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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1章

    山上积雪难融, 即便是个艳阳天,林间依旧阴冷。

    长久瞧着白雪地,眼睛会很痛, 林朝洛每隔小半个时辰便会更换探路者。

    斥候一脚踏进深不可测的积雪中,身后人便紧拉起绳索, 以免斥候滚下山。中军和垫后的军士踩着前人的足迹, 走得虽然缓慢,但避免了不必要的减员。

    在经过一片稍显开阔的林地时,耳畔寂静到只剩下了军士的呼吸,出于警觉,林朝洛立起手臂叫停了身后的队伍。几个斥候受令上前, 睁大了眼睛环顾四周,呈搜索队形缓缓前行。

    冻得麻木的脚踝忽被绳索圈紧,斥候听得声响,还未来得及低头查看整个人便被陷阱吊起。

    林朝洛攥拳,身后的军士当即亮出兵器铺展开来。

    耳畔响起窸窸窣窣的踩雪声, 训练有素的军士凭借声响判断来者方向,兵刃随黑影移动。

    “听这脚步声, 应当只有两三人, 这个时候应当是去搬救兵了。”林朝洛果断挥手,立在前沿的亲兵当即追了出去。

    进入山林前,阵形已经过她的调整:走在最前边与主体间隔数百米远的是斥候小队,紧跟斥候的是手脚迅捷的亲兵, 中路多为弓弩兵与鸟铳兵,垫后的是块头较大, 行动偏迟缓的老军士。

    林朝洛令下,迅捷的前沿亲兵快如猎豹, 追捕起林间躲闪的白衣人。中路军士已瞄向远处,后排老军士也护起了外围。

    不多久,伴随几声兵刃交接,脱兔般蹿在林间的山民就被逮上前来。

    林朝洛斩断勒住斥候脚踝的绳索,收刀入鞘。

    兽皮帽下是两张齐人的脸,林朝洛眉心紧蹙,揪着后颈处的衣料将两人提直身。

    “你们是流民?”

    两个猎户打扮的人瞧清了她的面庞面露喜色,异口同声道:“林将军!”

    林朝洛听出这是女人的声音,松开了指节:“你们认得我?”

    云霞和海曙脱帽,拾了把雪胡乱抹了两下沾染泥渍面颊:“我们从前陪侍御前,见过您!您忘了,我们还给您递过茶!”

    云霞躬身,展示起御前婢女奉茶时常用的仪态。

    林朝洛确实觉得她们面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们,思忖了片刻,暂且信了她们的话。

    海曙一一指明陷阱的方向,告知林朝洛她们是在此处狩猎后,便迫不及待地向她讲述起她们的经历:“崇宁四年初,我们蒙得特赦,连夜出了宫,本想回乡,却被乡人视为异端,又听说辽东新政,女子可自立户籍且蠲免三年赋役,便到这儿来了!”

    “你们是陛下抓着的细作?”林朝洛想起了年前宫中风云,一下点出了她们的底细。

    云霞垂眸,歉疚道:“是我,我曾当过细作……”

    “我们到辽东不久便起了战乱,我们就随流民上了山”

    瓦格与大齐交界处多有重峦叠嶂,不利于行军,且很难搜山。不想被卷入战争的流民纷纷逃到此处,用最原始的刀耕火种,建立起了栖身之处。

    “流民中有齐人也有瓦格人,还有不少既是齐人又是瓦格人的,他们最不受待见,因而也过得最悲惨。犯了过错的兵丁,受不了征战逃上的军士也不在少数。”

    同是天涯沦落人,躲避战乱的军民格外珍惜性命,两个敌对的民族反倒显出了诡异的和平。瓦格人有瓦格人的聚集地,齐人有齐人的聚集地。齐人善于耕种,便用米粮换取善于狩猎放牧的瓦格人的肉食。瓦格人中曾有小部向掳掠齐人人丁,被齐人组织的护卫队打退了。流民们偶有摩擦,但久而久之,就这样过下来了。

    听闻流民中有瓦格逃兵,林朝洛眼前一亮:“可否带我回你们营地?”

    云霞和海曙,对视一眼,有些踟蹰:“流民大多憎恶官兵,您——”

    林朝洛摘了甲胄和腰牌丢给亲兵:“一把刀,两个人,我们便是犯了过错的逃兵,可否入营?”

    “可以是可以,但最好等到夜里。”海曙小声说,“人多眼杂,若是——”

    “那就夜里。”林朝洛即答。

    *

    入了夜,不费一兵一卒占领凉州城的库莫营里一片欢腾。

    大可汗不日就要在此处登基称帝了,给营中有功将士赏赐了美酒和羊肉。

    秦之娍过紧披风,穿梭在一道道篝火间,面颊被风雪吹的冰凉。

    答窝尔散席后便找上她要人,准备亲自押着凉州总兵献给大可汗邀功,任凭秦之娍如何劝诫,她这个儿子都像是喝了迷魂汤似的,坚定不移地站在他兄长那侧。

    跟随答窝尔前来的大可汗近臣,也是过去的齐军镇抚,冷冷地瞧着她,嘴角噙着一抹笑。答窝尔每同他说一回话,逼迫母亲的话语就会变得更伤人。

    “你身上流着齐人的血,定会为齐人考量。”答窝尔用她过去亲自教导的齐语将她的心剜得鲜血淋漓,“这场仗开打之前,你就口口声声说着齐人国力之盛,说丹帐定会败落。真起兵了,齐人也不过如此,就连崇宁帝来了都不敢轻举妄动!”

    “你说那崇宁皇帝骁勇善战,据我查探,她不过是个病怏怏的草包罢了,连决战阵前的胆量都没有!母亲,你这般软弱,怪不得会被齐人送来和亲,原本该到此处的,应是那崇宁皇帝!”

    “你虽是我生母,但实在短视。丹帐只兴兄弟共同议政,绝没有先汗可敦垂帘听政的道理。你弄权至今,也该消停了!”

    答窝尔越说越伤人,到最后金珠大臣都听不下去了,出声劝解。

    秦之娍过去提点他的话语都成了耳旁风,现在身边多了许多双陌生的眼睛,话更不能挑明了。她压抑着愤懑出帐,听到了帐内闷重的声音。

    “齐人有句话,叫,女人如衣物,兄弟如手足。”

    “可敦虽是汗王生母,但到底是个女人,哪有汗王瞧得长远呢。”

    “本王也在齐书上读过一句话,慈母多败儿,如今觉得,这话真与天神的衷告没有差别了。”

    “汗王所言极是。”

    ……

    秦之娍整颗心都被泡在了冰水中,一直以来的执念都沉入了谷底。她早该知晓的,无论是何处的王室皇亲,都是视权力大于亲情的。

    皇室中的女人不握权柄,永远只是漂亮珍贵的物件,即便握了权柄,也会为牢牢把控承位权的男丁轻视。

    齐室宗亲是这般,就连她十月怀胎落下的骨血也是这般。

    答窝尔既愚蠢又贪婪,在权力面前竟连何人抱着一颗真心都无法分辨了。

    十余年的争斗叫她不愿轻易屈服,秦之娍凭着习惯作出判断,她叫库莫大臣领着大可汗处来的将军兜圈子,回神时自己已临近看守方箬的小帐了。

    案上的洋油灯被风拂动,双手双脚都束着锁链的方箬抬眸,看向来者。

    帐帘落了下去,秦之娍摘下披风帽,垂眸望着她,低哑道:

    “哀家卖你个人情,你可愿接。”

    “你想要什么。”

    方箬的眉心舒展开来,静待她的后话。

    是夜,库莫营的营防调度在悄悄改变。

    阴翳隐去了星光,脚步声逼近时,帐中就只剩方箬一人了。

    丹帐将军用弯刀挑开帐帘,叫来兵丁将方箬押起身。

    译官不断问话,方箬垂首,一一作答,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

    见她走路太慢,丹帐将军又叫人卸了她的脚镣。

    不少目光汇聚过来,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样。

    丹帐将军将弯刀架在肩上,耀武扬威般环视周遭,像是在给众人展示自己的战利品。

    但不知为何,行至大营中部的积薪处时,他的腹部一阵绞痛。丹帐将军喝停了队伍,转去篝火难以照亮处解手了。

    留守的丹帐兵左等右等,被寒风吹得直跺脚,有官衔的坐到了离积薪极远,还未熄灭的篝火边。

    夜渐深,还在帐外凑热闹的库莫兵愈发少了。方箬环顾四周,布置果然同秦之娍说得一模一样。

    身侧的丹帐兵交谈之际,方箬手中的锁链开了。

    “冷……”方箬语调极轻,一连说了好几声才换来了译官。

    丹帐兵怕打着哆嗦的方箬冻死在此处,无法给大可汗交差,便将她压到了临近的篝火坐着。

    方箬的掌心落在未曾燃尽的木柴上。

    火星划过黑漆时,锁链倏地掉落,丹帐兵还没回神,积薪便被点燃。不知为何,这次的火蔓延极快,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便燃成了一片汪洋。

    火光上窜,逐渐延向兵营与军械库,库莫兵从帐中冲了出来,嘈杂的呼喝声充斥耳畔,重重人影冲散了被押解的方箬。丹帐兵探手揪向她的前衣襟,却发现她并非病弱无能之辈。

    方箬迈过栅栏,动作快过上窜的火舌。

    解完手的丹帐将军从枯草窠中出来时,整个大营中部都陷入了绵延火海。那齐人总兵的身影在摇曳的火光中渐行渐远,急的丹帐将军几度上前,几度被大火逼退。

    方箬的视线被火光烧得模糊,喉间满是血腥味,但她不敢停——逃出兵营是最简单的一步,最难的,是要活下去,穿过重重包围,回到泷川。

    第202章

    流民一向敌视官差, 林朝洛将身上的甲片卸了个干净,找了脏污处滚了两圈装出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才成功装成逃兵混入了营地。

    饶是这般,林朝洛低着脑袋入内时, 还是有数道敌视的目光汇了过来,随她而来的亲兵也学着她的模样窝窝囊囊地进来了, 颇有种一双老鼠过街, 人人喊打的态势。

    云霞、海曙同寨主通了气,按照林朝洛地吩咐半真半假地报了身份,林朝洛才得以进入营寨腹地。

    她一路走一路观察,听云霞说了好些消息。

    营地里衣着整齐,走道昂首挺胸, 干劲十足的多为女农户,而满身丧气烂泥一般躺在窝棚里的多为逃兵。辽东百姓经历了年初的水蛊疫病,存留下来的多为身强体壮的女子,她们在营地的地位最高,握有的兵器和耕具也最多, 逃来的兵丁多数做些搬运,平日里指望她们赏些吃的。

    “营地本不准备再纳外人了, 寨主听说是林大帅的兵才肯点头。”云霞说, “辽东鲜少能有好官,唐大人同方大人来了,北边也有您镇守,日子本往好处过, 谁能想到瓦格忽然来了。”

    天渐渐暗了,她们已经靠近瓦格营地了。

    林朝洛朝带路的两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视线紧跟衣着最为污糟,打扮像是逃兵的落单瓦格人。

    “你们两个抓兔子法子用的不对。”她轻声道, “瞧好了。”

    云霞和海曙还未回神,林朝洛和亲兵便已开始行动。

    精疲力竭的瓦格逃兵拖着一捆柴上山,刚抬起胳膊擦汗,脖颈便被人勒住了,破布塞进口腔,眼睛也被黑布蒙住。他揪着架在脖颈上的胳膊奋力挣扎了没两下,双臂和腿脚都被人捆住了。

    长得唬人的瓦格兵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捆到了山沟里,林朝洛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看傻了枯草窠边藏着的云霞和海曙。

    她用眼神示意她们把柴拖回来,云霞和海曙会意,拖着柴火就跑,将地上的脚印扫得干干净净。

    亲兵用事先准备好的蒙汗药迷倒了瓦格逃兵,压着声用瓦格语问话,听着回答,眉间难掩喜色。

    确认套出了所有消息后,亲兵一个劈手彻底砸昏了瓦格兵,将他丢回了原路。

    “他要回去报信怎么办?瓦格人会来咱们的营寨闹事么?”海曙有些担忧。

    “不会。”林朝洛掏出舆图比对着瓦格逃兵的话,头也没抬道,“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

    帐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肩头披衣,身靠短榻批阅军报的秦玅观抬眸,挤在她身侧的唐笙却翻了个身,整个人埋进棉被中,双手圈紧了她的腰身。

    自打秦玅观来了,唐笙紧绷的心弦才得以松开,躺在这方短榻上,拥着心上人,睡得别提有多香甜了。

    秦玅观轻拍她的面颊,想要叫她松手,唐笙蹭着她的腰侧,双手越圈越紧了。

    “阿笙?”秦玅观又拍了拍。

    唐笙巍然不动,真睡成了缩壳王八了。

    帐外的官员拔高了声量禀报,秦玅观纠结了片刻,终于捏起了唐笙的面颊,将她扒拉远了。

    “怎么了……”睡眼惺忪的唐笙,清醒后第一反应还是往秦玅观怀里钻。

    秦玅观忍耐了片刻,竖起两指,推过她的额头。唐笙擦着枕远离,神色愈发委屈了。

    闷重的呼唤声再次响起。

    “陛下——”

    唐笙瞬间清醒,几乎是弹到了短榻角落。

    她住的帐小,几乎没什么里里外外几乎没什么阻隔,比不上陛下该住的大帐。秦玅观嘴上说她这小帐暖和,实际是为了方便照看她的伤势,除了白日接见诸将与操办军务,绝不轻易离她这顶小帐。

    唐笙不想旁人一开帐就见她四仰八叉地躺在短榻上,迅速拉高被衾缩在角。

    秦玅观腰腹一凉,垂眸时身上的棉被已被拽走了大半。

    她无奈叹息,眉眼间却带着笑意。

    唐笙勾指露出一双眼睛时,陛下已将袍服裹紧,起身往帐外去了。

    帐外安静等待的大臣未听得皇帝答复,帐内的光亮却打下了——陛下竟亲自来取奏疏了。

    大臣膝盖一软,匆匆下跪,抬臂将奏疏高高托起。

    秦玅观接了,帐帘也随之落下。

    “下去罢。”

    大臣打干净洗头的雪渍,快步退下。

    秦玅观边拆封壳边往短榻边走,鹤氅摆动,扫过氍毹。

    唐笙眨巴眼睛,轻声道;“走啦?”

    秦玅观没答,唐笙当她默认了。

    闷得鼻尖冒汗的唐笙棉被刚掀了小半,秦玅观却忽然出声:“帐外掸雪呢,马上入内。”

    唐笙火速藏了回去,连眼睛都不敢露了。

    藏了片刻,唐笙忽然意识到什么,一把掀开棉被坐了起来,散着的发乱糟糟的。

    “真清醒了?”秦玅观扬着嘴角,一语双关。

    唐笙:“……”

    对视片刻,唐笙将整个被衾卷了过去,屁股对着秦玅观。

    秦玅观也不恼,倚上榻,不紧不慢地戳了戳唐笙。

    她戳哪侧唐笙便往哪一侧缩,秦玅观干脆边看奏疏边戳,戳到唐笙无处可缩,一下占据了短榻大半的位置。

    身旁没动静了,唐笙也快喘不过气了。她钻了出来,秦玅观臂弯一张开,唐笙很自觉地躺了进来,连蹬带拽,将棉被铺到她身上。

    一场拧巴人之间的对峙悄无声息地结束了,唐笙枕着秦玅观的臂弯同她一齐翻阅奏疏,头发依旧乱糟糟的。

    “二姐她们要有动作了吗?”唐笙非常自然地探过胳膊圈紧了秦玅观。

    “嗯。”秦玅观应声,鼻音有些重。

    唐笙怕她真着凉,将每处漏风的间隙都按得结结实实。

    “辽东守备军已经下定决心,要在新旦前解决战事。”秦玅观之间刮过那列字,“她们要诱敌决战。”

    唐笙顺着她的指引细品,面色逐渐凝重:“在虎鸣丘与崂山关一带是否有些冒险了。没有两翼援军维护,地势崎岖,也不易骑兵铺展。”

    “瓦格人也不傻。”秦玅观说,“设在中段,他们不易中计。”

    唐笙敛眸细思,回神时,秦玅观的视线落了下来。

    她们对视一眼,便互通了心意。

    秦玅观掀被起身,脱了氅衣换上玄色的窄领棉袍。唐笙一骨碌爬起来,咬着木簪挽发。

    “朕叫十一了。”衣冠整齐的秦玅观回眸征询唐笙的意见。

    唐笙颔首,插好簪子,烛光随着她更衣的动作轻曳。

    革带束好,唐笙的身姿也随之挺拔起来。秦玅观的视线停留了片刻才收了回来。

    “方十一——”秦玅观高喝。

    帐帘瞬间开了,方十一探头探脑等着陛下吩咐。

    “你是地下的鼠辈么,只敢探个脑袋。”

    “陛下有何吩咐?”方十一钻了进来,目不斜视。

    陛下竟有闲心揶揄她,说明心情很是不错,方十一的神情也轻松了好些。

    “把人都叫起来。”秦玅观裹紧鹤氅,“朕要在主帐议事。”

    “得令!”方十一抱拳。

    秦玅观收拾齐整握着奏疏转身时,唐笙已取来油纸扇,压刀立在她身后。

    秦玅观上下打量番,蹙眉,语调不悦。

    眼前人宽肩蜂腰,身姿挺拔,棉袍虽有些臃肿,但也在束起革带后显露出昂扬的风度。

    但这种要风度不要温度的穿法令秦玅观很是担忧。

    “就穿这些?”

    唐笙反应迅速,当即抄来自己的裘衣套上。

    秦玅观满意了,探指抚过她因为梳理匆忙,没有压平整的鬓角。

    帐帘开了,雪花飘落肩头前,唐笙的伞已经撑在了她的颅顶。

    视线微拢,唐笙瞧见陛下的平顶束发冠微微上扬。

    秦玅观抬首望着漫天飘雪,时常幽深但满含悲悯的眉眼间沾染上了霜雪的清凉。

    仪驾随着她的步伐微滞。

    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了,唐笙的耳畔只剩下了自己藏于风中的心跳。

    她满心满眼都是秦玅观了。

    伞也在不知不觉间全然倾斜到了秦玅观身上。

    “发什么傻,给自个也遮一遮。”秦玅观说。

    唐笙嗯了声,喉头发哑。

    凉风吹动宽袖,君王行于前列,重臣撑伞在后,分列的兵卫聚合,按刀在后,整齐的甲胄声响彻寒夜。

    唐笙注视着飘落的雪花,轻叹道:“要新元了,这场雪,像是没有尽头。”

    “该停了。”秦玅观淡淡道。

    銮驾已至,中帐帘幕大敞。

    将军平臂横于心口,带甲行礼;文臣躬身作揖,恭迎圣驾。

    唐笙收伞之际,秦玅观已在诸臣拥护之下立于硕大的舆图前。

    “辽东之战,新元前会有定论。”秦玅观缓缓道,“蕃西也不得再拖。”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众人回眸,看到了一身绯袍的唐笙。

    她在秦玅观的示意下开口,讲明了辽东守备军诱敌决战的计划。

    “在虎鸣丘一代决战,几乎是既定之事。”唐笙见秦玅观没有开口的态势,便说出了心中所想,“瓦格期盼丹帐为后路,那就要将他们的期盼捏得粉碎。”

    “围师必阙。”

    “堵住瓦格逃回的后路,使得他们必须向西求援,逼迫丹帐分兵。”

    秦玅观终于开口,望着唐笙的眼中多了几分赞许:“唇亡齿寒的道理,朕想,丹帐汗不会不明白。”

    中列文臣嘴唇翕动,刚吐出“陛下圣明”四字,便被秦玅观打断。

    “朕不要听阿谀奉承之词。朕要你们拟定各营调遣详策,报上所需军械与粮饷之数。”她举起烛台,照亮虎鸣丘,“中路军近日整军备战,巩固防线。边城营与防城营借夜色行军,向西北驻防,以备不测。”

    暗淡的光亮拂过玄衣上的龙纹,映亮秦玅观的半张脸。

    光影将她的眉骨与眼窝映得深邃,幽暗的眼眸此刻摇曳着细小的,明亮的焰心。

    她屈指叩响书案,加重了语调:“新编的凉泷三营出兵东向,战备丹帐救援。务必叫丹帐有去无回。”

    “即刻去办,天亮前,朕要你们拿出各营细致方略。”

    第203章

    驿官带着皇帝令信, 在同一天送至京师与辽东。

    方清露立在壕沟边拆开了书信,耳边是女役与女兵挥锹的声响。

    林朝洛留给她的,最值得信赖的军士都押在此战了。方清露不忍耗尽这支队伍, 便将她们布置在了最里侧的战线,既是收束全场的底牌, 也是她最坚实的底气。

    她搁下陛下的书信, 环顾周遭,望着那些经过充足补给和足量操练后长出健硕躯体的军士们在寒冬腊月里挥斧,单臂斩在圆木桩之上,倾斜上身拉至壕沟边,信心又足了几分。

    “方总督, 木刺已安了大半,再有两个时辰就活要干完了!”

    “好!”

    方清露朝说话的军士笑了笑,再抬眸便瞧见了马背上一身素衣的沈长卿。

    她没带随从,替她牵马的是执一道人。

    方清露瞧着沈长卿牵住执一扬起的双手,踩镫下马。执一唇瓣翕动, 像是在提醒她,要当心肩上的伤口。

    对视一眼, 封疆大吏便与掌握调任施政之权的文臣通过了心思。

    “信也发到太傅那儿了。”待到两人一马行至跟前, 方清露才开口。

    沈长卿拱手,作了个平辈礼才开口:“总督可否边行边谈。”

    “好。”方清露看向身后的随从,示意众人隔些距离。随从微躬身,待到大人们行远了方才缓步跟上。

    “陛下这秘信来得快。”

    “蕃西分兵, 战果就不限于瓦格了。”

    “一条鱼如何够?”沈长卿莞尔,眸中聚起光点, 世间万象包络其中。

    方清露轻笑,她垂首, 兀自道:“要看丹帐那放多大的鱼了。”

    “总督叫他放大鱼便可。”沈长卿答。

    方清露读罢秘信,本是想再从丹帐那捞个大将军当鱼,听沈长卿的话,渴望建功立业的焰火蹿得更高了。

    那双充满野心的双眸相汇,跟在身后的执一双腕掩于袖中,视线穿过她们,最终落在沈长卿被风拂起的发鬓上。

    沈长卿指了指壕沟,浅笑道:“不妨将着此处挖得更深些。”

    方清露一点即通,她挥手将属官们召上前来:“都听着,铺完此处,壕沟再向辽东府移进一百里,增派两营伏兵,藏于两翼!”

    “是!”夏属官领命,当即牵头去办。

    想要钓到大鱼,就要叫他们放松警惕,麻木向前。

    迫近辽东诸重镇,直捣州府,打开通向京师线路的诱惑,怕是无人能抵。

    *

    “陛下的书信八日便到京了!”秦长华着扶冠从高高的宝座上跳了下来,飞快向外走去,“师傅呢,师傅读过了么?”

    她回首望着一干侍读翰林,催促道:“阿嬷去叫晚朝了,你们快去找陈学士!”

    “殿下,您今日已召过早朝了,且今日的课业——”

    “都什么时候了?”秦长华仰着脑袋,用不容置喙的眼神顶回侍读,“你们拖得了孤可拖不得!去不去,不去孤把你们都革了!”

    翰林们面面相觑,终是行礼退去。

    秦长华顺手戳了戳身旁的老尚宫:“姑姑,替孤去请弘安殿下。”

    老尚宫刚要应声,小殿下又匆匆转过身叫住她:“姑姑,别去了!你叫她也别来了!”

    “殿下,奴婢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呢?”尚宫瞧着她。

    秦长华像乐音阁的戏子那样甩着长袖,纠结了一番道:“叫她和她阿娘一道,不要过来。”

    陈栖白过来时,毓庆宫中已没剩几个人了。

    她刚上殿,小殿下便匆忙迎了上来,就差拽着她的衣袖叫师傅了。

    “殿下。”

    她拱手躬身行礼,秦长华却托住她,从袖中摸出了陛下的密信。

    “您瞧瞧这个,孤不知如何是好,总觉着着事急迫,要是耽搁了就误了陛下的事了。”秦长华垂手,不知所措地立着,“读完孤就叫晚朝了,不知是否……”

    “殿下,您未做错。”陈栖白那也收到了秘信,她已知晓小殿下读到了什么,“陛下发给您,是告知您要坐稳京师。辽东和蕃西方才陷入相持,一旦两线作战,朝中就有人要异动了。你该以不动应万变。”

    “可是师傅——”

    小长华迈步上墀,抱着一摞折子下来:“这些您也看过了,孤将急迫的全归在这儿了,孤总觉着,粮饷的事拖不得了。”

    陈栖白翻过那些熟悉的字迹,眸中闪过一丝喜色。

    如今发往京中的奏疏皆是她和方采薇票拟好了呈上去的,再由翰林们修改措辞,由小殿下誊上去。

    这样多的奏折,这孩子抄完就属不易了,可她竟然看完了,还分了轻重缓急。

    “殿下,您准备做什么?”陈栖白已瞧出了这孩子的稚嫩的野心,猜出了她已有想法。

    她不再像往常那般提点一些,或是直截了当地说出心中所想,而是耐心引导她说出心中的想法。

    “要照太后说的,抄家的抄家,罚没的罚没,私营盐铁也要收回来,给陛下做好预备。”

    “您今日就做?”

    “是。”

    “先哪一项?”

    “陛下留给裴家那些人。”

    陈栖白面上喜色更深:“陛下留给裴家的?”

    “本可以一并抄了,但陛下还是留给太后了,是怕朝中生变动,太后无力护着弘安姐姐罢?”秦长华声音轻,像是不太确信似的。

    陈栖白笑容淡了些,秦长华的心悬了起来,像是在等待师傅的宣判。

    “殿下……”陈栖白唤她,轻叹道,“您年少聪颖,不愧是陛下选定的嗣君。”

    秦长华绽开个笑。

    “您既然今日就要办妥,微臣便斗胆提上几句。”陈栖白长吸气,“无论他们引经据典说什么歪理邪道,您都不必同他们过多理论。您是京师之主,您要做的是一锤定音。”

    秦长华郑重颔首:“孤明白。”

    “殿下。”陈栖白郑重道,“您最后的最后,一锤定音,剩下的交给微臣同方大人。”

    *

    蕃西的天暗的极快,马上的秦玅观能瞧见远处闪烁的火光。

    齐军这几日已将战线温和地推进凉州城百里外,藏匿于黑夜中,每日只食些生冷物果腹,枕戈待旦,日日备战。

    秦玅观回首,瞧清了身后的将士眼中闪烁的光亮。

    原凉州和泷川的部分主力顶在中路军中,士气旺盛,各个期盼先登斩旗之功。

    秦玅观回望诸军士,握着符节的那只手握拳,置于心口。

    军士们随之而动,但动作不似往日的有力,细碎的声响并未惊动漆黑的夜。

    将兵皆在无声起誓,沉寂的片刻中,士气化作烈火久久炙烤。

    唐笙随秦玅观调转马头,从灼灼的目光中读出了“捐躯赴国难,誓死忽如归”的气魄来。

    良久,秦玅观的臂弯才落下。

    高马之上,秦玅观单手收拢缰绳,夹紧马肚。

    马匹迈蹄,带得秦玅观半身微晃。军士们依次退让两侧,目送皇帝御马回营。

    玄色的斗篷飘于清夜间,唯有剑缰舞出深红的幅度。

    “陛下。”

    唐笙的清朗声音顺着风声飘来。

    秦玅观握紧缰绳,脑袋微垂,甲胄下藏着的单薄脊背,微微躬起。

    待唐笙上前来,她抵着鼻尖侧首。

    她的咳嗽声压得极低,唐笙顾不得礼制,御马上前轻拍她的脊背。

    “陛下,微臣来等。”唐笙说。

    周遭有人时,她们极少显露出亲昵,相称也分出了上下之别。

    “唐……笙……”秦玅观舒缓了片刻才道,“朕要在此处等……”

    “不然,即是寒了忠臣……之心……”

    唐笙将她的披风拢得更紧了,急切道:“您背风,您背一背风。”

    秦玅观忽然好想抵一抵她的肩膀。

    大战在即,秦玅观这几日一直在巡营鼓舞士气。她吹了太久的风了,也坐了太久的马背,风寒袭来,高烧再起。托唐笙与众医官调养的福,她这次,并没有病得不能起身,还能强打起精神办妥要做的事。

    “后日就要进攻了,您不能垮。”唐笙的指腹抚过她散落的发,语调中多了几分坚定,“再这般,就是到子夜也回不了大营了,您受不住。”

    秦玅观借着她斜身的机会,歪身轻抵她的心口,但额角的肌肤只触碰到了冰凉的护心镜。

    没有能让她舒展眉头的好闻味道,也没有熟悉的柔软触感。秦玅观深吸气,卷入喉腔的唯有阴寒与淡淡的血腥气。

    她正欲直身远离,唐笙温暖的掌心便落了下来。

    额头与指腹相触,虽仅有一瞬,但也足够秦玅观留恋了。

    “朕不走。”秦玅观说。

    唐笙回身,拔高了音量道:“陛下有令,御驾回辕!”

    秦玅观鼻息沉了些,眼角微扬:“你敢抗命?”

    她说话的音调与模样像极了当初那个步辇上睥睨天下,阴晴不定的皇帝,映着她缩小身影的眼睛却又像是日日夜夜与她亲昵的妻。

    唐笙喉头发涩,怔了怔道:“又不是第一回了,陛下刚习惯么?”

    秦玅观哑声笑了。

    侍卫与宫人迎了上来,唐笙扶了把她的腰,撤缰退开。

    秦玅观没再僵持,随着众人的护送,背影渐远。

    唐笙收束视线,看向渺远而广阔的雪原。

    “大人,总兵能有信么?”属官担忧道。

    唐笙手中的缰绳攥得更紧了。

    良久,她道:“待斥候归来。”

    第204章

    头发剃成丹帐人模样的斥候早在半月前就受秦玅观派遣, 在已经沦陷的凉州城周围活动。这队斥候都是兵营中精挑细选出的,身手极为敏捷,或多或少通一些丹帐语。

    大战将至, 苦于征战的丹帐军营中,逃出了些许兵丁。齐军的先锋卫与斥候就埋伏在逃兵易经过的路段劝降或是抓舌头, 几日前, 斥候就抓住了库莫部的逃兵,弄到了不少消息。

    转日,秦玅观手头便多了奏报。唐笙与她共阅后大概厘清了丹帐内部的情形。

    其一,因为库莫军营的失火导致方箬逃脱。虽无实证,但丹帐大可汗还是怀疑人是身为库莫可敦的秦之娍放走的。但秦之娍已是东西库莫事实上的领导者, 仆从众多。两方人马在凉州城对峙了整整一日,最后以库莫整个撤出凉州,交由丹帐部掌管城池才得以消停。

    其二,打进凉州城已是丹帐人求之不得的疆土了,他们的大可汗择了吉日预备着在凉州城登基称帝, 不想却招致了其余五部的反对。为了不至联军破散,丹帐大可汗延缓了称帝, 延续了丹帐主政, 五部议政的习惯。

    其三,至库莫舌头被抓之日,丹帐汗出动的千余人搜寻,都未曾找到方箬的下落。

    这样的消息极大鼓舞了秦玅观。刺探情报的斥候和细作增派地更多了。

    半月工夫, 足够单个人从凉州城逃脱至齐军前沿瞭望寨塔了,唐笙和秦玅观每次巡营和视察前沿都会等待斥候递消息。

    昨日, 有一斥候报上凉州城临近前沿地山林中有齐人活动的踪迹,唐笙估摸着时间, 猜测应当是方箬归来了。

    可她一直在此处等到斥候归来,探寻的视线掠过了十来张面孔,得到的回应都是惭愧地低头。

    入了夜的茫茫雪原更显幽寂荒凉。

    唐笙已冻得指节僵指,握着马缰都感觉不到粗粝的触感了。耳畔有马匹的鼻息,浓重的白烟穿透黑夜最后散作雾气,消失在暗夜之中。

    “唐大人,这般晚了,大概不会再有消息了,明日再来罢。”属官温声提醒。

    “再等等。”唐笙说,“不是还有几人未归么。”

    两军对垒之际,势力交界处总缺不了刺探消息者,又人派出了却永远都回不来了也是常有之事。属官本想再劝,但瞧见唐笙坚定的眼眸,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浓重的夜色中,两道摇摆着的人形轮廓逐渐接近,引走了军士的注意。

    唐笙打马上前,雪中跋涉的斥候也激动起来。

    “你们碰着人了?”唐笙迫不及待道。

    “唐大人!”斥候喘着粗气,“丹帐人有动作了,他们有调兵的迹象!”

    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唐笙紧揪的心蓦的下垂,失落像一张细密的网蒙了下来。片刻后,唐笙正色,听起消息。她坐得那样高,斥候与亲兵们很难瞧清她的神情。

    “城楼火光如初,人声反而没几道。通向泷川山林静得吓人,连食人的鸟雀都瞧不着了!”

    斥候话音刚落,暗色的披风便随奔马飘扬,黑夜中显出了一抹深绯色。

    唐笙俯身夹紧马肚子,那双闪烁着眼睛紧盯远方,恨不得霎时就飞到前营。

    *

    晚间的宣政殿内灯火通明。

    高高耸立的丹墀中部,太女宝座设于空荡的御座之下。

    秦长华屈着指节,双腕置于膝头,宽袖曳地,仪态庄重。

    丹墀下的大臣争吵不休,个个引经据典,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驳斥起对方的观点。

    各色声调如潮水般灌进她的耳朵,听着听着,这些声调又化作冲破水面的虫蝇,黑压压的,嗡嗡作响。

    “在列的各位同僚,哪个不知辽东同蕃西战事吃紧?哪个不是勒紧了腰带,捐出了几月的俸禄?”

    “裴家旧日是阔,可树倒猢狲散,我们这些余下的旁支本就穷困潦倒。陈大人,您逼得这样紧,是要将我们一大家子,都逼死吗?”

    “如今裴家上下,连来年给太后贺寿的礼都是东拼西凑的,您竟要逼到我们连孝悌纲常都违背了么?”

    “大齐历代先君皆以仁孝治天下。您这般,可是要毁了大齐的根基,以至于朝中乱了纲常,再无引导教化百姓之责。这搅乱天下之责,全丹帐同瓦格之心的诏令,我们是断然不能遵从的!”

    “臣等不信,这是陛下与殿下拿的诏令。您陈学士博古通今,不会不知这其中利弊 。个中算计,怕是只有您只晓了。国难当头,就不要行你那党同伐异之策了。”

    终日为人排挤的裴家人与朝臣穿上了同条裤子,成了抵抗新诏令的急先锋。

    这一通“先告状”“申斥纲常”,直接朝陈栖白甩上了一顶“党争”的帽子,毫不遮掩锋芒,就差直截了当地点出陈栖白是在搅乱朝政,激发内乱。

    再说下去,他们真能说出陈栖白是瓦格或丹帐细作的话来。

    小长华虽不能从他们口上说的思量出全部的门路来,但摸出几个小心思还是轻轻松松的。

    从前这帮人用来磨陛下的那套全套在自个身上了。

    端午门的太学生换了一批又一批,跪的跪,哭的哭,拦朝臣去路的拦朝臣去路,已经快两日了。

    今日再议此事,她隐隐觉着,师傅这遭是故意将炮火往自个身上引。她有些忧心师傅,实现几度投向她那,斟酌再三,终于决定开口。

    “诸位——”

    她话音未落,便有白发苍苍的老者走出队列,迈着蹒跚的步子冲向那殿中央的金丝楠木柱。

    “自古以来就没有天子门生应纳赋役道理,如今全然不顾了,这是折辱斯文呐——”

    “先是裴家,后头就要到老夫了,在后头诸位同僚也都要折辱斯文了。这孝悌纲常都成了摆设,朝廷只重武官轻慢文臣,你们几个辅政大臣都要成武将的喉舌了——”

    在他周遭,大臣们装模左右地拽了几把。十来个人,竟未抓住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还是侍卫冲上前来将欲撞柱又几番犹豫的老臣拦了下来。

    秦长华的眼皮欢快地跳了两下,小小年纪就流露出了与秦玅观相似的神情。

    她依照师傅教的说了起来。

    “孤谨遵陛下嘱托,凡事以陈——”

    说着,她顿住了。

    师傅这般是要将得罪这里里外外一帮大臣的矛头指向自个。待到日后战时缓和,好叫她这个藏在背后的,卖他们些人情。

    想清了这个道理,师傅教的话她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大殿逐渐静了下来,诸臣的视线汇聚了过来。乍一看,他们的眼中都是忠信,都是坚定,可看久了秦长华便觉得他们眼中冒着幽幽的绿光。

    像是要吃人似的。

    无数道视线中,少数几道是恳切的,是期盼的,是担忧的,那是来自陛下为她钦点的女官班底。

    秦长华回望她们,忽然就不怕了。她的心中涌动着一股热血,烘得她面颊发烫。想说的话,自然而然地说出了。

    “陈学士之策已与孤商议过。孤通通赞许,陈学士之言便是监国太女之言。”

    一时间,大殿哗然。

    语毕,秦长华心虚地垂下眼眸,不想却碰到了陈栖白微讶的视线。

    她想回望师傅,亦或是回以安抚的笑容。正迟疑,宫人附在她身畔的耳语救了她。

    紧闭的殿门忽然开了。

    影子为殿中光亮拉得纤细,一老一少相互扶持,迈过地栿行至群臣中央。

    鬓边白了好些的裴音怜珠翠满身,衰老削去了雍容华贵与往日的平和慈善,取而代之的是凌厉的洞察。

    秦妙姝搀扶着母亲,眉眼微垂,不似从前那样天真烂漫,但也不露丝毫锋芒。

    “哀家宫中养病,忽然闻得,有人借着给哀家贺寿的由头不愿听从太女之令——”

    “还说什么,这便是孝悌纲常。”

    “有谁奏禀过哀家,这个‘孝’字该怎么写?哀家觉着,无论如何,这个“孝”字也轮不到你们来提。”

    几个裴姓官员一下蔫巴了,许久都不敢出声。那倚老卖老,欲以性命相胁,方便史官和文人骚客春秋笔法大做文章的老臣也跪了下去。

    “真要说孝悌,当以哀家心愿为准。”

    秦妙姝偏首瞧着母亲。

    彼时秦长华已从丹墀上下来,立于群臣之首迎接皇室最大的长辈。

    秦长华微微垂首,以示敬重。

    裴音怜环顾四周,缓缓道:“哀家最大的心愿,便是辽东与蕃西的战事进展顺利,陛下新岁还朝,还我大齐子民长久安宁。”

    她松开女儿,用眼神示意女儿上前。

    秦妙姝取出一碟银票,跟随太后而来的宫人也托着木匣跟上。

    太女身边的掌事姑姑在方采薇的提醒下上前接下。

    匣子很沉,掌事姑姑的胳膊垂了好些。揭开匣子,黄金暗辉流动,诉说着沉甸甸的分量。

    “这是哀家的体己银。”裴音怜说,“先有国,才有家。宗室也不过是个大家罢了。哀家是皇室长者,理当有所表率。”

    “年后不必做寿,若要做寿,就将贺礼折成银子递作将士们的粮饷罢。”

    这一番话,将骚动的群臣驳得哑口无言,将他们方才扯着种种旗帜抵抗诏令与筹饷新策的行径称得无比卑劣。

    裴音怜似是有些倦了,身影佝偻了些。秦妙姝的忧色溢于言表,秦长华远远瞧着便觉难过。

    她快步上前,托住太后的另一侧身子,稳住她的身形。

    群臣瞧着她们六目相对,平静之下,暗流涌动——太后病中为太女站台,正是说明皇室内部已凝成一派,再也没人敢拿她们做文章了。

    第205章

    几乎是在同一日, 瓦格与丹帐发起了对大齐的猛攻。

    在辽东,各处关隘与齐军防御重镇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进攻。虎鸣丘一代的驻军依照方清露的军令,在坚守三日后有序后撤, 一路上丢弃旌旗与行军锅,后队故意踏乱前队的足印, 使之瞧着像是一场大溃逃留下的。

    泰华山一带的驻军也在故意挪动位置, 制造出东移增援辽东的迹象。

    果不其然,杀红眼的瓦格人调集了两翼兵力集中攻击起虎鸣丘来。

    前线战报传来,熬了将近两个昼夜的方清露拍案叫好,引得官员们纷纷侧目。

    沈长卿见她这般神色,便知计策成了。

    她屏退左右, 走上前去,方清露当即抖开战报与她一同阅览。

    “还是要谨慎。”沈长卿说,“做戏也要做全了。”

    大齐与瓦格的战争持续了小半年,这期间,辽东几任主官都顶着巨大的压力, 就好似头顶悬着大片乌云,所有人都知晓暴雨即将来袭, 又不知第一滴雨点将在何处又在何时落下。

    真的等这场暴雨落下了, 主官反倒可以松口气,因为这场雨终有尽时。

    “是了。”方清露鼻息发沉,压下了欣喜,“我的意思是, 泰华守军得有一部与之交战,使她们彻底放下戒心。”

    沈长卿俯身瞧着落在案上的军报, 她总觉得方清露给的力道还不足够。

    在她看来这瓦格汗并非等闲之辈,做事大概也会留有后手。若未尝到确切甜头, 亦或是彻底放下戒心,那这入网的鱼儿必然有挣脱的念想,除非已经进网的,是瓦格的全部家当。

    “若是整线后缩呢,故意露出全线溃败的迹象来,是否更为真切?”沈长卿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依照常理,虎鸣丘被攻破,必然会影响中军士气,尤其是像这般的守城战,周遭守军也会后撤回援。”

    “沈大人的意思是,周遭战线也要后撤些?”方清露道,“这是万万不可的——”

    “人人都知晓瓦格铁骑的厉害,所以大齐开国至今每代君主都在修筑长城,以守城之势化开瓦格强攻之利。周遭战线后撤,万一叫瓦格铁骑突进来了,那可就是一场屠戮了。”

    沈长卿直起身,两指摩挲,沉默不语。

    “你说的有理。”她说,“因时而动罢。”

    *

    在蕃西,丹帐人并不满足于占据以凉州为中心的大大小小二十余个城镇。大可汗纠集了数万兵马,企图循着凉州守备军后撤的路径再次进攻泷川。

    齐军斥候一早便发觉了他们的动向,丹帐行动那夜,距前营最近的唐笙当即调转马头进驻前营,调动兵马拦截丹帐大军。

    那一夜,秦玅观歇下不久便收到了军报。

    彼时她靠着短榻,带着病气的面颊上多了几分冷厉。

    方十一端来汤药,秦玅观一饮而尽,当即起身披衣,传令众将。单膝跪着的方十一一边应声一边替她穿靴,靴筒刚上拔,秦玅观的步子便迈了出去。

    唐笙前营熬着大夜,病着的秦玅观在中军苦熬着待她归来。

    大帐中搁了好几个暖炉,秦玅观倚着圈椅,手上抱着十一塞的汤婆子,膝上也盖上了薄毯。

    短短一刻钟,方十一进进出出几回,就差拿棉被直接裹住秦玅观了。

    “好了。”秦玅观在方十一披裘衣时搁下奏疏说话,“你是兵官,不是宣室殿的宫人。”

    “还没好呢。”将军们还没到,方十一知晓陛下的性子,也不怕开罪皇帝,忙得满头汗也要反驳,“方姑姑说了,若是回来时见您瘦了,她定要好好削我。再说了,十九也叫我好生看顾您,不能叫您的风寒再加重了。”

    头顶传来一声纸响,方十一以为自己说错话了,老实巴交地低下头来。

    “唐笙那边有消息了么?”秦玅观将捏皱的纸笺单手团了个团,丢进炭盆中,眉宇间多了几分烦躁。

    “派去的人还未回。”方式十一如实道,“唐大人她其实——”

    “其实什么。”秦玅观转头,眼神里带着考究。

    唐笙其实托人给她带了消息,一是叫她看顾好陛下,别叫她轻易上前营了,二是说自己可能要过几日,等到前线稳固了才准备回来。

    “她叫你托着朕,好让她在前营多待几日?”秦玅观回首,重重靠上圈椅,屈着指头叩得扶手“哒哒”作响,“这个唐笙——”

    知妻莫若妇,秦玅观心口冒火,但又能明白唐笙的苦心。

    她留在那,既是想等等方箬,也是想替秦玅观稳定军心。

    皇帝御驾亲征至蕃西的第一场仗必不能输,这关乎着士气与反攻态势。值此大战,前营若是有主帅坐镇,将士们心中便更有底了,大多数人都会有种此战必胜的心理暗示,毕竟仗若是要输,多数主帅必然会为了保命躲得远远的。

    唐笙代表着秦玅观的意志,唐笙在前营某种意义上就是皇帝在前营。这第一场仗她本该坐镇阵前的,奈何这风寒来得很不是时候。

    想清了这些,秦玅观心中的火气便熄灭了。

    她揉揉眉心,强迫自己多关注整个大齐的战局。

    一连两日,秦玅观都是一气饮药,就连用膳也比往常多了。她期盼着自己快些好起来,能早些翻身上马,将唐笙这个犟种带回来。

    三日后,秦玅观的气色好了许多,咳嗽也少了。趁着一个有暖阳的正午,秦玅观带着能顶替唐笙的禁军都统亲赴前营。

    战报也在此刻送达。

    秦玅观在马背上读罢,御马的动作都轻巧不少。

    第一场仗,大胜。

    丹帐人的锐气已挫,在溃逃回凉州的路上被唐笙设下伏兵抓了个七七八八,唐笙还故意叫人放回去了些伤兵,好叫丹帐人自乱军心。

    秦玅观回忆着书信上的词句,眼角上扬。

    方十一打马上前,想要提醒陛下扣好披肩。

    “陛下!”方十一道,“您这——”

    “胜了。”秦玅观未等她说完,语调里压着喜悦,“唐笙打了场胜仗。”

    方十一愣了下,恭贺了陛下,也添了几句夸十九的。

    秦玅观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方十一抿唇,暗自腹诽了两句——陛下那以唐笙为傲的神情太鲜少了,若是还在宫中,十一毫不怀疑陛下会直接下诏褒扬她。

    马蹄声响了许久,令箭一亮,一行人顺利入营。

    秦玅观并未惊扰众军士。入营时,唐笙尚在中帐议事,她在她的住处待了小半个时辰,实在等不到人才决心到中帐一探究竟。

    帐帘开了一角,重叠的身影挡住了缝隙,唐笙并未觉察秦玅观的视线。

    她正与诸兵官商议防线推进与追击间距的事。虽是胜仗,她也未忽略兵官们战后述职。

    在听得有人不顾战线,光凭勇猛追击,迫近凉州城下时,唐笙背过身,面上已有不悦。

    述职兵官还在夸赞自己的勇猛,唐笙终是打断他。

    “你是勇猛。勇猛到不顾性命。”

    兵官还以为唐笙这话是赞许的,神情得意了好些:“末将谨记大人训示,为官者要为先,不得龟缩人后——”

    唐笙打断此人:“本官是说过这话,可没教你拉着军士送死。”

    “急功冒进并非勇猛,你若是个军士,本官必然奖赏你。可你是兵官。”她回眸,不悦的神色激的众人纷纷垂首,“今日是王将军回援及时,丹帐人也未就城还击。若没有这些,你同你的人,就是去送死。”

    “派出追击五部,唯独你部死伤过半。此番邀功,你也未提及那些因你冒进丧命的军士。”唐笙顿了顿,继续道,“战前,本官也曾说训示过,一切依军令行事,只准追击八十里。你全作耳旁风了么?”

    “大人?!”兵官还想为自己辩解几句。

    “你若再多说一句,本官便奏陈陛下将你革了。”唐笙不耐烦地挥手,示意人将他带下去。

    亲兵一左一右夹起冒进兵官,兵官却凭着蛮力挣扎起来。

    蓦地,帐外响起一道清泠泠的女声。

    “那便革了。”

    方十一打帐,秦玅观负手入内,视线于唐笙交汇。

    唐笙又惊又喜,待瞧清秦玅观幽暗的眼睛,又顿感大事不好。

    “唐大人要举荐谁顶替此位?”秦玅观微仰首,信步上前。

    中道两侧,兵官们已跪成一片,半晌不敢抬眸。

    唐笙快步下台,欲要跪拜行礼,但刚躬身,秦玅观的掌心便托住了她的臂护。

    两人心照不宣得对了对眼神,虽都未说话,但都知晓对方想说些什么。

    唐笙用眼神说:“病好了么,就往前营跑?”

    秦玅观用眼神反诘:“得诏了么,就敢赖在前营?”

    相视不过一瞬,她们交换了位置,唐笙从主帅位归至臣子队列,秦玅观扶袍落座。

    “还有事要议么。”

    这话是对唐笙说的。

    唐笙俯身,恭恭敬敬道:“回陛下话,无事要议了。”

    “那便散了。”秦玅观敛眸,顺手揭了唐笙案上的茶盏,指腹抵着瓷壁试探温度。

    脚步声渐远,视野也更为宽敞了。

    周遭没了人,她们都更自在了。

    秦玅观再抬眸时,唐笙的身影压了下来。

    “怎么突然来了,一点消息都没?”唐笙矮身,仰着脑袋看着她。

    “唐大人官威不小。”秦玅观捏她面颊,泛凉的指尖令唐笙心尖发颤。

    唐笙抓着她的指尖,指节很自然地钻进了秦玅观的指缝中,用自己的温度帮她暖手。

    “好利索了吗?”她问她。

    “方才不还是恭敬回话吗,怎么此刻又没了规矩。”秦玅观嗔她。

    唐笙很是得意,像是把秦玅观的话当做了褒扬:“微臣又不是更没规矩过。”

    秦玅观抽手抵她额头,装作要将她退远的模样:“虽是大胜,可朕还是要惩戒你。你最好识相些,讲讲规矩。”

    唐笙就一下站直了身:“陛下要如何惩戒微臣呢?”

    秦玅观其实没想好,她只勾手,示意唐笙近些,眸中眼波流转。

    此时无声胜有声,唐笙心快跳到嗓子眼了。

    “过来。”秦玅观浅笑着,薄唇开开合合。

    陛下又在给她下蛊了,唐笙心道。

    她抿了抿唇,忽然心头忽然涌上一股冲劲。

    “朕这两日喝药都勤快了,为的就是早些到这来,将你——”

    话未说完,秦玅观便噤声了。

    缠着布缚的小臂撑在交椅两侧,唐笙欺身下来,亲吻起皇帝陛下的唇瓣。

    熟悉的鼻息撒下,温软与酥麻攫取了秦玅观的全部感官。

    她捧住唐笙的面颊,启唇,加深了这个吻。

    第206章

    唐笙本想啄个唇瓣, 见好就收。可陛下的掌心抵在她的心口,另一只手缓缓上滑,托住了她的面颊, 指腹轻轻摩挲,温柔的触感里缱绻着说不尽的怜惜。

    陛下有时候比她还要嘴笨, 所有的爱意都藏在细节中。彼此相爱的人很容易发觉细枝末节里的心意, 欣喜之下,唐笙便在她的纵容下失了分寸。

    许是分别久了,都在蕃西的日子里她们顾虑着这些,又担忧着那些,亲昵也不多, 唐笙比起从前粗鲁了些许,唇齿间有些不知轻重。

    秦玅观有些被动。

    启唇时她本想一点点渡回自己的引导权,可到最后,自己反倒成了那个乱了鼻息的。

    帐外有太多脚步声了,秦玅观总是无法安心。敛眸迷蒙了片刻, 视线便要掠过唐笙的身影瞧一瞧外边。

    唐笙同她一样。短暂的亲昵后,她们便分开了。没有魇足的两人平复了鼻息, 集中精力谈起正事来。

    “防御在前, 丹帐此次进犯没捞着好处。我们死伤三千余人,他们死伤未计,但被俘的少说也有两千人了。”唐笙被秦玅观勾着坐上交椅,肩头也多了个精巧的下巴, 脖间被温热的鼻息烫着。

    “有方箬的消息么。”秦玅观问。

    唐笙摇头,眉梢的欣喜霎时散了:“俘虏都说她逃出去了, 至于逃去了何处无人知晓。”

    秦玅观抵着唐笙,带着她一同倾身, 去取那书案上的扎子,发丝蹭着唐笙的面颊。余光里,秦玅观的羽睫垂得极低,唐笙知道她这是不高兴了,忍不住探手,学着她安抚自己的模样揉了揉她的发。

    秦玅观抬首,眸光微烁。

    唐笙微僵,以为她这是不悦了,老老实实地缩手。秦玅观却抓住她的掌心,将指节一枚枚送进她的指缝。

    “斥候要加派。”秦玅观说,“照理说,她的手脚不该这般慢。”

    “但她颈上有伤。”唐笙屈眸,忧虑溢于言表。

    秦玅观竖起食指抵住她的唇瓣。

    唐笙不说话了,只是瞧着她。

    “凉州是攻下,还是围而不打。”秦玅观问,“你是怎样想。”

    于君王而言,这世上有太多事需得她来忧虑了,她不能将所有的精力都困缚在一件事上。唐笙知晓她这样问,一是出于大局,二是为了牵走她的注意。

    她顺着秦玅观的询问答:“我觉着,应当围而不打。可咱们的粮草也快要见底了,要想新元前回京,就得将凉州打下来,以免夜长梦多,城内丹帐人与旧土的一同席卷,使得我们腹背受敌。”

    秦玅观颔首,下巴磕在唐笙肩头:“拖久了,长华同陈栖白她们该难办了。”

    虽远在蕃西,但依凭秦玅观对于朝局的了解与把控,她足以将京城的事猜个七七八八。嗣君与辅臣未来折,便是下定决心不打搅她,好让她能将重心全部放在战事上。

    “若是朕猜的不错,陈栖白和十二大概这几日大概为军费忙得焦头烂额。”秦玅观说,“朕的意思也是,凉州之战必须速战速决,以免夜长梦多,拖垮士气与粮道。”

    她探臂拂开了压在舆图上的信扎,却未能够到唐笙的茶盏。唐笙下意识替她取了,直到秦玅观接了才觉察到不对。

    “我叫人来换盏茶。”

    唐笙仰了仰脑袋,正欲说话,却见秦玅观推高盏盖啜了起来。

    “我……你……”唐笙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嫌弃用了你的茶盏?”秦玅观抬眸,故意道。

    唐笙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攻城损失必然大,此事需得思虑周全。”秦玅观正色道,“你们突围时,城中重炮如何处置的?”

    “或是推入河中,或是埋入地底,实在来不及销毁的,卸了要紧部件带走了。”唐笙抚了抚发烫的面颊,“整个蕃西还有三十来门红夷炮,但火药是个紧俏物——”

    “您是打算用火药换下人命么?”

    “是该用火药换下人命。”秦玅观说,“但叫朕将大齐的城池攻作废墟,朕做不来。”

    “那——”

    “要逼迫丹帐守城将领自个出城。”

    “围魏救赵?”唐笙试探道。

    秦玅观莞尔,并不遮掩对她的赞许。

    “朕再下道手谕,集中临近州县所有火药。”秦玅观搁了茶盏,吐字有力,“佯攻和倾轧,朕都要做。朕要叫这帮丹帐秃子,自个走出城来。”

    秦玅观还有半句话未说。

    至于方箬,她打下凉州城,掘地三尺,也要将人找回来。

    *

    新元前十五日,齐军呈攻势快速逼近凉州城。

    分兵两路企图反攻齐军的丹帐大军落败后,丹帐大可汗便携着家眷后撤了。临行前他们做足了戏,学起了齐人的“三请三辞”,作出一副誓与凉州城共存亡的模样后,为部将带出了城。在这之前,大可汗的嗣子已经离城百余里了。

    丹帐部部分精锐与其余四部混杂成的守军牢牢把控住城门,虎视眈眈地瞧着城外密密麻麻的齐人。

    齐军将领列阵,在丹帐人瞧得见却打不着的地方,大摇大摆地按马前行,挑衅似地远眺城上人。城楼下的军士也发出了轻蔑的声音,故意激怒丹帐人。

    城楼上的丹帐人气得火冒三丈,若非主帅拦着,真能凭着冲劲出城与齐人作战。

    军阵稍远些的地方筑起了高台,丹帐人从城楼上远眺,能瞧见飞扬成浪涛的旌旗。

    众多旌旗中,金顶红缨下迎风招展的蓝玄金三色织成的大纛格外醒目。

    丹帐主帅撑着雉堞的手倏地收紧,低声吐出几个字:

    “大齐皇帝。”

    相隔太远,秦玅观顺着军阵的指引,瞧见了城楼。

    凉州城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巍峨,马背上的秦玅观看向唐笙,心头涌上几分酸涩——两邦交好多年,城防松弛的蕃西将领在战前已经侵吞了多年的修缮拨款了。唐笙同方箬她们,就是靠着这几方土墙,守了几月有余。

    唐笙原以为她是要人牵马,正欲下马,却见玄色与明黄相间的袍角飞快掠过,垂首时秦玅观已稳稳当当地立在地上。

    一时间,铁骑下马恭迎,兵官躬身明礼,立得远的将士在层叠的人影中,满含好奇的目光追寻起主君的身影。

    甲胄齐整的秦玅观按剑前行,一步一步登上高台。

    唐笙的视线随着她的身影上扬,恍惚间,她好似看到了那副被烧毁的画作完整时的模样。

    此刻的秦玅观再也不是那个囿于宫墙间,凝望着四四方方的天满眼幽暗的病弱帝王了。她那般恣意昂扬,正是驰骋沙场野心勃勃的齐军统帅。

    缀着真武大帝的抹金凤翅盔上,羽翎交织着红缨,随着盔旗飘扬,好似冲破樊笼,搏击长空的苍鹰。

    今日晴好,漾着光泽的罩胄随着她的动作烁动,龙鳞密砌,寒光乍现。

    大纛升至高点,向中军宣告皇帝仪驾已至。

    军容壮盛,士气高昂。

    高台上立稳的秦玅观环顾四周,视线却落在了唐笙肩上。

    她微颔首,用眸色示意唐笙上前。

    唐笙受到了鼓舞,循着她的行迹步步登上高台。

    秦玅观等来了她,微侧身,对传令兵官说道:“发令。前锋推进,中军围城。”

    兵官嗓音洪亮,与众多金吾卫的声音汇聚,震天的声响催动击鼓声和号角声。信旗挥舞,将皇命传向战场的每个角落。

    黑压压军阵开始运作,大军压向城池。

    训练有素的丹帐人张弓搭剑,等待齐人进入弓弩射程范围内,却见前锋退开,露出遁甲保护着的红夷炮。

    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城墙,调试到直击墙面的高度。

    秦玅观立起的小臂落下,弩床与喷薄的火药雨点般砸向土墙,顷刻间,光火飞溅,浓雾冲天。

    “只炮击一轮,辎重跟上,随着后军绕行。”秦玅观对传令官道。

    她在帅椅上落座,卸下的长剑抵于身前。

    唐笙目视前方,冲锋陷阵的将士在广袤的大地上化作了许许多多的黑点,随着号令而动,气势恢宏,却又处处透着杀戮的狠厉。

    “心软了?”秦玅观觉察出她沉默之下的闷重,低低道。

    唐笙缓了片刻,摇了摇头。攻守易形,她只是透过冲锋的场景,看到了城墙上拼杀的自己。她并不全然属于这世间,总还是留有旧日的纯善,一时间感慨万千。

    “以战止战,不为残忍。”唐笙道,“更何况陛下只是用这一轮冲垮他们的士气。”

    “这一轮,若是能破开城墙便是最好的。”秦玅观说,“若是不能,便要依计行事。”

    唐笙颔首,望着秦玅观的眼睛清亮而真挚。

    秦玅观回望她:“你要问什么?”

    唐笙抿唇浅笑:“所以陛下叫臣上台,是为了——”

    秦玅观收束视线,唐笙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足下的芸芸众生。

    “站得太高,反倒觉着太凉了。”秦玅观说,“你若权势滔天,芸芸众生便是蝼蚁。朕怕在此处坐得太久,心也变凉了。”

    她这话说得隐晦,唐笙能听出她的话外音。

    大战已至,她的一声诏令,便能使得数以千计的人为止奔命。世人都以为她冷心冷血,但唐笙知晓,她的心也是血肉做的——秦玅观也怕自己因权柄忘记远处冲锋的也是血肉之躯,失了以战止战的本心,也怕唐笙为诏令的残酷所牵动,与她这个“冷心冷血”的孤家寡人疏离了。

    她那样孤高,以至于心底的恳求都展露得如此内敛。

    “陛下——”

    “高台风大。”唐笙轻声道,“臣来遮风。”

    第207章

    大军压境, 丹帐守城兵提起全部精神,以防疯子般争抢先登之功的齐兵冲上城墙。

    云梯高升,齐兵开始攀登时, 丹帐人才意识到当初的凉州守备军有多顽强。

    齐军顶着箭雨冲到城墙下,抛出长长的抓钩。城上抛下的石块砸得齐军盾兵死伤惨重, 饶是这样, 齐军仍是前扑后继。

    丹帐人为保存实力,未在城外设防,企图用连片的陷阱拖缓齐军行进速度。齐人以死尸与石块填埋,迸发出骇人的士气。

    随军冲锋的把总吼道:“陛下有令,先登城楼者, 赏银五百两,候补官缺,授六品衔。”

    抓钩深深地扎进夯土中,齐军呼喝,号子声撼动天地, 奋力拽动长绳。丹帐兵双双拖曳,探出身躯企图斩断那长绳, 双方拉锯着, 仿佛溺水之人争抢岸上抛来的绳索。

    由凉州守备军小旗升任把总的军士身中数箭不肯退却,死前叫手下将士将踩着自己的尸首登城。斩绳是个难事,丹帐兵便用手扒起雉堞,提拉升起抓钩, 泥尘四起,土石碎裂, 崩得人挣不开双眼,拉绳齐军后倾, 成堆倒下,城上双手沾满鲜血的丹帐兵也因拉力跌下城楼,摔得脑浆迸溅。

    城墙有所松动,漫天的黄土洒下,遮掩了皑皑白雪,也遮掩了仍有温度的尸首。齐军踩着断裂的城墙堆起的小丘蜂拥而至,丹帐兵官大吼一声,提着弯刀迎战。

    双方鏖战之际,齐军骑兵与步军从两翼出发,拔除了阻隔齐军绕行的据点与沟壕。孱弱的堤坝抵挡不住潮水般进攻的步骑兵。禁军骑兵冲散了丹帐阵形,步军补上,与敌人厮杀在一起,骑兵再次迂回,分割包围丹帐阵形两翼。

    北门驻守的丹帐斥候观察到了齐军运作,飞向大营向主将奏报。主将亲赴城楼观望,当即吹角收兵。

    城门并没有打开,被冲散的丹帐人三三抱团,冲进一切可以遮掩身形的地方,飘雪般散进广袤的山林与大地。

    齐军是依阵而动的,一切听从将令行事,丹帐人如此行动,便是要分散齐军兵力,企图里应外合逐个击破。

    秦玅观自然不上当,她朝传令官耳语几句,旗官换旗挥舞了三下,鸣金声起,齐军如潮水般退去,躺在大地上的尸体黑漆漆的,身下压着凝结的血渍。

    唐笙觉察到秦玅观眉心微蹙,倾身询问。

    “陛下可是瞧出了什么?”

    秦玅观不语,引着她凑上前来。

    风大了,方十一透过明黄瞧见了叠近的两人,挥手示意军士放下些帘幕。

    唐笙的鼻息擦过秦玅观的面颊,鼻尖只差几寸便能贴上肌肤了。

    “坐累了。”秦玅观说,“容朕靠一靠。”

    罩甲在身,不比穿着宽服袍,仪态维系的也更劳累。唐笙有些心疼,不由自主地站近了,好让秦玅观能倚上她的腰身。

    她身上也有锁子甲,唐笙怕她枕得不适,便卸了臂缚,好让她枕着臂弯。

    凤翅盔摘下了,秦玅观的发蹭着她的手臂,眼眸微敛。

    “丹帐此招阴险。”她说,“散入各处的丹帐兵必然会在齐军行进时袭扰,那些兵丁敢听命散去,大概临近处也有营地。”

    他们不与成规模机动的齐军作战,许多时候都隐匿在暗处,等待必要时刻袭扰齐军后勤,纠缠齐军,将歼灭战拖成游击战。

    这战术颇似唐笙她们当初制定的袭扰战,但又有所改进。看来方箬和十八,叫丹帐人吃了刻骨铭心的大亏,才叫丹帐人模仿起了她们的战术。

    无论任何征战,攻方总要追求速战速决,拖得越久胜算越小,这是兵家共识。齐军此刻最怕的就是拖久了战线。

    “看来这守将不容小觑。”唐笙说。

    秦玅观倦了,她阖眸,低低道:“照着他们的法子打,必落下乘。这是大忌。”

    “那该作何对策呢?”唐笙放轻了声调。

    秦玅观睁眸,示意她靠得再近些——唐笙挨着她,鼻息喷洒在她颈间,这感觉令她心安。

    “再教你一条。”秦玅观说,“勿要轻易入套,身为主帅,要指挥敌军入套。”

    “指挥敌军?”唐笙挑出要紧的字眼。

    “是。”秦玅观的指尖抵上她的鼻尖,将人推远了,“再想想。”

    她推得不重,但唐笙还想再贴贴她,挪得极慢,立直了身还不忘揉揉鼻尖。

    “站累了?”秦玅观问。

    唐笙想点头,但又怕秦玅观为难,最后什么都没说。

    秦玅观莞尔,叫人将帘幕再打下些,给她赐座。

    “这不好吧,陛下。”唐笙的眼睛扫过众多军士,小声说。

    秦玅观的指节夹着她的衣袍向下拽了两下,唐笙怔了片刻,老老实实坐下了。

    “好好想。”秦玅观说。

    唐笙感受到了为难,垂首细思之际,军士抱着一只受伤的海东青上台。唐笙嗖地起身,下阶去接。

    “臂缚!”陛下发沉的声音飘来了。

    秦玅观将东西丢给她,唐笙接了,注意到了网兜中海东青锋利的双爪。

    她抿唇一笑,飞快将臂缚缠上,托着海东青上来。

    这还是她头次接触这东西,从前只在丹帐献礼时远远瞧过。因为心虚而产生的冲劲散去后,唐笙瞧着这“万鹰之神”,心中发怵。

    “用左臂托着,右手按翅。”秦玅观出声提醒。

    唐笙动作迟缓,小心翼翼地遵循她的指示将海东青带上来。

    高台下,军士抱拳启奏:“启禀陛下,前军王将军猎到一只海东青,足下有字条捆扎。”

    唐笙听从军士的话,从海东青身上摘下一只小巧的长筒状信匣,从上边的图腾判断,这应当是卑室部发来的。

    秦玅观接了侍卫与唐笙合力拆下的字条,倚上帅椅细瞧。

    字条上的丹帐语秦玅观只识得几句,她递了个眼神给方十一,不多久,一个头戴兽皮帽的人便出现了。

    丹帐人传递的消息转成了齐语,得了军报,秦玅观也不欣喜,又在丹帐降将走后召来了齐人译官。两相对比后,方才信了译文。

    唐笙怕这东西伤了秦玅观,一直立得远远的。秦玅观读罢,反倒主动走近,从高处抚着唐笙怀里的海东青。

    唐笙要比她立得矮一阶,因而要微仰着脑袋才能瞧清秦玅观垂眸时的神情。

    “未伤着?”陛下唇瓣开合,语调清冷,垂着的羽睫在眼下打下一道小扇似的灰影。

    “回陛下话,未曾伤着。”身后传来军士的应答。

    秦玅观闻言,轻推唐笙的肩膀,叫她转过身去。唐笙照做,陛下的影子旋即压下,同她并肩而立。

    “立直了。”

    “好。”

    字条被秦玅观塞回圆筒之中,她张了网,覆着唐笙的手背,露出海东青的羽翅。

    “朕叫你放手,你便放。”秦玅观说。

    贴合的指节为她的掌心所攥住,唐笙感受着秦玅观掌心的力道,心跳加速。

    “放——”

    陛下攥着她的四指,带她远离展翅之鹰。羽翅带出的阵风扑得唐笙面颊泛凉。

    秦玅观目送海东青时,并未放下唐笙的指节。唐笙的小指一点点收紧,与她交横在掌侧的指节相触。就这般牵了片刻,她们方才松开。

    “陛下,为何不叫人跟着它,万一能发觉丹帐大可汗的驻地呢?”

    “这是卑室飞向凉州的。信也发在攻城前,因而才能被我们捕到。”秦玅观说,“飞入凉州城了,它大概就不会放出了——”

    “你瞧见鹰眼了么,泛着死气了。一路从卑室飞到此处,失了旧主,又为人捕获,再圈下去,必死无疑。”

    “陛下也熬鹰?”

    “没那个闲工夫,只是少时在上林苑摸过几回。”

    唐笙不信她的话,秦玅观那手法,必然不是生手。她又联想起在辽东时沈长卿说过的那些秦玅观还在崇明公主府时发生的事。

    那时的陛下好动,爱玩,善武,对西洋知识同藩属国的贡物都感兴趣——她好想见一见那样鲜活的秦玅观。

    “字条上提及了丹帐大可汗,说大可汗已平安回京。细思一番,卑室部都在护卫大可汗了,丹帐主部的那些兵马,大概所剩不多了。”

    秦玅观声音打断了唐笙的思绪,唐笙回眸望着她,眼底藏着失落。

    “怎么了?”秦玅观轻声问。

    唐笙抬了些下巴,仗着身高,不让秦玅观轻易瞧清自己的双眸。

    “这消息也有可能是他们放出的烟幕。”唐笙接起了秦玅观的话,转移注意力,“照理说这海东青不会在低处飞行,怎么毫发无损地轻易捕到呢?”

    “你说的有理。”秦玅观顿了顿道,“但这些都是表象,他们如此作为,目的是什么。”

    “延迟我军进攻。”唐笙即答。

    “不错。”秦玅观继续问,“延迟我军进攻又是为了什么。”

    “构筑防线。”唐笙答。

    秦玅观转身,踏上了最高的阶,声音变得渺远:“那便逆着他们的法子来。”

    唐笙回眸。

    秦玅观扶着帅椅,俯瞰着她。

    蓦的,唐笙心中有了答案。

    “进攻?”

    “进攻。”

    第208章

    方箬的双手掩进雪堆中, 搓掉了凝固的血渍,抬首时小队人马已重新集结。

    逃亡过程中,她将突围时落下的兵马收了回来。这些藏进林地, 躲进原野的残兵败将见着曾经的主将,士气大振, 很快便凝作一团。

    方箬一面寻回人马, 一面在各部地域交界处穿梭,不少成为丹帐人奴隶的异族人也揭竿而起,几日过去了,她们竟也拉起了百十人的队伍。

    “大人,丹帐人有后撤的迹象, 这几日不少有驻军的村落都空了。”被方箬拔为兵官的双手捧上了方箬的兵器,“雪是不下了,但是得‘目盲’的怕是好不了了。”

    这“目盲”便是雪盲状,从南边调来的齐军不知如何防护,突围途中落单的不少都是南方兵。

    “告诉大家伙, 不管是得了还是没得,都裁下块遮住眼睛, 露出条缝看地便可。”方箬整理好扣在脖颈上的布条, 用软布遮住还未完全结好痂的伤口,撑剑起身,“先前那条道不对,库莫主营并非驻扎在凉州城西边, 眼下走的这条才是对的。”

    “下官瞧过了,他们是朝同咱们相反的方向奔走的。”

    “陛下同唐参赞大概是有动作了。”方箬扎好刀, “再坚持坚持,就要到泷川了。”

    “说不准, 过了前边拿到关卡就能瞧到泷川了。”她束起刀缰,“都预备好了?”

    “预备好了!”

    “再等半个时辰,天黑了就摸进去!”

    *

    前营大帐今日的儤值官是唐笙。

    秦玅观一旬里只有唐笙当值的那几日能休息好:旁人当值时但凡大点的事都要奏给秦玅观拿主意,但唐笙不同,她敢一个人拿主意,等秦玅观醒了再报上去,因而不管是奏事的还是管事的,都能在她当值时松口气。

    两旬下来,唐笙当值那日,送来的奏报和文书总是更多些。

    是夜,传令官匆忙跑进唐笙当值的小帐,顾不上掀帘就冲了进来。唐笙从堆到颈高的文书中抬眸,遮掩好总结出的要紧的真实情报,这才问话。

    “出什么事了?”

    “唐大人,临近凉州的三文关起火了!”

    “本官记得那处还落在丹帐人手上?”

    “是了!斥候一刻钟前来报,说是瞧见了齐军的身影!”

    唐笙瞬间警觉。

    三文关位置偏远,且临近直刹国,齐军是不想把战火烧到直刹边境,丹帐亦没有设置太多兵力。如此说来,烧关的齐军极有可能是躲在敌人后方的方箬。

    她迅速翻出不久前批过的文书,找到了那段话。

    这些日子她们偶有得到奏报,说是丹帐各部交接处有流寇活动,丹帐出兵几回都未能剿灭。

    关联起这几回的奏报,唐笙心潮翻涌,“噌”的起身。

    “调兵!”唐笙拽下腰间的兵牌丢给来者,“至少三千人!”

    “大人——”传信官还未来得及说完话,唐笙便已冲出帐。

    战时的秦玅观睡得并不踏实,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时,她倏地睁开了眼睛。

    唐笙掀帘进来,面上是藏不住的喜悦。

    “何事?”

    秦玅观探手捞衣,唐笙三步并两步蹿到她跟前,坐在她榻边,将尊卑抛之脑后。

    “我要亲自去一趟三文关。”唐笙言简意赅,“大姐可能在那。”

    秦玅观敛眸思忖了片刻:“那侧散兵还未剿干净,你去的话——”

    “不会有事。”唐笙锤锤胸脯,“我多带些人,大姐我一定是要亲自带回来的。”

    她们对话间,秦玅观的脑海里已有了一副沙盘,那些布置好的营兵都浮现了位置——她在衡量唐笙此去,能否平安归来。

    照理说,凉州的丹帐人已经被围,是抽不出兵力增援这些临近边塞的关隘的。唐笙已有好些日子没有领过兵了,新补充的兵丁并不知她的统帅力有几何,秦玅观日后要想再将她拔擢得高些,必然是不能将她长久护在身边的。

    良久,秦玅观道:“你要多少人。”

    “三千。”唐笙答。

    “朕再拨两千亲兵给你。”秦玅观的指尖覆上她的衣领,将衣领交界对准她的锁骨中央,遮掩住伤痕淡去的脖颈,“务必要将方箬平安带回。”

    “得令!”唐笙绽出笑。

    秦玅观摘下佩在腰带的符节,郑重地拍在她心口。

    “两日之内,必须回来。直刹那朕会遣使告明。”

    “谨遵圣命!”

    *

    方箬提刀隔挡挥动的弯刀,踢开禁锢齐人的插销。

    几个长牙五爪的丹帐兵一齐下刀,方箬俯身闪过,银刃擦着发丝而过,一缕青丝散落在昏黄的洋油灯下,随着狠厉的劈刀瞬间散开。

    方箬瞥了眼晃动的高门,边打边退,重新与随从会合。

    “一路向西,挨着直刹界往东南奔!”方箬揪起受伤的军士,顺手抄起身侧的火把,甩向连片的洋油灯。

    灯台晃动,由近及远,大片大片倒下,融化的羊油晃动着溅落一地。军士们模仿着她的动作甩出一片火把。

    “天干物燥——”

    方箬攀上被轰塌的土墙,丢出手上的最后一支火把,从土堆上滑了下去。

    “小心火烛!”

    呼出的白气弥散在黑夜中,木门倒地声响起,宛如决堤,潮水般的囚徒涌了出来,光凭人数就能将此地丹帐守军撕个粉碎。

    方箬喘着粗气,咽下喉头涌起的血腥气,带队奔向西侧,一路走一路放火烧毁丹帐人的营地。

    “跟紧了,勿要掉队!”方箬眸中映着炽热的火海,“瞧清那关上的字眼了么!过了这道关再向东南走二百里,就要到泷川了!眼下死了不值当!”

    寒风卷起的冻雪碎粒拍在她脸上,她不觉冰凉,只觉心口燃着熊熊烈火。

    各方势力交界处的驻防总是最薄弱的,过了自个的地盘,谁都不愿意卖力追击。丹帐六部就是这般,更不用说此处是与陷入内乱的直刹国交接处。

    过了这段路就能回家了,方箬在心中道。

    方箬喘着粗气,稀疏的白雾飘散了一路。

    等到翻过山丘,一行人看到了北侧的光火。

    “大人,北边来人!”随从提醒她道。

    方箬用刀鞘刨开开厚重的雪冻,俯身去听。

    北边、有马蹄声……

    方箬直身,唇线紧绷。立在她身畔的人也有了猜测。

    年纪小的伤兵颤声道:“是丹帐追兵么?”

    方箬只道:“若是遇敌,便分散到土堆之后,林地之中。”

    这一路,也这不是第一回遇上追兵了,见不到活着的希望时,众人都能狠下心来,拼出一条血路,但每一回都是死伤惨重。如今回家的路近在眼前,又遇敌了,那股拼劲淡去了不少。

    方箬回首,注意到了望着东南方向的军士,心道不好。

    “人腿跑不过马腿。”她道,“慌慌张张地背过身逃跑,后果你们也是知晓的,有些蠢事不要干。”

    被她提点的军士惭愧地低下头。

    “百十来个人,组阵防御是天方夜谭。”方箬握拳,连砸三回停顿一下,“分清楚了么,三人一队,年长者指挥,若是遇敌,当即跑进马匹难行的地方。切莫用后背对着丹帐骑兵。”

    她抽刀低喝:“起来!”

    伤病被安排在四人组中,有一组军士不愿带累赘。这样要紧的关头方箬也不想多说什么了,她将人点进了自己所在的那队。

    “你跟本将来。”语毕,方箬提刀下坡。

    伤兵由人搀扶着起身,动作却忽然慢了下来。

    “怎了?”

    “总兵,您瞧!”

    方箬顺着伤兵指引的方向望去,瞧见了暗夜中涌动的银浪。

    她心中有了隐约的猜测,但不敢断定,只叫人照她军令准备。

    两队骑兵愈来愈近了,向北而行的骑兵却突然变换行进方向,主队分为两翼,呈包夹态势行进。

    位于队伍最后的步兵阵型露了出来,远远望去,齐整的刺茅架设在盾牌之上。

    方箬在翻涌的黑浪中隐约瞧见了杏黄色的箭穗和长矛上的红缨。

    不远处的丹帐骑兵好似也觉察了异动,逐渐收缩兵力,不再铺展前行。

    黑暗中运作两军即将交锋,平静的湖水之下是汹涌的漩涡。

    不知是哪一方先发起的进攻,方箬瞧清军阵中高马上的身影时,眼眸倏地瞠大。

    一队轻骑正向她们迅速行进,方箬注意到了摇摆着的剑穗,认出了这是陛下身边的禁军。

    “十九!”方箬率先向南靠拢,“是唐参赞!”

    冲在最前边的禁军将领跳下马来,压刀飞奔向方箬一行人。

    “方统领!”

    熟悉的乡音响起,方箬险些失神。

    “丹帐人一冲阵,步骑就从侧翼绕过去,趁着这个时候,快些走!”

    伤兵被禁军推到马背上,方箬跟随甲胄整齐的军士,等待着脱身的机会。

    暗夜中,丹帐骑兵即将压上步兵阵。长矛瞬间探长,火铳探头发出。丹帐前锋来不及躲闪,顷刻间倒下大片。

    “走!”方箬惯常推起军士的肩膀,再次准备垫背。

    “统领,您快走!”禁军将领将冲出重围的落队军士推上前,“陛下有令,务必带您回来!唐大人等着您!”

    第209章

    方箬被人推上马, 禁军将领一挥鞭,马匹嘶鸣,朝齐军军阵奔去, 步军紧随其后,撒腿狂奔。

    这种马上疾行的感觉方箬已经许久没体会过了, 她俯身, 额前的碎发被寒风吹起,眼睛也快睁不开了。

    但她很是高兴,闷胀许久的心口破开了口子,将连日来的担忧和惊惧一一抛却。耳畔有重物落地的声响,她回头, 却什么都没有瞧见。

    她只看到,从前的下属正护卫她回营,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引队的主官;随她杀出重围的收编军士双眼放光,除了肮脏的衣物再无一丝残兵败将的模样。

    方箬又想起了禁军兵官的话:

    “陛下有令,务必带您回来!唐大人等着您!”

    鲜少落泪的方箬瞧着军阵模糊的轮廓, 眼眶发热。她眨眨被风吹痛的眼睛,将这股无名的动容压了下去。

    闷重的声响更近了, 吹打的面颊的寒风也更为凛冽。方箬终于听出, 那是来自于齐军重骑的声音——侧翼的玄甲兵已经摸了上来!

    银甲轻骑与玄甲重骑交汇,大队的人马与她所在的小队擦肩而过。

    在她的身后,丹帐骑兵捕捉到了侧翼敌情,但已来不及调转方向换上破甲兵刃迎敌。在她的身前, 马鬃飘逸,军阵已近在眼前。

    骏马开始嘶鸣, 抵尽蹄间力量刹住脚步,方箬被巨大的力量带得前倾, 下巴蹭到了柔软的马鬃。

    不远处,高马上的女官下马奔走,缁色的披风随着迅疾的步伐飞扬。

    唐笙探出左手,方箬拍下右手,两只手倏地攥紧,因为用力,抵在手背的指尖泛了白。

    方箬借她的力下马,两人相顾一笑,眸中都带着欣慰。

    “陛下她……”

    “陛下在前锋大营。”唐笙的眼睛紧盯着她颈上缠着的布条,“禁军护送你回营医伤。”

    语毕,唐笙又准备指挥作战,方箬却不肯松开她的手,拦住了她的脚步。

    “追击我等无需这样多的兵力,更何况这些都是丹帐轻骑,深夜出现在三国边际,这必然不同寻常。”方箬语调急切,“你也看出来了罢。”

    唐笙同她想得一致。

    兵书上说,轻骑常能潜行于敌之侧翼,扰乱阵型断敌粮道,多用于破袭战。如此规模的骑兵侧翼突袭,其矛头必然是直指重要目标的。而整个蕃西重要的人物便是秦玅观。

    骑兵速度远快于步军,不必多想,这些骑兵如若偷袭成功,已经在路上的丹帐步军必然发起进攻。到时候凉州城的丹帐守军与之呼喝,绕过城池继续攻城拔寨的齐军便有被包围的风险。

    到时候几方丹帐人交汇一处,一齐向前锋营发起进攻,已经分拨出不少兵力的秦玅观就危险了。

    唐笙本可以接应到方箬就率军撤离前线,正是因为想到了这层才决定进行阻击。

    “也是正巧叫我遇上了。”唐笙笑容淡了,神情冷肃,“斥候已去禀报陛下了。我带的也是精锐,必叫他们有来无回。”

    她郑重的拉下方箬的掌心,衣角擦过方箬的灰袍。

    “十九!”方箬叫住她。

    唐笙的脚步顿了顿。

    “照着丹帐的惯例,骑兵遇险步军就要压上来了。人数绝不会少。”方箬焦躁地拽动颈间沾染血渍的布条,“你有主帐调度之能,但破阵,以少挡多之能,暂不如我。”

    “我不走。”方箬大致扫了几眼,就知道了唐笙带来的人马,“这五千人得交给我指挥。”

    唐笙没有否认她的话。

    箭雨破风,侧翼包抄的重骑扑了上去,玄甲组成的队伍像一柄利剑直插敌军腰腹,将丹帐骑兵撕成了两段。

    轻骑尚在冲锋,方箬立起拇指,屈起一只眼,估量着距离。

    重新睁眼时,军令也随之下达。

    “放铳!”

    点点光火从铳口喷出,划破暗夜,灰白色的烟雾弥散在空中,鼻腔满是火药味。丹帐人被伤马掀翻,双脚卡在马蹬之中硬生生被拖拽踩踏至死,有些死在马上,半身叠出个困难的弧度。

    马群刹那间,盾兵支起肩膀抵,刀枪亮出,戳伤结实血肉。

    *

    唐笙走后秦玅观一直没睡着。

    她披衣走进唐笙的儤值帐,翻了翻她压下的那些奏报,指尖一顿。

    层叠的奏报下压着不少纸笺。秦玅观摸出来细瞧,认出了这些是唐笙抄下的重要消息。最下边的那份字迹最为工整,执笔人书着正楷,像是孩童习字那般,横折钩划笔笔到位。

    秦玅观从最底下的看起,一直瞧到唐笙将正楷变成行书,最后变为草书。

    翻到中间时,这些纸笺里混入了一张她的手书调令存本。唐小王八竟悄悄模仿起她的字迹了,但自个那套软趴趴的写法还是没能完全改,只是有些笔画像她。

    秦玅观唇线绷紧了些,掩住了笑意。不得不说,办公办多了还是有用的,唐笙如今的字,已经跟丑不沾边了。

    她坐上了唐笙的位置,摸出了张空纸,提起唐笙握过的笔蘸满墨,一笔一划地写起了楷书。

    这回她写的还是《休洗红》,小王八今日的反应又叫她想起这首诗了。放了外缺确实叫唐笙成长了不少,但心里也越练越野了,总想着建功立业为君分忧,向她请了不知道多少回战。秦玅观真真想勾着她的衣领,在她心口画圈,告诉她“封侯早归来,莫做弦上箭”。

    一帖供唐笙临摹的字刚写完,传令官便领着斥候入内了。

    秦玅观手心凉了,忽觉得身上有些冷。

    “陛下!”斥候跪地抱拳,“唐大人报,接引方总兵时遇敌轻骑,唐大人说,丹帐人极有可能是今夜突袭前营官兵,先率兵挡住这支轻骑兵了!”

    秦玅观的手臂枕在圈椅上,指节攥住了枕木。

    “叫两翼步军压上去,今夜别睡了,继续进攻凉州城。绕过凉州的鹄山营同浩德营绕至凉州城边,协同攻城。”

    “陛下,大纛要后撤百里吗?”

    值夜兵官话说得内敛,大纛即是皇帝的代称,他在问,秦玅观是否需要后撤百里回到主营确保安全。

    “撤什么撤,压上去。”秦玅观冷冷道,“告诉王望,朕天亮前就要登上凉州城楼。”

    帐中兵官纷纷抬头。

    秦玅观叩响书案:“不必节省火药了,通通抛出去!”

    她收拢好氅衣,出帐眺望,目之所及仍是一片漆黑。

    “折柳至腰庄卫一线筑好壕沟,严防敌人侧翼突袭。”

    “将军寨同关庄各驻防两千人。”

    “发令给大营,叫方维宁收束防线,迁移五十里。”

    “大营再调两万人来,急行军。”

    ……

    秦玅观连发数条诏令,唇瓣开合间谋划好了蕃西的粗略布防。兵官们一一记下,遣人传调。

    “禁军再拨出一千骑兵两千步兵增援唐笙。”秦玅观继续道。

    “陛下,那您呢?”禁军将领惊诧道。

    禁军本就是直属于皇帝的精锐,在京师与蕃西分兵后,秦玅观手上能调度的精锐不过一万多人,如今半数拨给了唐笙,这于皇帝而言是非常凶险的。

    “传令。”秦玅观的语调低了几分,透着一丝压抑的怒火。

    禁军将领不敢再言,当即录下开始调度。

    “陛下……”方十一从暗处走了出来,眉宇间满是忧色,“丹帐兵力未知,您贸然调走身边精锐,万一他们长驱直入,直奔大帐呢?”

    “穷寇发狂,你们竟抵不住,要叫朕为敌军所虏么。”秦玅观反问。

    十一垂眸。

    陛下这话就是将安危全部交给上下将士了,绝不后撤一步。

    十一的余光里,秦玅观向前营主帐走了几步,旋即又退回了儤值帐,带出了唐笙未批完的文书。

    回帐后,她只是添了厚衣,连罩甲也不准备更换。明眼人都能瞧出陛下这是准备坐镇主帐,哪里都不去了。

    她这样气定神闲,浮躁的军营不久便定下了心,一切都照常运转,只有各处传来的军报在不断堆积。

    天蒙蒙亮时,身背三角旗,腰捆干粮的传信兵举着辽东来的军报策马进入辕门。

    “辽东八百里加急!”方十一举着扁匣入帐。

    秦玅观拆了扁匣,撕开信封,瞧清了方清露的字迹,读着读着,眼前就只剩下了四个字——瓦格入套。

    “好。”秦玅观凝重的神情有所松动。

    她提笔批复了奏报,交给方十一:“找手脚敏捷的早些送去,同发八百里加急。”

    “谨遵圣命!”

    方十一一句话又勾起了唐笙夜里离去时的场景,秦玅观不由得蹙眉。

    “前线的战报来了么。”她问。

    “回陛下话,一个时辰前来过了,您已批复发出了。”方十一答。

    秦玅观展臂,挥开两侧帐帘,想为她开帐的下人纷纷垂下伸了一半的手臂。

    冷风铺面,日出前的寒气浸入骨髓,激得人牙关打颤。

    远处有隆隆的声响,天际偶尔闪出些火光。唐笙离去的西北方向却安静得出奇。

    秦玅观的心愈发烦躁了。

    她摔下帐帘,丢下诏令,转身就走。

    “再派!”

    “再派探子去,每隔半个时辰要报一回三文关的消息。”

    第210章

    步军军阵阻挡骑兵行之有效, 但对于步军本身的伤亡也不可小觑。丹帐人似是要完成什么既定任务,疯了般不惜一切代价冲锋,想要硬生生冲出一条豁口。

    这种豁出命来进攻的情形, 只能是这帮人本身就带着不得不完成的军令。这个军令若是不能完成,必然对蕃西局势造成重大影响。

    丹帐人愈是这般, 唐笙和方箬愈是坚定原本的想法——这群丹帐骑兵就是要配合前压的丹帐步军突袭前锋大营, 刚巧在今夜为唐笙带队迟滞了。

    马群恣意冲撞,巨大的冲力撞飞了苦苦支撑的盾兵,齐军损失不小,但还能勉强支撑防御。秦玅观新派的禁军撑起了即将破碎的防线。

    唐笙瞧清援兵的装束,只高兴了片刻——陛下这是将保卫自己的亲军塞了半数到她这, 不顾自己的安危了。

    “大姐!”唐笙唤方箬。

    方箬顺着她的视线一瞧,便明白了她到底在忧虑些什么。

    “陛下身边只剩五千人了,其余的都该压到前线了。”唐笙握着佩刀,心中涌动着不安,“若是丹帐人从夹缝中突进来, 那就是置陛下于危局,到时候我们再做什么都晚了。”

    方箬的心也悬了起来, 依照她对秦玅观的了解, 这种情形下陛下绝不会轻易退却,必然是想方设法抓住动乱的机会围歼敌军有生力量。

    蓦的,她心中敲起了警铃。

    丹帐人在力量削弱的情况下还敢发动进攻,大概是有了外力壮胆。骑兵一向是军中精锐, 这样多的骑兵压在临近直刹的边境,是下了血本的, 那么丹帐的步军也有可能借道直刹进攻齐军侧翼。

    联想到这一茬,方箬栗然发了冷。唐笙捕捉到了她的神情正想询问, 却见玄甲重骑撤回后,落后的还未来得及进攻的丹帐轻骑调转了方向,向更西处行进了。

    轻骑机动要比重骑迅捷许多,玄甲军追不上,方箬道出了心中所想,唐笙来不及细思,便准备分兵截击。

    “你疯了么,笼统才七千人,伤兵也有近千了!”方箬按住了她摘令牌的手,“集中兵力攻其一点才是上策,分兵追击是下下策!”

    “不分兵还能来得及么,等到陛下遇到险了才分兵么?”

    方箬语塞。

    “分兵!”唐笙用不容置喙的语调道,“分兵两千人截击西蹿的丹帐骑兵,周至统领!其余人随本官在此阻击!”

    传令兵去寻被点中名的将领,方箬一把将人拽住。

    “我去截击。”她道,“你带来的这群人里,还有人比我更通骑兵调度么?”

    时间紧迫,唐笙未曾多言。

    她将令牌给了方箬,方箬扬手,明黄色的流苏飘荡起来。

    “禁军轻骑,两千人,随我来!”

    唐笙指引官兵继续向前,沿两侧山丘构筑防御,以免丹帐人从此处突进前营。

    圆日渐升,天际红光浮动,攒动的人头参差披拂,在光亮中只剩一道黑色的身体轮廓,数不清的轮廓汇聚成了步军前压的场景。

    唐笙听得斥候奏报,眺望远处的情形,撑臂推掉身上的披风,露出一身扎着银色罩甲的绯色蟒袍。

    “弓驽兵齐射,将丹帐人引过来!”唐笙抽刀,锋刃直指拂动的人头,“营旗升起,挥得越高越好!”

    战时,军阵中的将军就是敌军最大的目标,唐笙抛却了一直劝阻的属官,携了一支轻骑小队,快马加鞭晃到丹帐步军跟前。

    离得有些远,丹帐斥候能瞧见领队是名身有襕纹女官,至于襕纹上是龙凤纹还是蟒纹就不可知了。

    不多久,丹帐人果真派遣队伍沿途搜寻,被沿山丘设伏的齐军一举消灭,只留了几个活口回去报信。

    之后再压上来的,便是丹帐步军主力了。

    齐军的火药早在夜里阻挡轻骑时消耗干净了,所剩的弓箭也不多了。无论官兵,都没有了缩居军阵之后的机会,军士们举着刀剑,横下长枪,一路俯冲,与丹帐人纠缠在一起。

    骑兵大多追随方箬拦截包抄的轻骑了,唐笙身边只剩百十来个玄甲重骑,随她一次又一次拼杀进即将与齐军兵刃相见的丹帐军阵中。

    马匹因一轮又一轮的冲锋口吐白沫,疲惫地倒下,滚落在地的玄甲骑兵化作具装步军,陷入军阵中央拼死抵抗。

    针对骑兵的拒马立起,绊马绳也在动乱中绷紧。

    唐笙弃了战马,借着结实甲胄抗下弯刀,与未着几片铠甲的丹帐兵作战。

    *

    “三文关还没消息么?”

    秦玅观睁开眼睛,整个帐中的气压又低了几分,好似压着一层阴翳。

    “没有。”

    方十一不敢抬头。

    盏盖落在了杯身上,嗡的一声,颤动了许久。

    “凉州呢。”秦玅观问。

    “王将军正强攻。”方十一答。

    秦玅观抬眸,那幽暗的眼眸扫过诸兵官,虽未说话,但已叫众人背脊发凉。

    这眼神显然在说,她对兵官们的回答很不满意。

    “陛下……”方十一欲言又止。

    皇帝御驾亲征后,齐军这一路势如破竹,几乎没吃过亏。今日这动乱的态势,于皇帝而言,无疑是危险的,换做先帝必然会留下大纛,悄悄后撤百里保证自己的安危。她从前跟陛下亲征瓦格过,知晓秦玅观的性子。无论如何,陛下绝对不会因为动乱主动后撤。

    可那是过去体魄强健,武艺高强的太女殿下,秦玅观如今这具身体,怕是连急行军都有些吃不消。

    她想劝说,又怕惹得秦玅观不高兴,因而犹豫再三只敢轻唤了声。

    秦玅观知道她要说什么,视线掠过她。

    方十一不敢吱声了。

    “王望能抗下此战么,若是不能早些撤了,朕亲自调度。”秦玅观冷冷道。

    她这般说,整个军营都拔高了精气神,话传到攻城兵官耳中,成了无形的压力。

    王将军直拍桌案,急得面庞涨成了猪肝色。

    “天就要亮了,再给你们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内若是拿不下凉州城,陛下就要亲自调度了!”

    此言一出,面染灰尘的兵官们面面相觑,与王将军熟络的试探道:“两个时辰,便是托塔天王携着哪吒来攻都攻不下罢?”

    “那陛下就来了!”王望怒目而视,“叫陛下顶上火线,万一出个三长两短,我的脑袋并上你们的脑袋都不够砍!”

    王将军指向帐外:“你们一家老小,同你们麾下的那些人,排好了等着刑刀罢!”

    “本将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两个时辰后,本将定要入城! ”

    等到愁眉苦脸的兵官们出帐发动第三轮进攻,守城的丹帐人惊奇的发现,进攻竟比前几轮更猛烈了。

    秦玅观打马前行,视线落在城楼缠斗的军士身上。

    大火不知从何处升起,上扬的浓烟遮掩了数不清的身影。护城河的水尚在封冻中,军士们冲过宽阔的冰河,攀上云梯和被炮火击倒的土墙,嘶吼着冲进城内。

    撞木轰塌了厚重的城门,大门洞开之际,士气升腾到了极点。

    齐军潮水般涌进内城,城墙上的丹帐将军慌不择路,想要下来阻拦,却失足掉落到内城。

    再高的声响传到秦玅观这里时,也变成模糊的呐喊。

    “陛下,城墙已破,凉州光复近在眼前,入城怕是还要再等两日,尸首堆积得太多,城内必有瘴气。”随从提醒她,“时局明朗了,还需赶赴增援么?”

    秦玅观并未急着答复。

    “北面堵上了?”

    “回陛下话,堵上了。”

    两处城门已破,丹帐人已无守城之力,依照常理,此刻大概会组织突围。秦玅观要消灭的就是这些有生力量。

    “西侧城门抽调双倍兵力,倘若丹帐人冲破西们,截击兵官格杀勿论。”

    令官匆忙前去传令,与飞奔上坡的斥候擦肩而过。

    “陛下,西北侧有大批丹帐步军逼近,折柳至腰庄卫一带的驻军未曾遇敌!李将军说,这些丹帐人大概是借道直刹突袭!”

    秦玅观蹙眉,凉州城即将光复的那点喜悦也被冲散了。

    直刹是西域大国,从前与大齐有过边境冲突,但从未有过大规模的交锋。礼部来得消息里说他们尚在内乱中,无暇顾及大齐与丹帐的交战。如今看来,直刹人是怕大齐消灭丹帐与瓦格,国力高涨,再来侵吞直刹疆土。

    各处的军报还在叠加。

    方十一进谏,请求秦玅观为了自身安危后撤百里;王望差人来报,凉州四门已破只有少部丹帐残兵突围成功;腰庄卫驻军再次发出警报,说是丹帐大军借道来袭,不出两个时辰必能袭击前锋营地……

    这一桩桩,一件件,有好有坏,唯独没有唐笙一部的消息。

    秦玅观攥紧了缰绳,难得生出种心乱如麻的感觉。

    “陛下……”方十一瞧出了她的不适,打马上前,探手扶住了她。

    “绝不后撤。”秦玅观鼻息发沉,“集结人马,向西北驰援。”

    兵马行进间,消息又来了。

    这次来报的仍是腰庄卫的斥候。

    “陛下,西北向南下的丹帐人,不知为何,突然奔向了三文关一带,沿途飞驰的轻骑南下迟滞,不知与哪部交上了战。李将军已派人再探了,一有消息便会递来。”

    闻说全貌,秦玅观手腕轻轻发颤。

    “三文关……”她呢喃,“那是唐笙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