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唐笙翻身下马, 横刀洒下凝于刀锋的鲜血,银光从天而降,宛若夏日划破天际的闪电, 血珠成了细密的雨滴,砸在了丹帐人的身上。
齐人的冶铁和锻甲之术要远远高于丹帐, 因而普通军士的披甲数也远远高于丹帐步军, 更不用说军中精锐的禁军了。
一开始三四个丹帐兵才能换下齐人的一条命。
齐军背靠着背,运用三三制,抗击围攻的丹帐兵。唐笙这样全身披甲的若非遇上针对性的破甲兵刃,砍起人来毫不费力。
最初接敌时的忧惧在兵刃相碰的铮鸣中化作催动肾上腺素的警铃,方十八陪练出的闪避成了无意识的动作, 长刀在唐笙觉察到敌人靠近前就已挥了出去,温热的血糊上面颊,眼前的黑影也就倒了下去。
交战的最初,军士们还记着平日操练所教授的技巧,杀敌杀久了, 技巧与战术全都抛之脑后,所有人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活命, 一定要活命!
老的少的, 长脸的圆脸的短脸的,个高的个矮的,不论冲上来的长什么模样,一概砍死, 砍死了来者自己便能活命。
有未曾历经太多沙场洗礼的军士在这种阵仗下吓得双腿发软,竟连剑都忘记了如何挥舞。唐笙抵上新军士的肩头, 抬臂格挡下一记重击,将冲上来的丹帐人踹远。
“别发怵!护着身后!”唐笙将长刀送进围着兽皮的腰腹中, “向死才生,一心求生只有畏惧,那样必死!”
“后边来人了,砍呐!”
军士终于在唐笙的呼唤下挥剑,嚎叫着劈下丹帐人的长刀。唐笙一个绕身,转至后退的丹帐人身前,刀锋刺穿了心口。
“好,这般才能生,给本官杀!”
被逼至绝路的齐军展露出了破釜沉舟般的血性,唐笙和秦玅观拨来的禁军女卫成了振奋军心的利器,她杀得麻木,收割生命的动作也愈发娴熟,面颊上叠加累积的血渍聚成了厚重的褐垢时,唐笙也在某个瞬间分神思考过自己是否还有人性。
她没有答案了,她觉得此刻的自己已经麻木了。
格挡刀剑时的阵痛麻木了,仅存的那点良知也麻木了,她只知道多杀一个丹帐兵,秦玅观的处境便会多安全几分。
她原本还记得几个死在她刀锋下的人,杀到最后眼前似乎只剩下了攒动的黑影。
令人头皮发麻的锁链声响起时,唐笙颅顶仿佛被人劈开,凉意注入,唐笙的脖颈又有了守城时被链锤搅动拖拽的真切痛感。
“链锤兵!链锤兵上来了!”
齐军的热血霎时被浇灭了,这种针对齐军铁甲研制出的破甲利器能一锤砸烂一颗呆着铁盔的头颅,打破鱼鳞甲,震颤锁子甲,将伤口带至脾脏。
齐军抵抗阵型收缩,只有最外圈的禁军僵在原地。
唐笙的额头渗出了冷汗,她攥紧了刀柄,沙哑道:“不能退——”
“禁军随我上!”
皁靴迈过尸首,轻捷的身形晃过人高马大的链锤兵。她作出记忆中御林卫教授的手势,紧随她的禁军反应迅速。后退的齐军在主将的鼓舞下再次冲上前阵,抵御起数倍于己的敌军。
唐笙知晓自己的武艺并不如追随她的禁军精锐,唯一的优势便是这身堪比御制的甲胄,因而她发出的手势是,自己为诱饵,其余人从寻找链锤兵的弱处攻击。
她堪堪躲过几下重击,虎口和手腕都被震得发痛。
彰显身份的通襕绯袍吸引来了区域内几乎所有链锤兵,唐笙躲过一锤,身侧又来一锤,那锋利的尖刺擦着她的盔缨划过,伴随着巨大的冲力,她从丹帐人中间擦过,起身前身后又有了链锤声响,砰的一声砸在了她枕着的死尸身上,烂肉混着血水溅在唐笙脸上。
第三锤即将落下时,丹帐链锤兵身形晃动,忽然倒了下去,一双有力的手托起了她。
“还有三个链锤兵。”唐笙喘着粗气,抹去了面颊上的血肉。
禁军再次行动,人数却一回比一回少了。
唐笙忽觉晕眩,挥刀格挡锁链时,虎口被巨大的冲力撕裂了。她手臂发软,即将握不稳刀柄了。
扶她起身的军士忙于围攻另一侧的链锤兵,来不及躲闪。唐笙的动作快过思绪,回神时护心镜已迎上了沉重的链锤。
沉重的锤击仿佛千斤重的铁柱压在心口,铁甲碎裂声同头盖骨被砸重的声响有些像,唐笙在瞬间喘不上气了。她同军士一同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地上,若非有尸首缓冲,她觉得自己的肋骨该断了。
痛感令她一时难以爬起身,她颤手抚上心口,没有摸着血。
杀出豁口的齐军将她围住,抵住了为了斩杀敌将争取头功的丹帐疯子。
唐笙支刀起身,半身不受控制的瘫软起来。
“唐大人!”为她护住的禁军声调里藏着哭腔。
“杀敌……”唐笙倾身咳嗽,吐出一口血,“保卫陛下……”
她摇摇晃晃地撑起身,重新立起长刀。
人越来越少了,护卫她的军士也没剩几个。
唐笙的魂魄好似飘到了天上,看着自己挑开刺上前的弯刀,眼前多出了许多道重影。
“唐大人!”
“唐参赞!”
许多道声音在唤她,思绪晴明时,唐笙身前又多了两个丹帐兵。她刺死了一个,却在瞧清鞑帽下遮掩的面容时震颤了瞳孔。
鲜血顺着刀口汩汩涌出,跟随老丹帐兵上来的孩童却慌了神,握着刀步步后退,打着哆嗦,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鞑帽下是一张十一二岁的脸,身体孱弱得握紧弯刀都有些困难。
唐笙拔出刀,撕裂声让这孩童颤抖得更厉害了,那双和秦长华一样大的黝黑眼睛里写满了惊恐。唐笙麻木的心有片刻松动。她斜过了刀,手肘击打上丹帐兵的脖颈,弯刀和孱弱的躯体一同倒下了。
她迈过尸首,同禁军一同阻敌,虎口处已被刀缰磨出了白骨。
足下满是尸体,齐人的与丹帐人的交叠在一起,暗红色的血液流淌在肮脏的雪地里。
一轮又一轮的进攻并未停止,丹帐仗着人数,将为数不多的齐军团团围住。
唐笙已看不到生还的希望了。拼杀中,与她肩背相抵的军士一个接着一个倒下。
眼前层叠的黑影不知何时变得不再密集,唐笙的思绪变得迟钝且沉闷,她不受控制的倒下,过了片刻才觉察到心口的疼痛。
弯刀斜斜地刺着,一眼便能瞧出使用者身量矮小。
唐笙垂眸,看到了双眼迸出恨意的孩童,颤手松开了刀柄。
她忽觉好笑,又在思绪清明的片刻想起了方箬关于良知的劝诫。唐笙握住刀刃,将弯刀带了出来,送进了孩童的胸膛。
那双惊恐的眼睛仍盯着她。
眼前已无黑影了,唐笙向南走去,想要寻到齐军,却在被尸首绊倒后,再也没能起身。
*
马背上的秦玅观心口忽感刺痛。
掌心贴上了从前受伤的位置,秦玅观卷了几圈马缰,痛得躬身。
“陛下?! ”
“勿要停。”
秦玅观鼻息更沉重了,缓了片刻才道:“还有多久到三文关……”
听到还有“两刻钟”得回答,秦玅观的鼻息终于顺畅了些。
越临近目的地,她的嗅到的血腥味便愈发浓重,视野里弥散着灰蒙蒙的烟雾,不似来时白雪映光带来的透亮。
斥候的惊叫声响起,秦玅观抬眸,看到了冲破雾气的身影。
“陛下,找到了,找到了……”斥候唇瓣发颤。
马匹好似也有了感知,步子迈得缓慢了许多。
根据斥候的指引再行了几里路,秦玅观也没听到杀喊声和兵刃碰撞声,周遭一片死寂,鼻尖的血腥味和火药味也愈发浓重了。
她心跳加速,旧日的伤口隐隐作痛。
找了什么?
是已经打扫好的战场,还是受伤的唐笙?
浓雾为兵马冲散,马蹄踩上了尸首,带的秦玅观的身形轻晃了下。
秦玅观几乎是跌下马的。
火把朝天一角燃着微弱的光火,在灰濛中指引道路。
尸横遍野,残肢散落,泛着褐色的血液洇透了这片雪地。一双双灰白的眼睛,呆滞地看着密不透光的天际。
秦玅观迈过尸首,认出了禁军的服饰。玄色的披袍曳过死尸,衣角被鲜血染得更深。
方十一在她身形摇曳前扶住了她。
“找,给朕找。”秦玅观双眼通红,气若游丝。
她俯身扒开堆叠的尸体,想要寻找那一抹绯红,双手满是脏污。侍从根本拦不住她。
秦玅观翻找得双臂发颤,寻到最后已不知自己在寻找什么了。
泪水散漫沙场,喉头压抑的哭声为风吹散。
“唐笙……”秦玅观呢喃着她的名字,发颤的语调一声高过一声,“唐笙——”
军士们亦在翻找,在死人堆中翻出了几个还有鼻息的齐军。
秦玅观快步走去,靴底染成了血色。
“唐笙呢?唐笙呢!”她问活着的军士。
军士指向唐笙倒下的方向,秦玅观踩着尸首过去,险些跌倒。
堆叠着的尸首几乎全被刨开了,秦玅观没见着熟悉的身影。
明黄色的袍摆枕在了血污上,秦玅观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串,再也收不住了。
“唐笙——”秦玅观喊得嗓音沙哑,“唐笙——”
不知过了多久,尸首堆中才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声音。
“在这。”
唐笙用尽最后的力气,推远倒在身上的死尸,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临近的军士抛刨出她,扶她起身。
唐笙没有力气了,任凭侍卫托起,但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秦玅观跌跌撞撞地冲来,紧紧抱住了她。
唐笙枕在她的肩头,喉腔中的血又吐了出来。
“唐笙 !”秦玅观撑起些身,单膝跪着同她隔开些间距,方便唐笙倚靠,呼喊随驾御医。
“怎么……怎么弄成这样……”
唐笙低垂着脑袋,视线落在她的麂皮靴上,手臂垂了下去,拇指拂过秦玅观的沾满血污的靴面。
她也不知为何,视线愈来愈模糊了,秦玅观靴面的血污也越来越多了。
秦玅观瞧清楚了心口被她洇上的血渍,掌心抵在了唐笙护心镜碎裂之处。
她从未见过这般着急的陛下,边嘶吼边落泪,仪态全失,再也没有天下之主的模样了。
陛下叠声唤着她的名字,求她不要睡去,求她不要离开。起初唐笙还能听清她的声音,说上两句安抚她的话,可眼睛却越来越重,到后来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秦玅观紧紧圈着她,指节攥着露出的襕袍,痛哭出声。
唐笙知晓她在哭,想要抬手拍一拍她的背脊,视线却彻底陷入了灰暗。
第212章
唐笙的躯体忽然变得很轻, 轻到她足尖轻轻点地便能飘起。
轻捷不过片刻,她的身躯又变得很重,重到她快要走不动道了。
灰蒙蒙的浓雾中, 秦玅观和一众随从的身影全都消失了。
唐笙虽不知为何会到此处,但还是凭着沙场上练出的胆量, 拔刀警惕。
“别躲了, 我瞧见你了!”
唐笙死死盯着浓雾中的黑影,吼出了声。
那道模糊的身影近了,逐渐显出轮廓,唐笙忽觉眼熟,细思片刻, 才想起在哪里见过——这便是她最初来到这个世界时,睡梦中常见的浓雾。
浓雾并未像从前那样同她保持距离。
唐笙眼见着它愈来愈近,心已悬到了极点。
“你是谁?!”唐笙呵斥道,“报上名来!”
黑色的轮廓逐渐明晰,唐笙看到了身着大袖衫的身影。
浓雾渐渐散去, 那张眉宇间与她相似的脸浮现出来。
她比唐笙身量矮些,比起唐笙的健气, 气质更显温润儒雅。
她明明没有说话, 但唐笙心中的那道名字已呼之欲出。
“唐简。”唐笙无声道。
“许久未见。”唐简润朗朗的声调抚平了她内心的焦躁,“可还安好。”
不知为何,唐笙听着这声调,心绪平和了许多。
唐简的指尖点上她的佩刀, 利刃便化作泡影消散了。
见着真切的“人”,有些问题便无需解释了。
“我, 我是死了吗,才能看见你?”唐笙忽觉怯懦。
唐简不语, 敛眸瞧着身侧。唐笙追随她的目光,发现身前不知何时已摆出了一张石桌。
“你很聪慧。”唐简为她完斟茶,双腕落于膝头,月白色的宽袖拖曳在地,却不染一丝尘埃。
“依照既定的命缘,陛下便是因此战溃败,气急攻心,咯血而亡。”唐简缓缓道,“上一世,陛下重病缠身,未曾御驾亲征,许多事,皆是心有意而力不足。”
唐笙的心纠作一团,听着“亡”字,便难以喘息。
良久她问:“这一仗,我胜了?”
唐简莞尔,隔着白蒙蒙的茶气摊开掌心,请她用茶。
“胜了。五千对两万,硬生打赢。”
唐笙终于绽开了笑,如释重负般捧起了唐简为自己斟满的茶烫。
虽然茶汤冒着热气,唐笙指尖却觉察不出烫,鼻子也嗅不出味道。这感觉有些奇妙,唐笙望着那升腾的雾气,有些失神。
“我有一问。”唐笙说。
“且问。”唐简答。
“既然你知晓上一世,也知晓所有进展,为何你不亲自做这个托举起陛下的能臣?”唐笙抬眸,敏锐的视线似是要穿透她。
唐简沉吟片刻,拇指摩挲着弯曲的食指:“再来一世,我仍是唐简,逃不过宿命。”
“所以你指引我来到这个世界,用异世人逆天改命?”唐笙眉心紧蹙。
唐简兀自道:“我试了三回,三回皆输,同世之人,似乎根本抵不了宿命。”
“你的亲妹妹呢,就是那个‘唐笙’?”唐笙比划起最初穿来的身量,她同原本的‘唐笙’比起来,五官有些许不同,身量也高上许多,如今在这里待久了,从前那个“唐笙”已经没有了。
“我不知。”唐简磕着茶盏,垂眸道。
“前几世呢,陛下……她可曾与你相遇?”唐笙有好多问题想问她。
唐简浅笑着摇头,旋即道:“怎么不问你自己呢。”
唐笙沮丧起来,心绪也变得沉闷。
“我大概是死了吧。”她说,“这里和那里,都死了。”
唐简低低道:“你想回去么。”
唐笙抬眸:“回陛下身边吗?”
她眨巴着眼睛,望着眸色平静的唐简,眸中满是期待。
见唐简不语她又道:“她如今寿数是多少,历经了重病那一遭,我都不怎么敢瞧了。你既然说了这仗打胜了,她就该长命百岁了吧?”
唐简对上她期待的目光,眼底似有光点烁动。
“本该长命百岁,可我没能下好调令,出了些意外。”
“什么意外?”唐笙追问。
唐简只是摇头。
她点了点仍冒着白雾的茶汤,低低道:“你快用罢。”
“你原先说好的,她能长命百岁就放我回去,你现在说她不能长命百岁了,这是什么意思?”唐笙急了,语调凶了些。
唐简仍是不答,沉默良久,只道:“在此处,你寿数将尽,此刻喝下这盏茶汤,你才能活着回到原世。”
她本不想告诉唐笙这些话,使得她放弃生的机会。可一而再再而三的追问,还是令她心软了。
“你的意思是,我要是不喝,继续赖在这里,就要死了?”
“这是你命中大劫,熬不过去了。”唐简答,“此刻回头,你能回到猝死前夜,好好休息一番,就能活下来。”
唐笙的脑袋嗡了声,望着那盏茶汤,半身僵直。
“你还要回到她身边么。”唐简循着她的视线,看到了她隐忍的泪光。
缓了许久,唐笙问:
“她是因我死去,寿数骤减吗?”
唐简微微颔首。
“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唐笙带着哭腔道,“她是圣君,明明该长命百岁的——”
“你这茶汤能叫她忘了我吗?你给她喝,好不好?”
唐简偏首,不忍再瞧她的眼眸。唐笙卑微恳求,最终没能换来她一句承诺。
石桌上摆着的香炉烟尘快要散尽了,唐简轻叹息。
“就要结束了。”
“你确定要留下么?”
唐笙眼泪滑落,望着茶盏久久不语。
雾气愈发浓重了,渐渐的,她快看不清唐简的身影了。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又陷入了一片灰蒙。
唐笙头晕目眩,所有的思绪好似都要被抽离了。一开始她还记得唐简的面容,晕眩感愈发浓重时,她记在脑海中的声音也消失了。
眼前又一团光晕轻轻摇曳。
唐笙循着光,拼命拨开雾气,好似溺水的人拼命游上岸。
她睁开眼,看到了书案上燃烧的油灯,好似从睡梦中苏醒。
睁眼的那一瞬,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唐笙的眼皮很重,连偏首都觉得困难,只有指尖还能挪动,指腹触碰到了秦玅观的手背。
跪伏在榻边的秦玅观感受到手背白布带来的粗粝质感,倏地睁开了眼睛。
“阿笙?”她轻唤,泛着光晕的眼睛写满了惊喜。
唐笙唇瓣翕动,吐出点细微的声音。秦玅观跪起身,贴近了去听。
唐笙在唤她陛下,可是因为元气大伤,吐字很难清晰。
“我叫御医来,你等等。”
觉察到唐笙不愿松开她的收,秦玅观贴着她的面颊,温柔道:“我不走,只是去取水……”
唐笙愈是这样,秦玅观的心愈是疼痛。
随驾御医的话萦绕在耳畔,她们都说,唐笙很难醒来了。但秦玅观不信,她守了两个昼夜,终于守到她睁开了眼睛。
随着她的传召,随驾御医齐聚一堂,望闻观切了好几番,紧蹙的眉心还是没能舒展开。
秦玅观的视线扫了过来,众人垂眸,根本不敢答话。
那丹帐长刀近乎要穿开了唐笙的心口,链锤击打带来的内伤根本无从医治。
眼下这个条件,就是用尽整个蕃西的药材也是无法医治的。
御医们想告诉秦玅观,这是回光返照,又怕掉了脑袋,一个个沉默不语。
“执一道长还有多久才到?”秦玅观搁下茶窠,回首道。
“回陛下话,信使已派出三日了,照理说,最快一旬,执一道长就能到凉州了。”御医胆战心惊道。
“一旬?”秦玅观托着杯盏转身,语调里的冷厉已藏不住了。
“一……”
“七日。”秦玅观打断御医的话,“朕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七日内必须请来执一道长。”
侍从同御医们哆哆嗦嗦地应下了。
“滚。”秦玅观阔步走向床榻,“都滚。”
众人收拾好散落的褡裢,连滚带爬地出了内室,小心翼翼地掩上了门。
秦玅观不敢托唐笙起身,只是将小臂垫在唐笙颈间,抬高了些,喂给了她一些水。
唐笙语调高了些,说话声依旧沙哑。
“我……伤了哪……”
她浑身都痛,自己也说不出到底痛在哪了。
一轮又一轮的厮杀,弯刀几乎砍向了她身体每一处,若她是盆松散的糯米,此刻也该被砸成年糕了。
“心口。”秦玅观匆忙解释,但没能掩藏喉头的哽塞,“那伤口是斜着的,应当不曾伤及要害,不然就醒不来了。”
“不止……这一处罢……”唐笙话说得吃力,说一个字要歇上许久。
“还有些内伤,没有大碍,好好将养就好。”秦玅观说。
唐笙知道她在骗她,只是偏了偏首,枕上了她的臂弯。
“我要……陛下抱着……”唐笙阖眸,倦意浓重。
秦玅观扯下可能硌到她的革带,轻手轻脚地上榻,依偎在她身边——从前她很喜欢唐笙用这个姿势抱她。
唐笙发觉她有些发颤,呼吸重了些,努力喷出些许热气,可秦玅观却不能像从前那般感受到她温热有力的鼻息了,秦玅观想要收紧臂弯,又怕弄痛她,隐忍化作水泽,聚于眼眸。
“陛下……我好累啊——”唐笙勾住她的衣角,缓了缓,一字一顿道,“可我……又不想不走。”
秦玅观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在唐笙的中衣上播下点点泪痕。
“那一仗打得很好。”秦玅观哽咽道,“方箬截下了突袭的轻骑,两千人拖住了近万之师,你呢,五千人,阻击了数万之敌——”
“这是大胜,待到班师回朝,我还要好好封赏你。”秦玅观鼻音很重,“你舍得走吗?”
唐笙的语调更低了,她问秦玅观怎么封赏。
秦玅观抵着她的发旋,喉头涩得快要说不出话了:“你想要什么,我便给什么,什么都给。”
唐笙快要睁不开眼了,她扯着嘴角,轻声道:
“我想,要你……长命百岁。”
第213章
“七日?七日怎么够!”接到诏令的传令官张臂抖袖, 光是望天心里都一股怨气,“陛下她莫不是——”
“不要活命了?!”同行的慌忙捂住他的嘴巴,“唐大人重伤在榻, 你要是犯了大不敬之罪,可没人能救你!”
“这就是把我杀咯, 我也赶不到啊!不是捂上眼睛和嘴我就敢接这差事的!”
“那还有别的法子吗?违命是死路一条, 办不成差也是死路一条。”
传令官欲言又止,最终重重叹息。
自打陛下将唐大人从死人堆里刨出来,天上的天是晴的,地上的天却布满阴翳。这几日前线还在推进,抓着的丹帐俘虏从前还有回去的机会, 如今就跟肥猪一般圈着,拒不放下兵刃的,一概依照圣命屠戮干净。御前伺候的更是大气不敢喘一声,生怕惊扰了唐大人养病。
“我不是不知晓,可这未免太强人所难了。”传令官拍手, “就是那执一道人会在天上飞,七日内也到不了蕃西啊!”
“陛下这样急, 到底是为何, 你还不明白么。”同路的瞪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量,“能多快就多快罢。”
传令官不语,前往驿馆牵马的步伐更快了。
唐笙和方箬算是一战成名了, 五千人硬生生歼敌两万,两千人迟滞数万人的进攻, 一举打出了齐军的威名。事归拢全部消息,才知她们牵制的是丹帐大可汗麾下全部精锐, 搅乱了丹帐近十万人的调度。齐军借此三日内突进二百余里,一举收复丢失的蕃西二十四州县,打进了丹帐国土。
前往辽东请执一道人的传令官们也聊过,他们预计,唐笙若是捱不过来,凭凉州保卫战同三文关阻击战,就够她封侯拜相了——她同她长姊一样,大概死后画像都会被皇帝奉入凌烟阁,甚至是供于太庙,享历代皇族的香火。
他们说得又憧憬又惋惜,仔细听来还酸溜溜的,像是将死后追封当作了至高无上的荣耀,只要死得不是自个就能肆无忌惮地谈论这些。领队的方十六听了,烦得想把这帮人揣进冰封的臭水沟里。
马背上,方十六握着刀柄叫骂:“少说两句话还能节省力气,议论这些,想拔舌头么!”
传令兵官们脑袋垂到胸前了,拽着缰绳不敢说话。
方十六咬咬牙,马鞭甩得更重了。
蕃西至京师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在夸耀唐笙的功绩,恭祝凉州大捷的贺表也递个不停。
越是这般越不是什么好事——官场响起同道声音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等到了时机墙倒众人推,要么是劳苦功高的根本享受不了什么殊荣了,对朝堂上这帮人没什么威胁。
方十六越想心中越感凄凉,她甩甩脑袋,强迫自己全心全意观察路况,下定决心要将执一道长尽早带回来。上回陛下一脚踏进鬼门关就是执一道长想法子拉回来的,十九体魄比陛下强健,执一道长一定会有法子的。
除了换马,她几乎都在马背上,腿内侧磨破了痛到发麻了也不停下。往东走天气转暖,地上的雪融化不少,方十六连人带马跌倒了好几回,从泥泞中爬起再次上路,连检查伤口的功夫都没有。
一旬多的路缩成了五日,见着那道石青色的声,方十六几乎要放声大哭了。
“道长,求求你,立即随我们赴蕃西为唐大人疗伤罢!”
双腿发软的方十六单膝跪在她面前,执一认出她是陛下身边的女卫,有力的臂弯托住她。辽东消息要比京中迟滞半旬,她还不知蕃西到底发生了什么。
方十六向她讲了战况和唐笙的近况,执一回眸望着身后立着的人,眸中光点轻漾。
面染病气的沈长卿朝她颔首,用眼神叫她安心。
辽东战事进展还算不错,诱饵抛出,背囊收缩,即将依照既定策略,将瓦格大军斩成前后两截。战事稳步推进,兵丁士气高涨,能听从调令酣然入睡,主官们与之相反。方清露忙得几宿才能休息一回,她也心事重到辗转难眠,久而久之就病了。
有执一在身边照看,沈长卿好转了不少。陛下这样着急地传召执一,必然是因为唐笙受了极重的伤。沈长卿当即搁下了手头的事,回了府衙厢房为执一筹备行囊与所需的药材。
“再有一月,辽东的战事也该结了,我也无需熬太久了。你莫要忧心我。”沈长卿将自个最厚实的一件内衬裘皮的氅衣塞到执一怀中,“蕃西远比辽东苦寒,能用上的药材我已遣人去调了。这件衣裳你穿着,山中的仙人来了人间也得扛一扛风寒,知道么?”
执一不知该怎样答,只得在她期许的目光下穿上氅衣。几味珍贵的药材一到她就得走了,沈长卿叮嘱她的事,她都记载心里了。
院内传来脚步声,马夫已从驿馆牵来了最快的坐骑,沈长卿的属官也带来了赶赴蕃西需备下的东西。
沈长卿起身送她到檐下,她瞧着绒领摩挲的面颊,朝执一微微颔首。
执一扶鞍上马,回望了眼沈长卿。
“驾——”
挺拔的身影远去了,等候院外的传令兵官策马追上。
沈长卿叫下人卷好被褥锁好厢房,接下来,她要在前营住上一月,待到大破瓦格后再归来。
*
“第六日了,辽东还是没消息么。”
“陛下,那样远,总归要多行几日的。”
“缺的那几味药……”
“寻到了,医官已去熬制了。”
秦玅观空洞的眼睛终于有了一丝光亮,她垂眸,瞧着布满文字的奏疏,想要回想方才批了什么,脑海里却空荡荡的。
“陛下,您方才说了要召见王将军。”方十一见她这样,十分担忧,静静瞧了片刻终于出声提醒。
秦玅观胸闷,她缓缓吸气,指尖按上了眉心:“不见了。你告诉王望,不必留活口,审完即杀。”
方十一抬眸。
以往陛下都会留着俘虏,换回些齐人,手段刚柔并济恩威并施。今日这道诏令与以往大不相同,有着要与丹帐血战到底的兆头了。
“抓着丹帐人,除了女眷同不满十岁的孩童,格杀勿论。”秦玅观眸色幽深,屈着的指节摩挲扳指,没有像以往那样拨动念珠。
“灭国?”方十一轻声道。
秦玅观没有回答。她起身往檐下走去,视线落在守候院外的御医身上。
御医一见她便躬了身,追着仪驾,挑些温和向好的话说。
秦玅观听得耳朵起茧子了,一句话没说,行至唐笙养伤的厢房时,御医才敢停下喘气。
那扇门关着,里边静悄悄的。
秦玅观的指节落在门扉上,眸中的光点陨落了。
她不想让唐笙瞧见自己这副丧气模样,在檐下立了片刻才推门进去。
蕃西的窄小的四进院如何比得上内禁宫呢?
唐笙其实早瞧见她了。
她歪着脑袋看着印在门扉上的影子:平冠高束,裘衣拥颈,光是静立便带着股压迫感,清贵且孤高。
影子低垂着脑袋不说话,唐笙觉得她很不开心。她想撑起身来哄一哄她,想要看她弯弯的眉眼,努力了许久,只觉得一阵胸闷。
这里没有人敢对她说实话,但她读过了不少医书,知晓自己是个什么状况。
喝了好几日药了,火烧胸的症状并未退去,她连呼吸都觉得很累,这兆头很不好。
门开启的刹那,唐笙阖上了眼睛,不想叫秦玅观觉察到自己的难过。
秦玅观果真将脚步放得更轻了,悄悄坐在榻边。
唐笙知晓秦玅观在凝望她,秦玅观也知她在装睡,她们维持着这种微妙的默契,谁也没有开口。
御医端着熬好的新药入内,秦玅观接了,白瓷勺搅着褐色的药汤,苦涩的味道弥散在屋内,同秦玅观重病时的气味很像。
秦玅观嗅着这味道,响起了许多事,指间的瓷勺忽然变得有千斤重。
唐笙睁开了眼睛。
秦玅观眼睛眨得很快,那点泪光很快消失不见了。
“这新药太苦了。”秦玅观背过身,“方十一,拿蜜饯来——”
唐笙干涩的唇瓣翕动,发出细微的声响,秦玅观搁下药俯身听她说话。
“陛下近来,好好喝药了吗?”
秦玅观垂首,眼泪再也抑制不住了。唐笙的颈窝湿润润的,落满了她的眼泪。
“都用了……”秦玅观哑哑道,“我记着阿笙的话……”
唐笙勾了勾唇瓣,轻蹭她的发鬓。陛下发冠上冰凉的珠饰挨着她,反倒能令她心安,唐笙鼻息虽沉,心口却好了些许。
秦玅观的鼻尖蹭着她的面颊,唐笙身上好闻的味道被药味和淡淡的血腥味冲散了,她嗅不到了。
她们就这样依偎了许久,直到方十一进来送果脯和蜜饯,秦玅观才直起身,恢复了皇帝的气度。
她往唐笙的新药中添了好些蜜饯了,试过了仍觉得苦,又拆碎了果脯送到她唇边。
唐笙含着,唇瓣蹭过她的指尖,触感干涩。秦玅观眼底又聚起了泪光。
榻上的人不忍见她这般沮丧,探出指尖轻轻勾了勾她的衣袖。秦玅观回神,漾着泪光的眼睛温柔地瞧着她。
“果脯。”唐笙说。
秦玅观端近了碟子供她挑选,抵在她身侧的手吃力地举起,落在了碟中,小指那侧沾满了白霜。
唐笙捻起一粒,却没有放下手腕。
秦玅观看着那布满浅浅伤痕的手吃力地抬起,贴近她的唇畔。
唐笙就这样望着她,眼中流露出恳求。
“阿笙……”
秦玅观伪装出的镇定在顷刻间碎成了粉末,口中的果脯明明是甜腻的,秦玅观只觉苦涩。
她紧紧圈着唐笙,担忧和怜惜再也无法掩藏。
喝药有多苦,心口和虎口的刀伤有多痛,难以喘息的闷重,目睹心上人为自己落泪的难过……这一切的一切是什么感觉,她全都知道。
她的阿笙,此刻该有多痛啊?
第214章
唐笙其实不太爱吃甜的。从前她觉着孤单, 就吃些甜的来慰藉自己,久而久之,孤单成了常态, 甜品也就不必吃了。
可秦玅观喂给她的,还是要努力用上两口的。
唐笙齿间碾着小片的果脯, 心口下起了绵密的小雨。
秦玅观的眼睛里映着她的身影, 泪光闪烁间,小小的身影也在轻晃。
她从没有见过陛下哭成这样,像是个无助的孩童,只能用眼泪表述自己的痛楚。那样难过,那样无助, 从前忖度天下的气度仿佛成了幻想破灭的泡影。
秦玅观哭得头脑发痛,眼泪流光了,浓重的疲惫涌上心头,她小心翼翼地避开唐笙的伤口,紧紧地抱着她, 好想就这样听着唐笙的心跳沉沉睡去。
檐下轻浅的脚步声提醒着秦玅观身后还挤压着沉重的军政要务,她刻意忽视, 檐下传来的呼唤却将她搅得心神不宁。
“还有好些政务么……”唐笙蹭着她的发, 用眼神无声询问。
秦玅观喉头滚动,贴着她的面颊道:“从尸骨里刨出你那天,你枕在我肩上昏了过去,我便不知自个到底在想些什么了——”
她仍旧像往常那样做事, 坐下了寻不到笔,提笔了又记不起来自己到底要写什么。脑海里盘旋着“唐笙”二字, 触目惊心的伤口叫她分不出别的心思来整理思绪。
“你躺在榻上,我的心也像缺了半块。”秦玅观顿了顿, “空的,很不安稳。”
秦玅观强迫自己理政,在空洞的字眼里挑挑拣拣,过了许久才批上一两个字,意识到自己走神,才能记起方才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样的状态持续久了,她就开始思索批阅这些奏疏和塘报的意义了。
她快要不知道,自己苦苦支撑了这么久到底是为了什么。
秦玅观记得,起初她只是为了活着而争权,得了权势又想多拔擢些人维持稳固。后来她起了怜悯之心,想要更多的人能活得自在些。日子一久,这些念头交织在一起,她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想要什么了。
她望着病歪歪地躺在榻上唐笙,过去落在自己身上的刀口也开始隐隐作痛了,她忽然就迷茫了。
这种感觉还是头一回。秦玅观格外无助。
腹中文墨不见了,秦玅观乱糟糟地向唐笙倾诉,说到最后一直在重复那句:
“我没有阿娘了,不能再没有你了。”
唐笙听得眼眶发涩,鼻子也跟着酸痛起来。
陛下这人内敛透顶了,再多的恳求和不舍化作这句也就足够了。
“我不学你。”唐笙唇瓣发颤,“我虽累,但还不想走。我还要……赖在陛下身边。”
秦玅观的薄唇蹭着她的额,嘴角尝到了咸湿的味道。唐笙的话鼓舞了她,秦玅观拭干泪,撑身端来药碗喂她。
唐笙配合得极好,比秦玅观重病时听话多了。为人伺候了二十余年的秦玅观,喂药时动作还有些僵硬,唐笙嘴角渗出的药渍染上了她的前襟,秦玅观光顾着替她擦拭,自己却准备穿着这套袍服出入军营与厅堂。
屋外值守的官员小心提醒了几回,秦玅观充耳不闻。
唐笙牵了牵她的衣角,用眼神恳求她。
秦玅观本想将政事堂搬到她所在的厢房,时时刻刻陪着她,又怕来往的人打搅了她歇息,又依偎了许久才打算起身。
“等我两个时辰。”秦玅观隔着白布啄了啄她的额,“处置完军务,我就过来。”
“好。”唐笙的指节滑落,催促她快些去。
秦玅观一步三回头,阖门声又轻又缓。
嘈杂的脚步声远了,听着像是仪驾远去了。
唐笙低声咳嗽起来,胸口一阵闷痛,喉头也涌起一股热意。她歪至榻边,吐出了一滩染着血丝的褐色药汤,眼眶通红。
侍奉她的婢女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唐笙张了张嘴,食指抵在了唇畔。
手脚发麻的婢女惊恐地点了点头。
染上褥子的血渍和汤药很快擦拭干净了,唐笙望着帐帷,呼吸愈发急促了。
躯体不再能为她轻易控制,思绪漂泊无依,拖拽着她陷入昏睡。
*
“王望部接着推进,勿要停留,那些未曾拔出的丹帐营地交由方维宁部扫清。伤亡不必细报,朕只要知晓是胜是负。”
兵官们纷纷应声。
秦玅观搁笔,疲倦的眼睛掠过文臣那列:“还有事要奏么。”
官员们对视几眼,择中代表出列。
“京中来报,太女殿下请诏大赦天下,为伤亡将士积福。”
“这一季的粮草押来了,太女殿下还调拨了五十支高丽参奉给陛下。”
“祈年殿设了两回坛了,宝华殿请了出家人做法,静初师太说,陛下可——”说着,朝臣悄悄望了眼秦玅观,未见她露出恼色才继续说话,“亲自设坛祈福。”
秦玅观从不信这些,朝臣们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如实奏报,没成想她这回竟应得很快。
“此事便交由方——”
话音未落,方十一疾步行至她身侧耳语了几句。
秦玅观一言不发,当即起身离开政事堂,袖风带起得凉意弥散在两列臣子中间。
“怎么回事?”秦玅观的当阳穴跳得厉害。
“值守婢女说,十九将药都吐了,御医来时又昏过去了……”方十一越说声音越低。
秦玅观脚步停滞,身形不受控制的晃动起来。
不安感裹挟了她整颗心,她惊慌和恐惧喷薄而出,唯有面容仍是镇定的。方十一上前扶她,却被秦玅观一把推开。
她迈上石阶,婢女们已为她推开门扉。
御医们拥挤在窄小的里屋,青蓝色身影攒动,听着身后的响动连忙让开一条道路。
玄色的广袖垂下,遮住了瓷色骨感的双腕。
秦玅观望着榻上唇瓣毫无血色,面色显露出灰白的人,有些不敢再向前走了。
“陛下……”年迈的随驾御医膝行退开,额头满是冷汗。
皁靴靠近了,踏在氍毹上的沙沙声响仿佛是靠近鬼门关的催命符。
“陛下,微臣回天乏术了……”御医不停地叩头,“唐大人脉搏已近歇止,只怕,只怕是——”
“还有多少日?”秦玅观立在榻前。
御医迟疑了片刻,咬着牙关,叩的脑袋咚咚作响:“恐怕就是这两日了!”
“怎么可能?!”广袖拂下,抽打在御医的面颊,“半个时辰前,她还在同朕说话!”
御医拼命磕头:“臣等医术不精,这样重的伤,怕是只有执一道长能医了!”
晕眩袭来,秦玅观躬身扶膝,宽袖曳地。
“滚……”秦玅观大口大口得喘息,忍着心口的疼痛低低道,“都给朕滚!”
御医和婢女连滚带爬地涌出内室。
“方十一——”秦玅观语调低哑,眼泪不受控制的打在袍服的暗纹上,“你立即出发,去查探执一到了何处,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快些将她带来——”
秦玅观攥紧了衣料,因为压抑,泛白的指尖轻轻颤动。
她扶榻,迟缓地坐到唐笙身边,扣住了她的指节,轻声唤了许久,唐笙也只有眼睫在颤动。
秦玅观凝望着她,渴求奇迹的到来。
呆呆枯坐了许久,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袖中摸出了白玉念珠,颤着指节拨动。
她阖上眼,回忆着那些幼时背得熟稔的祈福经文,喉咙却渐渐的发不出声音了。焦急和惊慌冲淡了理智,秦玅观彻底忘记了经文,她攥紧了念珠,忘记了手心的痛感。
意识涣散的唐笙只知道有人在唤自己,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她好似被困在了梦中,分不清什么才是现实了。
睁开眼,她身上穿着白大褂,颈上还挂着被捂热的听诊器,映入眼帘的是淡蓝和纯白交织的世界。
机械女音播报着病患的信息,提醒着唐笙她住院总的身份。唐笙站起身,觉着这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每每往前走一步,她耳畔便有一道朦胧的声音在呼唤她的名字,裹挟了太多复杂的情绪。唐笙的后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扯着,叫她寸步难行。
周遭的场景扭曲起来,蓝白混合色慢慢为木色与朱红吞噬,模糊中又点缀了几抹明黄。
华盖高升,步辇前行,云纹缎面靴掩在玄色的长袍上,广袖叠于膝头,轻轻摇晃。
近似溺水的压迫感压得唐笙喘不过气来,蓦的,一双手摩挲起她的面颊,温柔地捏起了她的下巴。
那道朦胧的声音清晰了些。她在问她,怕不怕,敢不敢犯上。
唐笙心跳如擂鼓,亲不自禁地沉溺于她疏远又温柔的亲昵。
她全都记起来了,重伤梦见的团雾对她说的那些话,她也都记起了。
秦玅观正唤着她,可她睁不开眼睛了。
要走了吗?
唐笙唇瓣翕动。
她好想睁开眼看一眼那抹泛着光亮的冷色血条,确认秦玅观离开她还能健康长寿地度完余生。
耳畔又多出了一道声音,声调比陛下的略显粗犷些。唐笙听出这是执一道人的声音,想来陛下已经将她请来了。
“当真没有法子了么?”秦玅观沮丧道。
“只能尽力一试。”执一净手,冰凉的指节抚过唐笙的伤处,“贫道也未曾试过此法,可眼下只剩这条路了。”
“若是这条法子也行不通,她是不是……”
执一没有答话,在唐笙的几个穴位扎下了细长针,良久才道:“她应当还能听清您的话,陛下若是有想要说的,都趁着此刻,说完罢。”
秦玅观灰暗的身影矮下了,唐笙只能睁开一条眼缝,瞧见模糊的颜色。
“陛……下……”唐笙呢喃,“我好累……”
秦玅观听着她唇齿间紧能用气息吐纳发出的一点声响,瞬间泣不成声。
“坚持了这样久,我好煎熬……”
她的声音愈低落了,秦玅观几乎要贴着她才能听清。
“我——”唐笙喉头滑动,“我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若是,若是死去了,也只是,回到了我原本的时空……”
她还想再说些劝慰秦玅观的话,却见那泛着光亮的血条倏地熄灭了——努力了那样久,陛下地寿数好似又要回到了最初了。
痛感钝化了唐笙忧惧,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勾起秦玅观的指节,恳求她好好活下去。
视野彻底陷入了灰暗,唐笙什么都听不到了。
面颊滑下泪痕。
秦玅观牵紧了她,双目空洞,好似被人抽去了魂魄。
第215章
腊月的最后几日, 蕃西又落起了大雪。
起初漫天飘扬着鹅绒,像是春日沾染肩头的轻盈的柳絮。黑漆为苍白笼罩,薄纱随风飘动, 在夜风的呼唤下簇拥翻涌,轻薄的纱凝成了扎痛面颊的雪粒, 气势凶猛。
御驾在府衙驻跸, 朝臣兵官往来不息,差役与婢女轮值清扫雪地,辛劳一番停下,能听见飘渺的钟声。
“你听!”年纪小些的婢女眼睛亮晶晶的,歪着脑袋倾听。
“是寒栖庵。”年纪大些的立着扫把, 轻声说话。
蕃西边境二十六州府收复,凉州城以西的寒栖庵,姑子们也回来了,她们收容了难民,重新撞起了梵钟。
“这几日怎么天天敲呢?白日里敲, 夜半了也敲,她们不累么?”
“是御命。”年纪大的那个视线飘向紧闭的院门, 语调有些惆怅, “晨昏钟敲了是消除人世业障的,这夜半敲的是幽冥钟,可为亡灵指引方向,助亡灵解脱。”
“是为了阵亡将士么?我记得母亲说过, 这些都该是战事结束后才预备的。”
扫地的婢女没有说话。
她直起身擦了擦汗,动作一僵硬, 突然拉起身旁人的衣角闪至一边。
身后插着旗标的传令兵缰绳晃动,五官落满了雪粒。标旗划破了凄清的雪夜, 马匹将石板地踏得黑黢黢的,风一般掠过她们。
“辽东大捷——”
“辽东大捷!”
传令兵欣喜的吼声惊扰了儤值房的官差,烛光变得透亮,窗内探出不少裹着棉衣的脑袋。
“林大帅截敌粮道,烧敌大营!瓦格十万之众陷入重围,军心涣散,纷纷来降!辽东大捷啊!”
传令兵从马背上滚了下来,举着军报涕泗横流。儤值官握着耷拉的革带,踩着差役铺好的枯草急匆匆奔来,摔得蓝袍染满污渍,接了军报便往里间跑去。
“你们!”儤值官揪着紧紧跟随的差役,“你们叫得大声些,往各个城池去!”
差役们应声,扯着嗓子在寒夜里嘶吼起来,声响惊扰了院中值守的女卫。
众人交换着眼神,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目光最终汇聚在檐下的秦玅观身上。
陛下说什么都不肯回,十一差人搭了几回避风帐帷了,披袍和氅衣也给陛下裹了好几回,陛下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躬着身,攥着手中的靛青色的香囊。
那串白玉念珠压在香囊上,随腕一同搁在膝头,成了秦玅观最后的希冀。
儤值官打干净了袍上的污渍,整理好仪容,悄悄上前。
“陛下?”
秦玅观没有应声。
儤值官又试探着唤了几声,秦玅观羽睫轻颤,垂下了眼眸。
不过几个时辰而已,秦玅观的面色迅速灰白下去,面上的病倦与苦色无法遮掩。被抽取魂魄的躯体干瘪得厉害,在众人瞧不见的角落里悄悄腐烂。
什么战事,什么奏折,她一眼都不想看。家事、国事,在生死面前都变得无比渺小。秦玅观分不出心绪来管这些事了。
她的五感因疲惫而变得迟钝,光是坐在此处便已花费了所有了的精力。
奏报还在不停递来,堆得书案没有了放置胳膊的余地,旁人抬首望一眼便觉得累。
“陛下,辽东大捷!蕃西也是捷报频传!这可真是自武宗皇帝朝来,难得的大胜!吾皇——”
来者愈说愈激动,发自肺腑地赞颂起秦玅观。
方十一朝来者使眼色,叫人快些下去。儤值官不敢不从,交了战报便退下了。
帐幕遮蔽风寒远没有在室内暖和,炭盆熄了好几回,火盆喷出的明黄光亮随风摇曳。
秦玅观阖眸,思绪已停止了摆动。
自她登基来便一直期待的佳音真的传来了。齐朝历代皇帝梦寐以求的威强敌德,克定祸乱,开疆拓土之功近在眼前。
光凭此功,包含文武两个字眼的极高谥号必定会刻作碑文,万古流芳。
明明渴盼了那样久,心绪却没有丝毫波动。
捷报隐入了奏折堆,秦玅观望着手中的香囊,连望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众人的目光汇聚一处。
束着纂带,勒起得罗袖摆的执一走了出来。
秦玅观在女卫的轻呼声中抬眸,望向了她,氛围异常沉重。
她扶着圈椅起身,想要问清唐笙的状况,念珠滚落在地都未曾觉察。
方十一拾起,却发觉蒙着薄雪的地上滴了不少血珠。她顺着血珠指引的方向望去,看到了秦玅观即将倾颓的背影。
“陛下!”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秦玅观便倒了下去。
侍奉銮驾的宫人与侍卫涌至廊檐,长袍刮起的风吹动了避寒的帐帘。
*
手边摆着两盏茶汤,唐笙透过升腾的薄雾,又瞧见了那张眉眼与自己自己有些相似的脸。
唐简把玩着临近自己的茶盏,细细观察着上边的纹路。
“又见面了。”
这回是唐笙先开口的。唐简望着她,黝黑的眼眸平静且幽深。
“我大概是没能熬过来吧。”唐笙回想着自己的症状,苦笑道,“该是得了血气胸,活活给自己憋死了。”
御医们是没有胆量为她打开伤口清创口淤积的血液的,即便有人敢豁出性命为她做,她能不能活不活下去也是另一回事了。
无论她怎样坚持,结局只有一个“死”字。
唐简并未打断她说话,她静静地听完,请她用茶。
“我不敢喝。”唐笙如实道,“我不想走。”
“唐笙。”
这还是唐简头一次唤她的名字,音调里藏着担忧,唐笙抬眸有那么个瞬间,好似听到了亲人的呼唤。
她知道唐简要说什么,红了红眼眶:“可我真不想走。”
“她同她说那些,显示寿数的浮光一下暗了。那些小字我也瞧不清了……”唐笙越说声音越低,再往下 ,她不敢细想了。
秦玅观的病才刚有起色,不谈她的死讯,单是积压的政务与军报就能压垮她。
她走的每一步,都是用弥足珍贵的东西换来的——康健的体魄,轻易展露情绪的面容,给予她爱护与关怀的母亲,对她忠心耿耿的挚友,满心满眼装着她的爱人……
“我赌输了。”唐笙垂首,眼泪砸在手背,“我不知道该上哪去了。”
“你说你试了三回……”她抓着发,痛苦道,“这一回,即便有了起色也像是个死局……”
“这世间幸事,就不能叫她碰上么?”
薄雾尚在升腾,她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视线多是模糊的。唐笙没有觉察到,唐简的身形正变得模糊。
唐简抚上杯盏,指腹轻轻摩挲。
啜泣声和倾诉的语句,像一把尖刀扎在她心间。
唐简问自己,还要赌下去么,思忖了许久却没有得到答案。
良久,她道:“回去罢。”
“回哪儿去?”唐笙哽咽道。
唐简未答,掌心拂过唐笙的视线,周遭便陷入了一片朦胧。
唐笙消失不见了,石椅上只剩下她一人。
浓重的雾气倏的消散,暖光照耀下,幻境逢春。
不远处,春水映照梨花,风过时,花瓣坠入湖面,激起细碎的波澜。草木葳蕤,花团锦簇,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清香,一如旧日的崇明公主府。
唐简端着茶盏,循着记忆里的窄路,走向那棵绽满花朵的梨树。
孩童的欢笑声夹杂着朗朗的书声,渺远而又清晰。
花瓣落在了她的发梢与肩头,透过葱郁的枝桠,她瞧见了两道矮小且模糊的身影。
唐简敛眸瞧着澄澈的茶汤。
幻境渐渐倾塌,清冷明亮的圆月露出了出来。
那伏树奋力摇曳的身影和树下仰望的人,都不见了。
*
一片冷蓝中,唐笙睁开了眼睛。
她不知此刻伸出何处,身体轻飘飘的,好似漂浮在半空中,又像是沉溺在深水里。
耳畔有声响,近似仪器的滴答声音,又像是声音尖细者的低语。
追随冷蓝的光晕,唐笙的眼睛一片刺痛,久而久之视野里就只剩下了一片白茫。
失去知觉的前一刻,她听到了朦胧的人声。
“昏睡太久了,醒不过来了么?”
“在心口开这样大的口子,还没立即缝合创口,这不是疯了么?这怎么能医好病?”
“横竖都是死,这不是没法子了么。”
“陛下那呢?”
“醒了,但也咯血了。”
“这几日的大雪并非吉兆啊,方将军已连夜回京,以备不测了。”
“这都什么事啊……”
“怕是要变天了。”
……
换做从前,唐笙定会疾速奔到秦玅观的病她前,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而今,唐笙只能念着她的名字,沉入白茫。
第216章
秦玅观一睁开眼, 各地要紧的塘报和唐笙命悬一线的消息就都灌进了耳中。
发自内心的疲惫吞噬了她,思绪不自觉的放空,回神时榻边已摆上了蒸腾着热气的药汤。
旁人都以为秦玅观正谋划着问鼎天下的大计, 只有她知道,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想。
一道石青色的身影压了下来, 秦玅观眼睫轻颤, 仍是一言不发。
探望唐笙归来的执一道人收拢宽袖,一枚一枚摘下秦玅观面上扎着的长针。
衣袖摆动带出的微风第四回掠过鼻尖,秦玅观终于出声了。
“唐笙如何了。”她问。
执一卷好针包,接过婢女递上的药汤搁在榻旁,斟酌着出声:“陛下, 唐大人尚在昏睡。”
秦玅观偏首瞧她,未施粉黛的脸十分憔悴:“你同朕说实话……到底有几成把握。”
这个把握自然是救治好唐笙的把握,坦白说,执一自己也不知晓。
故意剖开创口清除积毒只是她一个不算纯熟的想法,御医们碍于她有救治皇帝之功不敢当面驳斥她, 私底下却议论了许久,觉着她定是疯了, 必定酿成大祸。
顶着沉重的负担, 执一最后还是试了这个法子——她与御医不同,是不惧前程失尽,家族覆灭的后果的。
执一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如实讲述了自己的想法。
这样的反应足够秦玅观推测出唐笙的结局。她撑着榻沿起身, 饮完了药,躬身倚着堆叠的软褥, 眼睛灰蒙蒙的。这同秦玅观往日的病倦不同,那些掩藏不了的锐意和坚毅都散去了, 只剩浓重的无力。
“知道了。”秦玅观说。
执一退下,方家姐妹与秦玅观的几个近臣被召了进来。
病来如山倒,她是在是觉得精力不济了。召她们上来是为了分清细责,票拟出决策再捡要紧的奏报呈上来。
除了这些,秦玅观还将卧榻挪到了唐笙所在的厢房,除了召见臣子,寻常军政要务都在那处办理。齐军吞并丹帐主部的战略由秦玅观敲定,至于采取哪些战术,则交予了方箬。
符节与信印一并送到了方箬手中,秦玅观往唐笙下榻处行去时由方箬随驾。秦玅观叮嘱了许多,方箬听着鼻尖发酸。
“十九交由宫人悉心照料就好了,您还病着,倘若再出闪失,该如何是好呢?”
“朕静不下心。”秦玅观干涩道,“她不在身边,总会惦念,许多事都怠慢了。”
战事未结,太女尚幼,她不会轻易放下军政大权。作为君主,数年来日复一日的决策和忧虑已成了习惯,可对于唐笙的担忧也叫她心神不宁。
秦玅观有时会觉得自己很是无力,诸事繁杂,仿佛握于手心的流沙,她努力攥紧,终究只是徒劳。她如今只想着趁着还能把控局势,尽力多做些事,多陪一陪唐笙。
厢房近在眼前,秦玅观立起掌心,方箬会意,目送着她入内。
褐色的木门阖上了,飘扬的风雪里,方箬和其余女卫悄然退到院外。
*
唐笙好像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遇到了许多人,明明那样熟悉努力辨识时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旧忆夹杂着无厘头的想象,走马灯似的放映着,画面转变迅速,像是立在路边看着车辆飞驰。
有过一面之缘的患者,交流过许多次的同事,深夜时分清冷的街道,初来时因身世而故意羞辱她的高尚宫,踏在步辇上的云纹缎面靴,圈在白皙骨感腕子上的白玉念珠,朱笔书下的“福”字,飘洒着雪花的层叠宫阙,烧毁的女将军画卷……
心口痛,脑袋沉,躯体酸……
能够沉睡或许是上天给她的怜悯,唐笙不敢想,若是自己醒着该会有多难受。
伤痛带来的不安促使唐笙缩向角落,若她是一只猫,此刻一定会团作一团,藏匿于旁人看不到的地方——真要死了,都会比这会舒适。
唐笙痛得闷哼。一片混沌中,她的面颊被人托住,熟悉的温热洒过肌肤,冲淡了身上的灼痛。
秦玅观的双手浸在温水中,一遍又一遍地拧干帕子,擦拭她的身体,小心翼翼地避开她身上的伤痕。
指腹摩挲着紧皱的眉头,亲昵的诱哄萦绕在耳畔,秦玅观学着唐笙从前照料自己的做法,悉心看护她。窄小的软屉榻挨着唐笙躺着的长榻摆放,秦玅观累了便歇在此处,要紧的折子就摆在右手边。
秦玅观的面色肉眼可见的憔悴了下去,精神头反倒变好了。御医和臣子来来回回劝了三四回都没让秦玅观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唐笙醒来是在夜班时分,刚睁开眼时只能瞧见一团暖黄色的光晕,晕眩了一会,视线才渐渐清晰起来。她偏首,循着色调暗淡的方向望去,瞧见了形容枯槁的秦玅观。
彼时秦玅观斜倚着软屉睡着了,手上还握着辽东来的战报,肩上的披袍虚虚搭着,右肩露在外边。
这姿态与记忆中万寿宴毕,秦玅观回宫阅折睡着时的有些像。唐笙干涩的喉头滑动,想要唤醒她,却只能发出一点细微的声音——她沉睡太久了,都有些不知道该怎样开口了。
思绪缓慢运作,酸涩最先占据了唐笙的心头。
唐笙想:陛下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指节磕在了木制镂雕纹路上,起初又轻又缓,渐渐就变得急促起来。
秦玅观睁开了眼睛,浑浊的眼眸与唐笙闪着泪光的眼睛交汇。
她眨了下眼睛,那点浑浊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光点映衬下的明晰。
折子落到氍毹上,紧接着是宽大的披袍。秦玅观行了两步,转头呼唤起执一和御医,再回首时瞧见唐笙正努力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浅笑,眼泪倏地滚落。
“还笑?”秦玅观语调上扬,“不痛么?”
唐笙哑哑道:“好多了。”
秦玅观坐到她身旁,和睡梦中触感一致的抚摸落在了面颊上,唐笙的眼圈更红了。
“手好凉。”她呢喃。
秦玅观以为她畏寒,很快收手。
唐笙注视着她的颅顶,想要瞧一瞧暗淡的血条,尝试了几回却什么都没看到。苏醒的的喜悦被莫名的恐慌冲淡了,唐笙挣扎着起身,想要靠近了观察,动作时扯到了伤口,痛得直吸凉气,呼吸也变得急促了。
“看不见了……”唐笙喃喃道。
“什么瞧不见了?”秦玅观俯身倾听,浓重的药味拢了上来。
唐笙不知该怎样向秦玅观说清自己所经历的一切,沉默许久,等到了赶来的御医们。
秦玅观拭干了泪,退至一旁,示意屏风外跪着的御医们进来给唐笙号脉。
跪在榻前的一连换了几个人,诊完都是一脸惊诧,垂下脑袋悄悄交换眼神。
“如何了?”秦玅观匆忙道。
“这……”御医欲言又止,“陛下……”
前几日,不少御医为了撇清责任,将唐笙的昏迷全都归咎在了执一道人身上,如今唐笙醒了,这群人不知该怎样应答了,没有参合进去的惧怕得罪人,也不方便此刻发声。
秦玅观正欲追问,执一道人便已快步入内。
话说到一半,御医们纷纷退至一边,给她让出一条道来。
执一摸过了唐笙的脉搏,又试过了她的额热,如释重负般看向秦玅观。
秦玅观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还需好好将息些时日。”执一直起身,对唐笙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唐笙轻笑,眼眸里却流露出点点哀伤。
“那……陛下呢……”她喉咙还有些痛,说话和吞针了似的,“她可有大碍……”
唐笙这一年里都在为秦玅观身体康健而努力,对她的状况了如指掌,睁眼瞧见秦玅观变成了这副模样,便知晓她又得了重病,见她还能起身才松了好大一口气。
执一的视线飘至秦玅观所处的位置,见秦玅观不露声色地暗示了,便什么也没说。
“好了,都退下罢。”秦玅观说。
一道道身影从她面前躬身退下,待到身姿挺拔的执一阔步经过时,秦玅观留住了她。
“她能有诸如起身、下榻的大动作么?”秦玅观问。
“还是躺着为好。”执一答。
“那朕……”秦玅观迟疑了片刻才道,“可以挨近她么……”
执一见她耳垂有些泛红,才体味出了她的意思。
“伤处已经缝合了,我方才瞧过了,恢复得还算不错。”执一说,“贴一贴,靠一靠,不碰着伤处是不会有妨碍的。”
秦玅观放心了,她朝执一颔首。
执一回礼,轻声道:“唐大人苏醒了,陛下也可好好休养一番了。”
语毕,执一快步离开了。
屋内只剩下了唐笙同秦玅观。
秦玅观扶榻拾起氍毹上的披袍和折子,这才回到唐笙身边,迈出的每一步都带着些许“近乡情更怯”之感——她很怕今夜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陛下……”唐笙唤她的音调很是虚弱。
她歪过脑袋,想给秦玅观多腾出些位置。
“莫歪了。”秦玅观哽咽了声,俯身圈紧了她,“总算醒了。”
苦涩的药味拢住了她们,唐笙问秦玅观是不是近来用了好些药,秦玅观却说那是唐笙身上的。
“辽东和蕃西怎样了……”唐笙的柔和的鼻息洒在秦玅观颈间。
“怎么刚醒就操心这些事了?”秦玅观拨过她额角的碎发,掌心贴着她的发轻轻揉着,“当务之急是要养好你自个。”
唐笙勾了勾唇。
她问这些不过是想借此判断出秦玅观这些时日有没有太过操劳。她方才试探着问了许多她的状况,秦玅观都绕过去了,连询问旁人都不肯。她只能旁敲侧击了。
“辽东大捷,蕃西局势向好。”秦玅观答,“乾坤已定,他们不过是秋后的蚂蚱。”
唐笙的鼻尖抵着她的面颊,低低道:“那就好。”
那就好。
陛下这些日子可以少吃些苦了。
第217章
唐笙问了好些事, 秦玅观一一讲给她听。
“你就这么担心蕃西么?”秦玅观浅笑,“战线推到丹帐境内了,那位大可汗逃去了最近直刹的卑室部。如今整个丹帐, 已有三成土地为我吞没,他们依托山脉设防, 但能调集的多是些老弱病残。”
“依托有利地势, 又是本土作战。”唐笙低吟,“战线拉长了并非好事。”
蓦的,她有想起了粮草的事,睁大了些眼睛。秦玅观的指腹抵在了她的唇瓣,轻声道:“我知晓你要问什么——”
“陈栖白同十二配合得不错, 月初时就已将钱粮都押送过来了。”秦玅观说,“我也不知她们如何办到的,总之,粮草还有用上一季。”
唐笙即将绷起的弦蓦的松了:“那就好,那就好。”
语毕, 她又想起了什么,惊诧道:“那岂不是, 新元已经过去了?”
秦玅观没说话, 她不太想回忆新元日。
除夕夜里,唐笙命悬一线,她在檐下坐了快两个时辰,等待执一告知结果。她又冷又倦, 起身走了几步便倒下了。
据方十一同其余近臣的表述,她那是咯血而不知, 走路几步滴了几步的血,吓得一众随冲上廊檐来。
皇帝重病, 重臣生死未卜,丹帐人刚赶出齐土,蕃西几乎是家家戴孝,这个新元过得清清冷冷的,鲜少有地方洋溢着喜气。
秦玅观从回忆中抽离,发觉唐笙正定定地望着她,眼里包着泪。
“好了。”秦玅观生怕她哭得伤身,慌忙安慰,“都过去了。”
“我同你说说辽东。”指腹刮去了唐笙面颊的泪痕,秦玅观的语调变得更温柔了。
“林大帅烧了瓦格人的粮草大营地,解了方二的燃眉之急。原本的口袋是放在虎鸣丘同泰华山一带的,瓦格汗留了一手,在东侧的劳山关布置了重兵。”
秦玅观这般正经的人说起“林大帅”“方二”之类的词句听起来总带着些许俏皮的意味,唐笙知晓她在哄她开心,虽说没那么想笑,但记着秦玅观惦念着自己,便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一下堵住两个缺口有些难。”唐笙接上秦玅观的话,“林大帅烧了他们老巢,算是助力了二姐收口。”
秦玅观颔首。
“那京城呢……”
秦玅观敛眸,语调低沉了些:“妙姝同长华都好,只是,前日来的消息,太后病重了。”
“我已拜托执一道长去一趟禁宫,为她医病了。”
唐笙眸中添了几分复杂的光亮,秦玅观知晓那是她对自己的心疼,与对生命流逝的惋惜。她摩挲唐笙的发,低低道:“往事的恩恩怨怨,谁能说得清呢。我囚着她,叫她日日赎罪。至于取她性命,我又不愿见妙姝同我一样失去母亲。”
两声轻叹交融了。
秦玅观岔开了话题:“问了朕这般多,也该换朕来问你了。”
唐笙心下一紧,忙从淡淡的哀伤中抽身。
“你昏迷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她换了皇帝姥儿的自称,眼眸又那样幽深,好似能一眼将她看穿。紧贴着她的唐笙一下就僵住了。
怔愣了片刻,唐笙道:“我说了胡话吗,记不清了?”
“你说你不属于这个世界,你是外世之人,死了也只是回原来那个世界。”秦玅观重复起她的话,指节隐入她的发间,轻缓摩挲,像是要冲淡她的恐慌。
唐笙喉头滑动,觉得这样蛊惑她的陛下更像是在诱导她说出真话。
相爱的人应当捧出一颗真心,毫无保留的信任在唐笙看来是维系一段感情的基础。她是想同秦玅观说实话的,但一想起消失的血条,唐简消散前的举动,便说不出话了。
秦玅观面色奇差,此刻也只是强打着精神同她说话。她同唐笙一样,不想让对方担心。
若是说起异世的事,势必要提起唐简。故意隐去细节,在她看来是对唐简的不公,撒了善意的谎言也得用无数个谎言来弥补。秦玅观那样聪慧,她定然是瞒不住她的。
但唐笙不想在此刻说,她怕秦玅观听完会难以承受,再次病得不能下榻。
“我本意是想叫您放下心来。”唐笙顺着她的话,说起了敬称,眼底的泪光更清晰了,带着怜惜的恳求惹得秦玅观侧目,不忍对视。
秦玅观阖眸,冷静了片刻,将唐笙的眼神从脑海中扫去。
“又装上了。”她说。
唐笙抿了抿唇,艰难挪动身体,靠近了她,秦玅观一下心软了,下意识拥住了她。
“碰着伤口了。”唐笙倒吸凉气,面容痛苦。
“朕叫御医来。”秦玅观撑身喊人。
唐笙长舒一口气,虽逃过一劫,但也没有从前使出这招欺骗秦玅观带来的快意,人也变得更加无精打采了。
*
辽东战事告捷,离家月余的林朝洛终于得以凯旋。
在年前送她出征的城门处,方清露带着辽东大小官员迎接。
高马之上,林朝洛身披绛色暗纹袍,露出有右身锃亮的铠甲,双臂束着缠枝坐麒麟纹臂缚,微仰着的脑袋随着队伍的行进轻晃。
当真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欢腾的人群中,立于队首的方清露远瞧着她的身形唇畔上扬,真瞧清了,嘴角却耷拉了下来。
林朝洛特意往她那望了几眼,见方清露一副不高兴的模样,耳畔警铃大作,觉着回到府衙应付完恭维的众人,就要“大限将至”了。
方清露人前打着官腔,笑意温和,没说同她一句逾矩的话,一切都和走流程似的,眨眼间就办完了。
林朝洛应付完属官,一入府衙便瞧见了明堂上背身而立的方清露。
坐在案首的沈长卿见着她,微颔首,当即抬脚从明堂侧门绕了出去。
林朝洛抬手叫人,却见沈长卿步子迈得更快了。她心跳加速,下意识将伤手别到了后边,走了几步才注意到自个因为心虚躬了背脊,又刻意挺了挺背,昂首阔步地前行。
方清露负手转身,绯色的官袍轻晃。林朝洛心里咯噔了下,视线有些飘忽。
“下官备了洗尘庆功之宴,还望林大帅赏脸。”
只剩她们俩了,方清露开口还是一股官腔,林朝洛一听这话便知道完了,干笑两声,手背得更后了。
“二娘……”林朝洛没了马上的微风,低着脑袋套近乎,“我只想同你用顿便饭……”
方清露见她服软,语调也温和了些。
时值晌午,正是用膳的时辰,林朝洛又是远征功臣,再怎么样她都不该将人晾着,连用个便饭的请求都不满足。
思忖了片刻,方清露拍拍手,视线掠过林朝洛的肩膀看向檐下努力装鹌鹑的差役。
差役得了令,飞一般的蹿了出去,端上膳食送上偏房时步子又放慢了许多。
“请罢。”方清露展臂,请林大帅从侧门出去。
林朝洛走上前,方清露跟着总和她隔着一步远的距离,维系官衔尊卑之别。
她等了她几回,发现每回方清露即将跟上,都会故意后退几步,不让她们有肢体接触。
林朝洛忍了又忍,终于用没伤的那只手拉住了她的衣角。
“大帅这是做什么?”方清露抬眸,语调里虽有惊诧,眼睛里却藏着挑衅。
林朝洛巴巴地看着她,一语不发,什么大帅威望,什么上下尊卑,全都抛了,满眼都写着“求你理理我”。
方清露收束视线:“大帅不说话么……”
“瘦了。”林朝洛说,“这些日子累着了。”
方清露眼眸微颤,她敛眸,良久才道:“你也瘦了。”
四下无人,周遭陷入了长久的静默。长廊外,雪还在落着,悄悄诉说着时间的流逝。
林朝洛抿了抿被风吹的干涩的唇瓣,指节收紧又松开,好似要说些什么。
“二娘……”她低声唤道。
“你说。”方清露说。
林朝洛踟蹰了片刻,耳朵忽然红了,她摸了摸耳朵,小声道:“你还记得我临走时说的话吗?”
方清露的脑袋嗡了声,热意从脖颈攀上了面颊,热烘烘的。
“还记得吗?”见她不答,林朝洛有些着急。
方清露仰了仰脑袋:“不记得了。”
林朝洛瞧出她在装傻,反倒不恼了:“你答应我的——”
“答应什么了?”方清露挑开话题,想要拿回自己的主导权,“你先说说,你这手怎么回事?”
一直别在身后的右手被人拉了出来,林朝洛本想抵抗,但对上方清露视线的刹那便老实探出来了。
“你怎么瞧出来的,我藏得好好的。”
“你骑马徐行从来都是右手执缰,左手按剑,这回换了手,我能瞧不出来吗?”
方清露语调不善,林朝洛却品出了别的意思,努力压着上扬的嘴角。
“一点小伤罢了。”林朝洛动了动指尖,顺势牵住她,“你得答我的话。”
方清露见她这样,很想动手拍掉她的爪子,但又惦念着她伤着,终于是忍住了。
“方大人乃是辽东政务主官,一诺千金,怎么还会揣着明白装糊涂呢?”林朝洛揪着她的“小辫”不放,追问,“方大人还未回我的话呢。”
“我说过话太多了,早就记不清了——”方清露决定翻脸不认人,结果话音未落就叫她打断了。
“你说等我回来就成亲,就入洞房,你忘了?你亲口答应了!”
方清露伸长了脖颈,面上红得快要滴血了,因为羞愤,下意识使出些温和的招式来拾起自己的主导权。
林朝洛巧妙化解,左手托住她的腰身,仗着身量优势将她扛到肩上。
挣扎不过一瞬,方清露在欣喜与羞愤间选择了遮住了面颊。林朝洛察觉到她的动作,反倒将人放下了。
“又怎么了?”
“逗方大人玩儿呢。”
方清露的羞全化作了愤,劈手砸在她的肩上。
林朝洛也不躲,躬身探上前,指尖点着自己的面颊。
“没人。”她小声说。
方清露的面色变了又变,掌心拍在了她的面颊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第218章
方清露下手不重, 林朝洛摸着脸颊,委屈道:“我哪里是要吃巴掌?”
“凑上来不就是叫我动手么?”方清露拍完人,心情大好, 笑盈盈道。
林朝洛眼底满是笑意,动了动唇瓣, 吐出三个字。
方清露心怦怦跳, 环顾四周,还是没拉下脸。
“先用膳。”
她推直人,从垂首到仰头,揪着林朝洛未挂彩的那只手就走。
“欸欸欸,不是拉着走吗, 怎么还掐人呢!”林朝洛歪着脑袋直吸气。
“闭嘴!”
……
“沈大人,您要的文书都在这了。”差役双手托着东西,恭敬呈上。
“搁这。”沈长卿卷着书,手腕落下,用书册抵了抵桌案。
差役照做了, 瞧见她还开着窗,便出声提醒:“大人, 风雪大了, 要阖窗么?”
沈长卿抬眸,透过虚掩着的窗弦看到了铺满白雪的庭院。
“放着罢,你下去罢。”
门被掩上了,沈长卿搁下书卷行至床边, 眺望雪景。
半月前,执一奔赴蕃西, 就是在此处与她作别的。那时院中的红梅还是含苞欲放,如今已然怒放。
那时, 她拢过借给道坤穿着的裘衣,小指悄悄抚平她内衬交领的褶皱,这细微的动作,不知执一是否觉察。
沈长卿探出指尖触碰窗外的飘雪,凉风吹动了宽大的袖袍。
凝神赏了片刻的梅花,沈长卿阖上窗,目送映在窗纸上的身影渐行渐远。
屋内炭火正旺,沈长卿取下小壶中温着的药,倒入瓷碗。
褐色的药液缓缓流淌,声响近似涓涓细流。沈长卿眸色暗淡了些,回想起临行前执一叮嘱她好好喝药的话。
这药是执一调配的,屋内的这尊暖炉与炭桌也是她搬来的,原是为了同她一道品茶而设,如今却只剩她一人了。
沈长卿忽然有些怀念执一搜集干净雪水,同她一道品茗的时光了。
“这木头桩子……”沈长卿饮着药,苦涩在舌尖蔓延。
执一事事细心,文可忖度天下大事,武可一剑敌万军,唯独在情之事上驽钝不堪。
想到这,沈长卿的眼眸更灰蒙了——这样聪慧的人,到底是真笨拙还是装聋作哑,她也不得而知了。
瓷锅烧得太久手柄发了烫,沈长卿指尖一热,倏地回神。
院中忽然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沈长卿回眸,听到奔回头的差役立在檐下说:
“沈大人,道长回来了!”
白瓷碗落在了小壶边,月白色的袍角刮过交椅,向门外翩跹。
彼时执一已至院中,正同牵马小厮说着话,见着来者,神情一僵。
隔着漫天风雪,沈长卿透过冬日傍晚的冷蓝凝望着她。
“沈大人。”执一低声唤道。
沈长卿缓步上前,发梢与眉梢都沾染了白雪。
“回来了。”她道,“路上还算顺遂么?”
执一温和地笑着,解下马背上的包袱抱在怀中。
茸茸的裘衣领扫着她的面颊,眉间染雪的仙人在此刻也有了人间烟火气。
双手捧至半空,执一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收了回头,引着她到檐下去。
热浪铺面,暖洋洋的气息惹得冻久了的执一微微眯眼。
“在温药?”执一放下包袱,看向炭炉。
“道长鼻子这般灵?”沈长卿托了把她怀中的东西,面容僵了僵。
“蕃西隔壁长出的木料说是个顶个好,那琴也该是顶好的。”执一解开古琴上的布料,展露出全貌,“路上见着个匠人,便请他赶制了。”
沈长卿抚着琴弦,移不开眼了,她拨了两下听声响,悠扬苍茫的声调令她鼻尖泛酸。
“还有这个。”执一取出怀中的荷包,露出个透明的圆圈来,“京中有西洋来的商人,说此物可医眼疾,你试试?”
“这是单照。”沈长卿接过她小心翼翼护着的东西,两指捻着,送到她的眼眶边。
执一瞧着眼睛不太舒适,却没有拂了的亲近,反倒凑近了观望。
“西洋人眼窝深,就这样卡着就不会脱落了。”沈长卿示范了下,却发觉自己也能很好的戴上。
执一浅浅的笑,指尖勾着牵连着单照的红绳落到沈长卿的耳畔。
冰凉的指腹触感清晰,这轻柔的触碰碰得她心尖发颤。
沈长卿敛眸,下意识错开了执一认真且澄澈的视线。
“辽东战局如何了。”执一垂首,忽然道。
“你应当知晓的,是大捷,林大帅同方大人正准备乘胜追击。”沈长卿透过单照瞧她,视线变得无比清晰。
提起林朝洛,执一想起了件事,抬首望向门外。
“我是带了信归来的,陛下说,她的信件若是来得晚了,便叫我去寻林帅。”执一道。
“何事?”
“丹帐记着唇亡齿寒的道理,硬是东拼西凑了两万人号十万,来增援瓦格了。”
语毕,执一便想出门,刚行两步手腕就叫人牵住了。
“明日罢。”沈长卿说,“万余人的行军要慢上好些,急也急不得一时,你同我说了,也是一样,今夜我去处置,明晨再同她们细致商议。”
“为何要明日?”
“林帅刚回,要与方总督聚一聚的。”
沈长卿说得含蓄,奈何执一这个木头桩子不开窍,非要当这个搅人美事的“恶人”。
“军情耽搁不得。”
“那我叫人转述,道长勿要去打搅了。”
执一还是不明白。
沈长卿心中发笑,面上仍是温文儒雅的:“道长万事聪慧,怎么到了情之一事上,就又呆又木了?”
执一不说话,耳朵却悄悄红了。
“您说两句?”
“说不上来。”
沈长卿也不为难这个木头桩子,主动换了话题。
“近来身体不大爽利,还劳烦道长替我号号脉。”
执一如释重负般请她坐到炉边,将她的腕子搁在自个膝头,两指触上了她的肌肤。
“怎么样了?”沈长卿问。
执一红着耳朵说:“脉象转好,未曾得病。”
沈长卿轻叹息,莞尔道:“我该是病了。”
“什么病?”执一追问。
这回换沈长卿不说话了。
*
唐笙在一日日的好转,秦玅观的病反而有些重了。
她蔫巴巴地窝在唐笙榻上看奏疏,整个人无精打采,病气浓重。
唐笙忍痛探手抚了抚她的额头,长叹息:“怎么办,依我对你的了解,你今夜又要起高热了。”
秦玅观阖眸,手中的奏疏落到了膝头,双手掩上了面颊。
“我也觉着。”秦玅观道。
“今夜早些歇息罢。”唐笙扣住她的指节,“先用点甜汤垫垫。”
“好。”秦玅观乖乖应下,“我要不还是回去罢,夜里烧了打搅你养病。”
唐笙盯着她,眸中渐渐显露出幽怨。
“陛下,我有那么脆么?”
秦玅观眨着眼睛不说话。
唐笙伤口痛,没能耐反击她,窝窝囊囊缩了回去。
秦玅观主动牵上她的手晃了晃:“我批完手头这些就回去,明儿再来。”
唐笙窝窝囊囊别过脸,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秦玅观轻笑了声,取回奏疏观阅。
翻滚着热浪的屋内静悄悄的,秦玅观看久了密密麻麻的文字,眼睛便有些发重了。她嗅着唐笙身上的药味,不知何时就睡去了。唐笙发觉时,秦玅观的鼻息已变得轻柔而绵长了。
于是,当天夜里,秦玅观就在唐笙的房中起了高热。
没了血条的加持,唐笙晃得打紧,捂着伤口坐起身照看秦玅观,指挥一众婢女忙碌。
秦玅观烧得开始说胡话了。
她一遍又一遍的呼唤着唐笙的名字,急切且压抑,指尖抓着被褥,像是在寻找什么。
唐笙握住她的手,一遍又一遍的应着我在。
“别……走……”
“我不走。”
“血仇,要报,杀……”
“我活着呢,不必屠戮干净他们。”
“阿笙——”
“我在呢。”
……
折腾到后半夜,秦玅观终于醒了。
一睁眼,她就对上了唐笙闪着泪光的双眼。
房中烛火暗淡,那双哭过的眼睛湿漉漉的,又可怜又漂亮,像是淋了雨躲在屋檐下的猫那样,一瞬间就令秦玅观的心软和的大半。
“你烧昏了都在喊阿笙。”唐笙带着哭腔道,“御医同我说过了,你怎么能为了我连身体都不要了呢?这天还能在外边守那么久,有病了也不去自己屋里歇着!你不要命啦?”
“别哭。”刚苏醒的秦玅观声音又虚弱又沙哑,勾唇道,“我好好的。”
“你好个屁。”唐笙觉得陛下变了,没心没肺又恣意妄为,拎不清孰轻孰重了,没忍住骂了她句,“好是这么个好法吗?你这脑袋比……比我烤火都烫!”
秦玅观哑声笑了。
不知为何,她见着唐笙这幅不分大小王的模样就觉得她很可爱。
“朕是皇帝,怎么敢如此训斥朕。”秦玅观说。
“骂都骂了。”唐笙眼泪掉成了断了线的珠子,赌气道,“要杀要剐随陛下便。”
秦玅观的笑意更深了,眉眼弯弯。
她忽然就很想听她叫一声自己的名字。
除却上回病重,她生还希望渺茫那回,唐笙在病榻边不停地呼唤她,期盼她魂魄归位,叫了几声她的名字,秦玅观记忆力便没有别的这样的时刻了。
“陛下”这个称呼一点也不特殊,人人都可以这样呼唤她。
唐笙的敬重与仰望并不能给她带来些许快感。在高位待了太久,她觉着自己都快没有“人气”了。她渴盼又那么个人,能将她当作个可以不戴面具说真话的人来陪伴。
这个人如果是唐笙,她的妻,就更好了。
“你能唤我名讳么?”秦玅观唇瓣开合,语调很轻。
唐笙流露出些许惊诧。
“不必称陛下。”秦玅观望着她,一字一顿道,“叫我玅观。”
唐笙哑哑道:“这是大不敬之罪……”
“犯上都不止一回了,还在意这个么?”秦玅观轻笑,又用那极具蛊惑的眼神和音调同唐笙说话了。
“若是要治罪——”臂间烧得没什么力气的秦玅观动作迟缓,她抚着唐笙的面颊,温柔道,“去年的万寿节,你爬上朕的榻时,脑袋便不在这了。”
“那你后来还吓我。”唐笙的眼泪又下来了,“你明知道我不经吓,还有意疏远我,叫我患得患失,叫我害怕。”
“我那时怎知,着怯懦的小医官能担着君王之心落在自个身上?”
“陛下瞧不起人。”唐笙咬唇。
“所以——”秦玅观仍不住叹息,指腹摩挲她的面颊,“你叫还是不叫——”
“叫——”唐笙忙道。
秦玅观累了,垂下手腕,望着她。
唐笙抿了许久的唇,仍是一言不发,唯独砸了许多眼泪在秦玅观心口。
良久,她试探着出声。
“秦……”
“秦玅观。”
秦玅观露出个笑,用很重的鼻音应声。
“玅观……”
“嗯。”
第219章
后半夜, 秦玅观的烧彻底退了,她们得以睡个好觉。
唐笙缠着秦玅观,非要贴着她睡觉, 伤口蹭痛了也不肯离远了。
秦玅观无奈,只得往下枕了些, 身子躲远了, 歪着脑袋枕上她的肩膀。
这样的姿势虽不能贴的紧密,但相较于之前的“楚河汉界”已经好上许多了,唐笙瘪瘪嘴,忍下了。
秦玅观出了不少汗,不就便回了凉。这些日子为了方便照看唐笙, 她都是躺在外侧的,睡着了她便会无意识地往里靠,而唐笙睡在里侧便觉得热。于是一个挤一个躲,到最后两人又重新黏上了。
唐笙热得鼻尖冒汗,醒来时秦玅观正抵在她心口, 鼻息扑洒在她颈间。
病怏怏的皇帝姥儿熟睡时很乖,纤长的羽睫落在白皙的肌肤上, 掩住淡淡的青黑。她像是个白瓷娃娃, 精巧而又易碎。每回见着沾染病气的陛下,唐笙总想着能将她缩成小小一团揣在怀中。
掌心合拢,贴在面颊。唐笙就这样望着她,看清了她眼尾淡淡的小痣。
她又想起了秦玅观凝望着她的眉眼了, 那样温柔,那样坚定, 鼓励她唤出她的名讳。
在这个世界,皇帝姥儿的名讳除了先帝与先后能唤, 其余人胆敢不避名讳,项上人头都会不保。
这是彰显尊卑有序,皇权至高无上的规矩,日头久了便成了习惯,很少有人细究这其中的门道。
在从前那个世界稀松平常的事,放到此处便是天大的事了——皇帝姥儿视她为与她同等的人。
她的心上人,重过世间一切的人。
唐笙每每想起她的话,心里便美滋滋的。
秦玅观。
玅观。
她正着念,反着念,渐入浅眠。
……
她们就这样将养了许多日,秦玅观的精气神好了许多,唐笙的伤口也愈合了不少。
这些日子齐军虽一路高歌猛进,但推进速度慢了不少。
一则是因为丹帐人的抵抗愈来愈激烈了,二则是因为主帅的指挥风格大不相同了。
后者只有将军与老兵能瞧出来。
秦玅观虽战无不胜,每次决断都给人胜券在握的感觉,实则善赌好赌,权势有多大,气魄便有多大。方箬担着帅印,但因压着“臣子”的身份,指挥风格上比秦玅观要稳健许多。加之秦玅观已经许久未曾寻营了,军中便有了许多猜测。
晨起时,身体恢复不少的秦玅观起了个大早决心去巡营。她轻手轻脚的起身,但还是惊扰了怀里空荡的唐笙。
“你歇着,朕日落前归来。”秦玅观束着臂缚坐在榻边,俯身啄了啄她的额角。
“巡营?”睡眼惺忪的唐笙一下便猜出了她的打算,“也带我去好不好,我日日闷在此处,快要长菇子了。”
“长哪儿了,给朕瞧瞧。”秦玅观逗她,掌心沿着她身侧摩挲,“朕怎么没摸着?”
唐笙从她的自称中听出些许不对劲来,一睁眼,发觉屋内立着不少人,吓得一激灵,彻底清醒了。
她当过宫女,知晓她们是怎么低着脑袋悄悄传递视线的。唐笙埋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生怕瞧见婢女们挤眉弄眼。
秦玅观又戳了两下,唐笙缩在被褥里,一动不动的,真稳如王八。
“说话,不说话朕就走了。”秦玅观舒展了下刚穿好的外袍。
唐笙拉下被子,用眼神示意秦玅观叫人退下。秦玅观假装看不明白,指尖点在榻沿。
“求你了……”唐笙勾起她的指节,用口型道。
秦玅观很受用,当即挥手,叫人都下去了。
唐笙原形毕露,翻了个身,探出一双手,动了动指头。
“敢叫朕伺候的,你还是天下头一个。”秦玅观握住她的手。
唐笙边呲牙边爬起身,面容略显狰狞,中衣也歪了大半,露出了一点伤口。
冰凉的指尖抚上了唐笙的心口,触感分明。唐笙捂住秦玅观的手,巴巴瞧着她,用眼睛恳求她不要捣乱。
“瞧着好痛。”秦玅观面上无一丝笑意,满心满眼都是怜惜。
唐笙裹紧了交领,捉着她的手啄了啄:“你心口也有一个呀。”
“那才多深?”秦玅观嗔她,“我缝了口子便好了。”
“执一道长这口子缝得倒不错,留下的疤痕应当要比陛下的浅许多。”唐笙垂眸,看着秦玅观的指尖。
“你怎知?”秦玅观问。
唐笙怔了片刻,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
当初她用自学医术来搪塞秦玅观,在秦玅观的引导下成了医官,这医术在寻常人。来本身就是半吊子的水准,如今又能说出这种能细致考据的话,很难不让人起疑。
“我也是略通医理的。”唐笙挺直了胸脯,“怎么,陛下不信?”
“你刚才的话,不像是略通医理会说的。”秦玅观微微屈眼,语调里带了几分戏谑。
唐笙心下一紧,喉头当即发了干。
“我天赋异禀。”她嘴硬道。
“嗯,天赋异禀。”秦玅观终是没有追究下去,“我们阿笙有着悬壶济世之能。”
唐笙点头捣蒜之际,秦玅观扬手给她披了件衣裳:“穿上再说。”
唐笙伸手,在皇帝姥儿的侍奉下穿好了棉袍。秦玅观也乐此不疲,左一件右一件地套上了,给她围得脸只剩了一小圈。
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唐笙忍受了一会,想起来自己侍奉秦玅观时的穿衣手法,匆忙抓住秦玅观的手。
不要当粽子。”唐笙说。
“大病初愈,得穿暖了。”秦玅观答。
“够暖和了。”
“这是御命。”
唐笙无语凝噎。
磨蹭了许久,两人一齐出门时,随从们已恭候了许久。
舆车候着,必须行走的一段路,积雪被清扫干净,垫上了一层草垫。立得离廊檐远的几个人,鼻尖和面颊冻得通红,见她们过来,迅速端来踩脚凳低垂着脑袋躲到一边。唐笙的视线掠过下人,忽觉惭愧,上车时动作利落了许多。
秦玅观叮嘱她慢些,唐笙反倒小心翼翼得俯下身,拉秦玅观上来。
绒毯覆身,车马摇晃,眼皮很快就发了重。
昏昏欲睡的唐笙枕上了秦玅观的肩膀,兀自说着话,回神时却发觉秦玅观撩开了一点车帘,定定地望着外边。
顺着她的视线,唐笙看到了战乱过后的街市。
几个月前,她还在曾在某一处蹲着,同字画摊主聊些闲话,饿了身边就有热气腾腾的馄饨摊,边喝暖汤边说话也分外惬意。如今这里成了坑坑洼洼的泥泞,车辙覆着马蹄印与足印,乱糟糟的,沿街行走的只有乞讨者了。
马车内装着好几个汤婆子,虽比不上在室内暖和,但远比在或混浊泥泞或结着冰霜的道路上走着要暖和。
天这样冷,百姓身上的衣裳又这样单薄,有的穿的是纸浆打制的外衣,有的裹着破旧腌臜的夹袄,有的甚至是披着脏兮兮的枯草垫,脚上踩着的东西也是五花八门,大多是拿芦草垫成的,而失去双亲的孩童没有御寒的手艺,只能在道边捡些枯枝烂叶垫在脚下。
“正月里的百姓过成了这般。”秦玅观阖眸,鼻息发沉,“是朕无能。”
“陛下,战后百废俱兴乃是常事。”唐笙劝慰她,“若无此战,整个蕃西百姓都将沦为丹帐铁蹄下的草芥——”
“您也说过,以战止战。这场仗,不是您要打的,而是丹帐人狼子野心,不知天高地厚……”
她还想再说,秦玅观却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大道理她都懂,可她看着百姓流离失所还是会难过。
“粥场还要再增设,屋棚再添千户,将差役全都调集起来,人手不够就从驻军中抽掉。”秦玅观的指腹摩挲着唐笙的手背,似是在思忖,“可朕总觉着,这些事,治标不治本。”
“或许,可添些激励举措。”唐笙沉吟道,“陛下意下如何?”
“如何激励?”秦玅观问。
“分拨一部分口粮同钱饷用于奖赏,凡搭建屋棚收留流民到一定数目的,可领赏。若是可以按需配给也是好事一桩……”
说着,唐笙的声音渐渐小了。
她渐渐觉得,关于嘉奖的政令一但发出,定会有人趁着有利可图而冒领。
车帘被阖上了,秦玅观并未追询下去,她只是牵着唐笙,低声说话。
唐笙夜里总是惦念着秦玅观,没歇息太好。马车渐行渐远,一路的颠簸成了哄人入睡的摇篮。
秦玅观要下马车了,动作间惊扰了唐笙,唐笙下意识揪紧了她的衣角,睁开了眼睛。
于是,唐笙也混入了巡营的队伍。
女帝与一战扬名的重臣的出现在前营时,连日来的躁动不安一扫而尽,取而代之的是振奋昂扬的士气。
军士用渴盼建功立业的眼神望着主将,暗地翻涌的士气宛如沸腾时顶动压盖的沸水那般有力,牵得唐笙的心也为之颤动。
重回马车时,唐笙的鬓角为风吹得杂乱。披袍领子也有些歪了。
秦玅观边数落她边替她整理,说着说着,自己却打了个喷嚏。
唐笙忍俊不禁,用相同的话数落她,结果自己也因呛风咳嗽了声,带的心口发痛。
难得的轻松并未持续太久,帘外突然传来通报:
“陛下,斥候抓着个人,方帅审过了,不敢妄下定论,恳请您做决断!”
车帘挑开了,通报官隐约能瞧见车内的面部轮廓,在一片昏暗中展露出十足的压迫感。
“哪来的人。”秦玅观淡淡道。
通报者回话:“说是,库莫可敦,也就是从前的静和公主派来的。”
第220章
库莫大帐内, 秦之娍望着多日未见的达窝尔,噌的起身。
“母亲,我是来与你告别的。”
不过半月未见, 她这个为她教化得很好的儿子,模样大变——十六七岁的年纪便留起了短髭, 唇边绒绒的, 人中处却一片光洁,眉毛也学着兄长剔作短粗的断眉模样,袍服不似从前的干净整洁,倒像是抱着羊腿在怀中啃食多次,胸前的油渍混杂着酒渍打湿又干涸了许多次。
达窝尔的相貌多半从了齐人, 五官要比丹帐人柔和些,如今学着丹帐人的模样捯饬自身,怎么瞧怎么滑稽。
秦之娍简直要认不出儿子了。
“达窝尔?”秦之娍不可思议道,“你怎么弄成了这副模样?”
“母亲,我是来与你辞行的。”达窝尔又重复了遍, “你不要用齐语同我说话。我是丹帐汗的儿子,大可汗的兄弟, 我是流着窝阔达氏血脉的丹帐人, 我只听丹帐话。”
“你是为了那个算计你的兄长,要将母亲抛却了吗?”秦之娍的掌心落在心口,“你怎么愚蠢至此了?”
达窝尔唇线绷紧,自顾自地说起自己的打算:“我已经接了大可汗的诏令, 即日挂帅,率十万之众驰援我们的瓦格兄弟。我再最后说一回, 我是来辞行的,若是我不认你这个母亲, 我大可不必来辞行。”
秦之娍听了他的话,顿觉头晕目眩,身形摇晃,好似随时要倒下去。身旁侍奉的陪嫁宫女反应最为迅速,牢牢将她扶稳在臂弯。而达窝尔则是为了维护可汗气度,探了探臂膀,见她被服气便不再动作。
“这时局,你是全然看不清了么?”顾及着隔墙有耳,秦之娍一直用着齐语说话,“你才十六岁,你懂行军布阵么?他竟点了你当主帅,这是何等恶毒的心思,你竟敲不出来么!”
“瓦格人攻不下的城,拿不下的认,叫你一个未曾有过什么资历的去作战,必然是要败。他点你去不过是为了保住他那个将军,出了事便拿你军法处置了!”
母亲一番肺腑之言确实将他说得有所动容。达窝尔想起来时大可汗的近臣还曾劝说他不必来告知母亲,心下一紧。但细思了片刻,他又想起了大可汗将他当作大丈夫那般拍着肩膀,叮嘱他接下这诏令必须处处小心的话,心霎时间又硬了起来。
大可汗还曾当面夸赞过他的母亲,说她是个很有能力的女人,是女中豪杰,只不过行事脱不了妇人之仁,畏手畏脚,也不肯将自己的儿子当作丹帐人的儿子。
大可汗有这样的气魄,而他的母亲只会指责大可汗的不是。两相对比下,达窝尔又将自己的母亲贬斥了一层地位。
他的母亲再怎样说都是齐人,齐人必不可能明白丹帐人的心愿与志向。大可汗这般明明是用大将军为自己立威,得胜后好授予他勋爵,彻底掌握东西库莫——他真的受够了母亲的掣肘,他的母亲无论如何都将他当作孩童,就连他成婚了也不愿放权。
达窝尔横下心,背过身道:“我们丹帐人向来是是生在马背,死在马背,同你们偏安一隅,只顾耕种那丁点土地的齐人大不相同。祖父十四岁便随曾祖父征战沙场,我的父亲十五岁已成叱诧风云的少将军,如今我已十六,战死沙场是我的荣耀,我为何不能担此重任?”
他愈说愈激愤,愈说愈觉着母亲的气势在削弱,一众冲破强权的快感在心中恣意生长。
“我言尽于此。”达窝尔回首,睨着雍容华贵的母亲,“我并非在同你商议,而是告知你。”
秦之娍扶着婢女,缓步行至椅边,因为气愤背影佝偻了些许。达窝尔从母亲的神态中觉察到了苍老的意味,她鬓间那根白发成了最为耀眼的存在。达窝尔透过这道背影,好似看到了从前母亲牵着自己登上汗位的场景,神色有片刻流露出动容。
但他还是毅然决然地阔步迈出帐外,走向等待着他远征的队伍。
马队即将驶出辕门时,达窝尔的身后响起了一阵殷切的呼唤。他握紧马缰转身,只见一向注重仪态的母亲,提着袍摆奔走来追,叠声喊着他的乳名。
达窝尔心头一热,他回眸望了眼母亲,却听得身旁人说:“大帅要回帐喝羊奶吗?”
丹帐人娶妻要用羊来作聘礼,女人就同羊挂上了钩。这些人这样说,是嘲笑他是个还未断奶的娃娃。
或打趣或讽刺的笑声交杂在一起,激得达窝尔头脑发热。他揪着马缰转身,头也不回地甩起了马鞭,只留下秦之娍孤寂远眺的背影。
那背影越来越小,身旁人的笑声也就越来越轻了。
*
秦玅观和唐笙听罢故意被俘的库莫人的陈奏,相视一眼,心中都有了相似的猜测。
“将虏兵带下去养着。”秦玅观叠好信笺,抬眸道,“这封信加急送至辽东。”
传令兵官接了书信,军士压着俘虏一齐退下了。
唐笙接过秦玅观递来的小巧的木柄如意,轻轻磕了三回车壁,声响短促而清晰。
马车轻晃,随着速度的提升,逐渐变得颠簸。
唐笙最先开口:“陛下,秦之娍这是要向大齐倒戈,还是要同你置换利益?”
“后者罢。”秦玅观应声,“被迫远嫁的皇女,用什么家国大义强求她倒戈,实在是有些恬不知耻了。”
“是这么个理。”唐笙说,“她献上的是丹帐援军的兵马数目与领队将领,照理说,她是齐室中人,此刻得知的这些消息,真是丹帐人的实际布置么?我若是丹帐汗,便故意撒下假消息了。”
经此一遭,唐笙是真的长大了不少。秦玅观抚着手侧的木雕如意,沉吟:“你说的有理,我也在书信中提点了林朝洛。”
秦玅观偏首瞧着她,眸光幽静平和,等待着她还未说完的分析。
唐笙收到了她的赞许,说话的欲望更加强烈了:“你教过的,要揣摩人心。”
她不止一次细致琢磨过秦玅观教的东西,思来想去,发觉秦玅观的思维方式可以概括为“透过行为分析目的,再从目的反推行为”,朝政上的权术制衡她是这般处置的,军务上的调度她也是这般处置的,唐笙试过了几回,觉着很有效。
“秦之娍此举,一是可能帮着丹帐人递假消息迷惑齐军,二是可能被逼上了绝境,想从陛下这择一条太平路——”
“眼下这时局像她这般善用权术的不会瞧不出大齐已呈摧枯拉朽之势,丹帐同瓦格必然都是要碾成齑粉的。这假消息便是递出去,对大局而言也是无用功,最后也会给自己添上一笔恶名,招致惩处。”唐笙思忖了片刻,继续道,“所以我觉着,她递出来的因该就是她只晓得,她是想在您这谋条生路。”
“照着这个思考,那秦之娍在丹帐内部必然受到了挤兑,她递出的消息真实性也该存疑。所以我想,无论如何,都是要做好两手准备的。”
秦玅观赞许地颔首:“她在丹帐处遭受挤兑至今,仍能放走方箬,悄悄给咱们递消息,便说明她手中抓着实权,也有属于自己的拥趸。”
“您的意思是,大概是真的?”
秦玅观浅笑着应下了。同唐笙说话时,她的表情总是分外鲜活。
“我觉着,她要的不仅仅是保命,或是回旋的余地。”秦玅观说,“据我所知,她在库莫苦心经营多年都舍不得放权,这种人,要紧时刻冒此风险,怎么可能只为了自保。”
“为了她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
“多少是有的。”秦玅观靠着铺满软垫的车壁,疲惫地半阖着眼眸,“但我觉着,她这儿子,也是给朕的献礼。”
“她要的是战后统领整个丹帐。”秦玅观的眼眸彻底阖上了,鼻音很重,声音也越说越低,“她这儿子便是送到朕手上的软肋,也是她退让一步,递上来的诚意。”
唐笙还是留了个心眼:“万一真的只是为了她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呢?”
“那于朕而言也不亏。”秦玅观答。
“你今日想得不错。”秦玅观语调一转,有点播起唐笙来,“但你漏了一条,也算是百密一疏了。”
她没接着说话,给唐笙留足了反馈机会。
沉默良久,唐笙终于道:“这消息并非秦之娍递出的,而是丹帐大可汗递出的?”
秦玅观的掌心拢成了拳,抵着面颊,满含倦意道:“不错。”
唐笙转念一想,秦玅观都叫人将书信加急发出去了,那必然是相信这消息是秦之娍递出来的。她一时间没想出来陛下是怎样排除这个考量的,转头巴巴的瞧着陛下。
秦玅观被她灼热的目光盯得不忍不睁眼。
“傻阿笙。”秦玅观的指节刮着她的面颊,刮着刮着就忍不住揉了起来,“即便是假的,丹帐不就是像调动进攻他们的蕃西齐军挥师东下么。朕叫林朝洛调集的本就是驻守那一带围着要紧关隘打援的营兵,人数众多,害怕换个位置么?”
“原来是这样!”傻王八拍拍脑门,一副大彻大悟,对秦玅观无比崇敬的模样。
秦玅观知晓她是故意露这一手逗乐她的,也很配合地笑了笑。
唐笙忽然觉着没劲乐,秦玅观这样擅长揣摩人心,那她这样没什么城府且日日黏着她的,岂不是早就被她揣摩得光溜溜的了?
“陛下,我是不是要说什么,要做什么,你都能猜出来?”
秦玅观还沉浸在军务中,一抽神就见唐笙百福那般凑到了她跟前,两眼放光。
“做什么?”秦玅观微讶。
“您猜猜!”唐百福就差吐舌头摇尾巴了。
秦玅观佯装沉思,良久才道:“你没安好心。”
“没安什么好心?”唐笙又着急又好奇,没注意秦玅观的眼角已悄悄上扬。
她凑得更近了,终于听到了秦玅观的压低声音的回答。
期待了半天,得了这么个答案,唐笙的嘴巴一下就不受控制地撅高了,辩驳道:
“你才要舔脸颊!”
秦玅观莞尔,捧着起了委屈巴巴的唐百福的面颊,亲了又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