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变故。
言霁的好感度在某个瞬间从七十涨到了八十。
时窈得到系统通知时, 正在用早餐。
早餐是季岫白做的,自从她默认与他重新开始后,季岫白便迫不及待地公开了婚讯, 甚至这之后的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家中, 连公司都少去了。
平时他会在书房看文件,开线上会议, 时窈会如常地待在书房, 季岫白总时不时地抬头看她一眼。
偶尔时窈不小心沉睡过去, 再醒来总会发觉季岫白拥着她,挤在并不宽敞的沙发上,一同睡着。
季岫白对她不设限,她也就不客气地在书房随意翻看着一些文件。
平时的一日三餐也几乎全部由季岫白承担,偶尔时窈兴致起来,会给他打打下手, 每当这时, 季岫白的动作总会刻意地放慢, 像是要将这一刻无限拉长一样。
只有一次,时窈闲来无事去了庄园后方的花园,还没待上半小时, 便撞见了满眼慌乱赶来的季岫白。
看见她的一瞬间, 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牵起她的手,哑着嗓子说陪她一起赏花。
而今天的早餐, 同样出自季岫白的手。
“今天是冬至。”餐桌上,季岫白说得随意, 拿着餐具的手却收紧了,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嗯。”时窈淡淡地应。
季岫白的眼眸暗了暗, 又道:“家里的冰箱也空了。”
时窈拿着筷子的手一顿,良久才抬头看向他:“……是吗?”
季岫白的心却因为她没有否认那句“家里”而生出几分欢喜,他点点头:“我们去商场吧。”
时窈垂下眼帘:“你不是不喜欢去那种地方。”
季岫白的心一皱:“那是以前,现在,喜欢的。”
说这句话时,他的目光紧盯着她,仿佛说的不只是商场,还有人。
时窈睫毛颤了下,再没有开口,也没有回绝。
季岫白的动作很快,没有要司机,而是自己开车载着时窈前去的。
商场仍旧是之前的那家商场,不同的是,这一次季岫白穿着简单的黑色休闲大衣,推着购物车,安静地和身边穿着白色大衣的时窈并肩走着,就像是这里面无数寻常的小情侣。
这个发现令季岫白心中愉悦起来。
他们一同在商场内闲逛着,什么都会看上一眼。
季岫白要买的不只是蔬果食材,他也会像之前的时窈一样,停留在专柜前,看着成双成对的家居用品,而后转身对时窈说:“结婚后我们用这个好不好?”
每当此时,总有店员笑着说:“二位要结婚了吗?恭喜恭喜。”
季岫白也总会因为店员的话,将那些东西全部买下。
直到他不知订购了多少结婚用品,时窈拉住了他的袖口,制止了他的行为。
人群里,季岫白的脚步突然便顿住,低头看向她的手。
良久,他翻手,若无其事地将时窈的手牵在手心,安静地朝前走着。
季岫白的心中却已经波涛汹涌。
这是这段时间,时窈为数不多地主动接近他。
他能感觉到,事情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来到糖果专柜前,店员仍旧是之前的那个,季岫白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
二人出色的容貌早已引来店员的注意,等到走近了,店员眼睛一亮:“你们是那对小情侣吧,当初还帮一个孩子找父母呢……”
时窈的眼眸动了动,神情看起来有些许动容。
季岫白不觉牵紧她的手,上次,她就是在这里,对他说:只要他是他,她就愿意将一切给他。
想到过往,他的眼眶微热,温柔地笑开,看向店员,语气竟有几分自豪:“我们已经定好婚期,准备结婚了。”
“恭喜你们啊!”店员惊喜,“你们看起来真的很般配。”
“谢谢。”季岫白不厌其烦的对每一个说这话的人道着谢。
这一天的他,比前半生加起来的笑,似乎都要多。
俊美的男人一手推着购物车,小臂上随意地搭着女人的大衣,一手牵着身侧女人的手,安静地朝出口走着。
看起来如此幸福而美好。
隔着一层落地窗的室外,一身单薄黑衣的少年站在那里,目光阴鸷地看着里面的二人,面色煞白。
季尧从推进手术室开始,便一直在想着,和时窈去了一个全新的城市后,该买怎样的房子,找个怎样的工作,怎样布置那个小家,怎样让时窈开心……
可是这一切,在他清醒后,全都化为乌有。
时窈不见了。
病房里关于她的一切都消失了。
特护说,时窈出院了。
他不信,因为时窈亲口答应的他,要和他一起离开。
所以他一个人在医院等着。
等了很久很久,久到腿骨渐渐愈合,季岫白来了。
他给了他季氏百分之七的股份,还有一笔钱,条件很简单:要他离开海市。
季尧想也没想便拒绝了。
可紧接着,季岫白拿出了另一样东西。
结婚请柬。
主角是他和时窈。
那是季尧第一次那么慌乱,甚至连对季岫白的怨恨都不在意了,也是第一次对季岫白服软。
——他可以什么都不要,不要股份,不要时家的身份,不要钱。
他只要时窈。
季岫白的神情依旧是那样的高高在上,他说:时窈只会是他的妻子,季家的女主人,独一无二的季太太。
他说过的话,逐渐与眼前这美好的一幕融合。
而他,却只能在那二人相伴着走出商场时,狼狈地躲藏到阴暗的角落,目睹着他们的幸福。
可明明……这幸福原本该是属于他的。
季尧本垂落在身侧的手不觉紧攥成拳,手指泛白,轻轻颤抖着。
要他怎么忍?
*
冬至过后不久,季岫白突然变得忙碌起来。
大概是季氏内部和外部都出了一些问题。
先是内部资料泄露,一些骨干员工纷纷离职的离职,跳槽的跳槽,股东中也有不少人突然抛售手上的股票。
再是港湾地区的许多老客户不知道为什么,委婉地表示以往的合作很愉快,但因为一些私人原因,要结束合作。
往日里季氏纷至沓来的订单,一时之间变得清静许多。
而季岫白,忙着稳定股价,忙着查出泄露机密的内贼,数月如一日地早出晚归。
可他似乎不论多忙,总会在当天回家,哪怕已经凌晨两三点。
与他相反的是,时窈每天都很清闲。
季岫白在家时,她便陪他去书房里待着,不在家时,她便自己一个人到处走走,或是美容散心,或是饮酒安眠。
只有一次,季氏又一份机密文件泄露,季岫白那天早早便回了家,坐在书房中,没有处理文件,只是安静地看着她,愈发苍白的面颊上,眼中流露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时窈便对他眯着眼睛笑笑,继续画着自己的画。
不知多久,也许书房太过安静,她沉沉睡了过去,朦胧之中,她感觉到自己被人用力地拥在怀中,瘦削如刀削的下颌抵在她的肩窝,像是要将她揉进骨血之中。
可等时窈醒来,季岫白早已恢复如常,仍坐在办公桌后,安静地翻着文件。
甚至看见她睁开眼,还会温和地笑:“吵醒你了?”
时窈摇摇头,看着他没有说话,拿给他一杯牛奶。
季岫白疲惫的眼中迸射出一点光亮,摩挲着牛奶,许久莫名地释然一笑,仰头将牛奶一饮而尽。
接下去的好一段时间,季岫白仍旧忙碌着。
在这期间,时窈曾见过一次言霁。
那天季岫白少见地闲了一天,陪时窈去海边的花园欣赏将开未开的茉莉花苞,回来的路上,刚好碰见言霁。
他的脸色不比季岫白好多少,穿着陌生的笔挺西装,身后跟着几个戴着墨镜的人,匆匆而过。
全程二人没有对视,没有说话。
只是在季岫白看见言霁后牵起她的手,并与她十指紧扣时,言霁的目光落在相牵的手上,停顿了几秒钟,才若无其事地移开。
也是这一天起,季氏的危机来得越发汹涌。
偌大的集团,在几个月的时间内,竟然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媒体铺天盖地地报道,季氏与庄园外无数扛着长枪短炮的记者都准备着获取第一手新闻,只想亲眼见证一个集团的倒下。
只是这些,季岫白从没有对时窈提过,时窈也只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仍然悠闲地待在别墅中。
这天,季岫白将一份文件放在办公桌上,只说那是与唯一仍对季氏有些许期待的大客户的合作方案。
他却并没有着急去谈,反而在家中陪着时窈待了一上午。
等到下午时,他突然对时窈说:“同我去个地方吧。”
他带时窈去的地方,是墓园。
豪华的墓碑上,写着季岫白母亲的名字,上面的照片,女人即便已不再年轻,却仍能看出明艳又美丽的风情,眉宇间和季岫白有些相似。
季岫白牵着时窈的手,蹲在墓碑前,将上方的尘土拂去,说出的话,却与手上轻柔的动作截然不同。
“母亲并不喜欢我,”季岫白轻声道,“不,应该说,她厌恶我。”
时窈转眸看向他。
季岫白短促地笑了一声,疲倦的眉心舒展开来,干涸的唇泛着红痕:“她爱父亲,所以想用我来挽回父亲的心,却又在发现我并没有用时,曾掐着我的脖子,希望我去死。”
“后来,她发现父亲在外面有了其他的孩子,便开始逼着我去学习,什么都学,就像对待一个物品,什么都要塞进去,只要比那个孩子强,只要能向父亲证明,我更有将季氏带到更高处的能力。”
“然而,即便我证明了自己,父亲喜欢的,依旧是外面那个女人。于是,母亲当着我的面自杀了。”
季岫白的语气很平淡,说到季母的死亡时,也只是抬了下眼皮,看了眼墓碑。
时窈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些,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墓碑,没有说话。
“可我没想到,我最重要的时刻,却还是只能让她来见证。”季岫白的声音再次响起。
时窈不解地看向他。
季岫白从口袋中拿出熟悉的黑色锦盒,打开,拿出里面的戒指:“时窈,你愿意戴上它吗?”
时窈看着戒指许久,将戒指接了过来,仔细地端详着:“戒指的主人,曾经很爱你。”她轻声道。
季岫白的眼圈倏地红了,他没有问她那句“曾经”是什么意思,只是取过她手中的戒指,一点点戴入她的无名指间。
戴上的一瞬间,季岫白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沉默地挂断。
时窈坦然地站在那里,低头把玩着戒指。
下秒,戴着另一枚相同戒指的大手从她的指间穿过,牵着她的手缓缓地朝出口走着。
回到别墅时,天色已经暗了。
管家和厨师都不见了,整个庄园空荡荡的,像个“死城”。
时窈率先走进客厅,正要上楼时,身后传来季岫白的声音,很突兀:“时窈,我爱你。”
时窈脚步一顿,几秒钟后才转头看过去。
季岫白已经走到她面前,手机铃声再次响了起来。
这一次,他接了起来,助理的声音带着疲倦:“季总,金额泄露,对方选择了价格更低的公司,合作失败了。”
最后的合作破灭,季氏无力回天了。
季岫白的反应却很平静,他安静地看着时窈“嗯”了一声,“你也辛苦了。”
“季总您客气了。”
断了通话,季岫白将手机收起,异常地闷咳了一声:“满意了吗,窈窈?”
时窈的神情没有半分诧异,她望着他,半晌才幽幽道:“既然知道是我泄的密,还把这么重要的文件放在我唾手可得的地方?”
季岫白抬手,轻柔地拂去她脸颊的碎发:“或许,我和母亲是一类人。”
他半生都难以理解的母亲,居然有一天,他能体会到她的心情。
他太迟地感受到这样炙热浓烈的爱意,等到他感同身受时,大错已经酿成。
那些虚情假意,那场将她随意丢弃的险恶,那台不在意她安危、只为让她忘记的手术……
一件件皆出自他的手。
如今,都报应回来了。
可是,季岫白还是忍不住问:“恢复记忆后,你对我,只有报复,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的爱意?”
时窈看着他头顶剧烈波动的好感度,淡声道:“你想听怎样的答案?”
季岫白却沉默了,他想听的答案,不在选项中。
他想听她说,她其实依旧很爱很爱他,就像从前。
“如果能够重来一次,我们会不会不是这样的结果?”季岫白呢喃。
时窈这一次终于认真地看向他,良久开口:“也许,这就是重来一次的结果。”
季岫白的眼眶陡然红了。
他无法反驳她的话。
他的自负、无情,只会让他一次次步上这条路的后尘。
“吻我,”季岫白深深地凝望着她,“时窈,吻我,像以前那样。”
“我给你你想要的。”
时窈没有犹豫,平静地上前,踮脚,揽过他的后颈便吻了上去。
短暂的怔愣后,季岫白死死地拥着她,眼角咸涩的液体坠下,他加深了这个吻。
唇齿交缠之间,有血腥的味道溢出,不知道是谁的。
【系统:季岫白好感度:100.】
半小时后。
时窈垂眸看着晕倒在沙发上的男人,穿好外套,绕过他,转身便朝外走。
别墅庄园外,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那里。
车前,清瘦颀长的身姿站在那里,苍白的肤色在夜色里格外显眼,耳朵上的助听器像是白色的耳挂,漂亮的眉眼始终看向门口的方向。
直到人影出现,那道身影凝滞片刻,抬脚朝她一步步走来。
“时窈。”他哑声唤她,却在看见她红肿的唇时,蓦地僵住。
良久,红了眼眶。
第22章xx任务完成。
时窈是被言霁拉到车上的。
一路上, 言霁一言不发,只是即便是在车上,他仍死死攥着她的手腕, 不肯放松分毫。
时窈稍微动一动身子, 他便越发加重了力道。
到了码头,时窈看着气派的私人游艇, 调侃了句“大画家都有私人游艇了”, 后者抿紧了唇, 依旧不言不语。
时窈坐在他的对面,夸他换了西装后更好看了,他只看了她一眼,不说话。
直到下了游艇,言霁才对门口保镖模样的人说了第一句话:“答应他的事情我已经完成,两清了。”
说完便拉着时窈下了游艇, 沿着小路, 披着月色朝二层小楼的方向走去。
时窈挣扎了下, 言霁的手几乎立刻收紧,随后想到什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 改攥着她的手腕为牵着她的手, 继续前行。
直到回到小楼, 言霁仍没有松手,拿过桌上的湿巾, 回身一下下擦拭着时窈的唇,像是要将上面的痕迹全部擦干净。
他的手背上青筋都因着用力紧绷凸起了, 可偏偏力道很轻。
时窈感受着唇上的凉意,半晌慢悠悠刻意道:“怎么?嫌弃?”
言霁手上的动作蓦地停下, 隔着橘黄的灯光看着她,良久捧着她的双颊,轻轻在她唇上印上一个吻。
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生涩,唇碰触到她的时候,竟是轻颤的。
时窈睁着眼看着近在眼前的男人,精致的面颊在自己眼中无限放大,没有回应,也没有拒绝。
不知过去多久,也许十几秒,也许几分钟,言霁终于离开了她的唇,呼吸急促地看着她。
时窈神情很平静,良久才道:“哥哥会对妹妹做这种事情吗?”
言霁眉头紧蹙,好一会儿才终于作声,嗓音沙哑:“什么?”
时窈浅笑:“我觉得你的那个提议很好。”
“……什么?”言霁似乎只会说这两个字。
“你说,如果我恢复记忆或是遇见喜欢的人,会把我当成妹妹,帮我去寻找我的幸福。”时窈将他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
言霁的脸色陡然苍白,唇动了动,却不知说些什么。
时窈接着道:“而且,不是讨厌被责任裹挟?那晚我们什么都没发生,你也完全不用对我负责。”
“哦,对了,”时窈想到什么,恍然补充,“将季氏的内部资料泄露给你,只是因为我想报复他,换成旁人,我也会泄露给那个人。”
在她第一次将季岫白的文件发给言霁时,用的是陌生号码。
也不知他是怎么猜出来的,只笃定地回了两个字:时窈。
言霁仍怔在原地,因为亲吻而嫣红的唇,骤然煞白,清瘦的身形微微摇晃了下,破碎感十足。
时窈扫了眼他头顶混乱的好感度,言霁这种极度克制又禁欲的人,十足的爱意也只会表现出八成,不刺激一下,永远认不清自己的心。
时窈转身,缓步走上二层小楼,只有声音幽幽传来:“今晚的事情,我相信你只是一时情急,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以后,就像你说的那样,只是兄妹而已。”
兄妹。
言霁立在客厅中央,头顶的吊灯被窗外的海风吹得轻微地摇晃着,正如他此刻的心境。
那都是他说过的话。
正如他所说,如果以兄妹相处,如果那晚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么,他的的确确不再需要被责任束缚,不用再对她负责。
可她真的如他所说的那样时,心中惶恐不安的,仍是他。
想到以后的每一天,她只会疏远地叫他一声“哥哥”,甚至有一天,她会满脸羞涩地告诉他她再次有了喜欢的人,想要他帮助她……
言霁的神情逐渐沉了下来。
一股陌生的感觉在心底滋生。
那是……妒忌。
以往即便是季岫白抢走时思思,他想的也只是自己注定孤独一生,不愿去争。
可是此刻,他却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在妒忌那个未知的、可能陪伴着时窈余生的人。
言霁垂下眼帘,脑海中突然想起什么,半晌,安静地将西装扣子一颗颗解下……
*
楼上。
“他还在纠结?”时窈懒洋洋地在被子里翻了个身,问道。
这个小小的二层卧室,居然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没有任何改变。
蓬松的软被,带着香皂与茉莉的清香。
【系统:好感度极度混乱。】
“看来今晚是出不了结果了。”时窈幽幽一叹,闭上双眼便准备睡去。
意识近乎迷离时,时窈听见一声一声的脚步声,逐渐上楼,朝自己走来。
时窈蹙了蹙眉,迷蒙地睁开双眼,却在看见站在床边的男人时顿住,睡意顷刻一扫而空。
窗子里透出的朦胧明媚的月色里,倒映出言霁颀长的身影。
他已经褪去了外套,只穿着雪白的衬衫与黑色长裤,衬衫上方的纽扣不知有意无意,解开了两颗,露出一片冷白的皮肤,领带松垮垮地坠在上面,干净漂亮的锁骨,精瘦的腰身……
只有那张脸仍是苍白的,唇却嫣红得像血一样。
整个人立在那里,满身傲骨,又冷又绝。
很美。
时窈脑海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言霁?”时窈疑惑地唤他。
言霁死死抿着唇,没有说话。
时窈默了默,换了个称呼:“哥……”
这一次话没有说完,便被堵了回去。
言霁俯身吻住了她,与刚刚生涩的吻不多,他显然好学得很,开始辗转轻吮,虽然唇齿仍然会偶尔相撞,却很快掌握了诀窍。
时窈眨了下眼,很快反应过来,微微仰头,迎合了一下。
言霁的躯体一僵,片刻后越发强烈地朝她吻来。
绵密湿润的吻落在她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上,一点点地蔓延。
直到身前微凉,时窈呼吸一紧,抬手想要揽着他的后颈。
言霁却以为她要回绝,手指难得强硬地穿插进她的指尖,却在感受到什么事,动作凝滞,目光怔怔地落到她右手的无名指上。
突如其来的停顿,让时窈也逐渐清醒,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才注意到那是季岫白给她戴上的婚戒。
言霁显然也知道,面色沉沉地将戒指摘下,就要扔到角落。
“等一下。”时窈制止了言霁的动作,在他不解的目光下,将戒指小心地拿过来,妥帖地放在床边的柜子上,全然一副珍视的模样。
转眼迎上言霁漆黑的目光,她道:“这是一个女孩最真挚的爱意,我不能糟蹋。”
言霁的目光一紧。
最真挚的爱意。
可那是……她亲手为季岫白设计的。
“这么珍惜?”良久,言霁才艰涩地开口问道。
时窈想了想,点点头:“我不能辜负……”
却没等她说完,言霁猛地将助听器摘下,扔到桌面上,再次用力堵住了她的唇。
这次多了些凶狠的味道。
夜色逐渐迷离,月光也变得撩人。
汗珠混杂着一次次的潮浪翻涌,言霁的黑发湿漉漉的,由最初的青涩,到后来慢慢热烈。
不知疲倦地在海浪中沉浮着,直到远处海平面上的天光泛白,才终于归于平静。
言霁再醒来,外面的天色已经大亮,阳光透过窗子照进屋内,一切都无比温馨。
他垂眸看向自己的怀抱,早已空荡荡的。
言霁光着脚走下床,脚步慌乱地走下楼梯,下到一半,时窈端着早餐从厨房走了出来,看见他后愣了下,而后道:“我做了早餐。”
言霁出神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慌张地回到卧室,看见凌乱的被子,昨晚暧昧至极的情形浮现在脑海。
言霁像被烫到一样,飞快换好衣服,走下楼去。
时窈熬了最简单的白粥,正在吃着,神情看起来很平静。
言霁坐在她的对面,看着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你对那些保镖说,两清?”
言霁“嗯”了一声:“言天海,他在港湾地区,以一条腿的代价,靠赌发了家。”
“他居然答应帮你,真是父子情深。”时窈道。
言霁这一次没有做声。
代价是,他的画。
拍卖场上,被炒出天价的画。
言天海需要将自己那些永远暗不见天日的金钱,能在光天化日下花去。
曾经他视为生命的画,从没想到,有一天,被他卖给了肮脏的人。
却并不后悔。
时窈见他不语,也沉默下来,对昨晚的事绝口不提。
言霁看了她好几眼,最终在她将要吃完时,艰涩开口:“昨晚……”
时窈不解地看了他一眼,而后轻轻笑了笑:“我知道,只是一时情难自禁而已,你放心,不用你负……”
“对我负责。”言霁打断了她的话。
时窈一愣。
言霁垂下眼帘,手紧紧抓着汤匙,再次重复了一遍:“对我负责,时窈。”
【系统:恭喜宿主,精元任务完成。】
【系统:言霁好感度:90.】
时窈看了言霁许久,最终没有回应他,却也没有再说“不用负责”这种话。
昨晚来得匆忙,又“劳动”了一整夜,吃完早餐,时窈才终于有时间打量二层小楼。
一层的布局改变了,客厅内部隔出了一个小空间,放了一个全新的大床,柜子上多了插满茉莉的花瓶,楼上的顶灯也换了,台灯是精致可爱的小狐狸形状。
几乎都是照着她离开前说的那样布置的。
“洗手间的镜柜,也换了。”言霁补充。
时窈走进洗手间,淡淡的花香伴随着浅色调的花色瓷砖,格外温馨,镜柜圆润,镜面也低了许多。
时窈比量了一下:“高度刚刚好。”
言霁安静地看着她。
时窈转身靠着洗手台:“试试?”
言霁不解。
时窈揽下他的后颈,浅笑:“你不想?”
话音未落,言霁已经反应过来,顺着她的力道低下头,下刻喉结动了动,将她托抱起来,走向大床……
*
也许是食髓知味,时窈在金平岛过了好一段迷糜的日子。
春季风大,时窈懒得去海边,言霁也鲜少再去了,更多的时候,是与她待在家里。
只可惜,骨子里的禁欲作祟,言霁总口口声声要时窈节制。
可时窈稍一撩拨,对方总会上钩。
这天,言霁一如既往地要她克制,时窈听得烦躁,真的扭头便直接回了楼上,一整晚再没下来。
言霁在楼下坐了大半夜,直到凌晨两三点才沉默地睡去。
第二天一早,时窈醒来时,收到了一条消息。
季尧发来的。
内容很简单,约她在金平岛的码头见上一面。
时窈想了想,回了句“好”。
下楼时,言霁仍然睡着,眉头紧蹙,时窈没有惊醒他,径自走了出去。
到达码头时,季尧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依旧一身黑的少年无形中好像成长了许多,身上多了点沉稳的气息,黑发被海风吹得微微拂动着,惹眼的外形引来不少行人的注目。
时窈缓步走到他身边,没有说话,只是一同望向远处的海面。
她知道,季氏股票被大量抛售时,第一个出手的,就是季尧。
对于一个大公司来说,百分之七股份的抛售,足以影响一些小股东的心态。
直到太阳彻底从海面上升起,季尧才缓缓开口:“季氏倒了。”
意料之中的事,时窈没有说话。
“季岫白不见了,”季尧接着说,“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嗯。”时窈这次应了一声,只是语气很淡。
季尧沉默了很久,再次做声:“当初你答应和我去一座新的城市重新开始,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骗我的?”
时窈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没有心虚,没有慌乱,反而坦坦荡荡。
她只是在心里问了系统一句“季尧的好感度是不是稳定在100了”,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才平淡地点点头:“是。”
当初送季尧回医院时,她就已经知道季岫白就在那里,听着她和季尧的每一句话。
答应季尧,是为了激怒季岫白,也是为了给季尧与季岫白本就水火不容的关系,再添上一笔仇恨。
像是早就知道这样的答案,季尧苦笑一声。
他从一开始就做错了事,居然还奢望着她给他的幸福……
时窈想了想,又道:“你利用我一次,我利用你一次,很公平,不是吗?”
是啊,很公平。
季尧转过身,目光深邃地看着她,这一刻时窈发现,她曾经说对了一件事:季尧真的有一双和季岫白很像的眼睛。
“那现在呢,时窈,”季尧哑声道,即便这个时候,他还是想要问一句,“既然那些事已经公平了,你现在……要不要跟我走?”
时窈的神情终于有了浅淡的变化,看着他很久,才笑着摇摇头:“一路顺风。”
季尧的眼眶倏地红了,在液体垂落前,他抬手抱住了她。
“你真狠,时窈,”哽咽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可是怎么办……”
“我爱你。”还是爱你。
时窈靠在他的怀中,没有说话。
海风里的拥抱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慌乱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季尧松开了她,目光落在她的身后。
他见过言霁,在对付季岫白的时候,他们曾短暂的联过手。
可这一次,他却觉得被时窈选择的他无比刺眼。
时窈循着季尧的视线转头看去。
言霁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许是出来得匆忙,没有戴助听器,神情仍残留着惊魂未定的仓皇。
他像是完全没有看见季尧,没有看见刚才的拥抱,只是走上前来,语气很轻,只有尾音颤抖着:
“海边冷,回家。”
第23章一世界完。
季尧离开了。
离开之前, 他深深地看着她,说了一句:“我说的话,始终作数。”公主号-橙一/推文
“我会一直等你的。”
时窈没有回应, 也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真的也好, 假的也罢,对她而言, 没有用的没有必要挂念。
目送着季尧乘坐的轮渡远去, 时窈才终于转头看向言霁:“你醒了?”
言霁的喉结动了动, 许久忽然抬手抱住了她。
就在早上醒来,楼上楼下都看不见她的身影时,他以为她离开了。
而时窈,也听见了言霁好感度正在缓缓上升的声音,最终停在了95。
时窈的心情愉悦了不少,仔细想了想, 晃了晃他的手。
言霁看向她。
时窈故意放慢语速问道:“你不想知道季尧同我说了什么?”
言霁看着她的口型一开一合, 顺从着她的话问道:“什么?”声音格外嘶哑。
时窈笑:“他问我, 要不要和他离开这里。”
言霁牵着她的手剧烈颤抖了下,唇死死抿了起来。
时窈接着问:“想知道我怎么回答的吗?”
言霁看着她,却在看见她启唇的一刹那, 近乎狼狈地移开了视线, 不再看那个答案。
自欺欺人也好, 他没有问她有没有答应,也没有问她会不会有一天突然离开, 他只是像那晚一样,将手指强硬地穿插进她的五指之间, 带着她走向家的方向。
房门关上的一瞬间,时窈的身子被言霁抵在了门后。
他的手用力扯开衬衫, 纽扣崩落得到处都是,露出身前苍白却漂亮的肌肉与精瘦的腰身。
时窈的目光落在他的胸膛上:“你这是做什么?”
言霁俯身,以近乎嵌合的姿态吻了下来,语气含糊而暧昧:“时窈,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包括他自己。
可是她不能离开。
激烈而狂热的浪潮渐渐褪去时,已经是下午了。
时窈疲惫地被言霁抱去洗澡,又懒洋洋地窝在床上,随手把玩着肩头言霁紧紧搂着自己的手指。
他的手指很修长,干净且漂亮。
做某些事时,更是灵活而有力。
时窈不由玩得兴起,也是在这时,头顶传来言霁的声音:“我们结婚吧。”
时窈把玩手指地动作一顿,抬头看向他,待看清他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后,她蹙了蹙眉,干脆道:“不想。”
言霁没有再说话,只是抱着她的手越发得紧。
时窈皱了皱眉,挣扎了下:“热。”
言霁没有松手,只是将头埋进她的肩窝:“那就永远待在这里吧。”
谁也不要离开。
时窈沉默了很久,才平静道:“言霁。”
“对你而言永远很长,对我,永远很短。”
*
时窈真的在金平岛上待了下来。
并催促着言霁将画室重新开了起来。
起初言霁对于离开家这件事很敏感,直到时窈说“你是画家,应该懂审美疲劳这件事吧”,言霁第二天一早便安静地去了画室。
知名画家的名头出去,言霁的画室很快便吸引了不少学生。
不想在这上面浪费太长时间,言霁只挑选了几个有资质的留了下来。
每天中午,他会第一时间回到家中,做好午饭与时窈一起吃。
下午时,他会牵着她的手,将金平岛上每一寸沙滩走遍。
他们看过清晨的日出,看过傍晚的日落,看过一株花的盛放,看过凌晨露水的凝结,也看过深夜的塔灯在海面上旋转……
这天,言霁上完课回家,还没走进家门,便听见几声狗叫声。
推开门,时窈怀中抱着一条白色小狗,爱怜地抚摸着,见到他回来后解释道:“在海边捡到的,很可怜,我就抱回来了。”
言霁“嗯”了一声,没有放在心上。
可是之后的日子,他便发现时窈的好奇心与注意力,全然被那只狗吸引了过去。
日出她会牵着小狗一起去,日落她会与小狗在无人的沙滩上光脚走,深夜她会在床边铺上狗窝,将它放在自己抬抬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而他们,自从狗出现后,再没有同床过。
直到时窈将狗接回家的第十七天,言霁早早地上完课,回到家便将时窈怀中的狗提起来放到一旁。
“你做什么?”时窈皱着眉,正要将狗狗重新抱回怀中,言霁便率先将她抱了起来。
一下午的时间在床上过去,时窈无力地躺在男人的臂弯:“言霁,一只狗狗的醋你也要吃?”
言霁垂眸看着她,良久在她的额角印上一吻,没有说话。
时窈无奈:“你觉不觉得,那条狗像一个人?”
言霁眼眸微动,像是在询问她。
“像你。”时窈笑。
看着她笑,于是言霁的眼眸也浮现一缕笑意,过了很久,他突然问:“你喜欢吗?”
“嗯?”
“……那只狗。”
时窈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喜欢啊。”
言霁的眸光颤动了下,良久,他轻轻启唇:“它也是。”
“它很爱你。”
话落的一瞬间,时窈听见了系统的声音:【言霁好感度:100.】
【系统:恭喜宿主,任务完成!】
很突兀地增加了好感度。
没有波澜壮阔的事件发生,也没有为了好感度刻意的保护。
就好像一个平常的日子,他们在海滩上散步。
而走在身边的他漫不经心地转过头对她说了一句“我爱上你了”一样。
平淡。
像他这个人。
时窈看着他许久,对他勾了勾手指。
言霁不解地垂下头。
时窈轻轻在他的眼睑落下一吻:“既然它那么爱我,那你以后可要好好对它。”
她说。
*
又过了一段时间,自从任务完成便沉寂的系统突然做声:【宿主,已经提炼完成,可以炼化了。】
时窈淡淡应了一声,虽然金平岛上的生活很悠闲,不过比起她的成神大计,还算不上什么的。
于是,时窈找了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在言霁一如往常去画室后,便径自地去了海边。
明明提醒她该离开的是系统,这个时候困惑的还是系统,它似乎对她的果断很不解:【宿主,攻略那三个人时,你真的没有产生一丝爱意?】
“嗯?”时窈边朝海边走,边疑惑地挑眉,旋即否认,“当然不是,我对每一个人都是真情实意的。”
【系统:那你还离开得这么果断?】
这回不解的人换成了时窈:“我爱的是我的爱情,而他们只是我爱情的载体,我的爱情可以赋予他们意义,自然也可以收回这种意义。”
时窈笑了起来:“而我,依然爱我的爱情。”
【系统:……】
时窈已经走到了海边,这里是和言霁散步时找到的,常年荒无人烟,那时她还开玩笑地表示,这里很适合当她的目的地,因为安静。
海浪翻滚,时窈缓步走进海中,在浪花淹没她的腰腹时,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系统,再帮我一个忙。”
话落的一瞬间,海面已经风平浪静。
一切都已风平浪静。
*
季岫白得知时窈消失的消息,是在半个月后。
那时,他正在一个简陋的写字楼中。
曾经占据一整栋摩天大楼的季氏,如今只是这栋矮层写字楼无数家创业公司的其中之一。
很奇妙,也许他骨子里对原本的季氏是厌恶的,也许爱意太过汹涌,他对时窈的思念反而历久弥坚。
几个月的时间,他也熬了几个月,碰了无数壁,历经无数嘲讽,签下了几个单子,他能感觉到,自己总有一天会东山再起。
到时,他会以一个全新的自己,站在时窈的面前,告诉她,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卑鄙的人,他想和她干干净净地重新开始。
可是,就在一个晴朗的午后,他打开了电脑,看见了角落弹出了一则新闻。
新闻上说,那个天才画家疯了,他一直在寻找一个人,找了很久。
他说,他在寻找他的妻子。
可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天才画家并没有结过婚。
季岫白的手僵在键盘上,只觉得这个新闻格外荒谬。
他想告诉自己这些是假的,他应该将一切都放在工作上,只有再起来,才有再次站在时窈身边的资格。
可是,当他准备去谈工作时,的士司机问他去哪儿,他听见自己说了金平岛的名字。
他还是信了那条新闻。
在金平岛,季岫白看见了言霁,那时他正像一尊雕塑一样站在海边,神情近乎冷漠,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问他,时窈呢?
言霁说:不知道。
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季岫白恍惚地回到租住的房子里,一瞬间只觉得自己的斗志顷刻间被全数磨灭,那些深夜的煎熬,再也没有熬下去的理由。
这晚半梦半醒之中,季岫白做了一个梦,一个格外真实的梦。
梦境中,他看见故事的另一个结局。
他对着时窈虚情假意地诉说着爱意,利用她渴望爱、渴望家的奢望,一步步引诱他走下自己布置的圈套。
直到手术室外,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时窈接受着电击手术。
不是一次,而是……无数次。
一次又一次的痛苦。
她哀求他,不想再继续了。
医生也说,这样下去,可能人也会变得痴傻。
而他,冷漠地站在手术室外,亲眼看着里面痛苦的时窈,用可怖的语气说:继续。
时窈真的痴了。
她不再记得所有人。
而他,却将她直接扔到了言霁的门前。
直到后来,一起车祸,时窈恢复了清醒,她找到他,绝望地问为什么。
他说:一想到被你这样的人喜欢,我就觉得,恶心。
这句话最终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看着梦里的她一步步走上顶楼,站在摇摇欲坠的风里,而后突然笑了起来。
笑声停下的瞬间,她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季岫白惊惧地睁开双眼,看着周围冷清的环境,梦境与现实不断在脑海中交错着。
他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眼前好像有拿着红酒在灯红酒绿的场合冷漠谈笑的自己,也有在简陋的写字楼被人嘲笑的自己。
有离别时冷漠吻她的时窈,也有满眼绝望地自高楼一跃而下的时窈。
时窈说:也许,这就是重来一次的结果。
已经是重来了吗?
他为什么……还是这么可怕,狼狈。
季岫白恍惚地起身,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
母亲厌恶他,父亲只将他当成发扬家族的工具,季氏没了,什么都没有了。
这个世上,没有人像时窈一样爱自己了。
这个世上,他不会再像爱时窈一样,爱一个人了。
时窈不在了。
那他呢?
害死时窈的自己呢?
季岫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一步步走上的顶楼,当感受到夜风凛冽时,他终于知道……
“原来,你那时是这样的感受吗?”他低声呢喃。
而后,安静地朝前迈了一步。
*
季尧接到殡仪馆的电话时,心中仍觉得荒谬。
那个一向冷血无情的季岫白,居然会在得知时窈消失后,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站在墓碑前,季尧整个人仍是恍惚的。
他愤恨、嫉妒了前半生的人,就这么草率地离开了。
可他不会走上这条路。
时窈还活着,他总是这样觉得的。
他说过等她,便会一直等下去。
*
言霁是在寻找了时窈一个月后,突然停止寻找的。
他知道自己没有疯,他只是需要时间去确定:时窈的确一直留在金平岛,从没离开过。
她从没有对他食言。
虽然有时,恍恍惚惚之中,他还是会想:
如果早知道那天早上去画室前,时窈笑盈盈地对他招手说再见后的结果是这样,他一定不会去画室。
不,从一开始,他就不会将画室再开起来。
就算是她倦了他又怎么样呢?
只要她能留在自己身边就好了。
可是没有如果。
言霁后来最常做的事情,便是牵着那只时窈说很像他的小白狗,一同在海边漫步。
其实他并不觉得这只狗像他,可那时时窈这么说,总有道理的。
而现在,他却觉得,原来真的这么像。
——他们都被抛弃在这里了。
那之后,言霁很少再佩戴助听器,也很少与旁人交谈。
岛上的人都说:他是个靠回忆活下去的人。
言霁知道这种说法时,也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依旧每天带着那只狗去海边。
时窈要他好好对它,他有做到,甚至做得很好。
哪怕季岫白可以去陪她,季尧可以等她,他依旧如约照顾着这只狗。
狗很健康,只是他似乎不怎么好。
他总是做梦,有时梦见时窈坐在院子里,托着下巴看着他做饭;有时梦见时窈站在雨中帮他求证清白;更多的时候,是梦见那最为荒诞却疯狂的几个月。
他们在家里的每个角落,热烈地亲吻、拥抱、上.床。
靠着回忆,言霁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时窈没来得及给狗取名字,于是言霁也只叫它狗。
狗出现在家里的第九年,生了一场重病。
兽医说狗已经十四岁了,救治回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如带它回家,多陪陪它。
言霁抱着狗回了家。
海边再没有了一人一狗的画面。
言霁在家中陪着狗待了六天,第七天早上,狗咽了气。
将狗的身体埋葬在院子里后,言霁接到了画展中心的电话,那幅《声音的形状》,再一次巡回展览了。
言霁穿上西装,去看了画展。
在那幅被一点点粘贴好的画作前,他站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言霁回到了金平岛。
没有回家,他径自走向当年和时窈一同发现的荒无人烟的沙滩。
一路上,言霁都在想,时窈说,他的永远很长。
她说错了,他的永远并不长。
也不对,时窈不会错。
九年,真的很长。
如同当年的海边漫步,他没有迟疑地,一步步走进海里。
不多时,风平浪静。
*
时窈再醒来,便发觉自己已然回到了现实。
险峻的仙峰之上,便是她的洞府,云雾缭绕,月光丰盈。
洞府内,石壁打磨得如玉石般光滑,毛茸茸的小东西充盈着整个洞府,床榻上,时窈看见了自己的肉身。
——系统只能吸纳她的灵魂,附着于小世界的人物身上。
时窈爱怜地抚摸着自己的眉眼,多么好的皮囊,可偏偏是……炉鼎体质。
【系统:……宿主还不快将得来的精元炼化。】
时窈闻言,认同地点头,灵魂快速归体,盘腿修炼起来。
修炼了足足九天,时窈才终于全数炼化,感受着自己明显精进了的肉身,整个人顿时都开阔起来。
她尝试将神识放出,旋即听见阵阵喧闹之声。
时窈蹙眉,上界常年如冰山般死寂,何时这么热闹过?
细听之下方才知晓,原来是那久不露面的小神尊突然出现了,甫一现身便面无表情地去了文昌神君的殿中。
想到那小神尊目下无尘的讨人厌模样,时窈便忍不住冷笑。
转念想到文昌神君乃是掌管天下万物命运的神,那小神尊找他做什么?
时窈思索了会儿,想不通干脆放弃,左右和她没有干系。
又想到另一件事:“系统,我私自下界寻找改变体质之法一事,文昌神君不会知晓吧?”
【系统:宿主放心,我不在六界五行中,只以人的情感为食,包保密的。】
时窈放下心来,正要准备开启下一世界,却忽的察觉到洞府外神力翻涌,一股诱人的幽香袭来。
时窈忙扫了眼洞府四周的屏障,而后放下心来。
她这洞府以月华为盾,自内而外容易,要闯进来可难了。
来神语调沙哑,可嗓音带着明显的倦意:“太阴星君说,你红鸾星动了?”
时窈轻嗤一声。
那声音停顿了一会儿,又问:“是谁?”
与此同时,系统的声音一并响起:【宿主,那是谁?】
时窈没好气:“险些将我炼了的那位,快开始下个世界。”
第24章被抛弃的一生。
晋元三十二年冬, 天寒地冻,万物枯损。
树林里,一袭破烂衣衫的女子如孤魂野鬼一般, 死气沉沉地走在一片白茫茫的霜雪之中, 脸上、手上、身上满是早已干涸的血迹。
没有人知道她走了多久,又一次从天黑到黎明, 她大片裸露在外的肌肤, 早已被冻得泛起青紫, 瘦骨嶙峋的脸颊,冻伤与血迹混迹在一处,难以辨清。
“雪纷纷,掩重门,不由人不断魂,瘦损江梅韵, 那里是清江江上村……”
泛着雾气的小河边, 浣纱女一边拿着棒槌敲打着衣裳, 一边轻轻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
不远处的村落,也逐渐竖起一道道炊烟。
女子的脚步渐渐停下,原本无波无澜的目光, 在看见村落的瞬间, 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而后泪如雨下。
“姑娘,你没事吧?”浣纱女看着从无边无际的树林走出来的女子, 小心地问,“你是哪里人?可是遇见什么事儿?”
女子看向浣纱女, 良久终于动了动唇,声音沙哑得如同数十年不曾出声的老妪:“我是清江村人。”
话落, 女子径自走向村落深处早已荒废许久的房屋,踏过杂草丛生的小院,走进土屋之中。
荒凉的屋内四处漏风,女子也毫不在意,就像回到母亲的怀抱般,蜷缩着躺在冰冷的床榻上,阖上双眼。
又是一日一夜的风雪,天晴时,屋内的女子渐渐停止了呼吸……
时窈初初醒来时,身体仍像是被冻在冰窖中,呼吸之间仿佛都是彻骨的寒意。
——这是原主被生生冻死前,身体仍残存的反应。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那股寒意方才渐渐褪去,也意味着原主最后的气息,彻底消失。
时窈吐出一口寒气,环顾四周。
一间古香古色的房间,比起清江村那间简陋的土屋来说,要好得多。
然而这里的装潢太简单了。
一张床榻,一个衣箱,一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四个条椅,便是这间房屋的所有物件。
没有首饰,没有胭脂,没有铜镜,就连衣箱内的衣裳,都是以黑色为主,仅有的一件浅杏色云纹裙,也被压在箱底,久未动过。
简单到不像是一个女子的房间。
时窈走到八仙桌前,给自己倒了杯冷水,并没有喝,只是透过窗外的光,看向杯中的水面。
——一张模糊的、面无表情的脸,以及……
时窈蹙眉,看向自己拿着杯盏的手,女子的手指白皙纤细,手掌却布满了茧子,露出的手腕上,隐约透出几道伤疤。
她将袖口挽起,只是一条小臂,竟有足足五道疤。
“系统?”
【系统:剧情正在传送中。】
话音未落,时窈脑海刹那间多出无数画面。
原主原本是清江村的一名农女,自幼父母双亡,便靠着给人洗衣、捡柴过活,许多事无人教她,只能自己摸索。
直到十三岁那年,天下大旱,百姓买口粮的银钱都不够,更遑论雇人洗衣、买柴。
原主饥贫交迫之下,无奈只能去乞讨时,遇见了一个少年。
少年生得格外好看,就像是天上的神仙一样,穿得更是华贵非常,身后跟着穿着绸缎衣裳的侍卫,低头睨着她:“根骨不错,可要随我去?”
原主出神地看着少年,许久才回过神来,问道:“跟你去,有饭吃吗?”
少年浅笑:“有本事的话,自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
那一刻,原主怔怔看了许久,最终选择跟上前去。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为了一口饱饭,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是的。
是为了那一抹笑。
然而被接到暗卫营原主才知道少年的那句“有本事的话”是什么意思。
暗卫营有数十名如她一般大小的少男少女,人人都是“根骨奇佳”的练武奇才,而可以留在主人身边的,只需要七名。
他们在这里习武、比试、互相厮杀,昨日还曾并肩过的伙伴,几日后便可能刀剑相向,即便是亲生兄弟,厮杀时仍是你死我活。
原主几次险些命丧黄泉,也许是为了心中那抹笑,也许只是还想再看一眼少年的执念,她硬生生地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来。
十九岁那年,原主再次见到了早已成长为男子的少年,并成功成为他身边的一名暗卫。
也是在此时,她知道了,他是当朝皇帝的第九子,萧黎。
在之后的观察里,原主更是知道了,如今皇帝年岁已老,宦官当政,萧黎并不受皇帝器重;而萧黎本人似乎对此并不在意,他常年醉情于美酒与琴音之中,不近女色。
对于后者,原主心中是欢喜的,毕竟这样一来,她便是萧黎身边仅有的女人。
有时喝酒喝到兴起,萧黎会将她从暗处唤来,要她也尝尝鲜;有时也会弹琴给她听……
在这样独一无二的亲昵里,原主越陷越深。
直到太傅千金苏乐瑶的出现,让原主陡然清醒。
萧黎见到苏乐瑶,是在一场宫宴上,国色天香的大家闺秀,一曲《破阵》引来所有人的目光。
包括萧黎。
那时,萧黎在看着苏乐瑶,目光中隐有几分光亮;而隐藏在宫殿屋顶的原主,在看着萧黎,满心慌乱。
萧黎以讨教琴筝之曲为由,接近苏乐瑶。
苏乐瑶却只淡淡道:“大丈夫当志在四方,九皇子成日沉醉于靡靡之音,乐瑶不屑结交。”
原主本以为苏乐瑶已经把话说得这么难听,萧黎便会放弃了。
却没想到,萧黎对苏乐瑶的兴趣越发浓厚。
后来,邻国来犯,萧黎更是请命率军出征。
出征那日,苏乐瑶在城墙上目光复杂地送了萧黎一程。
三个月后,萧黎手握三军凯旋,授封昭王,苏乐瑶在同样的城墙上迎接。
这一次,苏乐瑶的眼中,隐隐有了几分欢喜。
原主将一切都收在眼底,心中越发沉沉。
之后的日子,果然如原主怕的那样,萧黎对苏乐瑶越发感兴趣,甚至几次三番对原主说:“唯有乐瑶,方能与孤相配。”
相配。
是啊,低贱的农女,自然比不上名门千金。
原主只能压下自己的爱慕,沉浸在一次次的任务中,努力将萧黎只当成自己的主人。
然而,苏乐瑶始终不肯应下与萧黎定亲。
萧黎调查之下发现,苏乐瑶心中挂念的,是她幼时的竹马,丞相之子,祈安。
祈安其人,当年曾是晋朝最年轻的状元郎,学富五车,过目不忘,生有清雅之姿,性情温敛。
后来丞相一家陷入谋逆的泥潭之中,皇帝昏庸,未经细查便将丞相一家斩首示众,唯有祈安逃了出来。
而祈安这个名字,正是朝堂之上,“挟天子号令百官”的宦官的名字——也是如今晋朝唯一能与萧黎分庭抗礼的人。
萧黎恼怒苏乐瑶心中竟记挂着一介阉人,却又不忍强迫苏乐瑶,便将主意打到了祈安身上。
只要祈安身边有了其他女人,苏乐瑶自然会死心。
而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原主,便是最佳的选择。
于是萧黎给原主的最后一个任务,便是在宫宴那日,爬上祈安的床,成为他的女人。
身为暗卫,从来没有回绝的权利。
原主看了萧黎许久,最终只提了一个条件:在宫宴前的这月余的时日,能多给她一些美好回忆。
萧黎答应下来,于是原主也答应下来。
这月余的时间,是原主一生最美好的日子,她以为,可以靠这些美好回忆,过完自己的一生。
可很快,宫宴到来,萧黎的人暗中给祈安下了迷药,而原主,只需要在苏乐瑶及宫宴众人出现时,褪去衣衫抱住祈安便好。
唯一让原主没有想到的是,祈安并不像她想象中那般谄媚跋扈、心狠手辣。
相反,他仿佛仍保留着当年的文人风骨,即便中了迷药意识迷离,仍没有半分慌乱恼怒,他只是说:“可是昭王殿下命你前来?”
原主没有说话。
祈安沉默片刻,在苏乐瑶推开门的瞬间,回手抱住了原主。
苏乐瑶看见这一幕,果然伤心欲绝地跑开了,祈安的手也在苏乐瑶离开的一瞬间,放开了原主。
看着祈安眼中浓郁的自厌自弃,原主莫名懂了,就像自己厌恶自己低贱的农女身份一样,祈安也厌恶自己不完整的身子。
他是故意的,故意让苏乐瑶看见这一幕,故意让她对自己死心。
那之后,原主众目睽睽之下光裸身子抱住一个阉人一事,成了一个笑话。
更引人发笑的,是阉人将原主接到了自己的府邸之中。
原主入住祈安府邸的前夜,萧黎命人送来了一粒丸药,并说:只要她服下,往后便是自由之身。
原主服下了,却没想到,那丸药中竟含有蛊虫,不仅压制了她的内力,且每逢月初,便会引得她身体燥热,除非与人交合方能缓解。
原来,苏乐瑶虽然伤心,却因为原主暗卫的身份,仍然担心着祈安的安危,唯有保证祈安安然无恙,她才会答应与萧黎定亲。
萧黎想要得到苏乐瑶,索性让原主失去内力,断了她伤害祈安的可能。
可萧黎到底嫉妒苏乐瑶对祈安的关心,所以在丸药中加入催情蛊,只为了嘲讽祈安,不过就是一个连自己女人都满足不了的阉人。
哪怕……原主会因此痛苦万分。
得知真相的原主是真的死心了。
她在房中待了三日,再出来时,只安静地问祈安:“你可还记挂苏姑娘?”
祈安默了默,只道:“祈某残破之躯,早已配不上她。”
自此,二人心照不宣地再没有提及过此事。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两个人真的就像是搭伙过日子一样,没有波澜,平淡如水,却也没有伤心、鄙夷。
原主逐渐觉得这样的日子也很不错。
直到次月初一,催情蛊发作,祈安看着她难受的模样,平淡地为她找来了解药——一个侍卫。
原主看着侍卫,很清楚祈安这样做,不过就是不在意自己而已。
她渐渐收起沉溺于这种日子的心,只当这里是自己的一处住处而已。
然而好景不长,一日祈安回府时,身侧带着红着眼圈的苏乐瑶。
原来苏乐瑶与萧黎起了争执,无处可去之下,遇见了祈安,祈安不忍她一人在外,将她秘密带入府中。
见到原主,苏乐瑶先是一怔,继而反应过来:“祈安哥哥早已有了妻子,我在此处不合适。”说完就要离开。
祈安几乎立刻道:“她并非我妻。”
原主看着祈安,心中明白,自己死了心,可他,从没死心过。
当晚,祈安主动找到了原主,语气中带着几分歉意:“祈某一介阉人,恐不能给姑娘想要的,你既与段辞有了肌肤之亲,他有求娶之意,你可愿嫁他?”
段辞,是祈安找来的那个侍卫。
一次两次被抛弃,原主早已认清,自己地位低贱,不论是朝堂上翻云覆雨的祈安,亦或是手握三军大权的萧黎,都不是自己可以配得上的。
而侍卫,大概才是与自己相配之人吧,即便她并没有真的与侍卫有过肌肤之亲,也不知那侍卫为何求娶。
可麻木的原主太想要一个安稳的人生了,所以点头答应下来。
祈安为她准备了丰厚的嫁妆,段辞虽只是侍卫,却武功高强,对她也很不错,二人之间的相处,就像是世间千千万万的平常夫妻。
原主本以为自己的余生会一直这样安稳度过,却没想到,幸福其实从未降临在她的头上过。
她在段辞的香囊中,发现了一幅女子的小像,那小像的轮廓,像极了苏乐瑶。
段辞将小像夺了过去,却又在看见原主苍白的脸色时,解释说,他年幼时饥寒,苏乐瑶施粥相救,他才能活下来,所以留了小像只为了回报恩情。
时窈没有说信与不信,只问:往后我们便如寻常人家一般,好生安稳过日子可好?
段辞应了下来。
彼时边疆仍在酣战,敌寇误以为原主与祈安关系匪浅,捉了她与苏乐瑶,意图威胁萧黎与祈安下令撤兵。
武功深不可测的段辞率先找到了二人。
正逢月初,原主体内的催情蛊发作,可当段辞看见昏迷不醒的苏乐瑶,一向冷面的他慌了神,留给原主一句“我很快来救你”便抱着苏乐瑶离开了。
原来,从一开始,段辞成为所谓的“解药”,再到后面求娶原主,不过是因为他以为苏乐瑶喜欢的人是祈安,所以想要让原主将祈安还给苏乐瑶罢了。
原主一个人躺在地上,看着段辞的身影飞快消失,心中只想着:她知道自己没有苏姑娘尊贵,她的命不值钱,所以只能排在最后。
没关系的,只要有人肯救她就好了,就足够了。
然而,她等了许久,没有人回来。
荒郊野岭,催情蛊发作的女子,几个下山抢掠途径此处的山贼……
原主被废去了内力,只能凭借着过往的一招一式,在衣衫被尽数扯坏时,拼尽了气力,拿起地上的刀,将几人一刀一刀地砍成了一滩滩肉泥。
冬雪片片落下,盖住了那一片血腥。
原主太累了,她没有再等任何人,只是凭着记忆,拖着虚弱的躯体,安静地朝自己出生的地方走着。
在那个简陋的村落,找到自己破旧的家,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离开……
剧情到此结束。
时窈仍坐在桌旁,垂眸看着面前的杯盏,一言未发。
系统的声音再次响起:
【萧黎当前好感度:5.】
【祈安当前好感度:0.】
【段辞当前好感度:0.】
时窈探出食指,蹭去眼下不知何时流出的液体:“现在剧情发展到哪一步?”
【系统:原主昨天已答应萧黎,宫宴上接近祈安。】
如今距离那场宫宴还有月余。
时窈眯了眯眸,慢条斯理地问道:“位面之子是谁?”
【系统:祈……辞……】
话未说完,系统的声音突然变得飘忽不定起来。
时窈蹙眉:“系统?”
不知多久,系统才终于恢复如常:【奇怪,我刚刚感受到了冲击。】
【位面之子是,祈安。】
时窈沉默片刻:“如果我没有记错,祈安是个货真价实的太监。”
【系统:所谓精元,即有心血精元与精气精元。】
“说人话。”
【取他情动时心口三滴血便好。】
第25章不准笑。
“窈窈, 最后一个任务。”
“宫宴那夜,爬上祈安的榻,从此便是他的女人。”
“为了孤。”
这番话, 是昨夜子时, 萧黎唤去原主,亲口对她说的。
彼时, 萧黎的目光早已落在苏乐瑶身上太久, 也太久没有唤原主前去。
因此, 去找萧黎时,原主心中久违的窃喜。
可到底,只是一场空欢喜。
而今日,便是萧黎兑现那个“给她一段美好回忆”的第一日。
时窈坐在过分简单的屋内,见萧黎始终没有叫人唤她前去,索性回忆起他的生平来。
幼时一场巫蛊之案, 昏庸的老皇帝斩杀了萧黎的整个母族, 血流成河, 而萧黎也被放逐在皇宫最为偏远的殿内,任人欺凌。
冬穿不暖,夏吃不饱, 便是别处受了气的小太监, 都能对他冷下脸色。
自那时起, 萧黎的性子便变得阴晴不定起来。
他厌恶亲昵的男女情意,更不会信任任何人。
即便是后来对苏乐瑶用了真心, 他也并未将自己全盘交付,也因此, 才与之闹出诸多矛盾。
而所谓的放荡不羁皆是假象,一个闲散的皇子, 不会组建那般庞大的暗卫营。
扮猪吃老虎,是萧黎最妥帖的形容。
即便是主动请缨上战场,也不仅仅为了得到苏乐瑶的刮目相看,还为了收拢他母族在西北一脉的兵权。
萧黎自始至终都知道原主的心意,他一面就像弥补幼时缺爱的自己一样,纵容原主的爱意恣意生长,一面又瞧不起原主的身份、看不上原主的血脉,自觉唯有最为高贵之人方能配得上自己。
所以,他对苏乐瑶耐心图之。
而对原主,则可以毫不犹豫地将原主送给一个旁人,却又希望原主为他留有清白之身。
送给一个阉人,再合适不过。
一个矛盾的……狗东西。
时窈讽笑。
门外几声从容的脚步声,紧接着叩门声响起:“窈窈。”清雅的嗓音自门外响起,尾音上扬,夹杂着莫名的缱绻。
萧黎居然亲自前来了。
时窈垂眸思索了下原主的性子,沉默寡言,固执到近乎木讷,许是年幼时便在血腥中度过,她就像一个眼里只有萧黎和杀人的工具,对人间的热闹与繁杂全然不懂。
时窈很快敛起多余的情绪,沉默地打开门。
入目的男子一袭鲜色云缎锦衣,唇瓣含笑,容色白皙如玉,五官惊艳绝尘。
墨发半披半束,金玉发冠愈发衬的他矜贵从容,只是那双眸子,是漆黑的,深不见底。
“这倒是孤初次来窈窈的房间,”萧黎手中拿着一柄折扇,慢条斯理地走进来,环视一遭后,“唔”了一声, “半点不像个姑娘家。”
时窈垂下眼帘:“主人怎会前来……”
话未说完,萧黎以扇柄轻敲了下她的头:“这段时日,窈窈可唤我一声……”说到此,他故作苦恼地思索了会儿,“‘阿黎’,如何?”
时窈蓦地抬头。
萧黎仍笑盈盈地看着她。
时窈动了动唇,到底没有唤出口,只忍不住在心中暗骂一声,果然狗东西。
原主大概就是在他这样的“纵容”与“柔情”中,越陷越深。
可他自己,语气多有情,那双眼睛便有多无情,只隔岸观火地看着原主陷入对自己的情丝之中无可自拔。
萧黎也不在意她的沉默,又问:“窈窈可有想去的地方?”
时窈的眼中闪过一丝窘迫。
萧黎像是看出她对外界的无知,并不介意地笑笑,又看了眼她的房间:“孤倒是有几处地方想带窈窈前去。”
说着他已率先走上前,行至门外,不忘侧头浅笑:“不跟上?”
二人一前一后越过□□与前庭,直至行至前院,几名侍卫模样的人正压着两个浑身是血的人走过,想来又是刺杀失败的。
萧黎显然也知道此事,仍随意地朝门外走,半分目光没有分给那二人。
那二人中的其中一人却在看见萧黎的瞬间,陡然激动起来,竟冲破了侍卫的桎梏,夺过一把剑便朝萧黎刺来。
时窈身为暗卫,下意识地抽出腰间软剑就要上前将人击杀,却没等她抽出,手便被一只微凉的大手按了回去。
萧黎仍笑看着她:“说了好好陪你,自然不能让窈窈出力。”
话落的瞬间,他手中的折扇中不知何时滑出一柄袖刀,身形闪过,那人便僵在原地,喉咙里的血后知后觉地喷了出来。
萧黎嫌弃地后退半步,拿出雪白的绢帕,将溅到脸颊的血滴擦拭干净,惋惜道:“听闻还是数得着名号的剑客,送去后山喂狗吧。”
说着,他转身走到始终面色平静的时窈面前,笑眯眯道:“既是给窈窈美好回忆,这段时日在孤身边,便无需动用武力。”
时窈的睫毛轻颤了下,抬眸专注地望向他,许久才讷讷应出一字:“好。”
萧黎像是被她的表情取悦了,眉梢微扬:“走,孤带你去个地方。”
*
萧黎带时窈前去的,是珍宝坊,奇珍异宝的首饰、衣裳,数不胜数。
身为从未来过这种地方的人,时窈自然只站在铺子中央,不知所措。
“窈窈可有喜欢的颜色?”萧黎问。
时窈摇摇头。
“那便各个颜色皆来一套。”萧黎说着,往软椅上一坐,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扣着桌面,任由掌柜的和绣娘拿来铺子里所有上好的衣裳首饰,一一给时窈尝试。
“浅靛沉稳,留着。”
“天青和煦,不错。”
“月白衬人,多来几套……”
萧黎坐在那里,并非只囫囵地走个过场。
相反,他一言一字道得分外真诚,目光认真地望向她,仿佛他的眼中只看见一人。
直到时窈拘谨地穿着一袭火焰般鲜亮的云织裙徐徐走出,一直夸赞的掌柜也不觉哑然片刻。
时窈怔然地看了眼掌柜眼中的惊叹,又看向眯着眼睛打量着自己的萧黎,眼中不觉多了几分期盼。
萧黎站起身,慢悠悠地拿着折扇绕着她走了一圈,半晌才吐出二字:“不错。”
掌柜附和:“是啊,姑娘穿红,当真美妙绝伦。”
时窈抬眸看向他,不觉牵起唇角。
掌柜见状又恭维道:“是啊,这位公子待姑娘这般好,想必心仪姑娘呢,姑娘应当多笑笑,姑娘还是笑起来好看……”
“掌柜,话可不能这么说,”萧黎懒洋洋打断了掌柜的话,看向时窈,“我们窈窈,下个月可就要嫁人了。”
掌柜闻言,脸色惊变,半晌干笑着退了下去。
时窈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消散,垂下眼帘。
萧黎走到时窈面前,折扇抬起她的下颌:“不许笑,窈窈,知道吗?”
占有欲真强。
时窈看着他头顶雷打不动的5好感度,暗忖着,下刻嗓音微哑,低声道:“你食言了。”
萧黎扬了扬眉梢:“嗯?”
“你说过,这段时日,只有美好。”时窈说罢,抿紧了唇。
萧黎静默片刻,笑了一声:“还不都怪窈窈在旁人面前笑了。”
时窈怔了怔,好一会儿才说了个风马牛不相干的话头:“话本中,书生亦不喜官家小姐对旁人笑。”
“嗯?”
“说书先生说,那是因着书生捻了酸,”时窈的眼眸深处迸出丁点的光亮,“你……可是捻了酸?”
萧黎闻言,收回执扇的手,噗地轻笑:“可惜,窈窈不是官家小姐,孤亦不是那穷酸书生。”
时窈的眸光很快暗沉下去。
“不过,”萧黎很快又意味深长道,“若是捻酸,对窈窈而言,可是美好?”
时窈眼睑抖了下。
“那便算是好了。”萧黎慢悠悠道。
因为她觉得美好,所以算捻酸。
时窈眯了眯眼睛,看着萧黎的背影,难怪原主直到被喂下催情蛊,才真正的死心。
有他这般有意无意的撩拨,原主怎么可能轻易放下。
从珍宝坊出来,便是京都最为繁华的街市。
原主从未认真看过这样的热闹,时窈在上界更是鲜少见到这番光景,一时之间倒是真的好奇起来。
而萧黎,显然是个合格的陪伴者。
时窈多看一眼的物件,他总会状似随意地解释上一嘴,或是那些新奇的小吃,总在时窈瞥过一眼后,下瞬便有人送到她的手中。
二人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之中,竟真的像极了哪家结伴而行的千金公子。
直到走到一家龙须酥的铺子前,时窈出神地看着细如丝发的雪白糕点。
“这是糖。”萧黎适时解释。
时窈的眼中浮现显而易见的惊诧,许是不好意思暴露自己的无知,又飞快地垂下眼帘:“糖怎会……细如丝发?”
“窈窈未曾见过?”萧黎询问。
时窈心中忍不住冷笑,原主见没见过,他这个狗东西不该是最清楚的吗?
幼时贫穷不可能接触到这般精致的糕点,后来更是在暗卫营中,伴随着血腥与杀戮度日,一个不小心便会丢了性命。
萧黎显然不会觉得是自己的问题,只递给铺子老板一锭银子,低声说了些什么。
老板看见银子眼睛都亮了,连连点头,带着二人朝铺中走去。
时窈不解地跟在其后,直到来到一处格外香甜的房间,几个伙计正热火朝天地忙碌着,澄黄的麦芽糖在江米粉中打着滚,一下下地拉扯。
老板招呼几个伙计出去,很快偌大的房内只剩下二人。
时窈不解:“他们去了何处?”
“不是想知道龙须酥如何细如丝发?”萧黎走到一旁,随手挽起宽袖,“试试?”
时窈迟疑片刻,最终走上前去。
二人站在相对的两端,各执着麦芽糖的一侧,勾勾缠缠的糖丝越来越多,伴随着霜粉的飞溅,丝线越发得细。
时窈拿过一旁锋利的桑刀,安静地将糖丝切成块,常年握剑的手,初次碰触厨艺,刀工利落又漂亮。
直到看见一块块龙须酥在自己手中成型,时窈的唇角不由弯起一抹浅笑。
“很好。”身后,萧黎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时窈唇角的笑一僵,而后忙将笑收敛了回去。
“此处并无旁人,窈窈想笑便笑就是。”萧黎扬眉道,顺手将她脸颊的一块豆粉撇去。
时窈整个人都好似僵住,良久方才抬头,怔怔地看着他。
不知多久,她不由自主地抬手,学着他的样子,将他脸颊的一小块白轻柔拭去,扯起唇角,生涩地弯起一抹笑:“我很喜欢。”她低声道。
萧黎看着她的笑,顿了下,半晌眯了眯眼,轻笑一声,垂下眼眸。
还真是容易满足。
这些小玩意儿,也便是她这种人能说出“喜欢”二字,若是乐瑶,怕是都入不得她的眼。
不过也正是她极易满足,他才愿意陪她玩所谓“给她些美好回忆”的把戏,若是贪得无厌,他不介意以毒相迫。
时窈看了眼萧黎微有波动的好感度,淡淡收回视线。
动了就好。
天色渐渐转暗,时窈拿着装着龙须酥的油纸包走在夜市之中,不得不说,此处的夜市比起千百年后灯红酒绿的夜市,别有一番风味。
游龙如火,花灯似锦。
直到人群突然开始朝河岸的方向游移,伴随着几声“京都府分发河灯,为民祈福”的口口相传的声音,朝那方走动的人越来越多。
时窈不由新奇地朝那边看去。
“想要?”萧黎漫不经心地问。
时窈看向他,眼眸极其细微地亮了亮。
萧黎停顿片刻,倒是第一次在这个一贯死气沉沉的手下眼中,看到属于人的神采。
他玩味一笑,扔下一句“等着”朝京都府的方向走去。
时窈安静地站在身后的木架旁,等待着。
随着人潮越发拥挤,一旁的木架也摇摇欲坠。
时窈恍然未觉。
直到又一波人群重重挤来,松动的木架终于不堪重负,根根手腕粗的木梁落下。
萧黎回来时,看见的正是木梁纷纷砸下的画面。
而木梁下,时窈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躲避,只看向他离开的方向,近乎入定地等待着。
萧黎半眯双眸,看着一根木梁砸在她的肩头,她脸色微白,却仍执着地站在原地。
也不知在执着些什么。
下根木梁砸下的瞬间,萧黎终于现身,将余下几根尽数踢向远处的河面。
翩翩落地的瞬间,萧黎慢悠悠道:“孤的暗卫,连几根木梁都躲不过?”
时窈苍白的脸颊上,本漆暗的眸子如同点亮了点点光火,而后才听清了他的话。
她抿了抿唇:“人多,离开你会找不到。”
萧黎轻挑的眉稍顿:“孤记得,窈窈的轻功不错。”
时窈抬眸,语气平静:“你说,在你身边,不必动用武力。”
萧黎似是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她竟奉为圭臬,好一会儿才道:“如此听话?”
时窈沉默下来。
萧黎不喜身边人话多,时窈便一贯话少,此刻一言不发也无甚奇怪的,他并未在意,正要打道回府,便听见身后传来女人认真的声音:“不是听话,是相信你。”
萧黎微愕,回眸正迎上时窈如方才等待时一般执着的目光。
她说:“我只信你。”
恰逢一束焰火升空,绽放在二人头顶,点缀在漆黑的夜空之中。
【系统:萧黎好感度:10.】
第26章为何不跑。
这晚, 终究因木架倒塌一事,二人没能放成河灯,早早便回了王府。
萧黎径自去了寝房, 时窈则回了自己偏远角落的小院。
等到回到屋中, 点上烛火,时窈才终于得空处理左肩的砸伤。
虽说有系统屏蔽痛感, 可这伤到底是落在自己的躯体上, 时窈不由在心中将萧黎那狗东西再次咒了一通。
那狗东西分别时走得分外理所当然, 自然不会理会时窈身上的伤势。
即便他答应了要给她一段美好回忆。
事实上,在他心中,原主大概也不算是一个与他一样的活生生的人。
对他而言,为主人受伤,是一个暗卫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完全没有必要去关心一个工具有没有坏损。
时窈上好药, 躺在床榻上, 看着屋顶的梁木, 思索着接下去发生的事。
若她没有记错,原剧情中,也是放河灯的一晚, 发生过一起针对萧黎的刺杀。
那次, 原主毫无迟疑地用自己的左肩替萧黎挡了突如其来的一剑, 而后忍痛将刺客击杀。
其余暗卫也很快现身,将萧黎安然无恙地护送回府。
可暗卫保护主人, 在萧黎看来,正如家犬护主一般, 太过天经地义,以至于他从头至尾未曾有半点波动。
时窈眯了眯眸, 在上个小世界,闲来无事翻看闲书时,她曾看到过一个词:
吊桥效应。
那时只觉得有趣,而今细细想来,确有几分道理。
时窈思忖片刻,弯唇笑开。
刺客中,总有几个很厉害的高手,并不奇怪吧?
*
深夜,丑时。
王府正中央,奢华的寝房内,银质烛台上盏盏烛火雀跃,映得房内亮如白昼。
案几后,一手支着额角的萧黎蓦然睁开双眸,双眸森寒如冰,额角沁出米粒般的汗珠。
他又梦见当年母亲一族被屠尽的画面了。
深夜的宫殿前,那些白日还对他笑的人,被一刀刀支离破碎地砍倒在地,肢体与血迹四溅。
当他跑回母妃宫中,看见的正是房梁上悬挂的三尺白绫,以及白绫之上幽幽晃动的母亲。
也是那时起,深夜他再难安眠。
唯有那次宫宴之上,听着苏乐瑶的琴音,他少见的心安,后来的相处,更令他察觉到,在那个女子身旁,他竟能得片刻好眠。
门口的侍卫察觉到案几的动静,忙恭敬道:“王爷?”
萧黎回过神来,鼻腔溢出一声倦怠的“嗯”:“今日苏府有何动静?”
侍卫应:“苏姑娘今日未曾出门,在府内绣了一整日荷包。”
萧黎沉默下来,心知今晚大抵又无法入眠了,他蹙了蹙眉,良久才又道:“明日一早,去请苏姑娘。”
“是。”
萧黎懒散地垂眸,袖口沉了沉,他垂眸看去,河灯一角露了出来。
萧黎将河灯拿出,展开,是一条锦鲤的模样,算不得精致,却也惟妙惟肖。
想到白日和时窈出门,本以为那个木讷且古板的女人会很无趣,未曾想倒是比他想象中要有趣一些。
不过再有趣,于他也不过是手边的工具愈发顺眼了而已。
索性也便像逗弄阿猫阿狗似的,陪她玩下去了。
他知晓她的那点心思,不过她不点破,他也没必要戳穿。
虽然他并不相信这种廉价的“心意”能维持太久,毕竟暗卫营内出来的人,血本就不干净。
也许哪日自己遇到险境,她便也如同当年见风使舵那群人一般,或抛下他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见风使舵趁机报复。
不过也聊有胜于无,毕竟他还需要她的忠心
这般想着,萧黎将河灯扔到一旁,索性翻看起手边的折子。
直到天光大亮,萧黎方才疲倦地放下折子,手在桌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等着侍卫的答复。
“王爷,”门外,侍卫的声音很快传来,“苏小姐说,她今日尚有要事,不便前来。”
萧黎的手不由紧攥,眉心也紧紧蹙起:“有何事?”
“苏小姐未曾明说,”侍卫迟疑了下,“还有,后院的时姑娘,方才问过王爷,今日可有空闲前去?”
时窈?
萧黎心中尽是被苏乐瑶回绝的烦躁,与彻夜不眠的疲倦,一听见时窈的名字,想到她那简陋的房间,眼中嫌厌之色顿起。
可转念想到那个条件,他默片刻后才道:“酉时一刻,带她去山海斋。”
*
时窈早便猜到萧黎定然不肯再来这处院落。
即便这里打扫得分外整洁,可昨日他来时,哪怕掩饰得再好,可除了他脚下的那方寸土地,其余半点都不愿沾染。
大概在他那种自负之人眼中,下人住的地方,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
昨日亲自前来,也不过是他一时兴起,让她感动一番,对他愈发死心塌地罢了。
酉时,时窈准时到了京郊的山海斋。
虽只是一处酒楼,山海斋却占据着京郊近十亩地,窗外可望见远山上郁郁葱葱的山林与炊烟,是不少达官贵人休沐时常来之处。
时窈到时,萧黎还未曾前来,却也正常,被偏爱之人,总有随意妄为的本钱。
时窈率先要了酒菜,便安静地在厢房中等着,偶尔看一眼窗外的繁华街景。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萧黎方才姗姗来迟,笑盈盈道:“今日有公务在身,窈窈可是等了很久?”
撒谎。
只一眼,时窈便看出他并未说实话。
大抵是毫不担心她会气恼或是提前离去,他的眼中没有半分愧疚,只随意坐在她的对面。
时窈轻轻摇头:“未曾。”说着,目光从他的眼下一扫而过。
察觉到她的视线,萧黎挑眉:“怎么?”
时窈抿了抿唇:“昨晚,你没休息好?”
萧黎微怔,片刻后合起折扇朝她面前一凑:“窈窈这是在关心孤?”
时窈瞳仁微张,原本木然的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粉,她慌乱地垂下眼,不敢再与他的眸子相接。
恰逢包厢门被人小心地敲了两下,掌柜的亲自将酒菜送了上来。
时窈如同得救一般,飞快朝掌柜的投去感激的一眼。
掌柜不明所以,对二人恭敬地笑笑,悄然退下。
萧黎还未见过一向死气沉沉的时窈,今日竟还会露出这番模样,不觉饶有兴致地多看了一眼。待看清轻颤的睫毛与通红的耳根时,他忽而反应过来,将兴致压了回去。
他不需要一个卑贱之人的爱慕。
萧黎收回视线,却在看清桌上的酒菜时,又是一怔。
不论是菜色还是清酒,皆是合他口味的。
可事实上,他鲜少对某一样菜表现出由衷的喜爱,至多不过是多尝上几口。
即便是他从未刻意在其面前掩饰口味的乐瑶,都未曾注意到他的偏好。
“酒菜,掌柜的上的?”萧黎故作不经意地询问。
时窈不解,好一会儿反应过来,脸颊上初次浮现出几乎不好意思的神情来:“你可爱吃?”
萧黎的心绪有一瞬间的复杂,这一次再未出声调侃,只默不作声地用餐。
待用完饭食,外面的天色早已暗了下来。
二人一前一后地从斋内走出,恰逢前方不远处,那条穿过京都的河边,几个世家公子小姐正拿着河灯,学着寻常百姓的样子放着,伴随着几声俏生生的笑。
时窈歆羡地朝那边看去。
“想去?”萧黎的嗓音自身侧慢悠悠响起。
时窈眼睛亮了亮,转头看向他,眼眸深处隐隐浮现几缕期待。
萧黎挑了挑眉:“那便……”去。
最后一字还未说出口,萧黎的脚步便僵在原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河岸上,双眸轻眯。
时窈不解地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待看清那昏暗河边的一对男女时,心下了然。
女子一袭雪白烟纱云纹裙,如烟似雾,眉眼温婉动人,却又不失端庄大气。
而男子,则着一身白色书生袍服,五官清雅如泛着上好光泽的白玉,肤色泛着病态的苍白,脊背笔挺,竟有几分翩翩君子的贵雅。
苏乐瑶与祈安。
他们并未同其他男男女女一般放着河灯,只面对面说着什么,说到激烈处,隐隐听见苏乐瑶哽咽道:“祈安哥哥为何总不肯与我相认?”
而祈安不知说了什么,苏乐瑶伤心地转身跑开了。
祈安仍立于原处,眼中尽数挣扎与自厌,良久垂下眼帘,容色仿佛也随之暗淡。
时窈看着眼前这一幕,眉梢几不可察地扬了下。
当初最为风光的状元郎,一朝成为臭名昭著的宦官,背脊竟还挺拔如松。
这个祈安,比她想象中还要有趣些。
而身侧,萧黎笑望着祈安站立的地方,唇角的弧度没有丝毫变化,唯有双眸漆黑且混乱。
苏乐瑶口中的“要事”,原来便是约了祈安在山海斋见面。
为了一个阉人,她回绝了他。
“你可要……去寻苏小姐?”身侧女人小心且艰涩的声音响起。
萧黎陡然回过神来,待看清时窈暗淡的眸子时,思绪瞬间清醒。
乐瑶念旧情,自然放不下祈安。
可祈安,却不过一介懦夫。
用不了多久了,下月宫宴,待时窈爬上祈安的榻,乐瑶即便再放不下祈安,也绝不会与旁人相争。
这般想着,萧黎心中的波澜渐渐平复,转了转折扇,迎着时窈忐忑的眉眼低笑出声:“说了要陪窈窈,哪有半途离开的道理?”
说着,他展开折扇,扇面上变戏法般出现两个折叠的河灯。
时窈眼眸中的暗淡像瞬间被点燃,轻轻将其中一枚河灯拿在手中,抬头对他露出一抹笑。
萧黎牵起唇角,正要拿过另一枚河灯,却见时窈的脸色骤然惊变,想也没想地冲上前来,用力地抱着他旋转了一遭。
暗箭刺入血肉的声音响起。
萧黎只听见耳畔一声极轻极淡的闷哼,像是早已习惯了这般的痛楚,没有丝毫异样。
下刻,数十名黑衣人从四面八方飞袭而来,手中刀剑泛着冷色的光,直直刺向萧黎的眉心:“狗王爷,受死吧!”
萧黎凝眉,以折扇抵住刺来的长剑,银针自剑柄射出,顷刻要了来人性命。
萧黎转眸看向身侧,时窈面颊苍白,却仍分外平静地取出腰间软剑,很快与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然而黑衣人越来越多,很快将二人围困在中间。
萧黎明显察觉到这波黑衣人的武力极高,内力深厚,只怕对此次暗杀早已计划良久。
尤其隐在四周的暗卫这么久都未曾现身,怕是凶多吉少。
这般想着,萧黎手下招式愈发凌厉。
下瞬,他却陡然惊觉周围内力减弱,转眸看去,时窈竟只身引开了十余名黑衣人,朝远处的树林而去。
萧黎看着那道瘦弱的背影,神情微顿,竟莫名想到她身上仍带着伤。
却容不得他再多想,黑衣人再次袭击而来,他忙举扇迎敌。
树林中。
时窈看着晕倒在地的黑衣人,眸中的幽光渐渐褪去,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手,朝远处的河岸眺望。
漆黑的河面之上,萧黎正踏空与黑衣人缠斗着,片刻间竟已斗至树林深处,只能影影绰绰看见渺小的黑影。
没想到萧黎的内力如此深厚,即便阻隔了暗卫相助的可能,他独自一人竟也有脱困的能力。
时窈半眯双眸,眼见黑衣人不是萧黎的对手,她徐徐做声:“帮他一把。”
【系统:谁?】
时窈默了默:“自然是可怜的黑衣人。”
【系统:……】
与此同时,只差半招便可取黑衣人命脉的萧黎,骤然察觉到眼前人的内力精进了许多。
他神情微惊,正要后退,却只觉一股陌生的庞大内力经由长剑朝自己胸口袭来,整个人不受控地自树梢坠落。
黑衣人虽不知为何内力大增,却也未曾多想,匆忙追上前来,欲要赶尽杀绝。
又是三道剑气,径自劈向萧黎身前。
萧黎只觉自己喉咙一阵血腥味翻涌而起,眼前阵阵昏黑。
这是他初次觉得,自己离死亡这般近。
便是战场杀敌时,都未曾有这般真切的感触。
眼见黑衣人凝聚全身之力,正要再一剑斩下他的首级……
“阿黎!”熟悉的嗓音,陌生的称谓骤然响起。
不同于以往死水般的沉寂,这一次,女子的声音带着莫大的惶恐与慌乱。
陷入一片黑暗前,萧黎看见一道踉跄的身影朝自己飞奔而来,没有半分迟疑地抱住了自己,挡住了那致命的一剑。
为什么……
萧黎动了动唇,很想这般问,却最终昏迷过去。
*
天光暗沉,漫长的树林里不见半分光亮。
秋季的深夜凉如水,露珠渐渐在枝叶上凝结。
窸窣,窸窣……
细碎的踩踏枝叶的声音,伴随着沉沉的呼吸声,不断地在萧黎的耳畔响起。
他感觉自己伏在瘦弱的背上,身前人吃力地背着他,一上一下地颠簸着。
他努力地想要睁开双眼,可疲惫的眼皮总忍不住耷下。
唯有鼻息间浅淡的皂角香,莫名地令人心安。
再次彻底清醒,天色早已大亮。
唯有背着自己的瘦弱身影仍在不停留地继续前行着。
萧黎感觉到胸口的伤已经上了药,他嗅到了血腥味中夹杂的浓郁的药香,可被内力震伤的肺腑仍阵阵闷痛。
萧黎缓缓睁开眼,一眼望见的,便是女子苍白如纸的侧颜,没有半点血色。
她紧抿着唇,执拗地一次次将他几次险些坠落的身子撑到自己的背上。
晶莹的汗珠沿着她的额角坠下,愈发衬的那张脸虚弱至极,仿佛下瞬就要彻底昏厥。
他欲要将她送给阉人,可她竟然……保护了他?
没有抛下他独自逃命,也没有趁机报复。
若是他……萧黎不得不承认,他不会管她死活。
“为何不跑?”萧黎问。
时窈原本无光的眸子,在听见他声音的刹那,乍然闪现前所未有的光亮,未曾掩饰的眼底,是浩瀚无边的情愫。
萧黎微愣。
“前方有炊烟,应该是个村子,就快到了。”时窈沙哑道。
“为何不跑?”萧黎又问了一遍。
时窈的脸色愈发的白,整个人摇摇欲坠,却仍对他摇摇头:“你说,在宫宴前留给我美好回忆。”
“还有二十八天。”
【系统:萧黎好感度:30.】
第27章寻常人家。
树林之外, 是一处名为兰溪村的小村落。
远远望去,村落上几缕炊烟袅袅升起,清澈的溪流穿过村庄, 小溪两边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庄稼地, 房屋错落有致,宛如宁静的田园画卷。
时窈吃力地背着萧黎, 走进一处荒废已久的院落, 拨开丛生的枯黄杂草, 用袖口擦拭了下屋内仅剩的一张古老的八仙椅,小心扶着萧黎坐下。
而后她又走到唯一的土炕前,将厚重的灰尘扫落,锋利的软剑削出整齐的草垛,平铺在土炕上。
忙完后,她方才将萧黎扶到土炕上躺下。
她做这一切时, 萧黎便安静地看着她, 一动没动, 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发烧了。”直到时窈的声音响起,萧黎的眸子才动了动,落在她的脸上。
时窈抿了抿唇:“我去找大夫。”
说着, 她转身便要出门。
却没等走出半步, 手腕便被人拉住。
时窈脚步一顿, 转过头看着萧黎,待看见戒备的目光, 她轻怔了下,徐徐弯起唇角:“我不会暴露身份的。”
萧黎看了她一眼, 最终松了手。
也许是失血过多,也许是肺腑剧痛, 萧黎感觉浑身一阵阵热气翻滚,整个人像是被放在干热的火盆中灼伤一般,喉咙里溢满了血腥气。
不知不觉之间,他竟再次想要昏睡过去,可此地人生地不熟,他的多疑不允许他就此沉睡,勉强维持着一丝清醒。
朦胧中,萧黎感觉到有老人的声音响起,随后那人给他号了脉,开了药。
时窈似乎又出去了一趟,再回来,他的额头多了一块湿漉漉的绢帕,泛着凉意,丝丝缕缕地钻入骨血里,说不出的舒适。
而后几个时辰,每逢绢帕被他染热,便有新的凉绢帕换上。
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
不知过去多久,萧黎觉得自己体内翻涌的热气渐渐平复,已能注意到周遭隐隐传来的鸡鸣犬吠之声。
他缓缓睁开眼,入目一片昏暗。
一旁只亮着一盏煤油灯,静静地释放着微弱的光芒。
而油灯旁,时窈坐在那里,煞白的脸庞在灯光下竟洋溢着一股淡淡的暖光。
她的手中拿着一根枯草,低着头,正在编着什么,可那双眼睛却是迷茫的,显然心不在焉。
一缕碎发垂落在脸庞,微微摇晃着。
“编的什么?”萧黎开口询问,此事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嘶哑得厉害。
时窈编织的动作猛地僵住,睫毛轻颤了下,过了许久,才终于缓缓抬头朝他看来。
“嗯?”萧黎扬了下眉梢。
时窈的唇动了动,却没等开口,眼中却飞快凝起水雾。
萧黎微滞。
身为他的暗卫,自是受过无数训练与折磨,以往便是被刺穿肩头都面无表情的时窈,此刻却……眼中有了泪意。
因为他的清醒。
“我还以为,窈窈不想孤醒来呢。”萧黎不喜此刻被影响的情绪,转过眸子,如以往一般调侃。
时窈垂下眼帘,再抬眼,已经眨去眼底的湿润:“郎中说,若今夜未能醒来,怕是……”
余下那些不祥的话,她没有说出口,只安静地转身去了门外,很快端来一碗仍冒着热气的汤药:“郎中说,你若能醒来,便喝下此药,约莫三四时辰便能去热,之后便静养内伤,勤理外伤便好。”
萧黎看了眼汤药,正要将其接过,却见时窈拿着汤碗的手轻颤了下,极其细微。
他抬眸看向她:“嗯?”
“没事,”时窈的脸色有些许不自然,抿着唇低下头:“汤药已经不热了。”
萧黎看了她一会儿,“嗯”了一声收回视线,拿过汤药仰头一饮而尽。
时窈看着他喝下,像是终于放下心来,人也变得和以往一般安静。
又等了一会儿,见萧黎已重新躺回原处,轻阖双眸,呼吸也比之前要平和,时窈方才走出门去。
几乎在她离开的瞬间,萧黎便睁开了双眼,探究地扫了眼她的背影,目光森冷。
刚刚,她那句“没事”,撒谎了。
她有事瞒着他。
若是她背叛了他……
萧黎的手不觉紧攥,心中突然对这个可能的结果,充满着超出寻常的怒意。
她若真敢背叛,当年他可以给她新生,如今便……不介意亲自要了她的命。
久未住过人的房屋,连窗子都是破烂的,只留下光秃秃的窗框,微微起身,便能瞧见院中的场景。
萧黎半眯双眸,朝窗外看去……
此刻,荒芜的院中。
时窈随手朝锈迹斑斑的铁锅下塞了几根柴木,便慢悠悠等着冷水烧热。
【系统:宿主,我其实可以帮你将伤口治愈。】
时窈又拿出一根木棍,翻了翻燃烧的柴,扫了眼身前的血迹。
原主常年一袭黑衣,即便受伤,血迹也极不明显。
可虽如此,她方才怎么说也是因屋内那个狗东西而伤,他竟从始至终未曾注意到她的伤势。
时窈心中冷笑一声:“不用,这些伤还有用。”
【系统:什么用?】
时窈没有应声,待冷水冒起热气,她方才缓缓走上前,站在月色下,褪去衣裳,露出身前身后的伤……
*
屋内。
萧黎原本带着淡淡杀意的目光,在看见月色下的女子肌肤时,已经顷刻烟消云散,整个人甚至近乎愕然。
皎洁的月光里,时窈便站在那里,艰难地褪去身上的衣裳。
原本如上好白玉的肌肤,却爬满了可怖的伤疤,一道,又一道。
甚至,有两处伤口,仍在流着鲜血。
即便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他仿佛也嗅到了那股浓郁的血腥味,搅得他呼吸都有些艰涩。
萧黎一直都知道,暗卫营内如人间炼狱,从里面活着出来的人,必是经历过非人的训练的。
他也见过无数血淋淋的伤,皆无甚感觉。
可独独时窈身上的那些痕迹,竟让他觉得可怖。
就在一盏茶的工夫前,他还在怀疑时窈背叛了自己,可分明……是他忘记了,时窈也受了伤,甚至她身上的伤,是为了保护他。
从昨天到现在,她一直在照顾他,连自己身上的血迹都未曾处理一下。
萧黎的喉结动了动,像是有什么堵在那里。
窗外隐隐传来一声闷哼,萧黎的眸光动了动,他很清楚,只有实在难以忍耐,她才会发出细微的动静。
他望着女人清理伤口,洗去血污,却在拿出青瓷瓶上药时,动作停顿了下,侧眸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最终,她将瓷瓶重新收回袖中,只拿出一个简陋的纸包,将里面的白色粉末一股脑倒在伤口之上。
几声难以压抑的闷哼与喘息声再次响起……
萧黎重新躺回土炕上,眼神一片复杂。
暗卫常年受伤之故,总会随身携带上好的伤药。
可时窈……却将上好的伤药留给了他,自己只用着粗糙的止血药物。
她难道不知,不说其他,单以她卑贱的身份,他也绝不会允许立在自己身侧之人是她?
【系统:萧黎好感度:35.】
时窈满意地听着系统的报备,将衣裳慢条斯理地穿好。
她就知道,以那个狗东西的多疑,方才自己不自然的神色,不信他不防备自己。
在他最怀疑自己时,将那些伤势露出,得到的不只是好感度的提升,还有愧疚。
而愧疚,可以让人更容易地达成一些目的。
时窈系好鞶带,若无其事地回到房中,一眼便对上萧黎望过来的视线。
时窈停顿了下:“我在外面发现一张破草席,今晚睡在地上。”
事实上,这破旧的屋子,地上与土炕最大的分别,便是土炕高一些吧。
萧黎仍望着她,见她再不肯开口,徐徐道:“你没有什么想说的?”
时窈怔,继而摇摇头。
愚蠢。
萧黎心中忍不住轻嗤,自己虽不会给她身份,可以自己现下的处境,若她说自己不想爬阉人的榻,他也不是没有答应的可能。
可她既然什么都不说,他自然也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萧黎阖上双眼,索性再不言语。
许是伤势作祟,也许是汤药有安眠之效,萧黎这次再未昏迷,反而逐渐生出几分困倦。
可当意识逐渐沉溺于睡梦之中时,那场灭门之灾再次钻入梦境,斑斑血迹在梦里蜿蜒,白绫上的母妃飘荡的身影也在梦里轻轻地摇晃……
萧黎猛地睁开眼,呼吸微紧。
“睡不着吗?”轻缓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萧黎眉心微蹙,未曾理会。
屋内静默片刻后,低柔的吟唱声在房中安然响起:“一个犁牛半块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萧黎转眸:“你在做什么?”
吟唱声渐渐停下,时窈安静了会儿:“幼时,隔壁家的大娘便总这般哄人睡觉,我偷学来的。”
萧黎半晌挤出一字:“俗。”
时窈默了默,没有理会他,只继续轻轻地吟唱着。
夜色静谧,女子的嗓音如清泠的水珠纷纷落入池塘,漾起点点温润的涟漪。
萧黎伴着这样的歌声,竟不知不觉沉睡了过去。
没有再梦见那些可怕的往事,亦没有折磨他数年的画面。
他睡了这些年来,最为香甜的一觉。
大抵也正因此,等到第二日醒来时,萧黎仍有些恍惚,好似自己仍还停留在幼时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年岁。
直到胸口的闷痛传来,萧黎才后知后觉地清醒。
这不是当年,他前日才被人刺杀。
而此刻的房中,空荡荡的,不见时窈的身影。
萧黎凝眉,尝试着下了土炕,随后便发觉自己的身体轻松了许多,人已可以勉强独自行走。
他朝门口走了两步,便听见院外传来几人轻声细语的说话声。
萧黎抬头,透过门窗便看见时窈正与几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妇人说着什么,唇角带着丝笑意。
最让萧黎惊讶的,便是她唇角的笑。
便是前几日自己陪她上街时,她虽也会笑,可那笑是拘谨的、不自然的。
不像此刻,自在、轻松,甚至……柔和。
好像,她本就该属于这里。
“行了,时娘子,你就在这儿住着就行,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其中一位妇人笑道,“对了,这镰刀你拿着,做活也方便些。”
“多谢大娘。”时窈轻声道谢。
那妇人连连摆手,一抬头便看见了门内的男子,一时之间看呆了,在村里何时见过这样好看的男子?
就像……就像神仙似的。
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对时窈促狭地笑:“你那夫君都等不及了,快去照看他吧。”
时窈张了张嘴正要解释,妇人却已快步离去。
时窈拿着镰刀走回院中,迎上萧黎的目光,解释道:“这院落是李大娘的儿子的,已经搬去城中了,我给了她一些银钱。”
萧黎并未在意这院落的由来,只徐徐问道:“夫君?”
时窈容色骤然红了起来:“我,我对人说,你我二人途径此处遇见了山贼,那大娘便以为,你我是私奔至此……”
眼见越描越黑,她干脆低下头:“我去将院中的杂草割了。”
萧黎看着她难得慌乱的背影,心中莫名也轻松了些:“最迟明日便要离开,割杂草作甚?”
时窈的身形微滞,好久转过身没有看他,只低声道:“……你之前答应我的,可还作数?”
“嗯?”
“宫宴前,陪我……”时窈声音渐轻。
萧黎笑:“自然作数。”
时窈紧咬了下唇瓣,像是故作了全部勇气,才敢说出这番话:“那你可否,这二十余日,如同寻常人家一般,陪我待在此处。”
萧黎半眯双眸,看着立在自己身前的女子。
得寸进尺。
是他心中的第一念头,甚至下意识便欲回绝。
可脑海莫名浮现出昨夜她孤零零就着月色处理伤势的画面,只当……昨夜怀疑她的补偿,左右在哪儿陪她都一样。
萧黎这样想着。
再者道,他也想看看,自己若是出事,京中哪方势力会率先沉不住气,欲要行祸事。
思及此,萧黎的心绪逐渐平静,弯起一抹笑:“好啊。”
时窈不敢置信地抬头,眼眸如星辰,光芒乍现。
就像……她背着自己时,不经意瞥见的那一抹亮。
萧黎移开视线,不愿再看她的眼睛。
不过是予她一场虚假的美梦而已。
待到宫宴日,便是梦醒时。
第28章家。
不大的小院, 早已换上一袭棉麻布衣的时窈坐在简陋的短腿木凳上,手拿着镰刀,动作缓慢地割着枯黄的杂草。
偶尔牵连到伤口, 她便微微休息片刻, 等到不适感过去,她便继续手上的活。
早已升起的日光安静地照在她的侧颊, 虽已是秋季, 却仍是晒得她面颊泛红, 鼻尖冒出了几粒米粒大小的薄汗。
随意束起来的长发便耷在身后,偶尔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到身前,有碎发俏皮地凑到她唇边,她会在阳光下眯着眼睛,停上一停,将碎发拂开。
萧黎坐在屋内的八仙椅上, 看着正忙碌的时窈, 听着杂草被一下下割断的窸窣声, 竟觉得这幅画面分外和煦。
可很快他便反应过来,不过在此处待上二十余日,根本不值当这般收拾, 大不了还能再购置一处院落, 也不知她作甚自找苦吃。
不过她既然愿意忙, 他也懒得理会。
萧黎自袖口拿出袖珍纸笔,写起书信来, 要暗卫时刻紧盯着朝堂动静。
落下最后一笔时,萧黎迟疑了下, 想到那晚苏乐瑶和祈安相对而立的画面,脸色微沉, 最终还是添上一句:这几日,府中可有人来?
待到写完,萧黎方才发现时窈不知何时已经割完了杂草,正看着他面前的纸页,目光中隐隐有些……歆羡?
萧黎不经意地将书信叠好:“怎么?”
时窈回过神,脸上浮现出几丝不好意思的神情:“阿黎的字很好看……”说完她才突然反应过来,耳根泛起热意,“不是,只是一早乡邻问你名讳,我担心引人注意,便说你叫阿黎,方才没注意便说出来了……”
“无妨,”萧黎打断了她,“此处的确不便暴露我的名姓,再者道,不是早便让你唤我‘阿黎’?”他扬眉,“你难道想在此处唤我‘主人’?”
时窈怔了下,摇摇头,半晌垂下眼帘,又轻轻叫了一遍:“阿黎。”
萧黎拿书信的手一顿,只觉这二字从她口中吐出,莫名有些悦耳。
他蹙眉,挥散这些有的没的的念头:“你方才说,我的字?”
时窈轻轻点头:“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字了,”说着,她低下头来,露出近乎羞涩的神情,“我幼时很穷,上不起学堂,便偷偷在学堂外的墙根下跟着听,没想到被先生发现,将我赶跑了。”
说到此,她的眉眼隐隐有些欢喜:“可我还是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还会背三字经。”
萧黎看着时窈的神情,不懂只会三字经有什么可欢喜的,可看了眼手中书信,他徐徐道:“那你可想习字?”
时窈的瞳仁亮了:“可以吗?”
“自然,”萧黎将书信递给她,“将这封信送出,买些纸笔回来便是。”
时窈整个人的五官仿佛都随之明媚起来,接过书信,郑重应:“好。”
萧黎避开她的视线,胸口的伤阵阵闷痛,索性回到榻上养起伤来。
午时,时窈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个拉板车的农户,板车上放着大大小小诸多物件。
桌椅板凳,锅碗瓢盆,便是被褥都一并买了回来。
萧黎睨了眼那堆东西:“这是?”
时窈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眉眼间溢出与以往不同的温柔:“家。”
萧黎挑了挑眉,却很快明白过来。
时窈让农户将东西卸下,便安安静静地布置起所谓的“家”来。
满是灰尘的房梁被一点点地擦拭干净,墙面的灰尘与蛛网也被她拿着鸡毛掸子拂下。
洗净的八仙桌与八仙椅工整地放在屋内的正中央,破烂的窗子也被重新修正好。
而那张染了血的草席,也被她扔了,换上了干净整洁的被褥。
另有几幅一看便画工粗糙的水墨画,被她以木钉钉在了墙壁上。
仔细看来,竟真的有了点她口中“家”的模样。
只是仍贫贱得可怜。
萧黎从余下的物件中拿过一个油纸包:“这是何物?”
时窈看过来,目光微缓:“是种子。”
萧黎不解。
时窈看向小院:“院中土地肥沃,我便想在这里种些花草,”她安安静静地指向角落,“那里可以种些桂花,秋菊,还有百日草,盛开的时候,会很好看。”
她的眼中,渐渐浮现出一缕向往。
萧黎朝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脑海竟因她的话而有了画面——微风里,各色小花招摇着。
安静,祥和。
可他很快打破了这种幻想:“你等不到它们盛开。”
时窈目光微滞,片刻后低下头:“没关系,总会有后来人能看见的。”她轻声道。
萧黎眉心微拧,只觉得眼前的女人,又愚蠢又执拗。
自己辛苦种下的花草,却甘心让后来人欣赏?
若是他,只会将那些花草尽数毁了。
可转念又想到她对自己的情意,余生只能陪在一个阉人身边的条件,居然只需他陪她月余。
这么看来,他或许还应当感谢她这一点。
“对了,”时窈又想到什么,神情少见的鲜活起来,“我方才回来时,碰见了邻家的李大娘,她给了我们一块熏肉……”
时窈将纸包中的熏肉拿出:“刚巧便当做晚食了。”
萧黎看着她手中那块早已看不出本来模样、宛如黑炭的肉,眼中的嫌弃一闪而过,却到底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用晚食时,他只喝了新碗里的白粥,碰也没碰那些肉半下。
难搞的狗东西。
时窈将一片肉放入口中,边慢悠悠地咀嚼,边忍不住在心中低咒。
【系统:宿主,我必须要说,做了这么多,萧黎的好感度,没有丝毫波动。】
时窈垂下眼帘,心中道:“这才刚开始呢。”
一个从小生活在尔虞我诈中的人,乍然接触这样平淡甚至乏味的生活,必然会心生不屑。
然而正如驯兽师驯练猛兽一般,待到他习惯了这般生活,那么往后,回到自己所处的阴谋境地中,他有足够的时日来品味这段最为单纯的时光。
用完晚食,天色已经暗了,夜凉如水。
萧黎靠在床榻上,就着昏黄的烛火,翻看着时窈今日带回的话本。
不过是些老生常谈的故事,看过也便算了。
直到时窈走进屋内,萧黎顺势抬起头,待看见她手中拿着的纸笔时,才回忆起,自己似乎应过她,教她习字。
而时窈,也许是习惯了不争不抢,她只看着他,没有出声,唯有那双眼睛,流露出些许期盼。
就像……马厩里,等待着喂食的小马驹。
在那样的目光下,萧黎只觉那股莫名的情绪又翻涌上来。
他不由烦躁地啧了一声。
只当打发时间了,左右不过二十余日。
这般想着,萧黎将话本扔到一旁:“窈窈不若先写几个字?”
时窈的眼神肉眼可见地亮了起来,点点头:“好。”
然而,片刻后,萧黎皱着眉头看着时窈笔下那一个个歪七扭八的字,如果这也可以称作字的话。
时窈似也察觉到他的情绪,睫毛轻颤了下,低着头,就像做错事的学生。
一阵沉默过后,萧黎扶额叹息一声,撑着病体走上前,拿过毛笔,飞快地写下二字:时窈。
笔锋遒劲有力,字迹干净漂亮。
“还想书什么字?”萧黎随口问道。
时窈安静了会儿:“萧黎。”
“嗯?”萧黎不解地看向她,待看清她的反应后,他猛地反应过来,她并非唤他,只是……在说她想书“萧黎”二字。
萧黎望着她顽固的神情,半晌似是想到什么,溢出一声意味难明的笑:“好啊。”
她既对他如此情深义重,他怎么好拂了她的意?
反正,她越是情真,便越是忠心,于他并无害处。
萧黎很快又写下“萧黎”二字,却并未立即撤开身子,只一手撑着桌面,站在一侧看着时窈认真地练着。
她写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萧黎都觉得无趣了,她仍在写着,手边的废纸越发的多,来来回回,写得最多的,便是“萧黎”二字。
直到又一张纸作废,萧黎看着仍在继续写的时窈,不耐地上前:“你……”
话未说完,时窈突然便在此时转过头来,眼中是喜悦的光芒:“我写……”
二人的声音同时戛然而止。
时窈的唇仍“不经意”地贴在萧黎的喉结,柔软的触感,在萧黎的颈间游移,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喉结上。
屋内昏黄的灯光,仿佛也变得暧昧起来。
不知多久,窗外一声犬吠声,时窈猛地回过神来,飞快后退半步,面颊前所未有的红:“抱歉。”
萧黎的喉结滚动了下,他很清楚,自己此刻大可如以往般,随意调笑一句“投怀送抱?”,此事便过去了。
可这句话在唇齿边盘旋了半天,什么都道不出,反而心口处诡异地颤了两下。
“明日再练吧。”扔下这句话,萧黎冷淡地转身回到床榻,合衣躺下。
时窈看着他变得混乱的好感度,牵了牵唇角,欣然躺在白日铺好的小榻上,闭眸休息。
与她的好心情截然相反,萧黎此刻却全无困意。
睁开眼便想到方才那令他心烦意乱的一幕,阖眼却又忍不住梦见当年的那片血腥,那条白绫……
以往,对于难以入眠,他早已习以为常,却不知为何,经历过昨夜后,只觉难以忍受。
他本也不必忍受,不是吗?
“时窈。”萧黎突然道。
“嗯?”
“昨夜你唱的什么?”
“只是坊间的一曲小调。”
“再唱一遍。”
短暂的沉寂过后,女人低低的吟唱声在夜色里响起。
临睡去前,萧黎心想,将时窈送去祈安身边前,须得让底下伺候的学会这小调才好。
第29章太好了,你没事。
这夜, 萧黎不知自己何时陷入沉睡的,只是当被鸡鸣犬吠声吵醒时,身心前所未有的舒坦。
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 萧黎转头看去, 只见一旁的小榻上已空无一人。
萧黎蹙了蹙眉,坐起身, 而后发觉胸口的剑伤逐渐结了一层薄薄的痂, 不再如前几日那般剧痛, 唯有肺腑的内伤还未有转好的迹象,无法调动内力。
萧黎穿好衣裳,避开伤口,起身下榻。
前日还一片荒芜的屋子,此刻虽然仍简陋粗糙,却整洁了许多。
外面的小院, 杂草早已消失, 屋门到院门的距离, 几块石板铺在上面,形成一道小径。
小径两旁,各开垦出一小片松软的土地, 还没来得及种下种子。
远处, 是各户人家逐渐生火烧饭冒起的缕缕炊烟。
没有钩心斗角的玩权弄势, 没有血流成河的无尽杀戮,这样安静祥和的氛围, 于他而言是完全陌生的。
萧黎不觉有些出神。
直到风吹动一旁悬挂的物件作响,萧黎回过神, 转头看去,只见门口的窗台旁, 以草绳串起了一串草编的虫子,悬挂在那里摇摇晃晃。
正是时窈先前用枯草编的那些。
萧黎凝眉看了一会儿,哼笑一声,也便她会喜欢这种廉价之物后,方才准备转身回屋,身后却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自墙头一跃而下。
萧黎心中莫名松懈,嗤道:“一大早去了……”何处。
最后二字没有问出口,便顿在了嘴边。
院子里的人并非时窈,而是一袭暗色胡服的暗卫统领陈通,此刻他正跪在那里:“属下昨夜收到书信便连夜赶来,救驾来迟,求王爷恕罪。”
萧黎的神情渐渐平静,良久“嗯”了一声,语气恢复如常:“京中有何动静?”
“太师昨日曾拜访过,想来是听见了王爷遇刺的消息,假意探听消息,太尉也曾着人前来问候过……”暗卫恭敬地报备着京中事务。
直到全部说完,萧黎仍站在原地,过了很久,他才又问:“苏府呢?”
暗卫:“苏府一切如常,苏姑娘……未曾去过王府。”
萧黎的脸色冷了下来,那晚苏乐瑶和祈安相对而立的画面再次涌入脑海,愤怒与焦恼充斥着他的胸口。
宁愿回绝他,也要去见祈安。
而自己失踪五六日,她却始终不知!
萧黎还要说什么,却在此时,门口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响起。
萧黎抬眸朝前看去。
穿着靛色麻衣的时窈出现在院门口,手中提着一个简陋的竹篮,脸色苍白。
看见陈通,时窈的神情惊怔,好一会儿才看向萧黎,眼中有些惊慌无措,好似在问他:不是答应陪她了吗?
“只是与我汇报京中事宜而已。”萧黎不知为何,解释了一嘴。
时窈愣了下,脸色逐渐平缓,轻轻点了下头,随后察觉到萧黎看向自己的目光,不自觉地缩了缩手指。
“村中食材简陋,你许是吃不惯,”时窈看向萧黎,唇角微微牵起笑,“我去林中采了些山参野味来。”
萧黎察觉到她的动作,视线落在她的手上,只见她的手背上有几道崭新的擦伤,仍渗着血珠。
感觉到她的注视,时窈垂下眼帘,将受伤的手背到了身后。
萧黎的眸光逐渐变得复杂,这一瞬,他竟忍不住在想——
自己遇刺这几日来,苏乐瑶都未曾去王府寻过他。
而昨日他不过嫌厌地瞥了眼那些寒酸的吃食,时窈便记在了心中。
第一次,将乐瑶与时窈置于一处。
【系统:萧黎好感度:45.】
*
暗卫虽说已找到萧黎,萧黎却也算信守承诺,并未离去。
接下去一段时日,时窈与萧黎始终待在这个小小的院落中,就像兰溪村的所有村民一样,过着属于他们的日子。
清晨,时窈会去山林之间采一些山参或野味,带回来给萧黎开小灶,只是她的厨艺不佳,萧黎看着她暴殄天物,最终难以忍受,偶尔会主动教她应当如何做。
午后,时窈会练习读书写字,而萧黎只懒懒坐在一旁的小榻上,时不时纠正她的错误。
每一日,时窈都练得分外认真,短短几日,字迹已经比之前长进了许多。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时,时窈总会迎着晚霞,一点点捣鼓着她的那一小片花园。
今日种下了什么种子,几日冒出了一点小芽,都足以让她欢欣。
每当此时,坐在门口的萧黎总嗤笑一声:“这有什么好开心的?”
时窈便转过头望着他,平静的脸上会露出浅浅的笑:“等往后开了花,家中会很好看。”
萧黎难以理解她竟真的将这短暂停留的小院当成家,索性不再言语。
秋季入夜得早,天色暗下来后,二人便一个靠在床榻,一个窝在小榻上,一个看着暗卫送来的书信,一个翻看着坊间流行的话本。
时窈如今识字不算多,遇见不认识的字,便会抬头巴巴地看着萧黎。
女人的目光太过直白,萧黎便是想忽视都做不到,只能无奈地放下书信,看一眼话本,告知她答案。
次数多了,萧黎仅是听见翻看话本的声音停下,便头也不抬地直接问:“哪个字?”
时窈默默指着那个字,递到他跟前。
晚间休息时,萧黎难以安眠,时窈便会为他哼上一首坊间的小曲儿。
她会的小曲儿很多,不少连词都没有,只能哼出个曲调。
这段时日,周遭的村邻也听闻这处搬来了一对长得分外好看的小夫妻,时不时来串一下门,偶尔会送些瓜果蔬菜。
他们会唤时窈“时娘子”,唤萧黎“萧郎君”,有时还会开玩笑地对萧黎说:“时娘子这般好的女子,待萧郎君养好伤后,定要好好待她。”
萧黎闻言,只睨了一眼时窈,颔首算作回应。
而时窈则站在微风中,任碎发拂动,眉眼尽是笑意。
萧黎身上的伤已经养的差不多了,唯有内伤,调动内力时仍会沉闷闷的痛。
这天,萧黎醒来后,已经不见了时窈的身影。
习惯了时窈清晨去山林,他并没有在意,只处理着京中送来的折子。
等到从公务中抽离,已过了未时。
时窈却始终没有回来。
萧黎不禁蹙眉,朝院外看了一眼,往日这个时候,她早该准备好纸笔,等着他教她习字了。
可今日,整个院中只他一人,心中莫名的空寂。
萧黎倏地回神,往日数年他都是孤身一人,从未孤寂过,如今岂会在这般上不得台面的小院生出这种感觉。
萧黎收敛自己的情绪,想要将注意集中在眼前的折子上,可不知为何,始终心神难宁。
直到天色渐暗,萧黎猛地将折子扔到桌上。
要自己留在此处的人是时窈,如今一整日不见踪迹的人还是她?
她莫不是当他很闲?
这般想着,萧黎起身朝院中走去,却没等走到院门处,小院大门反而率先被人从外面推开。
邻家的妇人慌乱地跑过来,看见他后忙唤道:“萧郎君,你家娘子在后山险些摔下去,快去瞧瞧吧。”
萧黎一怔,没等反应过来,已不由自主地跟上前去。
这是他初次上山,山路崎岖,一路上坑坑洼洼的道路,枯枝乱叶横亘在道路中央,走得并不轻松。
萧黎越往山上走,心情越是复杂。
时窈每日……走得都是这样的山路?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隐约望见前面有一点微弱的火苗,他的脚步不觉一顿。
一道纤细的身影正靠着一棵粗壮的大树坐着,苍白的面颊在夜色里格外明显,走近后,才发现她的脸畔上多了一道血痕,脸颊也蹭了些许脏污,而那双放在膝盖前的手,更是满是血迹,正紧攥着什么。
萧黎走到她面前时,她方才察觉到有人影接近,安静地抬起头,待看清是他,眼眸细微地亮了下。
“怎么回事?”萧黎蹙眉问道。
时窈默了默,才轻声道:“没有大碍,只是采摘东西时摔了一跤。”
后方迟迟跟上来的妇人闻言,忙“啊哟”一声:“什么摔了一跤,那可是山崖啊,若不是有树拦着,若不是我来采菇子碰见了她晕倒了,只怕就醒不过来了!”
“过几日便是拜月节了,这怎么出了这档子事儿……”
萧黎闻言一怔,朝不远处看去。
黑漆漆的山崖正不断刮着风,吹着树枝乱动。
而时窈的身旁,那个简陋的竹篮里,仍放着几颗瘦小的山参。
萧黎说不清心口是何感受,只觉得一股难以言说的愤怒在胸中涌动:“还能走吗?”
时窈的睫毛颤了颤,点点头:“能。”
说着,她撑着树干,踉跄着站起来。
萧黎望着她缓慢的动作,下刻拉过她的手臂,将她往背上一甩,便大步朝山下走。
时窈便安静地靠在他的后背上,目光扫了眼他的头顶,再未发一言。
约莫半个时辰的工夫,二人才回到小院,将时窈放在小榻上,萧黎一转眸便看见她仍抓着那个竹篮,当即气笑了:“就为了这点东西,命都不要了?”
“孤怎么不记得,暗卫营出来的人这么蠢笨?”
这还是这段时间以来,他第一次自称“孤”。
时窈的指尖颤了下。
“说话。”萧黎命令道。
时窈长睫抖了抖,良久道:“不是为了这几颗山参。”
萧黎不置可否地嗤笑一声。
时窈轻声道:“你内伤始终未曾好转,我听闻山中有一味药,虽罕见却对内伤极其有用。”
萧黎愣了下,黑脸道:“所以你便为了那莫须有的传闻……”
他的话并未说完,时窈静静摊开了那只始终紧攥的右手。
一片血迹中,那株草药的叶子也沾染了血珠,静静地搁置在她的掌心。
时窈抬头看着他,木然苍白的小脸带着浅浅的笑:“你看。”
“我找到了。”
萧黎突兀地沉默下来,盯着她的掌心,一动未动。
唯有系统悦耳的声音响起:【萧黎好感度:52.】
时窈垂下头,看着手指间逼真的血迹,眉梢轻扬了下。
这晚萧黎始终安静着,不发一言,只是晚食时,他第一次吃下了一口野荠菜,虽说脸色不好,却还是咽了下去。
临睡去前,时窈想到什么,从小榻上翻了个身。
萧黎的声音几乎立刻传来:“今晚无需你唱。”
时窈一怔,随意笑了笑,轻声问:“后日便是拜月节,我们一同做月团、赏月可好?”
萧黎默了默,良久“嗯”了一声。
时窈收回视线,好心情地看向窗外。
若她没记错,原剧情中,拜月节那晚,苏乐瑶也会约他前去。
只可惜,那晚祈安遇刺,虽说有惊无险,可苏乐瑶担忧之下,仍选择抛下萧黎,前去看望祈安。
被偏爱之人总是有恃无恐。
萧黎是这样,苏乐瑶也是这样。
时窈的余光瞥见窗台那串用枯草编织的蝈蝈,正随着夜风悠悠晃动着。
那里已有十九只蝈蝈。
过去十九天了。
还余九天。
真快。
*
暗卫的人带来苏乐瑶的书信时,正值拜月节当日。
时窈一大早便早早起来,准备着做花灯的物件,萧黎起榻时,时窈甚至还将一把崭新的小锄头留给他,要他给小院里的花圃松松土。
这段时日,她倒是越来越大胆了。
萧黎拿着锄头,边看边想。
可看着时窈兴致勃勃准备的样子,他破天荒地没有回绝,正要走出门去,却又被时窈拉住了。
“你袖口宽松,弄脏了便不好了。”时窈说这番话时,是笑着的。
边说,她边将他的袖口用一根黑色的布条系好。
萧黎看着她低垂的面颊,突然觉得眼下二人,竟真的像这兰溪村的夫妻一般。
他被这个念头惊到,很快收起这种荒谬的想法,转头走到院中。
待松完土,时窈的花灯也做好了。
不得不说,她的厨艺虽差,可手艺却很是精巧,那金鱼花灯做的,倒有几分俏皮可爱。
用过早食,时窈提议去村镇的市集买做月团的食材。
萧黎听闻后,蹙了蹙眉。
时窈不解地看向他。公主号-橙一/推文
萧黎道:“你的厨艺……”
一番话说的时窈面颊带红,无力地为自己争辩:“我做糕点也不算很差的。”
萧黎望着她越来越丰富的神情,也不觉添了笑意。
也是在此时,暗卫悄然现身,递给他一封书信。
信上,是苏乐瑶隽秀的字体,约他今日申时,于护城河旁会面。
萧黎看着书信,不得不承认,心中是有欣喜的。
那是自己心中认定的,足以配站在自己身边的女子。
可不知为何,看见时窈脸上渐渐褪去的红晕,他又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迟疑。
却也只是片刻而已。
乐瑶与时窈,这是无需多想的抉择。
况且他如今能与时窈站在这里,也不过是因为乐瑶而已。
这般想着,萧黎忽视心底深处那丝丝缕缕的异样,转头看向时窈:“你且先去。”
说完,他便要随暗卫离去。
“你今晚可会回来?”时窈上前一步,追问。
萧黎背影一顿:“……会。”
这一次,再没有迟疑,径自上了停在村路尽头的马匹。
身后,时窈看着那二人二马以极快地速度消失在村道,半晌讽笑一声。
*
萧黎没有想到,当自己一路未曾停留,快马加鞭回到京城时,迎接自己的,仍然只是苏乐瑶的匆匆一面。
起初一切都如往常,苏乐瑶见到他时,会露出温婉的笑,面颊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意,既有女子情态,又不失贵女的落落大方。
直到苏乐瑶的侍女匆匆而来,在她的耳边说了什么,苏乐瑶的神情明显慌乱下来:“阿黎,今日街上人多,有人刺杀祈安哥哥,我须得前去看看。”
萧黎拦住了她:“他被刺,一定要你前去?”
苏乐瑶却只哀切地看着他:“阿黎,年少时祈安哥哥屡次护我、帮我,我亦只当祈安哥哥如兄长一般,今日他遇刺,我不能袖手旁观。”
萧黎只觉得可笑:“那你可知我……”
却没等他说完,苏乐瑶便挣开他的手,离开了。
萧黎仍站在原地,看着苏乐瑶消失的背影,心中只觉讽刺。
祈安遇刺,她便匆忙去探望。
可自己遇刺,直到现在她都不知。
不知为何,这一瞬,萧黎竟想到自己遇刺那晚,时窈背着他,一步一步在树林中走着的画面。
那时,时窈身上分明也带着伤……
萧黎猛地清醒过来,他在胡思乱想什么?
一个地位卑贱的暗卫,保护主子本就是公主号-橙一/推文职责所在,他给予她月余美好便已足够,她何以配得上王妃之位?
萧黎的面色逐渐再无表情。
祈安。
一介阉人。
只需要解决祈安这个麻烦,一切便都迎刃而解了。
很快了。
“主人一路劳顿,今夜可要回府休息?”暗卫不知何时悄然上前。
萧黎蹙眉,脑海再次莫名钻出时窈问他“今夜可会回来”的模样,及眼中淡淡的恳求。
可今夜屡次想到她,又令他焦恼起来:她又不是傻子,今夜未曾等到他,自会去休息。
萧黎低应一声,转身朝王府的方向走去。
可不知为何,当这晚睡在上好绸缎织就而成的床榻间,看着夜明珠散发的幽润光芒,他竟觉得满心不适,难以入眠。
萧黎烦躁地起身,命人铺纸磨墨,凭着记忆,极快地将时窈曾吟唱过的几首小调书了下来,交给侍卫:“去寻几名乐人,宫宴前务必学会这些曲子,办不到,提头来见。”
命令完后,他大步朝门口走去,暗卫忙跟上前:“主人?”
“备马。”
萧黎回到兰溪村时,已是翌日丑时。
拜月节早已过去近两个时辰。
整个村子静悄悄的,偶尔马车驶过,车轮倾轧之声惊醒了看门犬,引来阵阵犬吠声。
直到来到熟悉的院落,萧黎走下马车,看着黑漆漆的小院,好一会儿才走上前。
推开院门,萧黎正欲径自回屋,却在看见坐在院中石阶上的身影时,猛地一僵。
月圆之夜,明媚的月色洒在女子身上,凝露也停留在她的发间。
时窈没有睡,只是抱着膝盖,抬着头,安静地看着一步步走来的他,眼中仍残留着几分心有余悸。
不知这样的动作维持了多久,也不知等了多久。
萧黎只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堵塞:“你……一直在这里等?”
时窈似有些茫然,良久如释重负般徐徐笑开:“我担心你遇到了危险。”
“太好了,你没事。”
【系统:萧黎好感度:65.】
第30章结束了。
幽静的小院内, 萧黎颀长的身姿静立于屋前,垂头看着仍坐在台阶上的女子。
时窈也在望着他。
隔着沉沉的夜色与若隐若现的虫鸣,二人间似乎有什么在徐徐流淌、勾缠。
直到门口突兀的马车离去的声音响起, 萧黎猛地清醒, 不自然地避开了时窈的目光:“不早了,先回房休息。”
时窈轻轻点头, 便要站起身。
许是坐了太久, 腿脚酸麻, 时窈起身的瞬间,身子不由自主地朝一旁倒去。
萧黎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却未曾想用力过猛,胸口“咚”的一沉。
时窈重重闯入他的怀中,撞在了他的胸口处。
萧黎身形一僵, 只觉自看见她深夜等他的身影便难以平静的心, 此刻变得更加诡异。
整个人都难以动弹, 衣衫下,被她撞到的地方,有什么在飞快跳动。
这样陌生的感觉, 令他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手脚僵直, 他抬手便想要将时窈拂开。
却没等他动手,时窈却像是察觉到什么, 突然后退了两步,近乎慌乱地逃离了他的怀抱。
萧黎本推拒的动作因她飞快的逃避而凝结, 继而心底涌现一股恼怒。
他还没有避她,她竟像躲避洪水猛兽般避开他?
思及此, 萧黎豁然转身,大步流星回到房中,阖衣躺在榻上,闭眼假寐。
过了好一会儿,时窈方才轻轻地走了进来,没有立即休息,只是沉默着,许久才哑声问:“你今夜可是去……”
话说到一半,她的声音渐渐停了下来,最终还是没有说完,安静地躺在小榻上。
萧黎自然听见了她的话,可仍恼怒于方才她避开他的那一幕,只作未闻,未曾理会。
却在下瞬,因他突兀的静止下来,鼻息间隐隐飘来衣衫上的味道,那是一抹淡淡的、属于女子香粉的气息,是京都贵女惯用的味道。
今日苏乐瑶身上,也是这种香味,大抵是拦下她时,留下的余香。
时窈闻到了?
所以方才,她才会突然避开?
她刚才没说完的那句话,是想问他今晚可是去见了苏乐瑶?
萧黎心下一片复杂,不由转过身去。
朦胧的月色里,时窈安静地躺在小榻上,没有睡着,只睁着眼,发呆地看着头顶的房梁。
过了许久,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萧黎猛地收回视线,却仍觉得那滴泪像砸在他的心口上一样,沉甸甸的。
*
翌日,天色晴朗。
萧黎本以为经历昨夜之事,时窈总会闹一闹脾气,却没想到初初醒来,便听见小院传来一切如常的声响。
他坐起身,隔着半开的窗子,正望见时窈坐在木凳上,拿着枯草编着什么,待编好后,便将其悬挂在门口那一串的虫子上。
错眼间,时窈便看见了他。
“你醒了?”时窈的唇角弯起笑意,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萧黎仔细看着她,依旧如往日般宁和地站在他的面前,只有那双眼睛,微微有些红肿,证明昨晚那滴泪并非梦境。
“你……”萧黎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不会安慰她,更不会因她就不见乐瑶。
反而是时窈笑道:“待你洗弄好,我们便走吧。”
萧黎不解:“去哪儿?”
时窈解释道:“坊间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她像是全然忘记昨日他的爽约,“我们去准备拜月节的事宜啊。”
萧黎望着她的笑脸,昨夜那股感受再次涌上心头,他蹙了蹙眉,不再看她,只沉沉应了一声。
时窈口中的市集,是离兰溪村不远的一条乡村官道。
所谓市集,也不过是兰溪村和周遭几处村落的村民,闲来无事出来做些小买卖,凑成的市集,售卖的物件也大多数村里人所需,廉价且简陋。
萧黎素来对这些是瞧不上的。
只是他倒是不知,一贯沉默寡言的时窈,不知何时和这些村民们变得熟识起来,不论走到何处,总时不时有三两村民同她打着招呼,甚至还有热心的妇人主动上前来,给她塞些花生荇菜。
“时娘子,”又是一家肉铺老板,远远看见时窈,便招呼起来,“你家相公的伤终于好了?”
时窈原本已露出一抹笑,待听见后半句,整个人的面颊都热了起来,站在萧黎身旁,许久才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嗯。”
萧黎脚步一顿,不由转头看向她。
时窈抿紧了唇,直到走过肉铺,才干巴巴道:“不能暴露身份,这里的人……”
“嗯,”萧黎淡应一声,随后不知为何补充道,“既是在外,唤我阿黎便是。”
时窈睫毛轻颤了下,轻声重复了一遍:“阿黎。”
萧黎指尖轻轻一抖,听着这个称呼,心中突然觉得,这二字从她口中说出,莫名的悦耳,连带着这入不了他眼的市集,也看出了几分趣味。
“我们先去准备月团的食材吧。”时窈不自在地咳嗽一声,率先朝前走。
萧黎看着她泛红的耳垂,她不再像先前一般,穿着一袭黑衣,青丝高束,神情冷峻木然。
如今的她,穿着杏色的宽袖麻裙,长发也仅以一根青白色麻布随意绑起,脸畔的碎发偶尔拂至她的唇角,多了几分温柔。
在市集中闲逛的他们,就像这里一对对寻常的男女,每日只需要看日出日落,操劳明日的饭食,然后,一日又一日地过下去。
平静,悠然。
似乎,这样也不错。
一旁小贩的叫卖声突然响起,萧黎猛地回过神,想到自己方才所想,后背登时升起阵阵冷汗。
他是疯了,才会有那样的想法。
这样粗鄙的日子,他本就瞧不上眼。
他不过……是为了让她心甘情愿地去到那个阉人身边而已。
况且,一个阉人,根本无法对她造成伤害。
若她过得不好,不外乎往后他肃清宦官之流时,留她一命,赠她一笔银钱做补偿。
这样想着,萧黎原本烦闷的心逐渐平和。
*
从市集回来,已是午后。
并未休息太久,时窈便开始忙碌着做起月团来,倒水,和面,又准备各式各样的馅料。
萧黎想通了之后对时窈的补偿后,心中也轻松下来,颇有些新奇地看着时窈忙碌着。
从小到大,他还从未这样过过拜月节。
幼时被人欺凌,拜月节于他不过是寻常的一天;后来得了权势,便是百官或真或假的恭维,以及一箱箱名贵的珍宝……
像这样,看着一个个月团如何诞生,听着乡野村庄特有的虫鸣,是人生头一遭。
只是……时窈大概真的没有厨艺天赋。
萧黎眼睁睁看着她水多了放面,面多了加水,直到和了足足半盆的面,面团仍坑坑洼洼的。
最终在时窈再次想要添面粉时,萧黎黑着脸上前:“你去忙别的吧。”
时窈被惊了一跳,待看见他的动作,才反应过来他要揉,手几乎习惯地为他将宽袖束起。
萧黎一怔,继而若无其事地揉起手中的面团。
时窈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索性拿起一旁的金鱼花灯,点亮里面的烛火,踩在木梯上,便要悬挂在门前两侧。
待挂好一枚,她突然轻声唤:“阿黎。”
萧黎正在忙碌的手一顿,好一会儿抬起头,正望见橘黄的烛火下映出的女子清丽的面颊。
“没有歪吧?”时窈问。
萧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在问自己花灯,朝两侧扫了一眼,他点点头:“正好。”
时窈轻轻笑了起来。
这一晚的时窈,似乎总是在笑,包月团的时候在笑,炸团子时在笑,坐在花灯下,安静赏月的时候,仍在笑。
今晚的月亮很大,很圆,月光明媚,映照得村庄如蒙了一层银纱。
二人静静地赏着,谁也没有说话。
不知过去多久,时窈变戏法一般,从袖口拿出两盏河灯。
萧黎微怔,那河灯,正是自己之前买的那两盏,他早已抛之脑后的东西,她却始终随身携带者,万分珍贵。
甚至上方还残留着她的血迹,却被保护得完好无缺。
“听闻拜月节的夜晚,月色最好时,写下自己的心愿,便能成真。”时窈轻声道。
萧黎看着她递来的河灯,伸手接过。
时窈早已准备好了纸笔,弯着眼睛笑道:“我们也写吧。”
萧黎垂下眼帘:“我从不信这些。”
“万一成真了呢。”时窈将墨笔塞到他的手中,背过身,安安静静地在河灯上写着,一笔一划书下自己的心愿。
直到写完,她方才转过身,萧黎早已写完,河灯也已折叠起来。
“写的什么?”萧黎看着她问道。
时窈摇摇头,望着他的眉眼,浅笑:“心愿说出来便不灵验了。”
说着,她认真地将他手中的河灯一并拿过,走到那片小花园中,并未刻意寻找庇护之处,只安安静静将两盏河灯埋入土中。
这夜过后,二人之间也逐渐恢复以往的相处。
唯一不同的便是,萧黎开始接受兰溪村的吃食,时窈也无需再每日到山林中去。
更多的时候,他们待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
时窈摆弄那个小小的花园时,萧黎便靠在门口慢悠悠地看着,偶尔她会让他帮着拿一下浇花的水;
时窈一张张地练字时,萧黎便蹙着眉头,问她是怎么将好好的字写得这般扭曲的;
时窈休息时,萧黎便懒懒地靠着床榻翻看京城来的折子书信……
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这日,距离宫宴不过两日。
一大早,时窈便发现自己种下的秋菊竟然冒着秋季的凉意,生出了两片绿油油的叶子,她欢欣地唤萧黎前去察看。
萧黎看着那两片叶子,呢喃道:“竟真被你种出来了。”
他以为,直到离开,也看不见这些花冒出头的迹象呢。
也是在这时,院外传来马车停下的声音,衣着华贵的女子出现在大开的院门,眉眼温婉动人,面颊娇嫩白皙,那是活在千娇百宠里的娇媚。
苏乐瑶。
待看见院中的萧黎时,她的眼圈微红,却仍维持着贵女的风雅:“阿黎,你和时姑娘……”
“什么事都没有。”萧黎下意识道,说完,过去月余发生的事,却不禁从脑海中飞快闪过。
他蹙了蹙眉,只当自己中了邪:“乐瑶,你怎会来此处?”
“我……”苏乐瑶欲要说些什么,目光却落在一旁的时窈身上,紧抿了下朱唇。
萧黎顿了下,良久启唇:“时窈,你先……”
“我突然想起,隔壁的李大娘今晨唤我有事,”时窈打断了他,勉强扯起唇角,“你们先聊。”
说完,她缓步朝门口走去。
萧黎看着她的背影,胸口随着她的消失,升起一阵难言的不安,可他很快回过神来,看向第一次主动来寻自己的苏乐瑶。
“抱歉,阿黎。”苏乐瑶率先打破沉默。
她认识时窈,以往萧黎还曾让时窈保护过她,自然知晓她是萧黎的暗卫,只是方才看见那二人相对站立的画面,美好得仿佛再容不得第三人,这才做声,此刻冷静下来,人也恢复往日的温婉从容。
“阿黎,我前些时日才知,原来你也曾遭遇了刺杀,你的身体可曾恢复?还有无大碍?”苏乐瑶关切问道。
萧黎看着苏乐瑶担忧的神情,这曾是他想要的,却不知为何,此刻心中平淡了许多。
“已经无碍了,放心。”萧黎温声道。
苏乐瑶微松一口气,还欲上前,却在看见地面的泥土时一僵,为难地看着那些脏污。
萧黎看清眼前女子眼中浅淡的嫌厌,突然想起今晨时窈还搬着木凳坐在这里,毫不在意裙摆被泥土弄脏,只专注摆弄这一株株花草的样子。
可分明不久前,他也曾嫌恶这一切。
“阿黎,你还要继续待在此处吗?”苏乐瑶柔声问。
萧黎压下心中的异样,走上前:“宫宴那日,便回去。”
“好,”苏乐瑶放松下来,抬头望着他,“我等你。”
等他。
这是他期盼已久的话。
萧黎垂眸看着近在眼前的女子:“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苏乐瑶微愣,继而想到他曾提及的定亲一事,不觉垂下头来:“我放心不下祈安哥哥,阿黎,等到祈安哥哥安稳下来……”
萧黎的目光在听见“祈安”二字时,顷刻冷了下来,突兀打断苏乐瑶的话:“好。”
苏乐瑶一惊,他还从未用这种语气对自己说话。
萧黎也回过神来,勉强牵起唇角:“如你所说。”
很快了。
苏乐瑶怔怔点头。
萧黎又道:“此地污浊,我在此处仍需处理一些事情,你先回京。”
苏乐瑶看着四周过于简陋的环境,到底没有回绝,微微颔首。
如来时一般,又浩浩荡荡地离去。
萧黎仍立在原处,不知站了多久,方才缓步回到房中,出神地看向未知的角落。
他自己也不知是怎么了,苏乐瑶主动来这种偏僻村庄寻他,他本该高兴;还剩下一日,他更该觉得解脱。
可心底却空落落的,仿佛……感知不到任何情绪一般。
不知在房中待了多久,一只手递到他的眼前,那只手并不如苏乐瑶那般娇嫩纤细,手背上有几道细碎的伤疤,翻开的掌心,也尽是练剑后留下的茧。
眼下,那只手中,放着一枚草编的蝈蝈。
“刚来这里时,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问我在编什么,”时窈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安静道,“是蝈蝈。”
“在我长大的地方,蝈蝈意味着生机与吉祥,”时窈笑着说,“送给你。”
萧黎长睫动了下,抬头看着她。
时窈没有问他苏乐瑶为何前来,没有问他们方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甚至没有提及明日便是归期。
她只是将蝈蝈放入他的掌心后,弯着眉眼:“你该教我读书习字了。”
这一日,时窈如同过去的每一日,练习得格外认真。
只是在练完后,她并未如同以往一般,与他一同待在屋中,反而提议道:“我们去山中看日落吧。”
萧黎没有回绝。
他们去了时窈险些摔下去的山崖,看着本红彤彤的太阳落入远方的一片云海。
萧黎却没有欣赏的心情,反而心烦意乱。
可其实,他根本无需心烦。
时窈喜欢他又如何?
他娶的人,该是名门千金、京城贵女,而非一个污泥血腥里爬出来的乞儿。
况且,以时窈固执的性子,她心悦一人绝不会轻易更改。
她离不开他。
大不了……大不了等他将祈安除去,不用金钱将她打发。
他可以将她接回,让她继续留在王府,且不用再当朝不保夕的暗卫。
虽不会娶她,却足以给她一处终生庇荫之所。
想通这一点,萧黎的心莫名变得轻松起来。
恰逢天边只留下一缕晕黄,萧黎听见时窈唤了他的名字。
他转过头,脸颊一阵温软酥麻的触感,一触即逝。
好像一条条牵动着木偶的丝线,牵动着心口与四经八脉在飞跃跳动。
时窈吻了他。
萧黎转过头。
时窈正笑望着他:“结束了。”
萧黎蹙眉。
时窈看向夕阳:“日落,结束了。”
你也是。
【系统:萧黎好感度: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