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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1章

    方箬扶梯上塔, 行至半途便听到塔上军士大吼滚石已至。紧接着身着棉甲的军士便从塔顶滚了下来,因为慌忙一脚踩空,摔得许久都爬不起来。

    “击钟!挥旗!叫各营防备, 百姓躲避!”

    一片嘈杂声中,警钟长鸣, 提醒着凉州城内的官兵与百姓速速避险。

    水渍同泥尘飞溅, 激得她睁不开眼,她逆着下行的军士攀梯,速度更快了。

    趴伏哨塔,城楼外的情形一览无余。

    密集的箭雨下,丹帐人借着攻城塔与撞城车的遮蔽, 铺开行进,一片连着一片,嵌在苍茫的大地上。

    高耸的云梯斜依推车,阔面车轮碾下连排的长痕,延至天际那端, 行进间,丹帐兵不停地冲来清理车轮碾起的积雪, 有的被流矢击中, 倒在了车辙下,有的来不及躲闪被车轮碾成了两截,血水碎肉迸溅。

    支着防盾的死死顶着,手持抓钩的探出半个身体紧盯城墙, 后排推车的喊着号子……一直有人倒下,一直有人填充。

    激战中, 人命成了燃料,烧起主将与上位者勃勃的野心。

    方箬察清了形势, 双手抓住扶梯两端,靴底贴着侧边,迅速滑下。副将们跟上了她的步伐,十八掏出帕子给她擦手,方箬却推开了她的小臂。

    铁盔撞上天上洒下的碎石,近似裂冰的碰撞声紧贴耳畔。经验富足的武官扶盔蹲下,下一瞬,偌大的火球从头顶飞过,直冲内城。

    方十八的耳朵被钟鸣声震得嗡嗡作响。

    “好在这几日有积雪,城内大火不会蔓延……”

    “叫凉州府的沿街敲锣,用打湿柴草同布料遮住堆积在外的柴垛!”

    “城楼积雪不必铲了,堆于两侧——”

    “这样一来,又不利于我们透火石了!”

    方箬瞥了说话者一眼:“是城内易燃之物多,还是城外多?”

    她踩着冰茬下阶,叫沿路碰上的军士将积雪堆于城角下,参将不解,问出了声。

    这一问,问得方箬火气直蹿。

    “孙镇岳守了个什么?”

    “这样多的云梯和投石机,他竟一点风声也没听见,平白给了丹帐人调兵的几回?他到底防着了什么?我若是丹帐人,大可趁着雪天掘地,将土堆都藏在雪下,一路挖到凉州城!你信不信,这墙脚下说不准都被垫上柴禾了!还有你们这帮人,什么探子是怎样埋的,事到如今,什么都不知晓?”

    “有护城河……”

    参将话说到一半意识到什么,当即收了嘴——秋冬枯水,加之护城河冰封,方箬说的事不是没有发生的可能。

    他觉得城能守成这般,已属不易,方箬有些刻薄了,便忍不住为自己人辩解了几嘴:“凉州孤城拱卫,牵制了丹帐多少人马,这营里能找着人的都调走了,留下的谁不是个顶个的好汉,谁不是一心为国,抱定了为国捐躯的决心?除了孙将军谁还愿接——”

    “一心为国,为国捐躯?”方箬冷声道,“六七百里外的平梁城都能叫人袭了,不知道的,他孙镇岳吃白饭的呢!”

    方箬一番话问的一众哑口无言。

    “压下去,以治军不利之罪惩治。”她懒得再跟这帮人费口舌,招手便叫亲兵给这参将捆了,“大敌当前,本将最厌恶的便是找话开脱。方维宁,这参将衔你领了!”

    方十八霎时便从小小的六品百户升成了分守各路的正三品参将,惊的说不出话了。

    “愣着作甚,情形已经知晓了,嘉元关那路,务必要守住了!”

    方十八右手捏拳锤响护心镜:“十八领命!”

    *

    “无人愿意领命了?”林朝洛直起身,缓缓道,“平素皇粮吃得欢快,一到战时,连个军令都不敢接了?”

    “林帅,这法子实在冒险。再说了,哪里来的讯息叫咱们找着瓦格粮道呢?”

    “抓着的舌头也说不准,只知道在那片地。”说话间,武官俯身圈起舆图上的一块地,“这样大,孤军深入,得寻多少时日。”

    “要说派人,周千户已经去了,了无音讯啊。”

    接话者言下之意便是,这是趟有去无回的差事,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去八成是死路一条。他们活着的这帮人不傻,不会听她忽悠。

    “呦呵。”林朝洛冷笑了声。

    阶下人连忙收声。

    甲胄摩擦声回响在大帐之内,林朝洛的指尖点着刀柄,视线掠过之处,兵官们惭愧地垂下了头。

    扫到队列尾巴时,牧池与鹤鸣的脑袋却高高地仰着。

    “林帅,我们去。”

    两道声音铿锵有力,掩藏着几分独属女子的细腻与温和。

    林朝洛眼眸微动。

    晚些时候,鹤鸣和牧池被留在了主帐。

    林朝洛屏退左右,拉着她们一起瞧舆图。

    指尖沿着山峦划动,显出了一条路线。二将以为这是林朝洛在为她们指路,同她说了不少自己的见解与打算。

    没想到林朝洛却抱着双臂,略带笑意道:“我意已决,这一趟,我亲自去。”

    “您亲自去?”

    “这中军调度谁来?”

    “不能去啊,这么多将领,怎么需要您亲自去?”

    林朝洛抬手止声。

    她问:“你们觉得,去了能回来么?”

    牧池同鹤鸣僵了僵。

    议事时她们想了许多,说出愿意领命时,已猜到了此趟必然是有去无回。但她们不愿看着最有效的一条路子被堵死,也不愿看着林朝洛为难,迟疑到最后,终是出声了。

    林朝洛唇畔的笑意淡了:“人人都觉得有去无回,可我不信。”

    “官渡之战,曹操能率五千精兵火烧乌巢。我为何不行。”

    “我只要七日,这七日,由你们领着军务,不许泄露本帅亲自领兵的风声。”林朝洛拍了拍主位身后的整套明光甲,“每日巡营,便叫孙匠穿了我的扎甲去。”

    “可少将军……”牧池心中涌动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又委屈又愤懑,嗫嚅间,说起了最熟悉的称呼。

    她同和鹤鸣都是自小在林家长大的,她们陪侍林朝洛时,林朝洛还是林家的少将军。十年过去了,她们还是觉得唤“少将军”最为亲昵。

    “沙场上刀剑不长眼,谁能笃定去了就能返回呢?”

    “您是统领三十万人的主帅,您若是回不来呢?”

    “你住嘴!”鹤鸣比牧池要谨慎好些,她当即捂住了牧池的嘴巴,不肯她再说了。

    林朝洛抚着玄甲上的红缨枪,视线低垂:“若是一旬未归,便叫方大人领兵,不必等我了。”

    语毕,她走下台阶,径直往帐外去。

    鹤鸣问:“您去哪儿?”

    林朝洛答:“挑人。”

    *

    方采薇抱着奏疏往檐下去,行走间,忽觉眉心一凉。指腹触碰到了冰凉的水渍,这才抬眸,注意到天上飘起了雪花。

    宣室殿檐下静悄悄的,宫人们一个个低垂着脑袋不敢走动,更不敢说话,唯有方汀见了她,迎了上来。

    “府尹,陛下连熬两夜了,眼下刚歇着,你且等一等罢。”

    “我刚从政事堂来,带着内阁筛出的要务,耽搁不得。”

    她们说话时,风挡被人掀起,太女殿下的脑袋探了出来。

    方采薇见太女还立在外殿,语调放得更轻了。

    方汀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叹息道:“陛下叫了小殿下和陈学士,等着呢,睡着了。”

    “眼下歇了还不到一刻钟,暂且先在外殿等一等罢,再等她歇个一刻钟,我去叫醒……”

    正说着话,殿内传来一声轻喝。

    “都叫进来——”

    方采薇忙提袍上阶,方汀望着打开的风挡,面露苦色。

    檐下的宫娥终于敢动了,其中一个走近了,低低道:“姑姑,要呈药膳么?”

    “参汤和药膳都呈上,以后不必问了,只要陛下醒着,都温着。”

    “是。”

    方汀在外殿踱了几个来回,听着内殿声音渐小,这才找准了时机端着漆盘入内。

    彼时秦玅观背身立着,陈栖白和方采薇坐于侧手,面色凝重。小殿下交着双手立于书案前,眉头紧蹙。

    听着瓷盏的磕碰声,秦玅观这才回首,右手却还搭在横置的剑柄之上。

    “依你们所见,朕是去不成了?”

    方采薇起身作揖:“陛下,大军压在辽东,此刻调兵也难见精锐。禁军护卫京师,更是走不成,一旦您带着禁军走了,京中若是有人作乱,将会酿成大祸。”

    “微臣倒是觉得,您能御驾亲征是破局之法。可您的体魄……”陈栖白盖上还冒着热气的茶盏,“殿下她连听政都未曾代理,能否压得住朝臣还未可知,此事虽是必要,但还得从长计议。”

    剑刃展露,露出的那截闪着阴冷的光。

    秦玅观重新背身,左手按住了剑鞘。

    嗣君生辰刚过,不过十一岁,虽天资颇高,但离独当一面还差些火候。历朝历代,还未曾有过十一岁代理听政,以至于担起监国之责的皇太女。

    剩下这点兵权也被她握着,禁军亦随她出征,太女同阁臣只能调度些官役。

    莫说是朝臣了,就连秦玅观自己也不放心。

    她阖剑,轻声唤道:“长华。”

    秦长华抬眸,眼中带着几分懵懂。

    “明日起,你代理听政。”秦玅观哑声道,“朕亲自教,你用心学。”

    第172章

    两日了。

    护送沈长卿的卫兵毫无音讯, 蕃西平梁粮草大营遇袭,辽东战局焦灼。

    秦玅观没收到一个好消息。

    每每听到檐下响起的脚步声,带着鸟羽的信笺, 她的心能随之颤动。

    入了夜,她仍毫无睡意, 端着军报翻来覆去地阅读。

    脚步声又在此刻响了, 不过这会听着却分外轻巧,不似几个传令女官的。

    不一会,殿外传来了通报声:“陛下,小殿下来了。”

    秦玅观起身,语调喑哑:“这个时辰, 她不就寝,来朕这做什么。”

    听出陛下没有赶人的意思,秦长华探出帘幕,巴巴地瞧着她。

    暖椅上的秦玅观招手,叫她过来。

    朦胧的身影壮了几圈, 秦玅观微微屈眼,等到瞧清秦长华手中抱着的东西后, 眉头渐渐舒展。

    小长华抱着厚厚一摞文书进来, 顺脚将帘幕踢好。

    “去内阁调档了。”秦玅观揉着眉心,伸手替她托了下。

    文书重量不轻,这小萝卜头抱着,竟也没显露出吃力。

    说话间, 小萝卜头撅起屁股,准备将文书放到秦玅观手侧的小几上。

    “毛手毛脚的。”秦玅观出声提醒, “挪远些,炭盆还在呢, 堆得这样高,落进去怎好。”

    秦长华噢了声,乖乖将东西挪远了。

    她嘴上不说心里想,陛下这一年来脾气好了不知道多少,句子也是越说越长了,说她毛手毛脚的,还不忘添上几句原因。

    “外边雪落得大?”秦玅观打量着她身上的雪粒子,探手替她拍了拍。

    “大。”小长华在火盆边跺跺脚,张着双手烤火,“小臣有几处想不通,便来找您了。”

    她说得不全是真话,想不通是原因之一,方姑姑劝她来陪秦玅观说说话是其二,唐大人信中叮嘱她要照顾好陛下是其三。

    战事吃紧,想都不要想,陛下肯定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这个时辰肯定醒着地。思来想去,她便抱着东西来寻陛下了。

    “哎呀!”小长华拍拍脑袋,蹭地从圆凳上起来,匆匆行了个礼。

    “无碍。”秦玅观揉了把她的脑袋,“在朝臣面见记着就行。”

    “那可不行,不然您又要说我失了规矩,分不清大小王了。”小长华努努嘴,狗腿似的蹭到她跟前,给她倒了杯茶。

    “哪里不懂。”秦玅观垂眸,往挂在炭盆上的丝网里丢了几颗栗子。

    “这里。”秦长华拉开奏疏,点了点那句话,“我不懂欸,庆熙年间,朝臣提议建重骑兵,您为什么没准呀。”

    “兵法读了么,沙场上骑兵该怎样用。”秦玅观问。

    “冲阵。”秦长华答。

    “冲阵要快么。”

    “当然要快。”

    “那重骑兵呢。”

    “肯定要慢些,但肯定还是比步军要快罢?”

    秦玅观指了指不远处的兰锜:“那把剑,你去掂量下。”

    秦长华照做,拿起来没费多大力气,眼中多了几分不解。

    “马刀抵得上那把这样的剑,得有五斤重。”秦玅观点了点脑袋和肩头,“身上再披甲,马上再披甲,你猜猜多重。”

    秦长华开动脑袋,迅速答道:“五十斤?”

    “人马的甲胄,至少七十斤,再加上兵器同干粮,近百斤了。”秦玅观道,“《六韬》有言,骑者,军之伺候也,所以踵败军,绝粮道,击便寇也。”

    “重骑兵冲阵不错,但步军也会变阵,注重防护反倒失了灵巧。再说了,人马皆披甲胄,建上一营重骑兵,得花多少银子。得不偿失了。”她将烤好的栗子抛给长华,“宋人同金兵作战,铁浮屠就是那样全军覆没的。”

    秦长华连连颔首:“所以多养些轻骑兵好些。”

    “小臣还瞧了兵部录下的数字,咱们的骑兵,比瓦格要少上好多呀。”

    “齐骑兵只有六万人,瓦格和丹帐加起来是齐军的两倍。”秦玅观沉吟,“所以骑兵是个顶个的金贵,黑水营更是精锐中的精锐。八百营兵可抵六千瓦格步军。”

    “我知道,您打过!林将军也带黑水营以少击多,打得瓦格人落花流水!”

    秦玅观扶着暖椅起身,行至她身侧。

    横置的长剑又开了,像白日里那样闪烁着寒光,印出了两双相似的眼睛。

    秦玅观望着剑上的影子,思绪飘远了。

    “瓦格人使弯刀,比我们的长马刀要重。草原上的人,体格比我们健硕,那双刀一侧一个,斜挂腰背,要使时就这样压在臂缚下。”秦玅观屈臂放平,模仿着瓦格人战斗时的姿态,“早前,大齐护喉是没有这般结实的,瓦格人就这样划破不知多少军士的喉咙,死的人多了,将士们才都佩上了护喉。”

    剑面映出的眼眸冰凉,秦长华看着她的双眼,听着她的话,脖子凉飕飕的,背上直冒凉气。

    “瓦格人是养马的好手,自小便在马背上长大,家家户户都有几匹马。他们的骑兵要比步军多。等到部族统一,与大齐交战,便叫俘虏和掳掠的齐人组成军阵冲在最前面,骑兵在之后冲阵。”

    “你没见过那场景,百姓和败军,上前一步是死,后退一步也是死,只能在挥舞的弯刀下不断冲向前,再倒在齐人的□□下。”

    秦玅观的耳畔又响起了飞矢破风声与震天撼地的马蹄声。她初上沙场便见识到了这副炼狱场景,心软了几回,最终还是下了击杀令。

    率领重甲步兵组阵破瓦格骑兵时,她站在死人堆里,踩下去的每一步都能带起鲜血。

    “骑兵多从侧翼冲阵。你没挨过马匹撞击,不懂有多可怖。”小长华面颊上细细淡淡的绒毛立起了,秦玅观怕吓着她,阖上了剑,“一匹马至少二十钧,瓦格马有的能有四十钧,即便身着六十斤的重甲,飞驰的马也能将人撞得飞出阵。”

    秦长华对钧与旦没什么确切的概念,她换算了下,惊呼出了声:“六百斤?瓦格马能长到一千二百斤?”

    “重步兵组阵砍马腿。”秦玅观继续道,“摔下的马匹都能压死好些来不及躲闪的步军。”

    战场的血腥远远超出了秦长华的认知,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得死多少人呀。”她抱臂摩挲,想要钻出去烤炭火了。

    “所以,不起战事便是最好的。但有时候,又不得不兴兵伐贼。”

    说这些时,她又惦念起了远在蕃西的唐笙——守城之战的血腥某种意义上比骑兵冲阵还要可怖。

    攻城器具与守城器具用起来,哪一方伤亡都会极为惨烈。各种弓弩和投石器,火药和腌臜物,都会用上。城下和城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尸首,护城河上全是浮尸,冲天的血味会令初上沙场的人扶墙呕吐。

    城池一旦被围,粮绝之时不是没有过食人之事。除了直面血腥,她还得直面人之性恶。

    唐笙性格纯善,虽见过了血,也上过一回战场,但终究不是正经武官。十八压不住她,二娘又会被她几句话撩动顺从她的意愿,只有方箬还能让唐笙有些畏惧之心。她思来想去便将方箬调了过去,嘱托她给唐笙摊派些勤务差事,能不上沙场便不上沙场。

    “陛下。”秦长华牵动她的衣角,带回了她的思绪, “您同唐大人都好厉害。”

    “厉害在哪。”她由着小萝卜头给她牵回暖椅边。

    “敢上战场的都好厉害!”秦长华眼里冒着星星。

    “好了,别吹了。”秦玅观剥了个栗子堵住她的嘴巴。

    “所以……”小长华嚼完栗子,话锋一转,“您要去吗?”

    秦玅观敛眸,神情多了几分阴郁。

    养了许久,她的身体确实有所好转,但离当初那副横刀立马,仗剑驰骋的躯体还差得远。如今的她舞完一套剑法便会气喘吁吁,久坐了腰背也会不适。

    行伍之中,急行军,几夜不合眼,饿着肚子在泥水里打滚是寻常事。托着如今这副躯体,军中处处都要顾念着她,她反倒成了最大的累赘。

    即便她能抗住行军,朝中值得信赖,能压得住群臣的人也只有方采薇了。陈栖白资历不深,能顶过沈长卿的位置,但要叫她走上台前,根基还是太浅了。

    沈长卿的名字在她脑海里闪了几回,秦玅观渴盼她归来,又怕自己识人不明,给错了信任,铸成大错。

    “朕若是御驾亲征,你能扛得住这千钧之担么。”

    秦长华思忖了片刻,如实道:“我不知道,但我会尽力扛着。”

    “朝堂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是臣子,被人检举了,会死是少数。宗室里的有谋逆者也还有一线生机。可为君者被推翻了,下场只有一个,你明白么?”

    “只有死路一条。”秦长华念出了答案,打了个寒噤。

    “你敢扛么?”秦玅观问。

    秦长华迟疑了。

    她垂下脑袋,为自己的怯懦忏悔,秦玅观却直起身,定定地看向帘幕。

    深夜的脚步声总是格外突兀,秦长华也听见了。

    不一会,帘外闪出个隐隐绰绰的身形。方汀带着插着三片鸟羽的军报入内,眼眸里满是担忧。

    小长华跑去接了,秦玅观拆开,映入眼帘的只有一句话:

    孙镇岳调集重兵夺回平梁城,致使泷川防务空虚,为丹帐所据,凉州陷入重围。

    第173章

    是夜, 驻扎在泷川城郊的的精兵强将被抽调了个干净,留守的,连着伤兵, 不足七千人。

    营寨最早起火时,哨塔上的值守兵官还以为是兵丁夜里觉得凉寒, 私下生火取暖。直到那暖黄色的晕圈逐渐壮大, 明亮的火光在中帐腾空而起,才有越来越多的残兵从睡梦中醒来,四处寻水扑灭火焰。

    丹帐伏兵的进攻也是这时候发起的。

    情急之下,守备叫人放弃驻防营地,回撤城中, 将领传令匆忙,组织无序,一场回撤变成了大溃败,丹帐精锐骑兵挥舞弯刀追击溃兵,数不清的人倒在了回城路上, 一时间尸横遍野,血流漂杵。

    泷川知州连夜爬上城墙, 带领城中百姓和衙役、守军, 依托厚重的夯土,这才抵挡住了丹帐人的铁骑。

    只是,主城之外的村庄,被丹帐人屠了个遍。

    这队丹帐骑兵本是被调来进攻平梁城的, 孙镇岳回援,击垮了他们的攻势, 在撤退途中他们和大队伍走散了,干脆随心所欲地奔走, 见人杀人,见村屠村,碰上齐军营地也赌了把伺机突袭,没成想,竟成功了。

    齐人怯懦,齐军都是帮酒囊饭袋的印象,在行军过程中不断加深。这队丹帐轻骑干脆不逃了,大摇大摆的开进各个村镇。

    夜里泷川营兵溃逃时,慌不择路,跟随逃命的百姓往凉州城跑去。

    方箬在守城墙,大帐中唯一能做主的便是唐参赞了。

    收到消息,唐笙连夜攀上城墙,在确认了来者身份后收容进城,自己派出了两队骑兵以西南和西北两向,沿着各个村镇搜寻。她自己则带了一队亲兵,沿着两城间的直线驰援。

    泷川城一旦被攻破,运往凉州的粮草便停了。没有了供给,方箬即便是有三头六臂也无法鼓动军士反攻,时间一长,她们都得耗死在这个荒凉的地方。

    大雪中,玄甲军劈风而行,唐笙在马背上束臂,将一袭宽袍扎成了战袍。

    “参赞,官道未见马蹄,丹帐羯子定然走的小道,探子出去这么久了未归,这条道怕是没有丹帐兵了!”

    “临近村舍呢,搜过了么?”唐笙勒紧缰绳,定住步伐。

    “要等斥候来报。”

    “中路三百人不变,直奔泷川。左右两翼各分两百人,搜寻沿途村舍。”

    雪粒拍面,双眉与睫毛皆铺上了冰霜。

    坠在雪夜的火光映两了前路,光影交错,延向踩出漆黑泥水的远方。

    唐笙右手抚向身后的长刀,指节一点一点收紧。

    视线掠过山峦,落至远处已被燃烧坍塌的屋脊之上。哭号与戏谑的笑声隐隐飘来,烟尘与火光散向天际。

    “驾——”唐笙变了语调,扬鞭直冲。

    长刀出鞘,一抹抹寒光在橘黄色的光影下烁动,骑兵以战斗队形铺展,在雪地中化作横行翻滚的长蛇。

    马匹间距离宽阔,唯独冲在队伍最前端的唐笙被两名亲兵压着,被迫降低了速度。

    “丹帐畜生呢?”压下河曲马的军士询问跪地哭嚎的老妪。

    老妪抱着死去的家人,指着火光蔓延的方向。

    “有多少人?”

    老妪摇头,显然已被吓得神志不清了。

    马背上的唐笙放眼望去,灵巧地调转马头,从人群中穿了出去。

    “放箭试探敌情!”她用着秦玅观批注的兵法,下了第一条军令。

    军士们引弓长射,密集的箭雨飞向升腾的浓烟。

    雪夜声响不易传播,且能见度极低,无法依据兵书上那套判断。

    “参赞,一轮齐射已成。”属官复命。

    唐笙的心跳陡然加快,鼻息凝滞了片刻,张唇,吐出长长的白气。

    “探子可曾归来。”

    “回参赞话,暂无音讯。”

    唐笙看向地上的马蹄印,比较起自己曾经望见过的,心中了有了粗浅的猜测——应当有五百人。

    丹帐兵屠了不知多少个村落,杀红了眼,士气正盛,唐笙这翼只有两百多人,正面强攻显然不行。

    山峦坡道上似有黑影掠过,分不清是被朔风吹动的松枝,还是想要遁逃的丹帐兵——这样的地势于攻方大有裨益。

    唐笙咬咬牙,下了第二道令。

    “都换上响箭,箭身用碎布裹着,浇上猛火油。”唐笙顿了顿,继续道,“发箭,引来侧翼迂回截住这帮人。”

    “是!”

    星火腾空,在夜幕中划出一道道光亮,威慑力十足。穿云响箭的尖啸声刺痛耳膜,激得活人心脏乱颤,未熟悉这声响者膝头发软。

    唐笙又令两百人中的六十多人摘下死尸身上的各色衣裳,扬成旗帜冲锋。

    骑兵绕过燃烧的村落,各色旗帜在暗夜中翻腾。只是,随着冲锋,行伍之中血衣塑成的旗帜在行进间冻住了。

    铺开的二百骑兵硬生生造出了两千人的架势,隐于暗夜中的丹帐人,头脑终于被凉风吹清醒了,拉马上坡钻进大雪覆盖着的松林。

    唐笙被人压着难以追击上前,只得马背搭弓,在平稳时射出箭矢。

    一箭空,一箭中,一箭被软甲防住,一箭扎透单骑喉咙。

    阵列最前的齐军侧身挥刀,砍破一道道盔甲。三眼火铳马上齐发,白烟散去,弹丸已打碎甲胄,扎进丹帐人的肩背。三管发完,火铳失了功效,追上丹帐人的军士便挥动火铳砸扁一个又一个戴着兽皮帽的脑袋。

    坡道上不停有人落下,失蹄的马匹砸下,发出痛苦的嘶鸣。

    那些掠夺的财物散进黑漆漆的夜,再也不见了。

    蹿进松林的丹帐溃兵消失了。

    烟尘散去,侧翼响起了阵阵喊杀声,回应唐笙这队的响箭响起。

    长途奔波的马匹难上坡道,唐笙下马,分来挂彩的骑兵看管疲惫的战马,自己则率队进入松林。

    她道:“十人一队,追击过程中不得分散。回营后以兽皮帽数论功行赏。”

    打赢了追击战的将士们高声应喝,分为十数个小队追击。

    唐笙在火把光亮的映照下率队前行,视线落在血滴出连串窟窿的积雪上。

    护卫在前的军士健步如飞,早早追上残兵,斩下了头颅。

    四溅的鲜血又令唐笙想起了追击路上看到的场景:被赶至空地屠杀殆尽的百姓,塞着尸体的枯井,烧得只剩框架的土屋,衣不蔽体的死尸,竹竿串起的头颅……

    鼻息变得愈来愈缓,急促的心跳归于平静,渐渐的,唐笙的耳畔只剩下了风声。

    她没有犹豫,抽出一杆破甲箭,将弓弦拉至最满,箭矢追随林间乱窜的黑影。

    破风声起,黑影应声栽倒。

    “别斩,要活口。”唐笙瞄中的是逃兵的肩背,她要留个活口亲自审一审,这帮丹帐人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

    队伍急行了近百米,军士们将箭拔了,搜了身,把倒地哀嚎的丹帐人翻了过来。

    出乎意料的是,这人竟长着张近似齐人的面孔。

    唐笙使了个眼神,远处的军士提起头颅看了眼,朝她摆手。

    “我将才冲在前边,看见的都是丹帐脸。”军士比划着,“都是人中留胡,大宽脸,就这一个不同。”

    “你会汉话。”唐笙揪着他的衣领问。

    丹帐俘操着一口含糊的汉话对答:“会。”

    唐笙眼眸微动:“你是东库莫的?”

    东库莫在齐室公主成为汗敦后,最早实行各族通婚制,能被丹帐视为自己人随精锐出战的异族面大概率是东库莫一部的。

    果不其然,从俘虏身上搜出的携行包具上绣着的图腾就是库莫部的。

    “我是东库莫,乌尔旦路的,随丹帐主部东进……”俘虏在对话间摸向腰间,“被你们射中了……”

    “想死?”唐笙扎下长刀,钉在他手边。

    俘虏不敢动了,军士矮身,抽取了他别在腰间的棱刺。

    唐笙淡淡道:“问你话,你如实答。再动一下,手指头全剁了。”

    “进攻平梁的是哪几部。”

    俘虏不答。

    唐笙刀刃下行,倒地者呼吸急促,呜呜咽咽。

    “主部!都是主部!”

    “你为什么跟着?”

    “主部没人了,围凉州死了太多人……”

    “你们是从哪一路来的?”

    “趁着大雪,从燕娄山来的。”

    “一共多少人。”

    “五千。”

    听着回答,唐笙霎时变得无比愤懑。

    五千人,不过五千人罢了,姓金的留守统领着快两万人竟未能守住。孙镇岳领兵驰援,竟也能轻易放走失群的流寇。

    “只剩你们一伍了?!”刀刃抵上喉头,再往下便能扎透他的喉咙了。

    “我不知,我不知!”俘虏慌张道,“我只知道库莫大军要压上来了,我们在找大军——”

    “过了这座山,六部合军就来了……”

    他用丹帐语称呼凉州和泷川二城:“被围了,你们没有退路了。”

    说者是慌了神,听者却是肩颈发凉。

    “参赞,远处有银光!”把守山林入口的军士喊道,“怕是有伏兵!”

    人群中隐隐有了议论声,唐笙绷紧了心神偏开了刀锋,将他揪起身:

    “我要你给静和殿下带话。”

    “没有,没有静和殿下……”俘虏结结巴巴道。

    “你们的汗敦,我们的静和公主。”唐笙挑刀,锋利的刀刃在喉头留下血痕,“你同她说,蕃西参赞,太子少傅唐笙,愿与她详谈。”

    对视片刻,唐笙松开了他的衣襟。

    就这么放这个畜生回去,将士们面上都显出了不平。口信不知能否带到,但依照丹帐人的脾性,定然要再拉弓,再挥刀。

    “这么放走便宜牲口了!”

    “给他指头剁了,耳朵割了——”

    “往死里打一顿!”

    唐笙收刀入鞘,冷眼望向山下腾起的火光,低低道:“拇指斩了。”

    第174章

    她比了手势, 军士相应迅速,失去大拇指的丹帐俘兵双手抵在心口,蹭得满身是血, 鬼哭狼嚎。

    “丢下去!”

    黑色的身影朝绵延向天际的火光处滚去。

    沿着这个方向奔走,便是卑室部了。能在冰天雪地里聚起这样广阔的火光, 远处是什么人, 已经不言而喻了。

    唐笙挥刀:“左右两翼撤回城!”

    腰间系着好几顶兽皮鞑帽的军士捂着东西滑过坡道,三两步直蹿马背。

    重新见着升腾着黑烟的村寨,唐笙将活人全部带向了通往泷川和凉州的主道上——她亦不知这样的抉择是否正确,但她知晓,丹帐人必然会循着袭击的村寨这路分割凉州与泷川二城。无论是选哪个都免不了一场恶战, 拖家带口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出逃,也很难活下来。

    回城的这一路,唐笙想起了许多事。

    二十多年来的生化经历与从前救死扶伤的职业信条让她无法漠视生命的消亡。牢城营被围,十二为了护她,也是为了调起她的胆魄, 将女卫们的背脊交给了她。

    她第一次杀人,砍死了发狂的死囚, 那人倒下去了, 喷火的眼睛仍死死盯着她。唐笙做过噩梦,想过给死人烧纸,但碍于宫中规制不敢轻举妄动。后来又和秦玅观剪不断理还乱,忙碌间竟也忘记了。第二回是在辽东, 她为了明正典刑,惩治蔑视王法的士绅, 奏请秦玅观后下令处死了二十六个商人。第三回是进京勤王,她当满心满眼都是病得不能起身的秦玅观, 在马背上砍了多少人也忘记了。

    第四回就是在蕃西了,这一夜她放了太多的箭,挥舞了太多次佩刀,直面沙场的恐惧被脑海中萦绕的“杀敌”声掩盖了。她逐渐变得冰冷麻木,手脚并用拼命爬坡的黑影成了没有生命的靶子,抓着俘虏,见了那不以为然的笑意,唐笙怒火中烧,恨不得将这披着人皮的畜生碎尸万段。

    可真的听到活人的哀嚎与恳求时,唐笙的悲悯之心又被唤醒了。将士们要斩断俘虏的十指,唐笙觉得残忍,只下令斩了对抓握能力最为重要的拇指。见着俘虏滚远,面上流露出劫后余生的欣喜,唐笙不可抑制地想起了倒在雪地中的无辜百姓,又想拉弓搭箭,将他钉在黑夜里。

    她太割裂了,从来没人教过她该如何处置这样的事,没人告诉她怎样毫无负担地将人命当作有生长有枯萎的杂草,遗忘每条生命背后承载的新生欢愉和背负育养希冀。她也无法将听她将令的军士等同于粮草辎重与火药马匹存量一样的冰冷数字。

    哭是唐笙的宣泄方式,但这里没有秦玅观只有她自己,唐笙哭不出来。抵达中帐后,唐笙一遍又一遍地清洗着手上的血渍,变得越来越镇静,越来越麻木。

    换上整齐的甲胄,她掀开帐帘,穿梭在冰凉的寒夜里,走进了大帐。

    刚从城楼撤下的方箬抬首,一众将军也随着她的视线望去。

    “打通两城关联道了?”

    两城关联道十分紧要,事发时诸将都定在北城墙,部分轮班值守各个军营。唐笙留了话,便亲自带兵去了,方箬在城墙上得知了此事,当即召人商议对策。

    “流兵清理干净了。”唐笙走进帐中铺平的舆图,找出了土丘所在之处,“兵力不足,两城之间的要道大概守不住。如今留守泷川的只有四千败军,通往平梁的大道已被卑室部切断。这是将我们分割围住了。”

    二十万大军刚好填满整个战线,要紧的城池多添了守备军,丹帐主将也知他们的十万人铺平进攻毫无优势,便集中兵力选了城池交联处猛烈进攻。

    原本的防线能挡住强攻,奈何平梁留守一击即退,扰乱了阵脚。如今的蕃西齐军,已陷入了万分被动的境地。

    秦玅观收到奏报时,凉州城已被合围,平梁与泷川仍有关联,十万余人与丹帐精锐激战正酣。

    她将连日来接受的来自不同将军的战报与密折奏报积聚书案,逐页翻阅,想要还原出最为客观的局势。

    兵部、户部、吏部、内阁、英武殿、弘文阁,三部官与作为智囊团的殿阁大学士,整个理政中枢都在深夜收到传召,聚集于宣室殿东暖阁。

    秦长华陪她穿过飘进风雪的廊檐,踏进人头攒动的暖阁。

    年初时,秦玅观曾在这里许下新元三愿:

    “一愿政通人和,百姓和乐;二愿社稷长固,岁岁安宁;三愿上苍能多给她些时间。”

    如今,三愿之中只有一愿达成,大齐也到了最为危难的时刻。

    明窗上还贴着年初她写下的合字剪纸,秦玅观在檐下立了会,回眸瞧了眼那静静飘零的雪花,这才迈步入内。

    众臣让出一条道来,叩首迎接。

    各式的计策涌了过来,或过于冒进,或异想天开,或未留余地。

    秦玅观听着,神情显露出疲惫,小长华见了以为她是累了,不由得握住了她的手。

    “朕无碍。”秦玅观宽慰她。

    兵部和户部的官员说起了粮草调度,吵得不可开交;吏部和兵部郎中商讨着将领撤换,各执一词。

    朝臣们说的各有各的道理,秦玅观静静听着,招来隐在暗处的御林卫,低声问起沈长卿的情况。

    秦玅观微侧身,御林卫跪直了身,附在她耳畔回答。

    “怎么没有消息。”秦玅观蹙眉,“再派身手好的去——”

    “务必要在两日内将沈长卿带回。”

    *

    高举的火把散在寒夜里,化作点点星光。

    呼喊声被风吹散,成了混杂于风中的呜咽。

    血滴旁是连串的脚印,追寻了很远的执一在一眼望不到头地山峦前停下,凉风灌进了她的衣领和袖袍。

    她望着高山,第一回生出了浓重的无力感。

    冬日里大雪封山,野兽会扩大觅食范围,熟悉路径猎户的碰上饥肠辘辘的虎豹也会发怵,更不用说是在落着雪的夜晚。

    “道长,还要进山么?”猎户问。

    执一望着被脚步踏地模糊的血滴,鬓角的乌发随风飞扬。

    “进山。”她道,“畏惧者止步,愿入山者,随我来。”

    执一摘下软剑,交给身旁的老妪看管,取来了差役的配刀。

    “道长,您……”差役结巴了下。

    “刀且借我用一回。”执一道,“回客栈归还。”

    软剑能伤人,却难以杀人。执一负上横刀,知道自己今夜大概是要破杀戒了。

    白雪掩盖了陡峭的山路,下脚的每一步能踩中什么都是未知的。

    新落下的雪花盖住了厚重的积雪,血滴越来越少了,再往上就只剩下了一片白茫。

    执一在危机四伏的山腰开路,身后是延成“之”字形的光点——不少受恩于她的百姓自发组织起来随她入山,老老少少结伴而行,以柴刀和削尖的竹竿为防护,协助受训,弥补了官差人数上的不足。

    执一回眸望见,喉头发涩。寻人要紧,她来不及道谢,便抽出横刀,将横出斜逸的树枝斩断。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染白了她的肩头。

    而此刻,她搜寻的人困于黑漆漆的山洞,因为后脑和脖颈遭到锤击,痛到难以抬头。

    沈长卿醒了,无数次扣开又被冻到凝结的伤口已经发了木。

    耳畔的声音似乎隔得很远,像是从另一个时空飘来的。

    “为何追得这样快?”

    “不知啊,我看领头的还是个女道士,快要摸到山口了。”

    “多少人?”

    “漫山遍野的人!”

    远处飘来一道声音:“大人您瞧这!血滴引来的!”

    “给她把手上的伤扎了。你们出去,把沿路的血点都扫了。”为首的恶狠狠道,“往里去,火都熄了,不要出声。”

    ……

    沈长卿缚着的双手被人牵动,结绳被刀挑开,掌心狰狞的伤口被人用碎布粗暴地扎了起来。

    “水……水……”她沙哑道。

    “别是血流多了,真要死了。”给她扎手的那人站起身去够水囊,生怕即将到手的银子飞了。

    “你当心着,别叫人跑了。”洞前把风的小声说。

    “听说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又怎会回去受罪,在这当个傀儡都比回京受辱强,这点道理想不通么。”说着,那人打量起了沈长卿,“一个文弱瞎子罢了,往哪跑,路怕是都……”

    洞内的所有人都听到了上方传来的脚步声。

    说着说着,这人的话音矮了下去。

    洞中没有声响了,沈长卿从他的章门穴抽出簪子,瘫软的身体重重磕在石块上。

    突如其来的铺地引得黑衣人反扑。

    “人跑了!”

    “她是装瞎!”

    沈长卿抄起朴刀,疯了似的边嘶吼边挥舞兵刃,声响震得山洞外地雪都落下了。

    单薄的素白宽袍挡不住寒意,身上的伤痛放慢了她的速度。沈长卿思绪变慢,连朴刀都快要握不住了。

    但她还在隔挡刺来的刀锋,即便躯体将死,求生的毅力还在战斗。

    沈长卿将刀刃送进阻拦者的腹腔中,她的从面颊到喉头,再到白衣,清晰的印出了鲜血飞溅的痕迹。

    两个黑衣人倒下了,为首的不再留情:“杀了她,我们走!”

    刺向她的刀剑霎时变得凌厉,她堪堪躲闪,只能用肩背和臂膀保护胸腹。

    她想抹去眼前的薄雾,掌心触碰后,薄雾便染上了血色。

    就要出洞了,她已经能看到飞扬的雪花了,再往前,便是摇曳的火光了。

    眼皮越来越重,身体也越来越僵硬。沈长卿再也顾不得躲闪,以刀为杖,踉踉跄跄地走向光明。

    “绝不能叫她活着回去!”

    “拉弓,放!”

    耳畔闪过飞矢破风音,沈长卿僵住了,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倒去。

    第175章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要死了, 许多支流矢擦着她飞过,追逐她的命门,似是要将她钉在石壁上。

    蓦的, 衣襟为人揪住,沈长卿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痛楚并没有降临, 一抹银光逆着流矢闪过, 在距离她面颊几寸远的地方将箭矢劈成了两截。

    沈长卿落入了夹杂着凌冽松香的怀抱,随着执一的动作倒向石壁凹陷处。

    视线被藏青色的肩头所挡住,执一斜依石壁,将她护在怀里,未握长刀的掌心落在了她的后颈, 隔着散乱的乌发散着热意。

    “还有力气?”执一语速极快。

    “有……”沈长卿的手被人握住,下意识地将朴刀柄攥紧。

    腰背被人托着送向光亮处,沈长卿托着疲惫的躯体往外走去,身后藏蓝色的身影已压低刀柄,朝暗处疾行。

    宽袍蹁跹, 飞向洞内。

    漆黑中,黑衣人四处出击, 兵刃齐指那抹藏蓝。

    兵刃相击, 银辉行如游龙,穿透数个胸腔。

    山洞更深处,弯弓已张,瞄准了沈长卿的后颈。

    执一手中的长刀飞了出去, 顷刻间,搭弓者便被扎在了石壁上。围着她的黑衣人见她手无寸铁, 抓住破绽迎上,凛冽的剑风带起阵阵泥尘。

    饶是这样, 他们仍无法近身。扎在泥壁上的箭矢落到了执一手中,她折断尾羽,将它们变作轻巧的穿喉利器,散在空中。

    飞矢过后,便是坚如磐石的肘击,迎击的黑衣人被推至岩壁,撞得泥尘飞溅,歪下身去口吐鲜血。

    执一抄剑,或扫或荡或刺或挑,飘逸的寒光一闪而过,黑衣人停了躲闪,欲要杀出洞去,腰腹却早已被捅出了血窟窿,喉头亦渗出了血渍。

    坤道的动作太过迅捷,力道也太过刚猛,再多的功法在她面前都失了效用没有人能靠近她的身躯。藏青色的身影成了暗夜中的魍魉,无处寻迹。

    执一刀刀毙命,没有一处余赘,招招奔向命门。

    洞中只剩零星的残兵败将了,执一侧压长刀,一步一步逼近。

    血滴沿着刀锋低落,留下一串串与雪地中相似的痕迹。

    脚步声回响,成了空旷又平静的催命符。

    黑衣人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奔进黑漆漆的山洞,惊扰了栖息在此的蝙蝠。密集扑闪的黑点迎面而来,引得他们发出阵阵哀嚎。

    他们又连滚带爬地出来了,见着执一又吓得浑身瘫软。

    迸溅的鲜血在她的侧脸印下纹路,洁白的得罗衬领渗透了斑驳的血渍。

    在她的身后,追随她上山的百姓也已围了上来,洞中铺满了火光。

    黑衣人见大势已去,纷纷自刎,执一最后一次挥刀,径直斩断了面前人的刀刃。

    “铮——”

    嘈杂的人声逼近了,山民惊叹执一听觉的灵敏,搀扶着受伤的沈长卿慢步入内。

    执一拾起脚边的簪子,拭去了凝结的血渍。

    沈长卿并没有接,她分开执一握刀的指节,捂着肩头的伤口走向那唯一的活口。

    “你是什么人派来的……”沈长卿身形摇晃,刀锋划破了他的喉头。

    “还能有什么人……”黑衣人硬着头皮说话,“他们想要你活着,但回的不是京城——”

    阴冷的长刀推近,黑衣人喉头溢出惊恐带来的呜咽:“朝中有要我们拿你,至于是谁,我也不知,我知晓来寻我们的,同禁军和御林卫有瓜葛!”

    “你是想说——”沈长卿一字一顿道,“陛下。”

    “我不知,我不知!”黑衣人哭着求饶,“我只是收钱办事,求您大人有大量,饶我一命!”

    沈长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执一见她将要倾斜倒,从身后托了她一把。沈长卿却推开了她,径直冲上前。

    皮肉撕裂声令人头皮发麻,沈长卿俯身,一遍又一遍地将利刃送进黑衣人的腹腔。

    “他死了便无人为你作证了!”执一圈住她,将她带远。

    黑衣人软趴趴地歪道,早已没了活着的迹象。

    “不重要了,作不作证,都不重要了。”沈长卿哽咽道,“一点都不重要。”

    “你想,怎会是陛下?”执一掰开她的指节,指腹擦拭着她面上的血渍,“她若是要杀你,何必费尽心机?”

    沈长卿的眼泪滚落了,她低低道:“我知道不是她。”

    刀柄从她手中脱落,掉进粘腻的血泊中。

    沈长卿枕着她的肩头,哭声像是失群哀嚎的孤狼,痛哭且压抑。

    “可处处都有人要我死。”她沙哑道,“我不想死,可人人都要我死。”

    “我俯仰由人,不过是案板上的鱼肉罢了……”

    执一眼底映出了泪光:“长卿——”

    沈长卿脱了力,躯体不受控制地下滑。

    在回京途中劫持她,喊出要她活着的话,买凶挟持她的,心里在想什么昭然若揭——他们要将反贼的名头彻底安在她头上。

    沈长卿无需过多揣摩。今夜之后,她就是罔顾皇恩,雪夜出逃的逆贼了。

    为了脱清护人不利的干系,护送她的禁军大概会这样呈报,朝臣也会这样弹劾她,要求秦玅观即刻派兵追剿她。

    她是不是逆贼根本不重要,因为在旁人眼中,看到的就是她被逆贼劫走了,她没有辩解的余地了。即便秦玅观愿意护她一命,她也已经走到了为群臣所不容的绝路,再难握紧权柄,生死也不由己了。

    今日她的境遇,与她将来的下场,别无二致。

    沈长卿绝望了。

    执一抱紧了她,期盼她能像从前那样镇静下来,可这一次,沈长卿却好像又失了求生的欲望。

    她拦腰将她抱起,好让沈长卿能靠着她休息片刻,从这血腥的洞穴脱身。

    “天地广阔,怎会没有容身之所。”执一温热的眼泪散落在她布满血痕的面颊,“便是寄情山野,又有何妨。”

    朝中关乎性命的角逐,她从前略有耳闻,如今是第一回真切遇上。

    有些事,不论是否出于本心,不去做,局势便会裹挟着当局者去做;有些人,无论如何剖心自证,都会因悉知全貌或是党同伐异,死于斗争。

    在他们眼中,清流是异己,周旋是虚伪,守旧是礼法,固执是不知变通,人与利挂钩,明码标价,化作一场又一场博弈的筹码。

    沈长卿裹挟其中,作为筹码的价值尽失,无法自保,更无法自证清白。她是风雨中漂于海上的孤舟,凭风摇曳,凭浪漂逐。

    那些不甘与壮志,被浪涛拍得粉碎,不知将要奔向何方。

    这时间没人会事事如愿,可为什么,一切的不遂与霉运都落在了她头上?

    执一因“逆贼兴,天下乱,百姓哀”的卦象追随于她,从最初的怜悯到痛惜,再到如今的悲愤,她同沈长卿一样不解。

    “我没有退路了。”沈长卿揪着她的前襟,唇瓣泛白,“不握权柄,我只有死路一条。”

    沈崇年死前留下的诅咒,似乎成真了。

    为臣者,终其一生都困于一个“臣”字。

    争权夺利,不择手段地爬向高位所获得的那点权力不过是一点蝇头小利罢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是令人不安的存在,唯有立于丹墀之上,才不会为人作贱。

    可真正要做反贼,她却一点都不甘心。

    她不甘心,她一点也不甘心。

    沈长卿的面色愈来愈苍白,肩头包扎好的伤口没有要止血的意思。执一心急如焚,顾不得她在说些什么了。

    “我要回辽东。”沈长卿说。

    执一三步作两步,奔下山路,将她抱上马。

    “伤口要处置。”执一涩涩道。

    沈长卿牵紧了她的衣角:“我要回辽东……”

    执一不语,脱下得罗袍罩住了她。

    马镫太窄,执一叫她踩着自己的脚背。沈长卿没有力气了,任由她的双臂穿过身侧牵住缰绳。

    整个人都被宽袍纳了进去,沈长卿吹不到风了,执一的体温暖着她,维持着她混沌的意识。

    “你不冷么……”沈长卿低喃。

    执一的内衫上并无血味,沈长卿发痛的眉心,终于舒缓了些。

    “山路颠簸。”执一低哑道,“抱紧我。”

    沈长卿依偎在她怀中,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像是枕了一尊温暖的木头桩子。

    她不想睡,但身体却不受控制的陷入浅眠。失去意识前,她觉察到了执一正收紧臂弯,好让她睡得踏实些。

    沈长卿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拉着她裹在自己身上的棉袍,将她罩了进去。

    洒在颈间的鼻息变得轻缓,若即若离。攥着棉袍的腕子缓缓下落,垂于执一腰际。

    指节并未滑出,得罗拢着她们,遮挡着风雪。

    被凉风冰锢住知觉的执一并不知晓沈长卿已经昏了过去。

    她唤:“沈长卿?”

    沈长卿不答。

    第176章

    冬日的将明天是冷蓝色的, 衬的大地与山峦愈发旷远。

    燃了一夜的大火终于熄了,化作废墟的屋舍缀于苍茫的大地,坍塌的梁柱上摇曳着点点火光。

    冷蓝中运作的骑兵动作迅捷, 从城墙上远远望去,只能瞧见闪烁的银光与灰暗的轮廓。

    切断泷川与凉州联系的丹帐人已在侧翼结成阵形, 驻起营地, 重组攻城器械,准备进攻了。

    唐笙从箭楼下来,迎上属官们殷切的目光。

    “各营的存粮、存药与武备库都清点妥当了吗。”

    她按刀行在众人中间,每过一处,各营支度与粮台便报起数目。唐笙行至下阶处, 数目也就报完了。

    “还能支撑几日?”她回眸。

    众官员支支吾吾,不敢给出确切答案。

    “我不管你们如何处置,这些粮草至少要撑六十日。”

    六十日是她和方箬商议出的最低时限——陛下若是要调兵解围必须要从辽东抽调,而辽东决战在即,她们必须拖到那时, 再为蕃西反攻做准备。

    再者,如若辽东战事焦灼, 六十日也足够十二万齐军在燕娄山与平梁一线构筑防线。那时, 她们再伺机突围。

    可是这个时间于粮台官和支度使而言都是个为难的数字。

    “参赞大人,您是亲自查过账目的。凉州城的余粮紧巴巴地用,也撑不过三十日。六十日……这……”

    “休要再提为难。”唐笙的视线掠过他,支度使当即底下头, “时下哪儿不为难?朝廷为难,各州府为难, 当官的为难——”

    “并非为难与否。”支度使还想辩解,他梗着脖子, 拍起手,“您可以要六十日,九十日,一百日,可我们从哪儿变出那样多的粮饷?!”

    唐笙定定地望着他:“我不信不能延至六十日,官兵一体,同饮同食,本季有粮无饷这也做不到么!”

    “大人。”唐笙来时所救的粮台官捂着脖子上未曾痊愈伤口,说出了心窝话,“真要这般,谁还愿做事呢,可以削减,但不能全停呐——”

    唐笙听笑了。

    她指着城下刚从遭受屠杀的村落里救出的百姓,指尖移向东南方向。

    “我们吃着皇粮,享着百姓供养,说着为难就退下了么!那就将这凉州城拱手让人,让丹帐和瓦格长驱直入,灭我大齐,屠我百姓?”

    “鼠目寸光,从未听过‘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么?!”

    一众官员被驳得哑口无言。

    “若因停饷临阵脱逃,投奔丹帐者,一经发现,杀无赦。”

    唐笙丢下军令,率亲兵下城。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大战在即,城墙需要加固,她领下的西城防务人员调度需要她布置,军械置办与火器修缮需要她巡查。虽是寒冬,各处水源也需防御,以免这仗要打到开春丹帐人摸着河道进城。瓮城尚未筑完,鹿角数目未齐,竹签还未削尖……

    唐笙已奔走两个昼夜了。她很累,思绪变得迟钝,但她不敢歇下,甚至不敢阖眼。

    她的身后就是凉州百姓,她的身后就是蕃西的心脏。丹帐与瓦格一东一西,两相应和,凉州城破,京师便是弯刀所指,马蹄踏下的便是禁宫的土地了。

    “参赞,雉堞已堆好,依照您的将令,铳手也已撤下。”

    唐笙牵住缰绳:“各处城墙是否排查,方总兵的话是否传达到位。”

    “回参赞话,都已办妥。”

    唐笙立了片刻,毅志压住晕眩,才踩蹬上马:“加强戒备,全军待命。”

    “遵命!”

    她还要到城南去巡查,不能都在这耽搁了。

    河曲马奔出,护卫随行。

    从前繁荣的榷场已变成了流民搭建屋棚的居所,马队经过,两侧的百姓探长了脖子,举着破碗向她乞讨。

    “大人,行行好……”

    “大人,救救我的孩子罢……”

    “大人——”

    ……

    蓦的,唐笙在嘈杂的人声中听到了凄厉的吼声。

    她回眸,赤色的信旗刺破了冷蓝色的天空,正于孤零零的哨塔上飘扬。

    钟声与角声交杂,共同发出警戒。

    “丹帐强攻——”

    “丹帐攻城了——”

    “放箭——”

    流离失所的百姓各自抄起为数不多的家产,蹚过冰冷泥水向西南方向奔去。

    河曲马为人群裹挟,无处下蹄,仰头嘶鸣。

    唐笙握紧缰绳,调转马头独向东北。

    马鞭扬起,四蹄飞跃,跨过低矮的屋棚冲至未为难民占据的土道,逆着人潮奔向警戒声源。

    *

    枯坐到夜半的秦玅观睁开了眼睛。

    彼时秦长华已经困得快要立不住了,见她起身,睡意一下消散了。

    陛下的身影穿过朝臣的队秩,停在了门扉边。

    在她的身后,宫娥已打起风挡,等她迈步。

    小长华小跑着跟上,牵上了她的手,仰头望她。

    秦玅观牵紧她,清泠的声调顺着寒风飘进暖阁。

    “朕意已决。”她的视线掠过垂首帖耳的群臣,“御驾亲征。”

    风挡落下,遮住了暖阁内的议论与唏嘘。

    鹤氅落于肩头,方汀招来华盖,替她遮挡风雪。

    女官与宫娥随行,走出廊檐,面庞为暖阁内烁动的火光映照,温暖而坚毅。

    石板道上铺满了白雪,黑洞洞的脚印延向主殿,隐于宫墙之下。

    “取戎装。”秦玅观道。

    “陛下……”方汀唤她,眼中流露出不安。

    “取戎装。”秦玅观垂眸凝望着她。

    方汀噤声,眼中的光点垂落。

    行至主殿檐下,秦玅观矮身,为秦长华掸去肩头的雪花,微仰首道:“朕若走了,你能担住么。”

    “陛下……”秦长华的眼圈一下红了,“我等您归来。”

    “凡是要上沙场,便有不得生还的时候。”秦玅观望着那双和自己也是和母亲相似的眼睛,平缓道,“你明白么。”

    小长华的眼泪倏地滑落。

    暖黄的光亮映出了雪花飘落的痕迹,照亮了廊檐下的一方天地,温暖了凄清的寒夜。

    秦玅观拭去她面上的泪痕:“别怕,有陈学士和方府尹陪着你,沈太傅也要归来了。”

    “事无巨细,听从她们的谏言,你还小,经历的不多,切莫刚愎自用,独断专行。”

    秦长华下意识点头,眼底溢出了泪花。

    “好了,外边凉,进去吧。”秦玅观说,“今夜便歇在宣室殿。”

    “那您呢?”小长华问。

    秦玅观扶着她的肩头迈步:“朕不累。”

    她将秦长华送至南侧寝殿,绕行至武库。

    彼时方汀同众宫娥已备好了甲胄和她尘封已久的佩剑。

    殿内只剩下秦玅观的脚步声。

    “今夜便去么?”

    “今夜去,也需七日。”

    她欲率三千心腹作为先锋驰行,再从禁军抽调七千人随行。至此,禁军一分为二,一部拱卫京师,一部随她亲征。

    大军开拔,并非朝夕可成之事,秦玅观随先行的粮草和辎重而动,七日已经剔除了所有不必要的修整时间。再者,这样恶劣的天气里,情报递送所花费了工夫也成了寻常的两三倍,可能秦玅观收到奏报时凉州尚未被攻破,等到奏疏发回时,凉州已被了个干净。

    她等不得了。

    方汀还想再说些什么,刚张唇,便被秦玅观严厉的眼神制止了。

    秦玅观不想听到任何关乎“为君者不立危墙之下”的劝谏。

    于她而言,君主就该为社稷而死。

    若要叫她偏安一隅,弃半壁江山于不顾,等同于诛她的心。

    方汀不动,豁出去性命,无声抗拒。宫娥们交换眼神,动作迟缓。

    “穿甲。”秦玅观展臂,语调阴冷。

    宫娥加快了速度。

    曳撒、齐腰甲、臂缚、鞓带,一一具装。

    秦玅观最后从方汀手中取下刻有真武大帝于六甲神塑像的铁盔,指尖抚过鲜红的盔缨。

    劝阻无效,方汀红着眼圈替她整理扎带。

    从前依照她身形精心打制的软腰甲,如今已显出了松垮,方汀束着鞓带,动作发了木。

    秦玅观的掌心覆过她的手背,轻轻拍了拍。方汀垂手,退至她身侧。

    甲链摩挲,声响轻浅。弓袋和箭囊在右,剑链在左,紧缚腰身。

    那把随她征战四方的长剑锋利如初。秦玅观将它佩于身侧,抱盔出殿。

    门边的衣冠镜照出了她了身影。

    镜子里的人除了面颊瘦削了些,似乎和从前没有差异。

    殿门敞开,她又望见了漫天的风雪。

    天已有了要亮的迹象,冷蓝与纯白交织成广阔的卷轴,高大巍峨的殿宇与红墙都成了陪衬。

    秦玅观按剑,迈过地栿,立于阶上。

    雪地里,朝臣跪满了中庭,不肯退让。

    队伍里不乏秦玅观熟悉的身影。

    伏地叩拜者各怀心思,但目标只有一个——秦玅观不能亲征。

    女帝是大齐唯一能扛住危局的掌舵人,她本就体弱,若有了闪失,国将亡矣。

    吏部尚书高声道:“陛下,嗣君尚幼,国本不稳,眼下并无亲征之时机!”

    兵部侍郎将乌纱帽叩得迈进了雪堆:“陛下,大军分居蕃西与辽东,您能调度的营兵少之又少,风险实在太大!”

    秦玅观下阶,甲胄与兵刃碰撞,铿锵作响。

    群臣齐呼:“请陛下收回成命,从长计议——”

    “陛下。”内阁次辅花白的胡须随风飘扬,他颤颤巍巍道,“只有臣者救君勤王的道理,从无为君者亲率兵自救臣的道理!”

    “普天之下,皆为朕之臣民。”秦玅观字字有力,“为君者不能救臣民于水火之中,反倒依靠臣民偏安一隅,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陛下——”阁臣膝行上前,想要抓住她的袍角。

    秦玅观睥睨着他们:

    “朕的御命就是这天下最大的道理。”

    第177章

    诏令发出的当夜, 秦玅观检阅禁军,将当初从黑水营抽调出的精兵强将点出,组成了三千人马的骑兵前锋。

    这场亲征没有作秀的典礼, 没有彰显帝王威严的宣扬,也没有昭告万民夹道相送, 一切都是战备姿态, 具装骑兵下一刻便能上阵杀敌。

    雪天阴沉,辰正时天际仍蒙着青灰的薄幕。

    官府戒严令未解,百姓们只能从窗缝中窥探一角。

    与往常不同的是,这回没有人瞧见骑着高马的绛绯袍制的显官要人,目光所及, 只有绽开的摇撒与玄色的长甲。

    外城门大开,玄甲军按马前行,军容整肃。

    骑兵之后,是匀速行进的红夷炮,再往后便是黑压压的步军。

    甲胄的摩擦碰撞声响了一整个清早, 天大亮时,雪地里只剩下了深深浅浅的足印。

    同一时刻的辽东, 天还未亮, 便装打扮的林朝洛与亲兵扬鞭打马出城。她们要从辽西出塞,绕过连绵的山林,直袭战俘与探子口述的瓦格粮道。

    方清露在城楼上了立了很久很久,直到夏属官出声提醒她才回过神。

    “瞧不见了大人。”夏属官轻声道。

    “回罢。”方清露低低答。

    城墙高筑, 为了方便押送下,下城时她们必须走过黑土堆叠起的长坡道。

    夏属官见她有些失落, 思忖了片刻道:“下官斗胆,您这样不舍, 为何不在城下相送呢?”

    方清露脚步微滞。

    莫说是城下相送了,自林朝洛敞开心扉诉说完后悔与爱意那日后,战事愈发吃紧,她们连相见的机会都少之又少。只有方清露去北境大营巡查时能遇上她,远远地眺望一眼。

    她刻意吩咐人不必递信,林朝洛并不知晓她来过,好几回她托人送些紧缺物回辽东府,方清露其实就在北境诸镇的县衙待着。

    “真要相送了,反倒不好。”方清露轻叹息。

    见多了往后会越来越不舍,时值危难,牵绊越深越难当差。用林朝洛过去的话说,见多了往后便光顾着论较情长了,连冲阵都会迟疑。

    从前林朝洛是武官,方清露是侍卫,地位不同,她并不能理解林朝洛的处境。

    如今不同了。

    夏属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行至城墙下,差役迎了上来。

    “何事?”方清露问。

    差役作揖,兴高采烈道:“方大人,沈太傅回来了!”

    “在何处?”方清露微微瞠眸。

    “回大人话,在东门!”差役答。

    方清露当即牵马,率人去迎。

    计算着时日,沈长卿也该向陛下剖白真心,洗刷了冤屈了。

    眼下各处急于用人,沈长卿能来辽东正是好事一桩。无论陛下授了她多少权,起码辽东人事调度与细致的政令执行都无需她操心了。方清露可以腾出手来安心布置防线。

    手上的马鞭连挥数下,马蹄迈出了残影。

    方清露远远便喊道:“开城门——”

    信旗挥舞,守城官唱令,一时间,拒马挪向道路旁,一队官兵卸下厚重的木闩,拆下户牡。

    城门周边冻住的积雪纷纷下落,模糊了马背上的身影。

    队伍最前端的绛袍文官身形清贵,身后是属官与护卫。

    方清露下马相迎,沈长卿亦下马同她见礼。

    “久违了。”方清露含笑作揖,“下官参见沈太傅。”

    “久违了,方大人。”沈长卿扬起温润的笑,相较于从前,面颊瘦削了许多,精神气也被病气冲淡不少。

    “执一道长未曾前来?”方清露的视线掠过她身后的队伍。

    “道长已回朝元观。”沈长卿答。

    方清露作出请的手势,请上官走在前边:“京中雪停了?”

    沈长卿依照上一年的记忆,给了个含糊的回答:“要停了。”

    城门闭上了,光线暗淡了许多。

    沈长卿请出诏旨供她查看,方清露叫人先收了,浅声道:“回衙了再细瞧。”

    “太傅来得匆忙,未有准备,今夜估计要同我在府衙挤一挤了。”

    “方大人客气了。”沈长卿道。

    雪天道路冰封,新清出的官道很窄,只能供两三人并肩而行。方清露退让时不小心碰到了沈长卿的肩膀。

    沈长卿瑟缩了下,面色不佳。

    “太傅?”

    沈长卿朝她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您是有伤么?”

    “雪天,道路难行,摔了几回。”沈长卿指了指肩头,“该是青了。”

    “叫郎中来瞧一瞧。”方清露扶她一把,“我见您气色不好,是该好好调养了。”

    沈长卿掩唇轻咳,应下了她的好意。

    走上通向辽东府衙的道路,骑马便要方便许多,可沈长卿的肩背却显得更颓丧了。

    抵达府衙时,方清露叫来沈长卿的随从询问情况,随从面生,所说的与沈长卿方才说的别无二致。方清露隐隐觉得奇怪,但又说不出来。

    她环顾四周,叫人严加戒备,有事立即上报,这才入内。

    彼时沈长卿长身玉立,一手负着,一手捏着香匙,将已经冻成整片的香灰拨了出去,重新填上新香。

    焚香是个精细活,自她被囚后,这方雅致的香炉便再也没有人动过了。

    方清露走近了,沈长卿很自然地将香篆交给了她。

    “总觉着我用起来粗手笨脚,不及太傅万分之一。”

    “慢慢来。”沈长卿说。

    方清露正欲说话,藏在沈长卿衣袖中的匕首便抵在了她的喉头。

    “太傅,您这是作什么。”方清露眸色凉了。

    “方大人,我不想伤你。”沈长卿低低道,“可这世上总有人要逼我做逆贼,我被逼无奈,所求不过自保罢了。”

    “所以您还是启用了老太傅的手下。您觉得,弑父一事又能隐瞒几时,他们是真心听命于您么,朝廷又会如何处置您?”方清露缓缓道,“您这般,是在自掘坟墓。”

    沈长卿忽然笑了:“我何尝不知呢。可我怎样选都是死,不如放手一搏。”

    方清露轻叹息:“您执意要如此么,趁着国难图谋不轨,日后史书该怎样载您。”

    “那又如何,史书并不会记载陛下是弑父杀弟即位的,谁握着大印,史书便向着谁——”

    平直升起的炉香忽然歪了,方清露手臂交叠一压一挡,下一瞬沈长卿手中的匕首便落到了她手中。

    情形颠倒,方清露眼底满是不解与痛惜。

    沈长卿并不惧怕,她笑盈盈地望着她,眼底藏着压抑的疯癫。

    再上前一步,方清露忽觉得心头一痛——沈长卿不知从何处探出了细长的簪子抵在了她的心口,动作间,早已扎透了她的衣袍。

    方清露意识到,沈长卿方才的匕首不过是一道烟幕,表面是挟持,实则伺机将簪子送上她的心口。

    “簪上有药。你记得我假死那回么,没有解药只能捱三日。”沈长卿说,“我不是沈崇年,并未同瓦格串通,那种祸国殃民的畜生事我不会做。”

    方清露并未发怵,她忍着痛楚,将匕首压在她的颈侧:“我死之前,先要你命。”

    闻得此言,沈长卿却释怀似的笑了,双肩轻颤,扯得伤口浸出了血渍。

    她的目光有悲凉,洒脱,甚至几分轻蔑。

    沈长卿万分笃定,她一字一顿道:“你不会。”

    *

    执一从山上下来时便没见着沈长卿。

    她走时沈长卿尚在昏迷,伤着的肩头难以挪动,不过半日,躺在榻不能动弹的伤号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执一捏着来之不易的草药,忽觉身上的褡裢变得无比沉重。

    她推开了几乎所有能打开的门,挨间寻找沈长卿,到最后一无所获。

    没人知道带伤的文弱书生去了哪里,唯独执一心中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她不知道的是,在沈长卿离开前,宫里派来的护卫已经快马加鞭赶回京城了。

    执一对外称沈长卿重病难行,实则押了随身携带的软剑,换了马匹赶赴辽东。

    雪地难行,这一路执一都走得分外艰难。

    她以袖遮面,宽袍飞曳,成了飘荡在大地上的一叶浮萍。

    越往西北雪越大,朔风卷席雪幕,天地间一片混沌。

    车马难行,马车碾过厚重的雪丘,拉着粮草滑行。军士们每踩一步,脚下就会咯吱作响。

    骑兵被迫牵马前行,为了保护马匹,速度竟比步军要慢了。

    女卫们不停地劝说秦玅观上车去,秦玅观充耳不闻,攥着战马的双手力用得更大了。

    “主将不体恤官兵疾苦,事事躲避,这样的队伍能拧紧征伐么?”

    “陛下,您能吃得消吗!”四娘是个直性子,因为着急有些口不择言了,“照这般下去,您能撑到蕃西吗?”

    秦玅观咬紧牙关:“撑不到也得撑,先得熬过这段路。”

    刚出发主帅便因病弱缩居马车,征人士气必然颓败,无论秦玅观是否愿意,这段路她必须走。

    “叫前边的把披风穿戴好,玄甲在雪地里太过醒目……”

    秦玅观的声音矮了下去,女卫们忙搀扶起她。

    “脚下滑,不碍事。”

    队伍迟滞的这会工夫里,垫后的禁军抄着开辟好的新道跑了过来。

    方四娘回首,快步赶上,接过了书信。

    “陛下,辽东来的密奏。”

    秦玅观背着风雪而立,指尖因为发颤,未能握稳书信。

    “陛下?”

    身旁的女卫见她许久未有反应,忍不住轻唤了声。

    书信从她的指尖脱落,飞向半空。临近者皆挥手去捉,六娘动作最为迅捷,收拢间她看到了几句话,行军时出的热汗霎时凉了个透彻。

    信上说,沈太傅避过看守为同党所救,潜逃回辽东,已率着逆党挥师南下,直取京师了。

    她不可思议地擦了擦眼睛,一脸诧异地看向秦玅观。

    第178章

    消息从辽东递向京城, 再由京城发向各地,道上的延误与意外数不胜数。

    风雪恣意,道路难行, 送到她手上的这封密报已经耽搁了快一旬了。

    若是上述属实,沈长卿与同党显然已经奔出百里了。

    秦玅观攥紧缰绳, 接过书信, 忍着晕眩道:“送信者现在何处。”

    方十一揪着衣领将人提溜上前:“陛下,在这!”

    秦玅观丢了缰绳,快步上前。

    送信军士不知是冷得还是因为头一回面圣,身上颤得厉害。

    她认出此人是从禁军派出的护卫,上下打量了番才发问:“沈长卿潜逃是什么时候。”

    “回陛下话……”军士低垂着脑袋, “是十三日夜里。贼人潜入客栈,破窗而出,沈贼与贼人逃入山林之中,胡千户当夜即叫人搜山,遍寻无果, 最后是找着了马蹄印记,知晓她去了辽东。十七日夜里, 千户得了信, 知道辽东出了乱子,叫我快马加鞭前来送信。”

    军士的话与信上胡千户的说辞一致,秦玅观扫过关键词句,低低道:“何处的客栈。”

    “回陛下话, 象州西城郊同福镇的咸安客栈。”

    秦玅观计算着间距,眉头蹙得更紧了。

    她最后一回收到方清露的折子是在十日晚间, 出京城不过半日,方清露若是来折御林司的应当还追得上。林朝洛在六日给她来过密折, 奏过了近期军报,也报上了鲁莽却又有效的计划。

    细算起来,辽东如今防务不及先前,方清露可用之人也不比林朝洛领兵出城前富足。

    沈崇年自辽东发迹,沈逆一党尚存,沈长卿亦在辽东理事过。且她清楚唐笙于她的重要性,知晓大齐兵力堆积于东西两线,京城防务空虚,也能算出御驾亲征是解决蕃西之围最为有力的举措……

    天时,地利,人和。

    沈长卿若是在此刻起兵直捣黄龙,胜算极大。

    冰天雪地里,秦玅观浑身的热意都被抽去了。

    是信了这刚来的密信退兵保卫京师,还是挥师北上将京城防务交给方采薇与陈栖白。

    秦玅观耳边只剩了尖啸的风声。

    恍惚间她已看到了唐笙领兵护城时的悲壮。

    *

    马蹄越过低矮的屋棚冲至还未被难民占据的土道,逆着人潮奔向警戒声源。

    呼啸而过的投石燃着烈焰击碎了榷场,昔日见证两族间繁荣商贸的屋舍化为乌有,雪浪混着碎砖烂瓦四溅,引得奔驰的战马仰头悲鸣。

    唐笙的面颊被泥沙拍过,双眼迷得睁不开了,双耳亦被巨大的碎裂声激起了嗡鸣。

    “参赞是投石机!”护卫策马近前,为她遮挡泥沙,声音像隔水传来,“您不宜上城墙!”

    唐笙没有答话,她的视线被地上砸烂的尸首吸去。

    童稚跪于石块压着的亲人尸首前哭号,双脚赤条条的泡在污雪中,冻得通红。

    母亲紧紧圈着怀中的婴儿,倾身压住单薄的褥子躲避漫天的碎石与裂出许多尖角的木材。

    奔涌的人潮挤于窄小的巷口,褴褛的衣衫为愈来愈密的乌黑人头所掩盖,攒动间,尖啸的投石音再次响起。

    窄巷坍塌了,烟尘随之而起,发黑的青石间血渍渗出,汇成涓涓细流,融开了冻结的雪地。

    唐笙手中的马缰为人揪住,护卫带着她奔向人少的方向。马匹越了不过数十米远,一粒巨石便将泥地砸出了深深的凹痕。

    铁盔与泥沙相碰,发出阵阵声响。

    唐笙从震撼与惊恐中抽身,攥紧缰绳,直奔城墙方向。

    “唐参赞!”

    人人皆是血肉之躯,此刻直面投石机与攻城梯的官兵所经受的冲击要比她大得多。

    第一轮箭雨与炮击、投石击为的就是威慑和破城。守城人吓破了胆,攻城方便可一鼓作气发起冲锋,一路冲上城墙。

    东城与北城面临的攻势更为猛烈,派驻的多为经验丰富的军士。唐笙担着的西南面不少守军都是不久前在凉州城中征发的,这样的情形下她不上城墙,结果可想而知。

    “豁出了——”唐笙吼得脖颈发红,“随我护城!”

    粮台官与支度使逃下城墙时,她已登上了上城的夯土。

    黑压压的箭雨已至,天虽然亮了,而边际却更显得阴沉。

    雉堞边蜷缩着被打得胆寒的军士,一阵箭雨过后,他们的脚边横亘了更多的尸体。

    “敌人压上来了!云梯已至!”年迈的守备拉弓搭箭,嘶吼道,“都起来放箭!”

    军士畏畏缩缩地探出头,小心翼翼地瞥向城楼下。守备怒火中烧提溜着军士起身,下一瞬便被石块击倒,手中的强弓脱落,半空中腾起薄薄的血雾。

    一截残肢飞到了唐笙脚边,血肉模糊。被守备拖拽的军士溅了一身血,早已吓破了胆,跌坐在地,连眼都忘了眨。

    唐笙浑身的汗毛都已立起,双膝与双臂变得轻飘飘的,甲胄与内袍相触便似是电流划过。

    她也怕,可她不能退。

    “红夷炮一轮齐发!”唐笙“噌”的拔刀,“全都起来,丹帐人登上城楼了我们一个也活不了!”

    秦玅观派给她的亲兵都是过去能征善战的黑水营兵,这些人面容镇定地填充了空缺的位置,带着已经被打蒙了的守备新兵维持起防线。

    红夷袍的轰鸣震慑住了冲城丹帐兵,城墙下近似蝼群的步军被炮弹砸出了一个个血窟窿,攻势稍显迟滞。

    混战中,唐笙被震得耳鸣,听不清身旁人说话了。

    她揪来属官,吼道:“鸟铳能发多远?!”

    “百步远!”属官吼着回应,“要是想一击毙命,约莫十丈远!”

    唐笙默算出是三四十米,当即叫属官将撤下得鸟铳兵召上来列阵。

    “弓弩手齐射三轮,换铳兵打!你立即叫人上来,打一处换一处,在投石机停下时打!”

    “领命!”

    说话时箭楼受创,尘土和碎砖块飞溅,砸得临近的抬不起头。军士们纷纷退让,下意识退了好几步。唐笙压下铁盔,右臂掩面,顶着灰尘和碎石块往上去。

    “愣着作甚,跟上!主官都填上了,你们还要龟缩吗!”

    这一声嘶吼惊醒了好些人,越来越多的将士在亲兵的引领下填了上去,稳住了即将被瓦格人撕开的缺口。

    城墙除却最外层烧制的砖头,内部便是夯土了,一片撬动,砖块击碎,泥土便倾泻而下,铺垫起丹帐兵爬上城墙的道路。几处缺口一开,丹帐兵便像冲上岸的潮水,一阵接着一阵,箭楼坍塌处便是这副场景。

    越来越多的将士们冲到唐笙前边,抵挡住了丹帐人的冲锋。

    一上一下,箭矢、滚石、尖木,一切能阻止丹帐人行进的东西都用上了。一批又一批的丹帐兵倒了下去,一批又一批的丹帐人涌了上来。

    唐笙拉满弓弦,近距离地射杀丹帐兵。

    离得这样近,她甚至能看清丹帐人的胡须和泛着光亮的眼睛。

    她的箭法愈来愈准,手腕也在因恐惧而产生的轻颤,转为了开弓太多带来的酸痛。利箭扎透了丹帐兵的心口、喉咙、眼睛、嘴巴……到最后唐笙已经习惯了视线里的猩红与鼻尖萦绕的粘腻血味。

    她不知道脚下倒下了多少人,也不知道箭袋是否还有盈余。直到指尖的熟悉触感淡了,唐笙才知道箭袋已经空了。

    丹帐兵已经冲了上来,身旁的将士挨了枪挑刀砍,成片成片地倒下。为首的秃子是个兵官,劈砍动作分外勇猛,见着城楼上竟有女兵官,笑得分外恶心。

    属官拔剑为她清理侧翼,唐笙去拾死去军士地箭囊,却见弯刀将要落下。

    她来不及躲闪,以弓格挡,支撑不过片刻弓箭便断成了两截。唐笙用力揣起来者裆部,在他吃痛松劲之时抄起断弓勒上他的脖颈,使出全身力气将一身蛮力的丹帐秃子带下内城。

    秃子拔出匕首刺向唐笙腰际,唐笙忘了松手躲闪,硬生生用腹甲抵了上去。

    坚硬的铁甲发出铮鸣,匕首卡在铁甲与软甲之间,上下不得。

    刀光剑影淡了,被激怒的唐笙眼底只剩下了这个死秃子,她借着重力将秃子带了下去。细长的弓弦一点点勒破他的脖颈,两侧断弓吊在了坍塌的雉碟边。秃子如断线的风筝般栽了下去,下颌彻底被弓弦撕烂,缓冲后坠至城下,跌了个稀烂。

    唐笙的指尖全被弓弦崩伤了,双手满是鲜血。她沾了把尘土,以免握刀双手打滑。

    “不要单独迎敌,三人成队!”唐笙靠上属官的背脊,边格挡边嘶吼,“再不济,两人一队!”

    嘈杂的人声中,清脆的锁链声分外清晰。

    属官拭了把眉角的血渍:“参赞是链锤。”

    话音未落,带刺的铁锤挥作一道残影,砸得一队齐军脑浆迸溅。挥锤人拖拽搅链将人整个掀了起来。第三波丹帐攻城军已至,而箭楼上的齐军已不足百人。

    步军纠缠在一起,两边都杀红了眼。填充火铳的军士齐发弹丸,烟尘起,丹帐兵倒了一批,而位于前边的用锤者却纹丝不动,重新装填需得后撤,这时链锤扫过,又有一簇将士倒下了。

    唐笙踢着丹帐兵的心口拔出赐刀,属官划破了两个喉咙,再回首时,耳畔的锁链声更近了。

    一阵阴风拂过,锁链落下,搅在她们的脖颈上。属官动作灵巧,挣扎出身来,而唐笙却被卷了进去,带倒在地,擦过一具具尸首。

    “参赞!”属官挡住弯刀,喊声凄厉。

    *

    秦玅观望着书信上的字迹,视线已经模糊。

    她捏皱了纸笺,阖上眼眸。

    雪粒落满她的裘衣,秦玅观的心口的隐隐作痛。

    再睁眼,她已分不清面上的水泽是融化的雪渍还是泪痕了。

    她是君主,该为天下苍生计,为江山社稷计。若是都城不稳,嗣君与辅臣皆陷危局,朝廷都被打散,那便真的到了亡国的时刻了。

    若是沈长卿谋逆属实,国将亡矣。

    边塞失地反复易手总有收回之机,她不能弃都城于不顾,致使大齐灭亡。

    可唐笙——

    默念起这个名字,秦玅观便连呼吸都觉得发痛。

    良久,她终于出声。

    “退兵。”秦玅观蓄满泪水,哽咽道,“退兵——”

    第179章

    “参赞!”

    属官喊声凄厉, 急得眼泪飙出。

    唐笙被勒得喘不上气,已听不清周遭声响了。她凭着本能在求生,双手紧攥铁链, 指节置于护喉两侧,避免内外合力压碎指骨。

    为护主将, 军士们发起了一轮又一轮的冲锋, 可倒在她身侧的尸首却变得愈来愈多。

    鲜血滴在她铁盔的红缨之上,溅在她的甲胄之上。唐笙目之所及皆为猩红。

    她意识到,这是丹帐人以她为饵,诱杀齐军兵丁,以便于他们冲阵。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唐笙松开一只手, 抓起身旁的朴刀向后挥去,冰冷的护喉少了内力支撑霎时瘪了一块,抵住唐笙的喉咙,致使唐笙呼吸更为困难。

    “叮”的一声朴刀被人挑开,飞下城楼。

    锁链的那端, 丹帐兵扬起双臂将唐笙拽了起来,要像唐笙杀死他们的领兵那样, 将她抛下城去吊死。唐笙半身悬空, 身体不受控制的摇摆,她的鼻息越来越急促,耳鸣声遮盖了整个世界。

    窒息前的几秒钟里,她想起了许多事, 老一辈人常说的死前走马灯真切地发生在了她身上,许多画面在脑海里浮现, 许多声音萦绕在耳畔。

    她听到了早已遗忘的妈妈的声音,回想起了被母亲和祖母牵着的感觉, 那些音容笑貌泛着独属于记忆的枯黄。

    思绪的最后,唐笙想起了秦玅观带着笑意的眼睛,她说在,等你归家。

    好像要回不去了,唐笙在心中道。

    她的双臂已经没有力气了,痛感都消失了。如果她是旁观者,应该已经看到了自己放大的瞳孔。

    蓦的,一双砍刀劈了过来,唐笙的思绪在催促她躲闪,身体却无法动弹。

    砍刀飞过了她的头顶,劈向锁链,一双健硕有力的臂膀随之落下,紧紧拽住了锁链。

    铳声响起,白烟在空中飘散。

    唐笙听到了方十八的叫骂声:“瞄准了!谁要打着唐参赞我拿刀削个精光!”

    方十八额角青筋暴起,跳上土堆,一口气将链锤拽了过来,转而掷出腰刀扎中丹帐人的腹腔。

    唐笙颈上的束缚倏的松了,她大口大口喘息,顾不得尘土和血污是否飞进了她的嘴里。

    十八使起双刀时像极了狂躁的野牛,凭着蛮力砍起菜瓜似的脑袋,暴起时直劈丹帐兵的腰腹,生猛到直接将人变作两截。

    “来啊!”十八劈刀厉喝,“我看哪个杂种敢上来——”

    劈死了用链锤的那个丹帐兵她还不解气,逼退包围后,她将半死不活的丹帐兵拽到土丘,用断成两截的链条砸成了肉泥。

    第二阵铳响,丹帐步军被逼到城墙豁口。十八掷出锤头,将那截雉堞砸碎了,丹帐兵跌下城去,惨叫声不绝于耳。

    援军铺满断垣残壁,端起鸟铳第三次齐发。

    丹帐溃败。

    十八退下城墙,提溜起靠墙休息的唐笙,眼底染着血丝。

    “头,头晕……”唐笙想吐,脑袋昏昏沉沉。

    “叫你多吃些东西,你偏不听,这帮畜生拽你如拽鸡崽,你连还手的余力都没有!”方十八又气又急,“你若真叫这帮牲口挂城墙上了,你让陛下怎么办!”

    “丹帐人……偷袭……”唐笙磕磕巴巴地回应,说着说着身体一歪,倒地呕吐起来。

    十八用临近手肘的小臂抹了把泪,探出双手将她托起身:“起来,这儿不能久留,你下城去。”

    “缺口……”

    “缺口堵住了!”方十八忍不住又骂了她两嘴,“你几斤几两自个不知道啊,上城墙就上城墙,怎么敢领人堵缺口的?!”

    唐笙只是笑:“堵住了就好。”

    十八见她这样,横下心将人背上肩头,边下城墙边骂。

    唐笙枕着她宽厚的背脊,垂着脑袋默默听着。

    劫后余生,她没有感到庆幸,也没有觉得痛苦。

    她今天见证了太多的死亡,看到了太多的血腥场面。她能活下来,不知道踩了多少条性命,多少人替她挡了她该挨的刀。

    “十九,你来前陛下就吩咐过了,所有人都得护着你,能不叫你上城墙就不上城墙,陛下她……”

    唐笙强打起精神,低低道:“她过去也是……”

    “什么?”

    “她过去也是这样熬过来的吗。”

    方十八仰了仰脑袋,咬着唇瓣拼命眨眼——都这样了十九还惦念着陛下。

    “这腰甲和护喉……”唐笙顿了顿才道,“压得我好痛。”

    “也硌得我背疼。”方十八说,“你不会腰也挨了锤罢?”

    唐笙喉头有血味,她不喜欢,想要摇头,脖颈却软趴趴的,使不出力气。

    “是匕首……但没能扎进去……”

    十八深吸气,哑哑道:“那片腰甲的作用罢。”

    唐笙不语,算是默认了。

    “那规制和陛下那套齐腰甲近似,你身上这套甲胄亦是。”方十八说,“她是真的忧心你死在沙场上,你明白么?”

    唐笙红着眼圈抵了抵方十八的肩头。

    *

    方清露被囚半日了,她望向油灯上豆的光火,心绪芜杂。

    她其实有机会杀死沈长卿,就她那近似于无的功夫,最多致使她受伤。

    可沈长卿很会揣度人心。

    她说她要杀她,沈长卿轻蔑一笑,看穿了她的内心。

    方清露确实不想杀她,她不想将剑锋抵于这样一位命途多舛的才女喉头。她知道她走到眼下这个境地,离不开朝臣的排挤去算计,离不开宗族的吸血与掣肘。

    她总是心软。

    愿听从她的计谋除掉沈崇年是一回,愿以她的名头发出陈情书又是一回,如今便是第三回。

    林朝洛总说她太有良知,也太有傲骨,最后必定是要吃亏的。

    她这样的人,武官出身能落到文官任上,是好事,不然迟早因良知死在沙场上。

    方清露从前还不信,如今是真的信了——她后悔,后悔没有听从林朝洛的话。

    没能架得住秦玅观的劝说,接下赴任辽东的差事,以至于肩担千钧彻夜难眠是一回;几次为沈长卿所打动,愿予希望是一回。

    除此以外,沈长卿似乎早就看出了她与林朝洛的关系不一般。

    林朝洛尚在远征途中,许多计策细节只有她知,她若是死了,林朝洛便连策应的人都没有了。

    沈长卿叫来医女给她包扎,寻来典狱中最为结实的链条锁紧了她。方清露阖上眼,一一配合。

    寒夜里已经响起许多阵脚步声了,方清露敢笃定,沈长卿开始调兵了。

    她站起身,锁链摇曳,声响闷重。檐下传来逆党的询问声:“做什么?”

    *

    “做什么的?!”

    火把移近了,百户瞧清了来者,面露谄笑。

    沈长卿半张脸影在阴影中,半张脸为火光照亮,面容阴恻恻的,叫人分辨不出到底在想什么。

    辽东变了天,守城官兵午时接了令,说是总督换成了沈长卿。

    莫名其妙变了天,许多人有疑惑,可沈长卿有北六营的几个将军支持,也没人敢提出异议了——上边变来变去也不是没见过,安心做好本职,不乱议朝政便可保命了。

    若是斗起来,那就是神仙打架,他们这帮小人能不能活也就只能看八字硬不硬了。

    百户瞧着这新任上司,隐隐觉得她不似从前那个笑容和善,温文尔雅的文官了。

    “见过沈大人,不知上官夜里前来有何公干?”百户作揖,用余光瞟着黑暗中甲胄锃亮的兵丁。

    “上城。”沈长卿言简意赅。

    “您请,您请!”百户退开,扬臂哈腰,“您这边请!”

    走过主干道,城墙进入了分叉路段。

    百户拐了个弯,引她来左手侧:“这边,您走这边!”

    沈长卿并不听从,坚持反其道而行。

    “沈大人,那边——”

    沈长卿头也没回,伴随她的护卫以剑隔挡他。

    百户噤声了。

    “大人,就在那儿了。”护卫小声提醒。

    沈长卿抬手,示意护卫不必跟随。

    她已经看到那颗孤零零的头颅了。

    出于对死亡的忌惮,百户并未差人清扫此处的积雪,沈长卿迈步的每一步都能留下黑洞洞的足印。

    没有火把,她借着月光在幽暗中前行,宛若孤魂野鬼。

    梦魇中带着腐烂的皮肉,一眼生蛆,一眼瞪着的头颅并没有出现,沈长卿只看到了一颗干枯的骷髅头。

    她扫去了颅顶的积雪,捏着下颌将它带起,凝望着那空洞的眼窝。

    “拜你所赐,我真成逆贼了。”

    “你的诅咒成真了。”沈长卿指腹发力,碾碎了因风吹日晒脆如蝉翼的下颌,“我好恨你啊,你为何死得那样轻松——”

    “我本想将你挫骨扬灰,秦玅观已替我做了。我觉得还是轻了,应当将你的尸身拖去喂狗。”

    她的语调那样轻柔,立在远处的护卫还以为她在向父亲诉说这一路的不易,一抬头却见她单手托着骷髅头,缓步下阶。

    护卫见着这情形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大人,装进匣子罢。”护卫垂眸,低声提醒。

    沈长卿双手覆上,掩住断裂处:“不必了,我亲自带他回去。”

    “大人……”护卫忍不住慨叹,“这城中过去还曾有流言,说是您亲手杀了老太傅,如今看来,这话可真是荒谬。”

    沈长卿拉高了披风帽檐,将半张脸遮了进去,轻声道:“是荒谬,挑拨离间的话,你竟也信。”

    护卫僵住了,默不作声地送她回府衙,回来时忍不住向一同起兵的同乡说起此事,叹她是个忍辱负重,尽力保住父亲尸首奇女子。

    檐下的脚步声远了。

    沈长卿掷下骷髅,用力践踏,将捆缚自己的梦魇踩了个粉碎。

    烛火摇曳,沾染碎骨的氍毹被她整个丢进炭盆。

    火光窜了上来,在她眼底炽热燃烧。

    第180章

    浩汗霜风刮天地, 温泉火井无生意。

    泽国龙蛇冻不伸,南山瘦柏消残翠。

    吱呀声响了半夜,混杂在朔风声中, 分不清是脚步声还是门窗被风刮动的声响。

    幽州府衙门窗结实,但也抵不住成宿吹拂的朔风。差役匆忙阖上被风刮开的对扇窗, 瞧见了内屋烛光下跪伏的身影。

    隔扇门“唰”的开了, 缓慢的脚步声响起,耳畔还有若有若无的甲胄摩擦声,刚从象州赶回的禁军千总,心倏地悬了起来。

    麂皮靴面拂动玄色的曳撒,从千总的余光里掠过。

    千总的头埋得更低了。

    秦玅观手腕搭于佩剑之上, 转至他身前,并未着急坐稳主位。

    千总望见了麂皮靴上残留的雪渍,连鼻息都下意识屏住了。

    “闻说,你没能看住沈长卿。”

    清冷却又不失沉稳的女声响起,千总涕泗横流, 叩得地砖嗵嗵作响。

    “陛下!”千总哽咽道,“罪臣无能, 竟叫她和那执一道人跑了出去, 恳请陛下降罪!”

    “执一?”秦玅观尾音微扬。

    “那执一道人一心追随沈逆,沈逆失踪她亦随之消失,罪臣查遍象州,才知道她换了寻常百姓家的马匹, 一路向北了。”

    “同福客栈里,她是如何潜逃的。”

    “回陛下话, 当时有一伙黑衣人潜入,罪臣和手下发觉了他们, 他们便跳窗而逃。那黑衣人以身为垫砸出了一地血,最后为潜伏于客栈后院的同伙所救走。”

    “何时潜逃的。”

    “十三日夜里。”

    脚步声再次响起,秦玅观背过身走向主位。

    阴影远了,额角和肩背满是冷汗的千总终于敢抬起头,悄悄地打量一眼她的身影。

    蓦的,秦玅观转过了身,千总与她幽暗的眼眸交汇不过一瞬,吓得慌忙叩首。

    “既然有血,循着血渍也该寻到人了,你没瞧见么。”

    “陛下,那血渍是延向深山的,那夜落雪,夜里搜山血迹一会就被覆盖了。罪臣……罪臣跟丢了……”

    室内安静的这片刻里,千总汗如雨下。他知道秦玅观的视线还停留在他的身上,不敢露出一丝发怯的动作。

    门吱吱呀呀地开了,秦玅观抬眸,视线离开了他,千总松了口气。

    来者是方十一,她朝秦玅观摇了摇头,秦玅观会意。

    “怎么,你同你的部下,供述不同。”

    千总心跳骤停,像是挨了重重一锤,僵了一会才道:“许是出了偏差,是哪里,哪里不同呢?”

    秦玅观没说话,千总也僵着身体硬顶,头皮发麻,身上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抬起头来。”秦玅观说。

    千总佯装镇静,瞧着她将佩剑解下。

    “这一路难行,又是羁押逆党回京。”秦玅观抽出佩剑,将剑鞘搁在公案上,指腹试探起剑锋来,“遇上此事,也是无奈。”

    千总睁目,双眼泛光:“陛下体恤下臣,圣恩浩荡!”

    “舟车劳顿,先在幽州歇一夜,再回京归牌罢。”

    千总再次叩首:“多谢陛下!”

    人退下了,屋内只剩秦玅观与方十一了。

    见秦玅观阖剑坐定,方十一才从阴暗走了出来。

    眼前闪过一抹银白,一方令箭直直地飞进了她怀里。

    方十一接了令箭,眨着眼睛瞧秦玅观。

    “沈长卿的事,不要叫京中知晓。”

    “陛下,御林司这几日一直跟进此事,只是,关于沈太傅的流言京中早就流散开来了。”

    秦玅观抬首,眉头微蹙。

    “象州知府乃是何尚书的门生。”方十一越说声音越低,“刘千户寻沈太傅寻得实在是大张旗鼓了,所以……”

    何尚书便是如今的工部尚书,过去曾担过崇宁元年的主考。新科进士除了自诩天子门生外,还喜认师门。主考官们多一个门生故吏多一条路,新科进士们多攀一条高枝便多了晋升的余地,于是这样的旧俗便承袭了百年,成了潜规则。

    此人过去与沈崇年走得近,清除明面上的沈党时,御林司并未搜到关乎他的实证,此人便活了下来。

    秦玅观听着,心中便有了数。

    “叫十七继续盯紧他们。”秦玅观说,“你带一队人,快马加鞭赶至辽东,务必给朕摸清状况。”

    “陛下,若是沈太傅真反了呢……”方十一欲言又止。

    秦玅观抚着剑缰,眉眼间多了几分戾气。

    “她若当真要反,你在辽东就可拿着朕的令箭即刻诛杀她——”

    “若是兵临城下,朕便在这幽州城迎敌,亲手斩下她的头颅。”

    *

    是夜的辽东黑漆一片,时值子时,府衙的灯火也熄了,唯有沈长卿的厢房里还映着火光。

    她摘下官帽,捧着它的双手早已落在炭盆之上。

    象征官员身份的帽翅此刻正低垂着,原本整齐的边角也被她捏得皱巴巴的。

    氍毹烧尽了,沈长卿眼底的光亮也随之暗淡。

    她举了许久,终于还是将官帽戴回,只是在原本别着牙牌的腰间挂上了一柄佩剑。

    门被敲响了,沈长卿回眸。

    亲信的声音夹着风雪声飘了进来。

    “大人,都准备妥当了。”

    沈长卿束紧革带,按刀前行。

    打开门,风雪灌进了她的官袍宽袖。

    她的声音极轻:“丑时出城,方清露那,要严加看管。”

    亲信抱拳:“是”

    “不过——”

    “何事。”

    “她今日多次要求见您一面,似是有话要说。”

    沈长卿仰首瞧着纷纷扬扬的雪花,隐在交领下的脖颈更显纤细。

    “她想问的,我已经答过了。”沈长卿道,“你且告诉她,我险些死在象州,可那些人不会禀明实情,在他们口中,我已是逆贼了。”

    亲信应下了。

    沈长卿踏雪前行,袖风破开凄清的夜色。

    她像是从前内廷值夜后,穿过府衙前去上朝那样绕过照壁。

    朔风吹动她的衣袍,显出她清癯的身形,高墙之下,独行背影分外凄清。

    “皇帝亲提的要犯在押解回京的道中被劫,钦犯与之搏斗才艰难逃回”这种说出去能自毁前程的事,禁军千户自然不会禀明秦玅观。

    沈长卿过去同这些官僚打了太多交道,知晓他们做事的风格。

    她和执一逃回象州府那日,道上便有人谈论起了她的事。象州上下知晓了,必然消息已经流向了临近州府,临近州府知晓了,必然朝廷上下就有所耳闻。

    她早就没有辩解的余地了。

    即便秦玅观愿意不计前嫌地保她,她所到任之处,必定为对千夫所指,朝臣也会串通起来排挤她——她和当年的唐简没有差别。

    唐简愿意以死明志,她沈长卿却心有不甘。

    下臣。

    为人臣者一生囿于一个“臣”字。

    面颊被融化的雪花冰得更凉了,沈长卿收束思绪,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城楼。

    照着约定,随她起事的将军们已经聚集在此处了。

    沈长卿告诉他们的是另一套说辞,想去做的又是与口中说的又有差距。

    这几个将军里,多数人都是支持沈长卿去给瓦格人递投名状,卖了辽东换取一生荣华的。沈长卿打心眼里瞧不上他们。

    可她此刻又不得不调动他们。

    火光照亮了城下身着银甲的官兵。

    银光潋滟,不见尽头。

    沈长卿睥睨着官兵,扬声道:“奏报已至,蕃西已破,丹帐人长驱直入,已攻入我大齐腹地——”

    “京畿将领,竟有怯战而逃企图投奔敌营,趁机作乱者。京三营已不可信,陛下有令,调辽东北六营中三部,驻防京畿。”她拿出明黄色的卷纸,扬臂轻晃,绛色的袖袍随风飘荡,“诸位将士,大齐已至最危难的时刻,你我同心,共御外敌!”

    军营之中信源贫瘠,兵不知战况,更不知征战的真实目的。沈长卿一番话激起了将士们朴素的家国情怀,也稳住了军心。

    她扬首,示意身旁的将军们训话。

    见朝夕相处的将军们都出来了,军士们更是深信不疑。

    “沈大人,今夜风大雪大。”训完话的将军同沈长卿说话,“可行三十里,在神王庙歇过了再继续行军。”

    “兵贵神速,歇脚地不可多留。”沈长卿道,“今夜若是歇了,到京师要多少日。”

    “回大人话,若是天晴好,最快要五日,若还是落雪,大概要十日了。”

    *

    同一时刻,幽州府中,阖目养神的秦玅观睁开了眼睛。

    “日子对不上。”她呢喃。

    今日已是二十六了,沈长卿十三日潜逃,就是爬来,领的是步兵也该到幽州了。

    那样聪明的人,怎会连兵贵神速这个道理都不懂,平白误了战机。

    秦玅观联想起传令兵的神色与刘千户的慌张,以及方十一报上的朝臣反应,隐隐有了猜测。

    或许沈长卿根本不是潜逃,而是被逼走的,亦或是不得不反。

    大齐两面临敌,腹地不起兵戈才能保障前线稳固。无论真假,若是诏旨能稳住沈长卿便是最好的结果。

    她松开了擦拭剑刃的帕子,看向烛光未曾照亮的地方。

    “来人。”

    影卫的身形显露了。

    秦玅观语调发哑:“严刑拷打今夜问询的禁军,务必叫他们吐出真话来。”

    “是。”

    “另外,快马加鞭赶回内阁。”

    秦玅观屈指抵上眉心,指节跨过长眉,揉着当阳穴。

    她原先是觉得事情未曾结束,隐匿行事更利于大局,如今看来,犯了大错——这朝中,不是人人都是唐简,无论发生何事都会信赖她。

    秦玅观心弦紧绷,吐字果决而慎重:“明发上谕,邸报今夜便要传抄发放,阐明沈长卿大义灭亲,朕已恕她无罪,若是再提及诛灭沈长卿者,视为沈逆同党。”

    “方十一此刻若未出城,叫她拿着朕的令箭去传诏,定要将上谕带到。”

    “谨遵圣命。”影卫俯身行礼。

    秦玅观拍案催促:“要快,一定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