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沈长卿摘下白纱, 掬起一捧冰水冲洗面颊。
水珠顺着苍白的面颊淌下,滑过毫无血色的唇角滴在衣领上。
沈长卿循着光亮望向北风吹得呜咽的纸窗。
冬日的城郊人烟稀少,窗外白雪皑皑, 没有一丝生气。
破旧的客栈内外都很寒凉,窗纸摇曳, 似乎朔风下一瞬便能破窗而入, 卷走室内所有的温暖。
沈长卿凝神,远眺了许久,眼神更显空洞——看不到,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除了能感知光亮和模糊的人影,她什么都看不到。
沈长卿眨眼, 恍惚间,视线似乎有一瞬是清明的。
她疯了似的揉起眼睛,期盼已久的奇迹却没有出现。沈长卿再次掬水,一遍又一遍地冲洗面颊,洗得面颊通红, 洗得双手发了颤都未曾停止。
衣领湿了大片,沈长卿身上的暖意抽空了, 肩头最先发颤, 最终是整副躯体。
“看不到……”沈长卿沙哑道,“还是看不到……”
凉水飞溅,声响刺耳。
她拂袖打翻铜盆,躬身扶着支架, 上身倾得更狠了,厚重的棉服都未能遮掩住她肩头的骨感。
“沈大人。”
八仙桌边的执一终于出声, 想要唤回沈长卿的理智。
“荒唐。”沈长卿侧身,扶着灰暗陈旧的木柜前行, 步伐虚浮,身形摇晃,“荒唐啊。”
宽赦诏旨与调任诏令一同发来,路上因大雪耽搁了几日,沈长卿启程后才收到。
眼下诏旨静静躺在桌案上,她伸手可得,却瞧不清任何字迹了。
她成了废人,废人是不得继续为官的。
一切向好,她却在天亮前瞎了双眼。
多么荒谬,上苍真是作践透了她。
她摸到了手边的诗集与从前写的安邦十策,摇摇晃晃地挪至炭盆边,将东西全都抛了进去。
烟雾最先飘了上来,火光若隐若现,顺着未压平整的边沿窜向高处。
沈长卿本能地恐惧火光和滚烫的热浪,心中发麻,双腿却钉在原处,怔怔地望向炭盆。
模糊的视野里,摇曳的火光蛊惑着她上前,勾起了不久前的记忆,也唤醒了重复已久的噩梦。
她探手,朝着明亮的火光伸去,即将触碰到烧红的木炭时被人握着肩头带了出去。
压抑已久的情绪在刹那间决堤,沈长卿推着执一的手臂崩溃大哭。
“你为什么不走!”她嘶哑道,“你滚啊!”
“沈大人。”执一扶着她,同她隔了段疏远的距离。
沈长卿不想让人瞧见自己这副懦弱无能,崩溃无助的模样,她用尽力气推开执一的搀扶,可那双手却死死钳着她。
“沈大人。”执一沉声,语调里带着怜惜和告诫的意味。
“我眼盲心死,命也不长了。人人憎恶,人人耻笑。”沈长卿睁着泛红的眼睛,质问她,“你为何要跟着我?笑话你也瞧够了,你为何还要跟着我!”
执一不语,沈长卿反倒哑声笑了起来。
“我是逆贼命格,逆贼起而天下乱,天下乱而百姓亡。”
“道长心系苍生,我如今这副模样,也没力气掀起什么浪花了,自然不必忧心。你走啊,你快走!”
执一喉头滑动。
她的确是因测算出了沈长卿的逆贼命格下山的,可她跟着她,绝非因为命格不祥。
心有宏图大道,志在四海万邦。
这样一个人,囿于宗族与朝堂纷争中,执一怎能不起怜悯之心。
臂弯圈着的人软瘫滑落,执一随她矮身,疏离的距离随着动作而被打破。
“沈长卿——”
“你冷静些。”执一沙哑道,“双眼经不起这样流泪。”
就这样僵持了许久,跪坐的人终于倚上她,眼泪坠在她的颈窝 。
*
“陛下,沈崇年与裴闵勾结作乱一案,如今也该结了。”
“裴闵问斩抄家,其族人尚能勾结,几番求情,企图逃过国法惩处。而沈家呢,余孽尚存,朝堂是不得安宁的。”
“此事是该有个定论了,还望陛下早做决断。”
……
殿内燃着炭火暖烘烘的。
秦长华立久了有些犯困,以袖掩面悄悄打了两个哈欠,视线落在主位上,眼睛倏地亮了——陛下手腕上的白玉念珠回来了,两指拨动间,秦长华又听到了熟悉的声响。
不过她也记得,前些日子,这串念珠是挂在唐大人腕上的。
小长华拧紧眉头,思索起来,耳畔渐渐只剩嗡嗡声了。
不知过了多久,殿中响起了一道清泠泠的女声。
嗡嗡声瞬间停止,小长华也随声抬头,好奇地看向陛下。
“那便继续抄家。”秦玅观摩挲念珠,“再有试探朕之口风者,一律抄家——”
“眼下国库吃紧,愿意撞上刀口的,朕也乐意遂了他的意。”她睥睨众人,似乎在说裴、沈两家人,又像是在敲打殿内的大臣,“诸卿明白了?”
丹墀下,众人面面相觑,交换了一通眼神,班列中才有人抱笏出来。
“陛下,从前有过为了筹措军费开设议罪银的先例,与此案有瓜葛,但瓜葛不深者,大可交上一笔议罪银赎罪。如此,既彰明了陛下的仁圣,又便于军费筹措,是谓一举两得。”
秦玅观拨动念珠,未曾开口。
小长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道这法子还不错。
“议罪银。”秦玅观缓缓道,“以银子赎罪,再大的过错都能蠲免了那个议罪银。”
众人觉察出了不妙,不敢说话了。
“交完议罪银再变本加厉地盘剥百姓,落了罪接着交议罪银。”秦玅观看向提出这法子的朝臣,“是这个意思么。”
“陛下,是交议罪银还是依照国法处置,全由您来定夺。同……同接着盘剥百姓是两码事。”被点中的那朝臣摸出了帕子,不停地擦着冷汗。
秦玅观唇畔微扬,眼底依旧淡漠。
那种轻蔑和不屑穿透了说话者,将他洞察彻底,照成了阴沟里翻滚的鼠辈。
有些话不必点明,只需上位者一个眼神,下位者便要叩头求饶了。
“陛下,微臣思虑不周,微臣思虑不周!还望陛下恕罪!”提议者叩了三回头,额头抵在手背上,许久不敢直起身。
众人屏气凝神,等待着丹墀上的人发话,殿中静了下去,唯余念珠碰撞发出的细碎声响。
有了议罪银反倒方便这帮身负罪孽的朝臣逃避惩处,开了这个口子便是助长吏治腐败,秦玅观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同意的。
但她并未过多计较此人暗戳戳图谋私利的建议,再一次“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
议政结束,一直忙着叩头的提议者两股战战,被同僚搀扶着走出殿。
秦玅观展臂,戴着念珠的那只手朝秦长华招了招。
“过来。”
小长华乖乖过去,垂眸之际又忍不住瞄了两眼那串念珠。
“你瞧着发懵,可是有哪里没听明白?”
“有。”秦长华如实道,“我觉得议罪银制挺好的,权捏在君王手中,又有何畏惧的?”
“他们的银子从百姓那来,真设了议罪银,他们定会加倍地盘剥百姓。”
“限定惩戒银两,使得官员薪俸能承受。若银子是盘剥百姓而来,依照国法惩处。”
“那岂不是得增添人盯着,这些人再勾结在一起呢?”
小长华怔住了,她没想到这层。
“再者,能抄家处置,以绝后患的事,为何要再生出事端呢。”
小长华摩挲下巴,心道,还真是。
姜还是老的辣呀。
秦玅观见她一副假装大人,少年老成的模样轻笑了声,揉了揉她的脑瓜。
白玉念珠晃了晃,小长华又瞧了两眼。
“怎么总瞥朕手腕?”秦玅观狐疑道,“朕腕上有东西?”
秦长华头摇成了拨浪鼓,回过神又开始点头。
“念珠?”秦玅观褪了念珠圈在手心,用流苏尾巴扫了扫她的面颊。
“我记得,前些日子,它挂在唐总督手上……”秦长华小声道。
唐总督。
提到这姓唐的小王八秦玅观就想叹气。
一旬了,奏折都了无音讯,更别提家书了。
说起这念珠,秦玅观更想叹气了。
临行前,秦玅观本将念珠套在了她的腕子上,小犟种要死要活,怎么都不收,抱着她哭了一通诉衷肠。
她觉得这念珠是江皇后留给她的,于她来说乃是要物,她在外奔波,弄丢的概率极大,到时候不知道该自责多久了。
秦玅观也不为难她,默默收回了东西,只盼望着她能早些归来。
“原借她戴几日的,她离京前归还了。”思忖了片刻,秦玅观答。
“还能这样?”秦长华眨巴眼睛,流露出惊讶的光彩。
她学会了,以后她送弘安姐姐东西,弘安姐姐不收她便说借她的。
秦玅观刮她鼻尖:“人小鬼大,又想着什么了,这样精神。”
“没想什么。”小长华抿唇笑。
正说着话,殿外传来奏报声。
“陛下,唐大人来折了——”
秦玅观抬眸,眼底烁动的光点比小长华还要明亮。
秦长华撇撇嘴,没敢明说。
“呈上来。”秦玅观意识到自个被这小萝卜头看穿了,说话时声调故意放沉了。
小萝卜头嘴巴撇得更明显了。
颅顶传来一声轻咳,听着声响她被迫拉回嘴角,摆正姿态,装作什么都不知晓的模样。
奏折从她眼前掠过,余光里,陛下信手翻阅了一番,面露笑意。
这下小长华也好奇了,她凑上前去,脖子拧出了个歪歪斜斜的弧度。
“这个犟种……”
“唐犟种?”
小萝卜头脆脆的声音响起,还没来得及收回脑袋便结结实实挨了一脑瓜崩。
“诶呦!”她捂着脑袋,苦着张脸道,“好痛!”
“边上去。”秦玅观板着脸,尾音听着却是上扬的。
第162章
丹帐来犯后, 通向凉州城的路只剩一条了。
唐笙踩蹬下马,拉着缰绳小心翼翼地踩在封冻的湖面上。
皂靴防滑效果有限,为了维持岌岌可危的平衡, 唐笙死死捏着缰绳的步伐越来越快。
河曲马四蹄打滑,很快乱了阵脚跪于冰面上, 唐笙被它带着摔倒, 多亏得衣着厚重才没有大碍。
她爬起来第一件事便是检查河曲马的状况——人摔了还能爬起来,马摔伤了腿便再难恢复原状,到最后只有死路一条了。
这匹颇通灵性的河曲马脾气温和,从未向唐笙发过脾气,陪伴了这样久, 唐笙和很是舍不得它。
队伍中不少人同她一样,唐笙安抚好马,行至队伍最前。
她们摔了许多次,短短百米路,硬是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达河对岸。
凉州城近在眼前。
接下来的许多天里, 唐笙每日只睡两个时辰,走访了每个军营, 细致查访了粮草后备储量与每营消耗数量。各营的军械与火药库存她也查清了, 其间还同守备官爬了几回城墙,巡查了关隘与城防。
寒冬的摊贩食台前蒸腾的热气里有她的身影,飘着大雪的戈壁滩上有她的身影,覆盖着层层血污的城墙上有她的身影, 凉州各府衙的明堂前有她的身影……
她与十八走过了每一处能抵达的地方,这才有了秦玅观御案上的这封奏折。
丹帐大举进犯已近一月, 这是秦玅观收到的最详实的关乎后勤的奏报。
战时主帅的调度远不止将兵与将官这么简单,想要成为主帅, 了解粮台与辎重运行之策也极为重要。
她不过提了几嘴,唐笙便记在心中,一一探明了情况。
有了这些消息,远在京师的秦玅观方能更准确的发出政令,决策于万里之外。
她不是高坐明堂的儿皇帝,她是在血水里泡过好几回的武将,为做成这件事,唐笙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秦玅观都能猜到。
原是叫她与丹帐人周旋,有工夫多在军营走动,添添见识,未曾想她想得这样深,做得这样多。
“这个犟种……”
秦玅观的指节抵上额头,小指拭去了眼角即将落下的泪珠。
“唐犟种?”
小萝卜头脆脆的音调冲淡了她的难过,秦玅观转手就给了她清脆一击。
“这一下敲得这样响,近来是没好好读书么,脑袋这样空?”秦玅观收起折子,心口滚烫,但也不忘逞“口舌之快”。
小萝卜头捂着脑袋,缩得远远的,生怕再挨一下。
陛下的圣体看来是真的好转了,敲人不带一点含糊的。
“小臣说得不对吗。”小萝卜头边呲牙边回嘴,已做出遁逃的姿态,“您方才就是说唐大人是犟种——”
“边上凉快去。”秦玅观冷声说话,眼神却是清亮的,略带笑意的。
“小臣回去凉快,回去凉快~”秦长华边退边回头,“陛下辛劳,小臣不打搅了!”
秦玅观懒得追究她了,捏着折子又从头瞧到尾,越瞧心里越暖。
“犟种。”秦玅观呢喃,“唐犟种。”
不过,不得不说,这犟种的字迹确实进步了不少,写出的折子愈发整洁了,有好些字都带了笔锋,虽说有些笔画写得还是不怎么到位,但比起从前那个狗爬字,真是进了大大一步。
秦玅观抵近折子,用视线描摹那些笔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这小犟种有些笔画似乎在学她,保不准私下是拿着她的字临摹的。
秦玅观指腹点在“唐笙”二字上,轻轻摩挲。
*
唐笙的指腹点在“朕安”二字上,冻的泛红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她将回折抱在心口,仰头眨巴眼睛,呵出了长长的白雾。
“看什么呢,这么高兴?”方十八打完一套拳发了好些汗,她脱掉一只袖,狐疑地瞧着唐笙,“有什么好消息?”
唐笙背过身连咳几声,终于收住笑。
方十八眼睛尖,瞧见她塞进怀里的那抹绢缎才能泛出的光泽,一下明白了,在心中啧啧了两声便不再过问。
“你还练武么,不练不如去睡个回笼觉。”方十八扎下马步,吐息放缓了些,“这几日奔劳成这样,我觉着你得悠着些。”
唐笙模仿着她的姿态,勾拳劈掌:“我年轻着呢,能扛。”
方十八上下瞥了她两眼:“就你这身板,先吃成我这样再说吧!”
“沙场上能活下来的都是身强体健的,块头愈大愈好,那样力气自然大了,砍人都有更有劲儿了,挨上刀枪也不至于当场毙命。”十八打出破风声,“从前我在的那个家,一年到头饱不了几回,瘦瘦的小小的,现在敞开肚皮吃,瞧谁都觉得皱巴巴一团。”
唐笙粗眉:“我也皱巴一团?”
“你竹竿一条!”
方十八招呼了她两拳,引导唐笙格挡。唐笙身形晃了两下,下盘显出不稳。
十八咂嘴:“你瞧瞧,竹竿开始晃悠了,一打一的时候你招呼得过我这样的?”
唐笙觉得她说得有理,边防守边搭话:“我打完这套拳多吃两个馒头。”
“还得多睡觉,你瞧瞧你这累的,下巴更尖了都。”
“吃不惯这边的东西嘛!”
“吃不惯也得吃,睡不惯也得可劲儿睡,你这样,陛下知晓了得心疼了。”
唐笙没防住,面门迎来一拳,幸好十八及时收住才没有落个鼻青脸肿的下场。
“一提陛下你就心乱,是怕我写折子参你不吃饭不睡觉么。”十八调侃她,“唐大人心不定呀!”
唐笙:“……”
“不打了。”她擦擦汗,转头就走,步子迈的极快,“我睡觉去了!”
她阖了门,简单擦拭了一番,坐着烤了会火,呆呆地瞧着暖黄色的光。
“朕安。”
“阿笙近来可好?”
“查出这些实属不易,个中苦楚,朕皆知晓。莫要太过辛劳,累垮了得不偿失。”
“沈长卿已在回程途中,朝堂暂无异声。动乱过后,大权尽揽,万事向好,阿笙不必忧心。”
“天寒添衣,盼卿早归。”
……
回折上的字眼与折中夹着字条都有了实音,仿佛是秦玅观附在她耳畔说话。
唐笙仰面躺下,抱着折子在榻上打滚,把褥子滚得乱糟糟的。
离家前,秦玅观抚着她的脸颊,笑盈盈地念出的那句诗她翻遍了诗词集终于找到了。
陛下这人怪内敛的,说话总爱留半句,关怀和思念也都藏在某些不留心便会忽视的字眼里。
“封侯早归来,莫作弦上箭。”
舍不得就直说嘛。
唐笙以折遮面,嗅着淡淡的墨香,嘴角快要咧到耳后根了。
窗外的雪停了。
难得闲暇,唐笙却睡不着了。
平复了情绪,她爬起来写信,边写边琢磨谈判计策。
*
马车缓缓行驶,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车辙。
沈长卿靠着车壁,听着执一念邸报。
她抱着毯,因为侧着首,脖颈露出大片肌肤。
那双温润的眼睛如今蒙着白纱,执一不能判断她是否是真的睡着了,探出手来想要替她掖好毯子,即将触碰时却僵在了半空中。
良久,石青的宽袖落了下来,拂过了她的肩头。
泛着凉意的指尖轻点她的面颊,沿着已经愈合的伤口摩挲。
沈长卿醒了。
相触只有短暂的片刻,执一很快挪开了指节。
沈长卿虽然眼睛看不见了,但听觉和嗅觉都变得更灵敏了。
她知道执一背过了身,缩到了马车斜对角,同她分得远远的。
执一大概在忏悔,沈长卿睁开了眼睛。
她本想问问她心中所想,话至唇畔却又怎么都说不出了。
有些人,望着这人间,眼中满是怜悯。她沈长卿如今是个跌入泥尘的废人,执一因为怜悯善待她,这种感情并非爱意,不过是同情罢了。
马车中一片寂静,不知过了多久,沈长卿才出声。
“方才念到哪了。”
执一语调低沉:“陛下嘉奖了唐大人。”
“她去蕃西绝不是为了做些协调整治的小事。”沈长卿思忖了片刻才道,“陛下舍得派她去,应当是为了破局。”
“此局难破,除非丹帐自发吐出吃下的疆土。”
“若是自发——”
“当是离间。”沈长卿说出执一心中所想,“陛下本想调我去辅佐她,奈何我这双眼睛……”
“会有好转。”执一打断她,“且信我一回。”
沈长卿不知疼痛似地蹭着车壁,发间摩挲出细碎的声响。
“莫要再抵了,沈大人,爱惜些自己罢。”
宽大的掌心覆了上来,轻轻托住了她的脑袋。
隔着发丝,执一还算放得开。沈长卿动作间额角蹭上了她的掌心,执一迅速抽手,仿佛被火撩着了。
“你是全真派罢。”沈长卿道。
“是。”执一答。
听得这句话,执一的喉头便发了涩。
她猜想,沈长卿定然是知晓她方才触碰到了她的面颊。
执一也不知自己到底为何那样冲动,回神时指腹已经落到伤疤上了。
“我……”
她长舒气,向沈长卿致歉:“我失礼了。”
聪明人间的对话,无需挑明。沈长卿苦笑了声:“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并非怜悯。”执一即答。
“那是什么?”沈长卿诘问她。
执一微怔。
第163章
“要说这丹帐国呐, 得从太宗皇帝年间说起了。”
“那时的丹帐还不叫丹帐,六部也不止六部。这西边不止丹帐一族,是丹帐人灭了库莫人同厄特人, 还有敕漠人才建立了如今这个丹帐汗国。”
“库莫人、厄特人,还有敕漠人不反抗吗?”
“先屠了, 再奴役了, 当年啊,听说车轮高的都被丹帐杀了个干净,哪还有什么反抗的余地?”
“这样的血海深仇,竟也能忍下?”
“您别急,先听我说完。”字画摊前, 老秀才说得摇头晃脑,“四十年前,丹帐出了个贤后把持了大政,辅佐儿子扎卜可汗,行了新令, 不再让外族世代为奴了,也倡通婚, 这才有了如今六部合力的局面呐。”
唐笙和十八一人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在字画摊前蹲了小半个时辰。
老秀才说罢,摊开手在她们面前晃了晃。
十八摸出一锭银子抛了过去,老秀才咬了两口,笑呵呵地放进怀里。
“四十年。”唐笙琢磨着这个数字, 忘记了喝汤。
“快吃啊,再不吃要凉透了。”十八催促, “你不是说找了老半天才瞧见这个能吃得惯的摊吗?”
唐笙回神,顺手将馄饨搁在了临近馄饨摊的长凳上, 抱臂重新蹲下。
“我记得,庆熙年间是嫁过皇女的,那这皇女是在……”
“东库莫。”老秀才道,“丹帐六部如今是扎卜汗的六子掌权,第三子是皇女所生,扎卜汗早死,照理说这皇女应在东库莫。”
“你知道的还不少哇。”十八喝完最后一口馄饨汤,“说得挺准。”
她方才也顺着这老秀才的话回忆起了先帝朝的事,想起这位公主应当是长治帝的第十女和静公主。
这老秀才不经夸,夸了便又开始摇头摆尾了,说写酸臭话了,吹嘘起自己年轻时在衙门当差的经历。
唐笙拉着十八起身,掸去了粗布袍上的灰尘。
“走。”
“又上哪儿去?”
“回去写信。”
话音未落,唐笙便已稳坐高马之上。方十八望着摊贩锅中翻滚的饺面,叹了口气,飞快上马跟上。
十九近来办事是越来越雷厉风行了,想到什么便立即执行,有回方十八已经裹着棉被躺下了,硬是被她拽了起来半夜去巡查府库,杀了当地知府一个措手不及。
这种日子让十八不由得想起几年前随陛下平定战乱时得生活——十九跟陛下过得如胶似漆,行事风格也愈发相似了,除了不像陛下那样爱冷着脸外,几乎是处处相像。
“十九,你最近这不爱吃饭也是跟人学的么?”十八策马上前,只手握缰只手压刀,仗着骑术超过压低身姿维持稳定的唐竹竿。
“我那是不爱吃么,我是急着办差。”唐笙呵出的热气被寒风吹散,“回去我再多啃两馒头……”
说着,唐笙忽然意识到什么,回望了十八一眼:“你说我跟谁学的?”
十八用压刀的那只手蹭蹭鼻子,没敢说话。她嘿嘿一笑,扯开了话题:“要吃包子,带肉馅那种,我给你买,我请你吃!”
到了官驿,唐笙写信时,方十八果然端着满满一碟包子来了,嘴上还叼了一个。
在这地方,白日里能直接推门进来,大大咧咧地走到钦差兼军务参赞面前地只有十八了。
唐笙凭着习惯和步调判断出了来者,头也没抬地摸了个包子咬了口。
十八啃完包子凑了上来,歪身瞧着她信上的字迹,大吃一惊。
“你要写信给和静公主,先同东库莫谈判吗?”
“以她为牵头人。”唐笙抬眸,“我还要劳烦你帮我办件事——”
“帮我多找些六七十岁,住与边关的老人,再帮我找来幽云观附近几个州县的地方志。”
“你是准备弄清楚丹帐各族的血仇?”
这句话点醒了唐笙,她抵了抵额,眼前一亮:“商人、行脚客,还有俘虏兵,多找些来,要是没有活着的俘虏兵,就现抓几个舌头来。”
她不止要弄清楚丹帐各部的血海深仇,她还要弄清楚丹帐王室内部的纷争——像这种先王子嗣众多,登位的只有一个的情形,丹帐在完成权力交接时必然是起过纷争的。
唐笙不信余下五部甘愿屈居人下,从未起过对汗位的觊觎之心。
“你等着。我这就去办。”十八揣上俩包子,嘴上也衔了一个,快步离去。
“这包子咸过头了。”唐笙顺手将书案上的水囊抛给她,“你记着多喝点水。”
十八扬手接了,转头就出了门。
*
方汀抬手打起风挡,迎皇太女和陈学士入内。
秦玅观搁下折子,给她们赐了坐。
时逢秦玅观用药膳的时辰,两人入座后,秦玅观还叫人上了茶点。
顶着老师和家长瘆人的目光,小萝卜头几回想探手,几回都忍了下来。
她老老实实地坐着,听着两个女人谈论她的课业,脑袋低垂,偶尔抬头偷瞄几眼。
“殿下天资聪颖,只是——”
秦长华的心随着她“只是”二字悬了起来,向老师投去一个委屈巴巴的眼神。
“只是什么。”秦玅观注视着两人,舀着瓷勺。
陈栖白敛眸,思忖了片刻才道:“弘安殿下回颐宁宫侍疾,小殿下挂念着,近来走神多了些。”
瓷勺碰壁,似是小长华的心碎声。
她耷拉脑袋,更不敢去拿那想吃的点心了。
殿中沉寂了片刻,忽然响起一声轻笑。
秦玅观啜了口药膳,对陈栖白道:“陈学士,且从你手边那碟条头糕里取出一块给她罢。”
陈栖白遵从圣命,捏了一块递给她。
留着干净整齐的短甲,骨节略显粗大的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
小长华接了糕点,放在手心,眼泪吧嗒吧嗒掉。
“殿下?”陈栖白没见过这阵仗,有些慌神,将求助的目光递向了秦玅观。
秦玅观轻咳了声:“不许哭,陈学士说的不是事实么。”
小长华收声,迅速拭干眼泪。
“将糕点吃了。”秦玅观指节磕桌,催促道,“再用两块。”
“遵旨……”小长华塞着塞着就打了个嗝。
这下陛下和陈学士一齐笑了,只有唇畔是上扬的,温温和和的,不带任何斥责和恼怒的意味。
“好了,陈学士若是知情不报,便是欺君,朕也未曾责怪你,为何突然哭了?”秦玅观温声问道。
这孩子一向刚强,便是遇上逆贼突袭也未哭过。秦玅观不由得放缓了语调,劝慰起她:“孩童心性,你如今已经足够用功了,偶尔走神,不是过错。”
“回陛下话,觉得愧疚。”秦长华吸着鼻子,终于敢抬头瞧秦玅观,“小臣想给陛下分忧,可是读书时还是这样不争气,总是走神,实在是愧对陛下信任。”
她说的不是假话。
裴太后的病反反复复,秦妙姝忧心母亲,眼睛都哭肿了。小长华同她亲近,心绪总是被牵动,念书时瞥见身旁的空位便能想到肿着眼泡向她哭诉的秦妙姝,会控制不住的走一会神。陈学士提醒了她几回,她走神的频率渐少,但偶尔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储君应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她这般没有定力,实在是愧对陛下的厚爱,也愧对于自己在陛下病榻前立下的“为君分忧”的誓言。
秦玅观瞧着眼圈通红的小萝卜头,心软了软,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
宫中养育精细,萝卜头这大半年来长高了不少,站直时能比坐着的秦玅观高上些许了。
秦玅观本想揉她脑袋,思忖了片刻,只是拍了拍她的肩。
“也不必将自个催得太紧,劳逸结合才是真。”秦玅观道,“有些事啊,急不得。朕已病愈,能等你慢慢长大。”
她这一安慰,秦长华的眼圈更红了,眼泪几乎在打转。
秦玅观住嘴了,以她和唐笙的相处经验来看,她是个不会安慰人的,这回估计又没安慰对头。
“陈学士用茶。”秦玅观转而同陈栖白说话,“朕为你那封卷纸折服,因而点你为太女之师。今日召你来,也是想详谈那卷纸上的六策的。”
陈栖白搁下茶盏,动作中些宠辱不惊,仪态如常。
她抬首道:“当下,大齐的危局其实是吏治腐败造就的,兵燹不过是催发了危机,辽东和蕃西战事这样吃紧,便是例证。”
秦玅观轻拍小长华的腰际,提醒她留心听。
“不错,所以朕要革新。”
陈栖白眼眸含笑:“微臣也是因此参加的博学鸿儒科。”
她不爱说些恭维的虚文,秦玅观亦不爱听。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便是对秦玅观的盛赞了,秦玅观会心一笑,探掌,请她继续用茶。
“平定边关与刷新吏治得并举。”她道,“吏治腐败,军务和政令调度多少会在执行时折本,前线作战也就有了弊端,可洗刷的太快朝局又不稳,如此循环,实在是难。”
“仗打了这些日子,国库都要掏空了,新政又要过些时日才能生效,朕总想着,速战速决,可——”
说话间,秦玅观的眉头不由得蹙紧了。
“唐大人此行,正是为了处置此事罢。”陈栖白推测道,“以和谈稳住丹帐,休养生息,佐以离间,叫丹帐内乱,不攻自破。”
“正是。”秦玅观答。
“是上上计。”陈栖白说。
认真听她们讨论的秦长华小臂挨了奏折边角的戳,她会意,取走折子交给陈栖白,回到了原位。
“蕃西主将孙镇岳虽事事听从朝廷调度,但在蕃西也经营了近十年,很难说,未曾结成一块铁板。唐笙亦是头回与此人共事,朕忧心会出岔子。”
“没有替换人选么?”
“如今能担当主帅一职,压碎这块铁板的,朕能信得过的,唯有林朝洛了。”
“辽东怕是离不开林将军。”陈栖白从辽东来,对辽东的情况了如指掌,“若是陛下要抽调,势必会引起动荡。”
秦玅观指腹抚上当阳穴,有些用不下药膳了。
“唐笙来折了,她想要从东库莫部入手,拉拢远嫁的和静公主。”秦玅观握起兰锜上的御剑,挑开了大齐疆域图。
剑锋掠过泰华山脉,移到了蕃西,圈着舆图西北边缘的地块。
“这中间隔着西库莫与卑室部,从地缘来说,不是上策。”陈栖白的视线追随剑锋,“唐大人应有别的考量。”
“要与丹帐人谈判,势必要孤军深入。后方也不得止战。”秦玅观扶着御椅,“以战方能止战,即便是和谈,凉州的战事也要进行,如此,她手上的筹码才能多些。”
使臣参赞孤军深入要拿出诚意迷惑丹帐人,身后的大军便是支撑,多坚持些时日,多收复些城池便能成为谈判桌上堆叠的筹码,唐笙也能更加安全。
如若身后的大军且战且退,露出破绽,那唐笙也会身处险峻之中。
比起孙镇岳,秦玅观更信任林朝洛,可两边却没有对调的可能。
秦玅观头有些痛了,她扶着御椅落座,支撑着额头的掌心挡住了幽暗的眼眸。
“陛下,其实还有一计。”陈栖白说。
秦玅观抬眸,她知晓陈栖白会说什么,心中平静。陈栖白亦从她的眼中读出了顾虑,收住了声音。
她要说的是御驾亲征。
皇帝御驾亲征定然会鼓舞士气,蕃西就是再铁板一块,孙镇岳就是再树大根深,也没有能同皇帝抗衡的能力。
危局迎刃而解,蕃西必然平定。
可这一切是有前提的——朝中需有能抗住动乱的继任班底,皇帝也要有能撑起场面的武功与一副康健的躯体。
秦玅观余光里散去热气的药膳,喉头发涩。
再偏首,她看到了面颊还未长出棱角的小长华,喉头滑动。
第164章
秦玅观身边太缺可用之人了, 一道又一道的诏令发来,催着护送沈长卿回宫禁军加倍警戒,道上不得拖得太久。
那场大火烧垮了沈长卿的精神与躯体, 马车颠簸,不利于她修养, 沈长卿久坐后几乎身上每一处关节都会疼痛, 时常有晕眩感。
行至兖州境内,车队遇上大雪,道路难行,迫不得已,停在了荒郊野岭。
沈长卿扶着执一从马车上下来, 躬腰吐了许久,吐到胃里没有一点东西了才稍显舒缓。
“大人,道长,前面有座破庙,下官已叫人清理了。今夜大雪, 这路实在是走不了啊,得委屈您在这歇一歇了!”护卫统领踩得积雪吱吱作响, 眼睛被雪粒子打得睁不开了, “您二位随下官来,这庙屋顶是好的,门修缮一通便可阖上了!”
积雪厚重,沈长卿一脚深一脚浅, 寻常人几步就能走到的地方,她行了许久都不见破庙的踪影。
执一想过背她, 沈长卿却挣脱了她的搀扶,咬牙跟上了护卫的步伐。
抵达破庙时, 火已经生好了,护卫见她们入内主动退开,挪至主庙两侧的偏房。
棉被于薄毯都压在了干草垛上,佛像下的脏蒲团被当作引火耗材点燃了。
摇曳的火光中,缓过神的沈长卿取出了行囊中的邸报和书信交给执一,自己则靠着佛龛养神。
“陛下又调了十万人至辽东了。”
“辽东如今聚集着三十万大军。”执一道,“这样的架势,陛下似是想彻底解决辽东隐患。”
沈长卿的声调更轻了:“这是最后的十万人了。”
若是她没有推测错,秦玅观手上应当只剩下了不到两万人马。这两万人拱卫京师的,大齐腹地各个州府精锐府兵大概也被抽调走了,余下的老弱病残用以维持秩序,这些人都添起来,笼统算下来,不到十万人。
“战至今日,大齐同瓦格都是筋疲力尽了。”沈长卿说,“这场仗,再打下去必然是灭国战。”
执一沉思片刻,低低道:“邸报同这些书信抄本都发到你手上,陛下显然信你,沈大人勿要再妄自菲薄了。”
“道长。”沈长卿轻唤她,“你怎知我手上的,便是真消息呢?”
帝王心术,深不可测。这世间万事,若是要彻底断绝,许多时候一个“杀”字便可了结。沈长卿不信这世上会有愿意给自己留有后患的皇帝。她在御前待过许多年,知晓秦玅观绝非心慈手软优柔寡断之辈。
她唯一有价值的,仅剩自己姓沈了,那些不知实情四处逃窜的沈崇年的拥趸,有可能在暗处观察她的一举一动,谋求东山再起,毕竟在旁人看来,她怎样都洗不脱与沈崇年的干系。
执一眸中映着火光,光点积聚,眉宇间显出几分凝重。
作为朝堂沉浮多年的政客,沈长卿见到什么总会习惯性地深究一层。她的戒心也在失权后变得愈来愈重了。执一能体谅她的苦衷,可细究时总觉得她这样极累。
“沈大人。时下局势危急,唐大人亦调任蕃西。”执一劝她,“陛下的诏令皆奔着解一侧之围而去,何必隐匿事实呢。”
执一说得有理,但沈长卿也不得不防——隔墙有耳,在涉及皇帝的事上,她总是会谨慎许多。
沈长卿浅笑,将话题引得远远的:“道长,可否测算一回,我此行是吉还是凶。”
执一阖眸,在心中默算,再睁眼时沈长卿已缩到了角落里。
她靠近了些,觉察到了沈长卿的颤抖。
“沈大人?”
沈长卿不答。
“沈长卿?”
缩在角落里的人唇瓣翕动,执一跪伏于她身侧,依旧听不清她的话。
执一试了她的额温,挪动草甸,将自己那床被褥抱了过来,也一并裹紧了她。过了片刻,沈长卿症状稍缓,但仍是念着冷。
大火过后,她时常梦魇。昏迷的那些日子,烟火缭绕的场景萦绕于脑海,灰烬与火光都化作了扭曲的身影,向她索命。
今日停留于这座破庙,那些逐渐淡忘的记忆又复苏了,沈长卿虽然睡着了,但斑驳的墙壁上映下的佛像阴影钻进了她的梦中。
执一侧身,用自己的躯体,为她挡下了光影带来的不安。
梦中的沈长卿眉心稍显舒展,她循着温暖,一路靠近,终于睡了个温暖安宁的觉。
她不知道的是,执一被她蹭着得罗衣领,鼻息都屏住了,手臂都不敢轻易挪动了。
破庙的木门为风吹动,松动的门闩苦苦支撑,地栿与边框相触,吱呀作响。
执一望着缝隙间飘过的雪花,渐入浅眠。
*
“十万人。”
方清露在心中默念这三个字,当阳穴隐隐作痛。
人一到位,林朝洛手上就能捏上三十万大军了。这疯子从未打过这样富足的仗,收到诏令不知会激动成什么模样。
“夏林!”
方清露叫人预备马匹,却见风挡开了一角。
她心心念念的林疯子探进半个脑袋,连眨几下眼睛。
“进来罢。”方清露撩袍落座,眉心蹙得更紧了。
“这个时辰了,还未用饭?”林朝洛负手捏着马鞭,走了进来。
方清露将信纸塞回信封中,不愿多赏她一个眼神。
“担心我呀?”林朝洛说。
方清露当阳穴跳了跳,懒得搭理她。
正僵持着,凉风灌了进来,两人一齐回眸,瞧见了探进了半个身子的夏属官。
“呃……”夏属官结巴了下,“林,林将军,方大人方才好似传了我……”
“没你事了,下去罢。”方清露终于出声。
风挡落下了,值守的差役瞧着夏属官跟兔子似地蹿出去了,快出院门了还特地招呼檐下人往檐外多走几步。
屋内人反倒静了下去,许久没人开口。
方清露晾着书案对面的人,兀自处理政务。林朝洛塞了鞭子走到炭笼边,边暖手边悄悄回首。
“来诏令了,陛下又——”
“又给了你十万兵马。”方清露接了她的话,“林大将军变林大帅了。”
“三十万人呐,都是抽调来的精兵强将,我的红缨兵也练出来了。时下瓦格疲惫,又正值寒冬,这正是反攻的大好机会啊。”
方清露不置可否:“你打算怎么打,怎么用这三十万人反攻?”
林朝洛直身,收拢指节,淡淡道:“粮道——”
“步军列阵抗住瓦格主力,轻骑侧翼截击粮道。”
方清露敛眸,眼眸暗淡了些——林朝洛善用骑兵,凡事讲究出其不意,但这场仗打了三月有余了,她这样的行事风格也对手所知晓了,方清露忧心她落进瓦格人的陷阱。
正失神,一道影子压了下来。
林朝洛不知何时走到了她面前。
“这只是个人尽皆知的阳谋罢了。”她道,“为将者,谁人不知呢,要紧的是如何到底如何拖住主力,如何侧翼截击。”
“你是怎样想的?”方清露抬眸。
林朝洛没急着说话,变戏法似的用拇指摩挲指腹,变出了一把糖炒栗来。
方清露不接,林朝洛也不恼。
她面上没有笑意,显出几分郑重的神态,手上却慢条斯理地剥着栗子,同方清露话:
“用兵之要,在每观敌阵,则知其强弱,常以弱当其强,强当其弱。彼乘吾弱,奔逐不过数百步;吾乘其弱,必出其阵后反而击之,无不溃败。’盖用孙子之术也。”
“瓦格弱在何处,强在何处?”
“浮屠兵具装重甲,但奔袭缓慢,这新可汗一改从前都拔延帖的注重的轻巧,冲阵是容易了,但速度是大大下降了。”林朝洛道,“这于骑兵而言,弊大于利。他们本是马上了得,如此,与自废武功别无二致了。”
“瓦格马耐力强,承重大,重骑兵于他们而言算不得弱点。”
“不错,我们的马是要差些。”林朝洛乘她张嘴,顺势塞了两颗栗子,“但我手下这匹战马个头虽小,耐力却不差,脾气也要温和许多,于长途奔袭而言,是好事。”
“且,大雪已至,我们背靠辽东北境,瓦格人粮道却拉得很长,苍天作美,天赐良机。”
林朝洛猜,秦玅观应当也是看到了这点,才敢压下赌注,调集最后十万精锐同瓦格决一死战。
表面看来,前线是三十万人,实则后方辎重与协调的官差更是不计其数。
调集这样多的军士,一次抵上了这样多的粮草。秦玅观即位来精心筹备,养下的这五万的骑兵大多也分到了林朝洛手上。
这场仗几乎能打成灭国战,若是胜了,极有可能彻底屠灭瓦格人,绝了大齐百年忧患。
方清露忧心林朝洛也正是因为这点。
万钧重担抗在了这人肩头,稍有不慎便能造成灭顶之灾,这人还能笑嘻嘻地给她剥栗子吃,像是碰上了什么大好事。
“林朝洛,你怎么这般没心没肺?”方清露两指抵住唇畔,拒绝了她的投喂。
林朝洛的手垂了下去。
“战乱太久了,民不聊生,再打下去定然十室九空,辽东家家戴孝。陛下心系百姓,也给了我建功立业的良机。如今,能由我亲自终结这场战事,我为何要难过呢?”
方清露听得鼻头发酸,别过脸去,不让她瞧见自己的失态。
“我知晓你舍不得我,可——”
“谁舍不得你?”
林朝洛轻笑:“我舍不得我自个。”
顿了顿,她继续道:“你放心,我会平安归来。”
方清露回眸,强硬道:“谁管你回不回来?”
“我管,我管自个,我要回来!”
林朝洛将栗子搁在书案上,矮身同她平视。
“你可知陛下的亲笔书信上,劝慰了我什么么?”
她无需方清露的回答,兀自道:“她说,成败在此一举,平定了边乱,她才能腾出手来,还大齐河清海晏,重塑盛世。”
“她也知晓压在我肩上的担子有多沉,所以会尽力为我筹备好一切。”
“可如今不是个好时机。”方清露语调低哑。
“哪有那么多好时机呢。在我看来,这已是天时地利人和了。”林朝洛答。
家国大义前,再多的担忧和不舍都被压于心头。
方清露有太多的话想说,但一想到自己与林朝洛的身份,便会默默掩藏。
林朝洛心头发痒,好想抱抱她,却又怕触及她的逆鳞迟迟不敢动。
就这样对视了良久,方清露首先倾身,局促到准备起身了,林朝洛紧绷的心弦断了,下意识靠近了她。
鼻息相触不过一瞬,她便被方清露反手制服,押着背身老老实实贴近墙角。
“我错了,我大错特错了。”林朝洛飞快服软,大将军样不复存在。
方清露忽觉自己反应过激了,手上的力气不由得松了些,指腹抚过她的腕子,忧心自己用力过度给她捏痛了。
她今早打马回城,身上凉意极重,方清露摸着心更软了,正想着说两句好听话,结果还未出声便被人反制了。
林朝洛圈着失而复得的人,心跳如擂鼓。
“我不要撒手。”她抢在方清露炸毛前说话,“我真的知道错了。”
方清露呼吸一滞,忘记了挣扎——她认的是七年前的过错,为了争所谓的将门荣耀将她弃之不顾的过错。
酸涩涌上心头,方清露说不出话了。
林朝洛抵着人,下巴枕在了方清露肩头。
觉察到隐约的抗拒,她哑声道:“求你了,就枕一会。”
顶着北境重兵两线奔波了这么久,她是真的累了。
她同方清露已经许久没有这样亲昵了,真正拥抱住了日思夜想的人,最先涌上来的除了欣喜,还有深深的疲惫——她好想就这样,靠着她阖目养神,休整好了再去指挥战事。
“我何时叫你撒手了?”良久,方清露颤声道。
林朝洛莞尔:“那就再抱一会,等会我就走了。”
方清露没说话。
将令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林朝洛收到诏令便猜到了方清露的担忧,一大早策马奔回,未曾预留出太多工夫。
她身后还积着一堆军务,实在脱不开身。饶是再舍不得,也必须松手了。
林朝洛牵缰上马时,鼻尖还萦绕着方清露发间香。
“走了!”她攥紧缰绳,笑容张扬。
方清露是扯着下臣送上臣的借口送她出院门的,见她这般得意也没有当场发作。
马蹄踏起阵阵雪花,绛色身影渐行渐远。
她在门扉前立了许久,正欲转身回去,却听得远行人回首大喊她的名姓。
“方清露——”
方清露回眸。
“等我归来同你——”
她未说最后两个字,方清露却明白什么意思。
被点中名的人压下上扬的唇角,团了一团雪球,朝喊话人砸去。
第165章
沈长卿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
视野很暗, 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木香味。
沉寂的记忆被这味道唤醒了,沈长卿想起多年前借宿道观醒来的清晨,那时的她也嗅到了这样的味道, 不过,不同的是, 道士们要做早课, 唤醒她的是嘈杂的低吟。
这回,她是自然醒的。
沈长卿的掌心覆上面颊,摸索掩住双眼的布条,指节倏地顿住。
扯下棉衣后,视线清明了好些。
沈长卿指尖的动作快了许多, 沿着得罗衣领抚摸,在心中画出了轮廓。
“执一?”沈长卿唤她道,“你的衣裳为何在我这?”
破旧的门扉边,一身素白衬袍的执一道人回首,眼眸为庙外的光亮映成了琥珀色。
“沈大人盖着吧, 我刚练完功,无需外袍。”
“这样凉的天?”沈长卿扶着佛龛起身, 循着光亮处走去, “你立在门畔罢?”
执一眼睫轻颤,本已迈出了准备搀扶她的步伐,忽然想起了她昨夜的抗拒,脚步微顿。
她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展臂相护, 等着她上前。
沈长卿走得很慢,但终究是到了。
披在小臂上的得罗物归原主, 不知是因为惊惧还是因为因为什么,沈长卿扶着她的臂弯, 心跳漏了几拍。
“怎么有鸟鸣声?”
“这里。”执一拢了拢衣袖,掌心多出了一只毛绒绒的小肥啾。
沈长卿俯身,面颊贴近受伤的小肥啾。
她探指的动作有些慢,执一下意识捏住她的指节带了过来。
微凉的指尖激得小肥啾瑟缩了几下,沈长卿的指腹是温暖的,软绵绵的,动作不由得放轻了许多。
“这是长尾山雀。”沈长卿说,“头胸纯白,背是黑的。”
“正是。”执一搭话时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沈长卿能如此了解鸟雀,光凭鸟鸣声便能辨别——熟悉至此,定然离不开沈崇年的阴影。
执一捧着雀儿,眸光暗了些。
“它受伤了?”沈长卿收指,没再抚摸它。
“昨夜风雪太大,它落在了门扉缝隙处,顺势钻了进来。”执一道。
“你给它捂暖和了。”沈长卿浅笑,“是不是还为它医了伤。”
执一指腹动作微僵:沈长卿条条都猜到了点上。
“道长要携它上路么?”
“嗯。”
“等它伤好了,便放归山林罢。”
“好。”
执一应得淡淡的,实则很想问问她:等你伤好了,还能寻到心中向往的栖息地么。
眼前人瞧不清她的神色,执一不必维持往日的冷淡。
她的困惑和悲悯,以及那点说不出的情绪藏在了眼底,偶有流露,若是沈长卿能看的话,便能猜出她心中所想了。
可惜,沈长卿此刻是看不见的。
*
“还是瞧不见呀,再垫高些,再垫高些!”
踩着步辇秦长华不耐烦地踮起脚尖,仰着脑袋看向墙内。
“哎呦,殿下您慢些,切莫栽下来!”尚宫张着胳膊,招呼来余下的宫娥,将她围了个圈。
“还是瞧不清,再给本宫垫几本!”秦长华催促道。
“您这要被陛下发觉了,又该挨罚了!”尚宫苦着脸劝说,“陛下体谅您年幼,才叫咱们这些下人顾着您的心性,从前宫里可没有这样的规矩呀!”
“知道啦,你没瞧见御林卫们瞧见了也没说什么么,这明明是陛下允我这般了,不必怕啦!”小长华虽然觉得尚宫话多,但也知晓她说这些是为自己好,耐着性子应了几句。
不远处一队人靠近了,秦长华瞧清来者,眼底的欢喜又添了几分。
“弘安姐姐,你也来瞧瞧!陛下在习武!那动作可真飒气,快来瞧呀!”
见着救兵终于来了,尚宫老泪纵横:“二殿下,您快劝劝太女殿下吧,她怎么都不肯下来!”
“你在这上边做什么,不能叫人通传么?小心摔着,快快下来!”秦妙姝蹙眉,摆出了长辈的架势。
“陛下吩咐了不许放任何人进来,方姑姑也叫我别打搅陛下。可我就想看嘛。”
入宫快满一年了,秦长华从实录与起居注里看到了不少关乎陛下继位前的记载。她是真的好奇,陛下舞刀弄枪的模样,迟疑了许久还是爬了上来。
她也不是个傻子,试探着往上爬时瞧见了一撮又一撮被她此举炸出来的御林卫同暗卫,她不信这群人没去禀报陛下。
再者,庆熙朝的实录里说了,陛下少时也爱上树爬墙,她这也算“上行下效”了,没什么可怕的。
秦长华没被她吓着,反倒用这套“歪理邪说”劝服了秦妙姝,拉着她踩上步辇另一侧。
两个殿下,一个踩着步辇攀附墙檐,一个踩着步辇带好几本书的高度巴巴眺望。
简直是礼崩乐坏。
尚宫见了魂都飞了半条。
宫墙内,秦玅观一早便注意到了边缘处的脑袋,在心中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她习武时一向不喜被人打搅,旁人多说一句话都是搅乱了她的节奏,加之许久未曾侍弄兵刃,难免生疏,不想为人瞧见,所以下令不准任何人入内。
小长华不是外人,秦玅观忍了。
一套剑法舞到一半,边缘又多了一个脑袋,惹得她当阳穴欢快地跳了两下。
秦妙姝也不算外人,秦玅观又忍了。
结果为了保护她们,侍卫们也搬来垫脚石左右护着,这下秦玅观可真是不得不管了。
她大病初愈,又是许久未曾练过武,体力难免有所不支,停下时扶膝缓了许久才平复了鼻息。
“将墙上那两个带进来。”
秦玅观微直起身,一手扶膝一手点着墙沿。语毕,再抬首时,一大一小早已蹿回了地上。
“叫进来。”秦玅观指节轻晃,很想赏她们两个一人一个脑瓜崩。
方汀压下嘴角,带着宫娥和女卫去了,吓得太女殿下拉着二殿下拔腿就跑。
“二位殿下请留步,陛下召见二位入内。”方汀藏住看戏的神色,恭恭敬敬地请她们入内。
两小只僵了僵,小心翼翼地回过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脑袋快埋到心口了。
“二位殿下,请吧。”方汀露出催促的笑。
秦长华挺胸抬头,拿出了嗣君的气势,拉着怂到不敢抬头的秦妙姝入内,眼睛却四处乱瞟。
殿檐下,陛下支剑坐着,身上已披上了厚重的氅衣。
宫娥递上的帕子冒着腾腾的热气,秦玅观接了擦了擦手,丢进了铜盆中。
水花溅起声激得两小只一起缩头。
秦玅观见状,微抿唇角,但面色仍是冷淡的——此情此景,让她不由得想起了远在蕃西的那个缩头王八。
“秦长华。”秦玅观冷声道。
“小臣在。”小萝卜头上前一步,视死如归。
“秦妙姝。”秦玅观继续道。
“臣妹在。”秦妙姝生怯怯地应声。
“你们两个,都过来。”秦玅观发令。
小萝卜头拉住身旁人的手腕,自己半个身子挡在了她身前。
“这才在宫里待了一年便‘原形毕露’了,日后不得成皮猴?”
秦玅观先敲小的后敲大的,声响一声比一声大。
“诶呦!”
“嘶——”
“你们两个,分不清大小王了?”
两个小的捂住脑袋,动作同步,坐着的那个瞧着她们眼角微扬。
方汀憋笑憋得难受,忍不住半背过身。
“说了多少回了,嗣君该走正门,不兴旁门左道。你听不进去么。”
“这不是怕打搅了陛下吗——”
“未见得。”
“还有你。”训斥秦妙姝时,秦玅观的语调温柔了些,“你也跟着她胡闹?摔伤了该如何是好?”
秦妙姝眼眶发烫,鼻腔顿觉酸涩——她原以为陛下已经不拿她当妹妹了,碍于情面才允许她出了颐宁宫读书,今日这一记脑瓜崩打得她想嚎啕大哭。
陛下待她这样好,她对不起陛下。
不知内情的秦长华知道秦妙姝这神情是要痛哭了,以为是她心中觉得委屈,便主动解释起前因后果来,想要将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
“陛下,都是我,我怂恿她上来的,不管她的事!”她觉得陛下不过是同她们打趣,可不知为何弘安姐姐却哭得厉害,小萝卜头越解释越乱,急得直抓脑袋,“她不经吓的,唉!姐姐,陛下不过是打趣罢了,不哭了!”
“妙姝?”秦玅观抬手,正欲摸出帕子递给她。
小萝卜头抓耳挠腮,接了陛下的眼神,准备接了帕子替她擦拭,却见一旁的秦妙姝在激动之下主动扑向了主位上的秦玅观。
腰上多了双细长的手臂,秦玅观僵了僵,不知该如何是好。
秦妙姝拥着她,嚎啕大哭。
“皇姊……”她语调含混,“阿姊——”
她的哭唤声一声高过一声,太后被囚后伪装出的老成持重丢了个干净,恍惚间,又变回了那个无忧无虑,甚至是有些幼稚的二殿下了。
“好了。”秦玅观真的不会安慰人,她轻拍妹妹的后背,温声道,“不哭了。”
氅衣下的窄袖功服前襟染上了点点泪痕,秦玅观的心口发了闷。
她抬首,撞上了秦长华的视线。
只见小长华眼睛里也包了包泪,看着下一瞬也要痛哭流涕了。
“你又怎么了?”秦玅观有些无奈。
小长华撅嘴,眼泪簌簌:“我也要抱——”
“您还没有这样抱过我!”
第166章
唐笙拆了信封, 将里边的东西都取了出来,这两封信,还不忘撑开壳子放在书案上巧了巧。
信封里藏着两封分装的信, 一封来自她心心念念的皇帝姥儿,另一封来自心心念念着她的未来皇帝姥儿。
后者是稀客, 唐笙瞧清落款后, 眼睛睁大了些。
顶重要的要压轴读,唐笙先拆了秦长华的,读着读着,面上就流露出了笑意。
嗣君殿下礼貌地问少傅近况后,大吐苦水, 暗戳戳地说起了七日前的事,从陛下不讲情面吐槽到陛下区别对待她和秦妙姝,字里行间满是委屈,就差直接呼唤唐笙回来为她“主持公道”了。
读到两小只趴在墙头偷看秦玅观习武被抓个正着这里,唐笙心口泛起了暖意, 阖上眼,眼前已能浮现秦玅观左手圈大的, 右手搂小的那种茫然无措却又佯装淡定的场景了。
她不在时, 有这两小只陪伴在侧,秦玅观也不至于像从前那样孤寂。这世上能将陛下放在心上,真心亲之信之的人愈多,唐笙便发自内心的高兴。
一封读罢, 她压下唇角,继续读第二封。
主君的字迹要比嗣君飘逸许多, 唐笙读惯了,辨认起来已不费吹灰之力。
她的心上人写书信时, 用的语句总是简洁明了的,因而生人读来定会觉得写信人又冷峻又疏离。唐笙不是生人,她读秦玅观的书信时,善于从中发掘她想要表达却又惯常隐匿的字眼。
譬如提及京师落了第一场雪,其实就是在隐晦地诉说思念。
譬如说起小长华的用功,其实就是在提醒她要好好休息,不要太过劳累。
唐笙的嘴角再也压不住了,指腹抵上鼻尖,好让方十八看不到她这对着书信傻笑的模样。
一旁对着舆图思忖对策的方十八早就猜到了前因后果,瘪着嘴,就差把“无话可说”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唐笙心虚地端坐好,继续读信,可读着读着,面色却变凝重了。
陛下叫她暂时搁置联络东库莫的计划,先全心全意地了解各个兵营的主将情况。
信纸搁下了,唐笙一手支起下巴,一手压着信封,四指依次点过,点了一遍又一遍,敲出了酷似马蹄踏地的“嗵嗵”声。
“怎么不笑了?”方十八拿着舆图走来,摊在她的书案上。
“陛下叫我等一等,在辽东危局未解开前不要轻举妄动。”唐笙的胳膊滑落了,下巴枕在了书案上。
“你觉得不能等?”方十八捧了圆凳坐于她身侧。
唐笙蹭着手臂点头,目光散了些,好似在发呆。
“你是怎样想的?”方十八问。
“她应当是忧心我得穿过西库莫与卑室,风险太大。”唐笙答,“亦觉得孙镇岳这帮人不可信。”
“这帮人——”方十八沉吟,“比辽东那群蛀虫稍微好些,但要说可信,还是林将军同我们方家姐妹可信。”
“是了。所以她改了主意,打算先解了辽东之围。”唐笙道。
方十八听她说话,总觉得哪里有点别扭,留意听了许久,终于找到了原因——唐笙总用“她”来指代陛下,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是陛下——”她提醒她。
“陛下改主意了。”唐笙张张嘴吧,顺着她的话继续往下说,“我要是精通武略就好了。你说,她以后是不是就能安心将整个蕃西交给我了?”
提醒失败的方十八:“……”
唐笙直起身来,忽然聚精会神地盯着风挡,好似预判到了什么。
“怎么了?”
方十八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下一瞬,风挡被人掀起,凉意漫了进来。
“唐大人,方大人,出事了!”
*
唐笙和方十八策马赶赴凉州时,装着首级的箩筐前已经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
饶是唐笙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当真的拨开人群行至最前边时,还是被这血腥的场景惊得浑身发麻,动弹不得。
一颗又一颗的人头或睁眼或紧闭双眼,面上留着死去那一瞬的神情,诉说着最后的惊恐与怨愤。
刺鼻的血味成了冲击最小的一环,那些神情各异的头颅,才是最令人胆寒的。
丹帐人有砍下战俘首级,在道边堆成宝塔状用于震慑敌军的习惯。
这场景叫做京观,唐笙过去在书里读到时便觉残忍,等真正见到了众多堆叠的首级,脑袋却是一片空白,麻木到连反应都变得迟钝了。
她呼吸不畅,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克服了内心的恐惧,一步一步走到箩筐前。
围在最前边的军士噤了声,亲眼看着唐笙解下披风,斩成多面,亲手覆在了每个箩筐之上。
唐笙的手在颤抖,身体因为抗拒,动作显出几分僵硬。
可她不能退缩,黄册制下,军户们不少有着连襟关系。这箩筐里装着的,可能是围观者的兄弟、父亲、姊丈、妹夫……
换俘本是一件利于双方的益事,唐笙本意是缓和缓和关系,换取与丹帐各部进行和谈的契机,也为被俘的受尽屈辱的齐兵谋取一线生机。
为表达诚意,齐军在派遣俘虏送出口信后,最先在约定的地点留下了丹帐伤兵,结果丹帐人却借机挑衅,斩杀齐军俘虏,用成堆的人头换走了自己人。
唐笙认得最边上箩筐中五官比齐人稍显深邃的人,那是方十八前些日子抓的舌头——丹帐人将肢体健全却为齐人所俘的兵丁也斩杀了,一并送回,以彰战至最后的决心。
一件披风不够,方十八褪了自己的,一并交给唐笙斩片覆盖。
“丹帐人就是牲畜,都该宰了丢进锅中!”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将士们喊声渐大。
“同这群畜生还换什么俘,抓着就该全杀了,留他们一命便是留下祸端!”
“换俘就是妇人之仁!”
“妇人之仁!”
……
唐笙没被这些明显具有指向性的言论捆缚。
从血腥的场景脱身,她恢复了静心思忖的能力。
丹帐人将十几箩筐的人头送回,一是为了威慑,二是为了搅乱军心,唐笙不能遂了他们的愿。
“抬回凉州府衙。”
她挥臂,绯袍宽袖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唐大人。”
孙镇岳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后,身身简素的直身袍,瞧着不似武将,更像是哪里来的儒生。
他叫住了唐笙,负手道:“本将一早便说过了,丹帐是蛮族,未曾开化,是不知仁义为何物的。”
他音量不大,但足够周遭的军士听清。
唐笙在牵马回首的那一瞬明白了那些“妇人之仁”的指向言论根源在何处。
蕃西也是铁板一块,都是近乎割据一方的军阀,拿着朝廷的钱粮经营自己的势力已成常态。
她这种朝廷派来的监军,到蕃西的第一件事便是查清各营开支,将真正的支录呈报给万里外的皇帝,削减了国库下一季的粮饷拨出。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铁板似的蕃西将领应当恨毒了她。
见她不吃软的,他们就上硬的:弄臭她的名声,将她变成只有“妇人之仁”的昏聩文臣,为各营军士所唾弃。
这样才能让她立不稳脚跟,彻底被赶走。
所以,能动摇军心的首级箩筐就这样弃置城门,吸引来数不清的兵丁观望;所以,出了事论,调便倒向了所谓的“妇人之仁”。
事关家国兴亡,这帮人也要将自己的利益放在大义之前,何等短视,何等荒诞。
他们瞧不上妇人的仁善,那唐笙就要让他们知道,何谓真正的妇人之仁。
唐笙忽然就笑了。
“孙大人,何谓‘妇人之仁’?”
孙镇岳微眯眼睛。
“被俘军士会沦落到何等悲惨的境地,你是不知道么——”
“变成丹帐最低等的‘两脚羊’,做苦力,被殴打致死已是最轻的。《大齐疏律》上的极刑放在他们那,都算是死了个痛快。”唐笙吐字掷地有声,“本官惦念着将士们,想要换俘,难道换错了么?”
“可丹帐人并不领情呐。”孙镇岳不谈初心,只谈结果,字字平静,却字字都带着煽动的意味,“放回的这群牲口,伤好后定然会被重新整编,又开弓搭箭,残害我大齐百姓。”
“那好。”唐笙说,“武宗皇帝《诫将十训》第六条是什么?”
孙镇岳答:“武宗皇帝告诫将领,治军以仁为本。‘仁者爱人,义者循理’,兵者禁暴除害,是为仁。”
“池夏之战,武宗皇帝放回池夏俘虏,叫他们带话给池夏城主。”唐笙缓缓道,“你们也称武宗此举是妇人之仁?”
孙镇岳原以为她是个只会纸上谈兵,不知深浅的丫头片子,闻得此言,不由得改了观。
他道:“自然不是妇人之仁,本官又何曾说过唐大人此举是妇人之仁?”
“在我看来,仁,便是仁,哪来什么三六九等。”唐笙问道,“我们之中何人没有母亲?妇人若不仁,何来今日的你我?”
她抬出了先君之言,又拉上了孝道大旗,孙镇岳自然不能多说什么。
他转身环顾军士,呵斥道:“方才是谁口出狂言,说出的混账话!”
唐笙懒得再费口舌。
她翻身上马,牵着缰绳直面方才的围观军士。
“丹帐杀我同袍,此仇必报!”
方十八同随行禁军一同高喝:“杀我同袍,此仇比报!”
唐笙睥睨众人,语调铿锵:“杀破丹帐虏,报我同袍仇。”
方十八单手托举长刀,吼得嘶哑。
喊声震颤天际,感染力极强。
附和的军士越来越多,一时间,群情激愤,恨不得此刻就奔向沙场。
唐笙扳回一成,带着箩筐去凉州府时,心却怎样都放不下来。
她彻底明白秦玅观为何不允她孤军深入,同东库莫联络了——秦玅观忧心后方起火,觉得她四处找茬的孙镇岳等人,借机将她丢在丹帐,不得脱身。
朝廷想要熄兵止戈,但有些事,一旦成了生意,就彻底变了味。
这场仗,有的是人愿意打下去。
唐笙夹在这堆人中间,成了最大的异类——无论什么样的异类,都会被他们铲除,当整个世界染为同一色调,他们就能理所当然地阖上眼,粉饰太平了。
“十九。”方十八见她神色阴郁,轻唤了声。
唐笙回神,眼底多出了几分坚毅。
第167章
“十九。”方十八策马赶上, 同她的河曲马齐头并行,探头探脑,“你还好么?”
方才那轮对峙, 她骇到心快跳到嗓子眼了。幸亏唐笙脑袋转的快,不然她们当场便能被安上怯懦的名头。
这还算轻的, 十八丝毫不怀疑, 再待下去,那群人就会说唐笙提议的换俘等同通敌。
太险了,方十八拍拍胸脯,长舒一口气。
唐笙鬓角的碎发随风飘扬,淡淡道:“方才不好, 如今好了。”
“那些话你不要往心里去。”方十八说,“那帮大头兵本身就大字不识一个,谁嗓门大就当谁说的是真的,分不清是非的。”
她说的是实话。
旧式军队一旦脱离朝廷的掌控割据一方,主将就是彻头彻尾的军阀, 是视兵丁与粮饷为己物的。
组成这样的军队的壮丁不知道什么皇帝,不知道什么是朝廷, 只认直接发饷的主将。
这群人大字不识几个, 待在兵营中,不通消息,以鲁莽为勇猛,以愚忠为道义, 这正是主将所需要的。
唐笙若是想要和谈时身后安宁,必然要拿掉以私利为重的孙镇岳, 以及在他麾下尝到甜头的拥趸。
可顺利拿下了,有该换什么人上去, 新换上的人到底能不能顶事,都是未知数。
历朝历代困于此等境况的王朝不在少数。
兵将分离,兵不识将将不识兵,武将作乱是少了,军队也没什么战斗力了。
兵将拧紧,结成一块铁板,武将功高震主,再为皇帝所杀,已不是稀罕事。
继任的武官就同孙镇岳一样,维持着边关的战事,作出一个旁人无法接手的局势,让皇帝不得不用他。
这局怎么瞧都是个死的,唐笙想得头痛,面色自然就显露出了阴郁。
“我同这帮人打的交道没你多。”她看向方十八,“依你所见,我怎样才能立稳脚跟?”
她本想问如何才能平稳地撤换主将,但碍于尚在外边,没将话讲得特别明白。
方十八明白她的意思,沉吟道:“立威吧。”
“旁人打不下的城池你能打下,旁人给不起的粮饷你能给出,旁人畏缩退却时你敢冲锋……最要紧的一点,你得是这个——”
方十八竖起大拇指,在唐笙面前晃了晃。
唐笙学着她的动作竖起大拇指,立起了手上亮眼的玉扳指。
方十八用指尖点了两下,眼神在她的双眼和扳指间流转。
“你是叫我利用好参赞同钦差的身份?”
十八颔首。
再坚硬的东西都有破拆的法子,蕃西也不例外。
“兵与官儿嘛,总归会有摩擦。”方十八道,“不妨先拿无关紧要的开涮。”
唐笙松开缰绳,空着的那只手捏住扳指,轻轻转动。
“我不止忧心这个。”她道,“眼下,怕是连契机都没了,更别说见和静公主了。”
今日这事一出,她是孙镇岳,定会将剩余的丹帐俘虏杀个干净,也削首送还给丹帐六部,进一步激化矛盾,好让唐笙没有回旋的余地。
再多想一步,此人定会从唐笙这套出话,将借和谈离间丹帐的计策说成畏惧和退缩。到时候他就是岳飞,她唐笙就是那个卖国求荣的秦桧了。
唐笙想得越多便越觉得可怖,怪不得秦玅观叫她勿要轻举妄动。
抵达凉州府时,唐笙下马的动作都显出了迟缓。
“这些首级分辨完了叫人来领祭钱,这钱本官贴上。”唐笙偏首,不愿再看那血迹斑驳的箩筐,“至于这些首级,以军礼合葬。”
袖角被人拉动,唐笙回眸。
“军士战殁者,给全月粮,这箩筐里得有百十来人,你一下掏得出?”十八压低了声量,“我同你一块垫了这银子,但你得确保领钱的知晓这银子是从咱们这出的。”
这样浅显的道理唐笙自然知晓。十八这是寻了个借口,要同她一同分担了这银子。
唐笙褪去了麻木,神情变得活泛——虽然道貌岸然的蛀虫比比皆是,但和方十八同道的也不在少数。
陛下与她,并不孤寂。
*
眼前是成片漂浮在暗夜中的人头。
沈长卿目之所及全是狰狞血腥的面孔,她往后退去,撞到了阴冷的柱状体,回眸之际看到化作骷髅头的沈崇年正阴恻恻地笑着。
骷髅头上还连着丁点皮肉,一只眼球在,一只眼球不在,沈长卿毛骨悚然,下意识摸索身侧,寻找可以击碎头骨的棍棒。
可揪来揪去,身畔都是空的。
沈长卿惊醒了。
睡梦中她蹭掉了白纱,面上再无束缚。
阳光洒入车内,眼前的光亮是那样的温暖,轻柔地拂去了她身上的凉意。
她松开了紧攥的指节,触碰到了被她捏皱的布料。
“怎么了?”执一从浅眠中醒来,眼睛被阳光映成了琥珀色。
沈长卿唇瓣翕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执一不由得坐直了身,试探起她的额温。
“未曾烧着,额角怎么汗涔涔的?”
“我……”
执一收手,整理好自己的衣襟,抚层叠的褶皱,静待沈长卿的话。
“我好像能看清了……”沈长卿颤声道。
执一僵了僵,眼底慢慢注入了欣喜的色调。
“我在哪?”她问。
沈长卿抬手,指尖触到她的面颊。
“我的眼睛在哪?”
指尖缓缓滑动,点在了执一纤长的睫毛上。
“是这。”执一握住她的指尖,重复道,“是这。”
指腹发着烫,热意蔓延到了沈长卿的耳廓和面颊。
她轻轻抽出指尖,向右边探去。
右手手背有绒绒的触感,那是未曾伤愈的肥啾。
沈长卿微侧身,捧起来灰白相间的肥啾,送到执一心口前,心有余悸道:“好在方才我攥的不是它。”
“看得清晰么?”执一语调里难得沾染了急切,沈长卿颇觉新奇。
“仍旧是模糊的,只不过轮廓更清楚了。”她将肥啾方至执一掌心,再次探出指尖,像初见人世的婴儿那样,好奇得打量着她。
指尖落在半空中,沿着她的身体轮廓划动,温柔地描摹着她的眉眼。
“好——”执一扬起笑,“这是个好兆头。”
“还是朦朦胧胧的,像是蒙了层白纱。”沈长卿说。
“再歇段日子便能瞧清了,现下还是少用些眼为好。”执一叮嘱她,“不要时长瞧着光亮,这样不好。”
语毕,她打下车帘,好让沈长卿的眼睛舒缓些。
“许久未见这样好的日光了。”沈长卿莞尔,“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除了日光,她也忍不住多瞧了几眼执一道人。
她的双眸生得真好看,沈长卿从见她起的第一面起便发现了。
沈长卿很想贴近了些瞧,但碍于身份总与她隔着段距离。
失神间,温热的指腹探了过来,柔柔地带起了她的眼睫。
执一惯常性地检查她的双眼,沈长卿的心砰砰直跳——瞧不清和瞧得清是两码事,离得这样近,她能感知到执一呼出的鼻息。
“方才是梦魇了么,手攥得这样紧。”执一检查完左眼,贴近右眼,“冷么,要披件衣裳么。”
沈长卿听着熟悉的语调,鼻息微滞。
“梦着沈崇年了。”她喉头发哑,句句给了回应,“还盖着毯子呢,不冷。”
醒来这片刻,她已然忘记了梦中的阴冷。
那悬于城墙的腐烂头颅已吓不着她了。
沈长卿明白,她做这样的梦无非是那束缚她已久的道德感在作祟。沈崇年已死,死人最多托梦恶心她几回,对她没有任何损伤。
“他来索命?”
执一垂下双手,却未急着远离。沈长卿终于瞧清她那双漂亮的眼眸了。
“就是来索命,又有何妨。是他逼我下的死手。”沈长卿答。
不知是不是错觉,沈长卿竟觉得自个从执一那张冷脸上瞧见了清浅的笑意。
“看来是我道法未成。”
执一抚上她的眉心,落下几笔,再郑重一点。
“好了,今夜不会再有噩梦了。”
沈长卿眨巴眼睛:“你在诓我。”
执一微微瞠眸,流露出些许困惑。
“画符得用黄纸和朱砂,你一未画押,二未开光,哪来的什么法力,替我震慑鬼魂?”
“心有所托,心诚便灵,不在乎这些规制。”
这回执一是真的笑了,沈长卿瞧清了。
这人好似在把自己当童稚哄,举止间流露出的再也不是从前的疏离与抗拒了。
好一个满怀悲悯的道坤。
不愿同风光无限,位高秩重的人亲近,只愿在她跌入泥尘,最为颓丧时伸出援手。
这人好怪,沈长卿心道。
她问:“若是梦到了又该如何?”
执一答:“那便再画。”
第168章
“再有几日便要到京了, 路上也算养好了眼睛,不至于两眼空空。”执一从布袋中取出新的白纱来,“不过, 不得大意。碰上光亮烈时,这白纱好得佩着。”
“道长的话何时这样多了?”沈长卿心情不错, 愿意同她打趣。
执一见惯了她眉宇的凝重, 见她如此愉悦,面容也随之舒展。
“是要紧话,多说两句无妨。”执一答。
她扬了扬臂,催促沈长卿动作迅捷些。
沈长卿乖乖转身,将后脑勺交给她。
看不清的这些天, 她佩白纱时总要多费些工夫,执一在时都会代劳,一来二去,也就养成了习惯。
眼盲时沈长卿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能瞧清了, 耳垂不自觉地红了起来。执一动作轻柔,心思细腻, 佩完还会沿边抚几回, 确保不会叫她产生不适感。
沈长卿退回了应有的距离,隔着白纱瞧她,面颊的躁意慢慢褪去。
一片素白中,朦胧的身影低俯下来, 整理起褡裢,额角的碎发随车轻晃。
“此地有几家农户, 年前我曾来过一回,这回再去瞧瞧。”执一将叠起的薄毯铺平在沈长卿的膝头, “城郊有客栈,我已同差役们说过了,日落前歇脚,明日再赶路。”
“这会是几时。”沈长卿问。
执一打帘,瞧了眼日头:“快至未时了。”
“你几时归?”
“酉正之前。”
*
“这新任凉州总兵说是几时到的?”
“未时。”
“这都快申时了,怎么还不见人影?”
“这天瞧着像是要落大雪了……”
“收收你的牢骚吧,孙大将军同钦差大人都还等着呢。”
差役努嘴,示意身旁人多瞧瞧城门下的人:这样冷的天,唐钦差还和孙将军谈笑风生呢。
“我听老一辈说,大官儿都是有什么气护体,不怕这点凉寒,也不怕什么鬼怪闹腾。”
“照着这说法,顶上那个冬天还不冷呢?”差役搓搓手,跺跺脚,捂住耳朵道,“少信这些没边的东西,不过是他们过冬穿得比咱们厚实罢了——”
“你瞧瞧那裘皮衣,咱们几世才能穿上?”
“来了来了,人来了!”搭话那个推了把发牢骚那个,站直了身,随着仪官的号令竖举绣春刀。
远处的城楼下,冻得面颊泛红的唐笙带着蕃西大小官员起身,同孙镇岳谦让起站队的位置来。
越是站在权力顶端的人,越是在意这些繁文缛节。唐笙虽不喜,但也知晓这是彰显身份维持统治秩序的一种方式,这帮人可太在意这些虚文了。
她如今和蕃西的“地头蛇”并肩站着,若是真走在他前边,这地头蛇混着一帮赖皮蛇不得恨死她和方十八。
眼下还没到撕破脸的境地,唐笙不愿让这帮人抓着把柄,对孙镇岳的谦让总是多留了几个心眼,不和礼制与能激起仇恨的事都不会轻易去做。
除非陛下釜底抽薪,将这块铁板打烂了。
就譬如现在——
新任凉州总兵阶衔虽低于孙镇岳这个蕃西总兵官,但凉州是要地,划归新总兵手中的营兵近乎整个蕃西的四成,是实打实的蕃西二把手。
唐笙作为参赞,对蕃西的辎重后勤了如指掌,帮助朝廷节制银饷,死死掐住了孙镇岳的命脉。
陛下亲自挑选的人,都是硬茬,只要来者协助她统合了兵权,唐笙便能将自己的计谋执行下去。
她巴巴地等,等得双脚发麻,等得望眼欲穿,终于瞧见了踏雪前来的马队。
广袤苍茫的大地上,马蹄踏碎了厚重的积雪,带起纷纷扬扬的白幕,仿佛乘着风,破浪而行。
唐笙不由得仰首,视线落于为首的绯袍银甲的少将军身上。
她想过了许多人,猜测过陛下可能会将方清露和林朝洛拆开,也想过会调来方采薇或是其余值得信任的武将。
结果来者摘下垂下鞑帽,露出了一张看着脾气就很臭的冰块脸。
“是长姐!”方十八欣喜地揪了揪唐笙的衣袖。
唐笙喉头滑动,觉得脖颈凉飕飕的。
后颈处残留淡淡的疤痕,在她与陛下亲昵时曾被抚过千百遍,唐笙原以为自己已经不痛了,但真正见着方箬,那皮肉之苦依旧痛得清晰。
幽州治疫,她同方箬搭伴办差,忙得顾不得后脖颈的疤痕。在辽东时,她在府衙,方箬在军营,唐笙亦未觉察痛楚。
如今面对面见了,那后颈就开始隐隐作痛了。
“孙将军、唐大人。”方箬侧身下马,抱拳,以军礼相见。
唐笙回礼,理理了衣领。
“适逢战事吃紧,劳烦诸位来迎,接风洗尘也不必了。”方箬取来仪官奉上的酒盅,在寒风中满饮一杯,“散了吧。”
“私宴罢了,未兴排场。”孙镇岳道。
“心意已领。”放回酒盅,呵出的白雾淡了好些,“可凉州城我今日便要去,耽搁不得。”
众人面面相觑,方箬牵上马,带着人马向北而去。
方十八收到了方箬的眼神,推了把唐笙。
唐笙会意,朝孙镇岳歉疚一笑:“我是参赞,理当陪同。”
孙镇岳抚须,双手掩于袖中,点了点头。
一行人走远后,他回望身后的属官,淡淡道:“瞧见没,这便是朝廷派来的兵官。”
看似夸赞的一句话,聪明的早已领悟出他的不悦,迟钝了还在思忖意思。
孙镇岳挥手,示意仪仗撤走,回望了眼雪地里缩成黑点的女官,踩上马镫。
高墙内,官道被车辙碾得漆黑;宫墙外,积雪覆住了破败的官道,除却足印,无法辨别远行的道路。
“阖门——”
*
“丹帐十万人,兵力集中,不定期,不定点地破袭关隘。”唐笙例行公事,向方箬讲述起她了解的情况,“我们虽有二十万大军,但分布在各处关隘,集中不了兵力突破——”
“我走访了边境十二关,就是这二十万人,防御这战线也是岌岌可危的,更别提反攻了。”
用兵之道,最忌讳的便是均等,集中优势兵力突破敌军薄弱点才是主将该做的。
因为兵力不够,战事刚起,抢占先手的丹帐人攻势凶猛,齐军步步紧缩,这才在战线勉强稳定在凉州城附近。
如今,凉州是扎在丹帐势力范围内的一枚钉子,距离凉州三百里外的泷川是齐军大营,而平梁作为蕃西的首府,是粮草运转调度的中心。
这三城是整个蕃西的命脉,三城筑成看不见的防线,支撑着蕃西二十万守军持续作战,一旦失其一,余下二者便会遭殃。
“凉州之围一时半会是解不了的。”方箬下马牵绳,试探着踩了踩冰面,“唯有死守,等到辽东危局开解,林将军挥师西向。”
“放心走吧。”方十八蹿上前,用力踏了几下,证明冰面的结实,“这条道我同十九走了许多回了,是结实的。”
唐笙忽有些慨叹:“幸好是冬日,这湖没有彻底隔绝凉州城,换做夏日便难了。”
“五月前,辽东的危局也该破了。”方箬知晓她在忧心辽东,“春季同夏季水草丰茂,是瓦格人休养生息,放养牛羊的日子,这时候他们不会荒废了牧期,来打辽东。”
游牧者与农耕者的冲突归根结底还是“生存”二字。牧人逐草而居,耕者傍地而存,而肥沃的土地就那样多,人人都要为了生存而争抢,到最后便成了世仇。在此之后,即便是水草丰茂的时节,当权者为了满足野心,也会操纵着仇恨不断拓张土地。
“暖春……”唐笙呢喃,“何时才是暖春呢?”
又是天灾,又是大疫,又是人祸,国库和内帑的银两、各地的府库和粮库,掏干净了,都不一定能撑到那个时候。
唐笙望着脚尖,视线忽觉模糊。
她低低道:“京城落雪了罢。”
方箬中间回京述职了一趟,那时京中刚飘起雪花。
“落雪了。”她道,“陛下也嘱咐我给你带了东西,到了营地我取给你。”
唐笙灰暗的眼眸亮起了。
“是什么?”
“陛下叫你自个看。”
……
终于度过了冰封的湖面,刚踏上岸边,城寨便有兵丁挥起了信旗。唐笙扬了下下巴,叫人去回旗语。
马匹行进间,凉州南城门缓缓打开。城墙上的武官率领兵丁,匆忙列队迎接。
“见礼——”守备高喊。
分列两侧的守备军右手握拳,横置心口,迎新总兵入城。
马背上的新兵官扫过一张张疲惫的面孔,心慢慢变沉,但姿态依旧昂扬。
凉州总兵麾下有着将近八万人,这样大的权势,常在蕃西的武将竟能轻易放出来,便说明了守城的差事有多难当。
秦玅观提拔起来的人,亦或者是,秦玅观一手培养出的近臣,都有个共性——旁人愈是觉得难的,愈是觉得无利可图的,她们便偏要拿下。
若是一棵参天大树,枝枝叶叶都凋敝颓败了,只有主干还是完好的,那这棵树便还有救,若是连主干都烂成了空心,那便活该死去了。
她们是主干,是秦玅观培育出的分支,是必然要顶掉朽烂的枝叶,令这棵树焕发生机。
马队行进了,数百道视线齐聚中央。
方箬按缰前行,应声有力:
“诸将,免礼。”
第169章
京城飘起第一场雪起, 宣室殿便架起了炉灶,预备着煮茶。
梅枝上扫下的净雪,清掉里外两层, 收进陶罐之中,最后添上明前龙井, 置于炭炉之上, 焙制成茶。
秦玅观将折子搬到了围炉前,盖着薄毯的膝头挨近熏蒸的热气,指节一搭没一搭地拨捻着念珠。
方箬进来时,她才从暖椅上直起些身,微仰首瞧她。
一年不曾回京了, 方箬像从前那样远远地瞧着秦玅观,既熟悉又陌生,恍然间,竟不敢平视她了。
“朕调你随军历练,磨一磨棱角。”秦玅观屈指叫她起身, “这一年,历练的如何了。”
方箬打好了腹稿, 一五一十地说起了自己在辽东的见闻, 词句间少了为官者的傲慢,多了几分愁绪。
语毕,未听得陛下应声,方箬等待了许久, 方才抬眸。
“左眉断了。”秦玅观抚过自己的眉毛,“是流矢刮掉的?”
方箬语调发涩:“回陛下话, 是。”
流矢擦着她的左脸飞过,只差几寸便能命中她的眼睛了。
秦玅观颔首, 又问起了她对于辽东和蕃西局势的看法,最终决定将凉州总兵一职授予她。
“虽有八万人,可多为败兵残将。”秦玅观问她,“这不是个好差事,你愿接么。”
方箬垂眸,藏下眼底的泪光,这才膝行上前,接过了秦玅观手中的信印。
秦玅观笑意温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
这情形,方箬从前鲜少见到——时隔一年,陛下的气色好了许多,笑容比从前多了好些。她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方箬说不出感受,但也始终记着一条,秦玅观依旧是她的君主。
“赴任前,替朕带些物件去。”
秦玅观叫来方汀,丢了薄毯子,亲自去取那些预备好的物件。
造办处新制的腹甲、黑岩色衬底毛边点缀的裘衣、书函包着的边角泛黄的《武经总要》,一件一件地落入行囊中,最后是一方毛绒绒的暖耳。
方箬的余光里,陛下拇指指腹轻轻地挂着兔儿那般地暖耳,目光柔和。
*
唐笙抱着兔儿似的暖耳,嘴角快要咧到耳后根了。
旁人或许不认得,但唐笙肯定认得——这是霜降日秦玅观戴的兔儿帽,唐笙当时没忍住摸了两把,没想到秦玅观还记着。
“暖和。”唐笙戴上暖耳帽,倾身,继续翻起行囊。
“武经总要?”她抽出一卷,信手翻了翻,瞧见了密密麻麻的批注。
十八抱着汤婆子凑了上来:“这字怎么像陛下的,又不太像陛下的?”
“是陛下十四岁修习兵法用的。”
方箬平缓清冷的语调飘进屏风内。
唐笙和十八齐齐回眸,隔着屏风,瞧见了火盆边坐姿笔挺的身影。
“这个是腹甲吧。”十八最先回过神,拂过裘衣,瞧见了最下边罗缎包裹的甲胄,戳了戳还在怔愣的唐笙,“我记得你的腹甲挨过一锤,还瘪着呢。”
裘衣被物主取出,同《武经总要》一道抱在怀里。
“甲胄下还压着东西。”方箬的声音又飘了进来,“小殿下同二殿下找匠人雕了两方平安佩,叫我一同带来了。”
“行囊边角还塞了东西,陛下说你应当知晓是什么。”
唐笙遵照方箬的提点往下探,果然摸到了东西。
那是一袋包裹严密的豆蔻,并非大齐土产,而是是南邦的小国进贡的,相较于土产豆蔻,味道更馥郁些,烹饪肉食与糕点时,添上几粒便能改味。
军中少有鲜食,若是有肉食也是随地取材,要么是腥臊的野猪,要么是死伤的战马,数量最多的便是风干的肉段了。
风干之肉粗盐并不多,味也难以用美来形容。不愿开小灶的唐笙吃了几回,便不想再碰了。
这些事,秦玅观从前都经历过,因而都替唐笙考虑到了,几乎衣食住行都替她准备了一遭。
唐笙蹭着绒毛,指尖抚过冰冷的甲胄,很想躲起来大哭一场。
皇帝姥儿事事为她着想,事事挂念着她,这种失而复得的关心与爱护,她已经许久没体会到了。
她好想念她,好想抱抱她,贴着她的面颊诉说不舍。
唐笙正难过着呢,圆乎的脑袋凑了过来,好奇地打量着她的眼睛。
“是要哭了罢,看样子是要哭了。”
她头垂得低,方十八躬腰,扭出了一个很考验腰腹力量的姿态,故意逗她。
“陛下这般细致,十九要淌猫儿泪咯。”
唐笙梗了梗脖子,挺直肩背,硬生生刹住了思念。
“你胡说。”唐笙推人,“谁要哭了?”
十八撇撇嘴,不说话。
一番不同寻常的安慰过后,方才还抱着东西默默难受的人倏地站起来,转身就往外边去。
唐笙脚下生风,步子快得方十八都要跟不上了。
沸腾的锅中落下几粒豆蔻,淡淡的香味弥散开来。
“方总兵一路辛劳。”唐笙逆灯火立着,拿出了参赞大臣的气度,“照例,今日该举宴相迎。但适逢战事,一切从简,只能以这腌肉为将军接风洗尘了。”
方箬浅笑了下举起装酒的皮囊,唐笙摘了别在腰间的水囊同她相碰:“我不饮酒,便以水相待了。”
“好。”方十八也寻了盖碗,从方箬那斟满了杯,一饮而尽。
水囊、酒囊、盖碗相碰,发出“咣当”的声响。
恩恩怨怨随风消散,大敌当前,决策者凝聚一心,方成大业。
*
沈长卿第六回反磕沙漏,倾听流沙飞逝的声响。
酉正已过,执一道人仍旧未归。
冬日里天黑的早,山高路远,战乱时城郊又多匪患,即便执一身手再好,沈长卿也压不住心中的担忧。
她摘了草药浸过的细纱,一路摸索至玄关处。
紧闭的门扉为风拂动,沈长卿心下一紧,所有的注意都集中到了纸窗上。
地板吱吱呀呀,两抹人影映在了窗弦上,紧接着,她听到了刻意压低的议论声。
“这鬼地方,冻得脚趾头都要掉了了,还要多久才能回京呐。”
“再走几日就要到了,这几日官道难行,等等罢。”
“哎,就属她精贵。走走停停,一点苦也吃不着,她不是连官职都被削了么,怎么还得迁就她。”
“这不是没有诏旨,陛下也下了令,要好生看顾她。你收着些罢,把总知晓了该说你了。”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嘛,辽东牵扯着多少人,贸然处置了不妥,就是要先召人回京,再做处置。哪有谋反了还能被重用的?你信么?”
“无论如何,咱们办差便是,管那么宽作甚。”
……
沈长卿抚门的手垂了下来,宽大的袖摆晃了晃,被烛火的拉长的身影微微摇曳。
等到脚步声远了,她才回了客栈里间。
案上的烛火晃人,搅得人心神不宁。
沈长卿想要熄了,但又念着执一迟迟未归,忍耐了片刻,终于背过身去,将这盏灯留给了她。
窗外风声阵阵,呜呜咽咽,像是有人在哭号。
沈长卿觉得冷,将两床褥子都摊平了,压在身下,棉被也拉高了,遮住了大半张脸。
烛光还是十分晃眼,映在墙壁上的影子黑黢黢的,压得人难以喘息。
这个时候,摘下的细纱便派上了用场。沈长卿重新系上,缓缓阖眸。
万事俱备,静待了良久,仍是没有睡意。脑海里总是不自觉地回荡着差役的议论声。
沈长卿知晓处于不同位置的人,所看到的听到的,都存在局限,她本不该计较这些话,但心绪却不受控制的脱下缰绳,引得她钻进窄巷。
觉得她此次回京等同于押解至三司会审的人不在少数,扪心自问,沈长卿自己都不信还能得到皇帝重用。
引出沈崇年及其余部拿回,她用的药亏损了身体,这一路感染了几回风寒,被马车颠得几乎头痛欲裂,最终都在诏旨的催促下重新上路。
为人臣者,一生囚于一个“臣”字。
梦魇时,那还连着皮肉的可怖骷髅头开口了,念咒般说着“臣”字。
“你以为这样便赢了么——”
“你我结局,必然相同。”
沈崇年死前那番话成了困住她的魔咒,箍着她疑神疑鬼,用谨慎惊惧的目光打量这个世界。
墙壁上的黑影扭曲成了破庙中沈崇年掐着她的下巴时映出的模样,恍然间,沈长卿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充斥着血腥味的夜晚。
肩头抑制不住地颤抖,皮肉亦生出了麻木的触感,有那么几个瞬间,沈长卿快要喘不过气了。
她咬牙熬去了最痛苦的一阵,扶着榻沿起身,吹熄了那盏烛火。
今夜的残月为阴翳遮蔽,烛光熄灭后,屋内只剩一片漆黑。
沈长卿的五感在这暗夜中变得更加灵敏,心中的不安感愈发浓重,摸索行进间,生出了草木皆兵的惊惶。
屋外,窗纸不知剐蹭到了什么,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沈长卿鼻息微滞,脖颈微仰。
她在刹那间僵住了,浑身血气都涌上了颅顶。
冰冷的匕首刃抵上了她的喉头,抽走了全身的暖意。
“别动。”
背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第170章
“别动。”
匕首尖上挑, 横在她身前的手臂挥动了两下,试探起她是否是真的目盲。
沈长卿适应了匕首刃的凉意,思绪稍定。
“你要什么, 财,还是我的命。”她配合着挟持者的动作, 微仰脖颈。
挟持者不答, 用匕首告诫她不要说话,带着她一步一步退向窗沿。
沈长卿从他的这个动作判断出此人并不是想取她的性命,紧绷的心弦有少许松动。
能摸着她的落脚处且不求财,暂无伤及她性命的打算,不知她视力已有所恢复……
挟持者要么是循着车马追踪了一路, 要么是有车队中离她较远的人通风报信。但无论是哪一种,必定都是与朝中势力瓜葛着的。
这个节骨眼上劫持她这个罪臣,其心不难辨别。
沈长卿脑海里蓦地浮现了谋逆的卦象——有人想制造出她谋反的假象。
单纯杀了她不足以诛了女帝之心的,只有她彻底反了,才能将秦玅观的宽仁变作识人不善, 永久地钉在耻辱柱上。
匕首刃剐蹭着肌肤,印下一道血痕, 沈长卿觉察不到痛楚, 心快要跳至喉头了。
躯体对于兵刃的恐惧抑制了她想要发出喊叫的冲动,但思绪又不断地提醒她,必须要要嘶吼出来。她若是不声不响地被人带走了,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沈长卿循着记忆, 踢翻了快要熄灭的炭盆,清脆的声响激得挟持者侧身观望。
他回眸的那一瞬, 沈长卿的手牢牢钳住了匕首。
她大喊:“有刺客,捉拿刺客!”
挟持者手背青筋暴起, 在她出声的刹那下了死手。
沈长卿的掌心的骨头被刮得作响,她借着全身力气压向窗沿。纸窗瞬间破开,黑衣人重心不稳,半个身体被她压得退至窗外,勉强稳住身形时,嘈杂的脚步声已经响起了。
人在危急时刻爆发出的力气比寻常要大得多,瞧着弱不经风的沈长卿惊惶间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掌心被匕首搅得血肉模糊了也不肯松手。
他迫不得已,放弃了匕首去摸腰间藏着的暗器,沈长卿抓着机会狠狠刺向他的心口。
房门亦在那一瞬被人踢开,火光冲了进来,心口被刺中的黑衣人忍痛揪住沈长卿的衣襟,将她带下楼去。
沾染血污的月白衣角划过窗沿,失重感包裹住整个身躯。
在这要紧的关头,沈长卿的心反倒静了下来。
她只想要刺客死。
重物落进雪地中,声响闷重。数道人影闪过,揪着落地者肩头的衣料将人拽走,护卫冲来探看时,雪地里只剩下蜿蜒的血渍了。
*
今夜又落雪了。
临近蕃西,与泰华山同属一脉的燕娄山积雪又厚了层。
天蒙蒙亮时,一队人马呵着热气上了山。
巡山的将士一脚踩下去,从脚底板到膝盖都没了进去。把总扯着嗓子,叫身后这帮新兵用火铳支地,探清了深浅再下脚。
“大人,前边那个怎么鼓着,像是个人形,地上雪的颜色也比旁边深好些。”
把总掸去面上凝着的雪渍,定睛去瞧,心中警铃大作:“都别动,长枪呢,给我把长枪!”
红缨枪经了几手传递,终于落在了把总手中。他远远探枪,扫去了人形物上边的积雪,看到了一具已呈青白色的尸首。
尸首穿着齐军边将服制,颈部的护甲染着深褐色的血渍。把总认出了这是前些天带队巡查关隘的严百户,霎时出了一身冷汗。
枪头连扎几下雪地,把总大步迈过,看清伤口后,汗毛直立:
“是丹帐刺茅扎出来的血窟窿!”
“不好,丹帐人趁着大雪摸进来了!”
围着把总的军士不住地后退,靠着山沟的,脚下一滑顺着斜坡滚了下去。
他并没有跌死,只是起身时被自己擦过的东西吓得浑身瘫软。手脚并用地退了几步后,军士的双手触到了滚落的头颅,失声惊叫。
沟渠里满是齐军尸首,新雪拂开后,已然凝结的雪痕蜿蜒而下,静静诉说着不知道多久前发生的惨剧。
坡道上,巡逻军士俯瞰着沟渠里的情形,双脚麻得迈不动了。
把总扫过尸首上整齐的割口,脑袋一片混沌,眼前黑了又黑——这样整齐的刀伤,像极了瓦格长马刀割开的。
瓦格、丹帐……
把总膝盖有些软了,险些跌进沟渠。身旁的军士眼疾手快,将人拉了回来。
“愣着作甚!”把总推了把身旁人,沿着来时的道路率先冲下了坡,“快去报给大营,快!”
*
离燕娄关四百里外的凉州城,唐笙端着铜盆出来,梳洗完水刚泼出去,便散作白雾被风吹远了。
她将暖耳往下摁了摁,回眸时瞧见了连滚带爬的军士。
“怎么了?”唐笙扶了来者一把。
“参赞……”腰后插着信旗的军士面颊黑乎乎的,边抹眼泪边道,“昨夜平梁城遇袭——”
唐笙将人拽起身:“你说什么?”
“平梁城遇袭了,金留守不敌强攻,带人撤了!”
人多眼杂,这样重大的不利军情容易动摇军心,唐笙浑身血气上涌,顷刻间红了脖颈,领着人入帐。
“咋了?”方十八睡眼惺忪,手上还打着臂缚。
“你,再说一遍。”唐笙松了手,面色差到了极点。
传令军士将帐外的话复述了一遍,屏风被人唰地推至一边。
“平梁离凉州六百余里,丹帐人怎会绕到那侧?”方箬语调还算冷静,“你将话说清楚些。”
“没错,是瓦格人同丹帐人一起突袭的,金留守已经撤走了……”
“孙镇岳呢,他领着十二万人,守不住平梁城么!”
“昨夜孙将军同诸将官在泷川主帐,军报比凉州先到,定然已去回援了……”
三人视线相汇,意识到了最要紧的一点:泷川作为主营兵力最多,是凉州的后盾,丹帐同瓦格突袭了平梁极有可能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计。
若要奇袭,必然是走燕娄山一带。雪天山路难行,便是天神下凡也难以在短时间内翻山越岭,带着充足的兵力突袭平梁粮草大营。
单反这个金留守是个有魄力的,也不可能一夜间被击退,唯一的可能,便是这个金留守吓破了胆,不战而退。
这个局孙镇岳不可能瞧不出,但平梁是连接各营的枢纽,万万丢不得,他必然要调兵驰援。
所以,丹帐人的首要目标必定是拱卫泷川的凉州。
果不其然,传信军士前脚刚走,令旗兵便飞了进来。
“报——”
“丹帐步军迫近,已同外城郭的守备军交战了!”
“报——”
“嘉元关遇袭,丹帐人用了投石机!”
“报——”
……
“都听到了。”方箬戴上盔,取了佩刀,“十八,你去嘉元关督战。”
“本将亲自去一趟城墙,十九坐镇主帐,总理勤务。”
唐笙刚想开口便被她一句话顶了回去:“你懂阵法么,懂如何调度么?再说了,哪有参赞上城墙的道理?”
听着这熟悉的刻薄语调,唐笙当即哑火了。
“召集诸将,到中帐去。”方箬招呼十八,“走!”
唐笙望着她们的背影,指节蜷紧。
她鼻息发沉,冷静了片刻,打帘叫人:“将粮台和各营主事、支度使都叫来,两刻钟内必须到齐。”
唐笙来回踱步,思来想去,直奔书案写下了书信。
因为紧张,她的指尖微微发颤,为了遮掩忧心,她不由得加快的书写速度。封信笺时,唐笙循着接缝加盖了官印,封口来回抹了几次蜡。
“再派一队人到泷川去,务必要循着守备兵官,得了确切消息,再递去京师。”
“领命!”传信官回答有力。
唐笙目送着一队又一队的人马离开营寨,终于等来了各营的后勤官。
众人还未来得及见礼,她便下达了调令。
“各营的粮草,大到确切储量,三餐配给,小到一伍军士一日嚼谷,本官今日午时前要拿到手。若有延误,军法处置。”
话音未落,帐外便传来了隆隆的炮声。
“都听见了?”
“战事紧迫,凉州有随时被围的风险。每一笔账,都得算清了。”
“本官在帐前设下鼙鼓,无论是谁,敲击三回,便能上报。各营监官今日也能到位。倘使有人还用吃空饷那套,中饱私囊,亦或是叫将士们吃上泥沙粥,本官绝不饶恕!,”
前线一旦战事吃紧,后方的反而更为高兴,因为可以敞怀“紧吃”了。支度官与粮台官手上捏着的这点权,在这些关头总能无限放大,不停地滋生贪墨。
唐笙既是总领参赞,亦是钦差大臣,杀几个小官不在话下,无需请示陛下。
可以说,唐笙若是想,她便是凉州的“皇帝姥儿”,因而这番话颇具震慑力。
众官员战战兢兢地退下,一出营寨便叫来了各自的属官吩咐差事。
大帐外,雪花轻缓飘落,若是忽视了火光与轰隆的炮声,仍是一派安宁祥和。
唐笙南向眺望,恍然间,又看到了宣室殿内长明烛光与秦玅观映在窗上的剪影——陛下不知又要在忧思中度过多少个难熬的长夜了。
今日这情形,明眼人都能瞧出来,凉州被围已是板上钉钉之事了。
可这座孤城,她们必须守住,只为隔绝了丹帐南进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