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快!”
“再快!”
幽州北城门大开, 一队轻骑破开风雪,奔向遥远的辽东。
方十一低伏马背,挥打马鞭, 黑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只留下雪地上汇聚的马蹄印。
疆域辽阔的大齐一至深冬, 整个北域七省都会接连落雪。
今夜便是如此。
天地为白幕笼罩, 青袍道坤扯着马缰在暴雪中踽踽前行。
宽大的袍角飘向身后,成了被风展开的青旗,似是要带着她飞向天际。
马匹刨蹄,被风吹得不停侧头,连嘶鸣的力气都没有了。
执一脚下打滑, 从积雪中爬起时,马匹已经滑下土丘,跌得起不来身了。
同一时刻,沈长卿在人群的簇拥下走下城楼,来到军士中央。
她轻颔首, 身旁的将军便扯着嗓子吼道:
“开拔!”
刀锋亮出,军旗升起。
旗兵打出号令, 乌泱泱的人头开始攒动, 面向东南。
沈长卿踩蹬上马,身处于军阵核心。
马肚被夹紧,马蹄声混入整齐的甲胄声中,渐行渐远。
城楼上, 驻守在此的辽东府差役望着缩成连片黑点的军阵,双手塞进袖中, 眼底多出了几分茫然。
“上回是周大人,这回是沈太傅, 文武都上阵了,看来是越来越难了。”小差役问老差役,“您说瓦格人和丹帐人能打进来吗?”
“谁知道呢。”老差役咬着烟杆,摸摸腰又摸摸心口,“不过现在这皇帝,你别看是个女子,实际可比庆熙爷和隆光爷狠多了。十年前,可是她马踏辽东,把那承天都拔汗打回了泰华山,硬生生气死了。”
“真有这么厉害?”小差役心中燃起了些信心,两眼放光。
老差役拿烟杆敲他:“去给我下去借个火折子上来,不抽两口,这天得给老子冻死。”
小差役连声应下,小跑下楼,不一会便仰高了脑袋同楼上的老差役说话:“没有啊,说燃光了。”
“猪脑袋,没有就去西城门借!”老差役骂道。
小差役抱着刀,踩着军士留下的脚印边腹诽边往西城门去。
冬夜里城墙上下禁止生火,以免敌军借此判断出守军人数和位置,这套军令在整个辽东严格执行,老军士老差役缺了点烟火就压榨新军士新差役去借,去接。
小差役走远了,特地回头呸了两口,一抬头便看到西门多了一队军士,正被差役们盘问。
风吹动了轿帘,小差役隐约瞧见了个身形高大,身着玄甲的女将。
盘问的差役想要掀帘查看,却被女将的亲兵推了个远。
小差役隐隐听见些“风寒”“方大人”之类的字眼,心下一惊——莫非轿内坐着的就是鼎鼎大名的林大帅。
可林大帅出行向来只骑高马,小差役远远见过几回,从没见过她乘轿。
挨了顿臭骂,西门差役拿了腰牌,终于移开了拒马,领着手下退至官道两侧。
小差役见了连忙压刀行礼,等到轿子走远了才上前借火折子。
*
坐在这窄小的轿子中,孙匠快憋死了。她本想找个披风掩面过来,奈何身形竖着看与林朝洛一致,横着看却要宽上不少,远远被人瞧着没事,走到近处被人看见就要露馅,迫不得已坐上了轿子。
“还有多远?”她问外边的红缨兵。
“快了,快了,你少说两句,林大帅可不像你这般问东问西。”红缨兵答。
孙匠住嘴了,巴巴地瞧着被风吹起的那点缝隙等待辽东府的飞檐映入眼帘。
方大人每隔一旬会来北境兵营巡查一回,如今过去了两日了都没见着人影,鹤鸣与牧池二将又听得城中戒严了,八营官兵被拨走了三营,未得方大人手扎不得轻易出入城池。二人便起了疑心,仔细打听了翻,派她回首府查探。
借着林大帅的“余威”,孙匠和红缨兵费了点力气顺利进了州府。
一行人凭借军营中培养出的敏锐直觉,早早嗅到了城中的不同寻常。
不知过了多久,轿子停止了晃动,孙匠打帘去看,却没见着府衙。
“这在——”
话未说完她便被人按着脑袋塞了回去。
“你没见着门口府卫都换了么,这能没事么。硬闯我怕打草惊蛇。”红缨兵压着声说。
孙匠点头。
“这样,兵分两路。”红缨兵官说,“腰牌给我,我拿着东西说是大帅给方大人送东西,你们趁机潜进去,四处摸索。”
孙匠再次点头。
定完计划,众人分工行事。
孙匠绕到官府后边,与人搭手扎下马步,身姿矫健的女兵一个踮脚踩着她们交叠的手臂攀上了高墙。
落地不能有声,先翻进去的在墙上趴了片刻,确认巡逻官兵已过,小心翼翼的抓着墙沿下滑,落地无声。
她在墙内放风,墙上新攀上的拉着垫后的一个个上来。
孙匠体型健硕,动作笨拙些,为了不弄出声响,动作更为小心。墙上的女兵拉着她,墙下的托着她,终于叫她平稳落地。
随着最后一抹黑影被拉入墙内,众人的心也悬了起来。
太黑了,照理说府衙都是日夜办公的,少有如今一点灯光都没有的状况。
孙匠脚后跟先着地,步子迈得极轻极缓。
屋檐下,她们看到了抱刀坐在草甸上昏睡的差役。
最前边的用手指了四个方向,示意身后人分头行事,降低风险。
孙匠向西厢寻搜寻,与那昏睡的差役仅有一墙之隔。
可怕什么来什么,这条道上的积雪并没有清扫,她一脚踩下便发出了“咯吱”的声响。
檐下人忽然惊醒,抱着刀四处张望。
孙匠不敢动了。
不知过了多久,差役才重新阖眸。
有惊无险。
孙匠抚胸,在心里长舒一口气。
为了不再发出声,她脱了触地面积大的硬邦邦的皮靴,塞进腰带,竭力控制着着力点。
不过数百米,孙匠却走了小半个时辰。
似有似无的火光近了,孙匠摒住了鼻息。
蓦的,耳畔响起了低低的交谈声。她迅速闪进内陷的入户门扉边,心快要跳到嗓子眼了。
“半夜的抽什么风,不是没轮到咱们巡夜吗,怎么也把咱们叫起来了?”
“谁知道呢,怕人跑了罢。”
“怕什么,不是都换了咱们的人吗,等着陛下发诏旨便可,还怕被人劫了?”
“不过说来也是凄惨,金銮殿飘来两句话,昨日还高坐明堂的就成了阶下囚,原本被关押的反倒掌了权。”
“不是饭食里还加了……”
孙匠的眼睛睁大了些,努力等待后半句话,那行人却远了。
火气噌噌上窜,她恨不得当即抓个人来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方清露到底在哪一间屋子。
听方才那帮人的话,府衙得了皇帝诏令,如今易了主。那从前的阶下囚应该是姓沈的那个太傅,昨日高坐明堂的应当是沈大人——她弄不明白,怎么平白无故的,方清露就被关了。
都说这皇帝姥儿是天下权势最大的人,如今看来,也是这天下最糊涂的人,亏她从前还把她当个体恤百姓的圣君,结果连是非都不分,竟将方大人这样的贤能给关了。
孙匠气不打一处来,面颊和脖颈都气红了。
牛劲上来了,下脚不知轻重,孙匠刚踩了一步便发出了声响。
“谁!”还未走远差役发出一声呵斥。
孙匠红晕稍退,鼻息缓和了些。
“哪儿的枯树枝掉了罢。”
“马虎不得。”发出呵斥的差役道,“你,你们,随我去看看。”
听着紧促的脚步声,孙匠心跳加速,有些慌神。
差役还在逼近,孙匠又听到他们说:“你们上里边瞧瞧,不能叫人跑了!”
锁链声响起,听着似是差役在翻找钥匙。
她忽然意识到方清露可能就被关押在身后的屋子里,视线落在了那把铜锁上。
“咯吱”声渐近,混杂着窣窣的衣料摩擦声。
孙匠退至墙角,再往后便要退无可退了。
她横下心,抄起腰间的斧头使起来蛮力砸了起来。
尖锐的碰撞声激得差役更为警觉,连片的火把扬起,惊喝声与拔刀声响成一片。
这铜锁分外结实,孙匠连砸数下都未能将它分成两半。她干脆掏出专劈木材的砍刀,凿起了木门。
求生欲与惊慌感的驱使下,木门出现了裂隙,孙匠改换肩甲撞击,使尽浑身解数终于撞出一个窟窿,奈何她身形太大,根本穿不过去。
银光烁动,发现她的差役已劈刀而下,孙匠抬臂格挡,一脚踹开突袭者,砸门的力气更大了。
“有人要劫人!有人要劫人——”
差役拾起刀大叫起来,等待援军更上。
“这劳什子看着结实怎么砸门这么不管用!”孙匠叫骂,一手握斧劈门,一手挥刀砍人。
差役越涌越多,孙匠砍红了眼,连踢带踹终于劈出个半人高的空洞。
她在长刀迎面前闪身钻了进去,躲在完整的门板后躲过了飞过的箭矢,一转身前院的看守也绕了过来将她逼至角落。
“方大人!”
“方按察——”
孙匠以护臂迎敌,直奔窗棂,三下五除二破开,正欲翻进去,后背却倏地痛了起来。
栽进屋内时,后背剐蹭到窗沿,硬生生折断了流矢,她才意识到自己是中箭了。
来不及细思,孙匠冲了进去,瞧见了油灯下唇瓣发白,已经昏迷过去的人。
“方大人?!”
孙匠拔了断箭,将她扶直,起身时又中一箭,她吃痛地前仰,用后背护住方清露。
耳畔又破风声。
又是一箭,擦着她面颊飞过,在她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追来的差役放下连射弩,朝身后人吼道:“这大个子皮实,射不死!”
孙匠赤红着双眼环视四周,窗外,门畔,屋内满是不明状况的差役,数不清的刀锋和弓弩正对着她,蓄势待发。
第182章
孙匠拾起砍刀, 将方清露护在身后,眼底满是狠戾。
大不了就是一死,过去方清露救过她和女儿一命, 她若是死也要杀够数,拉着这帮畜牲为她和方大人陪葬。
冲进院的那一通砍杀使得她像是从血泊里爬出来的。她抹了把脸, 于是整个面上除了双眼就都是腥红了。
这样的人该躺在棺材里, 该在沙场上,该在地狱里搅动油锅,独独不该在这帮平日里只敢对飞贼痞子动手的差役面前。
杀气腾腾的孙匠劈得各色兵刃铮铮作响,不要命的匹妇迸发出的力量骇得他们下意识后退,手腕发软。
百十人都未能镇住一个手持兵刃的悍妇, 官差见了想要身先士卒,激发他们的斗志,却在斧头劈来的那一瞬膝头一软。
“来啊!”孙匠以刀背拍打臂甲,“有胆的上啊!”
官差朝身旁人耳语几句,不一会门上的锁链便被拽了上来, 横着扑向她。
空间太小,孙匠施展不开来, 锁链趁机绕了三圈, 束缚起她的双手。孙匠挣出一只手臂,持斧的那只手却为了避免伤及方清露,叫差役得了先手。
她发狠挣脱,却激得背上的伤口撕裂, 鲜血染得锁链斑斑驳驳。
“卑鄙,无耻, 一群人竟识不出好官赖官,都该死!”
看着越来越近的刀锋, 孙匠叫骂起来,在她的身后,差役悄悄摸了上来,扬起刀柄给了她后颈重重一击。
头晕脑胀的孙匠单膝跪下,膝盖碰着地面又意识到什么,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结果迎来了更结实的一击。
“要留她一命吗?”差役问。
回应他的是一片求援的喊叫,回首之际,一柄长剑挑穿了他的布帽,他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倒了下去。
六个红缨兵杀了进来,破窗而入的两个扶起孙匠和方清露,带她们奔逃。里边的那个扛起方清露,外边的那个做出蹲起的姿态,咬着牙才将孙匠驮了起来。
抵挡追兵的四人见着这情形,边打边退,引走了大部分差役。
意识稍复的孙匠挥舞斧头,眼前一片重影。
“用我的刀——”驮她的红缨兵说道。
孙匠摸了几下,抽刀瞎作挥砍,竟凭着力气砍退了几人。
“你……放我下来……我太重了,自己走……”孙匠说。
“砍你的人罢,我背得动……背半扇猪我都不带喘气……”红缨兵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你才几斤几两……”
“我能,我能背两扇……”
孙匠这个关头还不忘逞口舌之快,红缨兵气得故意将她颠了下。
不知过了多久,孙匠的耳畔便只剩下了风声,红缨兵耳中也只剩下了嗡鸣。
孙匠视线模糊,在摇曳中,隐约能看到方清露灰白的脸。
再往后的事,她便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后来有了马蹄音和冲撞声,还有不知是谁的厉喝。
具装骑兵冲得不着片甲的差役飞了出去。
牧池同鹤鸣叫人将差役拿了个精光,将方清露和孙匠放到马匹托起的网兜里,直奔军营。
后脑勺上的血渍凝固了,漆黑中透着殷红。军医用帕子擦了两下,鲜血又渗了出来。
方清露睁开眼睛,喉头干得说不出话了。
牧池慌忙喂了她口水,方清露沙哑道:“沈,沈长卿反了,禀报陛下……”
语毕,她看向那仍在昏睡的孙铁匠,哽咽了声。
*
军中的铁匠帐里,唐笙垂着脑袋坐在火盆边,颀长的影子随火光晃荡。
手中皱巴巴的信纸上落了两滴水。
她抬臂胡乱抹了下,继续听铁匠说话。
叮叮当当,当当叮叮。
铁匠的话和打铁声一样有节奏。
“您这护喉和这腰甲,可真是啊上好的百炼钢打制的啊。”铁匠擦擦汗,将腰甲换了个面继续修补,“我忙活了大半辈子头回修啊。”
铁匠声音虽大,但隔了半间屋远,唐笙听不太清说话声,只是含混的应了声,思绪还停留在彻底封城前递来的最后一通书信上。
这是她递出凉州和泷川分割被围的消息后,收到的最后一封来自秦玅观的书信。
秦玅观告诉她自己安好,在信中宽慰了唐笙一番。唐笙读到前边都还好,直到看到了秦玅观在段末说起自己自己无法立即驰援的懊悔。
那一瞬,唐笙的眼睛发了涩。
她知道,秦玅观一定是遇上什么事了。
她在消息闭塞的蕃西是看不到全局的,而秦玅观坐镇京师,各处的消息都涌到一处。
陛下总有太多的事要决断,蕃西局势如此紧迫的情况下,陛下硬生生刹住脚步,必然是遇上了更急迫的事。
她是陛下,不必愧疚,不必同她说对不起。
唐笙的视线每次落在秦玅观表述愧疚的语句上时,心脏总是阵阵抽痛。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唐笙以为是铁匠送来了修好的甲胄,当即坐直了身,拿出参赞大臣的仪态,慢条斯理地收起信纸。
蓦的,她的手中多了一碗饭。
方十八拍下筷子,跨坐到她身边。
唐笙抱了碗,眼眶还有些泛红。
方十八的视线垂下了,拍了拍她的肩膀。
“消停了,逐个城门轮番进攻,为的是威压,告诉咱们,他们已将咱们围了个彻底。”
“都打退了。”唐笙扒拉着碗里的糙饭,垂首间,遮下了颈间的残留的勒痕,“来一轮,打一轮,僵持久了,士气都是一样低落。”
“是这个理。”方十八很乐意听唐笙说话,别的将领口中的丧气话,从不会从她这蹦出来,“更何况他们是奔袭,北蕃本就以戈壁居多,哪来什么粮食供他们劫掠。拖得越久,他们反倒比咱们难受。”
“只是——”
唐笙快探到嘴边的筷子僵住了,眨着眼睛等方十八的后半句话。
“城里什么都缺。缺药,缺粮,缺棉衣,缺柴火,缺马草。我们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等着丹帐人来破城墙。”
唐笙抬眸,泛红的眼睛多出了几分坚毅:“丹帐能吃上外边送来的,咱们就吃丹帐的。”
方十八颔首:“不错。”
她凑到唐笙耳边说起接下来的打算。
饭放凉了,唐笙便把碗搁在火盆边温着,就这样温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碗边落了层灰,唐笙才重新端了起。
低语混着叮叮当当的声响,梳理起态势与方家姐妹商议出的对策。
方箬觉得可以依靠两侧山林设下埋伏,引诱丹帐兵上山,借助地势堵截,一队一队地消灭。
凉州城虽号称八万人守城,但实际只有两万老兵,余下的要么是新征发的壮丁,要么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如今守城的唯一优势便是大齐的火药与鸟铳,但铅弹打一发少一发,火药用一封少一封,拼到最后还是刀枪剑戟,所以从丹帐人手中缴获兵刃武装百姓是一件极重要的事。
“棉衣可以征集城中富人的,各府官差余下的棉衣也要征发起来,散给军士。”
“那柴和粮呢?”许是掌管久了后勤,唐笙总念这些东西,“冬日里没有这两样,可就太难熬了。”
“柴我夜里带人去劈,可这粮……”她越说声音越低。
唐笙已将消耗压至最低,本来能吃六十日,但因为凉州城里多了好些逃难来的百姓,粮食仅够吃四十多日了。
衙门会间歇性地施粥,可每日都有人饿死,每日都有人听着寒风睡去再也起不来了。
方箬曾隐晦地提醒过唐笙,粮食调度要以守城官兵喂重。唐笙听懂了她的意思,可又无法忽视难民的死亡。
她无法说方箬残忍,因为她作为主帅,所有的考量都是为了大局。
没人想瞧见这悲惨的景象,无论是唐笙还是方家姐妹,每日睁开眼睛都会想到此事,真正思索起解决之策,却又无能为力。
自丹帐屠城那日起,到十一月廿四,已满一旬,也就是城中的粮食只够吃不到三十日了。
三十日后若仍无援兵,她们便只能突围,不然这城池最终会变为《张中丞传后叙》中的“人相食且尽”了。
“外无待而犹死守,人相食且尽。”
何等的惨烈,何等的残忍。
唐笙不想成为张巡,亦不想城陷,置大齐心脏于丹帐人的马蹄之下。
“三十日,三十日后丹帐仍不退兵,咱们仍不见援军,便只有突围了。”方十八说。
唐笙揉了揉眉心,低垂的眼眸里映着明亮的火光。
方十八瞧着她,总觉得她疲惫得打紧。
她小声问:“书信上什么都没说么?”
唐笙摇头:“原是陛下御驾亲征,但迟滞了。”
“为何?”
“不知。”
方十八起身,绕着火盆踱来踱去。
半晌,她指了指唐笙的饭碗,语调低沉:“要用饭。”
唐笙不想吃这落着灰尘且又干又涩的米饭,可一想起城有些百姓连这碗糙米饭都吃不上,拨去上层米粒的筷尖便顿住了。
她扒了一口,咀嚼了许久,口中都没有任何滋味——她又焦躁得吃不下了。
“我连民带兵才顶了十来万人。”唐笙叹息,并未说出后半句话。
顶十万之众便已这样焦躁压抑,那顶着亿兆臣民的秦玅观呢?
第183章
依傍山丘而建的凉州外城今夜没有丝毫光亮, 甚至比往常还要静谧。
山林里总是能传来些无序的声响,似是积雪压低了枝头滑到了地上。
伏于低矮枯败草窠间的狐狸抬起头,圆眼警惕地扫视周遭。
蓦的, 被雪压着的枯枝为人踩断,惊得狐狸嗖地奔向了更隐匿的角落。
火光亮起, 一道黑影从坡边一闪而过, 丹帐人叽里咕噜的说话声响起,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箭雨。
领头的挥手,示意执弯刀的上前查探。
一小队丹帐人举着火把小心翼翼的,火光照亮的地方只有将土坡扎成刺猬的箭矢。
可黑影并没有消失,土坡的另一侧又响起了连串的脚步声。丹帐兵响应迅速, 急忙追了过去。
西南城墙所驻丹帐兵力不少,为的是阻断齐国两城之间的联系。头领带人搜寻了许久都未见大队人马的踪迹,心中一喜,觉得这定然是齐国人准备递信。
他放心大胆地分散起整支队伍,以三四人一组的小队向沿山搜寻。
匍匐在雪坡阴侧的方十八黑漆漆的眼睛里映入了火把的光, 微微上抬的手腕猛地落下。
一道长绳倏地窜,起激起矮矮的飞雪, 火把落下, 树上跳下许多道黑影,锐利的长刀直奔丹帐人的头颅。
又是一阵悉悉窣窣,鲜红的血渍在暗夜里蔓延开来,皁靴朝血流垂直方向划动, 将痕迹掩去。
消灭了一队人,方十八边转移了位置, 等候下一队。
不远处,出现一队人马众多的丹帐兵, 一身黑点白兽皮的那个压着刀东张西望,打扮同仪态瞧着都像是个不大不小的丹帐武官。
方十八眼前一亮,她推了推垂下的铁盔,右手摸向腰侧的箭囊。
她还在等待时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队齐兵从山林两侧冒了出来,向丹帐头领发起进攻。齐军近身肉搏劣势更大,最先冲上去的两人已挨了大块头几记重锤倒地不起。
箭是射不成了,方十八骂了声,拔刀迎击。
丹帐头领大叫起来,企图引来更多的兵力。
方十八将刀送进他的胸腔,回首大喊:“快扒,快砍,再有半刻钟立即后撤!”
黑暗中亮起数十道眼睛,听得号令当即拖着木材和从丹帐人身上扒下的棉服兽皮往城洞后撤。
方十八踹开向新兵挥刀的丹帐人,横刀格挡困住她的两个丹帐兵,腾出一只手提溜着新兵的衣领往回拽。
“走——”方十八大喊,“不得聚集!”
一行人野兔般蹿进了山林,身后是潮水般涌来的丹帐兵。
方十八边组织军士后撤,搭弓放箭。
只片刻工夫,她便救下了数个即将倒在弯弓下齐兵。
丹帐兵还在冲坡,方十八望着落在最后的十来个人,心急如焚。他们的脚步再慢一些,丹帐弓兵便要一轮齐射了,到那时想跑都来不及了。
涵洞窄小,军士们需要俯身爬进去,越来越多的人积在门口。
城楼上的唐笙不顾属官的劝阻,当即下令开城门。
吱吱呀呀的开门声刺激了丹帐人的神经,他们越冲越猛,都想乘着这个机会杀进城内,夺得头功。
方十八抽刀砍死两个丹帐人,揪着最后两个军士入城,双手覆在厚重的城门上,用力推起。
杀喊声近了,挥着弯刀张牙舞爪的丹帐人就在眼前,援兵无法冲出去杀敌,城门被两拨人顶着闭合速度缓慢。
方十八急得掌心和额头全是冷汗。
“放——”唐笙的声音冲破夜幕,指引着令旗挥舞。
鸟铳声打醒了狂热的丹帐兵,白烟和刺鼻的火药味给了他们当头一棒。冲在最前边的丹帐人倒了一批又一批,城门终于阖上了。冲阵的丹帐人终于清醒,乌泱泱地退去了。
唐笙从城墙下来,火把映亮了她板着的半张脸,甲胄摩擦声停了。
“死了多少人。”她问。
方十八收刀,染上污渍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笑。
“四个,伤了七八个。丹帐死了至少一百人,方才那轮齐射死得更多。”
唐笙面上终于露出一丝松动。
方十八闪身,露出不到一个时辰的出征所带回的东西。
军士们放下柴禾、棉袍、兽皮外衣、弯刀、链锤,还有几袋从丹帐人身上摸来的羊肉干。
“依据杀敌人数挑选兽皮,棉衣送给城中百姓,得头功的,官加一等,赏银三十两。”唐笙将银子拍进方十八怀中,“本官不知详情,便交由方千户分赏。”
队伍中洋溢着得胜的喜悦,唐笙军士身边走过,瞥见那一双双冻得红肿的手,心中却很不是滋味。
方十八效率极高,唐笙巡查完各营防备回来时,凉州城点燃的篝火更多了,分到棉服的百姓散居在破败的街道两侧,面上有了满含希望的笑意。
唐笙抚了抚河曲马的鬓毛,加快了回营步伐。
耳畔只剩下马蹄的踢踏声。
她遥望被阴翳遮去的月亮,视线不由自主地移向了遥远的南方。
*
“陛下,探子带了信。”
城墙上的秦玅观定定地望向遥远的西北方,并未应声。
雪终于停了,天边的云翳向北奔涌,但残月隐于其间,白光仍是阴冷朦胧的。
她不喜残月的意象,遥望天际,思绪总是发沉,发闷。
“陛下……”
传令官小声提醒。
“说。”秦玅观终于回神。
“启禀陛下,平沙关一带有异动,象州、禹州镇府均有上报。”传令兵官道。
秦玅观垂眸,腕子搭在了剑柄之上:“这是逼近重镇了。”
九年前,她仗剑立于幽城巅,击退了从象州、禹州逼近的瓦格重骑,沈长卿是立于她身侧,事事为她考量的谋士,如今她们却要兵戈相见了。
大雪在今日才停下,带着赦免诏旨的女卫同沈长卿同日出城,却未能在要道上相遇。
她们就这样在苍茫的大雪中错过了。
方十一处未有回音,至于沈长卿——
是天意如此么?
还有回旋的余地么?
定要兵戈相见么?
秦玅观不断地反问自己,答案却越来越渺茫。
“调红夷炮去罢。”她低低道,“叫禹州镇府预备守城。”
“是。”传令兵官应下。
寒风萧瑟,城郭隐与暗夜之中,宛如蛰伏的猛兽。
铺展于天地间的步骑兵阵成了捕兽巨网,扑向静谧的禹州城。
“大人,未得诏令,怕是不能从此处轻易过去。”沈长卿身侧将军扯着马缰低语,“不若学秦玅观,跨过平沙江,直捣京师。”
马匹刨蹄,马尾轻晃。
沈长卿望着暗夜中隐匿的城墙,视线逐渐模糊,思绪回到了前往辽东治疫的雨夜。
她牵马渡河险些被奔涌的江水冲走。那时的天还未有这样凉,她半身泡在江水中,牙关打颤,行几步便栽进了几回江水。
那回她是被军士救上来的,除了她,便没有人敢真正下水了。
沈长卿也是那时体会到秦玅观的毅力与决心是旁人远不能及的。
她是明君,是圣主,她敬畏秦玅观,也渴望权力带来的安稳。若非紊乱的朝局,若非群臣的逼迫她绝不会与她为敌。
沈长卿并不觉得她此行能夺得大位,但与其任人宰割,不如死在斗争的路上。
死即死尔,生者即是过客,死者不过归人。
史书工笔何所惧,她渺如天地一浮萍,倘使归去有择机,她宁做落在泥淖中微尘,也不愿生在宫阙与官舍间了。
“城墙无灯是何意,你可知么。”沈长卿问。
说话的将军面色一僵:城楼不点灯火是为了掩藏驻军位置,亦或是掩藏炮口布置。禹州城如此静默,说明守将已经做好准备了。既然城墙都有了布置,那平沙江沿岸说不定也布置了埋伏。
“战时各处戒严,禹州城防敌人也未可知,不妨——”将军试探道。
“腊月的江水,我敢蹚,你们敢蹚么。”沈长卿道,“退回辽东,等到林朝洛率军赶回,还有余地么。”
她直截了当地击碎了将军的退路,再抛给他一丝希望:“大齐还有兵可调么,都抵在辽东与蕃西二线了,各城留守的不过是老弱军户同千百个差役罢了。这样的守备军能抵得过轻骑冲锋,步军砍杀么。”
将军被她说动了,面上的神色稍有缓和。
“你去传令,就说叛军把控了城池。”沈长卿拔剑,指向城楼,“前军准备攻城试探,中军预备增援。”
“得令!”
军令传到,军阵开始运作。为了鼓舞士气,沈长卿身先士卒,来到了前锋阵营。
轻骑阵宛若澎湃的潮水,即将显出排山倒海的威力。一声令下,马蹄成了炸响的惊雷,震颤天地,眼前的城墙都陷入了晃动。
信旗即将挥下,斥候前来报。
“大人,有人拦阵。”斥候抱拳跪奏,音调中难掩惊诧。
沈长卿勒紧马缰,宽袖垂于膝上:“多少人。”
斥候答:“一人。”
“一人?”
简短的两个字激起了千层浪,周遭所有闻得此言者,视线全都汇聚到了一处。
惊诧的,好奇的,不解的,嘲讽的……
一人拦阵,这可是闻所未闻的奇事,
沈长卿的耳畔充斥着刻意压低的议论声。
她缓缓抬眸,眼前浮现了执一的身影。
“是个坤道,牵着一匹马,身无兵刃。”
“人在何处。”
斥候引她上前。
沈长卿大马,果真看到了那道遗世独立的身影。
风吹起了执一宽大的得罗袖摆,勾勒出她挺拔的身姿。
赶了太久的路,执一的鬓角乱了,面上也留下了风雪的痕迹。
她望着沈长卿,眼底凝着化不开的愁绪与忧心,眸色更显幽静。
马蹄踢踏,踩碎了清寂的夜,也踩在了执一的心尖上。
梦中出现了千百回的场景真切地出现在眼前,执一难过得心要碎了。
到底是哪一步,她才没能抓住她。
再往前便是万丈深渊了,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从天上仙跌成万人唾弃的逆贼。
那风光霁月,笑意温和的沈长卿本不该成这样。
执一掩于袖下的指节蜷起,鼻腔泛酸。但她的面色仍是淡淡的,似乎世间的俗事并不能捆缚住她。
沈长卿微仰着首,低垂着眼帘,睥睨她。
对峙良久,执一解了马鞍与缰绳,弃至阵前,低语几句,叫马儿走远。
那马儿似乎颇通灵性,竟也慢慢悠悠地远离了军阵。
身后是巍峨厚重的城墙,身前是肃杀外溢的千军万马。
执一孤身立于阵前。
一个人,便成了一整道屏障。
沈长卿很想笑她愚蠢,被利用了都毫无觉察,也很想叫来军士将她押走,可嘴角还未上扬,到唇畔的话便停滞了。
道人的视线穿过层叠的人影,一眼便攫取了她。
第184章
执一鲜少露出这样的神情。多数时, 她的神色总带着疏离,静静地听,静静地思忖, 对上她视线的,总觉得在那一瞬为她洞察到了内心。
这回不同。
执一满眼悲悯与哀凄。这种神情不是源于同情, 而是来自痛惜。
坚冰似的面具出现了裂隙, 沈长卿的唇角怎么都扬不起来了。
雪幕苍茫,成了弥散的白雾,卷起了她们的衣角。
阵前好似只剩下了她们两人,落在肩头的雪花都放缓了。
“沈大人,再向前, 便要万劫不复了。”
执一的声音散在风中,落到沈长卿耳中,像是穿过了漫长渺远的时空。
“那又如何。”马蹄踢踏,停在了执一身侧,沈长卿扯着僵硬的面颊, 露出个不在乎的浅笑,“你一人怎抵三营兵马, 不过是螳臂挡车罢了。”
她压下扎于革带旁的长刀, 俯下身,小臂抵于膝头,盯着执一映着光点的眼睛:“你若识趣,早些让开。”
“一步错, 步步错。”执一眼中的光点越聚越亮,“我不能眼睁睁地看你跌入深渊。”
沈长卿轻蔑的笑了。
“外敌当前, 若是内乱,后果如何, 沈大人应当比我清楚。”执一迎着她的目光,眸色坚毅,“这千古骂名,您一定要背么。”
“向前一步,于我而言是唯一的生路,我一退再退,连死期都难延缓。”沈长卿探出指尖,抚平她凌乱的鬓角,动作温柔,眼中却不含温度,“此时此刻,你亦是如此,你同我瓜葛着,会退一步进不去禹州城池,向前一步必将死在乱刀之下,你明白么。”
家世的不清不白,押送官差刻意隐瞒的细节,为保官职沆瀣一气推卸责任的言辞,朝臣默契的排挤,秦玅观安抚为了人心的踟蹰……
一步步将她逼至崩溃的悬崖。
沈崇年的谋逆致使她下狱,虽有方清露不得动刑的照拂,但辽东大小官差仍不分昼夜地审讯,不准她阖上片刻眼睛。她忏悔,她低伏,她如实供述,所坚持的那点骨气被打成了稀泥,最后化作布满泪痕的陈情书递交京师。
她没能等来赦免诏旨,反倒等来了沈崇年抛出的诱饵,书信被烧毁的噩耗。
沈长卿本就微弱的希望破灭了,那时的她尚未动过谋逆的念头,枯坐一夜思索出了应对之策。谋杀啖人血肉的生父,与方清露合力剿灭蛰伏辽东的逆贼。
她惴惴不安地等待诏旨宣判,可京城了无音讯,她仍被囚于厢房中,一旬来,目之所及只有那被高墙割开的天空。后来,四四方方的天变得广阔了,她能走动的反而只剩下了两层窄小的楼阁。
直到一场大火,烧毁了她毕生书著的经卷,烧毁了她心爱的古琴,也烧毁了她的求生之心。
沈长卿本不想逃,楼阁下却有一人张开臂膀,不顾安危地等待她纵身一跃。
都说否极泰来,在那之后,她终于收到了召她回京之令,可双眼却盲了。
再之后的事,她不愿细想了。
黑衣人死前的话日日在她脑中盘旋。
“朝中有人要我们拿你,至于是谁,我也不知,但我知晓他们同禁军有瓜葛。”
处处都有人要她死,她想活了,可人人都要她死。
当初为了保命徘徊于宫阙与官舍间的权宜之策全都成了过错。为了摆脱沈家桎梏向上爬成了错,为了避开风波的周旋也成了错。
是她的生本就是错的么?
沈长卿想不通。
大概不握实权者,注定要仰掌权者的鼻息。掌权者称是便是是,掌权者说非便是非。
一次轻得不能再轻地吐纳,便能将她拼命求来的彻底掀翻,谈笑间定下她的生死。
“我要权,我要活,俯仰由人的日子,我过够了。”沈长卿说。
“没有权柄,便活不下去了么。”执一凝泪,“沈大人,你已捆缚于庙宇,不得解脱了。”
“我不要听你不痛不痒的话。”沈长卿轻笑了声,“我没有你那样广阔的胸怀,也没有你心中的道义,我不过是个想活的乱臣贼子罢了。”
她推着执一的肩头起身,攥起缰绳,狠狠甩下。
绛袍衣袖拂过执一的面颊,像是抽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驾——”
马匹擦着执一奔走,随着她的动作,轻骑军阵开始运作,数不清的战马与她擦身而过,稍有不慎,便能将她踏碎于马蹄之下。
执一并不躲闪,她回眸追寻沈长卿的背影,唇瓣翕动。
“沈长卿——”
沈长卿背影微僵,却不愿回头。
执一颤声,不染尘埃的音调中抑着浓重的不甘。
“我知道你不甘心——”
“可成为逆贼,为百姓唾骂,遗臭万年真是你心中所愿吗?”
马蹄渐缓,执一望着那道清癯的背影,泪波在眼中流转。她没有哭,只是心头闷得她快要无法呼吸了。
“你所期盼的,明明是辅佐良主,入阁拜相,高坐明堂,画像奉入紫光阁,万古流芳!”
马蹄激起的雪花打湿了执一的袍摆,战马扬起的风浪卷起了她的袖摆,形单影只的人在骑兵阵中无比脆弱,行进间的长风似乎都能将她吹走,稍有不慎便能被碾锝血肉模糊。
指腹压过的鬓角余温已经散去,再为长风掀乱。
“长卿——”
执一尾音藏着无限情思,最后二字压于齿间,高亢且悲愤。
“回头——”
“再向前,便真是万劫不复了!”
铺开的军阵缓缓停下。
沈长卿泪流满面。
执一太了解她了,轻而易举地戳中了她心底的隐痛。
她毕生所求便是成为名扬天下的贤能,为良主所信赖,名垂青史,彪炳千秋。
士为知己者死。
良主给予足够的信赖,她便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但,秦玅观不信她。
因为她姓沈,她成了朝堂中畸形的存在。秦玅观敬她,却也忌惮她。
因为她姓沈,她成了逆贼之后,秦玅观捏住她的把柄,愿意留她一命,但绝无光明正大重用她的可能。
她身边从不缺能臣与忠臣。从前有唐简,如今有唐笙和方家十八姐妹,劣迹斑斑的沈长卿只能眺望。
沈长卿仰视苍穹,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逆贼啊……”
“大人……”觉察到她有所崩塌的将军低声提醒,“此刻已无回头的余地。您切莫忘了沈老太傅的遗志。”
再向前,她又和沈崇年有何差别呢。
沈长卿覆上剑柄,倏地攥紧。
长剑出鞘,嗡鸣奏响了最后的哀乐。
“长卿——”
执一疯了般奔向她。
“住手!”
城楼上传来厉呵,无镞的箭矢擦着沈长卿的面颊飞过,扎在了雪地上。
剑刃偏过,划在了她的肩膀上。受惊的马匹扬蹄嘶鸣,冲得阵后战马后退几步。
火光绵延,照亮了无数道雉堞,黑洞洞的炮口也显露出来。
龙纛升起,彰示者来者身份。
书写着“齐”字的军旗猎猎作响,划破了漆黑的夜。
秦玅观放下弓,隐在灯火中的眼眸无比幽暗。
三营将军望见她,面露惊惧。
身后的军阵更是一片哗然。嗡嗡声犹如潮水,涌入沈长卿的耳朵。
长剑落下,激起马蹄踏碎的雪污。
城门洞开,一队青蓝袍制的御林卫策马前来,为首的方十一高举手中的诏旨,高喝传令。
“陛下有令,沈长卿乃是平定沈逆篡位之功臣,勇毅果决,深明大义,周旋于逆贼之间,愤斩贼首。于大功之臣,秉持公心,不当以株连惩之,故恕其无罪,尽矢志报国之能。钦此。崇宁四年辛巳仲冬廿六。”
唇瓣干涩的方十一语调沙哑。
“沈长卿,接旨!”
沈长卿僵直了身,两行清泪划过。
十一月二十六日——秦玅观早在她率兵出发前就写好了这封她渴盼已久的诏旨。
她望向城楼上的人,视线模糊,她掩面,受了伤的肩头轻颤起来。
眼泪像血渍一样漫过指间罅隙,染湿了紫袍。
城楼上,秦玅观的睥睨和黑洞洞的炮口与禁军喷出怒火的眼睛那样,令北境三营的将军无处遁逃。
他们想要将罪责全部推卸至沈长卿身上,说出的求饶和托词却又无法上达天听,在旁人看来更像是喃喃自语。
越来越多的身着重甲的禁军从城门涌出,铺开专门对付步骑混合军阵的盾牌与长枪,火铳兵隐于之后,枪口对准前排军士,已作击发姿态。
再往高处望去,密密麻麻的弓弩兵已经做好准备,只待秦玅观一声令下。
“告诉官兵,不知者无罪。”秦玅观说。
“是。”传令兵官抱拳。
皇帝口谕一传十,十传百,最后整个城楼驻军齐声高呼:
“陛下有令,不知者无罪。凡,再有作乱者,杀无赦——”
喊声震得战马后退,军士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银刃闪过,方十一拔刀长喝:“骑兵收刀下马,步军结成整队,向陛下行礼——”
将军看向兵丁,兵丁看向将军,僵持良久,队伍缓缓运作,依照方十一所说的执行了军令。
“跪!”
沈长卿下马时颤得厉害,血渍染满了整个肩头,就连外露的白衬领也不见本色。
蓦的,马缰为人牵住,腰间也多了一双有力的手。
她抬眸,看到了面色凝重的执一道人。
“还同我立在一处,为我牵马,可是要死的……”沈长卿翻身踩蹬,语调极慢。
执一握紧她的臂弯,眼眸低垂:“长卿,你低估了陛下的圣明与肚量,也高估了自己的决心和狠戾。”
沈长卿眼中的光点烁动,映出了执一的身影。
执一圈着她的臂弯,看着她滑向地面,颤着身躯摘下官帽,身前身后都浸出了鲜血。
血液顺着她的袍服,划过手背聚于指尖,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汇成血水小凼。
执一收束视线,眼中那点光泽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眼角那一抹不易觉察的泪痕。
它太浅太淡了,风一吹便消失了。
第185章
唐笙坐于篝火旁, 烤着冻得僵硬的双手,火光在眸中跳跃。
“还是没有消息么。”方十八张手捏着碗沿送到唐笙面前。
唐笙摇头,接碗抿了一小口, 舌尖满是粗粝的颗粒。
“省粮,研了木屑混进去煮了。”方十八将碗里的东西一饮而尽, 捏碗的那只手甩下, “一人一碗,多了没有。”
这是她们昨日定下的规矩:非城上当值官兵,一日只贡两餐,城中善堂一日也只施一回粥了。
城中口粮满打满算只能供给二十日了而丹帐人未有退兵的迹象。临近的泷川未有讯息,更不必提京师了。
这不是个好迹象, 她们不得不做最差的打算。
说话间,远处传来马匹的嘶鸣。
两人一齐回头,看到了跪地的瘦马。
那马支撑了片刻,歪倒在泥地里,瘦得突出的肋骨随它大口大口的呼吸凸得更显眼了。骑兵跪于马前, 面露凄色,而步军却盯着地上一人一马, 眼里泛起了微弱的光亮。
唐笙想起了自己的河曲马, 不忍再看。
“没有马草了。”方十八回眸,“这样的情形会越来越多。”
篝火发出一声“哔啵”,两人都未作声,直到方箬的身影压了下来。
“不杀也会被饿死。”她道, “早些杀了,肉还能多供些人。”
“可是杀了, 突围时用什么?”方十八下意识反驳,“那些军械叫人背么, 车也叫人拉?”
“那你弄些马草来,将它们喂饱。”方箬立在篝火前,神色晦暗,“饿死也是死,被杀还能少些痛楚,你是马,你选哪条。”
“我……”方十八语塞。
“先杀伤马劣马。”方箬按刀背身,“方维宁、唐笙——”
十八同十九一起打了个寒噤,等着方箬的话。
“你们两个,少些心善。”方箬咬字有力,“不然,日后死的就是你们。”
甲胄碰撞声渐远,方十八和唐笙对视一眼,都不忍心去做督促这道将令执行的恶人。
在马背上坐久了的都知晓这种感觉——战马通人性,随军士出生入死,已然成了不会言语的同袍。
下了这道令,步军该开心了,却近似抽走了骑兵魂魄。这种感觉比打了败仗还要难受。
正犹豫着,方箬的属官便已开始行动,嘈杂的人声飘至耳畔,应是骑兵的争辩与属官的劝解。
方十八和唐笙忽感惭愧。
重甲久坐难行,方十八探出一只手,唐笙握住,借力起身。
不远处,随着属官的一声令下,马匹惨叫连连,随之而来的还有闷重的倒地声。
血水染红了雪污,衬的泥泞更肮脏了,利刃扎进血肉的声响格外清晰。
唐笙牵起河曲马,抵上它的面颊,遮住了它的耳朵。
掌心挨着马鬃,河曲马突出的脊骨令唐笙心头发涩。她阖眸,等军士们分割完马肉,才牵马回帐。
路上,她听到了与属官僵持的军士争吵。
“青骢随我征战多年,伤也是杀伤上丹帐人的弯刀划的,叫我送它进汤锅,我做不到!”
“哪里来的马草养活它,与其饿死,不如给它个痛快。”
“你怎么不给将军们的战马一个痛快呢!在这胡言乱语什么!”
“再不放手就是违逆军令了!”
“不放!”军士攥紧缰绳,将人属官顶了出去,“有种你上中帐牵了方总兵和唐参赞的马煨汤!”
“你——”属官扯着缰绳另一端,空着的那只手指着军士的鼻尖,用眼神示意他有人经过。
军士还是嚷嚷着叫属官去杀上官们的马,唐笙牵着马垂眸经过时,周遭霎时噤了声。
西南护城一战,唐笙打出了威名,与将士们同甘共苦的举措也凝聚了人心。军士方才说的不过是气话,真要见着她们几个主将,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众人垂首作揖,静待上官降罪。
唐笙没有侧目,她装作什么都没有瞧见的模样走过,心情低落。
方十八跟在她身后,经过时朝军士们挥了挥手,叫众人散去。
这种事,没人心里好受。
她追上唐笙的步伐,追问起彻底被围前陛下发来的最后一封书信。
“不知驰援之期。”唐笙低低道,“还能调多少兵,你也能猜出来罢。”
“新征发的兵丁呢?”方十八问。
“粮从何处来,军饷从何处来呢。”唐笙看向她。
方十八语塞,安静地随她走了一段路。
“若是泷川失守,孙镇岳故意将咱们丢在此处,咱们就连突围都难了。”
唐笙思忖了片刻才道:“除了突围,咱们应当还有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方十八眼眸微动。
*
幽州府衙前,三两个蓝袍随军官员结伴走过,低低说着什么。
“依你所说,她还能活?”
“那一箭,你没瞧见么?镞都斩了,就一根木头戳子。陛下的意思,你还不懂么?”
“这是这样大的罪过,能保全尸首都算格外开恩了。即便陛下甘愿保全她,日后呢,还不是……”
“因势而动罢。”年长的那个探出一根指头点了点自己的脑袋,“谁天下人的主子,谁才能定你的生死?你动动脑袋!”
蓝袍年轻官员低下了脑袋。
身侧有人走过,两人加快了离衙的步伐。
方十一步伐匆匆,引着人行至檐下。
屋内传来压抑的咳嗽声,秦玅观略显沙哑的语调响起:“带进来。”
方十一闪身,撩起风当盯着沈长卿和执一入内。
简朴的公堂内燃着几处炭火,“明镜高悬”牌匾下,秦玅观躬身撑于公案,单手掩面,瞧不清神情。
她今日未曾着甲,一身明黄色的窄袖圆领袍,虽未直身,但天家气度未有丝毫削减。
保养得如同润玉的指节上滑至额间,秦玅观听着脚步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罪臣沈长卿,叩见陛下。”
“道人执一,见过陛下。”
热浪模糊了她的身形,沈长卿俯首顿拜,视线更模糊了。
在她的身侧,执一长身玉立,不卑不吭地将右手拇指收入左手掌心,合拳,行了道家之礼。
室内安静了许久,连细碎轻微地燃炭声都能听见。
沉默良久,秦玅观启唇:“细数你罪名的折子已经呈上了。”
“结党营私,擅权越职,调兵谋逆。”秦玅观的手臂落下,露出一张沾染病气的脸,“还有一条,串通胡虏。”
“每一条,都足以治你死罪了。”
沈长卿敛眸,眼中没有波澜:“请陛下降罪。”
秦玅观掩唇轻咳,心中涌上一股无名火。
辽东战局焦灼,稍有不慎,满盘皆输。沈长卿在这个关头闹出这么一出,若真叫她做成了,便是将大齐拉到风雨飘摇的边缘。
在她看来,经此一劫,沈长卿往日掩藏的棱角和逆骨全都显露了。她像一匹未被驯服的烈马,虽被擒获,心却向着槽枥之外。秦玅观舍不得杀这匹好马,但又为她挣扎时的蛮力所伤。
“辽东新报。”秦玅观道,“拜你所赐,方清露病重,孙匠重伤——”
“当初朝中唯一上奏为你求情的便是方清露了,你便是这般对待她的么。”
沈长卿被风吹得泛红的眼圈被轻颤的羽睫遮下,她低低道:“方大人仗义,为人厚道,是我鄙薄。”
“你知晓,唐笙于朕的紧要。如今因你,她被困蕃西,至今还等着朕的驰援。”秦玅观想起奏疏上描述的唐笙守城之战的惨烈,幽暗的眼睛化作寒潭,里边凝着旁人不易觉察的戾气。
“朕想不通,你到底为何一步步走到这般境地。”
若非执一在最后关头劝她收回即将踏进城池的铁蹄,秦玅观那一箭便直冲她命门来的。如今瞧着她这番冷静孤高的模样,秦玅观昨夜压下的情绪再次翻涌,并着今晨辽东传来的奏报——有几个瞬间,秦玅观是真想要了她的命。
“陛下,臣不甘心。”沈长卿直起身,头次直视她的双眼。
这是她从十六岁开始陪侍君侧吗,到如今的三十二岁沦为阶下囚的唯一一次。
秦玅观的视线与她交汇。
下位者那双满含愤懑与不甘的眼睛与她从前凝望秦载济时的重合了。
怀才不遇,心有不甘,便容易误入歧途。所谓的“歧途”,在她看来是该千刀万剐的,可对当局者而言,却有可能是救命稻草。
这种感觉,她明白。
秦玅观眉心稍稍舒展。
“沈长卿。”她唤她,“朕是昏君么。”
“您并非昏君。”沈长卿沙哑道,“可十六年了,您何曾放过我一丝一毫的权。人人都敬我,人人也都知晓,我只不过是个吉祥物罢了。”
“可我也能明白您的抉择。我姓沈,沈家人不得不防。”沈长卿拍着心口,后颈与肩头传来的疼痛,都抵不上她心头的痛楚,“我恨我姓沈,我好恨——”
“我活着是替他们赎罪,死了也要与他们同担骂名。”沈长卿肩头颤动,掌心撕扯着染血的交领,语调里夹杂着刻意压下的啜泣,“我受够了。”
鲜血再次渗出,执一蹙眉,出声提醒:“沈大人,你的伤。”
执一的话拉回了沈长卿的理智,她勉强跪直身,红着眼圈回视秦玅观的洞察。
秦玅观不想将她逼至崩溃,待她缓和后才问出心中所想。
“朕只问你最要紧的一条。”她凝望着沈长卿的眼睛,似乎要将她彻底看穿。
“你是否通敌。”
第186章
方清露睁开了眼睛。
三日过去了, 她没有死。若不是心口处的伤痕仍在,她会以为自己仅仅是做了一场梦。
方清露扶榻踩地,预想中的头晕目眩并未涌上。除了有些疲惫外, 她没有任何不适。
记忆还停留在孙匠闯府救她那日,方清露掀开帐帘寻找, 明媚的光照得她屈起眼睛。
帐外人来人往, 留守的军士定定的望着远处,听着方清露的呼唤声才回头。
“方大人,您醒啦!”年轻的军士笑盈盈地扶住她,“您在这歇会,我去给您叫郎中来!”
“孙匠呢?”方清露扯住她, “怎么没瞧见孙匠?”
“孙匠家去养伤了,她女儿陪着呢。”军士顺手将自个熬药坐的板凳放到她身旁,“参将们吩咐过了,您醒了就去禀报,我去去就回!”
军士一阵风似的跑走了, 方清露目送她的背影远去,叹了口气, 默默握了蒲扇, 坐在炉边熬药。
蒲扇扇了十来回,眼前压下一道身影。
方清露抬眸,瞧见了面露喜色的鹤鸣。
“怎了?”她有些困惑。
“方大人,您可真是料事如神!”鹤鸣展开军报摊到她面前。
蒲扇停了, 烟尘扑面,呛得方清露咳嗽了好几下, 扯着心口的伤口了。鹤鸣忙将炉子踢远,给她顺起背来。
“我未下过这两道令。”方清露语调发哑, “这军报从哪儿来的。”
“可是令章是您的,我已经瞧过了。”鹤鸣说,“瓦格果然在前日进犯,被道旁的伏兵击溃了。牧池率兵追击去了,到了门青关就回。”
军报来时,辽东府卫正与北境兵对峙,双方各执一词,闻说瓦格进犯,商议过后当即调转刀锋直对外敌——被放出来的夏林担起了州府运作,鹤鸣坐镇中帐,牧池领兵北上御敌。
主心骨或调任,或离城,或昏迷,说不慌张是假的,下达每条军令前,三人心跳总是难以平复,夜里连阖眼小憩片刻都成了奢望。
牧池领兵驰援后,大营只剩鹤鸣一个,她每隔小半个时辰就要走到帐外远眺。
战况焦灼的军令传回好几次,鹤鸣不止一次祈祷方清露快些起来。
中军出现溃败迹象时,负责防备的守军忽然传来消息,有两路齐军从左翼出发,截击了瓦格援军,并迂回包抄,切断了瓦格人的退路。
战局有了转机,牧池抓着机会追击,斩断敌军中军大旗,杀得瓦格人丢盔弃甲,仓皇出逃。
结局是好的,但回想起那一夜,鹤鸣仍是心有余悸。
方清露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何时发出的军令?”
“廿六夜里。”鹤鸣也有些诧异,“竟不是您发的么?”
方清露思忖片刻,脑海里闪过了沈长卿的名字。
这不合理,沈长卿既然想反,为何又要安排这些?
“手令在哪,我要亲眼看一看。”方清露起身,动作匆忙。
这几日积雪冰冻,营寨道路湿滑,她刚扑出去,身形便显出不稳。
鹤鸣惊得双手护住她:“我派人去取,您好生歇着,好生歇着!”
方清露当阳穴隐隐作痛。
“我以为……”她呢喃。
后半句话,她并未说出口。
方清露捏着军报的手垂下了。
*
“朕只问你一句——”
“你是否通敌。”
沈长卿仰首,迎着秦玅观锐利且极具压迫的目光,眼里带着几分洒脱,几分坚毅。
“我没有。”她万分笃定道,“沈长卿并非沈崇年。”
“我意图谋逆是真,未曾通敌也是真。”沈长卿语调发哑,“我坦坦荡荡,既然做了,议论由人,只待陛下降罪。”
室内一片寂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风挡忽然被人撩开,方十一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全然忘记了礼数。
她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满面笑意地行了礼,抬眸对上秦玅观幽暗的眼睛才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当即收敛神色,正了仪态,规规矩矩地叩了个头。
氛围不对。
冷静下来的方十一环顾四周,心中只有这句话。
“陛下……”她生怯怯地奏报,“辽东来了军报……”
“说。”
秦玅观的不悦一听声调便能知晓。
“陛下——”方十一垂下脑袋,“瓦格昨日分三路进犯,已为辽东守备军击退。方都督用兵如神,两路阻击,将防线推至了门青关一带。陛下,是大捷啊,大捷!”
她越报越激动,主位上的秦玅观却长久不语,仿佛游离于她起伏的声调之外。
三道视线齐聚一处,除了不知全局的方十一,余下的两人都在刹那间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照着方清露彻底昏迷前递来的信,病重的她自然无法操盘全局,所以这些信令定然是由掌印者发出的,也就是,沈长卿率军起事前已经做好了抗击瓦格的准备,扎在方清露身上也不是什么不可医治的剧毒。
沈长卿的心悬到了极点,耳畔隐约响起了嗡鸣——她在等秦玅观的宣判。
在号为齐土的天地间生存的所有人,拥有的一切都属于她。
向往生,是人之本能。
沈长卿如今一无所有,虽不愿承认,但她始终希冀着,秦玅观能给她一句切实的承诺。
等待良久,主位上传来一声轻似发重鼻息的轻笑。
秦玅观眼底流露出一抹笑意。
方十一满脑疑惑,但紧张的情绪终于有了舒缓,敢抬起些脑袋了。
余光里,沈长卿虽跪着,但挺得笔直的腰杆好似在和陛下作对似的,惊得她打了个寒噤。
良久,秦玅观终于说话了。
“执一道长换了朕一诺。”她低低道,“如今,朕便兑现了。”
沈长卿看向执一,用眼神询问。执一只是垂下眼眸,神色依旧淡漠。
秦玅观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流转,好似看穿了什么。
她缓缓道:“朕恕你死罪。”
阶下的三人当即抬眸。
秦玅观说:“能者,亦或是无德者自然能夺取这至高无上的位置——”
“能者且有德者反倒难得此位。”
沈长卿确实未曾通敌,且猜出了追随她的将领心底最隐秘的心思,知晓他们举事前会通敌求稳,给出了虚假消息,暗中探出瓦格进攻之路,暂时化解了辽东兵力空虚前的危局。
这个位置,在旁人看来诱惑颇多,秦玅观从前同她们一样。
心无大义且有才能者大可倾其所有,将所有的宝都压在谋逆上,可顾念着大义的总是束手束脚。沈长卿败就败在还有良知,还顾念着天下生民。
仅因此条,便愿给她退路,给她东山再起的机会。
“女子当有野心。心有大义,志在四海万邦,不惧险阻,破浪前行。”
秦玅观叩响书案,吐字铿锵,字字砸在听者心头。
“朕巴不得天下女子都有觊觎帝位的野心。”
“朕动过杀心。”她顿了顿,声调有了起伏,像是在质问沈长卿,也像是在敲打她,“你知道为何么?”
沈长卿唇瓣翕动,明白了她的话外音。
她答:“因为,我伤了忠良,弃辽东百姓于不顾。”
“知道就好。”秦玅观唇畔上扬,“朕非圣君,但也绝不是什么不恤下臣,自私自利,不通人情的昏君。”
她一字一顿道:“朕志在良主。”
沈长卿的泪水在顷刻间决堤,喉头已发不出声音,即便能发出,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你是贤能之士,应当为朕所用。”
秦玅观起身走下台阶,麂皮靴停在她面前。
沈长卿抬首,眼前落下秦玅观展平的双手。
秦玅观亲自扶她起身,等到她能同自己平视后,才重新负手,摆出君主的架子。
“你也起来。”她提起脚尖,抵了抵还在装鹌鹑的方十一的膝头。
方十一撇了撇嘴,十分不情愿地起来了——陛下可真是偏心,怎么用沈大人就亲自拉她起来,换成她就踹了两脚叫她自己起身。
她只敢腹诽,眼睛总忍不住在她们身上逗留。
“边上去,该上哪当值上哪当值。”秦玅观说,
方十一嘴角压得更低了,就差把“不情愿”三字写在脸上了。
目送她出了公堂,秦玅观看向执一。
“朕记得,道家有济世之心,乱世下山。”她缓缓道,“时值国家危难,道长有黑衣卿相之能,不若入仕,以全济世之心。”
执一微微躬身以表谦逊:“执一才疏学浅,不堪大用,且陛下已得良助,更经天纬地之能,执一更愿于圣泽庇佑下,远归隐山林。”
秦玅观轻叹息,思忖了片刻才道:“不入仕途,不愿为谋士,如此大才,实在可惜。”
“我志不在此。”执一淡淡道。
“那道长可食人间烟火?”秦玅观问。
执一微怔。
“应当是食的罢。”秦玅观微微一笑,“朕兑了承诺,道长可愿卖我些人情。”
陛下没拿皇帝的架子,谈笑间多了几分亲近,以退为进,劝得执一没有了拒绝的余地。
“吾妻尚陷重围,而我束手无策。”秦玅观眼底多了几分哀戚,“还望道长卖我这个人情。”
执一颔首:“自然。”
第187章
“自然。”执一答。
这是她第二回被“吾妻”打动了。
数月前, 唐笙雨天上山寻她,哀求她为秦玅观医病。她起初并不想与朝廷沾上干系,再者, 再高的医术也敌不过衰败的病躯,她并无绝对的把握。可听得唐笙那一句“我来求您, 是为了病重的妻子”, 她便有所动容,望着来者的泪眼心中就有了酸涩感。
现在,秦玅观对她说:“吾妻身陷重围,而我束手无策。还望道长卖我这个人情。”
秦玅观说得生涩,恳求的语句光从字面上看甚至有些不够真诚。但她是君主, 不用尊称,而用平等的“我”与她对话,这便是极大的让步了。
执一应下,愿用毕生所学为她寻找对策。
“邸报之类,先前沈大人眼盲, 我曾为她念过,于时局也有所了解。”执一说, “从邸报刊出的上谕, 我大体能知道,辽东处于僵局,而蕃西……”
她顿了顿,对上秦玅观的眼睛:“您既已亲征, 我斗胆猜测,凉州大概要失守了, 亦或是守备军又后撤了。”
邸报上的消息不会写得太清晰,往来奏章和上谕也是七零八碎, 需要阅览者细思后组织整理,从已刊的信息中推测全局。执一推测得很准,足以看出她有敏锐的洞察力。
秦玅观颔首:“不错,辽东僵持,蕃西凉州被围,不通音讯了。”
“局势这般清晰,想必您已有了对策,但并不坚定。”
执一说话时,沈长卿也思考出了其中利弊。
帝王御驾亲征对于前线军士而言是莫大的鼓舞,所以无论去哪边都是有益的,但无论做什么都有个轻重缓急,两边都急,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情形下,秦玅观作为君主必须要分清主次。
她的焦灼与不安便是出在这里。
“您放不下唐大人,却也知晓,去辽东是最有益的抉择。”
秦玅观踱去主位,扶椅落座。执一移目,注视着她阖眸,指尖抵上眼眉。
“陛下,眼下大齐精锐尽数堆于北境与西域。”沈长卿开口时声音极轻,像是在斟酌,又像是在试探秦玅观的态度,“北境战事进行至今,僵持正意味着反攻的时机,破局近在眼前……”
她只说了半句,剩下的仍在斟酌措辞。
“中气呢。”秦玅观抬眸,“大胆说。”
沈长卿缓了片刻道:“兵力调空了,若无大军,一时半会改变不了蕃西局势。”
这话说得内敛,秦玅观明白她的话外音。
唐笙虽被围困,但城中有着起码六至八万能够作战的军士,过得苦是必然的,但短期内不至于城破。
辽东有了得胜的希望,这个时候她御驾亲征,不仅能提振士气,一鼓作气打个漂亮的反击,也有利于积聚兵力,最大力度地驰援蕃西,增添胜算。
这种局势下,先解决辽东一处是上上策。
她说的秦玅观全都明白,可她就是焦灼于抉择,没了往日的定力。
“道长,你可有两全之策。”秦玅观低低道。
“陛下。”执一声调微沉,“我与沈大人的看法一致——”
“您心中已有对策了。”
秦玅观叹息。
“聚集兵力先击溃瓦格是上策,弃凉州于不顾,朕于心不忍。”
选辽东是计策,选蕃西是赌博。
秦玅观说不出话了,唇瓣翕动了几回,都未吐出字来。
焦灼间,她也审判了自己。
在这要紧的关头,她顾念的不是百姓,不是前线军士,不是大齐疆土,影响她抉择的仅仅是“唐笙还在那处”。
若是凉州没有唐笙,便不会这样难了。
秦玅观喉头滑动,当阳穴发了烫。
“唐笙……”
她默念着这个名字。
*
“唐笙?”方箬唤了她一声。
唐笙回神,在马肉汤羹弥散的热气中抬眸。
“要凉了。”方箬说起关心的话来,怎么说怎么觉得别扭,因而生出了几分近似刻薄的意味,“一人就这一碗,食肉不易,多珍视些。”
唐笙不是不饿,更不是不想吃肉,但她喝不下这汤羹,紧盯着那带肉的骨头时,心中甚至能泛起一丝恶心。
她强忍着恶心,啜了口。
汤羹很淡,因为瘦马没有油水,军中也缺盐,滋味寡淡,同喝水并无差异。
唐笙想要喝第二口,眼前却浮现了战马冲锋的场景。
恶心感更浓重了,那一瞬,唐笙觉得自己在食用同类。
她俯身吐了汤羹,方箬和十八视线汇聚,又同时垂下了眼睛。
“我出去转一圈。”唐笙起身,扶刀前行。
帐帘开了,寒意扑面而来,冲淡了恶心感。
在外边走了片刻,手便冻痛了,唐笙觉得自己的双手肿胀着,像是要裂开了。
瞧见她的军士纷纷躬身行礼,唤她参赞,唐笙一一颔首回应。
出都出来了,唐笙决意提前巡视,靠忙碌转移注意力。
战事胶着时,主将气定神闲地巡营处理事务是平稳人心的利器,也是树立威信的好时机。
唐笙日日坚持,在军中的威望也越来越高了,无论行到哪里,都有人放下手上的活计前来行礼。
她检查了军备库,绕至营寨口慰问了当值官兵,又转去了临时开辟的难民聚集地,远远眺望了眼施粥的善堂。
嘈杂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唐笙不由自主地屈眼细致查探,想要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拿着各种讨粥容器的百姓聚集在一处,人愈来愈发多了。
施粥棚也在他们哄起时拉下了草帘,几个差役冲了出来,企图驱散他们。
嚷嚷声最高的那个踩上了石墩子,挥舞着手上碎得只剩一个底的陶坛,在他脚下,头发乱蓬蓬的脑袋一个挨着一个,时不时地随声附和。
“一早就来啊!一粒米都没分着,这就是赈济难民么!”石墩上蓬头垢面的男人双眼通红,一气之下将陶罐底摔在地上,“饿死了多少人了,野狗瘦的骨头都凸了,抓来吃肉,肚里还是人骨头!”
“又说要施粥,又施不出来!”
“粮都到哪去了?!”
“这是要饿死我们呐!”附和着拍着自己沾满污渍的面颊,“他们当官的倒是一个个白白净净的,肥得跟刚出栏似的!”
差役冲了过去,拉下石墩上的闹事者,强行将人群驱散,推搡间便起了冲突。
难民人数远多于维持秩序的差役,被逼至角落的差役亮刀,逼退愤怒的人群。
“粥已施完,叫你们明儿再来,不懂么!”差官呵斥道,“你们就是哭就是闹,就是把我杀了,都变不出粮了——”
“再上前一步,别怪我这宝刀不长眼咯!”
两方对峙,互不相让,争斗一触即发。差官微扬下巴,暗示身后的差役去叫援兵,差役刚走几步便被难民揪住了。
刀剑不长眼,一个不注意就见了血。唐笙飞奔赶去的路上瞧见这场面,耳畔嗡了声,知道要坏事了。
“住手,都住手!”
跟随唐笙巡营的官兵冲在最前边,连拖带拽将扭打在一起的人隔开了,但事态已经升级,凭这点人无力维持即将崩溃的秩序。
“都吵什么吵,打什么打?”
“先到先得不知道吗,来迟了没抢着粥就要打人了,还是窝里横,有种上阵杀丹帐人,抢丹帐人的肉干啊!”
人群里,虽衣衫褴褛但面颊干净的少女钻了出来,清亮的声线刺破了一帮闹事者发出的嗡嗡声。
“你是没瞧见,他们都有肉吃,施个粥却扣扣嗖嗖,这不是把我们平头百姓当草籽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闻说当官的有肉吃,聚集者闹腾得更凶了。
“谁吃上肉了?!”被困于中央的小差役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了,“我们也不过喝粥罢了!”
小差役的声音很快被盖住了,帮官军说话的少女眼眸微烁,像是也被说动了。
但僵持了片刻,她还是高声道:“上阵杀敌的吃肉,我觉得没错!”
官差手中有刀,她手中只有个破碗,闹事者也不是傻子,很快将矛头对准了她。许多道视线聚了过来,看着她像是在看叛徒,眼中的仇恨藏也藏不住。
正发怵,一道温和有力的女声响起。
“谁想吃肉!”唐笙扫视众人,“凡城楼驻守一旬以上,有斩杀丹帐兵者,皆有肉吃。吃的是饿死的战马,有且只有这一餐。你们谁要吃,城楼驻守一旬便能吃上!”
“对,想要吃就参军!”少女眼神清亮,“女子也可参军,镇守城墙吗!”
话音未落,地上的霜雪有了震颤的迹象,紧接着,甲胄碰撞声变得清晰。数百位重甲步兵铺陈开来,将闹事者围了个结实。
乌糟糟攒动的人头终于有了消停的迹象,方箬打马上前,身姿英挺。
“你瞧她,再瞧我。”她指了一圈步军,“再瞧她们。”
甲胄在身,兵刃在侧,浓重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方箬正打算叫军士逮了闹事者杀鸡儆猴,却见唐笙在这个间隙叫军士和差役们收起刀,从人群中撤出。
参赞官和主将军令不合,传出去不是好事。方箬忍了片刻,耐心等待她处置。
“想吃肉,就参军。”唐笙偏首,视线落在飘着黑烟的天际,“想知道兵官们到底吃些什么,就入行伍——”
“你们谁想知道,又是谁想吃肉,站出来。”她招呼来属官,“到她这造册!”
此言一出,方才站在石墩上闹得最欢腾男人当即矮了身,霎时间就消失在了人海里。与不自觉后退的人群相反的是方才说话的少女,她钻了出来,认准了这个看起来面容十分和善的女官。
“真有肉吃?”
“只一餐。”
“有新衣裳?”
“发。”
“教杀敌的本领?”
“教。”
“那我去!”她拔高了音量,“我去!”
激昂的声调激得难民不住回头。
“我也要去”从一个人口中传递到另一个人口中,声调愈来愈响。
……
唐笙领人回了中帐,想要将自己那碗快凉的肉给了她。
一掀帘,却见公案上摆着三碗未怎么动过的马肉。
“都是给我的吗?”身旁人眼前一亮。
唐笙僵直了身,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良久,她道:“都给你了。”
第188章
看到跟在身侧的人箭步上前抱着肉羹狼吞虎咽时, 唐笙默默背过身去。
帐帘掀开了一角,唐笙知晓那是有人在寻她。
“您不用吗?”
“不用。”
账帘落下了,映入眼帘的又成了灰白相接的天地。
方箬和方维宁两姊妹一左一右挨着她, 架势上颇有种要将她押解归案的气魄。
“怎么了?”唐笙说话声都不自觉地小了好些。
“闹事那帮人,你准备如何处理。”方十八率先开口。
“领头那个杖责三十, 从属二三人杖责二十。”唐笙答, “还要要重赏今日踊跃参军的。”
十八抿了抿唇,视线与左边的方箬交汇。
她的回答在方箬意料之中,方箬声调凝重了些,像是语重心长的教诲。
“唐笙。”方箬唤她全名,“这不是我头一回提点你了。”
“你太善了, 这样的性子当不了主将,必然会由人拿捏。”
唐笙垂眸:“我只是觉得,他们也不过是求生罢了,虽有罪,但罪不至死。衣食住行, 是——”
“此事由不得你处置。”方箬打断了她,“凡闹事且不知悔改者, 全部杀光。”
“可是——”
“没什么可是, 这凉州城中越是没用的,死得越多越好。”
方箬掠过她,在前边引路,十八拍了拍她的肩膀, 用手比了个数:“粮食只够吃十六日了,还要养着这帮不知好歹的。”
唐笙噤声了, 她也明白方箬下的令是为大局考虑,照她的做法, 仅城中的这些口粮,怕是连十六日都撑不过了。
“你随我们来。”
方十八推着她的肩头,带她入了另一个帐子,彼时方箬已开始问话了。
用砖块垫着腿的八仙桌边做了个脏兮兮的人,要细瞧才能看出这人是齐军信兵服制。见着将官,他搁了掺沙掺屑的饼子,躬身行礼,嘴巴却还在咀嚼。
“说吧,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下官是带着信令逃出来的,在林子里躲了三天才为拾柴的军士所救。六日前,泷川易手,宋知府与石守备以身殉国,城破前叫下官务必带信来——”
“宋知府说,眼下已无回旋余地,各位大人早些寻机突围罢……”
方十八一边听,一边附在唐笙耳畔讲起今早远处冒起黑烟的原因,听得唐笙不住揪心。
“孙镇岳呢,他不派兵驰援吗?”唐笙当即道,“出了这样大的事,他那些人就安心龟缩在平凉吗?”
“派了,被击退了两回。”信差答。
“废物。”方箬言简意赅,“真是安逸久了,仗都不知如何打了。”
蕃西武备松弛,陛下虽已发过整治诏令,但守备军从根上坏了,贪图安逸的将军只想要维持那点稳定,沆瀣一气,并不在乎国家会如何。这样一支军队难以凝聚,更不敢在吃了败仗后主动出击抗击敌军了。
“主动出击。”方十八冷笑了声,“他是怕损兵折将,不舍得将那几营精锐全压上阵线罢。”
信差不敢说话,只敢用余光悄悄打量她们。
“泷川有朝廷的消息么。”唐笙沉默了片刻问道。
信差越答声音越小:“陛下下令,叫孙将军率兵打通凉州与泷川的连接之路,孙将军派的人,都被,都被丹帐屠灭了……”
方十八的拳头砸在了八仙桌上,砸得饼子跃动。
“辽东局势如何。”方箬面色很不好看,但还是坚持问话。
“回总兵话,有听得他们说,陛下亲征辽东了。”语毕信差又添了一句,“只是听说,传送的邸报上未刊去向。”
问完了话,方箬摆手,叫人下去了。
她望向唐笙:“听到了么,没有援军,是突围还是固守,都只有咱们了。”
唐笙喉头滑动,涩得说不出话了。
“十八,你在前哨,丹帐人近来调度明显么。”
“有运作,我以为是练兵,今日听了消息,该是南下了。”
“这是个突围的时机,你要盯紧了。”
“我明白。”
唐笙低低道:“我总觉得陛下并不会弃置凉州。”
方箬和十八静默了。
良久,方箬道破她心中所想:“如今这局势,不宜两线作战,那样必败。陛下也无法化作两个御驾亲征。”
“我们守城一日便能牵着些南下兵力,埋伏在山林的也能扰乱丹帐阵脚,但久留此处,最后的结局必然是饿死。”方十八说起了自己的看法,“我想着,留够七日口粮,若是那时仍无援军,便突围罢。”
“不错。”方箬即答,“泷川失守,门户大开,再守凉州也无意义了。”
“更何况——”
“更何况能不能突围出去,还未知晓。”唐笙接下了她的话,心情沉闷。
“我看那帮人,先不必杀了,送去探路或是声东击西。”方箬移目,不想看到唐笙苦闷的神情。
方才她们听到信差说起朝廷的事,便能料到唐笙的心情了。
陛下必定要辽东与蕃西取其一解决危难,二者间谁更重要,谁更易解决,明眼人都能看出。
十九必然知晓这其中利弊,但她与陛下间的点滴,注定了这样的抉择会令她伤心。
“不必宽慰我了。”唐笙猜出此刻帐中的沉闷是因她们能体谅她的心情,“你们要做什么便去做,大是大非,我分得清。”
唐笙深吸气,扶着八仙桌起身:“要突围定要准备好口粮,清点好军械同可挪动的伤患有多少,尚能作战的官兵我也会点出来。你们要做什么,便去做罢,不必顾及我。”
“十九……”
方十八有些不忍,她想要跟着唐笙的步伐出去劝劝,却被方箬一把攥住了手腕。
商议了这样久,天色已经暗了。
唐笙出了帐,更觉身上发冷。
热泪刚滑出就变得冰凉,划得面颊生疼。
她胡乱抹了把,难过到了极点。
作为臣子,唐笙能明白秦玅观的苦衷,她的身份在那,必然要以大局为重,事事为天下苍生计。可她就是难过,她甚至清楚难过的根源,她控制不住自己。
她好像并不特殊,若是要心爱之人作出取舍,她必然是被舍弃的那一个。
期待了那么久,鼓舞了那么久,都成了一场笑话。
唐笙又能体谅她的不易,体谅她的痛楚,不想说出埋怨的话,更不想表露出自己的不甘心。躯体里两道声音相互撕扯,争得你死我活,最后激得唐笙心口闷痛。
她胡乱拭了把泪,快步行至主帐,想要让自己忙碌起来,暂时遗忘今天听到的一切。
这么久过去了,她借着练字,偷偷给秦玅观写了许多书信,有诉苦的,有传达思念的,有表述心疼的,有近似撒娇的……唐笙抽公文时碰掉了盒子里的东西。
她俯身拾着那些信,视线愈发模糊。
眼泪落在了冻得通红的手背上,手上的开裂的创伤都成了咧着嘴的嘲笑。
唐笙努力拭着眼睛,泪水却还是像断了线的珠子那般滚落。
她又气又急,既恨自己的自私,又恨自己爱哭。她拍打起心口,垂首跪地了许久,等到哭得麻木了方才止住。
方十八进来时,唐笙已在召见各营支度使了。
主位上的人浸在昏黄的烛光里,瞧不清神情。
*
“今夜怎么这样黑,是又要下雪了么?”
城楼上,新征发的兵丁正嘟囔,一探首却瞧见城下的尸首动了下。
他心跳加速,小心翼翼地爬至墙堞边,探头探脑张望。
“看什么呢?”老兵一把将他薅了回来,“不是跟你说了要老实藏着,不能乱动弹么,到时候挨了箭扎就死透了!”
兵丁扶了把棉帽:“是我瞧错了吗,我再看一眼,别是瓦格畜生摸上来了。”
“说说你啊,真是不要命,老实藏着,活到最后才能拿奖赏,分田土。这个时候有斥候盯着,用的着你操心?”
“老于,你说真要赢了,能分多少土地?”
被称作老于那个笑了声,美滋滋道:“那可多了,足够你——”
话音未落,耳畔便传来血肉撕裂声。喉咙中箭的老于应声倒下,鲜血涌出嘴巴。
吓傻了的兵丁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老于指着钟楼方向,嘴巴开合,半张脸都被血染红了。
兵丁终于回神,连滚带爬地冲向钟楼,高声喊着“瓦格人攻城了”,他越冲越快,跌了数回,整个人都像飘在空中。
火光亮起,警钟长鸣,角声嗡鸣。
睡梦中的齐军动用了一切准备好的防备物,抛石、淋汤、扬尘,抵抗黑夜里看不大清的敌军。
城下人如同扑向猎物的狼群,眼冒绿光。内城里,援军亦扑了上来,为了方便运输而堆起的坡道上满是攒动的人头和挥舞的刀枪。
“瓦格人上城了!”
“畜生上城了,杀啊,将这群畜生推下去!”
火光随着缠斗忽闪忽灭,嘶喊提醒的兵官已被瓦格人砍伤了胳膊栽倒在地。兵官闪身躲过将至的弯刀,想要拾起佩刀。
瓦格人认得齐军兵官的甲胄标识,死死咬着。迫于无奈,兵官使出全力踹翻了他,抄起砖头反击。再次爬起身,弯刀已扎进了身体,兵官半身摇晃,握着砖头的那只手动作渐慢。
瓦格人恣意嘲笑着将死兵官的无能,滴在他胸前的鲜血成了得胜者的标识。他笑兵官也笑,下一瞬,兵官俯身压下,叫弯刀将自己扎了个透彻,砖头的打砸随之降临。兵官砸了许多回,一直到身下人没了动作才垂下手。
援军尚在冲城,土坡上聚集的人攀上城楼加入了战斗,布置在附近的红缨兵也在行伍中。
近战时鸟铳来不及填弹,军士便用枪托抵刀,砸向瓦格人的脑袋。
黑夜里,红缨翻飞,枪头刺出的每一下都能带起血渍。牧池攀着城墙,一柄红枪使成了游龙,挑下了数个瓦格兵。
扫清了身侧的敌军,她回首大喊:“火铳兵后撤填弹,朝着畜生脑门发弹,刀兵顶上!”
长枪和鸟铳近战都施展不出威力,牧池抛出枪,扎死了正和兵丁缠斗的瓦格人,抄起弯刀砍杀起不断向她涌来的瓦格兵。
这群瓦格人像是得到了明确的指令,着重包围兵官,遇上红缨兵更是宁愿不顾身后的齐兵也要围上来。
瓦格刀没有刀缰,杀得手心打滑的牧池换了只手,将右手的血渍擦在了曳撒上。虎视眈眈的瓦格人抓着这个机会将刀锋一起对准她。
牧池凭着身体的韧性仰身躲过,将刀换至右手,飞快摘下阻挡她灵巧动作的腰甲。掀起凉风的荡刀划破了数个裹着羊皮的肚子,牧池扬刀格挡后边挥来的刀锋,将身前前踹翻。
“不准后撤,死了也要拉两个垫背,到了阎王那好论功行赏!”牧池挑开长刀,忍着虎口的疼痛吼道,“刀抓紧点,砍死这帮死畜生!”
“将军,瓦格人怎么这样多啊!杀不完,杀不完啊!”头次上阵的红缨兵呐喊,“我的枪断了,刀卷了,畜生又要围上来了!”
牧池没有答话,流星锤砸断了她的刀,她砍不到瓦格人,只能无限抵近,近身肉搏。胳膊挨了一击,护腕震裂了,牧池吃痛,断刀从手中滑落。来不及缓和,她的拳头便破风而出,像铁棍那样砸在了丹帐兵的腰部。牧池倾尽全力,借着他栽倒的态势将人推下城,回首时,身前又围满了瓦格人,身后新架起的攻城梯砸碎了冰冻的积雪。
绝望感油然而生。
火铳兵击退了一波再次后退填弹,新一批瓦格人扑了上来,弯刀挥向了他们的喉咙。
牧池的思绪忽然变得缓慢,就像泡在了水里,与岸上说话的人隔了一层水泽。她听见了自己的粗重的喘息声,听到了自己被逼到绝路时剧烈的心跳声。
身后似有凉风,身前似有银光。她不知该防哪边了。
今日便是自己的死期了么?
她的脑海里盘旋着这道声音。
牧池凭着过往习武练出的敏锐本能格挡,肩头挨了重重一击。视线里,发现她被围的红缨兵从四面八方涌来,想要阻止她栽下城楼。牧池侧身闪避砍杀,手肘重重击打在瓦格兵后背,空中划出一道红色的弧线,未曾伤着的左手接了,长杆上下滑动,挑下两个瓦格兵。
牧池向后退去,后背抵上了城墙。余光里,攀登攻城云梯的瓦格人已爬了一半。被甩出的枪,扎在瓦格人心口,激得他们向后倒去,她顾不得重新围上来的瓦格人,拾起断刀想要砍断梯子。
冲到她身边的红缨兵挡在她身后,以血肉之躯为她撑开一道屏障。鲜血洒下,印上了她的耳廓和面颊。
牧池溺在嗡鸣声中,快要呼吸不上了。
蓦的,一道声音破开了汹涌的浪涛。
“是龙纛,是大纛!”
“陛下来了!陛下来了!”
明黄色在暗夜中格外显眼,玄甲下压着的禁军红衣分外鲜艳。
马蹄声起,砸得沉寂的大地开始颤动。
冰雪跳跃,呼喝声起,鏖战中的守备军看到了曙光。
牧池破水而出,思绪在望见飘扬的大纛的刹那清明。
最后一刀砍出,长梯摇晃,沿着悬空处断裂开来,立不稳的瓦格人成片摔落,砸在了等候爬梯的身上,宛若掉落的尘土。
第189章
大纛逼近, 步骑交汇,急速移位,平缓的坡道填满了军士。
奋力冲锋的兵丁与不愿失去破城时机的瓦格兵填满了每一处间隙。
牧池听得瓦格人呼喊声, 于惊叫中觉察了他们正欲藏怯。
“陛下来了——”她用秦玅观的到来鼓舞士气,重复了许多遍, “龙纛已至, 陛下统帅大军,将士们,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火光因缠斗而摇曳,甲胄齐整,身无污渍的禁军冲上来时, 瓦格人在明灭的光亮中看到了金顶红缨下迎风招展的蓝黑金三色织成的大旗。
瓦格将军眼眸震颤,颤唇说着瓦格语,以斩下纛旗获得头功鼓舞兵丁。
瞳孔印下的景象与许多年的重叠了,他又回想起了多年前的雪天,轰隆的炮声中, 四溅的泥尘下,手执长槊按马冲锋的玄衣女帅。
她手下的玄甲红衣将军与武装到面部的具装铁骑化作长龙游走在广袤的大地, 冲垮他们侧翼防御阵地, 号角与擂鼓声响起,步军便像豹群那样冲锋,吞下整个营地阵。她的玄甲军即便失群被俘也要拼杀得再也无法起身后才自杀殉国,那使着长枪的红衣女将即便是落下马来, 也要抵着划破面颊,刺破身躯的弯刀斩断他们的马腿, 砍下他们的头颅。
沉寂在心的恐惧为号角声唤醒,内城墙下, 逐渐迫近的银甲军吹响了号角,令旗交叉挥舞,催促城门的打开。
杀红眼的瓦格兵听不见主将的劝阻,擅自冲向内城,发现满是铁刺的改装轒輼车时已经迟了,最前边那片人被铁刺扎了个透彻,面上还留着死前的惊恐。
城楼上的死尸成了最具震慑力的石块,抛尸时洒下的血渍落在了活着的人头上,伤者痛苦嘶吼,砸在同袍的身上。瓦格人还未从惊惧中回神,火铳兵填上,将他们的惊恐永远留在了脸上。
红袍军士占领了城墙,绯银二色充盈视线。
秦玅观屈指,召来摩拳擦掌的御林骑兵。
奔马带起的阵风拂动她鬓角与衣摆。令旗转变,擂鼓声压过角声,密集的鼓点混杂着马蹄音,冲出洞开的城门。
毫无准备的瓦格兵被结实厚重的马匹撞得飞出队伍。攻城轻步兵不备抵御骑兵的军械,仅凭弯刀难以抵抗潮水般涌出的具装重骑,顷刻间便被撕开了裂口。
城墙上,火油洒下,数不清的火把丢了下来,火光腾的升起冲向天际。
被火烧脆的长梯从中段碎裂,带着浑身是火的瓦格兵城下攒动的人头,尸首一层覆盖着一层,压得活人呼救声都难以发出。
探出尸群的手臂扬高,最终只召唤来了齐人的马刀。
余下的瓦格人丢盔卸甲,疯了般溃逃。
秦玅观踩着尸首上城,视线掠过倾颓的城堞,眺望溃逃的瓦格兵。
“鸣金收兵。”大纛下,秦玅观低声道。
尖锐的击打音飘得很远,方十一横举起刀鞘,叫停了追击的御林骑兵。
银色的潮水褪去,军士推起城门,仅留两人通行的宽度,几个黑衣人策马奔出,消失在暗夜中。
方十一小跑着登上城楼,来到大纛之下。
她摘了盔,甩了下发:“陛下,瓦格溃逃,追上便是轻轻松松的屠戮,您再让我们追一段吧!”
秦玅观回眸,淡淡道:“死人哪有活人更能影响军心。”
方十一明白了,她道:“斥候去追他们,寻找主营了?”
秦玅观没答,算是默认了。
她的视线掠过方十一的肩头,看向她身后。方十一刚侧身,牧池便率诸将前来叩拜。
牧池抱拳,右手指节却微翘着,好似落不下来。秦玅观注意到她腕间滴落的鲜血,叫来自己的御医给她包扎。
“做得不错。”她没说太多夸耀的话,“清理完城墙,将还活着的瓦格人都绑了,朕要你在府衙献俘。”
“是!”牧池高声应下。
火油未尽,城墙上下弥散着浓重的血味和刺鼻的灼烧味。
迟了秦玅观一步的方清露叫人扫清了土坡上的尸首,请秦玅观下城回长治年间修成的行宫休息。
土坡上还有暗淡的血渍,同秦玅观麂皮靴上的色调很像。
她踩蹬上马,军士的目光汇聚在一处,眼中洋溢着光亮。
秦玅观抚着腰间的玉革带,单手收紧缰绳调转马头看向城墙上下的军士。
“将士们,你我戮力同心,瓦格人便跨不过我大齐的疆域。”
“你我同仇敌忾,瓦格人便能尝到我大齐铁骑踏平都拔城的滋味。”
“朕此行,要的不是疆域稳固,而是要攻守易形,马踏都拔!”
牧池与方十一异口同声道:“攻守易形,马踏都拔——”
纛旗猎猎,军士呼喝滚滚,声响如雷。
“攻守易形,马踏都拔!”
一直到仪驾与兵马开动,军士们的齐呼声余音仍在。
刚打了胜仗,所有人士气高昂,独独秦玅观面色凝重。
在靠近首府城郊时,秦玅观挥动马鞭,奔至队前。
陛下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恣意地跑过马了,方清露捂着心口,抽了好几回鞭才跟上。
“陛下,这不是去行宫的方向,您要到哪去?”方清露的声音被风吹散了,“天太凉了,您圣体要紧啊,等天晴好了再奔马也不迟啊!”
秦玅观心中不痛快,听不得旁人说话。
方清露不敢再劝,只敢跟随,秦玅观却在此刻开口了,凉风灌进了她的身躯,吹得她喉腔发痛。
“林朝洛还有多久回?”
“回陛下话,离约定的,还差六日。”
“朕要抽调走五万人,你们能抵得住么?”
方清露迟疑了片刻,应声道:“能!”
陛下半身低伏,策马速度更快了,方清露这才意识到,这是回府衙的路上。
“今日便要献俘吗?”她问。
秦玅观没有否认:“在菜市口搭筑刑台,叫百姓围观处决,朕亦亲临。”
“陛下,尚在战时,万一——”
“自己也不信治下?”
方清露语塞片刻,旋即道:“信!微臣尽早去办!”
天已经亮了,官府前,迎接皇帝的队伍正有序组织,差役正扫去积雪以黄土铺地。
长久弯着腰痛,差役一抬头便见一队人马疾行而过,带起的风垂得周遭交领发散。
跟随队伍奔跑的步军追了上来,以杀威棒和长刀隔开了道路,辽东差役迅速相应,驾栏护卫。
玄色的衣角一闪即过,威武的御林卫举旗跟随,回过神的人追望过去,只能瞧见被人潮拥趸的飒爽身影。
不是谁先跪下的,人群跟随,最终道路两侧跪满了布衣。
秦玅观下马走上衙门石阶,回眸时眼前全是下跪的百姓,所有人都垂着脑袋只敢用余光偷瞄她,唯有孩童用好奇的眼睛打量她。
“回去,都回去。”她卷鞭扬手,“天寒地冻,等到午时回暖了再来瞧献俘。”
差役和步军开始运作,秦玅观跨过地栿,见到了等候已久的沈长卿与执一。
她屈指抵唇轻咳两声,微摇头示意她们不必行礼,旋即故意侧身露出身后的方清露,好让沈长卿的视线与她交汇。
沈长卿微怔,思忖片刻当即躬身行礼:“方大人,我要向您赔礼。”
方清露忘了心口的疼痛,迅速向上官还礼:“不必,蒙汗药罢了,心头伤口亦不深。”
她们还想再说些什么,秦玅观却在此时开口:“好了,议正事。”
辽东势头不错,蕃西声势渐颓,秦玅观挂念着唐笙的安危,必须分秒必争。
“朕要调度好两地,尽快驰援蕃西,不然——”
“唐笙和方箬就更难了。”
*
方箬言出法随,令出必行,三日前谋划起了突围,今日便有了动作。
河曲马已无负人之力,得到军报的唐笙率领亲兵接引残兵,行了一路,见到了许多场景,心口愈发沉重了。
山坡下滚了许多尸首,层层交叠,诉说着不久前发生了什么。
林中寒鸦啄食死人眼珠与破开的腹腔,一双双惊恐的眼睛紧紧盯着城楼的方向。
远处,看清这一幕的唐笙摘盔,悲痛之余,心中涌动着一股无名火。
她转身就走,方十八快步跟着,竟发现自己追不上她了。
“十九!”方十八唤她,“唐参赞——”
“你先别急啊!”她道,“你且听听长姐如何说!”
唐笙顿住脚步,看向身侧满面血污的新兵,仍是压不住心中的愤懑。
“她才多大,前几日替我们解了闹事之围,今日就将她送上战场?”唐笙看向方十八,忍了又忍才压低了音调,靠近她说话,“叫这帮连血都没怎么见过的新兵探路,这不是送死,这是什么?”
“这样叫百姓如何看待我们,叫军中的,如何安心听从我们的调度?”
方十八语塞,良久才道:“那帮犯了王法的都拖出去了,才叫上的他们。长姐这也是迫于无奈啊,我知晓这不好,可如今这形势——”
“十九!”
唐笙拂袖,带着新入伍的军士回了城,安置好人便直奔方箬的主帐。
方箬放下手中的军报,抬眸看她。
一站一立,唐笙的愤懑被她带着戾气的眼睛冲淡了许多。
“本将知晓参赞为何造访。”方箬道,“你要拿钦差的架子,那就想问什么便问什么。”
唐笙轻叹息,将帐外人叫了进来。
“为国捐躯,你可有悔。”方箬问。
先前为她们说话的少女迟疑了片刻,摇了摇头。
“既已成了军士,那便要服从将令,以为国捐躯为荣。”方箬垂眸,继续看军报,“参赞有何要问。”
唐笙扶腰,忽觉头痛,她道:“将她带下去,给些吃食,换身衣裳。”
“方总兵。”既然方箬同她打了官腔,她也不想称她为长姐了,“我是觉得,就这样将她拉去送死,不合适。”
“放在何处合适?”方箬道,“既是军士,那便哪里缺人填充哪里。”
“可她才受训几日,怕是连刀都没用明白吧!”
“正是刀都未用明白才叫他们去探路。叫他们上城墙是死,探路也是死,探路反倒生机更大——”
“唐参赞,本官提醒你多少回了。沙场容不得心软,不是她是女子就可安居后方,也不是她为我解了围就不用听从军令调遣。”
“她才十六岁!明明有经验更富足的老军士,为何要派遣她去?”
方箬冷笑了声:“你可知老军士死光了,会有何种后果?”
她不需要唐笙的回答,兀自道:“新征召来的这批人,不会再听军令,遇敌便跑,一击即溃。”
“到时候更没有人能活着出去了!”
第190章
“唐笙。”方箬语重心长道, “你是治世仁臣,而这乱世,要的是酷吏。仁善在疆场上会被吞得渣也不剩。”
这是她第三回提醒她了, 大道理无需方箬再讲。唐笙应当能明白她作为统筹全局者必须要作出的取舍。
柴火早已烧完,更不用提木炭了, 帐内只比外边暖和些许, 唐笙觉得背脊有些凉。
她朝方箬行了个平级礼,打帘出去了。
走过面北的营寨,经过满是泥泞的街道,唐笙耳畔仍回荡着方箬的声音。她冷极了,不由得裹紧了秦玅观给她捎来的裘衣。
露在袖边的绒毛不再柔软, 唐笙摸到了不少硬块,垂眸时她看到了已经干涸的血渍。
唐笙想起了军士沾满血渍的面庞,捻去的血痂化作尘埃,风一吹便散了。
顺着血笳散去的方向,唐笙看到了破棚边无人收敛的尸首。
冬日里柴草烧了个一干二净, 能留下的也是穿不上棉衣的流民用来遮蔽身体的。这些死去的人连栖身的草席都没有,更不用说棺材了。
“太冷了, 城郊新坟都被扒开掏出棺材当柴火烧了。”属官小声说。
城楼边盘旋的乌鸦落下了, 挺着圆肚悠然自得地走向死尸头部。在它的身后,一双冻得肿胀开裂的手探了出来,眼冒精光的饥民缓缓靠近。
唐笙喉间缠上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细丝,正不断提拉, 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终于,细丝断了。
乌鸦衔走了眼球碎肉, 那双手扑了个空,饥民连扑腾哭号的力气都没有了, 无力地倒在了雪堆里。
“去,给个炊饼。”唐笙说。
身后的亲兵面面相觑,纷纷回避起她的目光——所有人都知道快断粮了,总想多藏着些,留着突围吃。
“大人,您瞧见了吗,这人身后的屋棚里还有人。”亲兵心虚道,“他们都是被丢弃在这的,要么年迈不能行,要么是冻伤的残废,他们自家人都不要他们了……”
战乱时,伤残年迈者与得病的妇孺都是被极易被家人抛却的。
人命轻如草芥,即便是体魄强健的,也很难在乱世中活下去。
唐笙想起了那日方十八的话:能不能突围出去,都是未知的。
可能在方箬眼中,这些人与城墙上的军士,甚至包括她自己,都会死,不过是早是晚的区别。
唐笙摸遍腰间,除了甲胄和兵刃没碰着任何可以吃的东西。
她是朝廷大员,是钦差也是参赞,可她救不了流民了。
连活命都成问题时,秩序崩塌也是迟早的事情。方箬所做的,不过是在给即将停摆的秩序续命,若陷入毫无组织的溃逃,便真的没有任何人能活下来。
唐笙垂眸,只得领着亲兵徒步回西城营地。
刚行几步便听到警钟。
她回首,城墙上的烽火却静悄悄的,连一点黑烟都发不出了。
疲于奔命的流民仰面躺下,望天痛哭。
这样绝望的日子,所有人都过够了。
这样的氛围令唐笙的动作变得迟缓。她拔刀转向,前进的道路却为人挡住。
“唐参赞,方大人有令,您不能再上城墙了!”属官挡在她身前,紧攥她的刀柄,“我们去就行了!”
“让开。”唐笙推开人刚行几步,身后又传来另一道声音。
“参赞……”匆忙赶来的弼马官见了这情形生怕触了她的逆鳞,每吐一个字都要斟酌,“您的坐骑,就是那匹河曲马,它,它死了……照方总兵的令,该将它……”
唐笙的脑袋嗡了声,思绪化作杂乱的丝线,纠缠成团。
指尖还留有抚摸马鬃时的触感,唐笙身形微晃,缓了片刻,低低道:“照军令办理。”
被她踩碎的冰冻咯吱作响,清亮的刀锋指向城楼方向。
“其余人,随我增援。”
*
弩床运作,缠绕的在杆的布条破开灰蒙蒙的天空,无数杆箭矢钉在梁柱与廊檐上,明晃晃地飘在空中。
今日进攻的这波丹帐人很怪,只发射弓箭却不见架梯攻城的步军。
窝在墙堞下的齐军探出脑袋,冻得通红的面颊布满雪霜。
“方大人,没有进攻!”兵丁惊诧道,“一个冲锋的丹帐人都没有!”
方十八推高冰冷的帽盔,顺着兵丁的视线望去,去看到了被风吹气的雪雾。
白茫茫的大地上干干净净,唯有临近天际地方有黑点在运作。
“奇了怪了,藏好了,不要动。”她道,“都准备好了,小心有诈。”
军士们又缩了回去,等待了两刻钟仍是没有动静。
身侧摞在城墙上当做掩体的石堆上钉着丹帐人一轮齐射带来的布条。
方十八扯下,瞧清上边的字迹后,从发丝到眉毛都要立起了。
“将这些布条都扯回来,不准流传!”她果断道,“箭矢要收回,百姓连布条带箭都交上来的,每集十发赏饼子半块!”
“快动起来!快!”
……
唐笙上城时,上边乱作一团。
方十八见了她心便吊了起来。
“不必再藏了。”唐笙摊开掌心,露出布条上的字迹来,“突围也要出其不意不是么,我若是能拖延些时间,也是益事。”
“你糊涂!”方十八骂道,“这种扰乱军心的话也信,这群畜牲就是要骗守将出去,好让我们乱了阵脚!”
唐笙敛眸,念起了上边的话:“腊月初六,辰正阵前相见,我们知道你们没粮也没柴——”
唐笙话音未落,手中的布条便被人夺走了。
后半句是“叫你们的主将来换粮换柴,大汗愿拿出诚意共议割地利事,你们缺的,要多少给多少”,唐笙早就看到了。
“丹帐人语言粗鄙,近似国书的也能写成这样……”方十八转移话题。
“无论如何,这是一条法子。”唐笙并不由她转移,又将话柄拉了回来。
方十八见躲不过,也不遮掩怒意了。
“这就是诈降,想叫我大齐——”方十八气得说不出后半句话了。
唐笙的面色平静得可怕,她越是这样方十八就越是紧张,有力的双手死死攥着她,不肯松开。
主将是羞辱的说辞,丹帐人定然知晓主将不会出城。
若不是凉州总兵,余下的能与他们谈条件的只有唐笙和方维宁了。
维宁武官出身,对和谈中的弯弯绕绕不会太清楚。
如此,只有唐笙能去。
悉知凉州如今话事人是谁的,瞧见这布条上的字一眼便能知晓丹帐人指向的是谁。
“十八,你冷静些,我们先去找长姐。”唐笙指节下滑,翻了腕子抓住方十八,“一切都要慎重考虑。”
“考虑个屁!”方十八在下城时挣脱了她,“这种有去无回,去了还会受辱的差事交给你,你让我怎么给陛下交差!”
她来蕃西前,陛下用那样恳切的语调同她说话,拜托她一定要做看顾好唐笙。
唐笙若是去了,死在了库莫,她如何对得起陛下的再造之恩?
“你忘了我来时接的差事了么。”唐笙温声道,“我就是来借着和谈的机会挑拨丹帐内乱的,这就是我该接下的。”
“过去的情形和眼下能一样吗?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明明知道,这种事需得请示陛下,陛下定不会允你去!”
“身处重围,如何请示陛下?”唐笙浅笑了下,面色却比哭的都难看,“你也该明白,我不想去,也得去。”
“大不了都死在这凉州城里!”方十八气哄哄地靠上城墙,“不过一死,都是刀里滚箭里躺的,谁怕啊!”
十八倔起来比牛还难拉,她认准了唐笙不能冒风险的死理,说什么都不肯松口。
说不感动是假的,唐笙同她说话时眼中漾着微弱的光亮。
她眺望远处,有感而发:“你不惧死,也不希冀生,可他们呢。”
城墙上下的官兵,街道四周的难民,衙门里日渐绝望的差役……
没有人会心甘情愿的等待死亡,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里,唐笙看到了无数张疲惫的面孔,看到了无数双期盼归家的眼眸。
起初接下期盼已久的诏命,她是激动欣喜的,可夜深人静时总会紧张得难以入眠。
抵达蕃西,多次寻找和谈突破口未果,联系不上任何一部,唐笙焦灼之余,心底还有几分庆幸。
她太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了——畏惧困苦,但也能被环境感染,不惧艰难险阻;自负壮志,但也时常觉得劳累,寻不到坚持的意义;想要为君分忧,但也藏着私心,有着博取心上人笑意的冲动。
许多事上,她不觉得自己可以比肩拥有济世心的秦玅观,也不觉得自己真的是百姓赞颂的圣贤。
唐笙觉得自己只是个凭心做事的普通人,只不过被时事推着走上风口浪尖,坚持用自己的道德和信念做事。
方十八的脑袋垂得更低了:“长姐她一定会有法子的,我们听她的就好。”
“那就寻她去。”唐笙拉住她的手腕。
说话间,亲兵退开了一条道路。
绯袍女将,行在中央,径直来到她们身前。
方箬看向垂头丧气的方维宁,又看了眼面色凝重的唐笙。
“弩床射得太远,布条都落到本将这了。”方箬道,“维宁想封锁,怕是不能了。”
“真要遂了丹帐人的愿么。”十八问。
许久没人说话,耳畔渐渐只剩风声了。
唐笙道:“我是少傅,也是参赞大臣,领着钦差的名头,该由我去。”
“我去便可。”方箬打断她。
唐笙漂亮的柳叶眼里聚着光泽,眼角下垂,虽然在浅笑,看着却极为难过。
“我们费尽心思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觉得她们真正想要见的,会是谁?”
末了,她添道:“总兵该指挥突围,前锋将军该一马当先杀出重围。这种事,就该我这个参赞大臣去做——”
“你们都说了,沙场上容不得仁善,为何又要因我而仁善呢。我们各在其位,各谋其职。戮力同心,方能得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