第31章祈大人?
此次宫宴, 是为庆贺当朝皇帝的诞辰所设。
虽说如今朝堂之上,兵权政权尽在旁人之手,皇帝之位如同虚设, 可表面功夫仍是要做得光彩些。
因此宫宴这日, 护城河畔,花灯蜿蜒如火龙, 宫城内更是灯火辉煌, 笙歌鼎沸, 笛声悠扬,宫人蹑手蹑脚地穿梭其中,舞女们翩若惊鸿,宛如游龙。
文武大臣更是早早便入了席,觥筹交错之间,寒暄含笑声不绝于耳, 奢靡至极。
只是这一切, 皆与时窈无干。
宫宴后方, 一处专供当朝司礼监掌印太监小憩的房间内,时窈身着一袭单薄的艳色纱裙,懒洋洋地靠在房梁之上, 只等着祈安“不胜酒力”后, 回到此处休息。
一边等待, 时窈一边回忆着记忆中原主对祈安的记忆。
原本是当朝最年轻的状元郎,春风得意, 少年意气,一朝家变, 亲眼目睹全家上下几十口人,因为莫须有的罪名, 死于牢狱之中。
再后来,入宫为宦,无人知他经受过多少打磨,方才站在如今司礼监掌印的位子,挟天子令百官。
只是对其宦官的身份,不少官员与百姓到底不忿,坊间口诛笔伐之声不绝,道他狼子野心,谄媚跋扈,心狠手辣,更是暗地称其为“中使宰相”。
这个称谓并非褒义,本朝以来宦官不可入仕,此举不过讥讽他,一个太监,妄图越过天子行使宰相之权,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祈安对此,似乎极少回应。
他在意之人,除了已死的家人,便只有当年的青梅,苏乐瑶。
只可惜,他已是阉人之身,自知配不上他心中的名门贵女,便退至她的身后,默默守护。
甚至因为苏乐瑶的请求,屡次放权与萧黎。
直至最后,苏乐瑶与萧黎终成眷属,萧黎登上皇位,祈安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阉狗”,失权失势。
苏乐瑶请求萧黎饶他一命,祈安孤身一人,身背骂名,隐匿于山林之中,除了每三年寄给苏乐瑶一封书信外,再无踪迹。
时窈晃了晃垂落的小腿,轻笑一声。
事实上,早在走进山林的第一年,祈安便已饮毒自尽,那些书信,不过是他生前,一封封写好的。
还真是痴情。
时窈半真半假地感叹一声,便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听起来有些踉跄。
时窈忙掩藏好身形,朝门口看去。
房门被人徐徐推开,一只修长苍白的手扶着门框,缓步走入,而后清瘦颀长的身姿身披月色出现。
来人一袭月白圆领袍朝服,玄色绦带束腰,悬着一枚白玉,身姿挺拔。头戴着墨色进贤冠,垂落两根细细的冠带,愈发衬的那张脸清润风雅,恰如琼枝玉树,风骨自成。
时窈半眯双眸,先前只遥遥见过,这次看清他的样貌,不得不说,祈安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倒也不亏。
只可惜,这人的心另有所属。
这般想着,时窈看着祈安揉了揉眉心,双眼已不见清明,随后,人便倒在了床榻上。
时窈悄无声息地自梁上一跃而下,安静地走到床榻旁,看着祈安双眸轻阖眉头微蹙的样子,缓缓上了床,褪去外裳。
只是,没等时窈碰到祈安,手腕便被人抓住了。
方才还昏迷不醒的人,此刻正睁着双眸,虽然意识仍有些迷离,却不见恼怒,只安静地望着她,嗓音微哑:“姑娘何必自甘下贱?”
时窈倒是没感觉意外,毕竟一个爬到这个位子的宦官,不可能这么轻易被一杯掺了迷药的酒迷倒。
原剧情中,原主在房中也下了大量迷药,祈安才会昏迷不醒。
眼下,她想让他心甘情愿地应下。
时窈看着近在眼前的男子,宦官数年,他身上却仍带着一股文人风骨。
半晌,她垂下眼帘:“祈大人,小女是心甘情愿的。”
祈安并未说信或不信,只松开她的手腕,淡声问:“可是昭王殿下命你前来?”
时窈身形微顿,不再言语。
祈安却已了然,微敛袍服,起身下榻:“今日之事,祈某只做从未发生,姑娘请回吧。”
说完,他便要离去。
“若是苏乐瑶苏姑娘所愿呢?”时窈蓦地做声。
祈安的脚步停在原地,背影比起方才的从容,多了几丝僵硬。
时窈从床榻下来,缓步走到他身后:“苏姑娘很关心祈大人,甚至为此,不惜与王爷几次起了争执。”
祈安默了好一会儿:“你大可回去告知昭王殿下,祈某与苏小姐……早已无任何可能。”
“可苏姑娘并不这么想,”时窈行至他面前,“苏姑娘放心不下祈大人,我曾亲耳听见苏姑娘说,除非祈大人安稳顺遂,她方才会去寻自己的幸福。”
祈安的眸光微动,似被触动一般,眼底流出淡淡的怀念,转瞬却又化作无边无际的自厌:“祈某不过一介阉人,不值得苏小姐……”
时窈见他的神情隐有松动,徐徐道:“现在就有一个机会,可以让苏姑娘放心。”
祈安自然是聪慧的,一点就透,他抬眸看着她,眼中有排斥、反感,还有……挣扎。
殿外隐隐传来焰火的声音,映照得屋内忽明忽暗。
紧接着传来百官朝这边走来的应酬之声,偶尔能听见几声对萧黎的恭维,以及称赞萧黎与苏乐瑶郎才女貌的般配。
祈安的眸光微暗。
负责将众人引来此处的小太监也在此时发出一声惊呼:“谁人在那里!”
而后是一众人询问发生何事的声响。
眼见百官的动静越来越近,时窈缓缓褪去艳色的纱衣,露出光裸的后背,手灵活地解开祈安的袍服,透过中衣环住他瘦削的腰身,整个人钻入他的怀中。
祈安的身形僵硬至极,却未曾推开她。
甚至,在房门被人蓄意从外面撞开之际,他抬手,拥住了怀中人。
门外。
方才看完焰火的百官站在那里,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因担忧祈安出事的苏乐瑶站在门口,看清屋内二人时,脸色微白,怔怔地睁大双眼,担忧化作淡淡的失落。
唯有被人群簇拥在中央的萧黎,面无表情地看着蜷缩在祈安怀中的女子,以及那在男人袖口下露出的、那一抹莹白的背。
垂落在身侧的手不由死死攥紧,手背上,血脉突兀。
*
萧黎是在与时窈一同看完夕阳西下的第二日晨时离开的,至于时窈,他不知,也没必要知晓。
他答应她的已经完成,现在,该她去完成她的任务了。
起初一切如常,萧黎并未觉出有任何异样。
他在书房处理着积攒下来的书信,直到一旁传来细微的动静,他无意识地问了句:“哪个字?”
问完后,没有女人安静地将话本递到他面前,指出不认识的字,只有一片寂静。
萧黎抬头,正看见侍卫困惑且惶恐的脸。
用膳时,他看着膳桌上的乌鸡参汤,紧皱眉头:“又去山上了?”
而后才想起,王府内库中,比那小的可怜的野山参珍贵的人参多之又多。
夜幕降临时,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他忍不住朝窗外看,嗤笑那本就脆弱的小花园,怕是要活不成了。
却只看见了王府精雕细琢的雕梁画柱、小桥流水。
夜色浓郁,他难以安眠时,无意识地想要唤人唱熟悉的小曲儿,却在启唇的瞬间,陡然惊觉——
他如今回到了王府。
他已经离开那个贫贱的兰溪村了。
守夜的下人听见房中的动静,恭敬地询问他有何事?
他能有何事?
萧黎想,他只是担忧时窈不能完成任务罢了。
祈安工于心计,智多近妖,时窈又一贯寡言木讷,怕是一眼便被识破她的目的。
可不知为何,想到她可能任务失败,他却并不觉得愤怒,反而……心口微松。
若真的失败了,便罚上她半年俸禄就是。
翌日,便是宫宴之日。
萧黎坐在一派虚情假意的恭维之中,只觉得满心烦躁。
以往听见有人道他与苏乐瑶般配至极,心中会微微松懈,如今却再寻不到之前的心情,反而胸口惴惴的。
直到手下跑到他身后,小声地说“一切都准备好了”后,那股不安到达了顶峰。
接下去一切的发展都如自己所预料的那般。
祈安喝下了苏乐瑶敬他的那杯掺了迷药的酒,很快察觉到不对,起身离开宫宴。
不多时,百官齐齐走出宫宴,看焰火盛放,与此同时,事先安排的太监高呼一声,众人齐齐聚集祈安的屋前。
房门没打开前,萧黎仍在思忖着,只罚时窈的俸禄,会否处罚太轻,可当房门打开,脑海中的念头仿佛一瞬间全部消失了,只剩下一片岑寂。
他没有想到今夜时窈会穿红衣。
更没有想到,她就这样衣衫半解地光裸着后背,众目睽睽之下,紧紧抱着祈安的腰身,亲昵地蜷在他的怀中。
他仍清楚记得,她的背瘦弱却有力,在他遇刺后,一声不吭地背着他,一步步走出了山林。
如今,却被一个阉人搂抱着。
屋内,时窈与祈安二人在听见开门声时,也纷纷抬眸。
时窈在祈安的怀中一僵,继而徐徐转过头来,一眼对上了萧黎的视线。
她的睫毛轻颤了下,怔怔地望着他。
萧黎的心不知为何高高提起,目不转睛地盯着女人的容色,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本以为时窈会在看见他的瞬间,慌乱之下飞快远离祈安。
然而不过几息,时窈便收回了目光,身躯瑟缩了下,越发用力地拥住祈安:“祈大人。”
她的声音很轻,没有刻意的引诱与示弱,就像平日里安安静静地说话一样,低唤着被她抱住的男人的名字。
祈安也终于回过神来,目光从苏乐瑶苍白的脸上收回,垂眸看向怀中的女子。
他如今残败之躯,早已配不上乐瑶那般美好的女子。
她应当成为最尊贵的存在。
眼下,是最正确的。
这样,她就能不必为他担心了。
祈安垂下眼帘,掩去自厌自弃的情绪,拿过一旁的雪色斗篷,披在时窈的肩头,轻揽着她迎上众人或震惊、或嘲讽的视线,最终定在萧黎的身上:“诸位大人还想留在此处?”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反应过来,连连拱手离去。
唯有萧黎,仍立在原处,看着那二人相拥的身影。
如此甚好。
时窈成功完成了任务,于众人面前与祈安有了肌肤之亲,眼前这近乎“香艳”的一幕,也足以令苏乐瑶死心了。
可为何,他却觉得胸口被什么堵塞着,满眼只能望见时窈与祈安相拥的样子?
“阿黎?”满心失落的苏乐瑶本欲离开,却在看见仍站在原地的萧黎时,轻声唤了一声。
萧黎立时清醒,转眸看向苏乐瑶,下瞬,近乎刻意地牵起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
他的余光不经意扫向不远处的时窈,见她脸色骤白,心中的不安终于消散了些。
时窈只是为了他,在完成任务罢了。
她心中仍是在意他的。
萧黎嗓音温柔:“乐瑶,既然祈大人在忙,”说到此,他莫名顿了下,嗓音沙哑下来,“我们便不打搅祈大人的好事了。”
说着,他牵着苏乐瑶,一同离开此处。
房中,在二人离开的瞬间,祈安也平淡地松开了揽着时窈的手,后退几步,拉开了与她的距离。
他的神情仍怔怔的,目光出神地望着门口。
眼眸中,方才因看见苏乐瑶而升起的细微光亮,在此刻彻底熄灭,融入到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再看不见半分希冀。
“祈大人?”时窈唤他。
祈安看向她,神情像是嘲讽,又像是自嘲:“姑娘的主子,这次应当极为满意吧。”
时窈的脸色变得苍白。
祈安豁然清醒过来,想到方才眼前女子看向萧黎时爱慕的眼神,心中明白她也不过是被萧黎当做一枚听话的棋子而已。
和自己一样,可悲又可怜。
“某虽为不全之身,可今日众目睽睽之下,姑娘已失了清誉,便先去府上暂留。”
“待他日风波过去,姑娘再另觅良人。”
第32章搭伙过日子。
“伤风败俗。”
“一个阉人, 竟闹出此等笑话来,简直贻笑大方。”
“那阉贼眼中可还有皇上?”
“且不说其他,他还有那本事吗?”
“怕是只能干看着咯……”
宫城外, 几名身着官袍之人边走边窃窃私语, 时不时伴随几声刺耳的讽笑。
时窈垂着眸,缓步朝宫外走, 身前引路的小太监自也听见了那些争议, 却只弓着身, 作充耳不闻状。
时窈淡笑,看来祈安的处境,比她想的还要不好。
文人憎恶他的残缺,太监排斥他的风骨,反倒显得他里外不是人。
不过,倒是方便了她。
这般想着, 小太监已停下脚步, 指向宫门外不远处的靛青色马车:“姑娘, 祈大人仍有要事在身,要您先行回府。”
“那便是祈大人的马车了。”
时窈颔首,便要朝那方走去, 却在将要靠近马车时, 余光瞥见了什么。
一辆玄色马车停在不远处, 轿帘打开,露出萧黎与苏乐瑶相对而坐的画面。
只是苏乐瑶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 萧黎更是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些什么。
时窈笑了笑, 在她的记忆中,和苏乐瑶在一起的萧黎, 鲜少会这般走神。
马车内,萧黎似察觉到什么,抬眸看去,一眼便望见花灯之下的时窈。
他的身躯凝滞了下,呼吸也不觉放轻。
这一刻,萧黎莫名想起曾经,每次时窈看见他与苏乐瑶单独相处,总会双眸黯然无光,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生机,死气沉沉。
而眼下……
萧黎心中不觉升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只是下瞬,时窈安安静静地看来他二人一眼,随后便淡淡地收回视线,垂着头,悄然上了那辆靛青色的马车。
萧黎的神情紧绷着,面无波澜地看向那辆马车。
他认识。
那是祈安的马车。
“阿黎,时姑娘的事……你可知晓?”苏乐瑶低低的声音在马车内响起,神情仍带着几分失落。
一直以来,即便是祈安哥哥回绝她,可他对她却始终温柔体贴。
然而今夜,她却亲眼看见祈安哥哥将另一个女人温柔地抱紧怀中,对她……却不过是看了一眼。
她对自己说,她只是将祈安哥哥当成兄长一般,可当他对她不再如特殊时,心中的低落还是超出了她的预期。
萧黎回过神来,看向苏乐瑶。
苏乐瑶也在望着他,脸色苍白:“时姑娘是你的人……”说到此,她轻咬了下唇瓣,“前日你还和时窈在兰溪村,为何刚好是你们回来的今夜发生这种事,为何祈安哥哥身边的人刚好是时窈?”
萧黎的神情冷静下来,出神地看着苏乐瑶,许久才出声:“你怀疑我?”
即便真的是他所为,可问出口的瞬间,萧黎还是想起第一日陪时窈去夜市时,只是因为他要她“不用动武”,即便木架倒塌,她也没有动。
她说:她信他,只信他。
“不是,”苏乐瑶忙摇摇头,沉默了半晌,“阿黎,我只希望,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要伤害祈安哥哥好吗?”
萧黎看着眼前的女子,以往听她一口一个的“祈安哥哥”,他心中定会恼怒。
可如今,竟分外平静。
可苏乐瑶分明才是足以与自己相配之人,能够站在自己身边的女子。
萧黎抛去脑海多余的杂念,哑声道:“好。”
回到王府时,夜色正浓。
若是在兰溪村,这时正是时窈窝在小榻上翻看话本,而他翻阅折子书信的时辰。
萧黎未曾回房,只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手中摩挲着一个浅黄的瓷瓶,神情怔怔的,心中涌现出一股难捱的寂寥。
可他明明才与苏乐瑶分别。
院落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萧黎的眸子动了动,想到什么似的,飞快抬头。
却只看见一个面生的侍卫手中抱着一个眼熟的简陋木箱,见到他匆忙将木箱放下,俯首叩拜:“属下叩见王爷。”
萧黎的目光落在木箱上,随后后知后觉地想起,他曾在时窈的房中见过这个木箱。
“这是?”
侍卫忙道:“时姑娘让人来取她留在府中的物件。”
时窈让人取走她的东西。
萧黎盯着那个木箱:“打开。”
侍卫迟疑了一瞬,忙将木箱打开。
里面的东西极为简陋,不过几件暗色衣裳,和几根木簪,再无其他。
可萧黎分明记得,当初在珍宝坊,他为她添置了不少衣裳首饰。
思及此,萧黎大步流星朝王府角落的院落走去,径自推开房门,他的脚步也顿在门口处。
本就简单的房中,如今更加空荡荡的,唯有桌上放着一个紫檀木箱,箱中是他曾为她买的那些华服首饰。
在兰溪村回来的那天,她始终没有露面的白天,原来是在收拾这些东西,为离开做打算。
而他给她的,一样都没有带走。
萧黎面无表情地走出房去,身后跟来的侍卫诚惶诚恐地上前:“王爷?”
萧黎死死攥着瓷瓶,良久松开,将瓷瓶放在侍卫手中的木箱上:“将此物拿给时窈。”
可笑他方才竟还迟疑是否应废了她的武功、下这控制人的蛊虫。
既然这么迫不及待地想去那个阉人身边,那就让她看看,一个阉人,能给她什么?
还有,此次若她不亲自俯首认错,往后每月初一便是再难熬,也自己熬着,他绝不会给她解药,或是……再面见她。
*
时窈收到萧黎命人送来的蛊药时,半点也不诧异。
狗东西一面要她引诱祈安,却又愤怒于她真的引诱,他分不清自己为何会这样矛盾,更不会承认对她这种出身低微的女子会生出在意之心,便只能迁怒在她的身上。
因此,当着萧黎派来的暗卫的面,时窈径自将蛊药放入口中。
目送着暗卫离开,时窈也将自己关在了房中。
祈府上上下下都是祈安的人,暗卫送来蛊药,只怕也瞒不过祈安的眼睛。
被爱慕之人如此伤害,寻常人总要经受几日的刺激与悲伤。
时窈给自己三日。
整整三日,未曾踏出过房门半步。
直到第四日傍晚,时窈打开房门,秋日的夕阳照在面颊上,她忍不住眯了眯眼,抬手抚了抚几日未曾出门而泛着苍白的面颊……
夕阳正好,是个“重新开始”的好日子。
时窈走在祈府,看着四处的景致,简单,却处处充满着文人雅士的气息。
直到来到正厅,时窈还未走近,便听见有下人窃窃私语:
“苏小姐又来了。”
“苏小姐对大人真是痴心一片。”
“咱们大人还是不见苏小姐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大人哪能……”
话至此处,纷纷噤声。
时窈朝正厅望去,果真看见一袭浅色云纹裙的苏乐瑶正坐在那里,安静地等待着,温婉娇媚的面颊难掩失落之色。
听下人的意思,苏乐瑶不止一次前来找祈安了。
大抵是想问他,那晚究竟是怎么回事,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吧。
下瞬,时窈微微凝眉,出于直觉环视四周,最终看向不远处的二层小榭上。
一袭白色圆领袍服的男子负手立在那里,雪白冠带被风吹得拂动而起,目光隔着若隐若现的枝丫,望向正厅内等待的女子,眼底晦涩复杂。
下瞬,许是察觉到了时窈的视线,祈安垂眸,扫了她一眼,平静地转身回了屋内。
时窈扬了扬眉梢,重新看向苏乐瑶,想着二人也算相识一场,正要上前,却没等她靠近,一柄冒着寒气的长剑突然从一侧飞出。
时窈的脚步蓦地停在原处,转眸看去。
一袭黑衣的少年站在那里,墨发束起成马尾,高高垂落在身后,剑眉星目,容色昳丽却仍残留着几分稚嫩,眼眸如寒星溅血,冷肃无情。
像一头小狼。
他的手中,削铁如泥的长剑稳稳停在她的颈前,自己再往前多走半寸,只怕便要见血封喉。
时窈的目光从少年俊美的面颊上扫过,落在他的头顶。
段辞。
好感度:0.
只怕他一直暗中守护着苏乐瑶,见她上前,唯恐她对苏乐瑶不利吧。
毕竟,她是被祈安亲自接进府中的女人。
大概也是此时,让段辞觉得苏乐瑶在意祈安。
以至于后来,为了苏乐瑶,他甘愿主动求娶原主。
现在想来,祈安选择段辞当原主催情蛊的“解药”,怕也是存有那么几分私心。
因为段辞喜欢苏乐瑶。
而祈安的心底深处,其实是嫉妒他这份光明正大的喜欢的。
唯有被推来推去的原主,最为无辜。
时窈长睫轻颤了下,垂下眼帘:“我来找祈大人。”
“大人在观星阁,你走错了。”段辞冷声道。
时窈轻轻颔首,最后看了眼段辞,转身朝二层小榭的方向走去,却在行至转角处时,脚步微顿,回眸问了一个突兀的问题:“这位小公子,年方几何?”
段辞眉头紧皱,似是不解她的问题,也不屑于应答。
见她始终站在原处等着他的答案,大有他不应她不离开的架势,他方才惜字如金道:“十八。”
还好,不算太小。
那她便放心了。
时窈再次点头示意,转身离去。
*
观星阁。
祈安沉默地站在阑窗后,目光透过窗子,望向不远处渐渐消失的夕阳。
身后一阵脚步声传来,最终停在他的身侧。
祈安没有作声,于是时窈也沉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时窈的声音响起:“祈大人不去见苏姑娘吗?”
祈安负于身前的手指一顿,良久方道:“见了又如何?”
“一介残缺之躯,早已配不上她。”
“可祈大人忍心看苏姑娘屡次前来,次次失望而归吗?”时窈又问。
祈安的身躯僵了僵,终于分给她一抹目光,而后便看见时窈的脸色苍白如纸,没有半分血色。
他并不意外。
早在三日前他便知晓,萧黎命人给她送来了废去她武功的药,她成了名副其实的弃子。
还是被自己心爱之人所弃。
而她一个人,在房中待了整整三日。
“时姑娘的脸色很差。”祈安明知故道。
时窈的眸光暗了暗,却很快恢复如常:“我可以帮祈大人。”
祈安眉心轻轻蹙起。
“苏姑娘想看到祈大人安稳下来,我可以帮你,”时窈轻声道,“那样,苏姑娘也可以死心,不是吗?”
祈安盯了她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最终问道:“你想要什么?”
时窈恍惚了下,而后勉强牵起唇角:“一个家。”
“什么?”祈安少见的怔愣。
时窈将自己的手腕凑近到祈安面前:“大人曾浅学医术,可否替我号一号脉?”
祈安凝望她片刻,最终伸手,虚虚二指搭在她的脉象上,待探出脉象诡异地跳动,他忍不住凝眉。
“是催情蛊,”时窈坦诚,而后自嘲一笑,“萧黎下的。”
“我已是被放弃之人,也不想再去奢求那些本不该奢求的东西,”时窈抬头,对上祈安的双眸,“祈大人若不嫌弃,往后,你我便这般安稳过活,结伴度日,如何?”
祈安紧盯着她的双眸,似在思忖她所说,并没有应声。
直到夜幕悄然降临,他移开了目光:“我无法给你你想要的,往后更不会恋慕于你。”
时窈笑:“无妨。”
“大人只要在这儿就好。”
话落的瞬间,祈安的好感度轻轻地动了动。
第33章日常。
时窈并不意外祈安会答应自己。
他这一生, 最在意的不外乎三样:家人,抱负,还有苏乐瑶。
而今他九族已去, 意气风发时的满腔抱负也都陨落在他入宫为宦时, 唯有苏乐瑶,他可以护她助她, 却再不能给她幸福。
苏乐瑶想看他余生安稳, 他应下, 哪怕是假装的。
苏乐瑶对他仍残留希冀,他便让她死心。
而她,时窈,如今是最好的借口。
只是……
时窈看着眼前的院落,此处倒是雅致,装潢更是一应俱全, 甚至祈安还特意派了下人侍卫来, 供她差遣。
若说此处唯一的不好, 便是离祈安的居处太远了,可谓一东一西,横跨整个府邸。
时窈揉了揉眉头, 拿过一旁的银钎轻轻拨弄了下烛火, 屋内的光芒也细微地晃动起来。
直到烛光渐弱, 屋内夜色愈浓,时窈站起身, 拍了拍手。
门口的小丫头阿莲匆忙站起身:“时姑娘,这么晚了您还没休息?”
时窈颔首:“正要去休息。”
“可您的房间……”
时窈没等阿莲说完, 便径自越过她朝门外走,一路穿过亭台竹林, 直接走到最东面最为简单的院落,走上前,敲响仍亮着烛火的房门。
里面沉静了好一会儿,房门方才“吱”的一声从里面打开。
祈安显然刚穿好得体的雪白袍服,墨发未曾来得及挽起,长身玉立,唯有见到门口的女子,眉头轻蹙:“夜深露重,时姑娘走错房门了。”
时窈轻轻摇头:“我没有走错,我是来兑现诺言的。”
祈安垂眸望着她,不言不语。
时窈沉默片刻:“大人不是想让苏姑娘死心吗?”
祈安长睫微顿,终于开口:“时姑娘这是何意?”
“大人如何确定,你府上没有旁人的耳目?”时窈抬起头,“苏姑娘知晓你将我留在府中,固然会伤心,可若是知道你不过将我丢在府中一角,与我一东一西各不相干,又怎会相信你与我是真的安稳度日,她又如何能够真的死心?”
一番话说的祈安沉思起来。
的确,他这府中有太多双眼睛盯着,尤其萧黎的暗卫,绝非等闲之辈。
既然乐瑶想看他安稳,既然想让乐瑶死心,这出戏到底还是要逼真些。
只是……祈安看着眼前的女子,淡声道:“恐对姑娘的名声有损。”
“大人觉得,宫宴那夜后,我还有何名声?”时窈说着,失落地垂下眼帘,“如今,满朝上下谁不知道,我是大人的女人。”
祈安想到那夜场景,最终让开门口的位子。
时窈垂着头走进房中,而后才发觉这房内分内外二室,内寝较小,只放有几个衣箱及床榻,外间则宽敞些,放着几个高高的书架,上方书籍鳞次栉比,一瞧便是被人分外珍视。
房中,书墨香与檀香交杂。
正在她打量之际,祈安已将内寝榻上自己的物件全数搬到外间:“时姑娘这段时日,便宿在里间。”
时窈望着他清敛高洁的模样,半晌幽幽问道:“大人很喜爱看书……”话没说完,她便想起什么似的,声音越来越轻。
祈安的神情却恍惚了下,望着这些曾满载自己全数抱负的书籍,良久道:“消遣之物罢了。”
时窈见状,便知他定是想到当年高中状元踌躇满志的时候,只是不知,他将曾经万般珍视之物说成“消遣之物”,心情如何。
心中浅笑一声,时窈又问:“那我往后可否挑些书本看?”
“随你。”祈安的神色淡了许多,以屏风隔绝内外二室,合衣躺在外间的软榻上。
时窈隔着屏风,望着影影绰绰的人影,良久微微耸肩,回到里间睡去。
翌日一早,时窈宿在祈安房中的消息,果真在整个府邸内传开。
昨日还曾对她脸色不好的下人,今日则变得恭敬了许多,伺候着她洁面漱口,分外殷勤。
时窈乐得自在,任由下人伺候着她换上新衣,将昨日换下的旧衣抱走。
她顺势瞥了眼外间的软榻,屏风已经撤去,祈安倒是一早便不见了踪影,唯有软榻被收拾得整整齐齐。
可今晨她并未听见下人进门的声音。
时窈蹙了蹙眉,一旁的阿莲忙解释道:“大人的衣裳从来不经旁人之手,这些人也是因姑娘而被调到这儿来的。”
时窈眯眸,想到这几日见到的祈安,似乎每一次看见他,他总会换一件干净的白衣。
转念又想起祈安眼中的自厌自弃,她倒是听闻有些宦官因受过刑之故,下身偶尔会有不受控时,身上难免会染上些许气味。
祈安的旧衣不经人手,大抵也是因为这个。
时窈眸光微动,她与祈安也算亲密接触过,他身上除却檀香,便只有书墨味了。
阿莲又道:“时辰不早了,大人说了,姑娘可先去膳房用早食。”
时窈想了想,摇摇头:“等大人一起吧,”说着,她又想到什么,“大人今日可会去宫中?”
阿莲点点头:“大人每隔一日便去宫中当值,次日方归。”
时窈倒没想到,祈安已经坐到这个位子,还如此兢兢业业去宫中当值,她沉吟了会儿:“那便再多备些饭菜点心来。”
阿莲虽不解,可眼前这姑娘毕竟是大人唯一留在身边的女子,没敢多说什么,便应了下来。
这日,当日头升起,祈安身披满身的檀香走进膳房时,看见的正是安静坐在食案旁的女子。
以往空寂无声的膳房,初次有了点动静:“大人来了,”时窈对他弯起一抹浅笑,“再晚来些,只怕早食都凉了。”
祈安的脚步微顿,迎上女子的目光,好一会儿才走上前:“我说过,你先用便是。”
时窈为他盛了一碗汤羹,端给他:“大人也应过,往后与我一块安稳度日,这一日三餐,午食和晚食许是不能凑一起,早食总要一起的。”
祈安身形细微地凝滞了下,抬头望着她认真的眉眼,最终将汤羹接了过来。
“这茭瓜你也尝尝,爽脆好吃得紧。”时窈换了公筷,将一块茭瓜夹到他的碗中。
“还有这丝瓜,厨娘不知如何做的,软软糯糯的。”
“芋饼你也吃些,省得还未到午食便饿了。”
时窈的嗓音很轻,时不时地在膳房里响起,映着秋末的阳光,仿佛寂寥也被驱散了几分。
祈安并未说什么,只安静地将她夹来的饭菜吃下。
“青笋,荇菜,鲈鱼,栗蓉糕。”时窈突然安静道。
祈安不解地看向她。
时窈道:“这些皆是我爱吃的,”说着她徐徐牵起唇角,“以后既要结伴共度,总要对彼此的喜好了然,说不定往后便用上了呢。”
祈安执筷的手轻滞,望着她弯起的眉眼,突然发觉,她说的“二人安稳度余生”,并非只是口上说说而已。
待用完早食,马车早已在府邸门口等着送他前往皇宫。
祈安一袭朝服正要上马车,便听见身后一阵脚步声,伴随着一声低低的“大人”。
他停下脚步回身看去,一袭杏色裙裳的时窈少见的匆忙,手中拿着一个青白的包裹,朝他快步走来。
“大人,”时窈仰头看着他,被废去武力之故,不过短短几步路,她的呼吸便有些急促,脸颊泛红,“你要明晚才能回来,这是给你备好的寝衣和换洗衣物,”身后跟来的阿莲忙将一个檀木盒送上,“里面是汤婆子,如今已是深秋,夜晚寒凉,熬不住便暖暖手。”
祈安看着木盒与包裹,神情怔了怔,直到时窈催促,他方才将包裹接了过去,车夫匆忙也拿过了木盒。
看着马车迎着朝阳渐行渐远,时窈方才转身,正要回到府中,便听见身后不远处的乡邻聚在一块,指指点点地看着她。
“还真是奇了,太监都能有婆娘了。”
“还给他送行呢,准备得真齐全。”
“啧,奸党……”
时窈回身看去,那几人一滞,自顾自地回了家门。
“姑娘,您别听那群人胡说,”阿莲不忿道,“那些人就是嫉妒大人比他们有本事。”
时窈看向阿莲:“你家大人就容着他们嚼舌根?”
阿莲语塞,好一会儿才讷讷道:“大人心善。”
时窈不置可否地笑笑,正要朝后院走,旋即听见一旁的竹林里,传来阵阵舞剑之声,
时窈驻足看去,俊美的黑衣少年马尾高束,手中长剑舞得飒沓作响,刹那间碗口宽的竹子被平切开来,整整齐齐。
段辞。
只可惜,大抵还是年少,剑风到后来微有急躁。
“那是府上的侍卫,段辞,”阿莲的面颊微红,“听闻六年前,段侍卫被大人所救,便一直跟着大人。”
“后来大人遇上无数刺杀攻讦,皆是段侍卫以己之力将刺客击退。”
说话间,段辞已经注意到站在竹林外的时窈。
想到昨夜的传言,段辞冷脸收起长剑,看也不看她,飞身而起跃上墙头离去。
*
皇宫,宣政殿。
因西北边境被侵扰一事,群臣聚于此处商议,皇帝年老昏庸,不过听了几刻,便称病离席,唯有左右副椅之上,祈安与萧黎二人安坐于此。
满朝文武争议了三个时辰,都未能争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这也寻常,当年出兵一事,足足争了十余日,方才定下出征的决议。
午后,文武百官皆停下了口舌之争,殿外的内侍很快将官员家人送来的膳盒一一送了进来。
祈安平静地起身,正欲回到供自己小憩的房中,如以往般一口点心一壶茶便足以应对。
却没等他走出去,便见一个内侍脚步匆匆地小跑进来,手中提着个精致的膳盒,盒面上松竹丹青,径自走到祈安面前:“祈大人,您府上送来的。”
祈安怔忪了下。
便是周遭人都静了下来,纷纷故作不经意地朝这边看来。
唯有萧黎,不屑地嗤笑一声。
今晨虽然听到了一些传闻,可在他心中,一个阉人,一个对自己爱慕数年的时窈,他并不觉得能发生什么事,更不认为,这膳盒是时窈所送。
祈安重新回到副椅,将膳盒放在案几,沉默了会儿方才打开。
三层的膳盒,三菜一汤一蒸饭,及一盘精致的糕点。
皆是他惯吃的样式。
蒸饭上,尤洒了几粒胡麻,竹筷下还压了一张极小的字条,上方书了一句:努力加餐饭。
祈安望着那算不上好的字迹,不由扯了下唇角,片刻后反应过来,很快恢复如常,用起午食来。
这一日,百官直到夜幕降临,也没能议出结果,只得暂且搁置,待明日再议。
而夜晚也果真如时窈所说,突然便寒了下来,寒露与雾气渐起。
祈安倚靠着床榻,就着烛火,一手拿着半卷书卷,一手捧着泛着热意的汤婆子,直到书卷看到最后一页,他的目光不觉落在汤婆子上,指尖因那股温暖而微微动了动。
也许,他可以不必孤独此生,他真的能像乐瑶期盼的那般,安稳过活。
虽无丝毫情爱,却有人在身侧相伴。
翌日,群臣又于宣政殿争议了一整日,祈安也再次收到了府中送来的膳盒。
约莫傍晚时分,两日争议终于初见结果,祈安提着空荡荡的膳盒朝外走,身后微凉的夕阳照在他的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
直到走到宫门口,丹墀上停了数辆内阁大臣府中前来接人的马车。
祈安正寻找相熟的车马,便听见一旁传来一声轻声的呼唤:“大人。”
祈安循着声音看去,而后身形僵立于原处。
靛色马车前,时窈迎着橘色的夕阳站在那里,对他浅浅地笑。
【系统:祈安好感度:10.】
*
不远处。
萧黎看着面前主动来找他的苏乐瑶,这几日,是二人相识以来,她来寻他次数最多的几日了。
可是,他却只觉心中有一股淡淡的空洞不断翻涌,说不清道不明。
就好似,他一直在期待的东西,如今终于得到,却发觉并不是自己期待的那个了。
直到不远处传来一声熟悉的轻唤,那嗓音很轻,很淡,却像是顷刻间便将他胸口那个窟窿填补上了。
萧黎回眸看去。
——时窈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对面的男子,唇角……竟带着一丝浅笑。
第34章有何污浊?
萧黎一直都知道时窈的动向。
知道她入了祈府, 知道她服下蛊药后,一人在房中待了整整三日,更知道……她前夜与祈安同宿一室。
只是任凭暗卫如何汇报, 他也从未想过, 或者说他不相信,那个爱慕自己数年、自己命人给她送去蛊药都能平静服下的时窈, 会真的在短短数日内便移情旁人。
且那人还是一个太监。
直到此刻, 萧黎亲眼看见时窈站在那里, 安安静静地笑着,接祈安回家的画面。
像极了曾有一夜他晚归时,时窈孤身一人坐在兰溪村那个小院的台阶上,等他回家时的样子,那时也如此刻,她轻轻地笑着。
而最让萧黎恼怒的, 便是她的笑。
曾经的她不苟言笑, 唯有面对他时, 眼中才会有光亮,唇角会微微翘起。
现在,她却对着祈安笑。
真是美好, 美好得……刺得人眼睛疼。
“阿黎?”苏乐瑶不解的声音在身前响起。
萧黎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转头望见面前形容娇媚的女子, 这一瞬陡然清醒。
是他亲口命令时窈去往祈安身边的。
时窈如今与祈安这般亲近,也是如他所愿, 所以苏乐瑶才会一次次主动来寻他。
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不该愤怒的。
“阿黎, 你刚刚在看什么……”苏乐瑶边问边朝他刚刚凝望的方向看去,而后声音越来越小。
她看着于夕阳下相对而立的祈安与时窈, 脸色骤然苍白,眼中的失落与委屈像是要溢出来似的。
前几日,她几乎日日都去祈安哥哥府上,只想找他问个清楚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何会与时窈那般亲密。
可却连他的面都未能见到。
如今,终于能够见到他,却仍是亲眼见到以往对她纵容宠溺的祈安哥哥,在与旁的女子对望着。
“今日怎会前来?”萧黎紧绷的嗓音响起,辨不清情绪。
苏乐瑶失魂落魄地转过眸子,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勉强地笑笑:“没什么,只是……今夜无宵禁,城中有花灯可看,便想问你可愿前去?”
萧黎微微怔忪。
曾经他期盼已久的与苏乐瑶一同如这京城里的寻常男女一般相处,可当她真的相邀,他心中却不见丝毫欢喜。
“我们回家吧。”不远处,女子低柔的嗓音再一次传来。
萧黎并未刻意去听,只是那声音仍不断往耳中钻,搅得他心绪难宁,他忍不住转头朝那方看去。
时窈正与祈安肩并肩一同朝马车走着,二人的衣摆被秋风吹起,在风中勾缠着。
像极了他们曾并肩而立的模样。
那方的时窈似也察觉到他的视线,迟疑了下,朝这边看来。
萧黎心口一跳,下瞬语带刻意地应下苏乐瑶:“好啊,我们一同前去。”
话虽这般说,他的目光始终看向那边。
可是,时窈的视线似乎只在他身上停顿了一息,便平静地收敛视线,上了马车。
那一眼极淡,淡到萧黎的脊背徐徐爬升起一阵森寒。
*
萧黎的好感度波动得异常剧烈。
马车内,时窈听着系统的报备,心中忍不住嗤笑。
以往日日等他,他都无所觉,如今只一日等了旁人,便心乱如麻。
果真是……人性本贱。
天色渐暗,街市逐渐热闹起来,偶尔轿帘被风掀起,能隐约望见外面一派繁华盛景。
时窈抬头,朝对面静坐的祈安看了一眼。
他方才显然也看见了苏乐瑶,此刻双眸微垂着,神情淡然却又夹杂了几分孤寂。
察觉到时窈的视线,祈安抬眸,朝马车外望了一眼:“姑娘若想去游玩,回府后我命下人陪姑娘前来。”
时窈的眼眸暗了暗,轻轻摇了摇头:“这两日的膳食,可还合胃口?”
祈安望见一旁的膳盒,眸触动了下,轻轻颔首:“多谢……”
“不用,”时窈弯了弯眉眼,“往后我与大人便为一家,何必这么客气。”
一家。
祈安惝恍了下,当年祈氏一族血流成河的画面,仍历历在目,那时起,他便没有家了。
“大人,你瞧,那酒楼好生漂亮。”时窈发现了什么,掀开轿帘朝外望去。
酒楼分为二层,花灯与灯笼将酒楼团团围住,分外好看。
“大人,今夜让厨娘歇歇,我们在此处用晚食可好?”时窈转眸望向祈安。
祈安循着她的视线看去,迟疑了下,转瞬却想到她迎着夕阳在宫门接他的画面,终点了下头。
既应下她结伴过日子,那些眷恋的人与事,便该压在心底,再不碰触。
时窈自然不是真的想去酒楼,只是在途经酒楼时,收到了系统说萧黎在此处的提示。
当和祈安一同走上酒楼二楼,果然一眼便望见阑窗前萧黎与苏乐瑶的身影。
祈安的身影僵了一瞬,时窈也顿住,好一会儿转头望他,牵起唇角:“抱歉,不如我们先离……”开。
最后一字没等说出口,便被萧黎沉郁沙哑的嗓音打断:“祈大人雅兴,来陪……”他的视线紧紧钉在时窈身上,“时姑娘闲逛?”
“时姑娘”三字,他说得几乎一字一顿。
时窈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抿了抿唇:“参见王爷,苏姑娘,”说着,她垂下眼帘,淡淡道,“怕是扰了王爷与苏姑娘的兴致。”
萧黎的容色顷刻间阴沉,喉结用力地动了动。
面对祈安便是笑着的,面对自己,笑容却消失了,只剩平淡。
可分明就在数日前,她还曾与他一同并肩看落日,还曾……耳根泛红地吻了他的侧颊。
“时姑娘未免太自视过高。”萧黎的嗓音愈发低哑。
时窈神情微滞,终垂下眼帘。
也是在此时,她本垂在身侧的手被人牵起。
时窈飞快抬头,祈安对她点了点头:“无妨。”
说着,与她一同朝那二人走去:“王爷,苏……”说到此,他的声音顿了一下,很快如常,“苏小姐。”
时窈了然,祈安这是打算用她,让苏乐瑶彻底死心呢。
而对面的苏乐瑶看着祈安主动牵起时窈手的动作,眼眶微红,转过头没有理会他的招呼。
萧黎的目光有如实质般死死望着眼前二人牵起的手,执筷的手不由自主地紧攥起来,因着用力指骨泛着酸疼。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曾经他也牵过时窈的手,在兰溪村那个简陋的集市上。
她的手并不柔软,相反,因长久执剑之故,掌心有一层茧,牵起时,总会磨得他掌心泛着细细的痒意。
四人合坐于八仙桌前,店家很快将饭菜上齐。
菜色很丰盛,嗅着便可口,时窈默默看着。
不过显然,这一桌只有她一人是真心想要用食的,其余三人脸色均都格外精彩。
“我记得你爱吃青笋。”祈安拿过公筷,为时窈夹了几块青笋。
时窈转头看向他,心知他不过是在利用自己,却仍弯起笑来:“多谢大人。”
祈安轻轻摇头,很快又夹了一块鱼肉,细心地将刺挑出,放入她面前的碗碟中:“这鲈鱼也是你爱吃的。”
时窈倒没想到,他竟真将自己前日早食时说的话听进去了,想了想,礼尚往来地为祈安夹了一块藕夹:“你喜爱这个,也多吃些。”
话落的瞬间,萧黎面前的碗碟“啪”的一声,裂开了一道缝隙。
苏乐瑶倏地站起身来,眼中是摇摇欲坠的脆弱,勉强扯出一抹笑:“抱歉,我身子不适,便先行离开了。”
说完,不等应声,便飞快朝外跑去。
祈安的情绪仿佛也随着苏乐瑶的离开而抽离,他出神地看了眼她离开的方向,良久眼中自嘲的意味翻涌,垂下眼帘。
“二位真是,好生亲昵。”萧黎的嗓音愈发嘶哑。
以往,时窈只会了解他的喜好,只会为他夹菜,如今,她为他做的事,全都为另一人做了。
时窈的脸色有一瞬苍白,抬头看向他,眼中似有落寞。
萧黎的手指一颤。
她可还会在意?
可很快,时窈便已收回目光,再不看他。
萧黎只觉胸口一阵沉闷闷的怒与痛。
让时窈去爬上祈安的榻,去引诱祈安的人是他。
如今,她完成得很好,为何……备受折磨的人也是他?
“大人,”祈安的车夫跑了过来,“户部王大人途径此处,说是有事与您相商。”
祈安朝窗外望去,待看清在马车旁等着的人时,思忖了下,转头看向时窈。
没等他开口,时窈便善解人意道:“你先下去吧,我吃完便去找你。”
祈安颔首:“好。”
说完毫不留恋地起身离去。
一时之间,八仙桌旁,只余下时窈与萧黎二人。
时窈没有做声,只安安静静地吃着饭食。
萧黎的目光则始终盯着她,心中却莫名升起一阵荒诞。
她先前与他相处还曾每日主动寻着话头,会注意饭菜是否和他的口,会莫名抬起头对他笑。
如今,却一眼未曾看他,只剩……静默无言。
直到用完晚食,时窈擦拭了下唇角,便要站起身。
“几日而已,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去找旁人?”萧黎最终难以自抑地出声。
时窈的动作微僵,良久终于看向他:“如王爷所言,我已在所有人面前成为祈安的女人,不是吗?”
萧黎的脸色骤白。
她说的,是他的原话。
“苏姑娘这次大抵真的对祈安死心了,”时窈默了默,自嘲地笑了下,“王爷不若趁此时机去安慰一番?”
萧黎的呼吸仿佛也随之停滞,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口气,却森寒入骨。
良久,他徐徐做声,声音如同从齿间挤出一般:“你觉得,孤与乐瑶成亲,如何?”
时窈的睫毛轻颤了下。
萧黎察觉到她细微的反应,心中不觉多了几分莫名的希冀。
然而下瞬,时窈轻轻开口,说的却是另一件事:“那夜,王爷命人送来的蛊药……”说到此处,她的嗓音低柔如幽叹,“真的好疼啊。”
萧黎面上最后一抹血色彻底消散。
时窈站起身:“方才王爷问我的问题……”
“恭喜王爷,抱得美人归。”
这一次,时窈再没有停留,安静离去。
萧黎仍僵坐在原处,身侧仿佛还残留着时窈身上的皂香。
她恭喜他,抱得美人归。
爱慕他数年的时窈,竟然恭喜他与旁的女人?
萧黎嗤笑一声,只觉万分荒谬。
阑窗外隐隐传来女子的低呼,萧黎的眸光动了动,转头看去。
许是上马车时踩了空,时窈险些跌倒,祈安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身,搀着她的手,将她扶上了马车。
而后,他也坐了上去。
马车门阖上,将那二人关在狭窄的空间内,沿着蜿蜒的花灯,马车渐行渐远。
萧黎盯着车影消失于衣香鬓影之间,终于忍不住捂住胸口的位子。
很酸,很疼。
像是……喧嚣的妒忌。
妒忌……
萧黎猛地收回视线,眼眸骇然,久久未能回神。
以往苏乐瑶接近祈安时,都未曾产生过的感觉。
他怎会妒忌?尤其因时窈而妒忌?
一个卑微如草芥的暗卫,如何能配得上,站在自己身边?
*
萧黎的好感度,升到了90.
而在第二日,他却突然主动请缨,前往西北一带平定胡人作乱。
系统得知消息后很是急切,直问还有10好感度如何是好,反而时窈仍不慌不忙地绣着手上的绢帕。
这是她这几日偶然发觉的,自己虽说在厨艺上一言难尽,可在刺绣上竟颇有天赋,虽说绣的物件不伦不类,却也看得过去。
【系统:宿主你怎的也不急?】
时窈不解:“为何着急?”
【系统:苏乐瑶被祈安那日刺激的,也女扮男装秘密随行散心去了。】
时窈:“嗯。”
【系统:……】
时窈的确不知为何着急。
左右西北不过是些小乱子,以萧黎的本事,约莫两三个月便能归来。
况且,他越是逃避,便越是证明他好感度的稳固。
他不甘心自己会在意她——一个身份低微的暗卫,所以迫不及待的逃避。
刚好,这段时日少了萧黎的打扰,她可以专心攻略祈安。
哦,还有那个小孩,叫……段辞。
这几日,时窈日日命人去宫里给祈安送膳食,当值结束她便去宫门口接他一同回家,虽说祈安的好感度未曾增加,对她的态度却和缓了许多,由最初的劝她“无需前去接他”,到后来会在宫门口主动寻她的身影。
显然,他是想要同她搭伙过日子的。
可惜,若只是凑合过活,等到苏乐瑶一出现,他便会被再次吸引过去。
而她要的可不是这些。
时窈看了眼时辰,今日是祈安回来的日子,她将针线收了,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绣的青竹,方才起身朝府邸门口走去。
马车早已候在那里,等着她前去宫门口接祈安。
如今已是初冬,天愈发寒冷了。
接回祈安时,天色早已漆黑。
二人用过晚食,祈安便在外间翻看批红的折子,屋内火炉静静燃烧着,散着阵阵暖意。
“大人。”时窈的声音于幽静中响起
祈安看向她。
时窈走到他跟前:“大人的手可否借我一用?”
祈安似是不解,迟疑片刻才将手伸出。
时窈顿了下,伸出拇指与中指丈量着他手掌的尺寸,待量好后,弯唇浅笑:“好了。”
祈安看着她:“这是做什么?”
“如今天寒了,我见你每日忙于政务,总要探出手来,”时窈轻声道,“在家中还好,在外面怕是冻人得紧,便想做几副暖袖或手套,你朝服袖口宽大,到时藏在里面,也无人能看见。”
祈安愣了下,只觉得那句“家”让他心口一慰,后又听闻为他做物件,人似也生出几分触动。
以往碰见底下的宦官大臣用着家中人做的暖具,他并不会歆羡,也并无其他感觉。
可当他也可以拥有时,却又觉出一丝不可名状的欢欣。
“去绣坊买也是一样的。”祈安这样道。
“外面卖的,怎能和家中的比,”时窈不赞同道,旋即坐在他身侧的椅子上,“自己家做的,自然更加暖和厚实。”
又是“家”,
祈安看着她手下的动作,这一次未曾阻止。
明日便要去宫中当值,时窈似要他明日能一同带走,一直熬到子时。
祈安见她眉眼隐隐有倦意,却始终不曾停下,也便随之熬了下来,命人将隔日的折子一同送了过来。
直到近丑时,时窈才终于做完,欢喜地让祈安试了试,这才迟迟回了房。
听见祈安渐渐睡去的声音,时窈徐徐睁开眼,眼中没有半分困倦。
白日睡了一整日,等的便是这一刻。
天色将明时,时窈悄然起身,将祈安置于屏风上的白裳顺手拿了去……
许是昨日睡得晚,祈安今晨起得迟了片刻,揉了揉眉心,祈安换上朝服,转眸便望见放在案几上的暖袖与手套,上方绣的青竹并不精致,却蓬松绵软,瞧着便极为温暖。
这一刻,祈安突然对眼前的日子生出几分满足。
只是,当他习惯地整理昨日的旧衣时,赫然发觉屏风上早已空荡荡的,并无一物。
祈安的神色微变,下瞬想到什么,起身朝外走去,却没等走出几步,便望见时窈拿着湿淋淋的外裳走了进来,见到他后眼眸弯了弯:“大人,你……”醒了。
没等她的话说完,祈安便将她手中的外袍拿了过去,一贯清雅的眉眼添了几分难堪与薄怒:“谁许你乱动这些衣裳的?”
时窈“不解”地看着他:“我只是听下人说,大人不喜衣裳经人手,便想帮大人……”
“不需要,”祈安打断了她,待看见她无措的神情时,顿了下,垂下眉眼,掩去浓郁的自厌与自卑,“与你无干。”
“往后你我二人的物件,还是泾渭分明些为好。”
说完,他拿着衣裳走了出去,未曾用早膳,也没有拿暖袖与手套,便直接入了宫。
午时,时窈如常命人将膳食和暖袖手套送去宫中,那人很快又原封不动地拿了回来,只说:“大人说了,宫中自有饭食,往后不必给他送了。”
翌日,时窈去宫门口接他,得到的依旧是祈安派人来打发她的话语:“祈大人说,事务繁忙,这段时日须得待在宫里头,便不回府了。”
往后数日,果真如那小太监所说,祈安待在宫里头再没出来过。
时窈依旧每日命人送午食,依旧每隔一日前去接人,即便每次无功而返,仍一天都不曾耽搁。
便是同她在宫门口一同等待的官员家眷或是小厮,以往鄙夷的眼神里如今也多了几分怜悯。
时窈对此毫不在意,只每日在府中吃好喝好,到时辰便去宫门口走一遭,闲来无事时偶尔也会去竹林逛一逛,时不时能看见段辞在此处练剑。
直到这日,时窈正欲起身,便觉得小腹坠坠的痛,身子也酸软得厉害。
她强撑着起身,却在阿莲进来的瞬间,眼前一暗,失去了意识……
*
祈安得知时窈生病的消息,是在隔日。
前一日,没有人来送膳盒,傍晚也没有人在宫门口接他。
祈安对此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只当时窈受不了他的刻意冷淡,放弃了。
这样也好。
只是在夜幕降临时,他孤身一人在殿外看了半个时辰的月色,直到有人来唤,他方才转身回房。
第二日亦是如此,没有午食,没有人接。
只是傍晚时分,一个小太监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说他府中的人捎来了话:时姑娘晕倒了,如今还躺在病榻上,不肯看大夫。
祈安蹙眉,时窈生病,他心中却莫名松懈下来。
所以,只是因为生病……
可很快,祈安反应过来,神情恢复漠然。
他府上的人不会对他说谎,所以时窈生病,是真的。
如今已有近十日未曾回府,那日之事,时窈也只是不小心而为之。
且如何说时窈也是众目睽睽下他接入府中之人,于情于理应当去探望一番。
这般想着,祈安这晚到底还是回了府。
当看见躺在床上,不许人靠近的时窈时,祈安也终于确定,她是真的病了,脸色泛白,额角冒着虚汗。
见到他来,时窈的眸子才有了点光亮,像是见到了救星:“大人回来了。”
“为何不看大夫?”祈安问。
时窈却沉默下来,好一会儿耳根似泛着红晕:“我没事。”
祈安显然是不信的,沉吟片刻后,为她号了脉,待看出脉象,他的脸色也有一瞬的不自然:“你来了癸水?”
“……嗯。”时窈的面颊越发红。
祈安默了默:“我去唤下人……”
“不要!”时窈慌乱道,“大人,别唤他们。”
祈安一怔,回眸望着她。
时窈抓着被衾,垂下眼帘:“我只是服蛊药后身子虚弱,腹痛所致的晕厥,”她还想说什么,睫毛颤了颤,“……大人可否不要怪我。”
“我怪你作甚?”
“我……”时窈沉默了几息,“我弄脏了大人的被褥衣裳。”
祈安不解:“为何要怪你?”
时窈抿了抿唇:“女子私密之事,我不愿旁人知晓,大人可否帮我,帮我……”
祈安看着她不安的神情,这一刻竟了然她的羞耻。
他点点头,取来新衣与月事带,便安静地走到室外。
直到屋内传来一声低低的“好了”,他方才走进房中,迎着时窈红得滴血的脸颊,淡然地收拾好染红的被褥与衣裳。
忙完后,又唤来下人备好水,平静地清理着上面的血迹。
水流声时不时响起,时窈不知何时走到他的身侧:“大人可觉得污浊?”
祈安平淡道:“本就是女子寻常之事,有何污浊?”
时窈安静了片刻,轻声道:“……我那日,也是这般想的。”
祈安手下的动作蓦地停住。
时窈笑:“大人身上只有檀香与墨迹,干净得紧,有何污浊?”
【系统:祈安好感度:30.】
第35章大人便未曾对我生出半分男女之情?
随着时窈的话落, 屋内一时之间只有祈安浣衣的水声。
时窈便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时不时为他添些热水。
直到浣洗完,祈安将衣裳被衾晾好, 折返回屋中时, 便看见时窈仍坐在外间的椅子上看着他。
“有事?”祈安不解地问。
时窈摇摇头,却又点点头, 轻声问:“大人可还生气?”
祈安一滞, 半晌道:“我本就没有生你的气。”
时窈明显不信:“若真未曾生气, 大人怎会接连十日未曾回府,连我送去的午食都不曾留下。”
祈安迎上她质疑的视线,无声地叹息,他是在生自己的气罢了。
“只是一时不习惯旁人动我的衣物。”他解释。
他是挨过一刀的人,污浊又晦气。
时窈这一次信了,牵起笑:“大人既答应我, 你我二人余生好生过活, 往后便该习惯了, ”说着,她看向里间床榻早已换好的崭新被褥,“大人不也没有嫌弃我?”
祈安同样看向她的床榻, 这一刻突然怀疑她今夜生病是刻意为之, 只为了与他拉近距离, 可想到方才号脉时她虚弱的体质,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
“时辰不早了, 今夜早些歇息。”祈安道。
“等一下,”时窈想到什么, 从案几下拿出一对暖袖样式的物件,却比暖袖要宽大些, “这对护膑是我这几日约莫着做着,大人试一试看看可还合适?”
祈安微怔,将护膑接过束在膝上,袍服掩盖下什么都看不出,可冰凉的髌骨却多了丝暖意。
“刚刚好。”时窈满意地笑了笑,转身便要回里间,却在行至门口时,转头道:“大人。”
祈安朝她望来。
时窈徐徐道:“大人身上香喷喷的,好闻得紧。”
说完,趁着祈安呆愣时,她已快步回到里间,躺进被窝里。
祈安望着她的身影,半晌将屏风立好,摘下护膑,并未立即放到一旁,只拿在手中,坐在软榻上垂眸静观。
十年前那场血光之灾,屠尽了他的家人。
六年前花椒水弥漫中的宫刑,斩去了他的尊严。
本以为这一生也便这样了,可如今,却又觉出几分希冀。
虽不若寻常夫妻一般爱慕难舍、相濡以沫,可能平淡如水度此一生,便已然弥足珍贵。
家。
家人。
祈安眸色渐缓,最终将护膑妥善置于床尾,宽衣睡去。
翌日一早,祈府门口。
青色的马车停于石板街上,祈安站在马车前,听着眼前女子的叮嘱。
“暖袖和手套大人可曾带上?”时窈问道。
祈安看了眼马夫手中的包裹:“都在里面了。”
“那护膑和寝衣呢?”
“也都捎上了。”
不远处的邻家偷偷看着这一幕,不屑地撇撇嘴。
时窈恍若未见,又想到什么说道:“晌午我去送午食,大人记得命人出来拿。”
祈安神情缓和:“好。”
“明日傍晚大人可否早些离宫,如今天寒,我先前等了好久。”
“好。”祈安一一应下。
时窈终于满意了,看了眼马夫:“那大人便去当值吧。”
“好。”祈安颔首应下,正要转身上马车。
“对了,大人,”时窈突然唤住她,“大人何时休沐?”
祈安回过身,虽不解她的询问,仍应道:“每十日可休沐一日,下次休沐,在八日后。”
时窈失落地垂下眉眼:“那好吧。”
祈安想了想:“若是有事,我不日便能休。”
时窈的眸子有了光亮:“那大人后日可有空闲?这府邸太大太空了,我想去挑些家宠飞禽在后院养着。”
祈安似没想到她会想要出门小逛,身形微滞,没有回应。
时窈见状了然,摆摆手笑了下:“无碍的,我自己去也好,大人去当值吧,”说着朝后退了两步,“我明日傍晚去接大人。”
祈安看着她逞强的笑,迟疑了下,点点头:“好。”
接下去的两日,祈安如常在宫内处理政务,却第一次觉得宫里的时辰比平日莫名过得慢了些。
晌午,时窈送来了午食,是香脆的胡饼和几样冒着热气的菜肴,下方如常压着一张字条,化用了乐天居士的诗词,一看便是时窈略显粗糙的字迹:
胡麻饼样学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炉。寄与饥馋祈大人,尝看得似辅兴无。
祈安望着“饥馋祈大人”几字,不觉摇摇头,无奈一笑。
直到底下的小太监轻唤,他方才如梦初醒,将字条放到一旁的暗格里,平静地用食。
午后仍需批审折子,只是如今再不会冻手,时窈做的手套,针脚与图样虽不精致,却很有新意,手指处是可掀开的样式,需动笔处,便探出手指,无需动笔,便将手蜷于指套间。
如是一直到翌日傍晚,太阳还未落山,祈安收拾好空膳盒,提着便朝宫外走。
没等走出宫门口,时窈便远远望见了他,从马车上跃了下来,第一个对他挥着手,笑唤着他:“大人。”
祈安的脚步缓了些,他看着无视所有人视线,无畏地站在夕阳下的时窈。
连他自己都嫌厌的宦官之身,她却说“香喷喷”的;旁人唯恐避之不及的“阉狗”,偏偏她这样正大光明地来接他。
真傻。
“大人,快上马车啊,”时窈走到他跟前,催促道,“外面天寒,马车里还暖和些。”
“嗯。”祈安应了一声,随在她身后上了马车,车门阖上,也挡住了外面那些或鄙夷或敌视的目光。
马车悠悠地朝祈府的方向行驶,祈安看了她好一会儿,突然道:“我明日休沐。”
“嗯?”时窈起初不解,却很快反应过来,惊喜道,“大人明日要随我一同去西坊吗?”
祈安点头:“嗯。”
时窈笑开,学着寻常人家的女子一般,将手置于身侧,煞有介事地虚福一礼:“多谢大人。”
祈安无奈地看着她,轻摇了下头。
*
翌日天色晴朗,然到底是冬日,仍透着寒意。
时窈与祈安是午后正温暖时去的西坊。
祈安今日仍穿着一袭白裳,清俊雅致,面如美玉,只是头上戴着一顶暗色的斗笠,帽檐阔大,微微垂首便挡住了半张脸。
时窈走在他的身侧,未曾在意旁人的视线,只兴致颇高地左右瞧着,偶尔招呼着祈安上前察看。
“夫君,你瞧这鹦鹉当真会人语。”时窈惊奇地望着那穿着花衣的鹦鹉。
今日不宜唤祈安“大人”,时窈便提议唤他“夫君”,祈安虽觉得别扭,可到底没有更好的称谓,也只得由着她了。
只是眼下听时窈这般自然地唤出“夫君”二字来,祈安仍有些不自在,勉强“嗯”了一声。
对他的冷淡,时窈半点未曾放在心上,仍边走边看。
祈安跟在她身旁,望着这尽是烟火气息的坊市,眉眼恍惚了下,他已经太久没有来到此处了。
下瞬,祈安的视线不觉被不远处简陋的书铺吸引。
书铺外,三两乞丐懒洋洋地窝在阳光下打着盹儿,唯有一个小乞儿眼巴巴地朝书铺中望着,而书铺里,六七名衣衫简朴的学子正专注地翻阅着手中书籍,时不时与周遭人辩论一番,腰背笔挺,尽是书生意气。
“夫君?夫君?”时窈唤了几声等不见人应,一回头便望见祈安恍惚的目光,却又夹杂着几分向往。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时窈心中了然。
她曾在祈安的书架角落,翻到过一本合折的纸页,上方书着古往今来无数书生一致的高远志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字迹遒劲,意气风发。
可是,却被积压在最角落的地方,再不见光。
“夫君一贯爱看书,我们也去挑几本?”时窈询问。
祈安微怔,片刻后暗淡地垂下眼帘,正要回绝,便听见身侧不远处一个屠夫突然高声喊道:“没根的狗官,爬得再高还不是贱命一条!”
时窈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了一跳,朝那边看去。
只见屠夫周遭围了一圈商贩,口中骂骂咧咧地说着边关打仗之故,涨赋税一事。
如今朝堂之上宦官当权,祈安自然首当其冲。
“这等阉狗,玩权弄势,恨不得作践死我们。”
“祈家满门忠良,怎么就出了这等玩意儿。”
“当初他要是随祈家人一同死了,老子现今还能高看他一眼,现在,投身阉党,我呸!”
“生得人模狗样,谁知怎么往上爬的……”
一声声难听的咒骂不绝于耳。
时窈眉头紧蹙,这倒是在她意料之外,她沉吟几息,正要上前,手腕却被人攥住了。
祈安阻止了她。
时窈看向他:“夫君,他们……”
“今日怕是逛不成了,”祈安的神情淡淡的,仿佛听不见那些污言秽语,“先回府吧。”
时窈不甘地抿了抿唇,到底没有多说什么,点头应下。
却没等二人走出几步,身后的书铺飞快走出一道人影,手指指向祈安,声音高亢:“祈安,你竟还敢来到此处!”
祈安的脚步倏地定在原地。
周遭百姓也纷纷安静下来,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不远处方才还在谩骂的商贩,纷纷脸色煞白。
时窈回头看去,只见一名穿着青衫长衣的书生,拿着几卷书籍站在那里,脸色青红不接。
祈安在短暂的僵滞后,也缓缓转身,良久做声,嗓音沙哑:“赵兄。”
时窈眯了眯眼,此时方才想起,原剧情中曾提及过祈安求学时,曾有一名同窗好友,名为赵青。
赵青自诩读书人,清高不凡,从来瞧不起祈安入宫为宦。
“呸,休要唤我‘赵兄’,”赵青鄙夷道,“你我求学时,也曾学过‘玉可焚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而今你为求权势,自甘下贱,我没有你这样的同门。”
许是有赵青的质问,周遭的百姓也逐渐有了动静,指指点点起来,眼中肉眼可见的鄙夷。
赵青见状,愈发嘲讽道:“往日你也为读书人,满心抱负,如今却为狗官阉党,可对得起往日的文人风骨?”
“曾于登高台上亲笔书下‘为民请命’四字的祈安,而今却以权谋私,苛捐杂税,欺压百姓!”
“祈安,你可对得起祈家列祖列宗!”
随着赵青最后一番话落下,周围商贩已是群情激愤。
唯有祈安如玉雕般站立在人群指指点点的中央,眉眼微垂着,满是自厌自弃,脸色愈发苍白,近乎透明。
鱼铺后,一个六旬老人更是冲上前来:“反正我老头子家中就剩自己了,”他说着,端起一盆泛着鱼腥味的污水朝祈安泼来:“狗官!”
祈安只望着老人冲上前,始终一动未动。
却在下瞬,一道纤瘦的身影挡在自己面前,以自己的身躯承受了几乎全数污水,而后,是一声铿锵有力的声音:“够了!”
冰凉的水泼在身上,还冒着腥臭味,初冬的风一吹,更加严寒。
时窈脸色难看地看向赵青:“你看起来倒像是读书人的模样,怎的比那茅厕的石头还要迂腐顽固?”
赵青被人如此辱骂,脸色一青:“你……”
却没等他开口,时窈便打断了他:“你方才说什么‘玉可焚不可改其白,竹可焚不可毁其节’,若命都没了,哪里来的什么狗屁洁白名节?”
“你还说我家大人对不起文人风骨,”时窈讽笑一声,“我且问你,若是你满门上下一夕之间全成冤魂,你唯有一条路可以走。若走,千难万险,却能为家族满门忠良洗去身上的污秽;若不走,天上地下黄泉地府,家族满门万世蒙冤。”
“这条路,你走,还是不走?”
“我……”赵青脸色难堪,一时哑然。
时窈转身环顾四周,狼狈的湿发贴在面颊上,却双眸无畏:“还有你们。”
“你们说我家大人苛捐杂税,鱼肉百姓。”
“可你们谁还记得,我家大人还未曾艰难爬上如今的位子前,圣上昏庸,要征收足足三成赋税,一钱银子方才一斗米。”
“而今十钱银子便可买百斗米,赋税也降至十五税一。”
“你们骂我家大人欺压百姓、是阉党狗官,可这坊间无数谩骂之声,他听在耳中,可曾降罪过一人?”
“我家大人做的,可比只会嘴上说说的迂腐书生,多得多,”时窈再次看向赵青,鄙夷道,“你又为你口中的百姓做了什么?”
说着,她看着他怀中的书籍,恍然大悟:“哦,是了,这位公子照顾了书铺老板,让老板赚到了足足两文钱呢!”
“你这妇人,你这妇人……”赵青似被她气到,捂着胸口不断重复这句话。
“我这妇人可比你这自诩清高的读书人有见识,”时窈冷嗤一声,转头拉起祈安的手,“大人,我们回家。”
说完,时窈拉着祈安,径自穿过人群,朝祈府的方向走去。
这一次,四周鸦雀无声,竟无人敢拦。
唯有祈安出神地看着时窈拉着自己的手,脑海中仿佛仍一遍遍回荡着那一声声的“我家大人”。
直到回到祈府,阿莲见到时窈满身狼狈,匆忙去备了热水。
时窈松开祈安的手,却见他正安静地望着自己,她顿了顿,随后察觉到自己身上的污迹染到了他的手上,想了想道:“抱歉……”
却没等她说完,祈安终于启唇,嗓音沙哑得厉害:“你可知,方才坊市那句‘圣上昏庸’,便足以引来杀身之祸。”
时窈睫毛轻颤,而后望向祈安,眉眼带着些可怜的意味:“大人会护我的,是吧?”
祈安定定看她,没有说话,只在良久过后,他抬手将她湿发间的一片鱼鳞择去。
【系统:祈安好感度:50.】
时窈眨了下眼,虽说这是意外,意外收获却是分外丰满。
*
这一日,时窈去一趟坊市,到底还是空手而归。
因厌恶身上的鱼腥味,她足足洗了近两个时辰的澡,方才感觉那股似有若无的腥味散去。
回到寝房时,天色早已入夜,祈安正坐在案几后,手中拿着一卷书卷翻看着,一旁的火炉烧得比往日要旺盛许多,将房内烘得暖洋洋的。
时窈沉吟片刻,小步踱到祈安身前。
祈安拿着书卷的手一顿。
“大人,”时窈轻声唤他,“可还刺鼻?”
祈安抬眸,摇摇头:“本就不刺鼻。”
时窈却明显不信,仔细嗅了嗅自己。
“还冷吗?”祈安将书卷放到一旁,语气比先前温和了许多。
时窈摇摇头,正要开口,下瞬胸口却像被虫子飞快咬了一下一般,似痛非痛,似痒非痒。
时窈忍不住低呼一声,人不受控地朝前倒去。
祈安一怔,匆忙扶住她的手臂,稳住她的身形:“怎么?”
时窈眉头紧蹙,只觉心口好似多了个缺口,燥热空虚,便是呼吸之间仿佛都多了几分热浪。
好一会儿她意识到,明日便是月初——催情蛊发作之日。
“可是白日冻着了?不舒服?”祈安起身问道。
时窈抬眸望着他,片刻后摇摇头,飞快松开他,脚步凌乱地朝里间走。
祈安望着她的背影,没有多想,又看了会儿书卷,直至夜色深沉,方才留下一盏烛火,他侧卧于软榻之上,阖眼却又想起时窈白日那字字有力的话语。
“大人。”低柔沙哑的女声仿佛与脑海中的声音重叠,万分真切。
祈安凝眉。
下瞬,一股淡淡的皂香钻入鼻下。
“大人。”清软的声音再次响起。
祈安睁开眼,眼前却蓦地一暗,时窈拥住了他,微弱的烛火下,她的面颊尽是诡异的酡红,身子异常燥热。
“大人……帮我……”时窈钻进他的怀中,手也不觉朝他的寝衣中探去。
祈安身形一僵,下刻抓着时窈的手腕,将她的手带了出来,却在触到她的脉搏时怔住。
她曾说,身中催情蛊。
每逢初一,蛊毒发作。
便是明日。
如今,大抵是蛊虫已经开始活跃起来了。
“大人,”时窈挣了挣手腕,双眼已满是迷濛之意,胡乱扯着自己的衣襟,“帮帮我可好……”
祈安忙移开落在她身前的目光,抓住她的另一只手,初次连名带姓地厉声唤道:“时窈。”
过于素厉的声音唤回时窈的神志。
她睁开眼,待看清自己衣衫不整地挤在祈安的怀中,而他双眸清明时,眸中难堪一闪而过,道了句“抱歉”,便朝内室走去。
只是,内室仍时不时传来她压抑的喘息与闷哼声。
祈安安静地望着屋顶的橼木,眸中并无迷情之色,仍一如往日般清敛。
只是过了很久,听着里间的动静,唇齿之间溢出一声轻叹。
*
隔日一早,时窈醒来,毒蛊发作的感觉渐渐淡去些许,阿莲前来唤她,说是祈安今日告了假,唤她一人前去宴客堂。
时窈心中自然知道将要发生何事,50好感度虽说不算太低,却也没到要祈安抛弃自尊献身的地步。
她只故作不解地走去宴客堂,待看见静坐在那里的祈安时,面色微红,垂下眼帘。
祈安望着她的神情,许久如实道:“昨夜,你毒蛊发作了。”
时窈长睫轻颤:“冒犯到大人了,抱歉,”她的面颊越发的红润,轻声道,“毒蛊捱过月初这三日,便会再次休眠,今夜我去后院的房中……”
“你无须为我守节。”祈安打断了她。
时窈疑惑地抬头,怔忡问:“大人?”
祈安沉吟片刻,而后唤了声:“进来。”
五名孔武有力的侍卫鱼贯而入,立于堂中,唯有最后方高束马尾的少年,藏于四人身后,低着头不愿露面。
时窈像是此刻才猜到将要发生何事,脸色骤白:“大人这是……”
“蛊毒若只以身躯硬抗,只会亏损寿命,”祈安淡声道,“这几人中,你若有看顺眼之人……”
“大人!”时窈蓦地站起身,眼圈通红地打断他,“可我是大人的人啊,大人怎可……怎可将我往外推……”
说到后来,她不愿再言。
祈安终于看向她,宛如轻叹:“时窈,”他再次唤了她的名字,不再是以往疏远的“时姑娘”,也不是昨夜冷硬的语气,反而温和了许多,“我应下与你安稳过活,结伴度余日,便不会食言。”
“而今,只是为你解蛊毒之苦罢了,之后,我们仍为家人。”
时窈眼中摇摇欲坠的泪最终落了下来:“为我解蛊毒,大人明明也……”
“时窈!”祈安打断她,眸色沉郁而难堪。
时窈停下口边的话,出神地看着他安静的眉眼:“大人这段时日,便未曾对我生出半分男女之情?”
祈安望着她的泪,眸中有愧疚闪过:“抱歉。”
第36章齿痕。
“出去!都给孤滚出去!”
西北边塞, 营地最中央的幄帐内,男人阴戾的声音于夜色中响起。
下瞬,几名脸色煞白的伶人抱着琵琶匆匆忙忙地跑了出来, 唯有帐帘开合之间, 隐约看见地面上破碎的杯盏。
守在营帐外的士兵也飞快垂下头来,不敢多看, 心中却不解:前几日方才破了胡人兵阵, 大胜敌军, 王爷却不见任何喜色;
而更令人费解的:王爷唤人寻来天下闻名的伶人,却只为吟唱一首坊间的寻常小曲儿。
营帐内,萧黎面无表情地坐在床榻上,容色惨白,眉眼间尽是几日未曾休息好的疲倦。
伶人的嗓音美妙至极,伴着琵琶音, 哪怕只是寻常小调, 都吟唱得分外悦耳, 恍如天籁。
比时窈唱的动听太多。
可是不行,还是不行。
没有一丝一毫的用处。
他仍难以安眠。
每一次闭上眼,仿佛能看见一道纤细的人影坐在烛火中, 手中捧着一本话本艰涩地看着, 有时遇到不会的字, 便朝他凑来。
或是听见在幽静的夜色中,伴着蛐蛐鸣叫的公主号-橙一/推文声音, 幽幽响起的不成调的小曲儿。
更或是,那一场壮观的日落, 以及伴随着最后一缕夕阳的……那一个浅浅的吻。
可是睁开眼,眼前空无一物, 只有漫无边际的寂寥。
帐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掀开帐帘走了进来。
萧黎未曾眼也未抬,嗓音沙哑凌厉:“滚出去。”
来人在门口僵立了好一会儿,方才委屈地唤道:“阿黎!”
萧黎的眉眼恍惚了一瞬,这一刻,他竟想起时窈第一次唤他阿黎的样子——在他遇刺时,为他挡下了致命的一剑后。
就像是早已在心中演练过无数遍,唯有危机时,才情不自禁喊出。
“阿黎,你又睡不着了吗?”扮成军医模样的苏乐瑶走上前来。
萧黎怔怔地抬头,看向已经走到自己身侧的苏乐瑶,他在她的眼中,看见了自己曾经很想要的,一种名为“思慕”的情愫。
可是为什么他寻不到一丝高兴的感觉,只有迷茫与惶恐。
“阿黎?”苏乐瑶已经站在他的榻前。
萧黎的喉咙紧了紧,良久摇摇头:“无碍。”
说着,他站起身,垂下眼帘朝外走:“帐内太闷,我出去透透气。”
“阿黎,你究竟怎么了?”苏乐瑶声音满是不安与困惑从身后传来。
这段时日,她在肃杀的战场上,第一次见到萧黎骁勇善战的英姿,见到他被众多将士众星拱月的追捧,只觉自己往日对他有所偏见。
不知不觉间,目光也越发频繁地落在他身上。
可是他却好像变了,他总是一个人怔怔地看着某一样东西发呆,有时是一株花,有时是一本话本,有时只是最为普通的夕阳……
萧黎的脚步也随之顿住。
他究竟怎么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
最终,萧黎一言未发,掀开帐帘走出幄帐。
打了胜仗的将士正聚在篝火四周喝酒吃肉,好生热闹。
萧黎望着那一片热闹,心中越发空寂,余光瞥见角落的老将正笑望着前方,手中拿着杂草编着什么。
察觉到萧黎的存在,老将忙站起身:“王爷,”说着察觉到他的视线怔怔落在自己的手上,忙解释道,“这是蝈蝈,属下家乡的……”
“我知道。”萧黎打断了他,语气愈发嘶哑,“有人给我编过。”
老将困惑。
萧黎却再没说话,转而朝远处的河边走去,远处隐隐传来几声笑声:“又是初一了,咱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初一。
萧黎眸光动了动,心口不觉高高提起。
催情蛊发作之日。
可下瞬想到什么,渐渐平静。
祈安不过是个太监而已,催情蛊的寿命只有短短一年,时窈跟在他身边这么久,定也知道。
只是忍几次痛而已。
也许回都城后,便将解药给她,提前终止此次任务,然后……一如往日,养在王府便好。
思及此,萧黎心中的迷茫与惶恐好似终于有了发泄口,脑海中的迷雾渐渐散去。
这是她最好的结果,再不能奢求旁的。
*
夜色寒凉。
祈府偏院,寝房内烛火幽幽晃动。
时窈靠在床榻上,双眸微垂着,神色平静,面颊却泛着燥红。
虽说有系统压制蛊虫带来的蚀骨痛感,可胸口那股似有若无的痒意与空虚,仍时不时侵袭而来,不猛烈,却绵延不绝。
时窈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心底忍不住幽叹一声,若是上界无需攻略任何人的她便好了,此番也不必如此亏待自己。
不知过去多久,门外传来缓慢的脚步声,门上倒映出少年高挑瘦削的身影,房门“吱呀”一声被人轻轻推开。
少年踏进门内的一瞬间,时窈眉头紧蹙着,双眸微阖,面颊染上了痛楚郁燥之色,虚弱至极。
段辞进来时,望见的正是她这番模样。
他并未上前,只是站在房中,冷冷看着床榻上的女子,手中紧攥着长剑。
今日,被她随手一指选中之时,他便已生出此意:杀了她,而后自戕。
祈大人是他的恩人,他不会忤逆他。
可让他与陌生女子行欢好之事,他宁死也不愿。
段辞紧了紧手中长剑,走上前去,出鞘声在房内响起,清脆而令人胆战心寒。
时窈徐徐睁开双眼,冷银色的长剑泛着寒光,剑尖直直指向她的颈。
“我会杀了你。”段辞做声,言辞简练而冰冷。
时窈的睫毛轻颤了下,出神地望着锋利的长剑,却不见丝毫惧色,只有神情死寂。
许久她的唇轻轻地动了动,从喉咙深处挤出二字:“大人……”嗓音因毒蛊的缘故低柔如吟,却又带着几分凄切。
段辞执剑的手一顿,凝眉又冷声问:“你可还有遗言?”
时窈的眸光虚弱地转动了下,终于看向他,而后轻声道:“对不起,连累了你。”
话落,她闭上双眼,安静地等着长剑刺下,像是早就知晓了自己的结局。
一滴泪,从她紧闭的眼中坠下,滴落在床榻上,顷刻间消散了。
段辞的神情因那滴泪而微变。
他记得,白日在宴客堂中,眼前这名女子在祈大人面前也流了一滴泪,因为大人将她推给了旁人。
她应当是爱慕大人的。公主号-橙一/推文
段辞不由想到年少时,那个不嫌弃他的脏污,将米粮分给他,在离去时对他回眸一笑的美好女子。
后来他才知,那是苏府千金,苏乐瑶。
苏姑娘也喜爱大人,否则岂会日日来府中,只为见大人一面?岂会因大人不肯见她,伤心之下远走西北?
可是,只因眼前这名叫时窈的女子,用计爬上了大人的床,大人一贯雅正清明,才会将她接入府中、留在身边,再不肯见苏姑娘。
若是……她能主动离开大人,苏姑娘便可得偿所愿,大人也可全了自己的心意。
段辞沉沉望着面前的女子,良久收起长剑。
长剑回鞘声响起,时窈眼睑抖了下,后知后觉地睁开双眼,压抑着嗓音问道:“为何?”
段辞只望着她,好一会儿方道:“大人心善,你若死了,大人会愧疚。”
时窈垂下眼帘,心中忍不住嗤笑,他的确心善,善到给自己的女人找男人。
再抬眼,时窈哑声道:“我中了蛊毒……”
“与我……”何干。
段辞几乎脱口而出,却在说到一半,脑海浮现苏姑娘黯然神伤的模样。
他命贱如草芥,本就配不上苏姑娘,以往只想远远看她,而今若能助她幸福,也是好的。
段辞死死攥着拳,许久颓然松开,长剑坠地,他缓步走到床榻旁。
许是蛊虫侵蚀心口,时窈蓦地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冒出一层虚汗。
察觉到人的接近,她不受克制地抓住来人的衣袖。
段辞身躯一滞,压抑着想要将她挥开的本能,走上前。
也是在这一瞬间,时窈牵住了他的手。
段辞蹙眉。
“你可有爱慕的姑娘?”时窈虚弱的声音在房中响起。
段辞一怔,脑海中浮现出苏乐瑶回眸一笑的模样,说出口的却是:“并无。”
时窈低低应了一声:“抱歉……”她呢喃一声,钻入他的怀中,紧紧地搂抱着少年精瘦的腰身。
窗子上,倒映出二人亲昵的身影。
段辞从未与女子亲近过,身躯顷刻僵硬如石,只觉身前一阵柔软馨香,夹杂着温热的气息,便是冬日寝房内些许的寒意都被吹散开来。
可转瞬却化作淡淡的讽刺。
白日还对大人一派情深的做派,只是小小蛊毒,便对他投怀送抱起来。
“可否将烛火熄灭?”时窈沙哑道。
段辞沉默片刻,袖刀如风,顷刻将蜡烛斩断,烛光摇曳了下,屋内陷入一片昏暗之中。
“多谢。”时窈靠在他的怀中,呼出的气息喷洒在他的颈间。
段辞不自在地侧过头,欲要避开,下瞬却听见女子呢喃道:“大人离开了吗?”
段辞怔愣,方才心中只有愤怒,此刻才察觉,院外有极轻的脚步声传来,渐行渐远。
“大人不愿我痛苦,我便如他所愿。”时窈轻声道,说着便要从段辞怀中起身。
段辞周身的反感渐渐消散,目光复杂地看着身前女子。
所以,她是为了让大人放心……
蛊毒骤然发作,时窈的身子一软,再次“不经意”跌入身下少年的怀中,唇重重磕在他的颈间经脉处。
温软的唇瓣下,经脉内的血蓬勃有力地跳动着。
从未经历过这种亲热姿态的少年身躯一紧,躺在榻上呼吸微乱。
“抱歉。”时窈匆忙道,强撑着远离他,倒在一旁,吃力地喘息。
段辞听着她难受的呼吸声,许久莫名问道:“你要如何……”
却没等他说完,出鞘声响起。
段辞转头,时窈握着匕首,没有丝毫犹豫地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了一道,昏暗中,深色的血顷刻涌出,血腥味弥漫开来。
饶是如此,她仍抬头对他勉强扯出一抹笑:“你放心,我不会强迫于你。”
段辞定定望着她果决的动作,及唇角的笑,半晌移开视线,冷硬道:“随你。”
【系统:段辞好感度:10.】
*
祈府前院,寝房。
祈安平静地回到房中,关上房门,待看见偌大的房内只剩一片空荡荡时,他怔了一瞬,却很快回过神来,摇摇头自嘲一笑,坐到案几后。
案几上仍放着他未曾看完的书卷,只不知为何,今夜没有了翻阅的心思。
他想起白日,自己说完“抱歉”时,时窈伤心的泪眼,好像一瞬间沉入漆黑之中。
最终,她红着眼圈说:“既是大人所愿,我应了便是。”
她甚至没有抬头看,便随手指了一人。
好像在告诉他,除了他,谁都无所谓。
可转瞬,方才时窈与段辞倒映在窗前的相拥画面,再次回荡在眼前。
这也没什么。
他早便对时窈说过:他给不了她想要的。
他是挨过血淋淋一刀的人。
相濡以沫的深情,是他早已无法奢求的珍贵情愫。
他对她更无那般情感,自然也无法给予她任何感情上的回应。
所以,更不必让她吃无妄之苦,受毒蛊折磨。
祈安的心渐渐平静,再未翻看书卷,起身走向一旁的软榻,目光在床尾的护膑上停顿了几息,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合衣躺下。
过了今夜,二人依旧如往常般,偕同度日便是。
祈安静静地想。
可是,第二日,当祈安走到膳厅,听见的不是那声低柔唤他的“大人”,只有空无一人的座位。
时窈不在。
可今晨段辞早已去了侍卫营中。
去请人的下人铩羽而归:“大人,时姑娘说,她没有胃口,让大人自己先用便是。”
没有胃口。
祈安怔了一会儿才道:“膳房熬了药,让时姑娘如何都要来,先将药喝了。”
很莫名其妙。
他其实大可让下人将药膳送去,却仍难得强硬地让人唤她前来。
而这一次,时窈终于出现了。
她的脸色格外苍白,眸微垂着,再不见为他当街驳斥赵青时的神采奕奕,反而黯淡无光。
她没有唤他大人,只低着头安静地坐在他的对面。
祈安将药膳端给她:“此药能滋养身……”
话未说完便断在了嘴边。
祈安的目光定在时窈的唇瓣上。
那里被咬出一块红肿的齿痕,暧昧而引人遐想。
第37章伤疤。
膳厅内分外安静。
祈安的话到底没有说完, 只发愣地望着时窈的唇角。
直到时窈主动伸手,将药膳接了过去,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了他的指尖。
祈安猛地回过神来, 后知后觉地收回视线, 却再没有继续用食,也未曾言语, 只定定望着眼前仍冒着热气的早食发呆, 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是被微烫的药膳灼到了伤口处, 时窈极轻地吸了一口气,呼吸轻颤,顿了一顿,方才继续将药膳用完。
“我已用好了早食。”时窈终于开了口,说出今晨的第一句话。
祈安的眸光动了下,抬头看向她, 目光刻意地略过唇角越发嫣红的齿痕。
“多谢大人。”时窈站起身, 微微颔首, 礼貌道完便转身朝门外走去。
不多时,便不见了踪影。
祈安仍望向她消失的方向,直到下人小声跑上前来, 说马车已备好, 他静静起身朝府邸门口走去。
时窈并未如同往日一般, 陪着他一同出门,而后一遍遍叮嘱着他不要忘记冬衣暖具。
她没有出现。
靛色马车停在门前, 不知在等着什么。
祈安坐在马车内,他没有开口, 马夫不敢擅自离去,只静静地停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 车内的男子垂下眼帘,自嘲一笑:“走吧。”
直到入了宫,走在宫道上,察觉到髌骨阵阵冰冷时,祈安才反应过来,他忘记拿护膑了。
明明以往从未用过这些玩意儿,也都好好地过了下来,可不知为何,如今却觉得分外寒冷,冷到难以忍受。
祈安想命人回府中取,下刻却又想到什么……
也许,午时府中人会连同午食一并送来。
可当真到了午时,祈安一人坐在司礼监的主座之上,看着面前堆积的批红折子,却动也不想动。
没有人来送午食,也更不会有每日随午食一同送来的字条。
翌日傍晚,祈安当值结束出宫,走到宫门口处,也不见了那道会笑着唤他“大人”的身影。
迎接他的也只有恭敬的马夫,马车内空荡荡的,再无一人。
祈府中,好像也一瞬间安静了许多,他的卧房恢复成原本的样子,时窈的被褥与小衣箱,皆消失不见了。
下人说,昨日他入宫后,时窈曾来过一趟,将东西都搬走了,搬到后院的小院去了。
是夜,祈安莫名没有睡在里间,仍宿在外面的软榻上,平静地看着屋顶。
她生气了。
她是该生气的。
毕竟他将她亲手推给了旁人。
可是,与性命相比,贞洁本就不算什么。
他给不了她想要的,而他想要的只是不再孤寂。
旁人若能让她不痛苦,中间他与旁人发生过什么,他并不在意。
并不在意……
不知为何,祈安突然想到时窈唇上的那道红痕。
他蹙了蹙眉,将那些莫须有的念头挥散,也许过上几日,等到她想开些,便好了。
然而,一日,两日……九日,十日……
明明身在同一府邸之中,祈安见到时窈的次数却越来越少,没有午食,没有宫门的迎接,甚至到后来,连早食她也不再出现了。
祈安不会哄人,不知如何让二人回到从前的相处,只感觉前所未有的茫然。
直到这日,一名小太监提及哪宫的娘娘养的鹦鹉被猫抓死了,祈安突然想到与时窈逛坊市那日,她逗弄鹦鹉的模样。
她说,想在府中养些家宠飞禽。
于是,这日结束当值,祈安未曾如以往般径自回府,反而命马夫前去西坊。
迎着众人异样的指指点点的目光,祈安平静地下了马车,将鹦鹉买了下来。
却在折返的途中,不知从何处飞出一群掩着面颊的刺客。
祈安对刺杀早已司空见惯,他这样的宦官,不知多少人等着盼着啃他的肉,喝他的血,要他的命。
少时习武之故,加上有侍卫保护,祈安鲜少将这些刺杀放在心上。
只是今日,手中多了个鸟笼,鹦鹉受了刺激疯狂大叫,几柄匕首穿过马车车窗,刺中了他的手臂与后背。
幸而段辞与其他侍卫很快赶来,将一众刺客擒拿。
马车飞快疾驰着,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已回到府中,他遇刺受伤的消息也极快地传扬开来。
祈安被人搀着回到房中时,听见了身后传来的急匆匆的脚步声。
他莫名地回头,时窈正站在院落的门口,飞快地看了眼下人手中那只熟悉的鹦鹉,目光一震,继而满目怔忡地看着他染红的手臂,眼圈倏地红了。
这一瞬,祈安突然觉得,遇刺也并非全然是坏事。
*
时窈听见祈安遇刺的消息后,便知道这段时日的闲暇时光,终究还是要结束了。
只是祈安是因为买鹦鹉才遇刺,让她着实有些意外。
而那只鹦鹉,正是她那日在西坊逗弄过的那只。
他这是准备……主动示好?
祈安已经被下人送进房中,除了一名太医外,所有人都被赶了出来。
时窈并没有靠近,只遥遥站在不远处的亭子中,看着紧闭的房门。
约莫不到两刻,房门便被人打开,太医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唤了几人随自己一同去煎药。
从始至终未曾露出房内的半分光景,便飞快将门关上了。
守在门外伺候的下人见状,也都很快纷纷散去。
只有一人仍于寒风中立在庭院里,高束的马尾被冬风吹得飞扬起来。
——是前来请罪的段辞。
时窈的目光从段辞的背影上一扫而过。
他倒是忠心,一根筋的忠心。
“时姑娘,大人受伤时从不喜旁人在侧,如今天寒,不若咱们先回去?”阿莲在一旁轻声道。
时窈沉吟了下:“大人伤了何处?”
“方才听人说,手臂与后背均被贼人用匕首所伤。”
时窈思索片刻:“你先回吧,我在外面透透气。”
阿莲不明所以,却还是乖顺地离开了。
此刻,房中。
祈安坐在床榻旁,清雅的面颊煞白如鬼,唇却泛着绮艳的嫣红。
手臂上的伤已被太医妥帖包扎好,唯有身后的伤口处,仍在不断往外透着血迹。
听着外面的脚步声逐渐散去,祈安缓缓起身,目光落在案几上的鸟笼里,许是受了惊吓,鹦鹉蔫蔫地窝在那里,不再做声。
待上完药,便给时窈送去罢。
这般想着,祈安起身行至铜镜旁,褪下外裳,苍白的肩头与瘦削的窄腰渐渐呈现,还有……那遍布后背的疤痕。
祈安的目光落在那些深色疤痕上,定定望了许久,最终嘲讽一笑,厌恶地移开视线。
他拿过瓷瓶便要随手将药粉撒上。
也是在这时,房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
祈安的身子一颤,一贯从容的眉眼带了几分慌乱,毫不顾及后背深可见骨的伤口,重重拢紧外裳,声音沙哑:“出去!”
时窈自方才听阿莲说,祈安受伤不喜有人在身侧,便猜到他身上定有不齿于人的秘密。
只是,当亲眼看到,饶是她心中也不由惊愕了下。
祈安的后背,有很多伤疤,纵横交错,遍布在苍白的肌肤上。
甚至还有一个字。
被人以长鞭、以利刃为笔,以他的血肉为布,刻下的一个大大的“阉”字,深入骨髓之间,难以消去。
时窈只知祈安初入宫时,吃了不少苦。
或是因他读书人的清高,或是因他始终不肯弯下的脊背,被不少太监折磨,被往日那些不如他的纨绔虐待取乐。
却不知道,自己看到的短短的“折磨虐待”几字背后,其实是这样的血腥过往。
祈安也发现了门口之人是时窈,长久的沉默后,他徐徐启唇,声音不似方才那般凌厉,却愈发嘶哑:“此处污秽,你先回去。”
时窈安静几息,站在门口处,没有动。
祈安看着她呆呆的神情,想到方才的画面,轻声问:“方才可是吓到你了?”
时窈睫毛一颤,不解地看向他。
祈安只当她已看见自己的后背,垂下眼帘:“若是觉得恶心,后悔许下结伴过活之言,便悔了罢……”
“大人。”时窈打断了他。
祈安长睫微顿,这似乎是她这段时日,初次唤他“大人”。
“大人够不到后背的伤,”时窈将房门妥善关好,缓步走上前,“我帮大人……”
她的话没有说完,祈安便飞快后退半步,许是牵扯到伤口,脸色更白了,许久,才从唇齿间挤出一句:“丑。”
时窈看着他避开自己的动作,安静片刻,抬手徐徐解去身上的斗篷,而后是外裳,中衣,小衣……
直至光裸。
她神情平静地站在那里,完整暴露着身上的伤疤,低声唤:“大人。”
祈安转过头,待看见她赤裸的身躯,立刻偏过头去,一字字连名带姓道:“时窈。”
时窈未曾因他话中的恼意退缩,反而赤脚走上前,站定在祈安面前:“大人觉得,我身上这些疤丑吗?”
祈安本低垂的眸光一僵,良久缓缓抬眸,目光落在她的手臂、身前,还有蜿蜒向后背的侧身……
一道道伤疤遍布在她纤瘦的身躯上,或深或浅。
可映着烛火,竟隐隐散发着圣洁的光芒。
祈安怔愣许久,俯身捡起地上的斗篷,轻轻披在她的肩头,裹住她的身子:“时窈,我们不同……”
“因为那个字?”时窈率先道,“那是旁人的错,大人何必惩罚自己?”
祈安瞳仁微紧,没有做声。
时窈左右环视,目光落在一旁仍沾了血迹的匕首上,她将其拿起:“我若是也刺下那个字,是不是就一样了?”
说着,她攥紧匕首便要朝手臂刺下。
手腕突然被人用力抓住了。
祈安目光里像是有什么在涌动,良久他伸手,将匕首从她手中拿了过去。
“我给大人上药。”时窈再次道。
祈安凝望着她的眼睛:“……好。”
【系统:祈安好感度:65.】
*
西北,边塞。
苏乐瑶牵着马,身后跟着一队护卫,安静地朝城门的方向走去,直到来到城门下,她回过头,眼中带着浓郁的失落。
自从那夜萧黎从河边回来,整个人便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原本如招猫逗狗似的与敌军周旋的他,却开始为了凯旋拼起命来。
好几次,他率军直直攻入敌军大营之中,哪怕胡人闭城不出,他也寻到强硬之法,在固若金汤的守城生生撬开一道口子。
她问过他,为何要这样?
萧黎只道:尽快回京,不好吗?
所有将士都觉得,他想尽快回京,是为了与她成亲。
他从未否认过。
可苏乐瑶隐隐觉得,他不只是为了这个,他更像是……想去见到某个人,想去完成某件事。
她的存在愈发尴尬,最终在战胜前夕,她决定回京了。
她想念京城,想念家人,还有……
总是对她无限包容的祈安。
第38章祈安哥哥。
时窈给祈安上完药, 已是深夜。
寝房内晕黄色的烛火轻轻摇曳,火炉在冬日的夜色里幽幽散发着暖意。
祈安坐在床榻上,脸色仍惨白如纸, 比之前却已好了太多。
时窈则坐在案几旁的木椅上, 出神地看着烛光。
方才相继“坦诚”相对的二人,此刻的脸色, 均透着一股不自在。
不知过了多久, 时窈站起身来:“大人好好养伤, 我先去休息了。”
祈安沙哑道:“好,我命人将你……”
他的话未曾说完,便望见时窈的身影直直朝门口而去。
祈安怔怔看着她的背影,唇动了动,几次想要挽留,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处。
良久, 他垂下眼帘, 神思恍惚而失落。
*
当初祈安安排给时窈的院落,在府邸后院的最角落。
要回院落,势必先经过侍卫所在的院子。
时窈原本打算径自回房, 可途径段辞所在的小院, 看见仍亮着微弱的烛火时, 她隐约想起段辞请罪时,肩上与手臂是带了伤的。
沉吟片刻, 时窈干脆脚步一转,敲响了段辞的房门。
房中沉寂了好一会儿, 才传来少年冷冷的声音:“谁?”
“段侍卫,是我。”时窈安静做声。
段辞默了默, 方才起身走上前来打开房门,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有事?”
时窈轻轻点头,正要开口,随即在段辞身上嗅到一股浓郁的酒味,源头似乎正是他的肩头。
“段侍卫在饮酒?”
段辞蹙了蹙眉,他只是用酒水清理伤口罢了:“时姑娘究竟有何事?”
时窈沉思片刻道:“我是来谢过段侍卫的,今日救了大人……”
“保护大人本就是我分内之事。”
“还有,替我隐瞒了那夜的实情。”时窈再次道。
少年一滞,那夜的画面再次钻入脑海,她重重磕在他身前的那一下,其实在锁骨留下了一道红痕,几日才消去。
段辞猛地回过神,冷下脸色:“好,我接受你的谢意。”说着他便要关上房门。
“段侍卫!”时窈忙拦下他,从袖口掏出一枚精致的花瓷瓶,“这是上好的伤药,你受了伤,用这个药会好得快些。”
段辞看着她手中的伤药,微怔:“谁同你说我受了伤?”
“嗯?”时窈不解,“今日在院中见到你时,你的肩膀与手臂都受了伤,不是吗?”
段辞却沉默了,他不过一个侍卫,鲜少有人在意他是否受伤,他也习惯了穿一身黑衣,掩去血迹的痕迹。
今日主动请罪时亦是如此,无人在意,命如草芥。
只是他没想到,时窈会发现。
“段侍卫便收着吧。”时窈说着,将伤药塞到他的手中,却在碰触到他的掌心时一惊,“你的手怎会这般凉?”
话落,她像是方才发现什么一般,朝他房中看去。
除了一点微弱的烛光,房中昏暗而阴冷,幽幽散着寒气。
“段侍卫房中没有火炉?”时窈凝眉问道。
段辞因被她碰触的动作一怔,继而垂下视线:“没必要。”
说完,他飞快地后退一步,“砰”的一声将房门关闭。
没礼貌。
时窈心底轻哼一声,不忘温声叮嘱:“不要忘记上药。”
而后,慢慢悠悠地走向自己的院落。
【系统:段辞的好感度有波动。】
时窈并不意外,一个重度缺爱、又极死心眼的小孩,稍微一些甜头,便能记在心上了。
正如他对苏乐瑶。
而此刻的房中,段辞站在死寂阴冷的房中,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攥着瓷瓶,神情仍有些发愣。
直到打更声响起,段辞猛地反应过来,沉下脸色,将伤药扔到桌上,人随意躺在冷硬的木板床上,任寒夜过去。
第二日清晨,段辞是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
打开门,是一个叫阿莲的下人站在那里,身后跟着几名抬着东西的奴仆:“段侍卫,这火炉与柴木是时姑娘让我们送来的。”
阿莲边说边命人将火炉抬到房中,炉内仍在烘烤的小火,静静释放着温热。
“还有这几样暖袖与手套,”阿莲说着,打开手上的包袱,“时姑娘见段侍卫未曾有保暖的物件,这几样是前不久时姑娘当练手做给大人的,还新着呢,也吩咐我们一并送来。”
说着,阿莲将包袱放在桌上,对他福了福身子便阖上门离开了。
段辞看着桌上的东西,四五件青白相间的暖袖与手套,一旁,那瓶伤药仍静静搁置在那里,火炉里偶尔发出柴火被烧裂的细碎声响。
段辞不禁上前,轻轻抚了抚暖袖,温软蓬松,像是寒冬的阳光照在手上的感觉。
下瞬段辞醒觉过来,如被火烧般,猛地抽回了手。
*
祈安得知时窈给段辞送去诸多物件时,是在第二日的午后。
那时,时窈方才为他换好后背的药,正坐在他常坐的案几后,安静地翻看着一本话本,偶尔看到有趣味的桥段,还会说与他听。
“大人,你瞧这书生怎的和闷葫芦似的,什么都不肯往外说。”时窈不由朝他凑了凑,不满道。
她看的是狐狸与书生的话本,老掉牙的故事,胜在写得很有意思。
祈安愣了下,看了眼话本,最终目光落在她的面颊上,看了许久,才轻声道:“也许,不知该如何开口。”
“可让一只狐狸这样猜人类的心思,很累啊。”时窈幽幽道。
祈安陡然安静下来。
察觉到他的沉默,时窈朝他看去,随后想到什么:“大人可是伤口又痛了?”
祈安摇摇头:“我无碍,”静了几息后,他哑声开口,“为何送……”
话只说出半句,便断在了嘴边。
“大人?”
祈安最终垂下眼帘:“无事。”
可接下去一段时日,祈安发觉,时窈给段辞送物件越发频繁,甚至……与送自己的,极为相似。
他的手套有所磨损,时窈便为他换了新的。
当夜,阿莲也去给段辞送去了两双。
时窈命人去买了新鲜出炉的糕点,红着脸喂给他吃。
却每一样都留了几枚,由阿莲送去了段辞院中。
时窈发觉绣坊的冬靴里白叠稀薄,便主动为他做了厚厚的冬靴。
几日后,段辞院中也多了双崭新的冬靴。
甚至冬至那日,时窈罕见地下厨,亲自做了浮元子。
是夜,阿莲将一碗热腾腾的元子端给了段辞。
祈安想要询问她为何待段辞这般特别,可每次话到嘴边,总是再被咽下。
毕竟……段辞是为她解蛊毒之人。
那一晚,陪她度过的人是段辞,她总归是有些感触的。
再者道,即便她命人将东西送与段辞,可这段时日她都是与他朝夕相处,从未亲自与段辞私下见过面,更未曾说过一句话。
也许,只是她的补偿而已。
祈安静静地想。
冬月月末,入了隆冬大门,也落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京城不少文人学子,举办了一场筹募小聚,筹集棉被三千盖,柴火五千担,一并送与京郊的贫苦人家。
而其中大多数棉□□柴,均是一个未曾落款的人所捐。
送完后,众文人齐登登高台,看见上面那最为年轻的状元郎曾留下的“为民请命”四字,唾弃一番后,生生将其刮了下来。
据闻,那入木三分的笔墨,足足刮了一个时辰,方才全数刮净。
祈安听闻此事时,停顿了良久,方才恢复如常。
也是在这时,时窈从外面走了进来:“大人,今日初雪。”
祈安应了一声。
时窈却神秘地走到他面前:“大人,初雪可是要送礼物的。”
“你有何想要的?”
时窈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大人给我的衣裳首饰已经很多了,所以我要送与大人一样礼物。”
她带着他走出府邸,上了前往京城东郊的马车。
伴随着飘飘扬扬的雪花,车轱辘“吱吱呀呀”的声响绵延。
直到马车停在一处破庙前,时窈对祈安轻轻笑了下:“大人,到了。”
祈安看了她一眼,随她一同下了车。
破庙内已被修缮了一通,堵住了漏风的的窗子与漏雨的屋顶,宽敞的庙厅一角,也摆放了整整齐齐的桌椅,中央摆放着两个烧得旺盛的火盆,盈盈散着温暖。
二十余名蓬头垢面的小乞儿原本正在火盆旁取暖,看见有人来后迅速围成一团,怯怯看着他们。
直到看清时窈,那些小乞儿才松懈下来:“时姐姐!”
时窈笑着点点头,随后看了眼身后的祈安,眉眼带着几分炫耀之意:“之前我便说过,我家大人可是最年轻的状元郎,能请到他来可是你们的福气。”
小乞儿们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飞快地拥上前来,却又拘谨地停在离祈安不远的距离,恭恭敬敬地鞠躬:“夫子!”
祈安少见地呆愣住,好一会儿才看向时窈:“他们唤我……”
“夫子啊,”时窈软下声音,“这些孩子都是想要读书之人,无奈却出身贫寒,苦于没有先生教诲,大人定然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吧?”
祈安看着她眼中的明媚与温柔,只觉呼吸仿佛也变得艰难,眼眶泛着温热。
他从来都知,那些文人憎恶他的残缺与苟活,便是送与百姓的好处,都不能暴露名姓。
此一生,自己也许只能深陷污浊之中,再无清明之可能。
至于那些“为民请命”的抱负,换来的也只是世人一声唾弃。
可如今,时窈却以行动告诉他,他的抱负,不须困囿于身份。
她让他看清,哪怕沦为宦官之身,自也有宦官的价值所在。
文人因他残缺而厌恶他,那他便教这些孩童“贵贱无二”“人己一视”。
“夫子,往后我也能考上状元吗?”
“夫子,你的眼睛怎么了?”
“夫子真的会教我们读书吗?”
孩童一声声“夫子”,唤回祈安的神志,他看着眼前张张稚嫩的脸庞,最终哑声道:“会。”
“今日起,凡休沐时,我会教习你们读书习字。”
这一日,祈安命人送来诸多棉衣,将破庙后的破屋烂瓦,修葺完好后改为寝舍。
而他安静地与孩童们坐于一处,一一询问过他们的名姓,为那些无名无姓之人取了名字,又为他们讲了诸多有关读书、有关百姓的故事。
每说几句,他便总不由自主地看向身侧的女子,看着她的笑颜,他仿佛觉得自己也变为了常人。
这日直到夜幕降临,二人才迟迟回府。
风雪已停,只留下地面上一层白。
祈安正吩咐人准备晚食之际,时窈的声音响起:“大人,我今夜想吃古董羹了。”
祈安看向她,很快吩咐人准备铜锅。
时窈又道:“我想在寝房吃。”
这一次,祈安的眉眼添了无奈:“在寝房吃,成何体统?”
“可是那样很舒服,”时窈眨眨眼,“大人。”
与她对视片刻后,祈安轻叹一声。
片刻后,寝房内。
祈安用来放折子的案几被一扫而空,只剩古董羹“咕噜咕噜”地沸腾着冒着热气,鲜汤飘香。
时窈惬意地窝在阔大的木椅中,夹起一片荇菜,放入汤中,几息后夹了上来,吃得唇瓣泛红时,对面传来祈安的声音:“今日,为何……”
时窈抬头看着他前所未有的轻松神情,眉眼弯起:“我可曾和大人说过,我幼时也是个乞儿?”
祈安一怔。
时窈想了想:“那时食不果腹,冬日更是难熬。”
“前几日上街买糕点时,看见那些乞儿蜷着身子求东西吃,我便想,大人若看到,定然不会袖手旁观的。”
说到此处,时窈想到什么,不由笑开:“大人,你真好。”
祈安出神地看着她,这一瞬,竟无比庆幸宫宴那日,他选择抱住了她。
“大人还不问吗?”时窈打破沉默。
“什么?”
“我给段侍卫送东西一事,”时窈默了默,轻声道,“大人,我是自私的。”
“前些时日大人遭遇刺杀险些遇害,幸而段侍卫保护,这才转危为安。”时窈不经意地抬眸,朝屋顶处扫了一眼,“所以我便想,若是我平日对段侍卫好些,再好些,他往后保护大人定会越发卖力,甚至,舍命相护。”
祈安愣愣地看着时窈。
他想过数种理由,独独没有想过,是为了他。
她的想法如此简单,只是想为他攒一份恩?
屋顶,细微的脚步声悄然离去。
屋内,古董羹不知何时被人撤了去,祈安的神色仍呆呆的,直到时窈起身凑到他眼前:“大人,你还未曾说,今日的礼物可还喜欢?”
祈安转头看向她,正要应声,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她泛着红润光泽的唇上。
时窈也在看着他,祈安的面颊仍是雪白的,眼尾却泛着绚丽的红,眸光带着些许湿意。
二人间不过一个手掌的距离。
时窈的睫毛轻颤了下,不由自主地探身上前。
祈安未曾回避,只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呼吸不知何时,乱了。
却在唇瓣将要碰触上时,时窈的胸口一阵熟悉的空虚与痒意袭来,她不由抱住了祈安的后颈,人也坐在他的怀中。
祈安如受了惊般清醒过来,嗓音微哑:“时窈?”待察觉到她虚软的身躯,陡然反应过来,探向她的脉象。
许是天寒之故,催情蛊提前了一日发作。
“大人,”时窈呢喃如浅吟,在他的耳畔响起,“大人今夜……可否不再将我推开……”
祈安的手僵在她的手臂,煎熬许久,他终究还是将她推了开来:“……抱歉。”
话落的瞬间,时窈听见了系统的声音。
【系统:祈安好感度:78.】
短暂的沉寂后,系统困惑的“嗯”了一声,迟疑道:【段辞好感度:50.】
*
此刻,小院。
段辞呆怔地回到房中,火炉中微弱的火苗仍幽幽燃烧着,散放的温热将屋内烤出淡淡的暖意。
段辞走上前去,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伸到火炉上静静烤着,可不知为何,却感觉不到半分暖意,甚至……很冷。
他努力地回忆着幼时见到的苏乐瑶回眸一笑的模样,却不知为何,脑海中总不由自主回忆起方才时窈的那番话。
她说,若是她平日对他好些,他往后保护大人定会越发卖力,甚至……
舍命相护。
其实无须她说,他自会舍命保护大人。
当初自己险些死去时,是大人救了他的性命,并收留了他。
更是在察觉到他有武学天赋时,请来天下闻名的武学师傅,送他去习武。
那时起,他便决定,终生效忠大人。
可不知为何,只因说出这句话的人是时窈,他心中分外干涩。
这段时日,由于大人遇刺之故,他藏在暗处,保护得越发周密。
自然也将时窈与大人的相处收在眼底。
他看见时窈拿起大人的手套,责备地问他:都磨损了怎么不说?手冷了怎么办?
而后,时窈在大人房中,做那副新手套做到深夜,大人便在一旁看着书卷,陪着她。
分外美好。
让他没想到的是,第二日,那个叫阿莲的人也为他送来了相似两副手套,并带来了时窈的话:大人执笔都能磨损,段侍卫执剑定然损坏得更快,这两副便做备用。
不同的是,没有人拖着他的手,问他“冷了怎么办”。
他还看见时窈去街市买来了糕点,一样一样地给大人介绍,每介绍一样,便笑着喂给大人一块,大人起初仍会推拒,时窈却始终不松手,最终大人示了弱。
他记得大人是不爱吃甜食的,这次却全都吃了下去。
夜幕降临时,他再次收到了她送来的糕点,与她喂给大人的一模一样。
只是,并没有人介绍,也没有人喂他。
他还看见时窈嫌弃地望着绣坊的冬靴,于是连夜为大人做了更加温暖的出来。
他也收到了。
却无人会关切地问他可还舒适,是否磨脚。
前段时日罕见的晴天,时窈与大人一同在阳光下晒着被子。
当夜,有人为他送来了绵软的被子。
却冷冰冰的,毫无阳光的味道。
冬至那日,时窈一早兴致勃勃地亲自下厨去包浮元子,大人便耐心地在一旁陪同。
她厨艺不好,大人便教她如何包。
她的眼睛转了转,便将一团面抹在了大人脸上,大人无奈地看着她,眼中却并无半分气恼。
那晚,他也吃到了她命人送来的热腾腾的浮元子。
却也只是一碗毫无生机的死物而已。
京城东郊,时窈送给了大人好一份“大礼”。
当初万民唾弃、千夫所指时都未曾有丝毫神情波动的大人,第一次红了眼圈。
他看着被那些笑闹的孩童围在中间的时窈与大人,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个突兀的念头:如果是他就好了。
——如果在时窈身边,经历那么多那么多被她赋予美好的人,是他就好了。
生出这个念头的瞬间,段辞被自己惊出一身的冷汗。
他怎么可以这样想?
他永远不可以背叛大人。
幸好,这夜时窈说出了真相:对他好,只是为了他能对大人舍命相护。
那些对美好的奢望,一瞬间被压回到心底最深处。
手指突然变得冰凉起来,段辞从回忆中回过神来。
火炉微弱的火苗早已熄灭,整个屋子顷刻间变得漆黑而冰冷。
曾经,大人的寝房也总是这样的。
可多了时窈之后,屋内明亮了,温暖了,还有了古董羹的香气。
又在胡思乱想了。
段辞竭力将杂乱的念头抛之脑后。
也是在此刻,门外响起下人的敲门声:“段侍卫,大人请您过去。”
段辞心中莫名一阵愧疚与慌乱,唯恐被发觉自己阴暗的心思,却在起身的瞬间想到了什么:今日,是月终。
催情蛊。
段辞的呼吸不觉放轻了,这一瞬他察觉,自己心中……竟是有些期待的。
*
来到大人的院落,段辞一眼便望见孤身一人站在雪中的大人。
他一袭胜雪的白衣,背影格外孤寂,目光正恍惚地看向前方。
这一瞬,段辞的心被铺天盖地的愧色充斥着。
听见动静,祈安也回过身来,待看见段辞后,他的神情凝滞了许久,浓郁的自厌自弃在眸中翻滚着。
“大人。”段辞垂首。
祈安终于回过神来,移开了视线,嗓音嘶哑道:“她很痛苦。”
“去吧。”
段辞指尖微顿:“是。”
寝房中唯余一盏烛光,摇曳着照出微弱的光亮。
时窈已被人抱到了里间的床榻,脸颊燥红,神情却像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眼角洇出泛红的湿意。
段辞只觉一股热浪由胸口涌上面颊。
与第一次的排斥不同,他竟……想要看她也露出和大人在一起时那样美好的神情。
为了他。
只为他。
“抱歉,又连累你了。”时窈如低吟般的嗓音于一片幽静里响起。
段辞僵硬地走上前,良久道:“大人,在外面。”
时窈的眼眸听见“大人”二字,似有一瞬间的黯然,她自嘲一笑:“麻烦段侍卫,再陪我做一场戏了。”
段辞的手紧攥着,“嗯”了一声。
时窈的手爬上他的胸膛,一点点地绕过肩头,搂住了他的后颈。
许是太过燥热,她不由用力地靠在他仍带着寒意的怀中,许久才猛地反应过来:“对不起……”
段辞只觉方才的热浪逐渐弥漫全身,在失态前,他猛地挥袖,熄灭了一旁的烛火。
一切都陷入一片漆黑之中,一切感觉也被无限地放大。
段辞仿佛听见有什么在快速地跳动着。
与此同时,他听见一声匕首出鞘的清脆声响。
段辞猛地反应过来,时窈又要用自伤的方式维持清醒。
察觉到匕首的寒光闪过,段辞不由伸手,抓住了将要刺向她手臂的匕首。
掌心一阵刺痛,顷刻有血珠流了出来。
时窈一怔,染了薄汗嫣红面颊错愕地看着他。
段辞也不知自己为何这样做,好一会儿才道:“不要自伤。”
“可……”
段辞迟疑几息,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克制着她不受控的动作:“我帮你。”
时窈“强忍”着体内蛊毒的躁动,一直到寅时才终于安歇。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骤然放松,段辞也松开了她,许是手掌失血,脸色有些苍白。
“多谢。”时窈虚弱的声音响起。
段辞摇摇头:“你感觉如何?”
时窈似没想到他会主动关心她,短暂的诧异后勉强一笑:“出了一身汗。”
“劳烦段侍卫,可否帮我将热水取来?”
段辞看着她贴在面颊上的湿发,闻言未曾多说什么,起身朝门外走。
却在打开房门的瞬间,脚步停在原地。
祈安仍立在院中,不知站了多久,脸色煞白。
听见开门声,他方才动了动眸子,看了过来。
“大人。”段辞垂首道。
祈安没有应声,只绕过他朝寝房走,行至门口处时,他方才嗓音干涩地命令道:“下去。”
时窈被那股空虚之感折磨一整夜,也是真的困了,朦胧之中,只感觉自己的脸颊与身子被人以绢帕沾了温水细致地擦拭着,格外舒服。
唯有擦拭到她被段辞攥红的手腕时,那股力道如同失了度般,突然加重了许多,却很快反应过来,一遍遍擦拭着她的手腕。
等到时窈再醒来,天光早已大亮。
不同于上次睁开眼的空无一人,今日她一眼便看见外间的案几前,祈安正坐在那里,平静地翻看着折子,偶尔的几声清咳,也压抑着不肯太大声。
天色放晴,有光透过窗子,斑驳地落在他脸上、身上,分外宁和。
就像是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他陪着她看了一整夜的书而已。
时窈揉了揉眉心,只是细微的动静,祈安却立即注意到了。
他放下折子,起身看向她:“可是口渴?”
时窈怔怔望着他,没有说话。
祈安的神情有瞬间的苦涩,只当她如同上个月般,不愿理会自己:“便是气恼,也不该惩罚自己。”
时窈安静了几息:“大人。”
祈安的眸光动了动。
时窈继续道:“我想吃东街的栗子糕了。”
祈安看着她,而后扯起一抹笑:“我带你前去。”
时窈弯了弯唇。
穿好衣服洗弄好,已是半个时辰后。
时窈走在祈安身侧,看着他平静的神情,伸出手:“大人可否牵着我?”
祈安怔了下。
“大人可是嫌我……”
话未说完,祈安牵住了她的手。
时窈轻轻笑开,与他一同朝府邸大门处走去。
却在府邸大门徐徐打开之际,二人的脚步也僵在了原处。
一袭雪白云纹裙的苏乐瑶站在外面,鼻尖与眼圈泛着红:“祈安哥哥……”
她的声音,在看见二人紧紧牵着的手时,短暂的停滞:“你们……”
祈安指尖一顿,下意识松开了时窈的手。
第39章求大人成全。
随着祈安的松手, 时窈的身子僵住,面颊也一点点地失去了血色。
她转头看向身侧的祈安,眼中与语气皆是茫然:“大人?”
祈安如梦初醒。
许是习惯了对苏乐瑶自幼的纵容照顾, 也许是不习惯被相熟之人看见他与人牵手, 更许是二者皆有,在看见苏乐瑶望向他的手时, 下意识便松了开来。
眼下听见时窈的声音, 竟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过了很久, 祈安方才低声道:“抱歉。”
时窈看着始终没有看自己的祈安,没有应声。
祈安看向苏乐瑶,不知为何,竟觉得这个自己幼时便熟识的女子,变得有些陌生。
他敛声道:“苏小姐来找祈某,有何事?”
苏乐瑶终于从看见二人牵手的震惊与失落中回过神:“我……”她正要说些什么, 却在看见面前并肩而立的二人时又是一顿, 这一瞬她竟生出一股“二人甚是相配”的感觉。
苏乐瑶眼眸陷入一片黯然之中, 蓦地想到回京后,听见那些关于祈安哥哥与时窈的风言风语。
他们说,太监竟也学人娶妻。
还说, 他们很是亲昵。
苏乐瑶低声道:“抱歉, 我竟忘了祈安哥哥已有妻子, 我在此处……”并不合适。
她的话未曾说完,祈安轻轻开了口:“并非妻子。”
苏乐瑶猛地抬眸:“祈安哥哥?”
祈安垂下眼帘, 实话道:“传言毁人名声,时窈……并非我妻。”
苏乐瑶眼中升起几分希冀:“我……”话说却又飞快止了住, 目光为难地飞快扫了眼时窈,“祈安哥哥可有空闲, 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祈安沉吟片刻,转眸抱歉地看向身侧的女子:“时窈……”
没等他说完,时窈扯起一抹笑打断了他:“外面天寒,苏姑娘既有话与大人讲,便先回屋吧。”
话落,她安安静静地转过身,率先朝后院走去。
祈安望着她的背影微怔,直到苏乐瑶唤他,方才反应过来,二人一同前往宴客堂。
堂内火炉烧得旺盛,顷刻挡去了外面的寒意。
苏乐瑶看着坐在主座清雅无双的男子,只觉前不久那在边疆躁动不安的心也随之安宁下来:“祈安哥哥可还记得幼时,也下了一场大雪,我们还一起堆了雪人。”她竭力说得欢欣。
想到那些过往,父母族人、兄弟姊妹尚在,万全而美好,祈安的眸升起些许动容:“嗯。”
苏乐瑶听见他的回应,眼睛也亮了:“还有我曾爬上祈府后院的那棵树,本想吓你,未曾想脚下一滑,从树上栽了下来,反而把自己吓到了……”
祈安这一次没有再应,只看向她:“苏小姐想说什么?”
苏乐瑶眼底的眸光微滞:“祈安哥哥,我们不能再回到以往那样了吗?”
祈安闻言,长睫垂落,掩去眼中的情绪:“早已回不去了。”
“若是我可以不去在意祈安哥哥如今的身份,只想像幼时一般陪在祈安哥哥身边呢?”苏乐瑶激动地问道。
祈安掩藏在袖中的手指顿了下。
这番话,以往他曾在梦中听见过,说她愿永远陪着他,不论他何种模样。
如今当亲耳听见这番话,却有种恍如隔世之感,难辨悲喜。
“大人。”宴客堂厚重的帘子外,时窈微哑的声音传来。
祈安的手指微颤。
下刻,布帘被人从外面掀开,时窈站在那里,仍浅淡地笑着:“打扰二位了,只是想同大人说一声,糕点铺子晚去些,那糕点便凉透了,我便先行前去了。”
祈安愣了愣:“……好。”
时窈微微颔首,轻轻将布帘阖上,转身朝府外走去。
祈安的目光落在布帘上,好一会儿才醒觉,转眸看向仍等着自己答复的苏乐瑶,重逢以来初次唤她的名字,声如轻叹:“乐瑶,许多事并不如你想的那般简单。”
“往事已矣……”
“祈安哥哥怎知我没有想过?”苏乐瑶抿紧了唇,“祈安哥哥不必现在便应我,我会同你证明!”
*
街市上。
两侧小贩一早便冒着严寒出来做买卖,时不时传来几声吆喝。
时窈身披厚重的雪白斗篷,边走边看。
脑海中,系统不解:【宿主,你怎么不等听完祈安的答复再进去?】
时窈轻描淡写:“他答不答应,都是一样的结果。”
她只要听见那句话便好。
系统仍是不懂她言外之意,不过见她眉目笃定,默默住了口。
时窈仍慢悠悠地前行,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下刻她察觉到什么,微微侧头朝后扫了一眼,而后眯了眯眼睛,看着脚下的雪地,“恍惚”之下脚下一滑,眼见整个人便要摔倒在地。
一道黑影穿过人群踏雪而来,单手揽住了她的腰身,阻止了她跌倒的动作。
时窈面颊惨白地站稳身体,心有余悸地转身,轻声道:“多谢……”
“段侍卫?”
果然是段辞。
段辞的手如被烫到般,飞快松开了她,低低应:“嗯。”
时窈怔忡,想到昨夜,苍白的面颊带着几丝不自在的红:“你怎么会在这里?”
段辞也顿住,良久方道:“顺路。”
时窈不疑有他,轻轻点了下头,勉强一笑,轻声道:“我来买栗子糕。”
段辞看着她泛白的脸色及眼中的故作坚强,他知道,大人原本要陪他的,却见到了苏姑娘,所以未能陪她。
他莫名开口:“碰巧有空闲,你去哪里买?”
时窈愣了下,指着前方:“就在前方街角的铺子。”
“嗯。”
二人一前一后安静地走着,直到走到糕点铺子前,刚好一锅新出炉的栗子糕蒸了出来,热气腾腾。
时窈的眼眸终于有了些许亮光,要了一纸包的栗子糕,又从中拿出一枚仍冒着热气的糕点,习惯地朝身后人的唇边递去:“这家的栗子糕很好吃,你也尝尝,大人……”
段辞原本因女子动作而高高提起的心,在听见最后二字时一凝。
时窈也反应过来,双眸的星光瞬间熄灭,一片暗淡。
在这样的静默里,段辞莫名地张口,衔住了她手中的糕点。
栗子的软糯香甜在唇齿之间蔓延着,整个人仿佛也随之暖了起来。
她先前曾送给他的糕点中,也有栗子糕,却不知为何,段辞只觉得,这一枚比那次的要好吃。
大人那日被时窈一口一口喂时,尝到的也是这样的滋味吗?
段辞的眸子动了动,他又在胡思乱想了。
想要将这个念头挥散,可下瞬,越来越多的杂念涌入脑海间。
苏姑娘一回到京城,便迫不及待地来见了大人。
大人见到苏姑娘,便舍下了时窈。
是不是……大人心中喜爱之人,仍是苏姑娘?
而苏姑娘在意的,也是大人。
先前自己曾升起的念头——让时窈主动放弃大人以便成全大人与苏姑娘,再次涌入脑海,只是这次,他逐渐分辨不清,是为了成全自己的恩人,还是……成全自己的私心。
眼见时窈已要折返回府,段辞莫名做声:“时姑娘。”
时窈不解地转身看他。
一阵寒风吹来,少年的马尾也随之飘动起来,段辞喉咙一紧,嗓音沙哑,明知故问:“大人为何没有陪时姑娘前来?”
时窈的脸色果真刹那间白如纸,眼底有茫然与脆弱飞快闪过,最终只牵强地笑:“大人一时有要事,抽不开身。”
段辞喉结微动,目露不忍,却仍追问了出来:“当真如此吗?”
“段侍卫……”时窈睫毛颤抖,“这是何意?”
“大人今日,见了苏姑娘。”段辞戳穿了她逞强的话。
时窈垂下眼眸,脆弱的神情摇摇欲坠。
“时姑娘,大人清正,因宫宴那日之事,是以将姑娘留在府中,只是大人心中如何想,谁也不清楚。”
“可今日,大人却为了苏姑娘……”余下的话,在看见时窈的脸色时,他终没有道出。
“段侍卫究竟想说什么?”时窈勉强平静道。
段辞的手忍不住攥了攥,心口也浮起密密麻麻的紧张:“时姑娘可愿……与我成亲?”
时窈猛地抬头,眼底满是震惊,半晌干笑一声:“段侍卫是在开玩笑……”
“并非玩笑之言,”段辞认真地望着她,“且不说大人,你我也算同床共枕过,且往后,我定会……定会待你好的。”
说到后来,段辞的声音有些沙哑。
时窈却沉默了,过了很久,她才轻声呢喃:“大人是因为负责,才收留我的,是吗?”
她的声音太轻了,轻到不像是在问一个问题,而是在说与自己听。
段辞没有应答。
时窈逐渐回过神,看着他:“让我一人好好想想……可好?”
段辞凝望她许久,点了点头,迟疑片刻后,终飞身消失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只留下了60的好感度。
刚刚好,有好感的程度。
时窈站在原处,确定段辞离去,转身寻了一处酒楼,点了一桌好酒好菜,好生品尝起来。
直到夜幕降临,时窈才身披月色与寒气回府。
彼时,祈安正坐在案几后,没有看书,只时不时看一眼门口,听见开门声,他几乎立即抬头看了过来。
时窈迎上他的视线,脚步顿了下,旋即扯起一抹笑,便垂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祈安的神情一滞,看着她径自走到桌旁,未曾解去身上的斗篷,只坐在那里,出神地看着杯盏。
祈安的心微紧:“今日去了何处?怎的出去这么久?”
时窈茫然片刻,随后才反应过来,笑了笑:“买完栗子糕后,看见一处酒楼,里面有先生在说书,便听了一会儿,没想到听完都这么晚了。”
祈安放下心来,恰逢下人来送汤婆子,祈安接过,将汤婆子放在时窈的手边:“暖暖手……”
话未说完,便听见女子分外低柔的话,夹杂着淡淡的委屈:“大人。”
祈安见她如此,面色微敛:“可是有人冲撞了你?”
时窈不解,旋即摇摇头。
“还是听见了谁人的风言风语?”
“没有,只是……”时窈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大人和苏姑娘,很早便相识吗?”
祈安闻言微愣,良久方才做声:“嗯。”
“幼时两家府邸比邻而居,时常走动。”
时窈惝恍:“原来那么早便认识了啊……”,而后回过神来:“大人一定很喜爱苏姑娘吧?”
祈安怔。
喜爱?
幼时他的确只对苏乐瑶纵容且疼爱,只是方才知慕少艾时,便家族动荡,举家被斩。
他的唇动了动,目光却不觉落在她的身上。
时窈垂下视线,自嘲一笑:“我失言了,大人当初收留我,本就是为了让苏姑娘死心啊。”
“时窈……”祈安还欲说些什么,却又否认不得。
时窈突然抬眸,认真问:“大人可愿娶我?”
祈安眉眼一紧,瞳仁似也染上漆暗:“什么?”
“大人可愿娶我为妻,自此往后,只你我二人,再无其他?”时窈又问。
祈安的指尖轻颤了下,却很快恢复冷静。
自古便无宦官娶妻的先例。
他亦从未想过,会占了无辜女子的名分。
包括时窈。
况且……祈安怔怔地想,他这般不全之人,能拥有如今的陪伴,已经很好了。
长久的沉寂后,祈安道:“……抱歉。”
时窈眼中的光陷于一片昏暗之间:“第三次了。”
祈安不解。
“大人第三次对我说抱歉。”时窈笑了笑,站起身,“我今夜想回后院歇息了。”
说着,她将汤婆子放在桌上,起身朝门口走。
祈安感受着斗篷划过身侧留下的细风,没有挽留。
“大人。”不知何时走到门口的时窈转了身。
祈安猛地抬眸。
“大人永远不要妄自菲薄,”时窈扬起粲然地笑,“大人很好,自然也值得最好的。”
留下这句话,她静静地关上房门,一步步朝后院走。
后院的门口处,一身黑衣的少年提着提灯等在那里,看着她,晕黄的烛火映照下,他本冷峻的神情紧绷着,像是在……紧张。
时窈走到他面前,看着他,又问了一次:“你可有爱慕之人?”
段辞沉默片刻后:“……并无。”
“好,”时窈笑了下,“我答应你。”
*
接下去几日,时窈始终住在后院中,分明和往日无二状,却让祈安心中莫名的难安。
直到这日一早,膳厅。
祈安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等待着,良久揉了揉眉心。
这几日他未曾睡好,阖眼便望见时窈那晚笑着对他说最后那番话的模样。
今晨醒来,无意识地朝里间望,才想到她回了后院。
——因他回绝了她的求娶。
他还是惹她生气了。
可是,太监娶妻,只会让她成为一桩笑柄。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祈安猛地抬起头,时窈身披浅色斗篷走了进来,脸色微有苍白。
祈安忍不住想,今日是这几日时窈初次前来与他用早膳,是不是……她没那么气了?
却在下刻,他看见时窈的身后,有人跟了上来。
祈安的神情一紧。
段辞一袭黑衣走到她的身旁,与她并肩而来。
与此同时,一名下人脚步匆匆地跑了进来:“大人,苏小姐又来了,说是想要见您。”
祈安看了眼下人,又看向时窈。
时窈的脚步细微地停顿了下,却很快如常,与段辞一并走到他的面前。
祈安的目光略过段辞,只看着时窈道:“今日早了些,快用早食……”
他的话未曾说完,段辞忽的单膝跪于地面:“属下心仪时姑娘,特意前来求娶,求大人成全。”
祈安在听清他的话后,恍惚里觉得耳中仿佛有阵阵嗡鸣,越来越近,扰得他心悸难平。
他看向时窈。
时窈站在他的面前,微微垂首:“求大人成全。”
刹那间,那阵嗡鸣消失,唯余死寂。
第40章正月初六,大吉,宜嫁娶。
祈安安静了很久, 有一瞬,他感觉自己的脑海是空白的。
空茫一片,寂然无声。
他听不见周遭人说了什么, 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他只听见, 一道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用着令人厌恶的平静语气问:“可想好了?”
谁人在说话?为何这么冷淡?
祈安的眸子艰涩地动了下, 反应了过来。
原来是他自己。
段辞俯首道:“是, 大人, 属下想娶时姑娘……”
“未曾问你。”祈安突兀地打断了他,话说出口他才察觉到自己说了什么,眸子僵了一瞬,望向时窈。
时窈垂着头,她没有看他:“想好了,大人。”
又是长久的沉默, 没有人做声, 唯有身后条几上燃着的香, 渐渐燃尽,化成一团灰。
祈安终于开了口,声音淡淡的:“嗯, ”他说着, 目光仍一动未动地落在女子的脸上, “……后院那处大院子,可留于你二人。”
段辞默了默:“属下已用这些年的俸禄, 在泰和巷买了一处院子,我与时姑娘, 搬去即可。”
祈安再次哑了口,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却终究只道出一声呢喃:“挺好。”
“如此,也挺好。”
他轻声说着,人也随之站起身。
候在门口的下人见大人如此平静,匆忙小心地上前:“大人,苏姑娘还在宴客堂等您。”
“嗯。”祈安低应一声,朝外走去,背影分明如往日般从容,脚步却多了几分落荒而逃的仓皇。
膳厅内,只留下时窈与段辞二人。
短暂的沉寂过后,时窈走上前,将段辞扶了起来。
段辞看着她,掩去眸底的歉意,道了声:“往后,我会对你好。”
时窈顿了顿,而后轻轻点头:“我也会努力对你好的。”
段辞的眸子动了下:“……好,”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把铜钥,“这是那处小院的钥匙,这几日,你可要……搬去?”说到后来,他的语气夹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
时窈看着那把铜钥,好一会儿牵起唇角,将其接了过来:“我去将自己的东西收拾一下。”
段辞指尖一颤:“好。”
时窈的东西并不多,收拾起来也很是迅速,这段时日与阿莲培养出来些许感情,阿莲也帮着她一同收拾了不少。
只在祈安的寝房收拾时,阿莲没忍住问道:“姑娘当真要嫁给段侍卫吗?”
“我以为姑娘恋慕大人的……”
时窈拿着包袱的手一顿,许久轻声道:“大人是极好的,所以须得是极好的女子才能与大人相配啊。”
阿莲不明所以,可当送时窈朝府邸门口走时,看见院中的大人与苏姑娘相伴而行的画面,阿莲隐隐有些明白。
苏姑娘是京城贵女,家世显赫,又与大人自幼相识,青梅竹马。
时姑娘说的“极好的女子”,大抵便是指苏姑娘这样的女子吧。
想必正因如此,时姑娘才会嫁与旁人,毕竟若是她,也会自惭形秽。
那边的祈安与苏乐瑶也看见了时窈二人。
祈安的目光落在时窈手中的包袱上,没有说话。
时窈也沉静了几息,而后微微垂首:“大人,东西我已收拾好了,便先行离开了。”
说完,她便要绕过他继续前行。
“不必如此……”着急。
最后二字,祈安在看见府邸门口等着的段辞时,断在了嘴边。
时窈对祈安轻点了下头:“愿大人一切安好。”
她转身,走向门口的段辞:“我们走吧。”
段辞的视线从苏乐瑶的身上一扫而过,而后回过神来,将她手中的包袱接了过来。
二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门口,没有回头。
一旁的苏乐瑶看着眼前一幕,隐约猜到什么,问道:“祈安哥哥,时姑娘和段侍卫……”
祈安的视线终于从空荡荡的门口收回,回应道:“时窈要和他成亲了。”
他的嗓音和缓雅淡,没有愤怒气急,没有懊恼失落,格外平淡。
苏乐瑶诧异了一瞬,心中却难以克制地生出一股喜色。
前几日祈安哥哥与时姑娘站在一块格外般配的画面,搅得她满是不安,没想到今日时姑娘便与旁人好事将近。
且祈安哥哥的神情如常,看起来并不在意时姑娘的去留。
她不由朝他靠近两步:“祈安哥哥不是有事入宫吗,我送祈安哥哥离开……”
祈安的身子不由僵硬,无意识地后退了两步,隔开了与苏乐瑶的距离。
苏乐瑶一怔:“祈安哥哥?”
祈安看向她,良久道:“好……咳……”
一个简单的单字未曾说完,他突兀地咳嗽了一下,本苍白的唇染上了几丝诡异的红,转瞬却变得更加苍白。
他未曾在意,只率先朝门外走。
马车徐徐停住,祈安正要上马车,身后传来一声匆忙的女声:“大人!”
祈安猛地转过身。
却只看见陌生的婢女手中捧着暖袖与护膑跑了过来:“大人将这些物件落在膳厅了。”
苏乐瑶看了看那些物件,又看了看祈安,伸手接了过来:“给我吧,我拿给祈安哥哥。”
祈安定定看着暖袖与护膑,抬手轻触了下。
就在一瞬间,他原本笔直挺拔的脊背,仿佛不堪重负一般变得佝偻,周身萦绕着死一般的沉寂与孤独。
“祈安哥哥,你怎么了……”
苏乐瑶不安的声音没有说完,祈安突然用力扶住了马车,俯身剧烈地咳嗽起来。
撕心裂肺的咳声从他的胸口深处迸出,仿佛要咳出自己的心魂。
*
段辞的院子,是一处一进一出的小院,一间主屋,一间西屋,一间柴房,院落不大,不如王府奢华,不及祈府雅致,但比兰溪村的那处院子,却是好上许多的。
“院子简陋,往后我攒下银钱,再添置更大更宽敞的。”段辞站在她的身侧,神情隐有忐忑。
时窈摇摇头,转眸看向他:“这里很好,很干净,我很喜欢。”
段辞本冷峻的眉眼微抬:“我昨夜前来打扫过。”
“物件也都照着旁人家的样子备好了。”
时窈微诧,环顾四周,原本沉郁的神色露出浅淡的笑。
段辞不解地看向她。
“段侍卫,家不是照本宣科,”时窈轻声道,“总要依照自己的喜好布置。”
段辞怔了下,垂下眼帘:“……我从没有过家。”
时窈也安静下来,出神地看着他。
过了很久,她徐徐做声:“自我记事起,我也没有过。”
段辞愣。
时窈弯起笑:“如今,我们两个也算是相依为命啦。”
段辞看着她唇角的笑,不解她为何提及自己的伤心事时,还能笑得这般粲然。
不知过了多久,时窈渐渐敛起笑:“段侍卫……”
“段辞。”段辞打断了她。
时窈不解。
段辞冷静道:“如今已经离开祈府,你可以唤我段辞。”
时窈愣了下:“你也可以唤我时窈或……窈窈,”说着,她改了称谓,“段辞,我会努力适应你我即将成亲一事,你既然没有爱慕之人,往后,我们便如寻常人家一样,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可好?”
段辞看着她认真且信任的眼神,眸光凝固住,好一会儿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到底什么都没说,只应:“好。”
时窈牵起唇角,她给了他坦白的机会,只可惜……
段辞白日仍需担起祈府侍卫的职责,不能在院中待太久,便匆匆忙忙地离去。
时窈打量着眼前的屋子,片刻后缓步朝门外走去。
装点自己的小窝,也是她们狐族的乐趣所在。
于是,这晚段辞回来时,看见的正是焕然一新的院落。
院中的槐树枝干上,垂落着几个小巧的灯笼,在风中徐徐晃动。
从来都漆黑一片的屋舍,如今却透着祥和的橘黄烛火,摇曳中,人影也微微攒动。
段辞顿了下,走进屋中,一股夹杂着糕点香气的暖意扑面而来,莫名让他的眼睛泛起细微的热意。
这些曾是他在大人那里偷偷看到的美好,如今却像做梦一样,真的出现在他的面前。
“你回来了?”里屋崭新的布帘被人从里面掀开,时窈走了出来,眉眼间带着些许歉意,“我擅自改动了屋子,你看着有哪里不喜欢,我明日再改回去。”
段辞看着她,只觉得她身上也带着浓浓的暖意:“都很好。”
时窈轻轻地笑了起来,一一介绍道:“主屋宽大,不适宜只放桌椅,我便放了供人小憩的小榻。”
“那里是一个兵器架,你爱习武,便将常用的刀剑都摆在架子上。”
“桌前中央放个火炉,屋内也都温暖些,里间也有一个小火炉……”
段辞看着她认真的眉眼,心似乎也宁和下来,目光循着她说的,依次看去,待看见被扔在角落的手套时,他的目光一紧,走上前去,正要拿起。
“那手套已经破了,”时窈忙拦下他,转而回到里屋,再出来手中拿着一副玄色手套,塞到他的手中,“往后便戴新的。”
段辞看着手中明显崭新的手套,只觉捧着一个火炉一般灼人。
他抬头,怔怔地看着她。
时窈抿了抿唇,坦诚道:“段辞,我承认,往日我送你东西,是因为大人;可今后,你我二人既要成亲,这些东西,便只会给你。”
只会给他。
段辞站在那里,隔着烛火望着她的眼睛,连呼吸也变轻了许多。
时窈看着他波动的好感度,想了想,俯身从八仙桌后的条桌抽屉中拿出一个木盒:“对了,此物是收拾你衣箱时掉出的,你看看可有损……”
她的话没有说完,段辞的脸色变了变,伸手便将木箱拿了过去,待看见完好的铜锁,他方才清醒过来,看向错愕的时窈。
“段辞?”她似是不解。
段辞不觉避开了她的视线,良久道:“只是……私密之物罢了。”
说着,他飞快换了话头:“我今日回时卜了一卦,正月初六,大吉,宜嫁娶。”
时窈微怔,继而笑着点了下头:“好。”
段辞飞快地看了她一眼,转身重新将木盒收了起来。
时窈看着他头顶逐渐停滞的好感度,眉梢微微动了动。
她很清楚,木盒里,是一幅画。
画中人,是苏乐瑶。
*
官道。
一队人马轻装便行,在官道上狂奔着。
为首之人一袭鲜色胡服,眉眼惊艳,脸色却泛着病态的白,腊月中旬的风如刀子般割在他的脸上,他却恍然未觉,只朝着京城的方向疾驰。
不知多久,后方有人看不下去,拼命追上前来,喊道:“王爷,你受了伤,再这样赶路,身体会吃不消的!”
萧黎只嗤笑地看了眼身前隐隐泛着血色的衣襟,充耳不闻,继续前行。
“苏姑娘就在京城等着王爷呢,又不会消失,王爷不可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那人继续劝。
萧黎抓着缰绳的手一紧。
所有人都以为,他这样着急回京,是为了尽快与苏乐瑶成亲。
他自己也是这样想的。
可是,离京城越近,他便越忍不住想另一件事:时窈若是见到他,若是知道他终止此次任务,会怎样呢?
会对他轻轻地笑开,还是红了眼圈,呢喃一声“阿黎”?
只是这样想着,他的心都止不住地颤栗。
胸口一阵刺痛,大概是箭伤又出血了。
伤口是在与胡人的最后一次交战中留下的。
他循着记忆,用西北边关的枯草,编了一只蝈蝈,却在斩下胡人将领的头颅时,蝈蝈从怀中掉了出来。
身边人唤他折返回营,他却莫名地自马上俯身,将蝈蝈捡了起来。
也是在此时,一支箭刺入他的胸前,只差一寸便入了心,手中的蝈蝈也染了血。
“王爷,前面便是兰溪镇了,离京城很近了,我们不若先再次修整一番,王爷的伤也须得换药……”
萧黎突然便勒紧了缰绳,马匹嘶鸣一声,马前蹄高高抬起。
身后人见状,也匆忙勒令停马。
萧黎看向前方,许久嗓音嘶哑地问道:“兰溪镇?”
“是这附近一个较大的镇子,还算富庶……”
萧黎急迫地打断了他:“兰溪镇下,可有一个兰溪村?”
那人不解地点点头:“确有这样一个村子,不过这村落只是受兰溪镇管辖,离兰溪镇很远,也不在回京的官道上。”
说着,那人朝西边一指:“只怕要走上几十里地,王爷若想尽快回京,去镇上……”
萧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冬日荒无人烟的无垠旷野,一眼望不到头,地面也覆了一层雪白。
是时窈曾背着受伤的他,躲藏的地方。
那人仍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去兰溪镇歇脚的好处,萧黎蓦地挥了挥缰绳,哑声喝了声“驾”,驾马走上了前往兰溪村的小路。
其余人忙跟上前去。
小路冻滑,马匹走得分外艰难,足足行了近两个时辰才看见那写着“兰溪村”的古朴木匾。
萧黎盯着木匾,看了许久,而后径自朝村落深处的一个小院走去。
熟悉的村路,熟悉的人家,还有家家户户上方飘起的炊烟。
萧黎最终停在熟悉的木门前。
他出神地看着,好一会儿轻轻推开,木门发出“吱呀”的响声,他走了进去。
院子里的花草,此刻早已枯萎,被覆盖在冬雪之下。
萧黎却仿佛看见时窈蹲在小花园中,迎着朝霞红着脸种下它们的模样。
门前的屋檐上,还悬挂着两盏早已褪色了金鱼花灯。
萧黎想起,时窈还曾问他,挂的正不正。
台阶上,雪积了厚厚一层。
时窈曾坐在这里,彻夜等着归来的他,而后欣喜地说:太好了,你没事。
萧黎推开屋门,映入眼帘的,是蒙了灰尘的桌椅,以及一张小榻。
他在这里教时窈读书、习字,时窈靠在小榻上,翻看着话本。
遇见不懂的字,她便会将书拿到他的面前。
她还会躺在这里,唱着那些不成调的小曲,直到他安眠。
萧黎不由弯了弯唇,头顶摇摇晃晃的物件,引来他的注意。
他抬头看去,是一串被寒风吹动的草编蝈蝈。
一共二十八个。
是他们曾在此处相处的二十八天。
萧黎莫名地伸手,从袖口拿出那个被他摩挲了数百遍的蝈蝈,静静地挂上。
好似想要将这里的日子延续下去一般。
“如此寒冬腊月,竟还开了一朵花!”院落里,正在以刀剑查探境况的将士扬声道。
萧黎长睫微颤,豁然转身朝院中走去。
果然,被刀剑砍开的枯草之中,小花园的一角,积雪与干枝之中,一株极小的山茶花静静盛开着。
萧黎不由自主地走上前,轻轻抚着那朵小花。
下瞬,他想起什么,拿出匕首,在小花旁的土上挖了起来。
“王爷?”周围人惊讶。
萧黎没有理会,只继续挖着,不知多久,他停下了动作,看着那曾被时窈亲手埋下的两枚河灯。
时窈说,拜月节的夜晚,月色最好时,写下自己的心愿,便能成真。
而后,将二人的心愿埋在了此处。
那时他嗤之以鼻,河灯上,只有粗粗的一笔墨迹,写都懒得写。
而时窈的……
萧黎缓缓打开,手指难以克制地颤抖了一下: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拜月节前,时窈在看话本时,曾看到过这句话,她捧着话本前来问他这句诗词何意,他心中嗤笑她的无知,只随意解释了一嘴。
时窈却怔怔地捧着书本,呢喃:“那她定然第一眼见他,便爱极了他。”
那之后,她每日练字时,最后总不要他看见。
他也懒得深思她的做法,却没想到,让她一遍遍练的,是这几字。
萧黎只觉得自己的眼眶泛着热意,这一瞬,他忍不住想,或许等回京后,等到将她接回王府,他也不娶苏乐瑶了。
她的身份当不成王妃,那他便不要王妃了。
“王爷,您又流血了。”有人担忧道。
也许是紧绷的心神骤然轻松,也许是方才的想法让他觉得满足,萧黎的眼前一暗,整个人已失去意识。
再醒来,已是三日后。
头顶熟悉的房梁,身下熟悉的床榻,一旁燃烧的火盆,院落里窸窸窣窣的让萧黎几乎立刻坐起身。
就好像,他一直和时窈生活在这里,从没离开过。
可当他赤脚走到门口,看见的只有恭敬的将士与暗卫:“王爷,京城的书信。”
书信中极大的篇幅写了京中形势,唯有最后寥寥几笔写道:祈府暗卫时窈,已离开祈府。
萧黎翻来覆去地看着这句话,只觉自己的心也松懈开来。
时窈不在祈府了,等他回去,她大抵已经在王府等着他了吧。
“时窈如今在何处?”萧黎问。
暗卫:“时窈离开祈府后,已是自由之身,似是……不日要与祈府一名侍卫成亲。”
萧黎手中的书信,突然裂成两半。
第41章她用命选择的人。
自时窈说那些“那些曾给大人的物件, 往后只会给你”后,段辞能感觉到,她这样说的, 也是这样做的。
她也是真的无比真挚地想要与他过日子。
这段时日, 每日清晨,总能听见她对自己笑着道“早”。
有时她仍未起榻, 便会煞有介事地唤他, 待他走到里间帘外, 便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含笑的“晨安”。
踏夜归来,迎接他的不再是漆黑与冰冷,而是明亮的烛火与温暖的火炉,
时窈总会在此刻,笑着让他快些换下冷透的衣裳。
时窈还为他备了薄厚适中的寝衣,寝衣的右下角, 绣着一个小小的“辞”字。
那些穿坏的暖袖与冬靴, 她也都为他换了新的。
最初他仍会迟疑, 她便认真地解释:那些是因大人而送你,这些却只因是你,所以给你。
她就像对大人一样, 为他认真地丈量着身公主号-橙一/推文形, 而后去裁缝铺子做合适的冬衣。
他曾受过一次伤, 是被擅闯皇宫的江湖人伤的,只是穿着玄色衣裳, 并不明显。
以往这样的伤是常事,他并未放在心上, 也未曾对时窈提及。
却没想到,方才进屋, 时窈便注意到了他的伤势,沉默着为他处理着伤口。
这一晚,她始终未发一言。
而他也不知该如何打破沉默。
只是从这一次受伤后,他的衣裳,不再只有单调的玄色,反而多了青色、橘色与月白。
侍卫营中的相熟之人,会打趣他说:如今要成家了,穿得都鲜亮了。
每逢此刻,段辞总会想起时窈说:以往穿玄色是为了让伤口不明显,如今你有家了,便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受伤,受伤了也无需掩藏。
家。
段辞想到曾经自己以为随意一处住处便是“家”,这个念头有多荒谬。
原来真正的家,这么美好。
那之后,他似也变了,不再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反而尽量不让自己受伤。
时窈的厨艺很差,他每日清晨习惯了做好早食,与她一块吃完。
夜晚归家,若时辰尚早,他便会主动做晚食,每逢此刻,时窈总会为他打下手;若回得晚,便在街市买些晚食,拎着回家时,时窈总会笑着迎上前来。
甚至……时窈不知何时与周围邻居也变得熟识。
以往他从来都是一个人来去匆匆,沉默寡言。
如今有时才走进巷子,便会碰见一个面熟之人对他打招呼,如同京城里寻常的千千万万家。
段辞往日在冰冷空寂的房中时,总会靠着当初苏乐瑶的回眸一笑,勉强让自己的生命多上一丝暖意。
而这段时日,他发觉自己想起苏乐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这日,段辞当值结束回家时,途径东街的糕点铺子,停顿片刻后,他最终走了进去。
刚转入泰和巷,便遇见了邻家的大娘,看见他便笑着打趣:“时娘子的外家回来了?”
段辞这段时日已渐渐习惯邻家的热情,轻点了下头算作回应,走进小院。
看着正静静摇曳的烛火,段辞的脚步顿了下,方才走了进去。
“回来了?”女子柔和的声音响起,而后语气夹杂了几分欣喜,“好香,是栗子糕?”
段辞望着她微亮的眉眼,心中也莫名随之轻松了些许:“嗯,回来时刚好路过糕点铺子。”
“多谢,”时窈弯起眉眼,“你快换下衣裳吧,都透着寒气呢。”
段辞点点头,走进里间换好寝衣,看见时窈正要拨弄火炉,几步走上前,言辞简练:“我来做晚食。”
时窈乐得自在,退到一旁的八仙椅上。
段辞做事如同他舞剑一般,毫不拖泥带水,刀工更是了得,片刻间已经将豆腐切成大小一致的小块,而后又干净利落地放入荇菜与羊肉,热气与香气刹那间弥漫外间。
段辞因那股热气而眯了下眼睛,再定睛,唇边多了一枚糕点。
他微诧,转过头正看见时窈淡淡的笑:“段辞,尝一尝?”
段辞想起上一次她喂他的样子,那次,她将他当成了大人,而这次,她唤的是“段辞”。
这一瞬,他突然有些明白,不喜甜食的大人,为何从不会拒绝时窈的喂食了。
就如他此刻,沉默几息,也安静地张嘴,将糕点衔入口中。
“你明日休沐,是吗?”时窈搬了个小凳子,坐在他身侧。
段辞“嗯”了一声,明日是腊月二十三,小年。
以往他从不会在这日休沐,今年,是第一次。
时窈松了口气:“那明日我们去一趟安慈寺布施。”
段辞不解,他常年舞刀弄枪,手上沾满了血,除非任务所需,鲜少踏足寺庙这种地方。
时窈像是看出他的困惑,笑道:“明日不只是小年,更是祈拜之日。”
说到此,她看向他放在兵器架上的长剑,神情微敛:“你每日刀尖上走,为你积攒些福运。”
积攒福运。
段辞听着这样从未发生在他身上的由头,手一顿,半晌低低道:“嗯。”
时窈弯了弯唇,移开视线。
当初一次施粥,都能让他记上数年,解铃还须系铃人,就是不知如今换了身份,他成为给予者后,会否有所改变。
恰逢此刻院外传来一阵孩童笑闹声,时窈回过神来,想到了什么:“段辞。”
段辞看向她。
“等到春日来了,我们在院中栽种个葡萄架吧,”时窈指向院中一角,“就在那里。”
“等到夏日,还能在下面乘凉,下面还能栽种些凤仙花,我今日见到李阿嫂的指甲被凤仙花汁染过,好看得紧。”
段辞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恍惚中,仿佛看见一片绿茵茵的葡萄架下,凤仙花迎风摇摆。
他的目光也放柔了许多:“好,到时我去移栽一株。”
“过几日天色暖了,我们也可以去城郊放纸鸢。”时窈继续道。
“嗯。”
“也不过一两个月了,过几日须得去裁缝铺将春衣裁出来。”
段辞转过头,看着她说起话来安然柔和的眉眼,第一次,对往后生出了几分期盼。
*
翌日一早,大街小巷皆在津津乐道一件事:前往西北平定战乱的昭王殿下凯旋了,只是身受重伤,圣上特意派了御医前去王府医治照料。
时窈听闻此消息时,正在与段辞准备布施的米粥与饴糖,闻言也不过顿了一顿,便恢复如常。
反而段辞看了她几眼。
他知道,时窈是昭王的暗卫,甚至她是为了昭王,才会主动接近大人,但见她并无异样,他也未曾多说什么。
约莫午时,米粥与饴糖终于备好,段辞特意雇了一名车夫,将东西全数运到了安慈寺外。
只是没想到还未出发,便有人前来唤段辞,说是侍卫营中有要事需他前去,段辞只得让时窈先去,自己则先行去了一趟祈府。
处理好后,已过去半个时辰,段辞正要朝安慈寺赶,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婉转的女声:“段侍卫?”
段辞身形一僵,好一会儿转过头去。
苏乐瑶正由侍女陪同着朝这边走来,身上的古纹烟罗斗篷在风里飘起,像一缕烟。
“苏小姐。”段辞垂下眼帘。
苏乐瑶笑了笑:“那日听祈安哥哥说,段侍卫与时窈姑娘将要成亲,一直想要祝福一番,未曾想都没见到你二人。”
段辞沉默片刻:“多谢苏小姐。”
苏乐瑶摇摇头:“是我该谢段侍卫才是,以往我来祈府,多谢段侍卫的暗中照顾。”
段辞一怔,不觉抬头。
苏乐瑶本娇媚的眉眼流出温婉的笑:“我知道,祈安哥哥不愿见我那段时日,是段侍卫命人送来的热茶。”
段辞看着她唇角的笑,与当年的回眸一笑很像,眼见苏乐瑶正欲转身离去,段辞的喉咙动了动:“苏小姐。”
苏乐瑶不解地回头。
段辞在这一刻,突然想将当年的事道出,他不求什么结果,也自知配不上苏小姐,只是……想给自己过往几年,一个终止罢了。
“苏小姐可还记得,八年前,苏小姐曾于武陵街口,给一名小乞儿一碗粥,还偷塞给他一些口粮?”
苏乐瑶眼中满是困惑,继而渐渐清明,眼中带出几分惊喜:“是你?你是那名小乞儿?”
段辞没想到她仍记得自己:“是我。”
苏乐瑶道:“那时我初次接触人间疾苦,本还想给你几件棉衣与一枚玉珠,没想到再去找你,你已不见了踪影。”
段辞垂下眼帘,那时他只觉自己太过肮脏低微,与她站在一处,万般不配,怎会留在那里?
“对了,你现在可有空闲?”苏乐瑶想到什么,“那玉珠我还留着,未曾想还能遇见你。不若你随我一同回府,我将其取来拿给你?”
段辞微怔,脑海竟想到离开时,时窈笑着对他说“你要早点回来”的样子,他动了动唇想要回绝,目光落在苏乐瑶的面颊上……
今日过后,那数年便彻底成为过往。
今日只是结束。
最终,段辞微微点了下头。
苏乐瑶笑了笑,走在前方,却在几人走出府邸时,一辆马车行驶而来,停在府邸门口,马夫抱拳道:“苏小姐,昭王殿下受了箭伤,昏迷中唤了您的名字。”
“苏小姐可否前去探望一番?”
苏乐瑶脸色微白,西北那段时日钻入脑海中,到底无法全然不在意。
最终,她为难地转过身:“段侍卫……”
“苏小姐前去便好。”段辞安静道。
“抱歉。”苏乐瑶对他微微颔首,转身上了马车。
段辞看着车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于街市转角处。
他早已习惯望着她的背影,原本以为此一生,他都会望着她的背影,站在她的身后。
可这一次……第一次,心中竟如此轻松。
他飞身上马,飞快地朝着安慈寺的方向疾驰。
往日接近半个时辰的路程,这次竟一炷香的工夫便已到达。
段辞停了马,步行朝寺庙门前走,还未走到近前,便听见了几声笑闹声。
段辞朝前望去,下瞬渐渐停了脚步:
隔着枯树枝丫,时窈站在寺庙前的空地上,面前支着热气腾腾的米粥锅具,一旁是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澄黄饴糖。
几名寺庙的僧人正在旁边帮忙,周遭的乞人与贫苦人家依次排着队,拿着碗,一盆粥,两块饴糖,一个一个,井然有序。
有寒风吹过,吹乱了女子的长发,一缕不听话的青丝跑到她的嘴边,她顺手将其拂去,抬起头,而后眉眼泛起夺目的笑。
她看见了他:“段辞,还站在那里做什么?”
“快来帮忙。”
他听见她在唤他。
段辞的呼吸微紧,良久走上前去:“好。”
他应。
【段辞好感度:65.】
布施完已是两个时辰后,段辞只要时窈去一旁歇着,自己收拾着锅碗。
一名衣衫褴褛的孩童围在时窈身边,踟蹰许久,鼓足勇气道:“时姐姐,我听你的,往后好好读书,一定会出人头地的。”
时窈摸了摸他的头:“好。”
孩童鼓着小脸,严肃地看着她:“到那时,我娶时姐姐好不好?”
段辞本清理锅具的手一顿,转头看向孩童,看见孩童眼中的光亮时,竟莫名想到了自己幼时。
他抿了抿唇,又看了眼时窈,心中莫名有些沉闷。
时窈也没想到孩童会这么说,诧异一瞬后,蹲下身平视着她:“你为何想娶我啊?”
孩童认真道:“因为时姐姐对我好,我喜欢时姐姐。”
“那如果旁人也对你好呢?”时窈问。
孩童一愣,为难地思索起来。
时窈“噗”地笑了一声,从袖口拿出一枚饴糖,喂到孩童口中:“甜吗?”
孩童用力地点头。
时窈轻声道:“你只是吃了太多的苦,分不清甜与喜欢。”
“可我喜欢吃糖,那喜欢不就是甜吗?”
“你现在喜欢吃糖,那若是等你吃得牙齿都掉光了,什么都吃不下了,还喜欢吗?”时窈反问。
孩童仔细想了想那幅模样,用力地摇摇头。
时窈笑:“而喜欢,是即便现在牙齿都掉光,也会将糖吃下去。”
孩童不觉捂住了嘴。
时窈忍不住笑开,又给了他几块饴糖,看着他飞快跑远后,站起身,一眼便迎上段辞怔忡的目光。
直到饴糖凑到嘴边,他无意识地将糖吃下去,方才回过神来。
“甜吗?”时窈像问方才的孩童一般,问道。
段辞显然也想到这一处,神情变了变,抿紧了唇道:“我不是小孩子。”
时窈‘恍然’:“是啊,再几日便是夫君了。”
段辞一愣,良久垂下眼帘,耳根微红:“嗯。”
时窈弯了弯眉眼,还要开口说些什么,余光不经意瞥见段辞身后的不远处。
一辆靛色的马车停在那里,身着雪衣的男子掀着轿帘,露出的消瘦苍白的面颊上,唇嫣红如血,正安静地望着她。
祈安。
他似乎更瘦了,宛如形销骨立。
不知何时来的,不知看了多久。
终究,那只瘦骨突兀的手松开了轿帘,隔断了二人的视线。
马车徐徐前行,悄无声息地离去。
正如悄无声息地到来。
*
时窈与段辞回去时,已近黄昏。
段辞推着装满物件的车,时窈在他的身侧走着,夕阳将二人的身影拉得极长。
直到转入巷子,二人的脚步在看见前方的一众人马时,停在了原地。
奢华阔大的马车停在路中央,十余名穿着黑色胡服的暗卫守在四周。
为首之人时窈很熟悉,暗卫营的统领。
那么马车内便是……
“回来了?”沙哑低沉的嗓音在马车中响起,而后一只修长的手掀开了轿帘,露出一张精致绝尘的脸。
以及头顶90的好感度。
萧黎缓步走下马车,目光始终落在时窈的脸上:“这么晚?”
短暂的沉寂后,时窈后退一步,垂头恭谨道:“民女见过王爷。”
萧黎的神情顷刻间凝滞。
以往她常道“参见王爷”,可每一次言语之中的温柔与爱意恨不得透过眼睛漫出。
可此刻,只剩下恭顺,平静。
他不由想起就在两个时辰前,他方才从昏睡中清醒,看见了床榻旁的苏乐瑶。
所有人以为,他昏迷中唤的人,是她。
可只有萧黎自己知道,他做了个有关兰溪村的梦。
梦里,时窈唤他“阿黎”,他唤她……
窈窈。
眼下,却只有疏远的“王爷”。
“见过王爷。”段辞的声音紧接着响起,人不经意间挡在时窈的面前。
萧黎看着二人比肩而立的样子,眼眸顷刻间阴鸷下来,杀意逐渐弥漫。
时窈眯了眯眼,萧黎想杀谁都无妨,可现在段辞还不能死。
她想了想,唤道:“段辞。”
段辞看向她。
“你先回家,”时窈笑了笑,“我与王爷说几句话。”
段辞目光微怔,突然想到白日苏乐瑶头也不回离开的画面。
那时,他是放松的。
可若是时窈也要离开……
段辞只觉呼吸微紧。
“无碍的,”时窈看向身后,“你先将这些物件搬回去,别忘了,还要做晚食呢。”
段辞看着她的神情,最终抿紧了唇,回了院中。
院落的门环随着关门的动作发出“啪嗒”一声响,时窈也收回了目光,看向面前的萧黎。
“护着他?”萧黎岂会看不出她的想法。
时窈顿了下:“王爷,我如今已是自由之身了。”
萧黎神情一滞,良久道:“嗯,往后你便不再是孤的暗卫,先前的任务也终止。”
“随孤回府。”他说着,便要抓她的手腕。
手却抓空了。
时窈后退半步,避开了他的手。
如避洪水猛兽。
萧黎的手仍顿在半空,许久,抬眸看向她。
“王爷,民女在此处,挺好的,”时窈轻轻地笑,“我自知自己身份卑微,也一直都知王爷心中瞧不起我,求来那月余的相处,便已足够。”
“我也已经,死心了。”
死心。
萧黎瞳仁紧缩,她竟敢说“死心”?
“因为里面那个人?一个侍卫?”
“与我很是相配,不是吗?”时窈淡声反问。
萧黎陡然沉寂。
曾经他的确是这样想的,可如今,从她口中说出,他却觉得分外难受。
“那他呢?”萧黎哑声问,“你可知他如何想的?”
时窈笑:“段辞并无恋慕之人,而我所求只是安稳度日。”
“刚好。”
刚好?
萧黎只觉得可笑,比听闻她要和一个侍卫成亲时,还要可笑。
那时他还抱有希望,以为只是祈安迁怒于她,蓄意羞辱要她嫁与一名侍卫。
而今亲眼看见她方知,她是心甘情愿的。
一阵寒风吹过,胸口的箭伤涌起刺骨的痛,痛到萧黎忍不住闷咳了数声。
时窈的容色变了变,目光落在他的胸口。
萧黎却不觉停了咳。
他仍记得,他唯一一次看她红了眼眶,是在看见他的伤口时,后来的每一次上药,都是满眼的心疼。
他的心底不觉升起几分期待。
然而下瞬,时窈收回了视线:“王爷身子有伤,便回府吧。”
说完,她便要绕过他离去。
萧黎僵立在那里,看着她将要与自己擦肩而过:“你知道,孤有一万种法子,将你带走。”
时窈停下脚步,沉默片刻:“王爷曾亲自命人废了我的武功,自然能轻易命人带我走。”
她自袖口拿出一柄利刃,抵在颈间:“可我的命,只有一条。”
萧黎身躯一震,转眸看向她。
她的手格外用力,白皙的颈间,顷刻染上了一粒血色。
萧黎看着那一点血,很久很久,终道:“回府。”
正如来时一般,人马很快消失在巷子里。
时窈停留片刻,起身回到小院。
方才推开院门,便望见段辞站在院中,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而后看向她的颈间。
时窈扬起笑,柔声道:“天都要黑了,怎么不点烛火?”
话音刚落,段辞走到她面前,抬手轻轻抚向她颈间的那点血迹。
她以命抉择之人,是他。
【系统:段辞好感度: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