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病弱女帝拯救中 > 190-200
    第191章

    旌旗飘扬, 流苏起舞。

    明黄色的半开放的帐顶为风拂动,翻滚为浪涛。

    一身戎装的秦玅观抚着玉革带落座,解下的佩剑撑于脚榻下, 右手掌心握紧剑顶的宝石之上。

    受伤的孙匠脖颈上还缠着白布,她借着身量, 肆无忌惮地打量起高台上的秦玅观, 随后脑袋便挨了下打。

    她挑过身,本要发怒,见着打她的是红缨兵官,脑袋就老老实实地垂下了。

    “乱看什么,小心掉脑袋!”兵官压着声音说话, 唇齿间发出气流声。

    “这就是那个糊涂蛋吗,那个是非不分的皇帝姥儿?”她撇了撇嘴,“一身玄甲倒是威风得狠,那细胳膊细腿,不知撑不撑得起来……”

    “啊——”孙匠的痛呼声短暂地盖过了仪官唱喝声。

    “你再胡说一个, 就跟那些个瓦格兵一样跪在断头台了!”兵官道。

    “我这人就爱说大实话,你又不是不知道。”孙匠嘴还是硬的, 声音却不自觉的放轻了, “她就是个花架子——”

    话音未落,高台上传来一声呼喝,听着像是在叫她的名字。孙匠下意识抬头,心下一惊, 嘟囔道:“不该啊,隔得这么远, 她不该听见啊,我就说两句牢骚话, 她不至于记恨上吧?皇帝姥儿这么小肚鸡肠?”

    正嘟囔着,皇帝的视线压了下来,孙匠喉头发涩,被那双寒潭似得眼睛盯得不敢说话了。

    方清露和林朝洛是她接触过的最大的官,不熟时那压迫感也令她觉得骇人,但她不怕,唯独见了这双眼睛,心尖都有点打颤。

    这感觉跟从前见大官觉察的一点都不同,那些都是权势和拥趸堆出来的,皇帝的却像是与生俱来的,那种执掌生杀,看人如看蝼蚁的目光像驾在脖颈间冒着寒意的刀刃一样令人难受。

    她给自己打气,告诉自个一定是皇帝姥儿身边的带刀护卫太多了,硬着头皮迎上了她的目光。

    高台上的人好似觉得有趣,眼角微上扬。

    “叫孙匠上来受赏。”秦玅观说。

    语毕,便有人从铺毯的长阶上下来,引着孙匠上前。

    闻得受赏二字,孙匠笑逐颜开,脚步轻快了许多,紧接着红缨兵官的名字也被点到了。

    她想,皇帝姥儿也不是她想得那样昏庸嘛,还是赏罚分明的,怪不得林大帅和方按察都愿意听她的。

    台阶上立满了受赏武官,孙匠站毕,听到了皇帝赏了她金十两,银百两,嘴角快咧到耳后根了。

    她心服口服地随众人下跪叩谢,声音响彻天地。

    秦玅观抬高手臂,示意她们平身。

    赏完便是刑罚了。

    北境六营中,或延误战机或包藏祸心的将领挨铡的挨铡,挨军棍的挨军棍。

    再之后便是杀俘虏祭天。

    鲜血四溅,人头滚滚。围观百姓立得远,胆大的拍手欢呼,胆小的侧身眯眼,只敢用眼缝观看。看似文弱的皇帝观望时坐姿自然,连眼皮都不带动一下。

    差役拎走了人头,撒下草木灰清扫。

    孙匠收束视线,摸了摸发凉的脖颈,不再观看。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抬头时,高台上的皇帝已然起身,不知要去哪里。方大人紧紧跟随,像是有要事要商议。

    仪官终于唱退。

    皇帝一至便接连打了几场胜仗,辽东士气大振,此次献俘祭天,赏罚武官更是振奋人心。

    一路上,孙匠美滋滋地抱着金银回家,期盼着再度建功立业。

    面颊染上了凉意,孙匠仰首,看到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

    雪停了,朔风未止,在荒原上吹起了细密雪沙,深扎地底的枯草结了冰霜,随着北风的席卷折断在白茫茫的瀚海中。

    万里长空凝聚着暗淡的浮云,苍茫大地扬起阵阵白幕,迷蒙模糊了视线,幕中人瞧不清前路,幕外人只能勉强看清一道灰影。

    夯土上的丹帐兵嘟囔了几句,旋即冲下台报信。

    距离约定地点还有数里时,唐笙抬手,示意队伍停下脚步。为她牵马的属官仰首,用眼眸征询她的打算。

    “我们是来使,丹帐理当出辕门迎接,不来相迎,便是臣子朝拜君主。”唐笙道,“记清楚了,咱们一行人,担的是大齐的颜面。”

    “他们若是不来呢。”属官问。

    “不会。”唐笙说,“几月来凉州城的抗争便是最好的底气。”

    来之前唐笙与方箬和十八讨论过了局势。一个凉州便叫丹帐吃了大亏,越向前走,战线拉得越长,于丹帐而言弊大于利,书信上落款既是库莫部的,便说明丹帐内部对于是否再向前,已拧不成一条绳了。

    丹帐人战前会佩上或画上各部图腾,打扫战场时发现的库莫人数量远远少于其他四部的。唐笙走访过边境逃来的难民,他们都有个共识,觉得库莫人没有其他四部好战。

    泷川失守前夕,前哨不止一次向她们报丹帐有大规模调兵的异动。唐笙推测,应当是其余四部向争蕃西南边的肥沃土地,将凉州这根硬骨头丢给了之前没出什么力的库莫部,而库莫更想兵不血刃地拿下此城。

    大齐幅员辽阔,要想彻底吞并,丹帐没有那样大的胃口,不然也不至于臣服了许多年,才联合瓦格一齐南下。

    唐笙也从布条上看到了另一种可能——大概,瓦格发起了总攻,或是已显出了颓势,库莫人觉得这场仗到了尾巴,再过段日子便要分利了。

    所以,库莫大概是诚心和谈。

    夹杂着雪粒的朔风垂得面颊生疼,好似要割开人的血肉。

    静待良久,雪幕中终于走出一行人,皮衣吹向同侧,成了雪中翻涌的黑浪。

    唐笙的鬓角抚过面颊,裘衣下的缂丝绯袍沿膝翻出,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丹帐以佩于心口的珠饰来区分官位,来者心口佩的是金珠。

    唐笙下马,却未着急见礼,只是静静地望着一行眼睛更为深邃的丹帐人。

    风雪里,齐人长相的译官开口了:“大人问你,你是凉州总兵么。”

    “我是当朝太女少傅,蕃西参赞大臣,通政使唐笙。”

    译官俯身,同来者耳语几句,来者面上才露出一丝笑容。

    金珠大臣摘帽置于心口,唐笙微欠身,算是见过了平级礼。

    丹帐大臣招招手,便有许多握着黑布条压着弯刀的丹帐兵围了上来,译官解释道:“要遮住眼睛,才能回营。”

    属官瞧着带刀上前的丹帐兵,掌心早早落在刀柄上——她们一行不过十二人,围上来的丹帐人竟有近百之数,难说不是带着恶意而来。

    她立在唐笙身后留心着唐笙的神情,只待她下令。

    凝视良久,唐笙微微仰首,阖上了眼睛。

    属官的手张开了,心却仍然悬着。

    片刻过去,视野里满是漆黑,丹帐人只在她们方向偏离时推一推她们的肩头,一行人慢慢走向丹帐人的营地。

    失去视觉行走的感觉很没有安全感,属官迈下的每一步都带着浓重的不安,若是踩中积雪覆盖下的坑洼,身体的前倾便会被放大,那种感觉就像是要随时摔倒,摔下陡峭的悬崖,跌得连全尸都无法保留。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嘈杂声渐多,黑暗中属官能听出身边有人在磨刀,有人在割肉,还有人锯木……

    心底有道尖锐的声音告诉属官,此处有数不清的眼睛正盯着她,属官头皮愈发麻了,努力克制着自己想要拔刀的冲动。

    再向前,她们便被人拦下了。

    属官赶忙扯去黑布,顶着积雪泛出地白光,眯着眼睛看向走在最前的唐笙。

    只见唐笙慢条斯理地解开布条,递给身旁的丹帐兵,丹帐兵愣了愣,但还是在上官的示意下接了过去。

    眼前是一顶由兽皮拼接成的大帐,最上边是一颗雕了图腾的圆珠。大帐两侧分列着许多身着短袍压刀丹帐兵,心口都佩了棕色的珠串。

    适应光亮需要一些时间,唐笙观察着周遭情形,等到适应好了,才褪下裘衣,露出一身覆住靴面的典雅官袍,领人入帐。

    兽皮帷幕分开,露出透光布帐。

    丹帐人不喜用烛,多数时燃烧羊油照明,那点灯光难以照亮整片帐篷,刚一入内,唐笙的视线便暗了下去,微弱的光亮映出她的官帽翼翅与高挺的鼻梁及颧骨。

    暗淡的火光中,官袍上的暗纹缓缓流动,羊油灯未曾照亮的地方,绯色化作玄色,隐匿黑暗之中。

    属官与护卫为人拦住,婢女模样的人展开布帐入口,十余道担忧的目光汇聚唐笙身上。

    唐笙只是扶正官帽,坚定迈步。

    袍服摆动,格格不入的广袖宽袍拂动羊油灯聚起的连片的光晕,擘画唐笙行进的轨迹。

    大帐内光线昏暗,披甲将军齐齐侧目,未曾照亮的地方藏着许多紧能看清躯体轮廓的丹帐武官。

    刀剑压鞘与刀柄触碰腰甲的声音响作一片,豺眸豹眼紧紧追随,将朝帐中行进的唐笙看作失群之鹿。

    唐笙拇指收入掌心,攥紧了秦玅观赏赐的玉扳指,看向高起的汗座

    与想象中的不同,起初,唐笙只瞧见了一张稚嫩的面庞。

    年轻的顺天可汗抬起眼眸,指腹覆上身前半指宽的东珠。

    唐笙迎着他的视线,看到了隐于薄纱后的面容。

    不同于喜好大马金刀坐姿的丹帐人,薄纱后的人双腕置于膝头,坐姿端雅,却并不显拘谨。

    隔帘相望的那一刹,唐笙脑海里匆匆闪过了秦玅观与秦长华的身影,垂眸时,她心中已有了答案。

    “臣,大齐太女少傅,蕃西参赞大臣,通政使唐笙,参见库莫达颜大可敦与顺天可汗。”

    母在前,子在后,她这话听着无甚问题,细丝起来却已点明了什么。

    阶上传来一声低语,余光里,可汗微侧身看向薄帘后的女人。

    她一抬手,薄帘便为人拉起。

    位于更高处的那张脸显露出来,唐笙看到一张略感熟悉的面庞。

    轻缓的女声响起,可汗循声回眸,拔高了音量用丹帐语重复可敦方才的话。

    “平身。”

    唐笙直起身,视线略过年轻的可汗落在汗敦肩头,看向这里真正的主人。

    第192章

    达颜顺天可敦并未发话。

    立于可汗右手边的将军行至帐中央, 踱着步打量唐笙,说这些她听不懂的话。

    译官的声音总要慢上半拍,唐笙的视线并未追随他, 仍是那样瞧着汗敦。

    “汗国与瓦格不日就要向南进发了,听说你们的皇帝早已御驾亲征, 这场仗, 你们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也该结束了。”译官的声音起起伏伏,“相信你来,也是为了这事,既是败方, 就放下你的傲气,好好向我们大汗求情。”

    这是上来就给下马威了。

    唐笙的指节紧紧挨着扳指,品味着他的话。从敌人口中听到秦玅观御驾亲征的消息,她心里五味杂陈,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了秦玅观那双幽暗如寒潭的眼睛和泛白的唇瓣。

    西境与北境这样寒冷的气候, 秦玅观该怎么熬过去?

    眼下并不是留给她细究秦玅观安危的时候,唐笙收束思绪, 眼底又只剩下摇曳的火光与周遭扭曲的人影了。

    “既是我们要败, 你们有何必请我来和谈呢。”唐笙反唇相讥,“不过是战事胶着,都想少出些血,多分些肥硕的鹿肉罢了。”

    译官面色发僵, 但还是照着原意译了,绕着唐笙踱步的丹帐大臣面色突变, 手中的弯刀唰的亮出一截。

    阶上传来一声轻叩,可敦挑开半悬的帘幕, 行至汗坐左侧。

    唐笙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这是一张由南域水乡描摹出的温婉面庞,过去时常低垂着眼眸,静待上位者发话,而今那双充满野心的眼睛凝视着她,张扬且坚定,带着紧握权欲后淡淡的厌倦。

    唐笙微垂眸,错开即将与她交汇的视线。

    可敦唇角微扬,掌心落在大汗宝座之上。

    她听得懂唐笙的所有话,却用丹帐语和她说话。

    “那就不说暗话。齐国打不赢,丹帐同瓦格大概也迈不过平沙江。你们缺粮,又被围得水泄不通,军心将溃,不是么。”

    “殿下。”唐笙斟酌了片刻才开口,“凉州守军早已抱定必死的决心,是断不会降的。您也清楚,再打下去,库莫只会被丹帐拖入深渊。”

    唐笙话里有话,短短几句便挑明了丹帐内部各怀鬼胎,只愿立即分功不愿继续向前掠地的状态。

    起初丹帐六部能够合作是因为还未得利,所以原听号召。

    译官眼中多了几分探究,话翻到一半,可敦便笑了起来,译官压低了音调,译完了剩下半句话。

    秦之娍再次开口,说的便是齐语了。

    “你和从前那个监事局尚宫有些相像,是唐简的姊妹么。”这回可敦换了齐语,“秦玅观可真是命好,有这么多人愿为她卖命。”

    唐笙抱拳,偏向南边:“陛下她是明主,士为知己者死,下臣愿为圣君而死。”

    秦之娍唇畔的笑意淡了,又换作丹帐语说话:“我要库莫,做丹帐的主人。”

    “倘使库莫为丹帐之主,退守战前疆域,大齐愿协之,尽番邦主君之谊。”唐笙莞尔,眼底泛着胜券在握的微光。

    “番邦主君?”为唐笙引路的金珠大臣从她身后走上前来,用眼神示意译官拔高声量,“齐军溃败,还要做主君?”

    “你们应当清楚,倘若辽东平定,三十万大军西向,丹帐倾族抵抗不过是螳臂当车。若是惹恼了崇宁帝,这好好一场袭扰边境的战乱,就要打成灭族战了。”

    唐笙并未被他的质问所驳倒,语调毫无波澜。

    “迹象已呈,不是么。时局如何,你们比我要清楚得多。”

    金珠大臣一时语塞,将视线投向可敦。

    唐笙捉住他神情的转变,敏锐地初判时局。

    凉州被围困得这样久,她们根本不知时局如何,只能从丹帐人的反应进行分析。金珠大臣的神情证实了唐笙的猜测。

    唐笙悬着的心在刹那间放下了——谈判是建立在实力与战况的基础上的,若是一方有摧枯拉朽的态势,便根本没有和谈可能。

    秦玅观亲征带来的有利战果愈多,唐笙谈判和周旋的计策便愈多,即便身处敌营,安全也能得到保证。

    唐笙拖延的时间越长,离间计策愈有效,秦玅观身上的担子便愈轻。

    她们虽处国境两端,命运却紧紧关联在一起。

    孤身入阵的胆怯与忐忑在顷刻间扫净了,唐笙的思绪变得无比明晰,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更有底气。

    “想要齐军协助统一六部,划定唯一的丹帐大汗,库莫就必须退回原位,不得再攻打凉州城。”

    听了译官转述的话,金珠大臣面露狠戾,步步紧逼。

    “要想库莫后撤,你们必须拱手让出凉州城,撤回平梁大营。拿不出诚意就没有详谈的必要。”

    库莫常年困于贫瘠的戈壁,向北有罗刹人,向南又有其余五部阻止商贸,吃尽了商贸闭塞了苦头。凉州城及周遭土地是库莫破局的核心。

    这是块肥肉,无论如何,他们都不愿松口。

    “你这样强硬,不怕死在这里吗?!”

    弯刀出鞘,银辉闪耀,寒风掠过,阴凉直逼唐笙喉头。

    这样要紧的关头,帐外忽然传来通报,信兵语速奇快,听清奏报的官员面色垮了下来。

    数道近似于质问的声音响起,唐笙凝滞的鼻息反倒平复下来。

    译官说:“你们齐人为何连和谈的诚意都拿不出来,竟还在城外袭扰?”

    此言一出,唐笙便知道是方家姐妹的手笔了。

    库莫人这样惊诧愤懑,想必是她们打赢了。

    唐笙微仰首,敛眸望着紧逼刀锋:“你们想要凉州作为贯通南北商贸的要地,为后世寻得生机。”唐笙揣摩着库莫人的心思,缓缓道,“既然攻不下来,那便好生说话,说着说着就动刀做什么。杀了我你们便能如愿吗?”

    阶上的秦之娍竖起两指,于半空轻缓滑动。大臣会意,一脸愤恨地收起弯刀。

    鼻息平复了,唐笙见好就收,凝望着她,抛出诱饵。

    “凉州也不是不能相让——”

    刹那间,库莫人的视线都聚集到了她的身上。

    “但要约法三章——”

    “但说无妨。”秦之娍道。

    “第一条,东西库莫交接凉州后不得听从丹帐号令,继续向前。”

    “第二条,要以凉州为界,一旦齐军反攻,东西库莫要么调转刀锋夺取丹帐主城,要么按兵不发,不得开城迎人。”

    秦之娍摩挲可汗宝座上的镂空雕纹,低低道:“那第三条呢。”

    唐笙唇瓣翕动,正欲发声,秦之娍忽又打断了她。

    “要立法度,不能只听信一面之词。”她道,“敢问唐少傅,今日议完便要回营么。”

    “回营。”唐笙答。

    “天要暗了,雪夜难行,叫你连夜回去,失了我们库莫的待客之道——”

    “不若唐少傅就此留下,再同我商议商议这些个法则。”

    唐笙作揖:“未曾备下馈与番邦的礼品已属冒失,唐笙怎敢叨扰。”

    “有何不可呢。”秦之娍道,“诚意到了,事要办成,便是水到渠成了。唐少傅以为如何?”

    *

    “起开,起开,起开!”方十八推开挡路的兵丁,蹬上长梯。

    她每隔小半个时辰就要上哨塔眺望一回,一面观察方箬的袭击战果,一面巴巴地盯着唐笙一行人身影消失的方向,心急如焚。

    讲心里话,方十八是竭力反对边打边谈的,但唐笙离辕前和方箬一拍即合,她的想法便被弃置一边了。

    她觉得两军对垒,倘使出现杀红眼的情形,孤入敌营的使者便成了最危险的存在。

    方十八破天荒的反抗起方箬的军令来,方箬也不多说,将坐镇大营的职责交给她后,亲率一营兵马像往常一样继续袭击。

    等待的几个时辰,她着实捏了把汗,时不时感到背脊发凉。

    直到方箬率领兵马平安归来,她这种状况才有所缓解。

    宽广的天际处,阴翳遮掩下的圆日缓缓西沉。一对人马穿过茫茫雪原,奔向残破的孤城。

    方十八蹿下长梯,抽了令官手中的红旗挥得飞快。

    厚重的吊桥放下,扑打起连片的雪花。方箬行在最前方,没有像往常那样骑着她的红鬃栗色马。

    “你的马呢?”十八忘了问战况,下意识说出了心中所想。

    凉州的马匹病的病死,饿的饿死,方箬那匹马算是那寥寥无几的活马中最显眼的了,很难不令人注意到。

    “护送唐笙时给她了。”方箬解下剑缰,活动起来捆得麻木的双手。

    “那唐笙——”

    “今夜应当能回来。”

    “你们方才——”

    “斩杀了六百余人,放走了三百来号伤患。”

    方十八听罢拍了拍脑门,眉毛紧拧:“杀了这样多,丹帐那边知晓了,十九该怎么办!”

    “你糊涂,就是打赢了,十九才能更安全。”方箬用马鞭底敲响她的护心镜,“打赢了才能告诉丹帐人,我们尚有痛击他们的余力,十九同他们谈才更有筹码。”

    方十八蔫巴了,她靠上染着白霜的城墙:“可是——”

    “方总兵!方将军!”

    颅顶传来阵阵呼唤,方十八意识到什么,飞快登上城楼。

    不远处,毛驴拽动的粮车在雪地上压出了深深的长痕。走在队伍最前端的,是齐军服制的兵丁,身形分外熟悉。

    方十八瞪大了眼睛,心中洋溢着欣喜,可搜寻了一路都没见着那道高挑的身影。

    一行人带着粮食进城了。

    方箬迎了上去,望着唐笙的两个亲兵,面色一凛。

    “十九呢!”

    “唐参赞呢?”

    方箬和方维宁齐声问道。

    亲兵嗫嚅:“唐大人被那库莫可敦留住了,怕是这几日都难回来了……”

    第193章

    三日过去了, 唐笙仍是杳无音讯。

    照着临行前的约定,她走后第三日不管是否回辕,凉州守备军都必须开始突围。

    三日是城内粮食能支撑的最后期限了, 再待下去,人食人将会变为常态。

    这几日各营主将都隐晦地传达了即将突围的军令, 老军士们大致猜出了动向, 死气沉沉的凉州城,终于焕发出些许活力。

    暮色降临,各营军械帐卸了个干净,铁匠浇灭了艰难维持了月余的珍贵火光,淬炼出了最后一把军刀;营兵扎好行囊和绑腿, 吃下了节省了数日的干粮;将军们等候着炉内最后一柱香的燃尽,视线落于积雪覆盖下的残破官道,终于下达了分发口粮的命令……

    城中仅存的数千名老弱病残,收拾好全部家当,早早地等候在营寨附近, 身躯佝偻的老者拄着拐杖,巴巴眺望。

    城楼上的方箬戴好铁盔, 耳廓冰得发麻。

    “不再等等吗?”方十八问。

    “已经迟了一个时辰了。”方箬答。

    方十八垂下脑袋,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凉州坚持到今日,几乎成了一座废墟,孤零零地立在丹帐大军的包围圈中。所有人都知道继续留在这里的后果,所有人都想求生, 方维宁也不例外。

    可她放心不下唐笙。

    陛下在她来时将唐笙托付给了她,如今却为了为城中这最后三万人, 孤入敌营,回营希望渺茫。

    作为方家人, 方十八做不到将这个最小的妹妹丢在这里,也做不到忘却陛下的近乎恳切的语调,头也不回地离开。

    挣扎了片刻,她道:“长姐,你们先行,我再留几日,等等十九。”

    “十八,三日未曾遇上丹帐进犯了,你仔细想想,这是什么意思。”方箬竭尽全力引导她,“库莫送粮,缺口大致也会打开,这是递给陛下的投名状。但库莫手上也得捏着对弈筹码,你明白么。”

    “我何尝不明白。”方十八心中涌动着一股无名火,她别过脸,不想让长姐看清她的神情,“局势瞬息万变,若有意外,就凭跟着十九的那十来个人,她如何脱险?”

    她这人一向凭心做事,万事万物讲究一个不违心。她不是什么统领千军身上压着数以万计人命的总兵官,她此刻满心想的都是亲人的安危。

    方箬叫唐笙十九,但所作所为满是主将风范,鲜少有对亲人的关心。十八理解她,敬重她,所以再感烦闷也仅是气自己。

    “你非要留么。”方箬似乎看透了她的想法,眸色暗淡了许多。

    方十八不说话。

    “那就将垫后重任交给你了。”面上的失落转瞬即逝,方箬抽离情绪,“再给你两日,若是两日过了,唐笙还未回来,一定要突围。”

    她看向城下整装待发的军士,掌心撑着城堞,垂下首来:“你要明白,人心所向,他们之中,没人想继续留下了。拖的越久,你身畔立着的人就越少。”

    方十八回眸,顺着她低垂的脑袋看到了黑暗中泛着银色光亮的甲胄,火把扫过,照亮那一双双满含期望的眼睛。

    “想要归家”这四个字,喷薄欲出。

    十八哑声应道:“好。”

    *

    帐外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唐笙睁开眼睛,逐渐适应黑暗。

    库莫人暂时将她扣押在了中帐中,食宿规格给予了来使足够的敬重,但彻底限制了她的自由。

    这些在她意料之中,唐笙做好了被扣留到战争结束的准备,但她不准备束手就擒。

    余下十名亲兵分别看押在另两顶帐篷,距离她不是很远。

    中帐周遭围了三十来个库莫刀兵,白日里巡视比晚间要多,子时过后,巡视兵丁会少大半。

    子夜时分看守因为困倦,会放松警惕,脚步声总是隔上许久才能响起。

    那时正是逃跑的好时机。

    唐笙凭借脚步声推断出了这些,在脑海里描摹出了出逃线路,一遍又一遍的演示。

    星移月斜,将帅凭借星象判断时辰的本领被她用上了。

    再次睁开眼睛,帐外静悄悄的。

    缝于心口处的暗袋被她撕开,只含锋刃的匕首取了出来。

    库莫礼数还算周全,并未搜她全身,这把匕首便被她藏了下来。

    唐笙就地取材,割开长袍衣摆,缠成匕首柄,划下半个指甲盖厚的桌木加固,又用衣料加固了一层。

    宽袍割成了及膝短袍,唐笙束好衣袖,将余下的衣摆塞进了扎紧的革带中。

    她是文臣,上阵杀敌的次数屈指可数,宽袍遮掩下的身形无法看出习武的痕迹。

    安宁了好几日,库莫人放松了警惕,唐笙的三脚猫功夫也就派上了用场。

    脑海里翻覆着秦玅观从前凭着巧劲制服她的动作,唐笙捆了看顾她的库莫婢女,封住了她们的嘴巴。

    婢女奋力挣扎,腕间的布料却越锁越紧,勒得她们苦不堪言。

    黑漆漆的眼眸里印出了一抹高挑的身影,立着的人探出指节,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匕首虽短,但足以扎透要害。

    片刻后,倚靠在帐前的守卫在睡梦中挨了刀扎,睁眼时全身无力,一点声音也发不出了。

    唐笙除了他们的衣帽穿戴整齐,半张脸掩于兽皮帽中,模仿着库莫人行走的姿态,装作尿急的模样,匆匆穿过中帐。

    同一时刻,最先突围的齐军先锋穿过西南城门,一头扎进山林之中。沙沙的脚步声和尖啸的朔风成了耳畔唯一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东南城门,军士们出了城便兵分三路,以免人数众多,引起丹帐人的注意。

    最先突围的八千人行进得格外顺畅,丹帐人好似一夜间消失了个干净,身处重围似乎成了错觉,没有人能阻挡他们归家的路了。

    方十八目送着最后一队军士出城,目光重新落在北面的荒原上。

    随她留下的都是秦玅观为唐笙钦点的护卫与誓死追随她的军士。

    她望着最后这百十来人,心中五味杂陈。

    垫后的队伍极其危险,许多时候都不会有生还的可能了。这百十来人几乎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没人不知道这个道理。

    方十八深深地凝望着每个人的面容,想要将他们的模样深刻于心中。

    蓦的,她的眉头蹙了起来。

    “你为何不去?”方十八看着那张青涩的面颊,心尖一颤。

    被唐笙救下的少女摇了摇头,目光坚定。

    “我要等唐大人回来。”

    “不可!”方十八招来信得过的军士,叫她们带她突围。

    “我不走!”她拼命摆动肩膀挣开束缚,“唐大人救我一命,我怎能就这么走了!我不是什么白眼狼,我知道知恩图报!”

    方十八眸光微烁,手上的动作却未停下。

    凭着身量优势,她轻而易举地将人捆了,叫军士给她出凉州城。少女几乎是被人架着拖出去的。

    她不停地回眸,眼中闪着泪光。

    方十八别开脸不去看她,继续向军士们训话。

    这回的训话没有出征前昂扬的鼓舞,只有友人间的劝勉和宽慰,方十八说着说着,嗓音哑了几回:“接引唐大人并非易事。无论结果如何,你我都要做好必死的准备——”

    “既然留下,就要失了归家的路。日后这凉州城,便是你我的……”

    方十八喉头发涩,顿了片刻,一字一顿道 :“长眠之处。”

    *

    帐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被捆住双臂的属官下意识屏住鼻息搜寻声源。

    来者是后脚跟着地,行走间的步调不似丹帐人,更像是经受训练的御林卫。可这脚步声好似叠着什么,多出了几分闷重。

    属官意识到,这是属于两个人的脚步声。

    她用眼神示意帐中另外四人,慢慢挪动身躯靠向她们。

    不同于来使,她们这些瞧着就有功夫傍身的武官都被丹帐人捆了个结实。

    被反捆住的双手难以挣脱,属官用嘴巴衔下桌案上的茶盏,缓缓放至地上,用脚采裂,尽量降低发出的声响。

    她躬身,再次衔起碎瓷,轻轻挪至其余四卫身边。

    帐帘忽然打开,丹帐兵巡视了一周,确认没人后,走向了她们。

    心悬一线的属官将碎瓷藏在口中,血味在她口腔中蔓延开来。

    丹帐兵拔出食肉用的短刀,蹲下身来,用刀面拍了拍她的脸颊,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忽然咧嘴笑了起来。

    属官以舌抵起碎瓷,用最为锐利的一端朝向即将靠近的丹帐兵。

    余下四卫警铃大作,就在丹帐兵靠近时,一道黑影压了下来。匕首刺破血肉,撕裂声在凄清的暗夜里格外清晰。

    锋利的匕首割断脖颈,刀锋循着脖颈最为脆弱的那节脊骨落下,丹帐兵的脑袋和躯体断成了两截。

    唐笙的眼神凉得可怕,像是丢弃什么恶心物件那般拂开丑陋头颅。

    做这些时,她的手中没染一丝血迹。

    属官吐了口中的碎瓷,张了张嘴,用口型征询她的情况。

    唐笙手起刀落,将束缚住她们的绳索全部斩断。

    她声调虽轻,眼神却分外坚毅:

    “跟我走,我带你们回家。”

    第194章

    “是蒙着眼睛带去的, 走了很远。”

    “关押在何处我们不知,只知晓那可敦是和静公主,说丹帐话, 对齐人没什么感情。”

    “我们出来时唐参赞还在大帐里,丹帐兵又蒙了我们的双眼将我们带出来, 给了两车粮。”

    “我觉着她们应当会被分着关押, 那些个丹帐人对唐参赞还算客气,对林护卫她们就……”

    “其余的不清楚。”

    ……

    城楼上,方十八将来龙去脉问了好几遍,这才下令点燃烽火。

    下臣不解,问她为何, 方十八答:“唐参赞不是不守约的人,约好了三日,必然会有行动,离得那样远,我们要为她引路。”

    方箬留给她们取暖的柴草全进了烽火台。丢下最后一捧木柴, 城楼上最后留下的这百十人纷纷侧身,等待方将军发话。

    方十八抽出篝火边燃了半截的木条握在手中。

    今夜风大, 焰火被风吹歪, 抛出时洒出点点火星。

    沉寂了片刻,火光猛的窜起,红黄相间的色调染红了黑漆的夜。

    烟雾升腾,长焰冲天, 每个人眼底都印着明亮的火光。

    围上来的火把愈来愈发多,唐笙抵上亲兵, 低低道:“都往我身后躲,不要脱队。”

    属官握紧弯刀, 心悬到了顶点:“我们给您垫后,您速速出营!”

    到处都是库莫兵,即便伪装得再好,十余人也很难不与哨兵相遇,很难用丹帐语答上口令,在没有调令和信牌的情况下顺利出营。

    她们躲了一路,结果营寨顶哨在一行人即将翻出来时吹响了号角,叫醒了整营整营的兵丁。包围迅速锁紧,逼得她们无路可退了。

    “垫什么垫?”唐笙将刀柄与掌心扎紧,目光炯炯,“只围不杀是因为伤了我没法和陛下交差,你们遇险了老实躲到我身边,听到了吗!”

    持刀逼近的库莫兵虎视眈眈,寨楼上也立起开满弓的兵丁。

    库莫人只当她们是一时犯浑,自不量力地逃跑,确认所有出口都被堵住后,兵官带译官大摇大摆地上前。

    唐笙的左手两指抵至唇边,她对身后的亲兵道:“我吹哨,一起冲向寨门。”

    她观察周遭,终于在确认方向后吹响了三声口哨。亲兵随着她的步伐向东南方向杀去,库莫人冲了上来。

    一片混乱中,一匹金鬃枣红色的马停止了咀嚼草料,挣脱束缚,一跃迈过槽枥朝着哨音响起的方向奔去。

    被冲乱阵形的库莫人将双脚嵌入泥堆里,挥出套马杆,整个人却被枣红色的马拽起拖行了数百米,摔了个血肉模糊。

    奔马靠近,包围圈中的库莫兵要么被绳索和长杆卷起,要么被马匹撞翻在地,哀号声此起彼伏。

    “跟马走!”鲜血四溅,唐笙格开刀锋,面颊染上一串血痕,扯着嗓子喊话,“不要恋战,跟着马冲的方向出去!”

    寨楼上的库莫弓兵箭矢随马而动,却因奔马混于军阵之中难以发箭。终于抓住时机齐射一轮,中箭的奔马却没有停下,自己人反倒伤了不少。

    拒马拦起,拖慢了金鬃马行进的速度,库莫兵趁机投掷石块与链锤,击得它发出痛苦的嘶鸣。可金鬃马并未就此停下,反而发了狂似的一跃而起,凭血肉之躯撞开了寨门,不顾胸脯被伤,顶开了路障。

    寨门已开,唐笙将掉队的亲兵拉了回来,朝缺口奔去。

    “跟紧了,不要恋战!”她挡在了弓兵的射程之内,阻碍了他们的视线,好让亲兵逃得更安全些。

    视野高处,双轮高大的丹帐辘轳车靠近了,秦之娍从车内走出,望着唐笙的眼睛里压着戏谑,好似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她抬手,弓兵便不再张弓,步兵也退出了一条宽阔的道路。

    唐笙来不及细思迈步即走,刚出营寨,身后便传来了密集的马蹄声。

    望着她们远去的身影,顺天可汗侧过身向母亲求教。

    秦之娍双手藏于马蹄袖中,垂眸同他说话。

    “多放线,多钓鱼。”

    *

    城下似有动静。

    方十八压低火把眺望,只见方箬的坐骑踩着连片的尸体朝护城河奔来。

    她戒心立起,拔刀提醒守城官兵戒备,亲自率人从侧门出去探看情形。

    金鬃马口吐白沫,肚皮与胸口布满了伤口,鲜血滴了一路。饶是这样,它仍未停止行进,火光照亮之处,鲜血指明了它来时的路。

    十八鼻尖发酸,吹响了两声口哨,金鬃马终于扬蹄,哀鸣了声倒在了血泊里喘着粗气,那双圆眼已经涣散,呼出的白烟愈来愈薄,生气在逐渐消逝。

    方十八抚着它的鬃毛,沙哑道:“烽火不要停,留下五人看守,其余人,随我跟着血滴追。”

    失了马匹的轻骑兵跑得也不慢,方十八握着刀,踩着血迹奔跑,将烽火甩在身后。

    广阔的雪原上,千名骑兵铺开追逐,声势骇人。

    “张开马索,快速行进,迎着骑兵!”方十八抬高刀锋,“记清楚了,要斩马腿!”

    同一时刻,唐笙停下脚步,叫亲兵们先走。她挡在了马蹄踏起的雪浪前,横下刀锋。

    不远处的库莫人发出轻蔑的哨声和欢呼声,用手中的马刀晃着圈。

    精疲力竭的亲兵不肯走,说什么都要护卫唐笙。

    这样的关头说一个字都会拖慢逃命的时间。唐笙恨她们的愚忠,也恨她们情谊。

    “走!”她一把推开属官,“还不明白么,你们落在他们手上会死!我不会!抓着我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你们快走,为何要陪我送死!”

    亲兵们纹丝不动,反倒做出战斗姿态。唐笙仰天长叹,喉头发出的哽咽好似困于陷阱的野兽最后的哀鸣。

    马蹄嗵嗵,大地在震颤,雪浪似乎已经扑打上了面颊。

    属官挨上她的肩头,亲兵围成弧状护在她的身前。

    “与其留在敌营,成为最后掣肘大齐条件,不如战斗到最后一刻,和同袍们倒在疆场之上。”属官的话夹杂了太多杂音,“我们是陛下带出的黑水兵,我们生来便是利刃,该扎在胡夷胸膛,折断在沙场之上!”

    “若是能杀敌而死,我们绝不贪生!”

    铿锵有力的声音刺破耳膜,刹那间,唐笙想起了一年前御林女卫在牢城营将后背交给她的情形。

    那时方十二宽慰她的话无外乎“向死而生”四字。

    唐笙竖起来弯刀,直面奔来的库莫骑兵,眼眸黑漆。

    所有人都在等待弯刀挥下的时刻,心跳声盖过了呼啸的风声。

    想象中的劈砍并未降临,库莫骑兵两翼忽然冲出一队人马,绊马绳带倒了最前边的一队骑兵,迟滞了追击。

    唐笙后颈感受到了一股强劲的力量,圆领被人拽着,半身后仰。

    方十八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叫人将她们五个护了起来,拥簇着她们远离。

    “护送唐参赞突围,快走!”十八没有搭理唐笙的呼喝,命令果决。

    百十来个人拖不了太久,库莫骑兵很快反应过来,砍杀完拉着绊马绳的齐军,从两侧绕过,重新铺展队形进行攻击。

    马鞭抽响,雪浪奔涌,弯刀划破夜空,割断齐军的脖颈。

    方十八矮身劈砍,握着马槊刃低拽下库莫人,一举夺马翻身。

    与库莫人处于同一高度的方十八如得神助,一套劈砍刺挑,杀伤十余人。其余齐军效仿她的动作,越杀越勇,可杀到最后,身旁的熟悉面孔却越来越少。

    库莫将官喝令不止,不一会,最前边冲杀的骑兵便退后了,马背上,近百名弓兵开弓搭箭瞄准了她们战斗的位置。

    “下马避开——”方十八睁大了眼睛,跃身高呼,“躲好了!”

    箭弩齐发,飞矢撒下。

    唐笙张开臂膀推开护卫她的亲兵,斜身挡在她身前。

    瞄准属官的库莫将官拇指已然松开,他眼睛发颤,在箭羽刮过长弓彻底脱手前偏转了方向。

    流矢破风,落在雪地里,扎在尸首上,刺破活人胸膛。

    雪地被扎成了刺猬,伤马重重倒下。

    唐笙的耳朵发出嗡鸣,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唐大人!”

    “唐参赞!”

    “十九——”

    呼喝声从天际传来,唤回了唐笙的思绪。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心脏快要跳出胸膛了。

    对峙中的两方显出了诡异的寂静,库莫将官也想知晓唐笙的状况。

    “我还活着。”她动了动身体想要起来,感受到了肩膀转来的刺痛,“一点皮外伤罢了。”

    护甲挡住了箭头的冲力,扎破唐笙肩膀的箭矢并没有伤及要害。

    她忍着疼痛挣扎着起身,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将箭头一把拔出。

    鲜血渗了出来,带出的血花溅在唐笙面颊。十八含泪挥动臂膀,调整起最后四十余人的防御阵形,嘶吼道:“保卫唐参赞!”

    亲兵架起唐笙后撤,银甲上落满了斑驳的血渍。见唐笙未死,库莫人再一次张满弓弦,骑兵俯身等待冲锋号令。

    劫后余生,唐笙走得有些慢慢,望为她而倒下身影,唐笙沙哑道:“别管我了,你们快走……”

    她去够属官身侧的腰刀,不忍心再看着这么多人为她而死了。

    此时的俘虏和兵官就是库莫日后谈判的筹码,于库莫人来说多多益善。唐笙是筹码中份量最重的那个,倘使获取别的筹码要灼伤自己的话,库莫人更情愿扣下她一个。

    逃离是为了避免成为拖累大齐的筹码,活着是为了保卫这群忠心于她的亲兵。

    危急时刻,她的思绪变得愈发清明了。唐笙忽然觉得,她还有另一条路可走。

    刀剑出鞘发出锐利的铮鸣,唐笙避开搀扶,刀架脖颈。

    “走啊!”她高喝。

    第195章

    中军精锐最先钻出了包围圈, 随后是左翼步军。

    方箬率领的右翼步军是最后钻出来的,彼时丹帐人收紧了包围圈,右军垫后的已和追兵交上了战。

    照理说库莫人不该在这时候追上来, 若是封上了口子,库莫汗递给陛下的献礼便受到折损。

    方箬隐隐觉得, 这是到了凉州与泷川的交界处, 守备军遇上其余四部的伏兵了。

    她栗然发了冷。

    坡道上,留守在后维持秩序的方箬揪起脚底打滑的兵丁丢到队伍中去,她骂道:“跟紧了,后撤不是溃逃,蹿成老鼠是等着丹帐人冲上来杀个干净么!”

    说话间方箬忽感掌心一轻, 她扯起人,看到了一张沾满烟尘的脸。

    “接着唐笙了?方将军呢?”方箬语调上扬。

    被她提着的人摇了摇头,指向飘扬着火光和浓烟的远方。

    方箬心中警铃大作,思绪运转飞快。

    点燃烽火求援显然是同十八留守的初心违背的,指引唐笙归来尚是合理猜测。

    她留守队尾, 悉知全情:刚冲出来时,齐军无比顺畅, 像是库莫人有意放水。联想起这一路的突然紧缩, 方箬心中涌出了个可怕的猜测——唐笙大概会为了不沦谈判桌上的筹码,带人逃出以博得一线生机。

    如今包围在收缩,再迟一些,口子封紧, 十八和十九就都回不来了。

    方箬当即下令:“总兵亲兵后队转前队,随我向前!”

    跟上队伍前, 她推了少女一把,叫她跟上突围的队伍, 自己则以刀拄地,抬高膝头奔向浓烟指引的方向。

    “总兵!”属官跪爬上坡叫住她,“您这是——”

    “你们继续向前,若是泷川守军不多便直接攻下策应大营,若是守军太多就绕过去,直奔平梁大营!”方箬抽下腰牌和总兵令箭,“快走,勿要拖延时间!”

    身姿矫健的方箬动作快得像是一道黑影从属官探出的指尖溜过,属官焦急呼喊,她却没有回头。

    雪夜急行军,风险大,难度也大。方箬凭烟火判断方向,只身扎进没有足迹的雪地,小腿肚都陷了进去。

    她在前开路,跋涉数里,忽觉足尖一痛。

    追随在侧的兵丁去扶她,方箬一把将人推开,扶膝继续往前。穿过了这片原野抵达高地,方箬这才发现自己中了兽夹。

    蕃西的冬日太冷了,时常奔走在外的守军无论官职大小都会在长袜上裹上厚重的布条,再于靴中塞上干草,方箬也不例外。若没有这些保暖举措,在外当值的将士们脚趾头都要冻掉了。

    兽夹咬上她时,方箬脚底早已冻麻了,毫无知觉,硬生生拖着走了一段路才感受到了疼痛。

    “往前,不准掉队。”方箬躬身掰开兽夹时也不忘催促行军,她抽了布条将伤足缠了个结实,确保不会留下血迹便继续行军。

    没有火把,没有人知道总兵方才做了什么,将士们只知晓方总兵在带领队伍寻到土道后逐渐落到了队伍中部。

    *

    辘轳车周遭围了太多库莫兵了,黑压压一片,在雪地中分外显眼。

    可汗换了马随车而动,看着母亲推开车门远眺。

    “母亲,她们还在僵持。”可汗俯身,恭恭敬敬地禀报马背上看到的情形。

    “有援兵?”秦之娍问。

    “有,不过百人。”可汗答。

    “不止百人。”金珠大臣按马上前,指了指远处晃动的火光,“斥候来报,右侧又有一支援兵正靠拢,看着人数不少。”

    护卫统领当即拔刀,呼喝库默兵护住可汗与可敦。

    “大概多少人。”秦之娍问。

    “已派人再去探看了。”大臣答。

    秦之娍思忖片刻,挥手叫另一队兵马补上:“尽早捉到唐笙,此事不得再拖了。”

    说话间,她远眺了片刻,蹙起了眉头。

    前方的厮杀不知为何忽然停了:追击骑兵按马徐行,远远望去几乎没有再要行进的迹象,拼死抵抗的齐军也停止了运作。

    茫茫雪原上,绯袍女官化作一点缀于白雪之间。

    秦之娍凭身形和服制认出了缓缓行至两军中央交战处的人,眼眸微瞠。

    “停下!”她叫旗兵发令,叫停了整支军队,“侧翼骑兵阻击靠近的援军,将他们隔开。”

    顺天可汗不解:“我军势头正盛,为什么要停下?”

    “那女官走到阵中,以死相逼了。”秦之娍说,“她不能死。”

    可汗仍是不解。

    “瓦格人要输了。”秦之娍耐下性子同他解释,“到时候冲在最前边的那四部,还有还击的可能么……”

    “齐人元气大伤,我军士气正盛,一鼓作气攻入京师不好么?”顺天可汗越说越激动,言语间藏着轻蔑与期待,好战血脉在身上涌动,“母亲您不是最想回到齐都,回到您长大的地方么。再给儿臣些时间,儿臣一定缚住崇宁帝,叫她来给您请罪!”

    他越说越激愤,仿佛秦之娍远嫁和亲的苦难都是秦玅观造成的。秦之娍听着忽觉厌烦。

    她道:“丹帐为何做了那么多年的属臣,你的父辈为何连正面进攻大齐的胆量都没有?”

    这两句话将年轻的顺天可汗问得泄了气,他赌气道:“母亲!”

    秦之娍没有回应他,只派金珠大臣去稳住唐笙,将她接应过来,这才回应汗王的话。

    “这仗打得太久了,瓦格必败。四部也有了分裂的迹象,再往前谁敢保证不打败仗?我们蜗居在后,替四部扫清残敌,啃下硬骨头是为了什么,为了完成你兄长那异想天开的统一大业?等到他壮大了势力,再将你们这些弟弟屠杀干净?你真是糊涂!”

    “损兵折将去打一场于自己而言没有任何益处的仗,与势力数倍于己的王朝为敌,是下策。那崇宁帝未及二十便将瓦格都拔承天可汗击溃,掌权来收拢各派,清除了所有政敌,培养能臣,推行新政革除积弊,你有那样的魄力?”

    可汗一时语塞,整张脸涨得通红。

    秦之娍的心终于软了下来,向他说起更深远的打算:“经此一战,齐人亦是元气大伤,大概恢复固有疆土了便不会再战。”

    “四部为战乱削弱,库莫便是丹帐唯一的王者。要想不经战事顺利地一统六部,就得同齐人交换筹码——”

    “这齐人少傅是崇宁帝故人姊妹,地位颇高且情谊深重。她活着落在我们手中,便是最大的筹码。”

    *

    两军对峙,走向阵中的唐笙回望起纹丝不动的亲兵快要绝望了。

    她不能无动于衷地看着同她朝夕相处的亲兵一个接着一个倒下,或栽于血泊,或身首异处,或瞪大了眼睛惊恐地面朝归家的方向。

    零星百来号人,阻挡数以千计的库莫骑兵,连螳臂当车都算不上。

    数倍骑兵对阵这轻装步兵就是一场单向的屠杀。

    她们都倒下了,她也会重新落到库莫手中,明明她曾向亲兵许诺,要带她们回家。

    这种负罪感让唐笙没了生还的欲望。眩晕感裹挟着她,唐笙半身轻晃,刀刃几回擦着脖颈滑过。

    她们这样抵抗为的就是不沦为掣肘陛下西进的筹码。筹码罢了,活着的筹码才有价值,死了便是一文不值了。

    她想,与其亲眼目睹这场屠戮,不如用自己的死,拖延时间,为亲兵获取一线生机 。

    唐笙是这样想的,亦是这样做的,只是方十八扑了上来,死死攥住了她。

    “放手……”唐笙劝解她,“如今这情形,你还要逞一时之快,不顾大齐安危么。”

    方十八用眼神回绝她,仍是不肯松手。

    余光里,库莫人的弓弩已经聚到了她们头顶。

    “你再不撒手,我们会一同死在此处。”唐笙听着弓弦紧绷声,倒数起了数。

    方十八眼底泛起了光点,咬了咬牙,终于撒手,但还是单手扶着她,单手举刀护在唐笙身侧。

    “我可以同你们回去。”唐笙缓缓道,“但你们得放她们走。”

    库莫将军听不懂她的话,交换过眼神,将译官带了上来。

    唐笙继续道:“她们若是走不了,我便自刎在此,到时后果如何,你们应当知晓。”

    库莫人交头接耳,为首的那个,朝她颔首。

    唐笙强忍着晕眩,挣开方十八的搀扶:“你要明白,你留在此处只会给库莫人多添筹码。”

    “十九——”

    “走!”

    唐笙极少用这样严厉的语调同十八说话:“再不走,等他们缩了包围圈,我们就都得死在此处了!”

    “走!”她拿出参赞大臣的架势勒令军士,“违抗军令者,便是扰乱边塞危局,其心可诛!”

    终于,齐军变做两部,一部举刀死死盯着库莫人,护着转身后撤的另一部人。

    十八后退的步子极慢,没了往日的雷厉风行。

    唐笙再次嘶吼:“走啊!你心里装着的到底是家国大义还是我这个不值钱的妹妹!”

    这一嗓激起了方十八的理智,后撤的每一步都在她心中割着刀子,剜得她鲜血淋漓。

    战马扬蹄,踢起雪浪。唐笙注意到边角处的库莫骑兵似有准备追赶的架势,当即喝住。

    刀刃在她的颈上留下血痕,库莫人果然不敢再动了。

    此时此刻,亲兵和方十八已退出数百米远,但仍在库莫兵弓弩射程范围内。倘使此刻库莫做起动作,策马追赶,她们仍无全部生还的可能。

    唐笙警惕着每一处的动作,为了给库莫人定心,缓缓向前走去。

    忽然,不知何处传来了震天的杀喊声,库莫右边也立起了近千支火把。

    唐笙额角不停地渗出冷汗,视线逐渐模糊。肩头的伤口似有撕裂,牵动了脖颈间旧伤,痛得她行走的步伐放慢了许多。

    包围圈中,赶到埋伏点的方箬夺下她手中的长刀,使出全力将她推向远处。

    局势有了转机,方十八激动得直冲上前,鲁莽迎敌。

    “十八,将她带走,不要回头!”方箬立起双刀,收拢残军阻敌。

    方十八扛起唐笙,拽来库默人的马驮好唐笙,将她交给前来接应的队伍,自己则跟上了方箬,不愿退去。

    见唐笙即将逃出包围圈,库默兵像潮水般涌了上来。

    方家姐妹边打边退,尽量拖慢步军的步伐。

    半空中抛来一道绊马索方箬咬牙起跳,绳索却从她的指缝间滑过,砸进了积雪中。

    五六把弯刀一齐砍来,方箬仰面躲过,顺势倒在雪地中翻滚向锁链掉落的方向。

    刀锋劈断了她的发带,擦着她的面颊落下。肩背磕上锁链的那一刹,方箬来不及拾刀格挡,奋力拉起,为她捏了汗的方十八迅速响应。

    锁链窜起,扬起阵阵雪浪,库默追兵随着上扬的黑绳倒下,带倒了身后大片骑兵。她们也被巨大的冲力带着,在地上砸出雪坑。方箬喉头一热,舌尖尝到了血腥味。她抵死撑着,将自己这端的绳索绕于被自己肩背刮出的大石块上。

    一时间战马嘶鸣与叫骂和哭号混杂在一起,挫败了进攻方的士气。

    方箬和十八并未就此罢手,她们配合默契,绊马索贴着马肚划过,随着她们抬臂的动作再一次带倒还能动弹的库默兵。

    只是这一回,她们已经力竭了。

    “后撤!”方十八确认接应唐笙的已经走远,高声呼唤还在阵前御敌的军士。

    侧脸刮过一阵风,刀鸣声起,尖锐的金属碰撞声震痛了她的耳膜。

    库默骑兵收起弯刀还想再砍第二回,方十八左手握刀,使出了不知哪里来的蛮力刺穿了马肚,叫他跌在了雪地里。健硕的身形摇晃了两下,她被后撤的军士架起,才没有倒在地上。

    手中的锁链轻了,方十八意识到,是方箬手中的绳索最先滑落的。

    她侧目,看到了被围困的方箬。

    “长姐——”方十八的呼唤声撕心裂肺。

    军士们咬牙拖拽,眼底映着泪花。落在后方的军士想要救援方箬,却被方箬的呵斥声制止。

    “带方将军走,回头者必死!”

    第196章

    眼前的追兵越杀越多, 但为首的却没有要取她性命的打算。

    里侧是步军,外侧是按马绕圈的骑兵。她纵有三头六臂也是插翅难逃。

    情况果真同她预想的一样。方箬不想逃了,她借此砍杀敌兵, 要他们为围困至死的齐军和百姓赎命。

    身手好的库莫人也不甘示弱,趁着她鏖战时从薄弱处下手。

    方箬的脚伤很快被发现了, 库莫人有意消耗她的体力, 拖慢她的速度,朝她伤足处入手,再挥刀伤及她的肩背非要害处。

    脚下躺着不知多少具死尸,鲜血顺着伤口流出,在冰天雪地里冲开一条血色的溪流。

    方箬后退时为尸首绊倒, 腹部也挨了一记重击。她躺在了齐人与库莫人纠缠的尸首上,想要撑刀起身,后身却不受控制的倾倒,唇角也渗出了血渍。

    一柄银刀抵在她的喉间,接着是二把, 第三把,第四把……

    方箬偏首, 在映着昏黄光点的雪污间看到渐行渐远的身形, 忽然就不想动了。

    金珠大臣走近了,用眼神示意库默兵将她扶起。

    辘轳车近了,方箬看到了车上熟悉的身影。

    连串的丹帐语响起,方箬拭去了唇角的血渍, 就这样看着秦之娍。

    “哀家认得你。”秦之娍叫骑兵继续追击,睥睨着方箬的视线却从未移开, “你是崇明府的女卫统领。”

    “绯袍通襕纹。”她打量着方箬,淡淡道, “你如今是这凉州总兵官罢。”

    方箬启唇,面颊随着呼吸下落:“殿下,都是齐人,何必兵戎相见……”

    “哀家并不想兵戎相见,可你们也不给契机呀。”秦之娍说,“哀家只想留唐少傅至征战结束,她却要逃,说是和谈,也没有拿出分毫诚意,连个哀家和同陛下讲价的机会都没有了——”

    “不过好在,你是总兵官。”秦之娍微微一笑,“便由你来作交换罢。”

    “哀家这库莫,正缺能臣,你若是愿意,官衔能比如今更高。”

    她挥手,叫库默兵下了方箬的兵械。

    方箬反倒笑了,她抬眸,拇指抚过唇角,摩挲起喉头。

    “殿下,您多虑了。”她笑得戏谑,“您忘了,下官是御林卫?”

    崇明公主府的护卫是御林卫的前身,秦之娍尚在思索她的话外音,却见鲜血迸溅,染红了视线。

    “方箬!”她唤道。

    *

    马背晃荡,唐笙的思绪一片混沌。

    她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到最后忘记了自己是到底是什么人。

    她原以为自己伤得不严重,甚至中箭的那一瞬没有觉察到什么痛楚,现在想来应当是肾上腺素的作用了。

    方箬一行人增援开辟的路线帮了大忙,唐笙和方十八得以绕过包围圈跟上南下的接引队伍。

    伏在马背上的唐笙抬眸,勉强睁开一点眼睛却看不清前边的情形了。

    队伍还在推进,只是唐笙从枕着马背变成了枕上军士的肩头。

    她忘记了自己是如何逃出来的,也忘记了走过了多远的路,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帐中。

    劫后余生,唐笙没有喜悦,只有心口无穷无尽的闷痛。

    她回忆着过去数月发生的一切,心口痛到快要无法呼吸了。

    唐笙撑身,思绪被肩头传来的疼痛转移。

    属官听得动静走了进来,眼底映着泪光。

    “十八呢?”唐笙嗓子哑得说不出话,轻咳了声才能发出声。

    “方将军在养伤。”属官答。

    “你们呢。”唐笙问。

    “都突围出来了。”属官眼底的泪光更清晰了。

    “方总兵呢。”唐笙拔高了音量。

    属官不说话,只是别过脸去,不想让上官瞧出自己失态了。

    唐笙明白了,澄澈的眼眸霎时灰暗了。

    “参赞,凉州守备军与平粱大营两面夹击,泷川光复了。”属官想捡些开心事说给唐笙听,说着说着自己却哽咽了,“陛下快要到了,前营军令已经传达,今晚大概就能到平梁了……”

    唐笙高兴不起来,别过脸,叫属官下去了,心头闷重,想要哭却哭不出来。

    她面颊发烫,眼圈发涩,好似被人拿火苗撩了圈。

    沉默良久,她寻来衣衫披上,扶榻走到帐帘处。

    掀开帘,唐笙微微屈眼。

    眼前的场景既熟悉又陌生——可能军营的布置大多都是这样的,唐笙瞧着那一张张陌生面孔,现实能同回忆中的许多幕重叠。

    眼生的军士向她奏报:“唐参赞,孙将军说,你若是醒了可以到大帐去,各营将军多在那儿。”

    “知道了。”唐笙答。

    她素服出帐,人憔悴得打紧。

    整个泷川守备军营沉浸在故土收复的喜悦之中,士气高昂。

    营地里歇息的兵丁中,还有一群灰扑扑的,眼神同唐笙一样哀戚的,唐笙知道他们是曾经的凉州守备军。

    见唐笙走在大道上,面颊凹陷,衣着灰扑的军士齐齐抬眸,眼底终于添了几分光亮。

    唐笙的视线掠过她们,在额头系上了素色的宽抹额。

    被打散建制,编入泷川守备军的军士们目送着她走入大帐,重新垂下了脑袋。

    嘈杂声正盛,唐笙隐约听到了喝酒划拳声,耳畔嗡了声,肩头的痛楚增添了几分。

    帐帘为人撩开,光打了进来,寒风卷走了热意。

    帐中人齐齐抬首,笑容僵在了脸上。

    “刚收了泷川便如此得意么?”唐笙语调强硬,“凉州刚失守,死了那样多的人,有什么可得意的?”

    孙镇岳的笑容淡了,话里藏着敲打:“唐参赞,泷川守备军庆贺泷川收复,有何不妥呢?沉闷了那样久,也该让将士们松口劲了吧。”

    他刚打了胜仗,甩了凉州指挥失责的包袱,好同秦玅观交差了,正得意着呢,唐笙此举无疑是给他泼了盆冷水,让他面上挂不住了。

    泷川的兵官也附和起他的话来,想要将责任都引到方箬身上。

    “无耻。”一道沙哑的女声响起。

    话音刚落,泷川兵官便反驳起来。

    “你说什么!”

    “嘴上放干净些!”

    “别你们我们了,都是蕃西守备军,要分得这样细致吗。难道凉州还能大过蕃西?”

    ……

    重重身影遮挡间,枯坐在长凳上的人忽然起身,唐笙的视线与之交汇。

    方十八低低道:“若是没有撤回的凉州守备军协助进攻,你们能这般顺畅地打进泷川吗。如今功都成你们的了,过都是凉州的了。”

    凉风吹过,孙镇岳酒醒了些。

    他想起了即将到来的秦玅观,当即拉回了将与方十八起冲突的兵官,举起酒杯向唐笙赔礼。

    “唐参赞同方大人说得对啊!”孙镇岳中气十足,打起了令人厌烦的官腔,“这功劳是泷川守备军和凉州守备军的——”

    “如今凉州守备军主力全身而退,泷川也收复了,这是大喜事啊!这场大捷要早日禀报圣上,让咱们共饮此杯,往后还要协力御敌,复我大齐疆土!”

    在座的一片喝彩,孙镇岳身边的军士绕过席间的将军们,将酒杯送到唐笙跟前。

    “唐大人——”军士恭恭敬敬道。

    酒盅聚起的微波里映着唐笙浅浅的身影,她望着那个小小的自己,转而看向阶上伪善的孙镇岳,静默良久,终于接过了酒盅。

    唐笙没有喝,而是垂手,放平酒盅,轻缓地撒下一道弧线。

    日日燃着炭盆熏干的大帐分外干燥,酒水落地,激起淡淡的尘埃。

    深色的水线将土地分作两截。

    孙镇岳及其仆从在线的那端,唐笙孤零零的,立在线的这端。

    帐中鸦雀无声,不知过了多久,方十八走到唐笙身边,从凉州脱险的兵官们纷纷跟了上来。

    两派视线交汇,像是无声的对峙。

    酒盅从唐笙指尖脱落。她最先撇开帐帘,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以方十八为首的凉州兵官跟了上去。

    失了总兵官,八万人也折损到如今的三万人,城中百姓也仅仅活下来两千人。

    凉州守备军士气低落,宛如丧家之犬。

    唐笙强打着精神安置众人,在日头快落下前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她枯坐在榻边,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放映着方箬夺取她的佩刀,将她推至远处的场景。

    那时方箬唇瓣翕动,明明说了什么,可她却一个字都没有听清。

    唐笙掩面,头痛欲裂。

    帐外有巡逻军士压低的谈话声,有朔风卷起冰雪的呼啸。

    沙漏流逝,黑夜静了下去,梆声隐与风中,终于听不见了。

    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凉风,吹动了她的衣角。

    唐笙抬首,看到了玄色斗篷遮掩下的身影,视线倏地模糊了。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想要再抬头,却又不敢了。

    她真的好怕这一切都只是错觉。

    帐帘落下,秦玅观身上的斗篷也落下了。她垂首,麂皮靴擦着氍毹而过,发出细碎的声响。

    “纛旗和仪驾还在平粱,闻说你到了泷川,便先来了。”

    日思夜想的声音响起了,唐笙的眼泪划过指缝。秦玅观圈住她,微微仰首,眼底映着泪光。

    凉州的事,她都听说了。唐笙能从那样的炼狱当中脱离出来,所经受的已经不是一个“苦”字能形容的了。

    秦玅观隐约觉得她必然会性情大变。可刚入帐时远远瞥了眼她的眉眼,发觉唐笙身上笼罩着层愁绪,她的心口便痛得快要无法呼吸了。

    “我来晚了。”秦玅观哑哑道。

    唐笙忍了已久的眼泪再也藏不住了,她紧紧回抱住秦玅观,埋首在她怀抱中,哽咽着说话。

    秦玅观矮身,单膝跪在她身前,回抱着她,轻抚她的发。

    “凉州丢了……”唐笙呜咽,哭腔听得秦玅观心尖发痛,“长姐也回不来了……”

    “我好没用,我好没用啊……”

    第197章

    “好了。”平日里秦玅观说这两个字多带着倦怠, 如今却只有温和的劝慰,“你慢慢说,想哭也哭得慢些, 我听着呢,说累了就歇息。”

    秦玅观拥着唐笙, 抚着那些遮掩着伤口的布条, 语调微涩:“朕来想法子。”

    情绪崩溃的唐笙脑袋乱糟糟的,说话的语序颠倒,那些积压已久的苦涩和愧疚都在此刻喷发了。秦玅观从她的话里整理最为真实的战况,了解到了豁出性命保护她的属官,被火烧毁的城际村落, 抱着病马哭泣的军士,城郊为乌鸦啄食的尸首,一念之差上了沙场的少女,为她考量了许多的方箬……

    许多时候秦玅观都是静静听着,偶尔插话。

    “十八说你又伤了, 今日烦躁,竟连药也未换。”秦玅观低低道, “你躺好, 朕瞧瞧。”

    唐笙说自己一点也不苦,她受的伤也未曾伤及要害,比起那些死去的人,她已经无比幸运了。脖颈上的勒痕与刀刃抹开的血色细线, 肩头上的箭孔都是这场大战中的细枝末节,一点也不重要。

    秦玅观的指尖浸在创药中, 鼻尖弥散着苦涩的药味,臂弯感受着唐笙逐渐平稳的鼻息。

    唐笙所经历的, 正是过去的她所经历的,因而那种痛楚秦玅观总比旁人有更深切的体会。她忽然有些后悔,后悔当初同意唐笙的请求。

    唐笙窝在秦玅观的臂弯里睡去了,一滴泪方才滚落,覆着她面颊上的泪痕滑下,分不清是她的还是秦玅观的。

    方十一经过通传小心翼翼地入内时,秦玅观正放轻动作,撤出自己的臂弯。

    她慌忙垂下脑袋压低了声量说话:“陛下,营兵给孙总兵递信了,他已经寻来了,正在帐外等您召见。”

    秦玅观答非所问:“各营主官同各处哨卡都撤换了么。”

    “回陛下话,都撤换了。”方十一瞧着陛下撑身托住唐笙的头颈,带着她以一个更舒适的姿态躺回榻上,声音又轻了几分,“十八夜里未眠,撞见了我,也知晓您来了。”

    秦玅观起身,走到她身旁才继续说话:“叫他们到主帐等着。”

    “是。”方十一应声,为她掀起帐帘。

    秦玅观微倾身,迈步出帐。

    深夜的帐外极冷,出帐的瞬间秦玅观便觉面颊被风吹痛。

    她掩唇咳嗽了几声,方十一忙替她拢好披风,递上暖耳与手笼。秦玅观加快了步伐,将递到手边的东西推开了。

    主帐里白日里堆起的火炉与炭盆全都撤走了,但帐内仍留有余温。方十八入内时,总兵太师椅两侧立满了熟面孔,好似一瞬间回到了京中,紧绷的心弦就此松开。

    与之相反,孙镇岳扫过周遭的生面孔,心悬一线——陛下的动作着实快,连留给他准备的时间都没有。

    交上兵刃,诸将依照官衔列好队伍,十八停在右侧队伍中间,孙镇岳则来到了左侧队首。

    等待了许久,帐外终于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

    众人屏气凝神之际,帐帘倏地展开,玄色的披风掠过一道道低垂的视线,诸将跪拜,甲胄碰撞声响起。

    昏黄的烛火中,秦玅观立于宽大的蕃西舆图前,身侧是象征总兵权位的太师椅。

    孙镇岳已经许久未曾面圣,印象里,秦玅观一直是前些年那个独坐金銮台的病秧子。他忍不住微抬首,不着痕迹地远眺,未曾想,秦玅观瞬间捕捉了他的窥探,眼中多出了几分不悦。

    孙镇岳匆忙躬身。

    “凉州苦守两月攻破,泷川几度易手,蕃西六十余城,失之四成。”秦玅观一开口便奠定了刑罚为上的调性,“这中间的功过是非,朕要论清。”

    孙镇岳的心凉了半截,秦玅观说的不是“泷川失而复得”而是“泷川几度易手”,这样一来,他的功绩全然被抹灭了,被清除兵权也是迟早的事。他想为自己辩解,又害怕触怒陛下逆鳞,踟蹰良久才敢出列。

    他不停叩首,揽起罪责:“陛下,微臣身为蕃西主将,边塞二十余年,悉知全貌,竟未能击退丹帐与瓦格联军,以至于凉州重镇失守,边塞十二城失尽,害得诸兵官风餐露宿,各处奔波,甚为劳苦,此为皆为下臣一人之过,求陛下降罪惩治!”

    秦玅观懒得同他玩虚文,直截了当道:“你的意思是,你镇守边关二十余年,只是今年失职,丹帐与瓦格联手,来势凶猛,是个人都挡不住?”

    孙镇岳虽被看破,但哭得既委屈又惧怕:“陛下!罪臣万万不敢啊!”

    “你有凉州、泷川二城为屏障,平梁大营却能遇袭。你一手提拔的部将竟一击即退,带着亲信同家眷一路逃至蕃西境外。”秦玅观重重拍案,烛光下的双眼犹如一把利刃抵在他喉头,“凉州守备军在前,顶了不知多少兵力,泷川在后却见死不救,无心护城——”

    “你有什么不甘,什么可委屈的?”

    孙镇岳一个劲地叩头,身后已被冷汗浸湿。

    “金无庸以依军法问斩,罪臣御下无方,请陛下降罪!罪臣愿守为守城兵卒,露宿于城墙上,为大齐流干最后一滴血,恳请陛下成全!”

    “虽为兵卒,但躲于城楼,等待你保下的那些部将提拔,将战功全记在你身上,携你重新爬上来?”秦玅观反唇相讥,“你当朕是儿皇帝么。”

    “蕃西安稳你们吃的军饷反倒少些,蕃西战乱你们吸的兵血与民血,全然当朕不知晓么?往小了说,朕今夜前来,你这大帐无人也点着暖盆;往大了说,你收受的贿赂,足够给城楼上冻得发抖的兵丁全安排上棉衣了。不信你不知晓城楼守军至今仍披着草席,朝廷拨下的钱粮都到哪去了?”

    一计不成又破一计,孙镇岳打起了摆子,于恐慌中看着那双麂皮靴行近,停在了最后一截台阶上。

    帝王身侧的佩剑出鞘,随着玄色的宽袖摆动而飞出,叮当一声落在孙镇岳跟前。

    “念在你过去有功。”秦玅观缓缓道,“赐自尽。”

    孙镇岳颤得更厉害了。他动作迟缓地握起天子剑,挪向脖颈,随他而来的部下忽然冲上前来,想要夺刀。

    “陛下,功过相抵,孙将军不至于死啊!”孙镇岳的部下跪下求情,“泷川刚被孙将军夺下,您这样是寒了将士们的心!”

    秦玅观扶上太师椅,低声笑了:“凉州守备军呢,若无凉州守备军先行策应,你们会主动出击么?他孙镇岳的奏报上非但未写凉州守备军,反而倒打一耙将罪责都推给了方箬。”

    方十八倏地抬起了眼睛,双手攥拳。

    “来人,将他们拖下去。”秦玅观背身,指侧贴着扳指好似在隐忍着什么,顿了片刻,她道,“凡失职者,为孙镇岳求情者,斩立决。”

    静静立了片刻,身后传来刀剑割破皮肉的声音。秦玅观这才回首,叫人将孙镇岳的尸首拖下去。

    接下来,她论功行赏,重整士气,把从凉州退下来的有功军士安排上原本属于泷川守备军的官位,将整个泷川营与凉州营整编成军,方才叫诸将退下。

    方十八是最后走的那个,她拾起秦玅观的佩剑擦净,双手捧着奉上前。

    秦玅观收剑入鞘,问起了她所知晓的情形。

    “方箬她,真的死了……”秦玅观神色如常,语调却有些发哑。

    方十八脑海里浮现了被军士架走时的场景。

    长姐手中虽然无刀,但方十八知晓御林卫的习惯,知道方箬定会用可以夹在两指间的薄刀扎透脖颈。用力得当,定能取走自己的性命。

    她看着方箬吐出一大滩血渍,库默医兵与士卒冲上前,用布条阻塞流血的伤口。

    方箬大口呼吸,在失去知觉前,用最后一丝力气挪动身躯,好让视线落在东南方向,在一片混沌中,缓缓阖上了眼睛。

    方十八明明在帐内,但鼻腔和喉头却感受不到丝毫的凉意,到处都是血腥味,催得她头晕目眩。

    秦玅观垂眸,握着佩剑的指节松开了,虚虚地搭在剑柄上。

    她知晓答案了。

    “要是有粮就好了。”方十八用手背拭去了眼泪,“有粮就不会那样了,我们用不着突围,长姐也不会……”

    “钱粮。”秦玅观默念着两个字,思绪发沉。

    *

    “钱粮钱粮,一天到晚就是钱粮!”秦长华跳下丹墀,坐在最底下一阶,苦闷地托着下巴,“内阁这帮老古板这个不肯那个也不肯,户部的也是,天天哭穷——”

    她赌气道:“孤要将他们俸禄都停了,把他们都派上疆场,让他们同前线的将士一道过苦日子。”

    宣政殿内空空荡荡的,唯余几个值守的太监和宫女。

    陈栖白拾起差点被她丢到殿外的奏疏,粗粗浏览了遍,轻声道:“增派赋役是战乱时常用之举,殿下为何不忿呢。”

    秦长华咬牙切齿道:“战乱时百姓过得够苦了,他们还出馊主意要孤往从他们兜里掏银子,这是人能做出来的事吗?”

    她这一番话几乎把古往今来的王侯将相骂了个遍,陈栖白听了唇角微扬,望着小殿下的眸色柔和了许多。

    “殿下似乎不爱称本宫了,是要和弘安殿下区分么?”她问。

    “师傅!”秦长华就差抱着师傅大腿求法子了,没成想师傅这样正经的人竟说出了一句略带调笑的话,嘴巴一下嘟了起来。

    “殿下,车到山前必有路。”她劝道。

    相处了这么久,陈栖白展露出了温柔的一面,她张袖看向身侧,宫女躬身捧来了软垫,好让她能坐在太女足下。

    “您说,陛下她是怎么熬过来的。这帮人也不是同她唱反调,就像现在这样诉苦,拖着不去办,孤都不敢想,陛下刚即位那情形,换做我,早就丢了冠冕跑了。”

    “这位置好么。”陈栖白问。

    秦长华摇头。

    “这位置可是千万人梦寐以求的。”陈栖白将卷好的奏疏放在她膝头,“到了这个位置,你若是想做个昏君,可一点都不辛苦。丹墀下的人说什么,你都点头答应,他们定会拥护你。你要修行宫,巡游四方,他们也会高唱‘吾皇圣明’。左右都苦不到他们头上,他们当然同意,若是叫他们苦一点,他们叫得可就比千万万百姓还要大声了。”

    “这位置上坐个不闻民间疾苦的,自然觉得舒服。若是坐个陛下同您这样的,自然会觉得龙纹硌人。您要成为那何不食肉糜的君主么?”

    秦长华摇头的幅度更大了。

    正说着话,殿门忽然开了。

    秦长华抬眸,陈栖白回眸,被两道视线盯着的秦妙姝垂下了脑袋。

    “我,我……”秦妙姝磕巴了两下才改口,“本宫今日去找母后商议了,母后说了个法子,不知可不可行……”

    陈栖白起身见礼,退让出一条道路,好让秦妙姝行至秦长华跟前。

    “姐姐但说无妨。”秦长华道。

    秦妙姝附在她耳畔,吐出了两个字,回神时她注意到了一旁的陈栖白,又低声同她说了。

    “这是个周全的法子,既不会叫贪官墨吏盘剥百姓弥补缺口,也不给他们翻身的余地。”陈栖白说,“但,抄谁的家,灭谁的族,若是叫他们逮着叫屈的时机,朝堂上又要掀起阴雨了。”

    沉默了片刻,秦妙姝说:“母后说,可以先抄裴家……”

    秦长华张了张嘴巴,怔了片刻,看向师傅。陈栖白挥手,叫宫人都退下。

    “先前陛下手下留情了,只抄了沈家全族与裴家一脉。实际呢,他们中不少是在盐道与河道谋职,这中间太多人情往来了,出手十分阔绰,顺着这条线能拿一串人。”秦妙姝继续道,“还有经商的,不少是同他们串通的。买卖私盐是死罪,但暗处就是有人在买卖。官盐官铁在有些县衙也会被当官的添上几厘银钱售卖,抓着这帮人抄家,也不为冤屈,清官也不会被误拿。”

    “两相权衡,可平盐价,惩处私盐也有益于官府增收,是个好主意。”陈栖白答。

    她从前想过这条,但碍于殿下听政根基未稳,且河盐两道关乎朝中权贵,若引得朝局动荡,反倒麻烦。因而她一直未提,只是派人私下去查,摸清深浅。

    太后既能这般挑明,她的阻碍便小了许多,所需的时间也会少上一截。

    陈栖白当机立断:“弘安殿下,劳烦您向太后娘娘禀明,下臣与方府尹恳求太后召见。”

    “今夜太晚了,母后歇下了。”秦妙姝思忖了片刻,有些迟疑地看向小长华。

    “殿下。”她低低道,“母亲嘱托我,想请您禀明陛下……告知陛下,这主意……”

    她越说声越低,陈栖白接上了她的话,万分笃定道:“殿下定会禀明。”

    “也不是要禀明,就是陛下知晓是我们……但是朝臣……”秦妙姝面颊红扑扑的,打心底地嫌弃自己嘴拙。

    “微臣明白。”陈栖白道。

    “我也明白!”秦长华举手。

    第198章

    太后称病, 拒不见人,秦妙姝充当起传话人,两头奔走, 几乎是字字照搬母亲的话。陈栖白一听便知是太后原话,边听边理清字里行间藏着的提点。秦长华想得虽比她浅一层, 但也知晓这不是她弘安姐姐寻常说话的语调, 越听越觉不对劲。

    “姐姐?”小长华在她面前挥了挥手,“你中邪了?”

    秦妙姝怔了片刻,面颊泛红。陈栖白面不改色继续说话,倒是方采薇没忍住,轻笑了声, 惹得二公主的耳朵也红了。

    于是,薄面皮的二公主忍着炙烤传完了话,便头也不回地出了殿,一袭青蓝交织的裙摆翻成了湍急的浪花。秦长华这几日天天听政,都没和她好好说几句话, 见她走得这样快,急得直探脑袋。

    “师傅……”秦长华欲言又止。

    陈栖白阖眸, 微颔首, 她便弹了起来,径直追上了二殿下。

    方采薇抱臂瞧着一高一矮两抹青涩的身形,直到陈栖白侧身,请她到儤值房去才回眸。

    殿外, 小的那个叽叽喳喳,又要学大人负手走路, 又要倒着走在二殿下面前,步调既滑稽又轻快, 大的那个听着,面颊的红晕终于被风吹散了。

    回神时,两人已停在了颐宁宫前。小长华想起裴音怜那张慈悲下藏着无尽诡谲的脸便像是瞧见了一只吐着信子的毒蛇,握着腕子的那只手不由地收紧。

    她正要逃,颐宁宫的大宫女便带着一众宫人迎了上来,一阵整齐的“太女殿下金安”激得小长华强行镇定下来。

    “阿娘不吃人。”秦妙姝能轻而易举地瞧出她的心事,温和道,“她病得厉害,没有心思再争那些了。”

    “颐宁宫的点心好吃,陛下都夸赞过,你入宫来还未尝过。”秦妙姝牵住她,“我给你试过了你再吃,别怕。”

    二殿下说话如此直白,惹得大宫女瞧瞧抬了好几回头。

    秦长华犹豫了会,想起了陛下训斥她的话,挺起了胸脯大摇大摆地从颐宁宫正门入内了。

    秦妙姝先去回话,秦长华由宫人引着落座,不多久,案上果然摆满了各色点心。

    小巧的香炉里,一缕青烟随着暖风袅袅而上,模糊了古画。

    她一早相中了右手边的玫瑰甜酪,但碍于弘安未归不敢瞎用,只是瞥了几眼便看向了远处帘幕遮掩下的身影。

    倚榻的太后正与坐于榻边的秦妙姝说话,秦长华望去,只能瞧见模糊的,交叠在一起的身影。

    帘幕微动,宫人端着药碗出来了,淡淡苦的味弥散开来,秦长华垂眸。

    帘幕里,秦妙姝抬眸,眼底映着泪光。

    “外边坐着的是太女罢。”瘦得颧骨凸出的裴音怜语调轻缓,“生得比同龄人高上不少,瞧着倒像是快及笄的姑娘了。”

    秦妙姝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垂着脑袋听母亲说话。

    “哀家从前不信,会有为了保全宗室女眷不惜动摇国祚与胡夷作战的君主,陛下偏偏就是。”裴音怜叹息,身形干枯,“前朝的事,哀家偶有耳闻,经此一遭她就是天定的储君了。你呀,凡事多为自个考量,同她交好,母亲很心里欢喜。”

    “阿娘……”秦妙姝唤她。

    裴音怜说:“陪侍储君身侧,藏着三分私心护己,拿出七分真心待她,她日后能保你周全。”

    “去罢。”裴音怜阖眸,“叫人门阖上,哀家倦了。”

    秦妙姝照做,小心翼翼地阖上门,忧心惊扰到疲倦的母亲。

    她转身,圆门里侧的秦长华已站起身,双手垂着,亮晶晶的眼睛乖乖地瞧着她。

    秦妙姝快步走去,瞧瞧观察太女殿下的宫娥将她瞧了两眼的玫瑰酥酪搁好瓷勺放到了太女殿下手边。

    “相中哪个了?”秦妙姝笑盈盈道,“我来尝膳。”

    小长华没回眸,局促地指了指那碗玫瑰酥酪,秦妙姝看到的却是被更换了位置的牛乳香糕。

    “牛乳香糕吗?”秦妙姝推着她坐下,取来一块尝了一小口。

    秦长华挪动指尖,指了指那碗酥酪。

    “你这双眼睛真尖呀,这可是我最爱吃的。”秦妙姝换了瓷碗搅起来花瓣,“阖宫上下只有我爱用,阿娘怕我贪多贪凉,一日只叫人备这一碗——”

    “殿下,奴婢已吩咐人去制新的了……”大宫女提醒道。

    “不必了。”秦妙姝啜了一小口,换了另一柄瓷勺送到秦长华手边,“本宫今日不用。”

    在她的手边,秦长华垂下脑袋,学着她的模样啜了一口,闻言迅速抬眸:“我们平分,姐姐一半我一半!”

    *

    秦玅观翻过凉州守备军数月来记录的塘报,这些塘报本该早早送到她的行营,如今却在战事结束后成了她窥见守城之惨烈的窗口。

    那些已经修饰,刻意压抑惨烈的词句在秦玅观读来,可以轻易还原出切实场景。

    夜深了,她掩唇轻咳,身躯佝偻下来。

    肩头忽然多出一件绯色的棉袍,秦玅观拢紧它,直身时目光与唐笙担忧的双眸汇聚。

    “无碍。”秦玅观折上塘报,张开掌心烤火,“你不是刚歇下么,怎么这会醒了。”

    “我都睡一个时辰了,我睡前你不是说马上就歇么,又骗我。”唐笙搬来圈椅坐在她身侧,双臂交叠着放在方头案上,下巴枕在上边,神色很是委屈。

    “快阅完了。”秦玅观说,“不想积压到明日。”

    “我听十八说,您明日要检阅三军,任命新的主将。”唐笙说话时下巴带着脑袋轻晃,“我直面过丹帐强攻,照理说,孙镇岳是有些才能的,您为何要斩他呢?”

    “没想通?”秦玅观语调微扬。

    唐笙摇头,披在肩头的发乱了,秦玅观抚过,别在她耳畔。

    “因为心中全然装着一己私欲。”提起此人,秦玅观的神色便不自觉地冷淡下来,“平凉大营遇袭,他带兵回援那回便是。”

    秦玅观收到的消息虽然要迟滞一旬且奏报中多少会带着偏向,但她却是知晓战事进展全情的。换做未有带兵征战经验的皇帝或许瞧不出这里边的门道,秦玅观却能关联起来多封奏报还原出最近全情的讯息。

    她向唐笙分析了泷川城郊为何会被丹帐五部屠杀,城中军士为什么迟迟不来救援,非逼的已处危局的凉州参赞带兵驰援。讲起了为何凉州城为何要苦守那样久,最后撤出了也没能得到蕃西百姓的赞颂。

    这一切的根源都是孙镇岳视蕃西守备军为己有。

    因为牵涉自己的利益,所以不愿主动出击,只是消极抵抗,碰上自己的大本营遇袭才会拼死援助。因为牵涉自己的利益,所以一定要摆动战局,设起全套,逼迫凉州守备军担起几次战败之责。

    从表相上瞧,孙镇岳确实打了几场漂亮的反击战,防御战也调度得当,但细究起来,他可以在秦玅观御驾亲征前收复更多失地,但又担心自己一手培养出的将领,借朝廷的钱粮养出的忠心耿耿的军士死光了,动摇他在蕃西的根基。

    若是为国征战的将领藏有私心,那么此人绝不会为帝王为国家尽心效命,更不用说冒着损兵折将的风险收复失地了。

    唐笙听了,视线逐渐暗淡。

    如此看来,方箬便是那种忠心耿耿,能打大仗的将才,日后或许是能统领数十万兵马的帅才。

    “陛下,我这几日醒着,脑海里全是方箬的面容。”唐笙声调发哑,“守城时她几番提点我,沙场上容不得心善。我这人,太容易心软了,到头来反倒牵连了旁人……”

    “她是为我而死的。”唐笙吸了吸发酸的鼻子,敛眸,藏住眼底的泪光,“虽说命无贵贱,但将一切都算清了,她若是在的话,比起我,对战局更有利。”

    一双泛凉的双手探了下来,捧起了她的面颊。

    秦玅观望着她,郑重道:“朕点她来,是想化开你的仁善,也借此长一长她所欠缺的宽柔。你想过么,若是全都以刚严治军,那属官与军士只会畏你,战事顺利时心中还会有敬意。真正到了战事吃紧时,一味的刚严反而适得其反,逃兵会愈来愈多,百姓也会起逆反之意。到那时耒耜将从身后挥来,刀枪剑戟也会调转。”

    “你们携手,才能保下被十万大军围困的凉州城。”秦玅观揉起她的面颊,“孤城的瓦解,总是从内里开始的,你尽力做的,朕也知晓。她尽力做的,朕亦知晓。你们无有对错,刚柔相济方能拖延丹帐半数兵力,不然蕃西早就只剩四分疆域了。”

    唐笙眨巴眼睛,语调涩涩的:“真的吗?”

    秦玅观眼角被她的哀伤牵得垂下,她沙哑道:“真的。”

    “我知道,阿笙总觉得她是用自己换了你。”秦玅观语调微哽,“但我也知晓,她这样做,是不想叫朕担心。”

    “她来时,朕嘱托过她护好你。”秦玅观拭去唐笙面颊的泪痕,“她知道,你若是死了,朕——”

    她垂首,单薄的肩头颤动:“朕会伤怀……”

    “她是这般的人,把自己的性命瞧得比君上的笑意轻贱。”

    当初秦玅观因为她伤了唐笙惩戒她,方箬并未瞧清她与唐笙间的羁绊,后来知晓了,便视她为秦玅观意志的延续。

    于方箬而言,这世上没有隆冬中给予她温暖的秦玅观更重要的人了。这种超脱于任何情感,带着愚笨和倔强的忠诚是历代君王所期许的。

    当这样的忠诚再次落到秦玅观身上,秦玅观却愧疚到连呼吸都带着痛楚。

    旁人只觉得,她救了唐笙,但秦玅观知道,方箬是在救自己。

    她这近三十年的人生中,准确来说,是她掌权的这十余年里,从未出现过唐笙这样能牵动她心绪,影响她抉择的人。

    秦玅观也曾想过,唐笙就此落入敌营,她会如何。想到最后,那些权衡,那些御人之道,那些权术,那些于帝王而言无比重要的东西都被搁置一边了。她大概会心神不宁,彻夜难眠,像过去失去母亲那样,思念着唐笙,回忆与她温存的瞬间。

    那场快要带走她的病让她认清了内心,也让忠于她的人知晓了自己的软肋,于是她们不惜拼上性命也要保护唐笙。

    维宁是一个,方箬是一个。

    秦玅观觉得,十八女卫中,无论她派遣谁来担当总兵,最后都会不惜一切护送唐笙出城。

    “陛下……”唐笙的指腹贴了上来,擦拭着她的眼泪。

    “朕已派人去查了。”秦玅观眨眼,收束起情绪,“只要有一线生机,都要带她回来。”

    “她若是战死,朕也要迎回她的尸首。”顿了顿,她道,“管她姑侄之情,管他仁君之道——”

    “大齐与丹帐誓死方休。”

    第199章

    齐军战线稳至泷川一线时, 丹帐人进攻渐止,腊月里,丹帐大汗便退居了凉州城。

    经过投石与严寒洗礼的城池残破不堪, 齐军突围前损毁了一切不能带走的辎重,城中百姓亦放弃了世代生存的土地随军突围。

    偌大一座城池, 出了先入驻的库莫兵营, 竟无一丝生机。

    夜里,丹帐大汗骑着高马走过凝着参杂血色冰柱的主城门,鞑帽边缘的绒毛被风吹动。

    库莫汗率领文武群臣夹道欢迎兄长。城下一片肃穆之际,秦之娍登上城楼,观阅着旧日文人骚客的题诗。

    随她入丹帐的贴身婢女用齐语道:“可敦, 随军的喇嘛说,大可汗掣中了大吉之签,已在草拟诏书,预备着登基为帝了。”

    秦之娍透过石窗,垂眸瞧着马上的丹帐大可汗:“真是狂妄。不过才取蕃西半数土地, 便迫不及待下手了。”

    “瞧这架势,大概是要在这凉州城登基了, 咱们真的要拱手相让了么?”

    “让与不让, 此处都不属他。”秦之娍说,“他若真称帝了,余下四部,真会善罢甘休么。战事焦灼时行此下策当真是愚笨。”

    “许是为了鼓舞士气罢。齐人那, 龙纛入军,士气大振, 大可汗吃了好些亏。”

    秦之娍没再说话,下城时她遇上了前来报信的婢女, 说是小可汗被大可汗叫走了。

    “议政么?”秦之娍用瓦格语说。

    婢女摇头。

    秦之娍立了片刻,旋即领着人调转了辘轳车的方向。

    丹帐大汗将仪驾设在了城中唯一一座存留良好的私家园林中,此处是长治年间祖籍为凉州的户部尚书斥巨资打造的,不似江南,胜似江南。

    秦之娍入内时,园中正有宴席,篝火上驾着整只羊。

    见她入内,鼎沸的人声矮了片刻。

    丹帐汗隔着火光瞧她,眼中带着几分打量猎物的意味。

    丹帐一直有收继婚的习俗。除了继任者的生母,先可汗所有的妻妾都要入新汗的营帐,唯独眼前这个女人成了例外。

    她操纵政局,以分封利于疆域稳固的缘由,不但让先可汗在死前分封了诸子,保住了不少先可汗妾氏,也扶持起他最小的弟弟,叫自己成了库莫部可敦。

    这场战事亦是。

    大可汗采用了齐人降将的策略,“驱虎吞狼”,以合力伐齐为借口,削弱五部实力。而东西库莫长久拖延进攻,躲藏于四部之后。

    他在久攻凉州不下后,故意调遣库莫来攻城,本想借助凉州守备军的勇削弱逐渐壮大的库莫部,若是库莫未曾攻下,也大可以影响战局为借口,对库莫实施惩戒。

    结果,秦之娍兵不血刃地拿下了凉州城,站在了他面前。

    “大可汗。”秦之娍说,“答窝尔不胜酒力,我来——”

    “不胜酒力?”大可汗哈哈大笑,揽过弟弟的肩头与他同坐汗位,“打了胜仗,就要喝酒!”

    与大可汗同坐的感觉令年少的顺天汗又惊又喜,他举杯向兄长示意:“是要喝酒!”

    “你这样年轻,又这样有为,真是展翅雄鹰呐。”大可汗同他碰杯,一饮而尽。

    答窝尔想起大可汗近臣同他说的“称帝后选立贤能,兄终弟及”的话,脑袋被欣喜冲坏了,瞬间将母亲千叮万嘱的话抛之脑后。

    秦之娍蹙眉唤道:“答窝尔。”

    无人应声。

    火光摇曳间,大可汗睁开眼睛,紧紧盯着她,嘴角仍有笑意。

    “听闻库莫此战抓着头羊了,真是天神保佑。”他话锋一转,“据说是凉州总兵,大齐皇帝曾经的侍卫统领,还是个女人。”

    这是要夺走她手中为数不多的筹码,叫她这个外族人没有带领库莫独尝好处的机会。

    秦之娍看向儿子的眼神幽深了些,答窝尔却故意同她错开了视线。

    “战事上,都是答窝尔在决断,我是听闻过,前些日子看守来报,此人已重伤不治,死了。”秦之娍答。

    “死了?”大可汗笑了几声,警告味十足,“那尸首呢?”

    “那个女人杀了太多我们的人,不该斩下脑袋祭奠我们死去的人马么?”

    秦之娍正要答,答窝尔却高声打断:“她没死,活得好好的,就藏在帐中!”

    *

    唐笙养伤的这一旬,秦玅观分配班底,粗略整顿了整个蕃西的军务。

    方箬与唐笙等人协力保住的经验丰富的凉州守备军被打乱了重新编入各营,成了基层主心骨,一批老军士被提拔成了小旗、百户甚至是正五品千户,极大振奋了士气,稳定了军心。

    禁军作为秦玅观的亲卫队,中间不少兵官被分至各营担任主官一职。

    方十八因为伤得有些严重,与几位方家姐妹一起退居平梁大营,负责顶住整个后背防线。

    秦玅观本想点唐笙为泷川总兵,但总觉得她还欠缺历练,最终只点了副总兵一职,而正职则给了资历颇深的禁军将领。

    至此,整个蕃西军务焕然一新。

    接下来的日子里,步军操练力度渐大,重训一段时日后,新编军士会被派上前线,轮番实战练兵,磨合将领,稳推战线。

    腊月底,齐军已推进至距离凉州城郊百里外的坎井镇。

    蕃西冬日凉寒,秦玅观来到此处已经感染了三轮风寒了,但她仍旧坚持每三日寻一次营,确保自己能及时发觉隐匿于枝节的过错。

    今日有太阳,正午时分还算暖和。秦玅观回来时帐中多了只长木桶,里头正蒸腾着热气。

    她环顾四周,却没见着任何人,思忖了片刻,便放轻了步调,缓缓走向木桶。

    唐笙憋了好一会气,听不大清桶外的动静了,终于钻了出来。结果刚睁眼便瞧见了握着马鞭坐于她身侧的秦玅观。

    “医官不是说了,你不能沐浴么。”秦玅观倾身,手肘抵于膝上,微动手腕,让马鞭擦过唐笙湿润的发梢。

    唐笙拉起嘴角,扬起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这不是觉着自己太臭了,怕熏着陛下么。”

    马鞭又动了下,吓得唐笙慌忙闭上眼睛。

    秦玅观只是虚晃一招,一扬腕,马鞭便被她抛到了书案上。

    虽只是个小动作,唐笙却觉得她身上闪着光——陛下在军营的这些时日,无处不泛着鲜活。在那无处不泛着死气与华贵的禁宫之中,她像是个循规蹈矩的冰冷人偶,整日与繁杂的奏报作伴,眉心鲜少舒展。

    那双被权欲和争斗涂抹幽深的双眼聚起了温润的光点,她摸出帕子,替她拭去伤口上的水渍。

    “怎么不叫人来护着伤口,泡烂了就知道难受了。”秦玅观嘴上毫不留情,手上却轻得不能再轻了,生怕弄疼唐笙。

    唐笙趴在桶边,被热气熏得直眯眼。

    她腹诽,自己要真叫人进来了秦玅观又该不高兴了——她之前梳洗头发时不是没有想过,但刚唤人,秦玅观就站了起来,主动揽下了为她洗发的任务。

    皇帝姥儿何曾伺候过人,一双修长温润的手磕磕绊绊地收拢拨捻,结果给唐笙越帮越忙。

    唐笙见她双袖被打湿,匆匆忙忙梳洗完,生怕她冻着,再次感染风寒。

    秦玅观似是对自己打下手的“愚笨”一无所知,乐此不疲,弄得她在帐时唐笙都有些畏惧梳洗了。

    “已经好了。”唐笙被她护腕冰得瑟缩脖颈,“就等擦拭了,结果陛下回来了。”

    “那你快些,莫要冻着了。”秦玅观觉察到她细微的动作,三下五除二,将护腕卸了个干净,活动了下双手。

    “今日听了个好消息。”秦玅观解放了手腕,左手支颐,探出右手抚过唐笙肩颈间的箭伤口,“想来,你听了定会高兴。”

    被她抚得肌肤发麻的唐笙本想转身,听得此言,靠的更近了。

    “什么呀?”

    秦玅观缓缓道:“方箬可能还活着。”

    战事吃紧,库默兵也有好些上了前线,被俘了不少。这里边就有当初追击唐笙的,齐军上下遵照秦玅观的诏令,一直在打听方箬的下落,终于在今日有了稍微确切些的消息。

    俘虏说,方箬自刎陷入一度昏迷,但可敦将她带了回去,召集全部巫医救治。之后的事他就不知晓了,他自此之后就再未听说过方箬的消息。

    秦玅观收到消息,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就为亲口告知唐笙。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欣喜若狂的唐笙却已经探起了身拥住了她。

    长袖落下,掌心按在桶边,秦玅观勉强稳住摇晃的身形,再迟一些她就要被唐笙拉进水中了。

    唐笙贴着她的面颊说话,滑溜溜的,暖和和的,语调间的轻震激得秦玅观心尖发麻。

    “你动作快些,水都温了,再拖着就该病了。”秦玅观温声劝道。

    紧贴的热源倏的远离了,唐笙麻溜起身,扯来长巾给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鼻尖还留有湿意的秦玅观眨眼,顺着唐笙的视线瞧向远处的木屐。

    桶边放的是靴子,想来是唐笙趁她走了急着沐浴,忘记备齐东西。

    唐笙看看木屐又看看她。

    “胆是真肥了。”秦玅观拧干衣袖上的水泽,舌尖抵上牙槽,“使唤上朕了。”

    “陛下——”唐笙语调上扬,带着恳求。

    秦玅观面上稳如泰山,耳根却随着她的语调发了烫。

    僵持了一小会,秦玅观取来木屐,俯身,放在她足边。

    长巾也是在此刻落下的,秦玅观眼前一黑,回神时唐笙已经过紧她了。

    掌心抚过打片湿热,秦玅观抵上唐笙的肩头,鼻息更烫了。

    唐笙摸到了她被自己弄湿的衣襟,提醒道:“衣裳要换了,我着凉了不一定会染上风寒,你是定然的。”

    “别动。”秦玅观忽然道。

    唐笙的指尖顿住了。

    “你抵着的这里,我也有箭痕。”秦玅观说。

    “和我这个在一个位置?”唐笙微讶。

    秦玅观抵着她的肩头颔首。

    “我怎么……”唐笙越说声音越低,“我怎么没瞧见过?”

    “没怎么留痕,细摸是能摸着的。”秦玅观略感好笑,“你摸了那么多回了,竟未觉察么?”

    唐笙面颊发烫,她是真的没摸出来。

    温热的指尖探进交领中,寻找着秦玅观所说的位置,唐笙果真抚到了些许不平整。

    “我好了也能这般么?”唐笙问。

    秦玅观托着她的腰,指腹摩挲:“但愿你也是个不易留疤的罢。”

    “这里也是吗?”唐笙指尖后移,掌心贴在秦玅观腰际,“这里我摸着好几回了。”

    秦玅观嗯了声,鼻音有些重:“第二回上疆场留的。”

    “你这里也留了,腰甲被砸烂那回。”她说。

    唐笙鼻尖一酸,又不争气地想哭了。

    “可我没疤,只是被砸青了。”

    抵在她肩头的人重重叹息:“阿笙是个榆木脑袋么。”

    她说话爱留半句,还有半句她没说出口:她都撩拨成这样了,唐笙心里还只有伤痕。

    唐笙感受着她在腰际画圈的触感,鼻息一滞,刹那间明白了她的话外音。

    “这会还是正午,再有一会就有人送膳了……”她嗫嚅道。

    木桶离地高,秦玅观需得垫起脚尖才能吻到她。

    这世上只有旁人迁就她的道理,从没有她迁就旁人的道理。她才不管什么送不送膳,只要她不出声,谁敢随意入内。

    “怎么这样胆小?”秦玅观同她分开些距离,轻笑道,“方才还敢唤朕为你取木屐。”

    “这二者不同……”唐笙面颊红透了,“我——”

    “唔……”

    她踉踉跄跄地跨过木桶,踩上木屐,随着秦玅观的引导前行。

    秦玅观是倒退的,她是前进的,久而久之,就化被动为主动了。

    她的鼻尖蹭上褥子时,陛下已偏过首,隐忍着,阖上了眼睛。

    第200章

    唐笙的发还是湿的, 秦玅观为她胡乱擦了一通,也只叫她的发梢不再滴水了。

    颈间的触感冰冰凉凉,与由内而外的炙烤对比鲜明。秦玅观贴紧她的面颊, 拽来长巾裹上她。

    唐笙的鼻梁抵上了褥子,鼻息烫着着她的肌肤, 有些郁闷, 又有些急躁:“这袍子怎么还有暗扣?”

    “天凉了,扣紧些保暖怎么了?”秦玅观轻笑,尾音勾得唐笙放缓了呼吸。

    她忍耐了片刻,又往下锁了些,支正下巴, 巴巴望着秦玅观的眼睛。

    “解不开?”秦玅观哑声笑了,弯弯的眉眼很好看。

    她越笑唐笙越羞,一把拉高搁着被褥的长巾将自个埋了进去。

    陛下就是个狐狸,就爱瞧着自己出糗,明知她赤.条.条的却不急不忙地耗着她, 看着她手忙脚乱地摸索。

    许是忧心唐笙地自信心被打击,秦玅观托着她的面颊, 将她带了上来, 指节沿着身侧线条滑下,握住了她的指尖。

    “小褂隔着了。”秦玅观循循善诱,“穿着这个隔开铁甲剐蹭的,行军时穿着衣裳也能服帖些, 暖和许多。”

    那些结带被一一拉开,交领舒展开来。这回唐笙的掌心整个抚上了秦玅观旧日的箭伤。

    皇帝姥儿伤过好几回, 但的得益于后续的调养,疤痕并未留得太明显。唐笙从前只抚到了她脊背一处——医治此处的医官技巧极好, 唐笙能觉察出此处用的是不易留疤的缝合术。

    秦玅观鼻息急促了些,握住了她的腕子。唐笙知道她这是在催促自己,主动送上了唇瓣。

    视线与秦玅观齐平是难以运作的,她又下移了些,秦玅观为了迎接浪潮与漂浮,将她圈得更紧了。

    因为是白日,她的精神崩得很紧,连帐外的动静都听得比往日更清楚了。畏畏缩缩的唐笙却受了她的蛊惑彻底放开了,脚步声响起时,秦玅观推她肩头,唐笙却当成了催促。

    “陛下,唐大人——”

    下臣的呼唤隔着厚重的帐帘传来,闷闷的,秦玅观心下一紧,唐笙的指腹却在此刻描摹,带走了她所有的思绪。

    帐外,脚步声更近了,下臣拔高了音量再问了回。

    “陛下?唐大人?”

    侍臣知晓她未曾外出,再这么下去,说不定来者会出于安全考量,打帘进来瞧一瞧。秦玅观越想越气,干脆一口咬在了唐笙肩头。

    勤勤勉勉的唐笙从蛊惑中醒了,泪汪汪地瞧着秦玅观。

    秦玅观又掐了把她的腰,唐笙会意,应声道:“陛下歇下了,膳食先撤下罢。”

    帐外人停住了脚步,恭恭敬敬地唱喏。

    秦玅观放心了,终于安心地感知起来唐笙的体温。

    “陛下怎么不自个答?”唐笙的小心思全藏在笑盈盈的眼睛里。

    秦玅观刚想说话,深触便随之到来,一下将她的话塞在喉头。

    缓了片刻,秦玅观咬牙道:“这都是跟谁学的?在蕃西待了几月,学了不少啊。”

    “明明是陛下教的。”这个时候拌嘴,唐笙处于上风,“陛下一直问我,都没怎么给我机会问问您——”

    “我不在时,您过得好吗?”

    这时候用敬称更像是挑衅,秦玅观懒得搭理她,搭在她肩背上的手一路下滑,唐笙却预判了她的动作,泥鳅般滑到了边上,操控起来全局来。

    手头落了空的秦玅观压着鼻息:“好,朕过得很好。”

    唐笙急了,手上也不知轻重了。秦玅观绷直了身,推着她的肩膀。

    “你骗人。”王八小狗枕在她心口,面露急切。

    秦玅观仰了仰首,忍耐潮水的退却,语调被情.欲染得喑哑湿漉,要多勾人有多勾人。

    “你想听什么?”她附在唐笙耳畔,柔柔道。

    陛下坏得要命,这显然就是故意撩拨。唐笙呜呜咽咽,凝望着那双雾蒙蒙的幽眸,决心要叫陛下哭出来,没工夫再像这般挑衅自己。

    她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秦玅观很快说不出话了。

    *

    “瓦格最近进攻得这样勇猛,是得了援兵么?”

    “丹帐同他们沆瀣一气,想必是知晓陛下从辽东抽调了五万精兵驰援蕃西了。”

    “这般不分昼夜地强攻,是要决一死战么?”

    “这是哪门子的决一死战,依我看就是觉得要败了,最后发狂罢了。”

    ……

    吊着胳膊的牧池与扶着她的鹤鸣讨论得激烈,坐着的几位主官却十分安静。

    议论声渐止时,方清露首先开口:“攻守该易形了。这态势不光是我们能瞧见,连那些地主老财也能瞧见。本月年前迁出的富户回来了不少,本官派人在各处设卡,叫他们重新造册了。”

    唐笙当初在辽东推行新政,收回土地就是借着这帮地主老财离家,土地荒废不利于农耕,在一定时限内收拢了干净。这群人中有离开的稍晚的,此时便是卡这这个期限节点回来的,方清露自然不愿将已分给百姓的土地收回,便想了法子拖延时间。

    不过此时,这些都是小事,眼下辽东最重要的便是找出瓦格主力决一死战。

    她看向辽东参赞沈长卿,想要听一听她的看法。

    “我倒是觉得,瓦格有预谋。”沈长卿阖上香篆,徐徐道,“同时进攻每一处关隘,是他们的试探之计,目的是探查出我军薄弱之处。”

    她的话音落下,诸将心中也有了几个地名。

    “我们不妨将计就计,故意露出破绽。”沈长卿道,“瓦格已是强弩之末,必然会集中主力进攻,那时便是决战之日了。”

    方清露赞同她的话,补充说起了各处可能决战处的利弊。

    “决战处在东北向的边境重镇于我们来说最为便利。”方清露取来长棍,众人在她的指引下看向舆图,“我军熟悉地形,又有民心所向。”

    “庆熙十三年的疆域,是陛下依托天险划定的,于地势上说,易守难攻。我们必不能出境作战。”

    “依托地势,将瓦格引入境内决战是上策。”沈长卿先是附和,随后话锋一转,“瓦格人并非随我们摆控的傀儡,依照方总督的设想,于广平镇决战是最佳的。但,据我推测,瓦格比不会中计。”

    府衙内陷入了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檐下传来阖伞声。门“吱呀”一声开了,护卫退至两侧,一抹石青色的高挑身影靠近了。

    “若要操纵敌军,就要顺从敌军的忧虑。”

    姗姗来迟的执一道人微微颔首,算是同诸位大人见过了礼。

    众人皆回以笑意,唯独沈长卿蹙起了眉头。

    执一从济善堂归来,淋了一路霜雪,经过她时带起阵阵寒意,就连烧的暖和的炭火热浪都被冲淡了。

    方清露请她入座,执一本想坐于沈长卿对过,衣袖却被人扯了下,带着她靠拢沈长卿的身侧。

    力道这般温和,必不是来自习武之人。满座将领里,唯一不同武艺的只有沈长卿一人了。

    执一在心中叹了口气,终是在她手边落座了。

    “诸位,本官想请你们想一想。”方清露接上了执一的话,“若我们是瓦格人,我们想在何处决战。”

    诸将领畅所欲言,鹤鸣却忽然想到了什么,行至方清露身侧,同她耳语。

    方清露听罢微微一笑,看向了沈长卿。

    沈长卿会意:“瓦格人需要全线进攻试探我们的薄弱处了,可想而知,他们的细作,与从前藏匿于军中的叛贼已经被拔干净了。”

    主官们敢于着急诸将领在府衙详谈,是因为早前就预料到了这点。

    每场战争背后,都藏匿着数不清的骑墙观望派。他们靠投机起家,哪方有压倒性取胜的态势便支持哪一方。不少消息是通过他们递给瓦格人的。

    如今攻守即将易形,这些中间派往大齐这边递的消息也渐渐多了。

    这便是主官们大胆议事的底气。

    在确定没有泄露军情的风险后,鹤鸣提出了自己的猜想。

    她觉得瓦格人更想在西北方向决战,因为此处临近泰华山尾齐军防守薄弱,且此处又靠近丹帐领地。即便失败,他们也还有回旋的余地。

    “那便是虎鸣丘一带。”方清露言简意赅,“若是在此处设好天罗地网,或许还能剿灭瓦格丹帐联军,挫败丹帐人的锐气。”

    “另外,还有第三条路。”沈长卿起身,在舆图上画出前路,“兵者诡道也,我推测,瓦格若是要发动总攻,至少会有两路攻势,一路佯攻,一路为主力,届时需得调度妥当,挫其于半道,击其于半渡。”

    事不宜迟,诸将退去后,方清露只留了辽东几位主心骨探讨如何推进谋划。

    依照惯例,她想要奏请陛下,同蕃西守备军通通气,方便后续调度,也可避免包围口未曾收住,瓦格兵西蹿打乱陛下的军阵布置。沈长卿却反对,她认为战机转瞬即逝,理当立即筹备,尽早执行。

    探讨良久,方清露与沈长卿拍定,奏报必须今夜就由北境发出,且必须挑选妥当的递信差役,走风险最小,路途最近的路段。

    衙内最终只剩下了方清露一人。

    朱门外,长檐下,沈长卿劝说执一道人多着些棉衣的声音传来,执一应声。

    两道挨近的身影映在纸窗上,举手投足间无甚亲昵的举动,却仍叫观者觉察出关切之意。

    方清露抬首,眼眸暗淡了好些。

    距离林朝洛约定归来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整个辽东的斥候却都没有奏上有关于亲兵归来消息。

    视线下移,方清露重新执笔,写起给秦玅观的奏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