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天还未亮, 林朝洛从方清露所居的府衙东厢出来,直奔正堂。
东西两厢的廊道是连着的,执一怕吵着沈长卿, 便来到此处做早课,见她行色匆匆, 耳畔霎时想起了秦玅观的嘱托, 忙叫住人。
“林帅。”执一立起身,整理好衣上的褶皱,快步朝她走去。
这一嗓子喊得林朝洛心下一紧,就是上战场都没这么胆战心惊。
昨日本是共用午膳,后来用着用着方清露就说要查她的伤, 查着查着就进了卧房,一觉醒来就是翌日了。许久没有睡过这般舒适的榻了,林朝洛醒得极早,瞧着方清露眼底的黑青,心疼她日日忙碌, 便决定早些爬起来处理好那些本属于自己的军务。
她依稀记得,昨日是她先凑上去的, 方清露没说过一句原谅她的话, 因而心虚的打紧,出门都觉得昏昏欲睡衙役在偷摸瞧自己,结果就碰上了执一这声呼喊,心抖了三抖。
“是道长啊。”林朝洛挺直身, 下巴高高扬起,神色远不及往日的松弛。
执一颔首, 算是同她见过了礼:“陛下有信,昨日先传达给沈太傅了, 丹帐纠集了三万人,号十二万,前来增援瓦格了。陛下说,他们必然要经过泰华山沿途的关隘,叫您尽早设防。”
林朝洛听着她说话,神色逐渐凝重,之后眼眸中反倒流露出了激动。
“瓦格和丹帐也是黔驴技穷了。”她笑着道,“太傅是如何说的。”
“说是已拟定好了辎重调度,搁在方总督的案头了。”执一答。
林朝洛将草草系好的臂缚整理了遍,绕着圈,假装不经意间问道:“道长怎么起得这般早,没陪着沈太傅?”
执一微怔,心跳莫名急促了些,回神时林朝洛已不在身边了。
差役牵来了她的马,她单手执缰,轻巧一翻,眨眼间就调转了方向奔了出去。
林朝洛夹紧马肚无声催促,青骢马光洁的毛发恣意飞扬,奋力一跃,冲过冰雪掩藏的石块,一路发出咚咚声响,踏起片片雪浪。
丹帐人若是要救援,要走的只有两条路,陛下给的消息一向都是准确的,林朝洛用不着过多思索就能布置好了。
兵力充足,士气高涨,地势优越。
这种仗她林朝洛若是打输了,也就配不上大齐第一帅的名号了。
她想的是如何打得出彩,如何打得瓦格和丹帐联军抬不起头来。
下了马,林朝洛直奔前营,舆图主轴还未来得及展开,半个身子便凑了上去。牧池见着人拿着茶点凑上来,也被她挥手赶跑了。
日头渐高,案上压上一道黑影。
林朝洛不耐烦地拂手叫人退开,脑袋已先移到了光亮处,结果那影也跟了上来。
“哪个不长眼的——”
“诶呦!是总督大人!”
林大帅双手接取方总督单手递上的茶点,塞了一个在嘴中,含混道:“这个时候怎么来了,不是说军务我顶着么?”
这话言下之意就是,不是叫你多睡会儿么,怎么这么早就来找我了。
瞧着嘴巴快咧到嘴角的林大帅,方清露觉着她的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别贫了,我还得巡营。”方清露瞥了眼,没再说话。
林朝洛回身卷了舆图,大步赶上她。
日头高升之际,营地里人群往来,一道又一道的身影掠过她们。
不远处的白马上坐着个身着儒生深衣的女人,马匹缓缓行进,石青色的高挑身影牵着马,穿过重重人影,向她们靠近。
见着沈长卿和执一,方清露露出了笑,加快了步伐迎了上去。
四人会面,但不知为何,周遭氛围怪怪的。
夏属官与牧池、鹤鸣对视了眼,各怀心事。
方总督今日难得没穿官袍,而是穿了高高的方心曲领,遮住了脖颈。表面板着张脸,瞧着蔫蔫的,实则心情还不错。林大帅起了个大早,眼圈有些黑,但瞧着心情比方总督还要好。
沈太傅和执一道长就是怪怪的,怎么瞧怎么觉得怪——沈长卿与往常没什么不同,执一却瞧着心事重重,郁结众多。
“这是最后一场仗了罢。”林朝洛说,“不是最后一场,也是决定最后一场的仗。”
沈长卿扶着马鞍下来,立在执一身旁:“是了,所以还是要慎重思量的。”
“我带了图。”林朝洛迫不及待地展开,边走边说了些初步打算,“我想着,决战也一道打了。”
三人一齐抬眸,视线聚集在她身上。
“来,听我详说。”
*
议完事已是正午,四人聚在主帐用了些膳,便去做职务之内的事了。
沈长卿统筹调度,方清露把控后方诸事,林朝洛训诫众将,执一给沈长卿牵了两回马便闲了下来。
军营中行色匆忙的兵士带起了她的衣角,执一看向沈长卿,瞥见了自己的袍摆贴上了沈长卿的。
“冷么?”她问。
沈长卿摇头。
不知怎的,她们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执一回眸,定定地看向远方,心跳加速。
她其实并不是什么“木头桩子”,沈长卿的暗示和林朝洛的提点,她都能琢磨着回过味来。
她隐隐约约觉得,昨日傍晚的沈长卿其实在向她诉衷情。
沈长卿……可能心悦于她罢……
可她是个道士,还是个不能动尘心的道士。有些事,她必须得说明白。
“太傅。”执一鼓起勇气唤她,眼神却不再坚定。
“你说。”沈长卿正色。
相处久了,执一私下都是唤她“长卿”的,只有人前唤她“沈大人”、“沈太傅”,这样的情形于她们而言还是头一回。
“我……”执一欲言又止,“太傅……”
沈长卿安静等着她说完这难以启齿的话,半晌,都没能等到一句话。
“我是全真教派的。”执一低低道,“道心得稳。”
沈长卿轻叹息:“我知。”
“你不难过?”执一轻声道。
“意料之中。”沈长卿淡淡道。
紧接着,她意识到了什么,抬眸道:“你是要同我辞行了?”
执一被她戳破了心事,久久不语,耳畔渐渐就只剩下了轻浅的呼吸声。
路过的斥候打破了她们之间的沉寂。
“沈大人,执一道长!前锋营已发觉敌军踪迹!丹帐人正朝豁口进发,三日内应当抵达伏口!”斥候来不及下马,在马背上传信,“林大帅叫您回去,有要事商议!”
“看来阵仗挺大,竟要聚齐了才能商议。”沈长卿舒缓了面色,同执一打趣。
执一又立成了一根木头桩子,颔首应下。
“阵仗确实不小,我瞧着,像是有汗王驾临。”斥候牵马走近,执一下意识接过马缰,看向沈长卿,似是在等她上鞍。
沈长卿刻意忽视了她的视线,绕过马匹,徒步走向营寨。
“丹帐主将可曾查探清楚?”
“原先只是说有穆尔帖那个所谓的常胜将军,不知晓竟有汗旗相随,可能有诈。”
“多少人?”
“瞧着挺多,估摸着前锋就有六千人了。”
沈长卿掐指一算,忽觉来敌不止陛下转述的三万余人了。她光是听着斥候描述,便觉得丹帐军像是要有五六万人的模样了。
*
“五万人。”达窝尔用志在必得的语调道,“五万人足够推平这关隘了!”
一旁的常胜将军按马跟随,笑着附和他的话:“说的在理。不过我觉着还是要谨慎行事。”
“此处丘陵如此低矮,哪儿能设下吞五万人的埋伏?他们能有那样大的胃口?”达窝尔不以为然道。
他们来时便已同瓦格可汗通过气了,瓦格也将派出五万人迎接,他们将从两翼反包围刚打了胜仗的齐军。
“骄兵必败。”达窝尔说,“这是齐国人兵书里的话,我觉得很有道理。”
常胜将军仍是附和:“您说的有理。我们丹帐一直有头一仗主帅领兵得胜方能继续进攻的惯例,再有三日也该逼近泰华山角的落雁关了,那一仗?”
“我来!”达窝尔豪气万丈,“我要叫他们看一看,什么才是真正的猛将!”
“好!咱们都听可汗指挥,您要打哪儿,便打哪儿!
“可汗有志向,不愧是我丹帐好儿郎!”
“可汗旗开得胜!”
“可汗真不愧为丹帐下一雄主!”
……
众将的吹捧叫他飘飘欲仙,将一路上惦念的与母亲决裂的事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建功立业”好似成了唾手可得的东西,恍惚间,达窝尔已经幻想出了凯旋后戴上储君东珠的情形了,恨不得此刻就飞到落雁关,与齐将一决高下。
第222章
秦玅观二十九岁的寿辰是在军中度过的。
万寿佳节, 往日里铺张繁杂的贺寿流程简化成了将兵同乐的晚宴。
说是晚宴,实则也与宫中不同。禁军与蕃西各州府的差役一齐调度和行猎,保证了远在前线的将士喝上了一碗酒, 吃上了肉与精面。
长华她们早前就从京中押来了易于储存的蔬果肉食,以供陛下行宴所用。秦玅观收了厚重的贺表, 将这些吃食全都赐给了连日作战的有功将士。
随军的录史官在简朴的赐宴上, 听着陛下发出一道道犒赏军士的诏令,心潮澎湃,笔走龙蛇,赞颂之句不断落在实录之上,瞧着秦玅观的眼睛都闪着崇敬的光。
伤好了大半的唐笙侍宴君侧, 席位离秦玅观极近。
养伤时她处处忌口,秦玅观不许她这这样,又不许她吃那样,叫她嘴巴里淡得一点味儿也没了。行伍中人大多口味偏重,讲究个浓油赤酱, 席上菜色虽然简朴,但也足够唐笙两眼放光了——好不容易逮着这个机会, 她一定要吃个够劲。
这案角搁置的丹帐果酒也不错, 煮滚后发散着淡淡的清香,唐笙本不爱喝酒,但这玩意儿味甜甜的,细品喉头满是细腻甘醇, 不知不觉间就多饮了几杯。
秦玅观不断有武将来敬酒,她举杯, 唇瓣轻轻一碰,微微一抿, 丁点都没饮上,就这般应付了好些人,结果一回头,便瞧见唐笙抱着个酒盏斜靠着椅,面颊红得像猴屁股似的。
有不知轻重的武官端着酒杯来恭维她,喝上头的唐笙也是来者不拒,捏着酒盏一饮而尽,要多爽快有多爽快,喝完了就抱着酒盏傻乐,仰着脑袋看着帐外,也不知道到底在看些什么。
“十一。”眉头渐蹙的秦玅观招呼来方十一,叫她挡下那些不知轻重的鲁莽武将。
方十一得令前去,还没走近呢,唐笙瞥见抹影子便兀自抬起胳膊作出“请”之姿态,一口气饮下了小半杯酒。
秦玅观先是面颊发烫,后是脖颈发烫,最后当阳穴也欢快地跳了起来。
一片喧闹间,仪态端庄,坐如山松的陛下起身了,众人一边饮酒,一边追踪陛下的身影,声响渐小,唯有唐笙瞧着帐外舞剑助兴的军士,傻笑着鼓起了掌。
黑影压了下来,待着股无形的压迫感。
唐笙上扬的嘴角耷拉了下来,蒙着层浮光的眼睛逐渐澄澈,意识到是谁立在自己跟前时,吓了一激灵。
“陛,陛下……”唐笙说话有些磕巴。
大庭广众下,秦玅观一旦露出这种神色,就是快要到起怒的临界点了。
“唐参赞这是饮了多少杯。”秦玅观扬手,玄色的广袖展开,好似宽大的羽翅。十一见状,当即举壶替她斟了少许酒。
陛下这酒盏基本没动过,既得遵照御命办事又得不露破绽,这酒她真的添得吃力极了。
“唐大人与朕同饮此杯?”秦玅观的酒盏稳当当地停在唐笙面前,明明是在笑,醉酒的唐笙却隐约觉得,她后牙槽都要咬碎了。
“微臣受宠若惊!”酒醒了大半的唐笙躬身与皇帝碰杯,杯口要比皇帝的低上许多。
秦玅观故意碰狠了些,酒水洒落,她们的身影在昏黄的波涛中轻漾。
瓷色的酒盏贴上了陛下的唇瓣,秦玅观喝下了今晚第一口酒。唐笙知道这酒不能喝,但又不得不喝——喝了秦玅观的牙槽估计真要咬碎了,不喝就是拂了皇帝姥儿的面儿,因此只得假喝。
那溢出的酒撒了些在领子上,经过体温的催发,香气更显馥郁了。
心惊胆战的唐笙应付完皇帝的“敬酒”荣恩,终于得以落座。
瞧了半天乐子的方十八嘴角难压,探着个脖子努力憋笑,与十一视线汇聚时终于没忍住,背身笑了起来——十九这模样实在是又怂包又可爱,陛下那副要吃人的神情也实在是鲜活。万寿宴毕,小十九是要吃点苦头了。
军中事务繁忙,众臣为皇帝齐声贺寿后,宴席便到了尾声。
彼时天并不算晚,唐笙跟在裹得毛绒绒的皇帝姥儿身后,红扑扑的面颊缩进了交领之中。皇帝姥儿登车,她在车下踟蹰了片刻才敢上去,没有实形的尾巴耷拉着,眼神也可怜得打紧。
秦玅观端坐车中,双腕搁在膝头宽袖垂在身侧,差几寸曳地。
一柄玉如意拍打着她的掌心,修长的指节点于玉石之上,轻轻发力,拍出的节奏清晰分明。
唐笙的心跳在这节奏声中逐渐加速。
“过来。”秦玅观低低道。
唐笙拖着软垫,凑近了些。此情此景,让她不由得想起了自己随秦玅观乘车前往落败的唐府那回。
秦玅观屈起指节,叩响车壁。
这酒后劲很大,唐笙端坐了片刻脑袋便有些发沉了,答话时思绪也有些混乱。
“今日笼统饮了多少杯。”
“四杯……啊……六杯?”
“来时朕同你怎样说的。”
“要少饮酒……还有,要少吃些发物……”
“而你呢?”秦玅观尾音上扬,带着质问的意味。
“好喝嘛……”脑袋晕乎乎的唐笙稀里糊涂地撒起了娇,扬手去牵秦玅观。
方才人多,她好几回想要撒娇蒙混过关,最后都被迫忍住了,眼下只剩她们两个了,她要铆足了劲撒娇,好叫秦玅观放过自个。
“陛下……”唐笙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道,“您知道的,阿笙这些日子喝了多少苦药,那可真是难喝阿娘给难喝开门了……”
秦玅观蹙眉,思忖着她这毫无道理可言的话。
“难喝到家啦!”唐笙笑嘻嘻道,配上那泛粉的面颊,略显呆傻。
秦玅观:“……”
“陛下,您怎么不笑呀?”喝醉了的唐笙说话黏黏糊糊的,秦玅观的心浸好似浸在蜜饯之中,数不清的粘腻丝线拉着她沉沦。
马车行驶到了受损的官道,车上颠簸起来。
唐笙重心不稳,眨眼间跌到了秦玅观双膝之间,下巴点在了软垫之上。
秦玅观的当阳穴跳得更欢快了,她托起唐笙的面颊,几乎是抵着牙槽道:“你自个也曾当过医官,你如今这身子骨,能饮这么多酒么?”
唐笙被她捏的嘟嘴,说话有些含混。
陛下的仪态乱了,为了防止唐笙磕碰到哪里,秦玅观阖起双膝,叫她枕在自己的大腿之上,而唐笙也不客气,就这般大大咧咧地趴了上去。
“小王八面皮也是生得糙实了。”秦玅观揉着她的面颊,“一点儿也不惧怕朕了。”
“玅观……”唐笙借着酒劲笑呵呵地唤她,“秦玅观是我妻,我才不怕她呢!”
“你再说一遍。”秦玅观沉声。
秦玅观将她的下巴捏高了些许,唐笙嘴巴翕动,饮过酒的唇瓣更显鲜润:“皇帝姥儿是我妻,我才不怕她呢!”
“你再讲一回?”秦玅观又好气又好笑。
唐笙不说话了,膝行上前,仰高了脑袋凑了上去,唇瓣蹭过了秦玅观的指腹。
那双蒙着夜色的眼睛印着她的身影,那样纯粹,又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好似在怂恿她。
秦玅观心跳漏了一拍,回神时已亲了上去。
柔软相贴,爱意在窄小的马车间流转。
秦玅观捧着她的面颊俯身亲吻她,唐笙半身后仰,双臂撑在身侧。
这是秦玅观为数不多的几个需要弯腰躬身的时刻了,那馥郁的香气沁润着她,分开时,她们的鼻息都急促起来了。
“跪上来。”秦玅观轻轻喘息。
“怎么跪?”唐笙鼻息发沉,“我要摔裂了伤口怎么办?”
秦玅观忍耐了片刻,将她推远了些,双臂随之下落,拉着她,强制她起身。
唐笙被她亲的手臂发软,随着她的牵绊而动,回神时已坐在了她的怀中。
这姿态让她产生了危机感,联想起了那回被秦玅观托着腰身跪在五屏椅上的情形,唐笙几乎在瞬间头皮发麻。
“陛下?”唐笙轻声唤她。
秦玅观探手,兀自锁紧了木制车窗。她又叩了叩车壁,不远处的马车门随之紧锁。
那串白玉念珠硌在她的小腹间,发散着凉意,秦玅观微凉的指尖轻轻摩挲。
唐笙喉头发哑,心快跳到嗓子眼了。
“背过去,坐好了。”秦玅观附在她耳畔,温柔道。
“我的寿礼还没拿给您瞧呢,我去给您取来——”唐笙的脑袋飞速运转,紧张与忐忑冲散了酒气带来的朦胧,“您等等我,我想着万寿宴毕就呈给您的,这不是喝酒误事了……”
唐笙慌乱间碰掉了秦玅观的玉如意,咚的一声,好似打碎了什么。
“这是御命。”秦玅观的语调不容置喙。
第223章
唐笙的背脊紧贴着秦玅观的怀抱。
冬衫厚重, 臂弯间的动作有些略显迟缓。秦玅观虽有些吃力,但运作起来却不叫人觉得笨拙。
擦拭洁净的玉如意抵着她,逐渐与她的体温融合。
唐笙感知着纹路, 心尖颤栗。
秦玅观为了不使自己劳累,便用如意抵在了手腕的位置, 使得唐笙蒙受拍打。唐笙有些羞愤, 但又不敢出声。这舆车定然是挡不住她埋怨陛下的声音的,她也不想叫旁人听了去,说她有忤逆圣上,不忠不敬之心。
可陛下这样有确实叫她难受,唐笙咬紧了唇瓣, 眼泪又在眼眶打转了。
早知道她就不贪那几杯酒了,谁知晓后果这般严重,几乎要叫她瘫软在这舆车之中了。
“今晨的军报是你处置的?”秦玅观故意同她说话。
唐笙不答,她又重复了遍,唐笙颔首了她仍不满意, 听得一声带着哽咽的“嗯”才满意了。
“这会酒醒了?”秦玅观继续问。
唐笙眨巴着眼睛,眼泪滚了下来, 她又应了声, 不想舆车碰着不平整的路面,重重摇晃了下,因此那尾音便不由自主的上扬了些。
唐笙当即咬紧了唇瓣,眼泪掉得更凶了。
“朕叫你晚些起来, 不必管那些杂事,你偏要管。”秦玅观道, “朕叫你少饮酒水,少吃发物, 你偏不听,这都是你该得的。”
秦玅观听着她那略带哭腔的鼻息,终于将如意移远了些,唐笙靠着她,上涌的酥意还未退去,渐渐的便又觉得难受了。
都怪着皇帝姥儿心眼坏,非要用这种法子惩戒她,害得她口不能言,也不好出手反抗。她一反抗,皇帝姥儿便说这是“御命”她不从遭受的惩戒只会更重。
唐笙努力平复着鼻息,好不容易止住了酥意,泛着微弱凉意的如意又贴了上来,官道愈不平整,秦玅观使出的劲头反而愈大。
陛下在使巧劲上的技巧远比她厉害得多,唐笙被她害苦了,浑身都紧绷起来了。
“这几日捷报频传,朕估摸着,再有一旬,战事就该结束了。”秦玅观垂着眼眸,眼中凝着光点,“到时候回京,得给你补个寿辰。”
唐笙在混沌中捕捉到了关键字句,想要说话,快意涌成了浪潮,逼迫她蜷起了身躯。
她喘着气,歪倒在秦玅观怀中,忽然很想咬她。
从前她还不理解秦玅观为何要抓她肩头,咬她肩膀,如今她全明白了。只是她还是有些不服气,为什么她得卖那么大的力气,秦玅观则只需借着车马晃动的巧劲,轻轻松松的叫她软下来。
秦玅观感受到隔着衣料的轻咬,左手上滑,捂住了她的唇瓣。唐笙顺势咬住,齿尖发力,在她的食指上咬出痕迹。
“你的寿辰是在军中过的,听十八说那时正值被围,没人顾上你的寿辰。”秦玅观说,“朕想着,办个只有咱们两人私宴,你意下如何。”
“我……”唐笙隐约间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忽然就不想说话了。
“说话。”陛下又一本正经地出声了,这清泠泠的语调很难让人联想到她正在做些什么,“你不说,朕怎会知晓你心中所想。”
唐笙下口重了些,她知晓这人就是故意的,非要在这个时刻听她的声音。
秦玅观唇瓣微扬:“前锋营也说,必然在这旬攻入丹帐都城,你若是要在丹帐都城做寿,也是可行的。”
唐笙摇摇头。秦玅观这提议听着虽爽,但实际践行起来却着实有些耀武扬威的意思了,她不喜这般高调。
“那就等回京。”秦玅观说,“回京也更便宜些。”
说话间,她的动作温和了许多,唐笙愈发觉得难受了,下意识靠近了些。
秦玅观眸光微烁,显露出几分狡黠的意味。
“朕又想问了,你所说的,来自异世当真是胡话吗?”
唐笙半阖的眼眸一下睁开了,明眼人都能觉察出其中的微妙。
秦玅观却不再询问,下巴枕上了她的肩膀。
唐笙的心跳得更快了,隔得这般近,秦玅观能轻松地起她急促有力的心跳声。
她俯下身来,唇瓣蹭过唐笙的脖颈,如意滑了下去,指节滑入其间。
“不必答了。”秦玅观听着她的闷哼,“你在朕这,藏不住事。”
虽听起来有些怪诞,但回忆起唐笙的举止,以及刚调入御前的茫然,这个答案又有些合乎情理了。
唐笙昏迷的那些时日,秦玅观同执一聊过许多,那些她从不相信的命理与卦象一度成为了她的慰藉。秦玅观回因有利于唐笙的测算欣喜,也会因不利于唐笙的测算焦心。她将唐笙昏迷前的话说与执一道人听,执一不知是真知晓其中玄妙,还是有意开导她,是有意劝导秦玅观相信唐笙的这套说辞的。
若唐笙真是来自异世,她的许多举止倒也说得通。
譬如,她敢对自己这个阴晴不定,薄情寡义的君主动情。
为臣者,理当忠于她,理当敬重她,而这种动情的爱意,则是一种超乎礼与仪的不忠不敬,更不必说,唐笙竟从未惊诧于她心悦女子这点。
倘若是伪装得这般自然,那唐笙的权术与定力该有多高?
但这世上真的会有如此怪诞的事情么?
秦玅观想不通。
她凝望着唐笙漾着水泽的双眼,视线温和而又藏着探究。
唐笙已顾不上回答了,陛下的行事总叫人出其不意,不过瞬间,她的心尖便发起了颤。
快意像是汹涌的潮叠,吞没了她,她随着潮水浮动,在沉溺的窒息与破开水面的恣意中挣扎,视线渐渐变得模糊。
舆车碾过的每一粒石子,经过的每一道裂痕,压过的每一片积雪,她都有了清晰的感知。
当唐笙靠着秦玅观,紧绷的躯体终于放松时,秦玅观的左手上亦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咬痕。
秦玅观慢条斯理的取出了她被扣下的帕子,挡着她的面擦起指节,又擦拭干净如意。
唐笙靠着车壁,定定地瞧着她,泪水快要溢出眼眶了。
“那我呢?”唐笙沙哑道,“黏糊糊的,不舒服。”
“帕子打湿了才好擦拭。”秦玅观拥住她,指节把玩着她的衣带,温声宽慰,“还有一刻钟就到了,我服侍唐参赞沐浴。”
唐笙瘪瘪嘴:“我可不敢,万一又要惩戒我。”
“我也没那么多力气。”秦玅观瞧着委屈巴巴的唐笙,忍俊不禁道,“胳膊也会酸。”
唐笙收束视线,瞧着她替自己整理好衣物,眼泪滚了下来。
“怎么又哭了?”秦玅观心口发痛,方才唐笙落得泪她还能维持定力,眼下她是一点也不敢怠慢了,“痛了还是怎么了?”
“陛下又仗着自己是皇帝欺负我。”唐笙哽声道,“我下回不喝这么多就好了,今日就是没尝过加之又是你的生辰,才高兴得多喝了两杯,你就这般欺负我。”
她说得真是委屈极了,便是秦玅观相处了辩驳的词句,也不忍心开口了。她用泛白发皱的指腹抚过唐笙的面颊,擦拭这她的泪痕,眼中的光点轻轻荡漾。
“下回我也要用如意……”
“好。”
“你也不准叫停……”
“好。”
“你今夜不准熬着理政,得陪我早些歇息……”
“好。”
……
秦玅观哄了许久,被她骗得接连应下好几个条件才将唐笙的眼泪止住了,等到下了舆车吹上了凉风,才意识到不对劲。
彼时衣冠整齐的唐笙挨着她行走在雪地中,除了眼眶泛红,哪里还有什么委屈的模样——她明明神清气爽,得意洋洋。
随从替她们披上厚重的氅衣抵御寒夜,秦玅观和唐笙的背影宽了些,都毛绒绒的,瞧着比往日身着朝服时多出了几分俏皮。
她们在薄薄的积雪上踩出了两串紧挨着的脚印,彼此的鬓角都被风雪染白了。
秦玅观忽觉上当,仍不住贴得更近了些,送上了自己的小臂。
这是君王叫人扶着的常用手势,唐笙条件反射,当即托着住了她,结果手臂一阵酸麻,挨了秦玅观好一阵掐。
唐笙“嘶”了好几声,秦玅观才作罢。
门扉开了,她们入了院,瞧见了温暖的灯火。
屋内的热浪涌了出来,拍打着她们的面颊。秦玅观抬眸,想起了什么,横着手臂伸展开肩膀,好叫屋内的婢女褪下厚重的氅衣。
她摊开掌心,置在唐笙面前:“朕的生辰礼呢。”
唐笙拍拍脑袋,当即转身,想要去舆车上取下来。
她的走姿步伐比往常要小,秦玅观叫住了她。
“先……先沐浴吧,朕自个去取。”
第224章
唐笙面颊蓦的泛起了热, 身上也涌动着热意。周遭明明没有人瞧她,她却总觉得身上汇聚了许多视线。
秦玅观挥手,示意婢女们去准备, 身侧的人在替她重新披好氅衣后鱼贯而出。
“那我先去沐浴了。”唐笙的面颊比喝了果酒还红了。
秦玅观微颔首,待到她再次走进院中时, 侍从的伞已经遮掩在她的头顶了。
方才其实也有侍从想为她们撑伞, 是秦玅观用眼神制止了她们的预备。
与心爱之人漫步于风雪之中,染白了鬓角,与她而言算是一件幸事了,毕竟同淋雪也是共白头。
她们踩下的黑洞洞的足印如今已覆上了一层白雪,灰蒙蒙的, 彰显着她们来时的路。
秦玅观行只院外时,侍卫们已将舆车停在了不远处。
“陛下,您要取什么,微臣来寻。”方十一说。
“不必了。”秦玅观攀上车缘,兀自退开了窄门。
方十一算是看出来了, 与十九有关的事,陛下总会亲力亲为, 不容旁人插手。
舆车内好似还弥散着层热气, 烘得秦玅观面颊发烫。她躬身搜寻,指节沿着车壁摸索。
唐笙应当是想给她个惊喜,因而藏得十分细致,生怕她发觉。
好在这舆车不算很大, 秦玅观细致搜索了一番,指节便触碰到了冰冷的盒身。她本以为是个小巧的物件, 但将东西摸了出来时,才意识到这贺礼该有多大。
唐笙的贺礼为烫金蓝帛长盒护着, 从规制上瞧,里头像是装着一幅画。
秦玅观抚着盒身,心头涌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她好似猜到了唐笙的贺礼是什么。
她立起长盒抱在怀中,下车后,行走的步伐愈来愈快,急迫中蕴藏着欣喜与感动。紧随身后的撑伞侍卫需得小跑着才能跟上她的步伐。
长盒置于书案之上,顷刻间便被人打开了,泛着黄的卷轴露了出来,指尖触碰到卷轴的刹那,秦玅观的眼眶便烧了起来。
她小心翼翼的取出,瞧见了白得并不匀称的画卷。
它被人修补过,用过的纸张虽然相同,但却被时光沾染上的尘埃与火烧后的裂痕分割。
“下去。”秦玅观的双臂撑在书案之上,没有回眸。
“喏。”婢女与护卫再次鱼贯而出。
氅衣落在了氍毹之上,玄袍广袖为秦玅观所收起,生怕压坏这十分珍贵的卷轴。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画卷,缓缓站来。
书案上,身披甲胄,手按长剑,威风凛凛地骑着骏马地将军像跃于纸上。
正是庆熙年间意气风发的她。
这张画卷记录下了她一生中最为辉煌的时刻之一,也在她众病缠身后成了她难以释怀的梦魇。
秦玅观曾将她抛入火盆,想将过往的记忆付之一炬,却为唐笙夺下藏在了怀中。
她还记得唐笙夺走它时的模样。
那火烧得那样旺,小宫娥竟将它拾了出来抱在怀中,自己的衣裳也差点被烧毁。
她厉声呵斥着胆小的宫娥,自己却背过身去,不忍再看一眼这被烧毁的画卷。
“丢进去!”
“陛下,奴婢看着落款了。”
“阿姊留在这世上的东西没几样了,您要不喜欢这画,赐给奴婢也成,何必烧掉呢?”
“奴婢保证藏得好好的,再也不让您看见,糟了您的心情。你若是再丢进去,奴婢又要再捡起一回了——”
“方才衣裳蒙着的雪粒子化了那火才能扑灭,眼下衣裳已经干了,您要再丢依次,火苗燎着氍毹,整个寝殿都要烧了!”
……
回忆里,唐笙的那些话仍在耳畔回响。
宫娥明明那样胆小,瞧着那样草包,却在簇拥着她的一众人中,成了唯一一个看出她内心所想的人。
时至今日,唐笙修补完这幅画,在她身体愈发康健的情形下再次献她,再次猜中她心中所想。
秦玅观不敢想,若是这幅画当真成了灰烬,那一夜她该难过多久。
面颊染上了点点爽意,泪水滴在了画卷之上。
秦玅观望着往日的自己,在心中低喃:
“执剑征沙场,灭瓦格破丹帐,历代圣君所冀大功,唾手可得。病弱又如何呢。”
视线很是模糊,秦玅观直起身,往里间去。
彼时唐笙脱得只剩素白的中衣了,一回身,秦玅观直直奔了过来,将她结结实实地拥住了。唐笙僵了僵,心软下了半截。
“怎么了?”她回拥着秦玅观,肩头被她的眼泪打湿了。
“寿礼我瞧见了。”秦玅观哽咽着道,“这是最好的贺礼。”
唐笙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将她拥得更紧了。
秦玅观将眼泪一股脑地滴在了她的怀抱中。
*
“斥候回来了么?”
“回大帅话,未曾。”
林朝洛握着马缰,在额前搭了个凉棚,远眺期许的来敌方向。
“这班斥候怎么回事,做事这般磨蹭,延误了敌情该如何是好。”林朝洛放下手,语调不悦,“红缨兵,你们去,给本帅摸清楚了,丹帐军到底还有多远。”
“是!”林朝洛身后的红缨兵当即行动,策马扬鞭飞驰向远方。
派出的兵丁不久便回来了,带来的消息终于准确了些。
“禀告林帅,丹帐人在地势坑洼处停下了,像是不敢再前行了。”红缨兵抱拳道,“我等凑近了细瞧,那主帅大有来路,我们瞧见的,好似是汗旗!”
“汗旗?”林朝洛微微屈眼,神情略显玩味。
照理说,丹帐大可汗此刻应当不会放弃老巢来冒这个险,但有瞧见了汗旗……
林朝洛道:“看来是来了个小可汗啊,”
“那主帅瞧着确实像是个年轻的,连胡须都是没有的。”
林朝洛摩挲着刀缰,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另一面旗呢?什么色的?”她问。
“是青黑色的,周遭镶着边。”红缨兵答。
蓦地,林朝洛抬首,眼中压着喜色:“红缨兵随我来!”
亲兵们高声应和,士气高涨。
“十人即可。”林朝洛意气昂扬,“谁愿为先锋!”
“她话音未落,军士们的声音便接连响起。”
“我愿!”
“我也愿!”
林朝洛从最为踊跃的红缨兵中挑选出了十人,随她出征。
副将牧池与鹤鸣一对眼,皆觉察出了异样。
“大帅,您要引诱敌军深入?!”
“连你十一人?”
林朝洛满不在乎道:“正是。”
周遭听着应答的皆吸起了凉气。
新编入林朝洛麾下的将军更是面面相觑,一直以来都听说林大帅遇上大战,便会成“林疯子”,如此看来,真是名不虚传。
“大帅,您忘了方总督的话了吗……”牧池欲言又止。
“未曾。”林朝洛没看牧池。
“大帅……”鹤鸣小心翼翼地出声了。
“停下,是方总督是主帅,还是我林朝洛是主帅?”
她一反问,众人便陷入了静默。牧池同鹤鸣交换着眼神,心理里都有相同的答案。
“都别愣着了,参将以上的马匹都借给咱们红缨前锋使使,等到这仗打完了就还回来了。”
四品参将以上的武官,既有权又有势,平日里的战马都是精挑细选出的上等马匹,速度快,耐力又强,多数丹帐骑兵与瓦格骑兵都是跟不的。
“在我这营里,东西都是同使的,莫要藏着掖着,小家子气。”她按着刀,一瞪眼,那帮新调进来的武官便不敢说话了,麻溜从马上下来,将自个的坐骑送到红缨先锋手上。
“这才对嘛。”林朝洛终于露出个笑,武官们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
“骑着试试,适应了就随本帅来!”林朝洛扬刀示意,发号施令。
一行人随令而动,在小半个时辰后便随林朝洛出征了。
稀稀落落的兵马没有阵型,散在茫茫原野中,成了点缀的黑点。
盔甲上的红缨好似燃烧的烈焰,在雪原上划出长长的红线。
远处的山脉上,青衣道人正同白衣裘服的书生说话。
“那是林帅?”
“瞧着像是。”
“这战法可真刚猛。”
“林帅总是刚猛中带着细致的。”
沈长卿瞧着执一:“道长可曾算过卦,此战胜算——”
执一低低道:“必是大捷。”
第225章
“必是大捷。”沈长卿呢喃着重复她的话。
执一悄悄抬眸, 视线只敢擦过她的肩头,掠过她白皙的面颊。
她就要走了,长久停滞于此处, 她该有情劫了——修道之人不言情,道心不定, 她便不是执一了。
“天暗得早, 道长先行罢。”崖边沈长卿眼圈泛红,静静地凝望着她。
执一缓缓迈步,踩得积雪咯吱作响。
身后得行囊忽然变得无比沉重,拖拽着她的肩头,定下她的脚步。沈长卿同随从一路送行, 但始终与她保持着距离。
“山高路远,沈大人请留步。”执一转身,牵着马缰躬身行礼,挂在腰间的八卦阵罗经盘小幅转动,转轴声响十分清浅。
沈长卿的下颌随之轻颔:“道长说过, 等到长卿会了梅花易数,便要教长卿使罗经盘了。日后, 还有机会么。”
执一喉头发涩, 沉默了片刻,摘下了经罗盘赠予她。
“沈大人□□,依照书中言语,必能测算。”
这便是委婉地回绝她了, 沈长卿的眼眸灰暗了些。
她推开了执一双手奉上的罗经盘,指尖最后一次与她相触。
“道长行道顺遂。”沈长卿的手垂下了。
她瞧着那抹石青的高挑身影落寞地转过身, 不再回眸。
她在雪地里立了许久,直到随从提醒方才转身, 继续眺望战局。
林朝洛与她麾下的红缨兵聚拢在一起,穿过狭长的山谷,奔向远方。
*
“检查长臂弓和连发弩,莫要在要紧时落了下乘,腿脚和双手都不够快叫丹帐人掳了去!”林朝洛的声音破风而来,像是雪粒那般划过军士们的面颊,最终化作水泽融在心头,“待会交上手,不要急眼了冲在本帅前头,那时痴傻儿才做的事。”
说时,林朝洛瞥了眼疯起来不要命似的冲在最前边结果连挂三次彩的新任红缨小旗。
“大帅,您那手能搭弓拉剑么?”旗官语调担忧。
“这般富足的兵力,这般有益的地势,本帅还能输了不成?!”林朝洛被她说得不爽了,挥动马鞭,冲到了横列的队伍最前边,“毛都没长齐的娃娃汗,单手足够擒拿了!”
军中速度最为迅捷,耐力最为强悍的马匹随着她的提速,迅速靠近来敌方向,不久便与丹帐斥候相遇。
林朝洛的马最快,她受伤的右臂搭载肩头,臂弯放置身前,填充好的鸟铳驾在她的臂弯之上。
她的绛袍斜穿了半臂,遮住了半面甲胄,挣出扎带恣意飞扬的袍袖像是一面帅旗,径直冲向丹帐大军。
弹丸也在此刻发出,铳口的烟雾与击发声响分外招眼,不一会便吸引来了丹帐帅营便收到了消息。
红缨兵配上绛袍银甲的女将,来者身份一望便知。
丹帐派出精锐轻骑,结果这十一人边打边退,打到他们不敢靠近再次贴脸挑衅,一番缠斗,丹帐轻骑反倒死伤数十人。
第一封战报便是不顺的,丹帐帅营士气大动,好不容易卯足的劲顷刻间便散了,逼得几个将军轮番上阵,结果都吃了亏——齐人军械与马匹都要比奔袭千里的丹帐人强悍,林朝洛维持着适当的距离,丹帐弓射不中她们,缴获的火器也难以击中分散开来的骑兵,闹到最后,十一个齐兵连皮外伤都没蹭着。
寨营上的丹帐人瞧着她们在肉眼可见的距离里散漫前行,轻蔑地行在两军交战处,气得火冒三丈。年少的库莫汗更是又急又气,将桌都掀了。
林朝洛眼睛极尖,她早就发觉了隐匿的寨塔,瞥了几眼,一边用咯吱窝夹着火铳单手填充弹丸,一边慢条斯理地同身旁的红缨兵讲解。
距离敌营这般近,距离齐营又这样远,说不紧张不畏惧是假的。可红缨兵们瞧着林帅这样气定神闲,悬着的心也慢慢放下了。
“大帅,他们怎么还不出来,真成缩头王八了!”
林朝洛抽出插入铳口的长棍,吹了吹顶端:“骂他们,骂得越脏越好,敞开声骂。”
“他们听不懂怎么办?”
“你骂得唾沫星子乱飞,那面色,呆子才瞧不出来。”林朝洛校准方向,铳口指向敌营。
红缨兵们遵照帅令,将毕生所学的脏话都骂了出来,听得林朝洛眉头一皱一皱的。
“哪儿学的?”
“当年我骂那些混子就这样,这不是您教的,平日里都收敛了!”
林朝洛抬腕比划了分散队形向后退十个数的命令,红缨兵们照做,刚到地方便迎来了箭雨,奈何她们早就退远了,密集的箭雨除了吓得几匹马后退了几步,没管一点用。
箭雨过后,丹帐处终于有了动静,林朝洛敏锐地觉察到,那顶汗旗正在逼近。
“大鱼来了。”她道。
*
“抓着两条大鱼!”
唐笙激动得挥舞起手上的账目,得瑟给正在更衣的秦玅观看。
“不愧是唐大人。”白绒绒的帽沿快要遮到眉心了,秦玅观扶正窝兔儿,回眸笑盈盈地瞧着她,“看来这蕃西的吏治,用不了几日就要清明了。”
闲着也是闲着,唐笙不被允许出门吹风,人又闲不住,秦玅观干脆将蕃西新政的推行与吏治的整顿交给她了。这几日唐笙只要在衙门里见见属官,问责问责贪官墨吏便可了。
秦玅观坐镇幕后,偶尔碰上两个垂死挣扎,不服判罚的,她拨着念珠拂过帷幕递上一个眼神,御林卫便明白了,这些个想要闹事的,不出两日就因各种由头暴死了。
唐笙差事办的顺手,人也劲劲的,心情好了,伤也好得快了。
秦玅观瞧着也高兴,面上笑容也多了。
“朕要去瞧瞧新办的女学。”秦玅观瞧着婢女系披袍,“十八办差速度是快,但她到底少担文差,不仔细瞧瞧,朕不放心。”
蕃西接连兴办了六所女学,这是自大齐开国来女学兴办得最为迅速的一次,亦是秦玅观向天下传递信号的机遇,因而她极其重视这件事。
国库与官府缺钱,出资的好些是商人,这里边的人良莠不齐,有些急于表功,有的可能真想做些实事,秦玅观总想趁着还在蕃西,亲眼见一见,拔一拔其中的杂草。
“我能去吗?”唐笙巴巴道。
“今日天凉,你不怕冷了?”秦玅观问。
“不怕!”唐笙即答。
“不怕同朕同乘一辆舆车?”秦玅观声音低了些。
唐笙面颊瞬间发烫,心虚地眨巴起眼睛:“我穿厚些,骑马行吗?”
秦玅观忍笑:“乘舆车。”
唐笙:“……”
“将塘报都带着,朕车上瞧。”秦玅观垂眸对婢女们道,“给唐大人再添几件厚实的新衣。”
陛下随意几句话,唐笙便里三层外三层的裹成了粽子,登车的动作都显得分外笨拙。
“慢些。”秦玅观牵着她,将她带了上来。
唐笙膝盖抵着车,面颊更红了,被遮掩住的半张脸冒着热气。
因身量高挑,穿得又多,她像个墩子一样被秦玅观塞进车中。入了车,秦玅观玩心大起,见她躬身撅着屁股,顺手拍了两下。
唐笙一下泄了气,捂着屁股将她挤到了边上。
若不是身旁只有秦玅观一人,唐笙真不会将拍她屁股墩这事跟皇帝姥儿联想到一起。
“方才那还是陛下吗?”唐笙说得白烟从领口泛出,“陛下怎么成这般了?”
秦玅观一本正经地翻开塘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方箬来报了,再有两日就能打进丹帐都城了。丹帐能把控的土地,同原先的比起来,不到三成了。”
“这是好消息。”唐笙将衣裳整理好,靠上了她的肩头,扫着塘报道,“不过,您能不能先答我的话。”
秦玅观抬眸装傻:“要朕答什么。”
唐笙:“……”
她从前怎么没发现陛下这么爱耍无赖呢?
“你近来怎么这样不正经了。”唐笙嘟囔,“净欺负我了。”
“欺负什么了。”
秦玅观动了动腕子,举起小巧的如意叩响了车壁,唐笙身上立即发了麻,说话都显得不利索了。
“你,您……”
秦玅观垂眸,继续翻阅塘报,努力压着嘴角。
舆车行驶,唐笙不再提及此事,老老实实缩在衣帽里,发散着幽幽的敢怒不敢言的怨气,窝窝囊囊的,瞧着真跟墩子差不离了。
秦玅观又翻了几份,终于搁下手头的事来哄她,唐笙眼底闪过一抹狡黠的笑意,终于是高兴了。
她哄了好一会唐笙,被唐笙趁机啄了好几下面颊,捂暖了双手,才到了地方。
女学大大小小的差官与生员都早早候在了寒风中,官府统一配发的生员服巾虽比平头百姓穿得暖和好些,但同达官贵人们比起来还是要单薄好些。
唐笙瞧着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她也知晓,在这个时代读书本就是富贵人家才能做的事,秦玅观思虑到了这些才定下了女学食宿全免,由朝廷直接供养的规矩。如今还在草创验证的时候,加之高官与皇帝本人坐镇此处,才无人能从中做手脚,日后会怎样发展,她们便不知了。
她小声向秦玅观说着这些,秦玅观微颔首,视线却落在了不远处那直勾勾地望着她的孩童身上——诏令是叫女官们挑选聪慧且有野心的女童入学,年纪在八到十岁,凝望着她的这个孩童身躯要比同龄人瘦小好些,衣衫宽大,皮肤黝黑,那双眼睛许久未曾眨动,像是定在了原地。
直视帝王,这可是大不敬之罪。
秦玅观瞧了反倒来了兴致,问起了她的名讳。
孩童用浓重的乡音回答了她,好奇地打量着秦玅观和唐笙身上的配饰。
“这是玉佩。”秦玅观指了指身前用明黄色丝绦缠绕起的龙纹玉,又撩起了唐笙身侧的腰牌,“这是牙牌——”
“朕是皇帝,她是蕃西大军参赞,领正一品太女少傅衔。”
第226章
荒郊野岭的积雪沉积已久, 早已结上了层脆壳,马蹄破冰层,长箭穿云破风击倒疾驰中的轻骑, 一时间激战中的众人已分不清是碎冰声还是裂骨声了。
挑衅再三,丹帐兵终于朝伏击圈追去, 马鞭快要甩出火星子, 了才勉强跟到距离红缨兵三四十仗远的位置。
一轮又一轮的箭雨袭来,将雪地扎成了刺猬,红缨兵利用马匹优势分散走位,甩开数不清的兵马。牵头追击的小队人马举着飘扬的汗旗,百十人拱卫着中央十来岁的白衣青年人。大鱼上钩了, 林朝洛欢呼了声,将鸟铳丢入亲兵怀中,抄了装满短箭的连弩。
未曾披甲的丹帐轻骑成了活靶子,林朝洛一箭撂倒一个,快意澎湃, 嗜杀的斗志燃起了矢志不渝的报国心,感染了紧随着她的红缨兵。
盔甲上的鲜红流苏化作星火, 随着马匹疾快速与等候已久的齐军先锋回合, 即将点燃这茫茫雪原。
同一时刻,出阵追击的丹帐人弓箭几乎要射完了,追在最前的咬牙切齿地挥舞马鞭,企图冲上前来用上他们占上风的马刀与红缨兵搏斗。
林朝洛一梭短箭打完还不过瘾, 但又碍于伤手无法填装,环顾四周将连弩抛给了亲兵。只能看, 不能击杀,林朝洛心痒痒的。
彼时汗旗拱卫的青年人正张弓搭箭, 动作还算熟稔。林朝洛立起拇指测算起他瞄准的方向,知晓这一箭是冲着自己来的。
“火铳!”林朝洛吼道。
她回首,见几个红缨兵正欲赶上前护卫她,气得直骂人。
“手指头是冻肿了么动作这般慢!”
林朝洛不想退,她坚持到此刻就是要将这条大鱼捞上来,策马远离了必不会有安危忧惧,可她不想放弃这个机会。亲兵使出全力将火铳抛到她手上,林朝洛顾不得伤手,扯缰展臂接住。
铳口架在了臂弯,林朝洛击发,弹丸随着灰蒙蒙的烟喷出铳口,飞向众人拥护的库莫可汗。
达窝尔瞪大了眼睛,看向飞来的弹丸,身体僵在了原地,还是从小伴她长大的侍卫扑了上来,替他挡下了这一弹。
达窝尔退开侍卫的尸首,再次从弓囊中取出破甲箭瞄准林朝洛。
“大帅,快闪开!”小旗呼喊她。
林朝洛夹着火铳,扎着长杆装填弹丸,神情镇定。围着她的红缨兵急得冷汗直流,恨不得将她拽远些,奈何林大帅夹着马肚前行,犹如游蛇,恣意穿梭在沙场上。
再一次架起火铳时,长箭擦着她的鬓角飞过,在林朝洛的面颊上留下了一道血口。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浓烟飘散的方向,看着那年轻的汗王如同枯木桩那样坠下马来,引的随从与护卫扯起马蹄规避踩踏他的躯体。
紧随其后的机动中的马匹来不及躲闪,因为撞击而摔下马的丹帐兵愈来愈多了。
“放箭,放箭,放箭!”林朝洛振臂高呼,“冲上去,击溃他们,咱们就要一战成名了!”
穿云箭发出尖啸,散在雪地中的星火与漫长的红焰交汇,撕开了追击的丹帐兵。
林朝洛的坐骑累得只能缓缓前行了,她抚着马鬃缓缓前行,亲兵们下马拖拽地上的汗王尸首,拖了一半见还有气,便将人架到了林朝洛跟前。
林朝洛俯身,单手提起半死不活的达窝尔:“长得像是齐人,年纪也对的上。你是静和殿下的子嗣罢。”
达窝尔啐了口血沫,恶狠狠地看着她。
身后响起斥候通报声,林朝洛松开达窝尔的衣领,看向身后。
“大帅,瓦格有异动,似是派人来救援了。”斥候抱拳道。
眼下丹帐与瓦格皆到了唇亡齿寒的境地,单倒哪一个,另一个存活都不会太久。林朝洛敛眸细思,再抬首时眼底笑意深了。
“叫方总督不必藏了,兵力全压上,这是最后一战了。”
*
唐笙随秦玅观进入学舍。
十八虽只在御林司念了几年书,但办起学舍来有模有样,朝廷拨下的银子同商人捐赠的都用在了刀锋上。
唐笙甚至看到了依照科举天字号试场建造的试舍,便利女孩儿们模拟科试。
“十八要好好赏一赏。”秦玅观低声道,“你说,我该如何赏她?”
她的声音只有唐笙能听着,唐笙避开旁人的视线,悄悄凑近了些:“我觉着,除了银钱和官位,还要允她吃上御膳。她馋御膳房的菜色可不是一日两日了……”
秦玅观当机立断:“朕赏两个厨子到她府上。”
唐笙头点得飞快:“御膳房那些膳食用材也不是寻常地方能买着的,十八又是个爱攒银子的……”
秦玅观:“她想用什么,到御膳房报上,从朕的食库里调。”
唐笙的头点得更快了,衣裳裹得太多,脑袋又小,人瞧着像是在个壳子里动作,分外可爱。秦玅观后仰了些身,确认无人能瞧见,探手捏了捏她的面颊。
“欸呀,好多人!”唐笙脑袋缩进了“壳子”里,小心翼翼地回望了眼,埋怨秦玅观的声音更低了,“陛下不正经。”
秦玅观也不与她辩,兀自行进,示意朝臣们跟上。
她今日带的全是身边的女官,有意叫孩童们瞧见。唐笙走得慢,得以一一瞧清她们。
权势真是天下最能颐养气度的东西,迈入学社的每位女官眼中都闪烁着锐利的光,交谈的也全是国家大事。
那官袍上的暗纹,刺绣精美的鸟兽补子,佩在腰间以示身份的香囊与牙牌,无一不彰显着华贵。
她们或执革带阔步向前,或扶长剑拱卫主君,或交叠着双臂面目和善地与幼童交谈,举手投足间皆是权势浸染出的庄重,叫人觉得不怒自威。
孩童们一路随行,听着她们谈论军报,辩论朝政,指点江山。
女官之中有人谈起了蕃西近来的连战连捷,说起了方大将军沙场点兵的威武气魄,也谈及了嗣君的大才,圣主之英明。
这些话有些是说给孩童听的,有些是说给秦玅观听的。平日里秦玅观不喜这些,如今却为了给稚子们埋下一颗种子,有意忍下了。
唐笙本想脱了披袍,好让自己显得威严些,衣裳刚解了一半便被秦玅观一个眼神打老实了。
再向前便是督学所在的正堂了,秦玅观并急着向“万世师表”牌匾下的孔夫子行礼,而是翻起了博古架上的教习范本。
“怎么打眼望去净是儒经。”拇指碾过书页,那些读烂了的字句浮现眼前,秦玅观眉心微蹙,“除了这些,也要添些旁的。”
督学作揖,恭敬询问:“求陛下指教!”
“经史子集这些都该学,多添史书,农商冶铸各家杂学多少也要学些。”她说得内敛,但足以学督听出话外音了。
正说着话,堂外传来通报,说是有要紧军报。
唐笙眼尖,当即端来交椅供秦玅观落座,接引女官面露喜色,步伐匆忙,还未入堂便呼喊起来。
“启禀陛下——”
“林帅与方总督一战擒双汗!辽东大捷,辽东大捷啊!丹帐大军悉数被擒,瓦格内乱,已有七部来降!”
秦玅观靠上交椅,双臂落在护椅之上,神色淡淡的。
皇帝不发声,朝臣也不敢说话,旁人并不知晓秦玅观在想些什么,但离她最近的唐笙能觉察到她每个细微的表情。
陛下的指节屈起又松开,如此反复了多回才停下来。
“陛下……”唐笙轻声唤她。
秦玅观抬眸,迎上她的视线,眼底眸光烁动。
“赏。”秦玅观扬起个志得意满的笑,声调却有些发哑,“大赏。”
唐笙抿着唇与她相视,旋即直身传达她的话。
“陛下有令,辽东一战,凡有功绩者——”她吸了口气,稳住发颤的音调,“大!赏!”
紧绷得氛围顷刻间松动,朝臣弹冠相庆,差役与宫人亦流露出内敛的笑意交换起眼神,就连懵懵懂懂的童稚也为这氛围感染大着胆子欢呼起来。
唐笙清了清嗓子,起头道:“恭贺陛下!陛下圣主宏才,平定边乱,建这盖世之功,扬我大齐国威!”
她撩袍跪了下去,众人相随,叩起首齐声恭贺:
“恭贺陛下!吾皇圣主宏才,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齐武宗一朝,国力鼎盛时也不过击得瓦格人退至塞外,二十余年不敢轻易南下牧马。此后经三守成之君治理,江河日下,竟显出日薄西山之势。若说大力革新,刷新吏治立的是“庆赏刑威,安民立政,布纲治纪,柔质慈民”之功,如今这封军报便是彰明了秦玅观“克定祸乱,善以兵征,辟土服远,以武定正”之功。
这一文一武,足以秦玅观泰华山封禅,日后加上“经天纬地”之谥了。
唐笙打心底的为她高兴。
“丹帐尚负隅顽抗,此刻庆贺,为时过早。”秦玅观并未被这震天的恭贺声冲昏头脑,缓缓道,“待到丹帐可汗率部来降,亦或者攻下丹帐都城再来庆贺,也不为迟。”
话音未落,长墙之外便传来了连片的呼喝声,一身罩甲的方家姐妹面上还沾染着血渍与灰尘,由人牵引着赶来堂上。
秦玅观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征询起唐笙。唐笙侧耳倾听,也有些不可置信。
跪作两列的朝臣与孩童回身看向来者不断靠近的方向,脖颈随之移动。
来者单膝跪下:“陛下,先锋营大捷,丹帐禁宫修门已破,丹帐大可汗纵火烧宫了!”
堂上鸦雀无声,所有人屏气凝神,等待着秦玅观开口。
修长的指节叩在交椅之上,秦玅观问:“是方将军叫你来报?”
“回陛下话,是!”
秦玅观终于笑了,这回是发自内心的笑。
“一日内,两封捷报。天佑大齐。”
“天佑大齐,陛下庇佑大齐——”堂下的督学叩首,带动众人高唱颂词。
“好了。”秦玅观摆手,重新板起了脸,“你们退下,留唐参赞议事。”
脚步杂乱,堂内重新静默时,秦玅观眉眼含笑,正凝望着唐笙的背影。
唐笙阖上们,视线与她交汇。
“陛下……”她兴奋得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秦玅观展臂,示意她上前。
唐笙刚靠近,触碰上秦玅观的指尖,眼前坐定的人倏地起身,扑到了她怀中。
“穿太厚了,别摔了!”唐笙慌忙托住秦玅观,感受着她一点一点圈紧她的脖颈。
陛下脱了厚重的裘衣身量还算轻巧,倒是她,衣厚动作笨重,托了好几回才勉强稳住身形。
“朕没做梦?”秦玅观叠声道,“我尚是清醒的?”
“是——”唐笙吃力道,“反正我是清醒的,手臂和心口是真痛……”
秦玅观终于舍得松手了,眼底藏着点点泪光。
“你知道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么?我高兴,也难过……”
唐笙望着她,思绪纷飞。她记起了梦中见闻,在秦玅观扑向她的那一瞬,又看到了庆熙十年那个鲜活的崇明殿下。
她的泪珠比秦玅观滑落得早。
秦玅观狂跳的心稍稍稳定,她擦拭起唐笙的泪痕,碰着她的面颊。对视不过片刻,唐笙便抱着她掉起了眼泪,哽咽着道:
“陛下吃了好多苦,幸好,幸好苦尽甘来了……”
第227章
林朝洛正由人包扎固定伤势加重的右手, 百无聊赖地瞧着周遭,打眼见着一队红缨兵抬着个长凳过来了,长凳中央还捆着个什么, 像是要杀年猪似的晃晃悠悠地过来了。
隔得远,林朝洛挑头对牧池道:“哪来的猪, 怎么瞧着没几两肉, 怎么够吃?”
鹤鸣叉着腰伸长了脖子,忽然笑了起来:“大帅,我就说您眼睛叫铳烟熏着了罢,那挂着的明明是个人!”
林朝洛眯眼,果然见那“猪”挣扎起来, 发出一阵沙哑的嚎叫。
“原是那小可汗。”林朝洛抽走捆木板的布条,自个扎好,往红缨兵放人的地方去。
“大帅!”亲兵们远远就冲她解释,“这小子不服软,压不过来, 索性就给他捆着抬来了!”
“我还以为你们猎什么了,今个儿能打牙祭。”林朝洛叉腰, 左手食指点着刀沿。
那库莫汗听得懂齐语, 气得额头青筋暴起,疯狂咒骂。
“狗叫什么?!”小旗踢了脚泥水,直击他的面门,“被俘了就老实些, 嘴巴这般不干净!”
达窝尔发出了杀猪般的哀嚎,落在地上的下衫拖在泥水里, 双手双脚都在挣扎,企图破开这长凳。
林朝洛抬脚踩住即将倾倒的长凳, 居高临下地瞧着他。
“我说,可汗,你能早些服输么。你早就兵败了。”
她这话比杀了他都难受,这耻辱的姿态叫达窝尔恨不得叫他将脸埋在溺水里溺死。达窝尔又挣扎了一番,喉头满是泥水的腥臭。
他终是哭了起来,用库莫语喊起了母亲,几乎要声嘶力竭了。
林朝洛收脚,撇了撇嘴角。
眼尖的鹤鸣瞥见了远处有军旗浮动,估摸着是方清露回来了,忙抬臂戳了戳林朝洛。
“本帅的臂护呢?”林朝洛会意,忙叫人拿东西来遮伤手。
她阔步上前,主动探手给方清露牵马,却见方清露黑着张脸直奔主帐。
“这是怎么着了?”林朝洛跟着人,忙里偷闲,用眼神问起夏属官。
夏属官指了指两马见挂着的密网里躺着的大胡子,小声道:“没抓着活的,这瓦格汗跟泥鳅似的跑了好几回,最后被俘,路上活活给自个气死了。”
“死的也一样,死的也一样。”林朝洛知晓方清露为何生气了,琢磨着如何哄人了,“就为了这事么?”
“死的军士过了总督大人定下的数目了。”夏属官擦了擦面颊上火药蹭上的黑灰,“我们劝过了,瓦格汗几个能征善战的儿子不是被抓了么,几条小鱼也能抵得上死鱼了。”
“唉——”林朝洛拍拍夏属官的肩头,“她跟自个怄气呢,我去劝劝,你们回去歇着罢。”
理清了原委,林朝洛更有把握了。她小心翼翼地掀开帐帘,探进脑袋。
彼时方清露正抱着她的茶盏喝凉水呢,见着她这样,气不打一出来:“你不是都问清了么。”
明明是句语调不善的话,可林朝洛听着,却莫名觉着她委屈巴巴的。
“一计擒双汗,大齐开国来可是头一遭。”林朝洛笑眯眯地凑上前,故意来讨她嫌,“怎么二娘还不知足呢?”
方清露啪一声盖上茶盏,盯着她。
“我又拍到马蹄上了么?”林朝洛矮下身,同坐着的方清露视线齐平,将面颊送了上去,“二娘要打便打罢,出出气也是好的。”
方清露抬腕,作势要打,却在瞧清她临近鬓角的伤痕后锁紧了眉心。
指腹抚了上来,她问:“怎么弄得?”
林朝洛眼睛一亮,被她抚的半张脸有些发麻。方清露还要说话,双膝却蓦地一重——人高马大的林大帅跪了下来,脑袋枕在了她的腿上,阖上了眼睛。
“伤了,痛死了,二娘再多摸两下,最好再亲一下。”
方清露:“……”
啪唧一下,方清露面颊挨了下轻拍。林朝洛正欲卖惨,那覆在她面上的掌心却温柔起来,抚摸起她被风吹乱的发。
*
秦之娍端坐殿上,听得宫人慌慌张张的通报,缓缓睁开了眼睛。
大可汗赤红着双眼提着刀,怒气冲冲地迈步入内,随他而来的侍从撞开阻拦的库莫宫人,作势要攀上丹墀将秦之娍拉下来。
“放肆。”秦之娍被他搅得心中升起了怒火。
埋伏在殿的库莫兵闻声而动,破开两侧屏风冲入大殿,迅速将大可汗的随从捆缚在地。
大可汗握紧了弯刀,想要挑开请他出殿库兵,虎视眈眈看着秦之娍起身朝他走来。
他此来是为了死马当活马医,挟持秦之娍与齐军周旋,获得脱身的机会,未曾想秦之娍竟藏了私兵,要与他作对。
“你哪来的兵,你——”大可汗气到浑身颤抖。
他分明软禁了秦之娍,将库莫的兵力都调去增援瓦格了。秦之娍的举动叫他心生畏惧,但又碍于颜面强撑着叫骂。
秦之娍嗤笑了声,低低道:“那我为可汗指条明路。”
“病急乱投医”的大可汗瞪大了眼睛:“能活下去?”
秦之娍微微一笑:“当然能。”
……
大火燃烧了整整半日,亏得天阴,融雪冲隔了快要化为灰烬的主殿,才避免了火势的扩散。
方箬提刀入殿,刀凹槽底端积蓄的鲜血早已流净,横梁燃烧所带来的热浪在刀面烘出淡淡的血痕。
她屈臂,刀背抵着臂弯缓缓滑过,擦拭干净的长刀泛着阴冷的光,光是望着便叫人不寒而栗。
皁靴踏碎了黑炭,方箬迈过倒塌的梁柱,军士从她两侧围了上来,搜寻起丹帐大可汗的尸首。
小半个时辰后,军士们抬出了十来具烧成焦炭的尸首,根本辨认不出身份。
方箬的刀锋挨个挑过,神色凝重。
“其余宫殿都搜过了?”
“回大将军话,还差内苑未搜。”
“将内眷都赶到一处去,这差事交给女卫去办。”
“一路都是这般来的。”军士抱拳禀报,“您放心,一切遵照军纪,若有人犯纪,皆是杀无赦。”
方箬颔首,收刀入鞘,走下烧得只剩基台的大殿,在军士的指引下前往后苑。
大范围的搜查并未出现,她到时女卫们围在入口处,没亮刀,亦未争吵。
她们退出一条道路,好让方箬上前,秦之娍的身影也在此刻显露出来。
秦之娍身着可敦服饰,珠翠满身,举手投足间满是雍容华贵,丝毫没有亡国的悲怆,那张属于齐人的面容,在人群中分外惹眼。
她就这般立在齐军与丹帐女眷之间,未说一句话,便隔绝了即将带来的惊叫与冲突。
方箬过去久侍内宫,自然认识她。
“和静殿下。”方箬抱拳,以军礼参拜,“末将受命接您回大齐。”
女卫们见状纷纷参拜,应声道:“参见和静殿下——”
能受到这样的礼遇在秦之娍意料之外,她凝望着躬身的众人,心中升腾起莫名的疲惫与倦怠感。
她原以为自己会愤恨,亦或是大恸一场,可真的见着了齐军,便只剩一声长长的叹息了。
从前,刚被送至丹帐的日日夜夜,她无时无刻不思念着故土,每有来使便要打探一番家人的情形,恳求庆熙帝给她回齐省亲的机会。这样的日子持续太久了,到最后她也麻木了。
丹帐年年派遣使臣,齐朝年年来赏。最初母亲活着,还有人惦念着她托来使给她捎些物件来,等到母亲去世,她恳求兄长庆熙和丈夫允她回乡奔丧都未被允许。
恨意也是在那之后萌发的。
她恨齐人,也恨丹帐人。无数个午夜梦回的时刻,秦之娍幻想着夺取兵权杀入京师刺死庆熙的情形,幻想着闷死身侧的丈夫,带着幼子篡夺汗位的场景。
上苍还是怜悯她的,这样的机会最终是落到了她的头上。秦玅观登基那年,她亦成为了库莫的主宰,虽未夺得整个丹帐,但足够她自保了。
手握大权滋长了太多的野心,她想要整个丹帐,她想要整个大齐。但她并未被野心冲昏头脑,知晓库莫此刻更需要积蓄力量,因而在大可汗举兵征讨时百般阻拦。
时至今日,最初的恨意融入了野心当中,她也记不清,自己到底在恨谁了。
“平身罢。”秦之娍说。
想要权势与疆土的人因时因势而变,她此刻只想只有如何在此战后真正成为丹帐的主人。
甲胄碰撞出刺耳的声响,久被圈于后苑的女眷有些害怕。
秦之娍叫宫人将她们带远了,引导女卫们进入后苑。
她们停在了一方盖着的水井面前。
秦之娍对方箬说了几句话,方箬便将人分成了两队,一队随着她的贴身婢女到后殿,一队将这口水井团团围住。
她换了丹帐语,俯身朝井里说了几句话,里边并未传来回音。
“人未淹死?”方箬压低了声量。
秦之娍微颔首:“戒心重,故意不答罢了。”
“不愿出来么。”方箬将佩刀收到身后,将井盖推到地上,双手撑在边缘。
“喂,死里边了——”她拔高了音量,睥睨着井里湿漉漉的大可汗。
大可汗吓得闷进了水中,憋了许久又探出了头来,惹得女卫们哈哈大笑。
“张弓。”方箬面色阴冷,“对准他。”
大可汗吓得惊叫起来,双手举过头顶求饶。
“丢个绳,将他拉上来。”方箬直起身,后退一步。
死猪一般重的大可汗颤抖着攀上绳索,在女卫们合力拉动下爬到了地上。
他放着围着他的齐军不管,见着秦之娍便往上扑,一边用丹帐语叫骂,一边舞动着双手,像是要将她撕烂。
方箬一脚将她踹倒,拔刀抵上他的脖颈,暗自发力,踩的大可汗痛苦呻吟:“死到临头,还敢放肆。”
见女卫们将大可汗捆了起来,秦之娍敛眸,拂去了袖上沾上的水渍。
“末将送您回殿?”方箬询问。
秦之娍摇头,缓缓道:“本宫要见陛下。”
第228章
连日来的捷报让整个蕃西都沉浸在欢腾的氛围中。
陛下面上的笑意多了, 御前侍奉的大小官吏并着一众侍从都轻松了起来。
今日在蕃西与丹帐的交界处,有一场献俘大典,一大早庭院中便候满了人。晨间当值的官员低声讨论着战果, 随从们小声说着即将到来的封赏,里间传来传唤声时, 众人的面色都紧绷了好些。
捧着铜盆和帕子的宫人最先入内, 紧接着的是捧着冠冕和衣袍的婢女。门刚推开,为首的姑姑便见着了裹着唐笙裘衣的陛下立在正厅暖手。
刚睡醒的陛下焉焉的,没什么精神,瞧着像是有些不高兴。前排的宫人一对眼,猜出了陛下昨夜该是没睡好, 今早是不情不愿地起身的,不由得将手脚放得更轻了。
装着暖水的铜盆送到了秦玅观身边,她挪开覆在炭笼上双手,接过了竹盐与刷牙子,蔫巴巴地立在炭火边洗漱。
侍奉的见她擦好了脸, 送上了今日要穿的衣物。秦玅观瞧着那高冠便头痛。
“换那套明黄圆领袍来。”秦玅观说,声量比平时要小上许多。
托盘的婢女立即意识到, 这是唐大人还未起身, 后退时恨不得踮着脚尖出门,刚走到一半便听见道朗润润的声音。
“那会不会太不隆重了?”
唐笙揪着帷幕,探出个脑袋。
“朕是去受降,又不是去朝见, 该穿得隆重的是丹帐人。”秦玅观拔高了音量,回眸瞧她, “既然醒了,就来替朕更衣。”
唐笙没大没小的“噢”了声, 正欲出来,便听到了秦玅观的制止声。
“你套件衣裳再出来,这是要冻出伤寒么?”
唐笙又没大没小的“噢”了声,听得立在最后头候差的婢女头皮发麻,前边的几个姑姑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等到唐大人扣着棉袍出来时,陛下褪下了裘衣张开了臂膀。衣袍滑落的那瞬,带歪了陛下的衣领,秦玅观脖颈与心□□界处的那点红痕依稀可见,方才还在不着痕迹看热闹的姑姑匆忙低下了脑袋。
“搁着吧,我来。”唐笙对她道。
姑姑领着一众婢女匆匆退下,屋内的炭火也燃得更旺了。
秦玅观歪了的衣领被唐笙理正了,内衬的白直裰穿好,厚重的圆领袍很快披了上来。唐笙的指尖忽然被人握住,秦玅观的眼神落在了另一件赤袍上。
“这件也要穿?”唐笙有些困惑,“不是已经有衬袍了吗?”
她依稀记得,秦玅观穿这身衣裳时内衬多是纯白色的。
“威严些。”秦玅观答。
唐笙明白了。
陛下这是不想在献俘大典上表现得太过隆重,也以此告诫被打服的丹帐,做大齐的对手,他们还不配。秦玅观不入丹帐都城,而是叫将军们将丹帐大可汗押到蕃西边境亦是这个道理——他们是作为罪臣参拜的,绝非战败国的国君。
唐笙想着便觉得心里爽爽的,面上也流露出了浅浅的笑意,瞧着分外得意。
暗纹流动的赤袍上身了,秦玅观低声问:“你弄得那些,瞧得见么?”
唐笙怔了下,反应过来才道:“瞧不见,我昨儿高兴过头了,不知轻重,陛下……”
秦玅观打断她:“无碍,朕不计较这个。”
唐笙刮了刮自己的鼻梁,面颊冒着热气,轻声道:“我下回一定轻些。”
秦玅观:“……”
唐笙见她一副吃瘪的模样,还想凑向前说上两句,秦玅观忙掐断她“挑衅”的苗头。
“束发,戴冠。”秦玅观冷声,吐字简洁,“御命。”
“遵,命——”唐笙拉长了音调说话,取冠前悄悄抱了下秦玅观。
秦玅观没搭理她,故意摆出皇帝的架子走到妆台前落座。
镜中人此刻已经清醒了,神态冷峻庄重,没有一丝疲态了。
为了显得更精神些,秦玅观抿了些许口脂,好让自己瞧着比从前更为康健。
她凝望镜中的自己,直到身后出现一道绯色的身影,来者躬身挨着她,几乎是抵在她的肩头同镜中人相望。
“我也要。”
她怔神的这片刻,唐笙已经梳洗好了,说话时浮着淡淡的青竹香。
秦玅观将口脂纸递给她,唐笙的臂膀绕过她的脖颈来到她面前,当着她的面转动东西,寻找秦玅观抿过的痕迹。
“非要找那处么?”秦玅观抓着她的手腕。
唐笙盯着那处唇印,笑盈盈道:“就是逗你玩嘛!”
说话间,一只手探了上来,掌心罩住了她的下颌与面颊,将她带了下来。
方才还在聒噪的唐笙瞬间噤声了,唇瓣为人反复碾过,留下点点红痕。
竹盐的味道相互交融,温热的鼻息渐渐发烫。为了惩戒到她,秦玅观有意咬了两下她的下唇,齿尖反复碾过。
唐笙的呼吸急促起来,半身倾轧,右手不由自主地拢住了秦玅观的面颊。
她立着,姿态自然比秦玅观更具压迫性,久而久之秦玅观的呼吸就乱了,抚着唐笙的那只手不受控制地下落,到最后垂落身侧。
“别误了……唔——”秦玅观在间隙里吐出几个字。
唐笙的威风也没能逞太久,屋外传来了管事姑姑的催促声。
“都怪你。”秦玅观难得说出这样娇俏的话,偏着脑袋埋怨她,“面上全是。”
“也就亲出来一点儿,擦擦就好啦。”唐笙挠着脑袋,假装什么都没瞧见。
秦玅观很自然地从她怀中摸出帕子擦了擦,唇瓣嫣红——经历了这一遭,她也用不上什么口脂了。
眼神飘忽的唐笙终于舍得直视她了,夸道:“这不是精神气更足了。”
秦玅观动了动胳膊肘,给了她狠狠一击。
等到她们衣裳穿齐整了出来时,朝臣们跪迎参拜,等候的仪驾塞满了里外庭院。
唐笙扶着秦玅观上舆车,这套流程了走多了,要多得心应手有多得心应手,也不再顾及什么君臣之别了。
她望着车外的风景轻晃间,肩头一重,颈间也挨上了冰凉的珠饰。
昨夜几乎是求着她放纵的人已经悄悄睡去了。
*
秦之娍在方箬的引导下穿过经过炮火与箭雨洗礼的城门。
她身着库莫服饰,阔步走在牵头,身后有一众女卫护卫,一路上吸引来了数不清的目光。
镇守在城楼的军士皆是立有战功的,往那一站,杀气腾腾,对丹帐人有绵延的敌意,压迫感十足。
方箬当即按刀呵斥:“这是和静殿下,众将参拜!”
她一声令下,军士们反应迅速,旋即齐齐行起军礼。
秦之娍再上前,一顶长公主所乘规制的轿子停在了城楼入口处,等待已久的礼官携属臣叩拜,先称和静长公主殿下,再以库莫可敦相称。
仪官压下轿首,为她打帘:“殿下,陛下吩咐微臣一定要请您上轿。想要在大典前,请您堂上相聚。”
长公主与公主所享的规制是有差别的。这算是秦玅观的细心之处了,秦之娍以皇女身份出嫁,如今已有十数年了,虽未有敕命与册封,但秦玅观已用姑母的规制待她,全然没有将她当作阶下囚。
秦之娍提袍上轿,身体倾得比从前幅度要大——丹帐可敦的冠冕要比凤冠高上太多了。
阔别十数年再坐上这样的轿子,恍惚间,秦之娍的思绪好似回到了和亲的那日,只不过,那回她一路向西,如今她一路向东了。
轿帘再次由人开启时,秦之娍看到了廊檐下长身玉立,等了她许久的秦玅观。
同从前那个活泼好动性子刚烈的皇女不同,她已长成了顶天立地,执掌亿兆臣民的君王了,光是立在那处,便叫人觉得沉稳可靠。
秦之娍走出轿,秦玅观下了阶,亲自带人来迎。
身旁的宫人提醒秦之娍,即便不跪,也该俯身相迎。秦之娍听着却僵直在原地,积压已久的情绪在此刻占了上峰。
不用说国祚百年的齐朝,即便是放眼整个史册,也从未有过秦玅观这般的皇太女,那些她从未做到的事,秦玅观全都做成了,从没有依凭任何人的力量。
她可望而不可求的位置,追逐至今的权柄,年纪轻轻的秦玅观全都拿到了。
秦之娍想,她此刻应当是忮忌的,她艳羡地看着秦玅观身上的明黄色的云龙暗纹袍,凝望着那繁复的纹饰,那几粒雕刻精巧的盘扣,心头涌动着无法言喻的悲怆。
若是她的心足够硬眼睛足够明亮能看透他们就好了,若是她不被大言不惭的兄长那一两句“心系天下,为国为民”的花言巧语所蒙骗就好了,若是她能像秦玅观那样以死相逼,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秦之娍的脑袋乱糟糟的,千言万语,皆汇成了一句话——若是当初她能不惜一切代价夺得权柄,她的结局定会有所不同。
可这世上哪有这么多的“若是”呢?
等到她想通时,已经晚了。
秦之娍收束视线,唇瓣翕动,想要对她说些什么,却听见秦玅观在唤她。
“姑母。”
秦玅观清泠泠的声音响起了。
她托着她的腕,同她说了第一句话:
“玅观迎您回家。”
第229章
秦之娍抬眸, 望着那双与江芜极像的眼睛,有片刻怔神。
恍惚间,她好似回到了许多年前为皇后生辰所庆贺的千秋宴上, 刚及笈的她百无聊赖地托腮望着高台处的场景。
待人亲和的江皇后觉察到了她好奇的视线,回眸轻笑, 那双漂亮的眼睛像是能说话, 悄声提醒她勿要走神。
席散了,宗亲们在坤宁宫中向她叩拜辞别,江皇后身旁眼睛大得像是黑葡萄的孩童倚着母亲小声说话。不一会,她便被召上前来,听到江皇后说:“这是妙观的小姑姑, 你得称她姑姑。”
幼童故作沉稳,垂下眼睛,恭恭敬敬地称她为“姑母”,惹得秦之娍掩唇轻笑。
一晃眼,多少年过去了。
“陛下。”秦之娍唤她, “您是帝王,照理我该参拜您。”
秦玅观直起些身, 淡淡道:“一家人, 不提尊卑。”
室内摆着长案,她请秦之娍入座,屈指轻叩桌案,宫人鱼贯而入, 将预备好的膳食送了上来。
“时辰还早,想着同姑母共膳, 姑母不必拘谨。”秦玅观抚袍落座,身侧多了个绯色袍服的女官正准备为她布膳。
秦之娍瞧着那抹身形, 眼中除了惊诧又多了几分困惑。
“殿下。”唐笙见她瞧着自己,腼腆一笑,“身处敌营时,唐笙劳您照拂了。”
细想起被囚的那些时日,唐笙同一众军士并未遭受什么苦楚,想来应当是秦之娍下了令。
“少傅别来无恙?”秦之娍说。
唐笙不知道该怎样答了,低低脑袋,将求助的视线递给秦玅观。
“你也入座。”秦玅观道。
唐笙小声道:“这不妥吧?”
“这是家宴,有何不妥。”秦玅观坦坦荡荡地望着她。
秦之娍的眸光在两人间流转,顿时便明白了,但未多说什么。
秦玅观不喜那些推诿的说辞,执筷用了几口,便入了正题。
“这些年的事,玅观皆有所耳闻。今日同姑母会面,也是有几件要紧的事要同姑母商议。”
“您说。”秦之娍止箸。
“玅观知晓您这些年一直垂帘听政,知晓您位同库莫可汗。”她顿了顿,“这样的权柄,远比回京做个闲散公主要大,玅观想问问您,是预备着回京,还是打算留在此处。”
这便是开门见山直切要害了。
秦玅观话说得委婉,也留了足够的敬意,秦之娍能明白她的意思。
“家么。”秦之娍望着那熟悉的菜色,觉察到了秦玅观的用心。
这些都是她从前在宫中爱用的,秦玅观应当是问过了服侍过她的姑姑,提早为她预备的。
“自我母亲薨逝起,便没有家了。”秦之娍说。
秦玅观的指节倏地收紧,她与秦之娍感同身受,明白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背后沉重的含义。
皇女不必皇子,能得父皇垂青,多数时都是被豢养在深宫之中,等到要和亲了,要联姻笼络大臣了才被想起。“父”这个概念于她们而言,近乎于虚无,只有母亲才是给予情感慰藉得那个,没了母亲,她们便没了家。
淡淡的感伤在席位间流转,秦玅观与秦之娍久久不语,面上无甚波动,倒是唐笙早早红了眼眶。
“又要哭了?”秦玅观无奈道。
唐笙收住在秦玅观面前习惯性想要撅起的嘴巴,低低道:“我也早早没有了母亲,十岁时便没有了。”
秦玅观桌案下牵着她的手默默收紧,眸色渐渐沉。
唐笙迅速擦净眼泪,小声道:“让陛下和殿下见笑了。”
“也算是感同身受了。”秦之娍苦笑了声,“所以,那京城于我而言,也并非梦中乡了。”
她们并未沉湎于这样的伤痛中,唐笙也坐直了身,收起了情绪。
“姑母是要留在库莫么。”秦玅观接上了她的话,空着的那只手抚弄着茶具,“光一个库莫便够了么。”
秦之娍倏地抬眸,秦玅观对上了她的视线。
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让她们都看到了彼此眼底的野心。
温情是真的,野心也是真的,但顷刻间,有一层纤薄的纱撕破了。顶着血雨腥风走出来的两人露出了利爪与獠牙,以风雨来临前的平和轻柔相称。
她们都知道,这是该分割利与益的时刻了。
“陛下,是您击溃了丹帐十来万的兵马,我想要库莫,还是丹帐,在您一念之间。”秦之娍说。
“但姑母也知晓,无论是驻军还是新立可汗,都绕不开活着的丹帐人。”秦玅观说,“这片土地,远没有大齐的肥沃。”
风俗文化相异的两个族群,以武力征服了,也不可能彻底的,发自内心的臣服。历朝历代,设过土司,试过羁縻,被控制的族群总会在某个微妙的时刻拼死反抗。秦玅观想要以一个温和的方式叫这群怀有敌意的人睡着,好能将他们置于掌心,为大齐汲取最多的养分,维系边疆长久的稳定。
“我以为,您要屠灭或是奴役他们。”秦之娍说。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从前,有人试过了。”秦玅观说,“激起的反抗更重,不若以丹帐治丹帐,反倒能少费点力气。”
“您要我做这个‘丹帐人’?”秦之娍问。
秦玅观扬唇:“姑母不是早就猜到了么。”
秦之娍会心一笑。
“您想要什么作为交换?”
执掌权柄的人抛却亲情,带上身份与地位的面罩,言语间就只剩下利益的交换与博弈了。
“您的软肋已经在侄女手上了。”秦玅观说。
秦之娍笑容微僵,她也猜到了达窝尔定然是被齐军俘获了——其实俘获于他而言已经算是幸事了。
“质子在京,我无异议。”
“不够。”秦玅观打断她,“姑母先是大齐的长公主,再是丹帐的主人,玅观觉着,该遣人陪着姑母,也好为姑母分忧解难。”
这就是要派驻丹帐的齐臣,分走她的部分力量了。秦玅观借此告诫她,大齐才是丹帐真正的主人,她因大齐而拥有丹帐。
“姑母的嗣君,以及丹帐日后每一任储君,都该有大齐册封,若是没有,便不能登位。”
这是牢牢把控着新君册立,将大齐与丹帐深刻地绑在一处,将丹帐主人的法统地位交给了秦玅观做定论。
秦之娍在心中慨叹,她这个侄女,够有手段。
“姑母意下如何?”秦玅观莞尔,眼眸微扬。
唐笙听出了姑侄间的剑拔弩张,腹诽,好两只笑面虎。
不知过了多久,秦之娍才道:“那驻守丹帐的大臣有哪些权柄?”
“向朕奏报,能叫朕知悉全情,若是朕要叫停,或是下什么诏令,皆由驻臣传达。扩军备战,得向朕禀明,好叫朕派兵驰援,尽宗主之谊。旁的,朕一概不管——”
“至于朝贡,还是像从前那般,聊表心意便可。”
“敢问陛下,若是事形紧迫,必须早做论断呢?”秦之娍说,“从丹帐递信给京城,至少得半月了,这一来一回就是一月有余,误了事该如何是好?”
这是在向秦玅观要便宜行事之权,要到这个,许多事情便有了转机,权柄也就更大了。
唐笙听着两只狐狸,笑着说得有来有往,撇撇嘴,悄悄摸了两块点心来吃。
“唐笙。”秦玅观忽然点了她的名,唐笙囫囵下点心,抬首听她说话。
“微臣在。”
“姑母问,这驻守丹帐的大臣该选何人,你意下如何呢。”
孤身长久待在异国,手执能够操控国君的权力,要能应对瞬息万变的局势,要对秦玅观绝对忠诚,最好还得是个能调兵遣将应对叛乱的武官……
唐笙心里以下冒出了好几个条件,她细致思考,心里边浮现了方箬的名字。
可她总觉着方箬打心底的是惦念着回京的。
唐笙摸摸下巴,心里没有准确的答案,但她知道,这个人定然是会从女卫中挑选。
“回陛下话,微臣不知。”她如实答。
秦玅观转动扳指,指腹轻轻摩挲。
她其实想从十八和方箬间选一个,她知晓唐笙也能猜出她的心思,有意不答必然是十八和方箬都有别的考量,唐笙知晓,但她不知晓。
良久,她缓缓开口:“人选的事,玅观之后告知姑母。”
秦之娍微颔首。
唐笙松了口气,知晓这场交易算是谈成了。
席间菜色凉了不少,秦玅观挥手,叫人多支起了几个小巧的炭炉,将膳食温上了。
饿的前胸贴后背的唐笙在维系形象的同时,大快朵颐起来。
同食同寝习惯了,秦玅观给她夹了几回菜,唐笙都未意识到不妥,直到余光里瞧见了几道藏匿着的好奇视线唐笙才有所觉察。
正要起身谢恩,面前又多了一双筷子,但方向却与之前几回不同——这回是秦之娍换了干净碗筷给她夹的。
唐笙受宠若惊,忙要起身谢恩,却为秦之娍打断了。
“陛下说了,是家宴,不计较这个。”
一场宴席下来,唐笙觉着自己又笨成了刚来这个世界的模样,只能事事依赖秦玅观了。在朝臣面前她不大会像今日这般如坐针毡,静坐思忖了片刻,唐笙忽然意识到,她金人的慌张好像是来自于这个“家”字。
秦玅观不再隐匿她更深层的身份,而是将她展露在了亲近人的面前。
眼下,秦之娍已经暂歇厢房等待着献俘大殿了,内室只剩下几个婢女同她们了。
唐笙从碗筷中抬起脑袋,等待秦玅观发话,却见她靠着圈椅,支着颐,一下没一下地扣着椅子鹅脖,静静打量着她,眸中满是考究。
唐笙心里咯噔了下,没来由的升腾起一股心虚感。脑袋飞速运转,寻觅起来方才有没有说错话,思来想去觉着自己只是怂了点,也未表露出什么能叫秦玅观露出这番神情的话语。
想着想着,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十岁丧母?”秦玅观缓缓道。
唐简与她同岁,是十二岁入崇明公主府的,唐家姊妹是在前一年成的忠臣遗孤。唐笙小了她不少,怎么可能是十岁丧母?
唐笙重伤那些话再次回响在耳畔,秦玅观不由得重新审视起了那些话的虚实。
“我,我……”唐笙磕磕巴巴,小心翼翼道,“我说我记错了,您信吗?”
秦玅观:“……”
她递给唐笙一个眼神,叫唐笙自行领会。
唐笙发挥长颈王八的特长,将脑袋垂得更低了。
“你同朕说说,是怎么能记错的。”
秦玅观吐出的每个字都扣上了指尖敲打的节拍,唐笙听着心跳得更快了,交叠起指节不停摩挲掌心。
陛下的语调重了些:
“说话。”
唐笙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下。
第230章
一直到登上城楼, 唐笙的心还吊在嗓子眼。
她如实跟秦玅观说了,陛下听罢一语不发,直到侍从来唤才起身准备。唐笙巴巴跟上, 秦玅观习惯性地扶着她上舆车,与她同坐。
愈是这般安静, 唐笙愈是害怕。她目不转睛地望着秦玅观, 眼眶红红的,脑袋乱糟糟的,好似一眨眼,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陛下越是沉默不语,唐笙越怕秦玅观就这样不要她了, 总是不由自主地恐慌。
秦玅观当然明白她心中所想,轻叹息,探手摸了摸她的发:“还有些,我没想通,总得给些工夫。”
唐笙颔首, 眼泪随着动作飙了出来,不只是冻得还是惧的, 鼻尖也有些泛红了。
秦玅观拥住了她, 抵着她的发,好让她贴着心口听自己的心跳,就像自己难过时挨着她那样。唐笙倏地拥紧了她,将眼泪都蹭在了她的圆领袍上。
“今日诸事繁杂, 本不该信口逼问。是我错了,别难过了。”她轻声宽慰她。
唐笙在她怀里摇头, 唐笙不受控制地哽咽了下:“我也有好多事瞒着你……”
秦玅观眼眶泛着红,轻轻蹭着她的发:“忙完, 慢慢说。”
唐笙蹭着着她的心口点头,秦玅观忍不住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她如今狠后悔就这样直白地问了话。若是叫唐笙这般难过的话,她宁愿不问,来自何方,有何因果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陪在她身边的,是如今的这个唐笙。
“待会上了城墙,接献印时也不要惦念着这个了,若是还难受,朕便叫方箬一并接了。”秦玅观心要碎了,“听到了么,不要光点头,要告诉我你是怎样想的……”
唐笙点着头轻“嗯”了声,鼻音很重。
舆车停下后,秦玅观拭干她的泪,理好她的官袍。
“去吧。”秦玅观轻推她的背,示意她先下车,“这会,咱们是君臣。”
唐笙深吸气,平息好情绪,重新充当起秦玅观的臂膀。
寒风涌了近来,层叠的人群宛如迫近的黑色浪潮,唐笙打起帘,迎秦玅观下马。
华盖与仪扇压上前,成了蕃西苍茫大地上难得的亮色。明黄色绯红色的身影交叠出现时,甲胄与兵刃碰撞争鸣,城墙上下万人跪迎,场景分外震撼。
“咴——”
号令穿透寒风冲击着献俘授降大典每个人的耳膜。
秦玅观扶着唐笙的手臂稳稳当当的下了舆车,簇新的麂皮靴踩在了铺垫着氍毹的雪地上,随着步伐隐匿在缂丝袍服间。
唐笙松开了秦玅观,退步至她与秦之娍的身后,同等候已久的方箬并行,在那之后便是御林卫与有功军士。
众多侍从垂首携行,汇聚成长长的队伍,通向象征着权力至高处的御椅。
待到她落座,左右立毕,仪官才齐声唱呵,城外押送虏兵与降将的队伍缓缓运作,通向留有血痕的斑驳城墙。
丹帐大可汗成了丧家之犬,被齐兵拖到城墙之下,并着那些贪图大齐疆土的大小官吏,棋子般排列齐整,傀儡般呆呆木木地立成多列。
“向,大齐皇帝,行三跪九叩之礼——”
被俘众大臣闻得此言惊诧地望向大可汗,却发现他早就被齐兵踹了下去,老老实实地行起了叩拜。
秦玅观睥睨着城下蝼蚁般的俘虏。
他们或伤或病,或老或少,或惊恐或不忿,屈居于武力恫吓之下,叩拜来降,老老实实行起了臣子对君主的大礼。
仪官再唱:
“向,大齐皇帝,进献符节宝印——”
秦玅观微斜身,靠上御椅,唐笙会意朝方箬和十八使眼色,步伐齐整地走下高台。
一文两武,一蓝两绯,恣意飞扬的袍服成了鲜明的旗帜,穿过由两翼禁军劈开的长道,行在氍毹中央。
唐笙修长的脖颈隐与朝袍交领间,高挑的背影挺拔如松,她微扬着下颌,垂着视线瞧着眼前的道路与远处跪着的人,阔步向前。
恍然间,秦玅观的视线与记忆里的交叠了。
那立在中庭梗着脖颈洒扫的宫娥,等候书案便脑袋总低不下去的医女,立在朝堂班列间总是差点同她平视的文官……
她想起了席上唐笙的话:
“我本不属于这里,所以总显得笨笨的,想要不引起什么注意,但总是被人抓到……”
或许一开始她注意到唐笙的特殊时就该明白了。
秦玅观凝望着那道绯红的背影,心尖柔软且酸涩,一直等到她的身影完全挡住跪着的丹帐大可汗才收束视线。
涕泗横流的大可汗捧着可汗令箭与宝印,长子托着符节,头垂得极低,压抑着哭声,浑身颤抖。
唐笙从不同情这些个“王侯将相”,她单手接过包裹严密的丹帐宝印,确认无误后才将这分量不轻的金疙瘩捧在掌心。
方箬接过信令,抚着上边的文字,余光里方维宁已横起了符节放在手中掂量。
三人微颔首,携着这些象征着至高权柄的物件登上城楼。
她们背身的那一刻,衣袖与袍摆扫过他们,丹帐大小官员与王室宗亲哭成一片,大可汗垂地痛哭,攥着泥雪哭得浑身颤抖,久久不能起身。
秦玅观仰首看向秦之娍,轻唤:“姑母。”
秦之娍回神,顺着秦玅观的视线看到了微微躬身的三位女官。
“您是丹帐的主宰,这些——”秦玅观的视线掠过那些物件,郑重道,“归您。”
秦之娍没想到她会这么利落的将权柄交接到她手上,这是对这些轻蔑她多年的丹帐人一记重击,打得他们几乎能屈辱而死。
“我若是他们,此刻便已自尽了。”秦玅观轻笑了声,“如今看来,还是能忍的。”
笑了笑,她正色:“姑母,这是您应得的。”
余下的藩属国近似于求饶的国书秦玅观不愿听,她将议程提到了后边,先叫仪官念起了封赏诏书,奖赏三军。
唐笙听着诏书的口吻,便猜出了这银子大概又是秦玅观从自己的内帑里逃出来的,不禁肉疼了好几下。
仪官念了一份有一份诏书,唐笙忽然听到了自个的名字,下意识抬眸。
她方才走神得太厉害,回神时只听到了个什么爵位,悄悄挑头准备同十八说话,结果一转头就瞧见了方箬那张冰块脸,又默默转了回来寻找十八。
终于瞥见了人,唐笙刚想出声,便听着秦玅观一声呼唤。
“唐笙。”
“臣在。”
唐笙快步行至秦玅观身边,在秦玅观拂动的指节的指引下挨近,凑到她身旁听话。
“还难过着呢?”
唐笙答:“没有……”
“那怎么走神?”
“在想事情。”
“你在敷衍我。”秦玅观斩钉截铁道。
唐笙不敢说话了。
“方才恩都没谢,幸好此处没什么胆大包天的言官,不然至少得挨两顿参。”
唐笙吸了吸泛酸鼻子,麻溜道:“微臣谢陛下恩典,吾皇万岁万岁——”
“行了。”秦玅观将人推了回去。
确认唐笙不再像方才那样患得患失,胆怯不安后,秦玅观终于放心了,一直到大典结束都没再唤过她。
当初坑杀过大齐军士,建过京观的丹帐将军被斩首,依照丹帐大可汗一脉抓捕的宗亲即日启程押解进京,将与辽东抓来的库莫汗和死去的瓦格汗的尸首一起带来,朝野共同庆贺这场前所未有的大捷。
再次坐上舆车,唐笙的心情明显好了许多,秦玅观望着她唇畔的若有若无的笑意,眼角微弯。
回了寝居,唐笙卸下了防备,打来水擦洗被风吹得干涩的面颊。秦玅观除了冠,解开束得严严实实的革带,预备着更衣。
“下去罢。”秦玅观小臂抵近肩头,对侍从道,“今日不必来扰,除要紧政务,旁的都交给报值房的方大人处置。”
侍从唱喏。
她们说话声虽小,但唐笙还是听见了。
掬满掌心的水拍打着面颊,顺着流畅的下颌线滑下,湿漉漉的唐笙心绪平定,思忖起该怎样同秦玅观说起唐简的情况了。
她可以不说,但那未免太自私了些。这样的事,唐笙做不来。
身后响起一阵木屐声,已经换上轻便氅衣秦玅观朝她走来,取下了巾帕递给她。
唐笙接了,回首望着她。
“见你欲言又止了一路,我便亲自来问了。”秦玅观说,“我有好些想知晓的,你可以答,也可不答,不计较这个。”
“您问。”
一粒水珠从唐笙的下巴滑落,打在唐笙素白的交领之上,衬得这身官袍愈发艳丽了。
秦玅观心尖痒痒的,视线略有些飘忽。
“异世之论,是否属实?”
“属实,我没有疯。陛下算古人,我算今人,所以我刚来时总是同旁人格格不入。”
“还有这种说辞?”秦玅观微讶,“那,异世时空,你可知我……”
唐笙知道她想要问什么,轻轻摇头。
“那是两个时空了,陛下。”唐笙说,“在那个时空,我就是个小小的医生,同郎中差不离,我所在的那个时空,并没有这段历史,但又同如今发生的,有好些相似的地方——”
“若是能多几个您,早就不同了。”唐笙低声说。
“有何不同?”秦玅观若有所思,虽仍有些不可思议,但还是耐着性子询问,“难道那是什么桃花源?”
唐笙沉思了片刻:“古往今来,除了书上的,哪还有什么世外桃源?”
秦玅观敛眸:“说得不错。”
她们凝望着彼此,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良久,秦玅观问:“你会回去么,像是上回重伤,你说的那样。”
她的声极轻,比起询问,更像是在恳求。唐笙的心一下软了。
见她不语,秦玅观很想催催她,但还是怕得到个违背期许的答案,不敢去催。
那幽暗的眼睛里映着唐笙的身影,唐笙下意识摇头,让她眼底的那抹身影有了动作。
虽然看不到血条了,但每每想到昏迷前秦玅观憔悴病倦的神情唐笙便觉得难过。
“我不想回去了。”顿了顿,唐笙垂首,望着铜盆中,自己的倒影,“我的牵绊不在那里了。”
一滴泪滑落,平静的水面漾起一圈又一圈小巧的涟漪。
唐笙低低道:“陛下是我唯一的牵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