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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道长可是收到那封信了。”

    “收到了。”

    执一并非能言善辩之人, 多数时以沉默应答。沈长卿语调渐低,渐渐的她们的耳畔便只剩下凛冽的风声。

    宽袍衣摆在康健时是彰显典雅仪态区别与短衣帮的利器,在患病时便成了累赘。

    沈长卿走得很慢, 上阶时,迈过一道又一道地栿时, 双膝总泛着软, 虽有阿杏扶着,但半身还是控制不住得倾倒。

    “这几日还是躺着为好。”执一从另一侧架住她,借足了力,但瞧着却还是离她远远的。

    过了侧门,绕过照壁, 便是厢房了。

    不远处传来低低的议论声。

    “亲手?”

    “大概是了,不然怎么保住命的?”

    “你小声些,免得被人听去了。”

    “怕什么,都出去了。”

    “不过也是无奈之举啦,谁让她摊上这么个能折腾的爹呢。”

    “能坐上官位的谁手上没沾血, 没点手段也活不下来。”

    ……

    阿杏听出这是和她一道被方林二位大人提进府衙的侍女,正欲出声打断, 小臂却被人轻握了下。

    为人话题的沈大人面色淡然, 等到脚步声远了才继续向前。

    “无碍。”沈长卿缓了片刻,惯常似的为执一打帘。

    执一眼眸微动。

    沈长卿的指节触碰到风挡前,石青袖袍便已掠过,撑起了前行的道路。

    “你先行。”执一道。

    沈长卿歉疚一笑, 暗淡道:“尚在病中,连待客之礼都失了。”

    昔日光风霁月之人, 如今沦落到了这般境地,单是阿杏听了她的话都忍不住心酸, 更不必说执一了。

    “大人且将贫道当作旧友罢。”执一臂间的力气给得更足了,阿杏得以松手,为她们掩好风挡。

    沈长卿靠上榻,执一在征得她的同意后,为她把脉。

    “太傅的双手,这几日勿要沾水,外出时多准备汤婆子与手笼。”执一浅声叮嘱,并不询问她双手的伤痕从何而来。

    她待她这般不同,从不追问过往,也从不好奇她心中所想。

    沈长卿想不通,心中也涌动着莫名的情绪。

    她循着执一鲜少沾染红尘凡俗的双眼,再次追问:“道长此番前来,到底是为了何事?”

    房中静了下去。

    执一指腹抚着她的脉搏,借此感知到她平静面容下抑住的情绪。

    “那封书信上的卦象,我也曾测到过。”执一低缓道,“我想,大人亦是通此术的——”

    “大人全信卦象么?”

    沈长卿明白了,她敛眸,自嘲似的笑了声才道:“逆贼之相,为天下人唾弃。如今我便走在这条道上,您也因卦象而来。”

    “卦象灵验了,我自然是信了。”

    执一不知从何说起,溢于喉头的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了一句话:“我并不只是为卦象而来。”

    沈长卿抬眸,眼睫微颤。

    “卦象仅是指引,抉择却握在手中。”执一掩下她的衣袖,视线同她交汇,“从没有什么,’一卦成而凶吉定‘。若是只听卦象之音,一蹶不振,卦象便不再是卦象了,而是引你入歧途的咒言。”

    “逆贼……”沈长卿低声笑了,她掩面,“逆贼啊……”

    从被软禁在这厢房起,沈长卿没有一日歇得安稳。事态的发展从不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几次临了改变抉择,竭尽全力地克服近似诅咒的卦象,可命运却从不在她的掌控之中。

    她也曾想过,像唐简那样以死明志,可握上白绫时却又满心不甘。

    “道长,您从前说过,是我的野心在作祟。”沈长卿单薄的肩头轻轻颤动,“可许多时候,我别无选择。”

    “樊笼已破,如今能束缚你的,皆源于内心之虚妄。”执一道,“你放得下么,那些不甘和屈辱。”

    沈长卿摇头,眼泪从指间渗出。

    *

    博学鸿儒科组织起来要比正式的科举轻松许多,礼部筹备不过半旬,便已召集起各司女官与京中才女。

    秦玅观借着招揽近身侍读和侍讲的由头,同殿试那般亲临英武殿。

    这是她圣体好转后头次出内宫,见着精神气尚佳的皇帝,不少朝臣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这次特科的试题是秦玅观当场出的,因而彻底杜绝了徇私舞弊。

    一身绯色官袍,齐装出席的唐笙亲眼瞧着秦玅观书下四道考题。

    第一道是论述“水能载舟”,第二道是解析“时政利弊”,第三道是详析“有征无战”,最后一道则是“银甲轩冕洗红妆”。

    方汀接过御书,高升念出考题,宫娥敲磬,声响绵延。

    丹墀上唐笙探头探脑,就差把“好奇”二字写在脸上了——前三道都是中规中矩的考题,她唯独对最后一道分外感兴趣,很想知道秦玅观想看到什么样的答案。

    “会答么?”秦玅观眼角微弯。

    唐笙眨巴眼睛。

    秦玅观在“洗红妆”三字上画着圈,随后在“洗”字上点了点,最后用朱笔一点一点涂抹掉。

    唐笙懂了。

    秦玅观抬眸,视线扫过大殿内百十来位红妆点缀盛装出席的女子。

    丹墀之侧,传令女官托着刑部卷轴同供词上阶,方汀接了,快步呈给秦玅观。

    瞥清了名单,秦玅观重新抬眸,淡淡道:

    “沈崇年枭首示众,尸首悬于城墙,尸身挫骨扬灰。明发上谕,昭告天下,以示惩戒。”

    “与其相干之众,不吐同谋者,处以凌迟,夷三族;盲从者问斩,愿做悔改者,视情形而定,酌情处置。”

    “至于裴家……”秦玅观顿了顿,思忖了良久才道,“已经查实者,投入大狱,先行抄家,秋后问斩。”

    “上述诏旨交由阁臣草拟,尽早发下。”

    短短几段话,一夕之间,便有数以千计的人为此丧命。

    唐笙已能望见辽东血流漂杵的模样了:成群的罪臣被捆跪于坑前,军士手起刀落,向上人头便落下了;差役涌入庭院层叠的府邸,下人四散而逃,一箱又一箱的财宝被搜出,昔日的荣华烟消云散;从前乘轿骑高马的囚于监车,或目光呆滞或痛哭流涕地押赴刑场……

    这便是夺权失败,触怒君权的下场。

    方汀下去传令了,秦玅观却又垂下首,读起了沈绍文的供词。

    英武殿外,耸立的华表前,日晷随着日头缓缓移动,天际的浮云好似挪动了些许位置,小太监眯着眼睛瞧了会,重新低头看向足尖。

    第一声磬响,殿上已有人交上卷纸。

    唐笙不着痕迹地打量她,年轻的女子视线虽然低垂,但扫过唐笙官袍补子的眼睛却有着藏不尽的野心。

    接着便是第二位,第三位,第四位……

    秦玅观坐累了,腰下又垫了两层软垫。

    “累么?”她用口型问唐笙,自己则倚上圆枕,探出指尖,指了指丹墀下的座椅。

    唐笙摇头,用口型回她:“你坐不动了?”

    秦玅观颔首。

    若是在宣室殿,唐笙就直接上手替她揉腰捏肩了,如今在这大殿上,她还没胆肥到敢直接向皇帝表达亲昵。

    她左看看,右瞧瞧,将龙椅左侧离秦玅观还有段距离的圆枕抱了过去,又给秦玅观添了件倚靠物。

    “瞧瞧这个。”秦玅观在她靠近时,递上了奏折夹着的供词,“拿去坐着看罢。”

    立了一个时辰了,唐笙确实是累了,再站下去她的小腿肚迟早抽筋。

    迟疑了片刻,唐笙取来了东西,边走边瞧。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时,她刚好读到奏折上最要紧的一段。

    来自沈绍文的供词和折上写得差不离,都是说沈长卿同逆贼瓜葛有多深的,沈长卿绝对脱不了谋反之罪的。

    唐笙回眸,拉长的颈线很是漂亮。

    彼时疲惫的秦玅观已阖上了眼。

    她似有所觉,在唐笙的凝望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丹墀下,衣冠明艳的唐总督面露忧色,秦玅观眨眼之际,她便快步“蹿”了回来,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秦玅观勾了勾指节示意她靠近,用只有彼此能听到声音说道:“我非昏君,不信谗言。”

    唐笙仍是巴巴的瞧着她,秦玅观微敛眸,又觉不安——每回这小王八露出这样的神色,吐出来的话都要叫她气个胸闷。

    “沈太傅病了,去不了辽东了,如今又有这样多的阻力,那个位置大概要换人了,您有抉择了么?”唐笙撩袍跪下,仰头瞧她。

    秦玅观眼底的笑意淡了,她阖眸时亦在思忖此事,唐笙考虑的不无道理。

    “你要去么。”她轻叹息。

    “微臣资历尚浅,可随同去。”唐笙答,“微臣想过了,微臣可为粮台,可为监军,亦可随行,没有风险且无论哪样都能历练得当。”

    秦玅观唇线紧抿,没有立即回应她的话。

    “陛下,新卷纸……”托着卷纸上阶的方汀打破了她们的沉寂。

    秦玅观磕了磕书案,示意她放下。

    “在朕身畔待着就这般不适么。”她问。

    唐笙忙摇头,打起了下臣的腔调:“微臣不想让陛下为难。有些事旁人做不来,也得不到陛下信任,更不愿去接,但唐笙愿意。”

    她愿竭尽全力为秦玅观分忧,不仅因为是她的妻,更是为了她暂未实现的远大抱负。

    秦玅观心口闷闷的,气了自己许久,终于扬唇,朝唐笙摊开了掌心。

    高处声轻,隔得那样远,丹墀下的人不知她们在议论些什么,只有交卷纸时才敢悄悄瞥上一眼。

    方才还跪着的绯袍女官此刻已然起身,身形遮住了斜靠御椅的陛下。

    衣袍宽大,无人知晓她们此刻正十指相扣,望着彼此的眼睛里溢满了不舍。

    最后一声磬响,大殿内只剩宫娥了。

    西沉的日头映入殿内,殿内的乌金砖上跃着金色的浮光。

    “回宫,从长计议。”秦玅观牵着她起身,

    “计议什么?”唐笙明知故问。

    秦玅观没遂她的愿,唐笙又有些委屈了,跟着她下了几级阶,没忍住重复了声。

    “卷纸。”唐笙僵了僵,委屈巴巴的折回去抱来了一摞卷纸。

    她们踏碎了浮光,浸在温和的色调中,与余晖融为一体。

    “是你的志向,我便不会阻拦。”这话秦玅观说过许多遍了,“若是单为了我,便不必了。”

    “是志向!”唐笙急得快要走到她前边了。

    方汀转换着走位,想要隔一隔差点失礼的唐大人,生怕她被言官找麻烦,回到宣室殿时已累出了一身汗。

    陛下和唐总督前后脚入殿,便叫宫娥给门关了个结结实实。

    方汀抬眼一瞧,轩窗也被陛下亲手关上了,唐大人倾斜着的身影一闪而过,隐入屏风后,再也寻不到了。

    第152章

    明窗“啪”一声阖上了, 唐笙的心跟着抖三抖,面容紧皱。

    秦玅观负手绕过屏风,步调是连日来最为迅速的。

    “皇上——”唐笙跟得革带乱晃, “陛下——”

    秦玅观猛地顿住,唐笙没刹住, 径直扑向她, 秦玅观回眸时下意识抬手拥住她。

    “还气着呢?”唐笙抱紧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行认错,“我知道错啦。”

    “朕气了?”秦玅观的鼻息拍打着她的面颊,“朕可未言是你错了。”

    唐笙怔住了, 她知道秦玅观傲娇,没想到大病初愈的秦玅观傲娇成这样了,门窗一掩,口是心非起来,面丁点不红, 心也丁点不跳。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唐笙连哄带骗, 顺着她的话道, “您没气,您宽宏大量,大人不计小人过。”

    秦玅观本来心中只是有点发闷,听了她这话是真有点气了。

    唐笙的耳朵挨了揪, 但力度刚好,说不上痛。她故意“嘶”了声, 秦玅观当即松了手。

    “上回辽东,这回蕃西, 你当自个是潜火军呢,哪里走水你扑哪里?”

    “那是哪儿啊,便是不上火线也得抵着脑袋办差,你就非去不成么?”

    “是朕这宣室殿太小,容不下你,还是蕃西还有个‘秦玅观’非要你去护卫?”

    唐笙缩着脑袋老实听着,时不时附和几句,和她一道骂自己。

    秦玅观话里夹的枪棒都打在了棉花上,反倒弹了回来,给了她两闷棍。

    她说着说着心中的邪火就消了,望着唐笙的眼睛里多了几分不舍。

    “是朕从前的期许么?”秦玅观问。

    唐笙先是点头后是摇头,慌忙解释道:“不只是因为您,还有其他缘故。”

    她解释道:“我懂的事实在太少了,能力也实在有限。可我不觉得自己永远是这样,我去办差历练,日后决断会更利落,更能护好自己,也更能护好陛下。”

    秦玅观敛眸,面上多出了几分倦意。

    从前她明明万分期许,希望唐笙能长成如今的模样。

    可真的长成了她又开始患得患失了。

    “沈长卿我会尽快召回,另外再物色两个人选当做你的臂膀。战时军政远比朝堂险峻,主差并不予你。”秦玅观依着自己在军中泡了六七年的经验,提点她道,“最能借职权窥探全貌的其实是粮台与辎重官,你紧着这些去做,能学到的更多。”

    唐笙思忖了片刻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战略与战术是两码事,随军出征,攻城拔寨的将军要讲战术,坐镇中央,调度千军万马者,二者都要钻研。

    将才难得,帅才更是罕见。秦玅观想要她平安,又不想打磨她的志向。

    她愿徘徊在二者间,助她一臂之力,即便自己心中又万般不舍。

    翱翔天际,搏击长空的才叫雌鹰,原野嘶鸣,山谷奔腾的方称烈马。

    给唐笙一个看似尊贵的名分,将她拘于身边,从不是秦玅观所求。她想要唐笙遵从内心,傲立人间,她想要唐笙同她共枕江山,望河清海晏。

    唐笙听到她近似叹息的鼻息,拥着她的双臂倏地收紧。

    她这回敢这般提议,是因为亲眼看到了秦玅观血条的回升。从前她的寿命只能到崇宁七年,而今她即将拥有崇宁九年,崇宁十年。

    行道中途虽有波折,但大体是向着光亮前进的。唐笙越来越坚定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

    “若是领了户部的差事当了粮台官,清查押运辎重,我算是干回本行了。”唐笙的唇瓣拂动她的发丝,“不会有事的。”

    秦玅观没说话。

    唐笙想做的事情太多了,但始终都朝着相同的目标:她想在秦玅观为了谋求江山稳固,垂范千秋,扫清一切阻挠女子登上权力制高点的而做出倾尽全力赌上自己性命的决断前,积蓄更多的力量。

    良久,秦玅观道:“再等几日罢,长华的册封大典就在这几日了。你是少傅,该在场。”

    秦玅观挽留得那样内敛,唐笙喉头发涩:“我什么时候成少傅了……”

    “未曾下诏。”秦玅观想起了什么,同她隔开些距离,“封在议储匣中了。”

    “那,念珠?”唐笙眨眼。

    秦玅观颔首:“随我来。”

    唐笙遵照她的指示摸索到了封存秦玅观重病时亲手写下的立储匣,揭开封条,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匣子。

    白玉念珠质感温润,指腹触上,染上点点凉意。唐笙的眼泪砸在上边,映出一道又一道缩小的身影。

    小小的身影旁依着另一道,秦玅观贴近了她,探指取出藏了一旬的念珠,置于唐笙的掌心。

    掌心覆着掌心,热意蔓了上来。

    “戴上试试。”秦玅观说。

    泪眼婆娑的唐笙着摇头,泪水随着动作溢出。

    秦玅观懒得再费口舌,干脆握住她的腕子翻转过来。

    细碎的磕碰声响起,念珠已圈住了唐笙的手腕。

    “我的,念珠是我的,人也是我的。”秦玅观语调霸道,“皆是我的。”

    *

    “殿下,您的抹额!”

    秦长华脚步一顿,不耐烦地回头:“箍着不适,就非要戴么?”

    “殿下,这是祖上的规制。着行服袍就得佩抹额,不然便是失了衣冠之仪,言官该说话了。”尚宫小声提点,“如今册封大典临近,您多留心些,总归是不会错的。”

    秦长华耷拉眼角,十分不情愿地扎好抹额,继续往听风园的方向走去。

    外禁宫的御马监有御林司的女卫在教习,东宫又离那太远,骑术师傅便奏请陛下,将射御术设在了地段开阔的听风园。

    这是本月秦长华第六回在听风园学习射御之术了,也是她第六回从颐宁宫路过。

    身旁总跟着一堆无关紧要的人,她想要踮起脚尖眺望内殿,却总碍于这些眼睛,只能不着痕迹地偷瞧一眼,能看到的也不过是连片的红墙琉璃瓦。

    秦长华的手垂了下来,面上的厌倦愈发显眼了。

    她像往常那样瞥了眼金蓝色的牌匾,耳畔却响起了从未听过的乐器音调。

    那声调似是哀泣,听得人忍不住揪心。

    “这是什么声响?”她问。

    “回殿下话,是胡笳声。”尚宫答。

    “谁在吹?”秦长华回眸。

    尚宫眼眸微烁,迟疑了片刻才答:“弘安殿下喜奏胡笳。”

    秦长华负手,小大人似的看着靴面。

    “殿下,射御教习该迟了……”尚宫有些后悔同她说实话了。

    “知道了。”秦长华踢走不知哪来的小石块,垂着脑袋往听风园去。

    “本宫想一人去,你们回去罢。”她道。

    尚宫低低道:“殿下,这不合规制。”

    秦长华撇撇嘴:“本宫要去恭房,你们退避。”

    “殿下,恭房不在此处,听风园周遭的耳房才有。”尚宫答。

    尚宫油盐不进,秦长华愈发烦躁了。

    胡笳阵阵,余音不绝,秦长华为寒风中轻颤的音调所牵动,眼底游走着忧心的光点。

    她抓了抓头发,指节抚过抹额,心生一计。

    黄叶枝桠下,长长的嗣君仪驾缓缓经过。

    蓦的,尚宫眼前飞过一抹杏黄。

    方才还稳稳当当扎在太女殿下额上的抹额随风飞出,挂到了树杈上。

    仪驾停滞,尚宫追了出去。

    她背身之际,秦长华蹿了出去,将临近的宫人甩出一大截。

    侍卫反应迅速,拔腿就追,但还是晚了半拍。秦长华绕至颐宁侧殿时,她们才跑近了她身。

    “别追了!本宫累了!”秦长华佯装摔倒,吓得侍卫们扑上前搀扶。

    她喘着粗气,转了转脚踝:“靴里有石子。”

    侍卫当即为她脱靴倾倒,秦长华却甩出两只靴,踩着侍卫的手蹿出了八丈高,显出了残影。

    她用上了武术师傅教习的那套,三两下攀上颐宁宫最低矮的墙沿,蹬着脚丫子往上爬,企图翻墙入内。

    值守的侍卫和宫娥发现她时,被吓去了半条魂。

    胡笳声停了,闻得声响的秦妙姝快步赶至侧殿,瞧见了攀在墙沿的手,和忽隐忽现的脑袋尖。

    杏黄色的臂护显露了“不走寻常路”者的尊贵的身份,循声而至的宫人张着双臂,仰高了脑袋护着擅闯颐宁宫的“不速之客”。

    “太高了!”秦妙姝走到红墙边,唤她道,“惠明快下来——”

    听到她的声音,挂在墙上的秦长华挣扎得更卖力了,潟袜因为足弓发力,沾上了大片灰尘。

    终于,她的右手臂抵上了琉璃瓦,双眼终于冲破了束缚,瞧见了思念许久的人。

    院中的早梅开了,秦妙姝立于树下,遥望墙头的笑意灵动的少女。

    秦长华眉眼弯弯,眼底蓄着无尽的光亮。

    她抬起一只胳膊,欢快地朝她打招呼:

    “弘安姐姐!”

    秦妙姝仰头,被她显露出危险的动作惹得心砰砰跳。

    “长华,快下来——”她太紧张了,以至于忘却了对皇太女的敬称,直呼了名讳。

    “我马上,姐姐!”小长华应道。

    宫人们不敢轻易拉她,也不敢违逆她的意思,只得不停地劝说。

    “殿下,快些下来吧,这不合规矩!”

    “殿下,您小心些,莫要摔下来!”

    “殿下——”

    ……

    “你快下来!”秦妙姝展开双臂,想要托住她。

    耳畔是各式各样的声音,秦长华听不到,也顾不得,她只想快些翻进去,同弘安姐姐说上几句话。

    手使出的劲儿更大了,足底的疼痛也淡去了。

    秦长华激动之下会错了意,蹬墙壁的巧劲没使对位置,手臂滑了下。

    心跳一滞,低头间灰尘簌簌落下,瓦片碎裂声和惊呼声响成一片——这琉璃瓦实在不够结实,在她动作间滑落了几块,坠落感拉着她下跌。

    就在秦长华以为自己要结结实实摔在石板路上时,一双结实的手臂托住了她。

    绯色的袍摆将她包了个圆,小长华怯生生地抬眸,瞧见了一脸无奈的唐笙。

    看清来者,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庆幸接住她的是一向开明的唐总督——她大概只需撒个娇,唐总督便不会将她今日的作为报给陛下了。

    小萝卜头讨好一笑:“唐大人,我就是闷久了,想找弘安姐姐——”

    “您不必报给陛下了,我下回不会了。”她揪着唐笙的衣袖拉了拉。

    话音未落,唐笙便递给她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默默将她放下。

    秦长华的心咯噔了下,忽觉大祸临头。

    果不其然,唐大人侧身后,她就瞧见了面色不佳的陛下。

    眨眼之际,陛下推开方姑姑的搀扶,径直朝她走来。

    红墙内外,成片的宫人跪下,为御驾让出一条道来。

    压迫感如影随形,激得小长华双膝发软。

    云纹缎面靴停在了她面前,上边染上了不易觉察的尘埃。

    第153章

    “抬起头来。”

    秦玅观的声音飘了下来, 字字清浅,但足够令听者胆寒。

    “衣冠不整,上墙揭瓦, 成何体统。”

    秦长华心中委屈,听着忍不住撅起嘴巴。但她不想在一大群宫人面前哭出来, 撅着撅着就咬起了唇瓣, 胸脯起起伏伏。

    尚宫自知未尽阻拦之责犯下大错,跪地时半身一直在轻轻颤动。宽袍摆近时,她无比焦心,险些因为呼吸不畅晕厥过去。

    “愣着作甚,替太女整理好衣冠。”

    尚宫终于能喘上气, 大口吸了几回,忙躬身上前,替秦长华穿靴。

    小萝卜头被宫人夹着起身,掸去了舄袜上的尘土,套上了皁靴。脚底板因为磨了太久墙壁发了烫, 隐隐作痛,秦长华一瘸一拐地走了两下, 抬头时刚好对上唐笙略带责备的眼睛。

    她缩了缩脑袋, 于身前交叠手腕,做出认命等罚的姿态。

    “你瞧着像是憋了许多话。”秦玅观逆着光微偏首,面部轮廓被光亮模糊了,瞧不清神色, “是朕冤枉你了。”

    她明明扬着尾调,可旁人听起来却不像询问, 更像是质问。小萝卜头的抖三抖,忙重新跪下。

    但她还是硬着头皮陈述实情, 不愿对秦玅观说一句假话。这表面顺从谦谨,实际方头不律的内里,也不知到底从了谁。

    “陛下,臣自打在听风园学射御之术,每每经过颐宁宫总是不由自主地思念弘安姐……公主。”

    她先忏悔起自己的失仪,请求秦玅观降罪,之后才说起心中所想:

    “从前弘安公主拼死抱着小臣抵挡流矢,这份恩情小臣铭记于心。古语有言,‘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小臣在深宫中少有亲近之人,今日听得阵阵胡笳,声声哀凄,以为弘安公主遇上了什么,想要探寻,却因礼法不得通融,只得出此下策……”

    引经据典,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摆着事实向秦玅观求情,叫人不好随意驳斥。

    秦玅观的当阳穴跳了两下,听得既欣慰又窝火。

    方才已经点拨过了,她不想当着一众人拂了嗣君的脸面,刻意压了压灼灼的怒意。

    “把门打开。”秦玅观令道。

    宫人应声,迅速推开厚重的宫门,分立两侧。

    秦玅观在闷重延长的声响中看向秦长华,音调严厉了几分。

    “为君者,当从正门入内。”她指向朱门,掷地有声道,“你是嗣君,不行旁门左道。”

    门扉大开,宫墙内的人,由秦妙姝牵头,一齐跪迎。

    一栿之隔,极具压迫感的御驾与跪地者对比鲜明。

    秦玅观的视线掠过面如死灰的秦妙姝,紧绷着的心弦有片刻松动。

    她不想瞧见这张与裴太后相似的脸,也不想因为太后的过错惩戒这个无辜的孩子。

    秦玅观阖眸,鼻息归复平缓时,心也软了。

    “罪臣秦妙姝,叩见陛下——”喉头梗着苦涩,张口时秦妙姝声调已显破碎。

    开口前,她本惯常性地称呼她为皇姊,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无论是从血脉,还是从作为,她都不配这般称呼她了。

    秦妙姝羞愧难当,如果可以,她更希望秦玅观今日不令人推开这扇门。

    在这明媚的阳光下,她觉得自己成了沟渠中翻涌的硕鼠,露在光耀下该死,淹在河沟也该死。

    她不敢瞧秦玅观,也不敢瞧已是太女的秦长华,眼中蓄满了泪水。

    秦玅观垂眸只一瞬,旋即仰了仰首。

    “既要行孝道,也要顾及用功。”

    陛下容她居于深宫照顾母亲已足够仁慈了,秦妙姝终日惶恐不安,等待降罪,从未恳求秦玅观的宽恕。

    这句话虽短,但已一锤定音,彰明了秦玅观的态度——这意味着秦玅观容许她继续在宫内陪伴秦长华读书,也未曾废除她宗亲的身份。

    秦妙姝僵了僵,再抬首时,陛下的身影已经远去,仪驾协行。

    她叩首,俯仰之间,早已泪流满面。

    小长华跃过地栿奔向她。

    秦妙姝展臂相拥,被冲得半身后仰。

    *

    呈送御旨的队伍在十一日抵达辽东,由官驿差员与夏属官出城相迎。

    战时城中的宵禁更为严苛,呈旨官员到时已是子夜,夏属官也是拿了方清露的手札和亲印才得以办差。

    马队一路向前,领队官员同夏属官谈起沈长卿的居所,预备着明早传旨。

    “衙门厢房人多眼杂,多少有些吵闹,不利于沈大人养病。方大人寻了临近府衙的僻静住所,由林大人调拨兵丁方位,以保沈大人无虞。”

    “大致在哪个方向?”传旨官问。

    夏属官指明了方向,传旨官随她远眺,眯起了眼睛。

    “怎么瞧着有火光?”夏属官也瞧出了不对,屈起眼探看。

    身后响起老差役的声音:“这情形,怕不是走水了!”

    走水。

    听到这两个字,官差们便打起了寒噤。

    上回沈崇年便是借着走水逃脱,而今陛下下了诏旨以示宽恕,再弄出什么幺蛾子,办差的这帮人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驾——”夏属官扬鞭疾驰,带着马队一路奔向东城区。

    一行人离火光近了,耳畔有了与宵禁格格不入的嘈杂。

    夏属官揪了个面颊漆黑的差役:“哪里着了,沈大人安好么!”

    “都着了!快些叫人吧夏大人,这点人手不够啊!”

    夏属官松了差役的领子,翻身下马,边奔走边呼喝:

    “叫潜火兵来!”

    “方大人那通报了吗!叫两个人,即刻就去!”

    “勿要乱了阵脚,不要一拥而上,离开的远的,你们,还有你们,去调水!你们,去叫人,疏散百姓!”

    “其余人随我来,务必找到沈大人!”

    她一路向前,纠集起散乱的差役和兵丁,将救火的秩序组织起来。

    辽东靠北,凛冬总来得最早。今年还未下雪,天气更是干燥。

    预备着防火的水缸要么干涸要么结冰,差役踹了许久摔倒在地,也未见坚冰有一丝松动。

    “没有水啊,大人!”

    “连廊也起火了,水不够啊——”

    “水泼不到高层!”

    “最早冲进去的那些人都说未曾寻见沈大人,沈大人怕是……”

    夏属官听得耳鸣,头晕目眩,但还是强撑着靠近火场。

    一片杂乱中,有一抹靛蓝逆着人潮而上。

    执一道人提桶泼水,干脆利落地将自己浇了个透彻,本就淡漠的面容染上了冬日的凉寒。

    她深吸气,水珠顺着眉梢滑落,一身冷厉中唯有琥珀色的双眼中燃着摇曳的光火。

    累积的木材因灼烧发出了哔啵的声响,与北风卷地吹折百草之声交织起近似哀鸣的声调。

    风吹斜了火焰,歪向一侧的民居,扑了半个时辰,火势未见一丝收缩,反倒有了蔓延之势,众人面上都露出了绝望的神色。

    执一冲进燃烧的廊檐时,不少人都觉得她疯了。夏属官探手阻拦,指尖却只触碰到了一片冰凉的衣料。

    “道长——”

    湛蓝色的身影晃过烟火,消失在浓烟之中。

    烟雾弥散间,沈长卿已被熏得睁不开眼睛了。

    发觉起火时,她因苦闷,正于顶楼抚琴。

    因在病中,她对冷热的感知要比旁人迟钝好些,呛鼻的浓烟要比火光先至。

    反应过来的沈长卿在那个瞬间,脑海中闪过了许多张脸。

    这场大火绝非意外。

    有人要她死。

    这世上只有死人不能开口,也只有死人能守住秘密——走沈家门路得到官位的,走沈家门路开脱罪责的不在少数,她姓沈,从前一面为皇帝,一面为宗族,握住了太多把柄。

    她必须死。

    即便秦玅观愿意保她,她也必须死。

    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她心底反倒升腾起哀凉,有一道声音告诉她:她这一生都是个笑话,不如归去。

    沈长卿背身,枯坐于古琴前,双腕垂落。

    浓烟熏红了她的双眼,渐渐的视线模糊了,她看不清纤细的琴弦了。

    烈火燃烧声中,知觉已渐麻木,耳畔的“归去”却被一丝若有若无的呼唤声冲破。

    “沈长卿——”

    灰暗的眼眸被这声响牵动,沈长卿僵直的脖颈逐渐松动,求生的欲望重新抽长,攀附缠绕起干枯的心脏。

    “沈长卿!”

    执一的去路被坍塌的廊檐支柱挡住,火舌窜了上来,热浪翻滚,灼烤她的面颊。

    她圈着双手,呐喊道:“沈长卿——”

    阁楼上,一道身影浮于火光中,沈长卿的眼睛微睁着,死气沉沉,宛若幽魂。

    执一被烟雾呛得连声咳嗽,却仍是强撑着呼唤她:

    “没有去路了便跳下来!我接着你!”

    沈长卿抚着灼热的围栏,身后的衣袍好似已经燃起。

    她努力睁着眼睛,视线却仍是模糊的;只得努力寻找声源,辨识方向。

    记忆中的场景和直觉带来的对高处的恐惧蔓上心头,沈长卿翻越围栏的动作有些迟钝。

    “快跳!”执一语调沙哑,“再拖下去,你我都得死!”

    她躲过倾倒的廊柱,撑起来阁楼的木料吱呀作响,瓦片脱落,砸了一地残渣,也划破了执一的面颊。

    执一迎着火光张开双臂,得罗袖摆已被烤干,她扯着嗓子嘶吼,仪态失尽,再无一丝仙风道骨:

    “来不及了,快跳——”

    第154章

    “沈长卿!”

    “来不及了, 快跳——”

    执一的数十次呼唤才换来了沈长卿缓慢的动作。

    思绪禁锢于“该死”之音的沈长卿好似被抽去了魂魄,成了牵线木偶,而操纵她的人正牵引着她一步一步迈向死亡。

    她的视线里只有烈焰与浓烟, 眼睛渐渐睁不开了。沈长卿猜到,经此一遭, 她即便能逃生, 双目也大概要失明了。

    热浪翻涌,持续已久的痛感钝化了她的感知觉,沈长卿脱了力,整个人变得轻飘飘的。

    门楼仍在坍塌,吱吱呀呀的声响与爆裂音交织着, 化作了催命符。

    蓦的,被火烧去一角的阁楼护栏也断裂了,眨眼间,整个阁楼就要倾倒了。

    执一心急如焚,正欲强行穿过火焰交叠起的屏障, 一道黑影便落了下来,一同坠落的还有断垣残壁。

    她这半生从未有过这样绝望无助的时刻, 学过的大道, 习过的术法,练过千万次的功夫,在这要紧的时刻通通失效了,唯有躯体快过停摆的思绪不断运作, 带着她义无反顾地奔向沈长卿坠落的方向。

    衣袂在灼烧,飘扬的发带在坠落时飞出。

    火光化作鲜艳的羽翼, 成了沈长卿的展开的翅膀,在空中划出灼眼的弧光。

    衣袖擦着火焰滑落, 执一发出近似哀鸣的呐喊,竭尽全力地收紧臂膀。

    凉意锢住了热浪。

    沈长卿落入了萦绕着凛冽气息的怀抱,带着湿意的前襟压灭了点点星火。

    执一来不及检查她的身上是否还有火苗,便横亘着小臂托住她的脖颈和肩膀,另一侧手臂托起了她的腿弯,如同失控的车辙,朝院外奔去。

    “我看不见了。”沈长卿哑哑道。

    执一不忍垂眸,只道:“阖眼,睡一觉便好了。”

    清泠喑哑的语调冲淡了灼烧带来的疼痛,知觉在一点点恢复,沈长卿枕在她的肩颈间,能觉察到她说话时喉间极轻的震动。

    这音调蛊惑十足,她明明不信,却还是忍不住顺从,缓缓阖上了眼睛,暂时忘记了方才经历的一切。

    拢着她的清冽与她的体温交融,痛感重新袭来,沈长卿难捱地挣扎。

    颈间忽有微弱的凉意,沈长卿凑近了些,这凉意却消逝了。

    “你哭了么?”沈长卿问。

    执一没有答话。

    *

    十六日,仪使赴奉天殿于御座前设置香案,请奉翰林院同内阁共拟的立储诏旨。

    丹陛之上,奉着储君宝印与金册。

    寂静的大殿中,宗亲与内侍垂首而立;大殿台基之上,金吾卫与大汉将军分列两侧,沿着丹陛执杖齐立;台基之下,文武百官依照品级队秩绵延数里,一直通向奉天门。

    宫墙周遭是手执乐器的和声官与屏气凝神的鼓手和角手。

    今日天未亮,宫人便以清水洒地,彻底铺出了通往东宫的石道。

    旭日东升,日晷针影缓缓滑向册封吉时,宫道上的水泽早已消失。

    彼时的东宫中庭秩序井然,僚属与护卫早已整装待发。

    唐笙立于队首,身着赤色罗织衣裳,头戴正二品六梁冠,动作间佩玉叮当,异常威严。

    她皇帝亲点的接引仪官,代表着秦玅观的意志,彰明秦玅观对于嗣君的重视。

    静待了许久,印明窗上的身影由宫娥侍奉着,戴上了旒冕。

    秦长华面色庄重,缓步出殿。

    尚宫高声唱喝:“皇太女起驾——”

    分列两侧仪仗随之而动,跟着步辇汇成同一队秩。

    嗣君仪驾行进了许久,最终停在奉天门前。

    秦长华下辇,由唐笙陪伴着穿过奉天门。

    明亮的鞭声过后,角声四起,鼙鼓喧天,嗣君礼乐大作。

    年幼的秦长华由引礼官接至丹陛拜位,乐声终止。

    唐笙停于丹陛下,高于群臣,低于皇帝与嗣君。

    赞礼高喝叩拜。

    “拜——”

    台基下,皇室宗亲与文武百官齐齐叩首。

    “再拜——”

    诸臣再次叩首。

    “兴——”

    诸臣抬身。

    “平身——”

    最后一声令下,众臣才得以起身。

    乐声再起,秦长华拾级而上,进入大殿。

    “跪——”

    赞礼引她朝丹墀上的秦玅观行大礼,宣读立储诏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神器万钧,选贤与能,咨遍宗亲,翁主长华,质睿冲远,英姿特立,德孝俱全,可堪重任,济世安民。今册为皇太女,以承鼎业,百世永固,以贞万国。钦哉!”

    诏旨宣毕,赞礼再唱俯伏,再行叩拜。

    秦长华跪受金册与宝印。

    “仁君当神器之重,守社稷,保万民,是为天子。恪守王道,善待子民,遵圣人之诫,万不可骄奢淫逸,远忠贤而近邪佞。”

    秦玅观以为君之道训诫,秦长华一一应下。

    她微颔首,秦长华对上她的视线,重重叩首。

    皇太女依制起身,由百官奉迎,由东下阶,伴着音声出殿。

    同一时刻,端午门前,宣政殿上,外禁宫处,礼部各官员分别宣诏,通晓百姓。

    民间与宫中皆燃鞭奏乐庆贺。

    礼毕仪成。

    大殿内,丹墀上的秦玅观与殿门边的唐笙遥遥相望。

    方汀小声提醒:“陛下,依制,您该在太女奉宝册入宫前先回宣室殿,不然就是礼制颠倒了。”

    旒冕微动,碰撞出细碎的声响。秦玅观靠上御椅,紧绷的肩头终于放松。

    “朕都未曾过继长华为子嗣,又何必在乎这点仪制呢。”秦玅观说。

    方汀语塞。

    罗衣太长,唐笙提摆,从侧翼上阶。

    “陛下,回罢。”她说。

    秦玅观将手臂交给她,借着唐笙的力起身。

    “多气派,多威严呐。”秦玅观浅声道。

    “您从前没有册封大典么?”唐笙问。

    秦玅观敛眸:“时局动荡,先帝病笃,朕只得了一纸诏书。”

    她的语调中藏着落寞,唐笙听得眼眸微动。

    秦长华身边围着的女官是秦玅观亲手为她挑选的青年才俊,是她日后稳坐大位的政治班底。如今战事四起,秦玅观能拨出这样一笔银子,为她操办册封大典,为得就是天家威严,彰显秦长华即位的名正言顺。

    她作为大齐开国来唯一位女帝,处处为嗣君考虑得当,替她阻隔了千难万险。这样顺利清明的局面,是从前的秦玅观想都不敢想的。

    唐笙鼻尖发酸,很想抱一抱秦玅观,却碍于百十双眼,生生止住了念想。

    秦玅观轻笑着探出指尖,歪首,点了点自己的十二旒冕:

    “这冕太沉了,朕想叫她戴得轻些,叫日后的继任者,戴得更轻些。”

    唐笙“嗯”了声,鼻音发沉。

    大病初愈,秦玅观累得有些快。她在丹墀下立了会,才在唐笙得搀扶下上了御轿——天气凉了,方汀忧心她染上风寒,特地叫造办处给轿里多添了层保暖层。

    秦玅观上轿后,轿帘都被掩得密不透风,传出来的声音都有些发闷。

    “起驾——”方汀唱道。

    仪仗前行,明黄色的华盖迎风飘扬。

    宫墙之下,长长的队列占去了大片石板道,队列之后有一抹微小的人影飞奔靠近。

    御林卫验明身份后容许她上前,传信宫娥步伐匆匆,终于遇上了方姑姑。

    她凑在方汀耳畔轻声说完,方汀的面色当即就变了。

    湛蓝色的女官裙摆掠过连片的皁靴追至御前。

    秦玅观打起轿帘,听得她的陈奏,面色倏地冷了。

    她的视线落在唐笙肩头,方汀领会到她的意思,简单向唐笙说明了情况。

    视线交汇,秦玅观和唐笙的眼眸都染上了忧色。

    她们都太了解彼此了,只一个眼神便明白了彼此心中所想。

    秦玅观已经预料到,唐笙或许真的要担上蕃西谈判的主官之责了。唐笙也明白这样的结果意味着什么,她没有足够的经验周旋于外邦之间,肩上的担子无比沉重。

    道上不宜议事,唐笙抿了抿唇,脑海中不断思索着此事,到了宣室殿内便阖上了门。

    “沈太傅是真的眼盲了吗?”唐笙问。

    “执一正医治,不知能否痊愈。”秦玅观答。

    “陛下……”唐笙低低道,“此事并非巧合,定然是有人设局。”

    沈长卿牵连了多方势力,从前作为双面派,知晓了太多内情。这样的人在事情败露后就成了各方恨之入骨,期盼灰飞烟灭的人。

    唐笙无需细思,便能明白其中内情。

    “辽东是沈家兴起之地,势力盘根错节。”秦玅观揉着眉心答,“此地,她是待不下去了。”

    “贸然将她带回也并非周全之道。”唐笙补充道,“道上可做手脚的地方更多,反倒不利于沈太傅保命。”

    秦玅观解了旒冕,唐笙扬臂替她摘下,奉于身前。

    “你说的有理。诏令得秘密发出,护卫兵丁得从禁军中挑选。”秦玅观的指尖抚过额角浅浅的压痕,“朕即可便拟诏旨,你亲手交给十一娘,此事叫御林卫去办。”

    “是。”唐笙应下。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提醒她道:“若是沈太傅的眼睛能医好,路便能多一条……”

    “你是说,授予她辽东实权。”秦玅观说出了她心中所想。

    唐笙颔首,将旒冕搁于案上:“谁人轻易动在任的朝廷命官?”

    秦玅观轻叹息:“阿笙,你错了。”

    “他们并无人性,亦无畏惧之心。”

    第155章

    意识清醒时, 沈长卿的视线里只有微弱且模糊的光亮,像是蒙在薄幕之中,再努力也只能瞧见朦胧的轮廓。

    劫后余生的喜悦消散了, 发自内心的寒意蔓向四肢。绝望之余,沈长卿结痂的指节覆上面颊, 摸到了覆在眼睛上的白纱。

    “沈大人。”立于榻侧的执一轻唤她。

    沈长卿循声偏首, 下意识眨动眼睛,视线依旧模糊。

    覆面的白纱为眼睫掠动,有微弱的起伏,执一注视着她的动作,指节微蜷, 喉头滑动。

    “我看不见了么。”沈长卿说。

    “火太大了,烟浓,双眼需得用些药方能复明。”执一答。

    沈长卿沿着白纱边缘,摸到了结扣处,轻巧一勾。

    干涩泛红的眼眶露了出来, 镶嵌其中的双眼毫无神韵,分明是眼盲之人才有的状貌。

    执一移开了视线。

    沈长卿视线里, 只有光亮变得浓烈了, 人影却依旧朦胧。

    她呢喃:“看不见了。”

    白纱沿着指尖滑落,飘向灰暗的脚踏。

    执一上前一步,挡住笼罩沈长卿的光亮。

    “双目未愈,勿要摘了这白纱。”她从佩挂身侧的布袋中取出干净的白纱, 冰凉的指尖触碰沈长卿的耳廓,缓慢抚过, 再一次为她包扎好,“再等些时日, 便能视物了。”

    “再等多少日?”沈长卿微仰首,依着记忆里的情形同她说话,眼眸停在了她的肩头。

    执一顿声,未再有言语——她智周万物,又有一颗玲珑心,执一说得愈多,露出的破绽便愈多,如此,反倒不好。

    沈长卿的泪早就流干了,走水那天她便料到了结局,如今就是化作了魂魄也不意外了。

    她再悲痛也无济于事,反倒会成他人的笑柄。

    所以沈长卿不哭也不怨,只是寻觅光亮,睁着灰蒙蒙的眼睛定定地眺望远方,仿佛一尊石像。

    “沈大人……”

    “不必称我为沈大人。”沈长卿低哑道,“我是待罪之身,原不配活着。如今又成了废人,不值得道长用敬称。”

    执一手腕垂落,缠绕着白纱的掌心掩于宽袖之下。

    今日是冬日里难得的艳阳天,浓烈明媚的光线洒进屋内,执一背脊发烫,身影遮掩下的人却无法与她同享这片温暖。

    只差一点,事情的进展便和今下截然不同。

    “长卿。”执一头一回这样称呼她,“沁香阁走水那夜,陛下的诏旨已到辽东。方大人代宣,陛下将你划出了彻查名册——”

    沈长卿抬首。

    执一喉头发涩:“欲点你赴蕃西办差。”

    沈长卿彻底僵住。

    *

    嗣君册封大典过后,离别便成了唐笙和秦玅观相处的主调。

    秦玅观总是在无意间同她讲起许多道理,有些唐笙已经知晓,有些唐笙仍觉耳生。

    譬如人性,唐笙坚信人生来便是一张白纸,这世上绝无没有缘由的恶。

    秦玅观问她:“倘若生在淤泥呢?”

    唐笙哑然。

    “人本质洁,可生来便由成人养育,早早染上色调了。”秦玅观浅浅地笑,她坐着动作间牵起繁复的冕服,一枚一枚扣下她的指节,“我最忧心地便是你的善——”

    “这世上最难过的人,便是善与恶都不够纯粹的。一心向善者,善是毕生所求,因善遭罪也不觉痛楚;恶者不会起善念,一心为己,反倒难为旁人所伤。”

    秦玅观摩挲着她的手背:“可你不同。为善居多,那点恶念也仅是出于反击,捧着这样一颗心,反倒易为旁人利用。”

    “我这般说,你明白么?”

    唐笙似懂非懂,秦玅观也不强求她领会,只告诫她,在沙场和军营,切勿起善心,一切都需多思一层,探寻隐匿的恶念。

    “我明白了。”唐笙反握住她,弯下腰来瞧着五屏椅上的秦玅观,梁冠险些顶到秦玅观的额头。

    “摘了。”秦玅观的当阳穴欢快地跳了两下。

    唐笙麻溜摘冠,同秦玅观的旒冕摆于同侧。

    “不歇一歇么,今日还未疲累?”她问。

    秦玅观抬手,两指推远她的额头:“政务还未处置。”

    唐笙瘪瘪嘴,既心疼又难过。

    秦玅观活动了下肩头,正欲传唤方汀来更衣,便见唐笙缩到博古架边,一身威武的罗裳都挡不住这委屈相。

    她梗了梗,叫她上前:“替朕更衣。”

    “唤鹤氅吗?”唐笙问。

    秦玅观颔首,唐笙快步绕过屏风,直奔内间。

    她抱着氅衣出来时,秦玅观正书写着什么。唐笙凑上前去,瞧见了一连串的名字。

    “这是?”

    “随你去蕃西的名录。”

    纸笺上有方十八全名,还有几个唐笙有所耳闻的名字,新起的一列是博学鸿儒科新录的仕人。

    “给我点兵?”

    沈太傅在养病,若是此刻派人前往蕃西,唐笙必然是主心骨,秦玅观不放心,总想为她准备周全。

    唐笙说得虽是问句,心中却已经有了答案。

    秦玅观抬眸,递给她一个“知道就好”的眼神。

    “后边这一串呢?”

    “入仕一年了,带一带新官不是应该的?”

    她以玩笑的口吻说出这句话,但唐笙明白,秦玅观这是想让她聚集门徒,不至成为真正的孤臣。

    于君主而言,孤臣最好操控,换做旁的皇帝,恨不得手下人个个都是孤臣,秦玅观却主动为她点将,这是何等的信任?

    方才这人还批她多有心善,会为纯粹的恶意所伤,一转头自个便不设防备地捧出了一颗真心。

    一天天的说着自己是薄情寡义之君,将柔情都掩在了冰冷的旒冕与庄严的朝袍下,自己才是因为善恶都无法做到纯粹,满身覆着伤痕的那个。

    唐笙扑向她,惹得秦玅观移远握笔的那只手,扬了扬臂膀,好让广袖滑落些不至于触碰到笔墨。

    “陛下……”唐笙抱着她轻晃,一边轻蹭,一边用红罗衫将她裹了个结结实实。

    “属狗的?”秦玅观呼出一阵热气,没憋出好话,“这么黏人?”

    “汪!”

    唐笙呜呜了两声,真学起了狗叫。

    秦玅观被她气笑了:

    “王八变百福了,唐总督还是真是多变——怎么还咬人?”

    “就咬!”唐笙扬着脑袋,又啃了口,“您都将我当百福了,我顺水推舟磨两下牙又怎样?”

    语调这样蛮横,神情这般欠扁,举止这样放肆。

    秦玅观没见过这情形,心怦怦直跳。

    “撒手,别耽搁朕批折子……”她嘴上是这样说的,空着的那只手却拥住了唐笙的肩膀。

    “你骗人。”唐笙抵在她的颈间,“明明是在为我计事。”

    “是这般又如何呢?”

    唐笙哽咽了下:“我走了你又得不分昼夜地理政了,根本顾不上自己是大病初愈,我猜都不用猜,你这几日都趁我睡着了批折子,我忍好几回了!”

    因为勤政被近臣贴着面颊数落,这样的情形,古往今来恐怕只有秦玅观遇上了。

    “我就是忧心……”秦玅观也有些心虚了,语调不由得轻缓了几分。

    唐笙抱着人,以一个十分费腰的姿势同她僵持,鼻尖已泛起了红。

    秦玅观知道这是她要掉眼泪的前奏了,到时候真哭起来她又得心痛了。到时候保不齐冲动之下就强行将唐笙圈在身边,不允她随着志向翱翔,同她一道困在这宫墙之内。

    她硬是迫使自己硬气了几分:“说好的替朕更衣呢,你要违逆圣命?”

    唐笙深吸气,从她身上爬起来,解起了她的束带。

    她指尖发麻,结扣解了几回都没开,还是秦玅观覆着她的手背,带着她的指节解开了自己的下裳。

    “还有三日。”秦玅观说。

    唐笙怔了怔。

    “你还有三日便要去蕃西了。”秦玅观添全了句子。

    这句话触了雷池,唐笙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了。

    秦玅观一见她包泪,便知道收不住了,十分后悔说了方才那句话。

    “若非要紧事,朕不会再通宵达旦。”她竖起三指,朝天发誓,“君无戏言。”

    这哄孩子的语句骗不过唐笙。

    “何为要紧事,在你眼中就没有一件不要紧的事。”唐笙“恃泪而骄”,“说出来不过是哄我罢了。”

    秦玅观微屈眼,从她的话音中觉察出了什么,但还是顺着她的话往下答:“朕给你立个字据?”

    “字据也不行,谁知道日后会不会遵守。”唐笙乘胜追击。

    秦玅观不说话了,唐笙心下一紧了,忽觉不好。

    她正想着如何扳回话题,面颊便挨了捏。

    皇帝姥儿显然猜出了她心中所想,眼中多了几分玩味。

    “唐笙。”

    秦玅观已经许久没叫过她的全名了,唐笙的心颤了颤。

    指腹从面颊滑到喉头,摩挲了几回,隐入交领之下。

    秦玅观画着圈,轻笑了声,蛊得唐笙瑟缩起脖颈来。

    “身段不错,嗓音也好。说吧,京戏、越戏、豫戏、黄梅戏,你要学哪个?”

    “啊?”唐笙装傻充愣,继续学着百福蹭她,“您说什么?”

    “什么时候学了戏,如今也会唱念做打了,演起来脸不红心不跳的。”秦玅观拇指上拂,拭去她眼角的泪痕,“演得这样好,不上乐音台去真是可惜了,朕给你叫两个戏班来,继续。”

    唐笙眨巴眼睛,真的呆了。

    秦玅观恨得牙痒痒,顺手勾散了她的衣袍,继续捏她的面颊。

    “还在演——”

    既被识破,唐笙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贴了回去。

    “陛下……”她软下嗓子,学着秦玅观将自己勾得颤身得音调轻唤。

    秦玅观心酥了半边,一下说不出话了。

    良久,她涩着腔调道:“好好回话。”

    “好好回着呢。”唐笙忍笑。

    第156章

    用哭来进行利益交换, 唐笙已经轻车熟路了。

    小到一颗糖,大到昂贵的物件,带着风险的决定, 她都曾用哭换来过。

    小时候她想尝试于孩童来说颇为危险的事物,譬如走到阳台边缘向下眺望。她扯着嗓子痛哭一场, 就会换来家人保护下, 小心翼翼的尝试。

    譬如青春期,在虚荣心的作祟下想要得到什么,她便默默垂泪,隔日起床就能在房门前见到姥姥姥爷为她准备好的东西。

    ……

    过去她用哭号来换取家人的关注,得到想要的东西, 如今她用啜泣换取秦玅观的退步和纵容……

    哭这个武器,只对真正爱护自己的人有用。

    唐笙一边利用她,一边心怀愧疚,一边升腾起隐秘的快意。

    这世上除了秦玅观已无旁人会对她的眼泪动容了,这份歉疚愈发浓重了。

    可她享受秦玅观的重视与怜爱, 享受这种能够左右她的情绪,影响她的明睿决断的感觉。

    “好好回话。”秦玅观涩声道。

    “好好回着呢。”唐笙忍笑。

    秦玅观忍了又忍, 终于将她拉了下来, 迫使她双手撑在五屏椅上。

    “你这般不敬尊上,真是放肆。”

    词句从秦玅观唇齿间一个一个地蹦出,唐笙猜出她大概真是恨得“咬牙切齿”了。忙低伏脑袋认错。

    “微臣不敢。”唐笙说,“陛下乃是——”

    带着侵占和告诫意味的吻迎了上来, 秦玅观覆着她的脖颈,咬着她的下唇瓣, 齿尖厮磨。

    这王八小狗明知她生气,还是顺着她的恼火, 说些带着身份之别的话来她气她。

    秦玅观铁了心要拿出君王的威严罚她了。

    罗裳宽大,唐笙闷哼,感受到覆在后颈的指尖沿着脊骨线条下滑。

    革带在下坠,蔽膝和赤罗下裳一同滑落。说来也奇妙,素白中单和赤罗衣除了交领散下了,其余反倒整整齐齐。

    覆在大带上的玉佩是最后落下的,压着堆积的朝服,没发出什么震天动地的声响。

    “跪好了。”秦玅观沉声。

    朝臣忌讳的便是衣冠不整,仪态失尽,穿着最为隆重的朝服时更是这样。

    秦玅观没给唐笙留脸面,不容许她维持最初的仪态,使得唐笙交领散乱,再无维护礼制与仪态的作用。

    唐笙不敢忤逆她,分跪在她身侧,因为身后没有格挡,费了极大的腰力方才勉强立稳。

    秦玅观故意没托她,算是惩戒的一部分。

    “唐笙。”她冷声唤道,眼中却潋滟着波光。

    “微臣在……”唐笙颤声答。

    “从前说不敢擅自揣测君王之心,如今怎么变了。”秦玅观像拨动念珠那般点拨着她,拨得唐笙喉头发出轻浅的呜咽,“利用起君心来,真是得心应手。”

    唐笙呜咽了声,真和被呵斥时的百福有些像了。

    她下意识去抓五屏椅,光洁手腕露了出来,拇指与食指间的手窝因为使劲显得更深了。

    悬空的腰身被迫挺直,酸痛和慌乱一齐涌来。

    唐笙快要跪不住了。

    “今日未佩念珠。”秦玅观眉眼淡漠,漫不经心道,“是怕朝臣觉察么。”

    “依制,不该佩……”唐笙语调破碎。

    见她还能顶嘴,秦玅观抬高腕子,没得彻底。

    “是么。”她明知故问。

    唐笙咬紧了唇瓣,不说话了。

    秦玅观的惩戒不是说着玩的,她明白了。

    *

    “依制,今日该去给陛下问安。”秦长华托着下巴,眼睛盯着门扉,等待新夫子的到来。

    “安心等着吧。”秦妙姝翻着书页说,“陛下鲜少变动礼制的,可能稍晚些就召见您了。”

    陛下将她放了出来劝勉她好好读书,秦妙姝是真准备改过自新了,这几日读书甚至比小长华还要用功,说话时眼睛也一直瞧着书页。

    小长华的视线移到了她身上,歪着脑袋说:“陛下变的制可多了,还差这一回吗。”

    “殿下,那也等着,辽东和蕃西正吃紧。”秦妙姝终于望向她,“陛下许是正处置要紧事呢,安心等着便可了。”

    “再说了——”秦妙姝迟疑再三才道,“唐大人要去蕃西了,陛下她……”

    隔了五六岁,虽都还未长为成人,但她们的心智还是部分区别的。秦妙姝不知这个妹妹会如何领悟她的意思,所以说的很隐晦。

    “噢~~”小长华拉长了语音,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山长水阔,相思重重~~”

    秦妙姝撇嘴,有点点她人小鬼大的意思。

    “我是怕陛下又病了,大典要端坐那样久,门窗都敞着,染了风寒可怎么好。”秦长华说。

    “你……您莫要忧心那些了,好好读书才是真,学成了为陛下分忧,好让陛下安心养病。”小长华在她面前不爱自称“本宫”或“孤”,秦妙姝总是忘了转变称呼。

    正说着话,门外的尚宫轻咳了声。里边的两人立即收声,端坐好了,等待新夫子入内。

    门帘微动,一抹靛蓝色倾身入内。

    秦长华和秦妙姝定睛,瞧见了一张端庄的脸。

    这张脸的主人抬眸,眼神里流露着古板和严厉,两小只又齐齐垂眸。

    女傅向她们施以敬礼,身为嗣君的秦长华领着秦妙姝起身,向师者还礼。

    “博学鸿儒科一甲进士陈栖白,拜见太女殿下,弘安殿下。”

    “师傅免礼!”

    秦长华亲自扶她起身,陈栖白却仍是那副不苟言笑的面容,好似能不顾及她们的身份,敢拿着戒尺打她们手心。

    “今日便从《帝范》讲起——”

    陈栖白开口,秦长华同秦妙姝对视一眼,都有些诧异——这就开始了么,她们念了这么久书,这还是头一回。

    “君体第一——”

    “夫人者国之先,国者君之本。人主之体,如山岳焉,高峻而不动;如日月焉,贞明而普照。”

    女傅念起文本,微仰首,回眸时却见两人神色发怔。

    “二位殿下可是有困惑?”卷握着书册的陈栖白问。

    小两只忙摇头。

    “那便开始罢。”陈栖白收袖,动作儒雅。

    秦妙姝忽觉眼熟,静默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下意识回望小长华。

    小长华用眼神回答了她的困惑——她们都从陈栖白的动作里,瞧出了沈长卿的影子。

    她们不敢详聊,只能焦急地等待中间小半个时辰的茶歇。

    陈栖白出殿之际,一长一圆两个脑袋凑到了一块。

    “你说她棋术也了得吗?”

    “棋术了得,你怎么瞧出来的?”

    “我觉得模样仪态和沈大人近似的棋术都了得。”

    “歪理邪说,照你这么说,从古到今,明君都该长一个模样了。”

    “画像上确实像呀!”

    “都是后人画的,当然像了。”

    说着说着,小萝卜头托腮:“说起来,我倒真想和沈大人对弈一局,这帮学士都下不过我欸!”

    秦妙姝道:“因为您是太女殿下呀。”

    “也是哦,她们都让着我,说不定我其实是个臭棋篓子呢……”

    帘外又响起几声轻咳,两小只慌忙分开。

    秦妙姝压低了声音提醒她“去求见陛下,陛下不会让棋。”

    小长华郑重颔首。

    “说完了?”门扉边的陈栖白视线掠过她们,“温书还是谈天?”

    两小只一齐打了个寒噤。

    秦长华递了个眼神给秦妙姝——她们两个今日大概得被报到陛下跟前,垂着脑袋挨训了。

    *

    秦长华和秦妙姝忧心的事并没有发生,陛下今日忙着惩戒唐大人,紧闭宫门。

    唐笙双膝都跪软了,实在支撑不住,秦玅观才容许她坐下。

    可坐下也没得安宁,唐笙反倒更难受了——这样的姿态方便秦玅观轻拢慢捻,慢慢惩戒她。

    “陛下……”唐笙讨饶,“跪不住了……”

    她又要使劲又要支身,习武的底子再好,练武练得再厉害也架不住这般折腾。

    “圈上来。”秦玅观语调不染波澜,耳尖却泛着红,“以朕为支点,勿要苦苦撑着了。”

    唐笙照做,秦玅观却故意使坏,用足了巧劲和力气,指间的动作更密切更温柔了。她忍不住颤抖起来,很快便瘫坐在秦玅观膝上。

    “好累。”唐笙趴在她肩头抽抽搭搭,明明声调带着抱怨,心中却还惦念着她有没有累到,有没有不适,“我就是哭了哭嘛……”

    “我也累。”秦玅观长舒一口气,“可你实在是欠收拾。”

    她们都没再说话,秦玅观拥紧了她,冕服宽长的袖摆上扬,刚好裹住她。

    唐笙不撑了,管不得她撑不撑得住她,想怎样贴便怎样贴。

    秦玅观靠上椅背,腰身圆枕托着,也不觉得难以承受。

    “陛下……”唐笙唤她,“我,我……”

    秦玅观应声,鼻音很重。

    “我还想哭。”说时唐笙眨巴眼睛,眼泪又掉了下来。

    秦玅观:“……”

    “好了,好了,不哭了。”她温声安慰。

    她越安慰唐笙便越哭越凶,眼圈、鼻尖都泛红,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秦玅观慌乱间摸出帕子给她擦拭眼泪:“怎么越哭越凶了?”

    唐笙说不出自己的感觉,明明心被填得满满的,却又觉得一切都空落落的。她哭,又不明白自己为何而哭,见到秦玅观露出心疼的眼神,眼泪就止不住。

    她张了张唇瓣,发出微弱的声音,秦玅观凑近了去听,几乎是贴着她的面颊。

    “你说什么?”

    唐笙咬了咬唇瓣,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指腹下探,触碰到了秦玅观袍服上的湿润,涩声道:“朝袍……”

    “什么?”秦玅观问。

    “朝袍……”唐笙哽咽了声,“脏了……”

    秦玅观忍俊不禁:

    “阿笙,你怎么这般可爱呢?”

    第157章

    秦玅观比唐笙要先睡着。

    她的确累了, 再多的忧虑都凝成眉心化不开的愁,随着沉浮的心口散作疲惫的鼻息,拢住怀中的唐笙。

    唐笙小心挪动小臂, 从她的怀抱中一点一点钻出来。即将起身时,衣襟一紧, 身侧人鼻息发沉, 顿了片刻,缓缓睁开眼睛。

    “上哪去。”没睡醒的秦玅观鼻音很重,语毕,又阖上了眼睛。

    “口渴。”唐笙扯谎,“过会就回来。”

    揪着衣襟的指节松开了, 秦玅观动了动脑袋,背着光接着歇息。

    唐笙趿上屐,将衣裳抱在怀里,往外间去时几乎是贴着氍毹滑动的,生怕打搅到榻上的人。

    双膝跪久了还有些软, 腰也因为长久支撑在五屏椅上,避免压累了秦玅观而略感酸痛, 唐笙行至屏风边, 忍不住扶了把。

    “唐大人,陛下可是醒了?”方汀迎了上来。

    唐笙摇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方汀颔首,音量压得更低了:“您要先用膳么?”

    她们折腾完简单梳洗了一番倒头就睡, 到了这个时辰晚膳都没用,方汀一直吩咐人备着, 生怕她们饿着。

    唐笙知道她仅是出于职责和关心,并没有刻意提点的意味, 但还是面皮发烫。

    “陛下,等她醒了再传膳吧。”唐笙觉得休息不好带来的困苦远比饿一顿要难受,飞快套好棉袍扣好盘扣,“我要到耳房去,还劳烦您替我温上些膳食,不必太多。”

    “唐大人客气了。”方汀欠身,有些感慨。

    唐笙这人和那些一得势便时刻注重尊卑有别的不同,她的谦谨是刻在骨子里的,愿意将她们这些下人与她的同僚都当作平等的人来看待。

    她想扶她出殿,唐笙却轻巧挣脱,一出门便挺直了背脊。方汀在心中叹了口气,转过身去,隔着屏风眺望了眼榻上的人,回神时,唐笙已绕过照壁,消失不见了。

    *

    “陛下用过的方子同录下的脉案都在这了。”耳房中,匆匆赶到的萧御医拭着额角的汗,双臂抵在厚重的书册上,“您吩咐的事我已经办妥了,这十二张方子差不多就能应对陛下可能突发的急症了。”

    话说到一半,萧御医意识到自个光顾着放东西,忘了行礼,忙俯身。

    绯袖探了过来,用力将她扶起身,唐笙将她推至圆椅边:“坐,不必行这些虚礼。”

    时间宝贵,唐笙也不愿说太多废话,抢在萧御医开口前说起了自己的打算。

    “我想着,陛下用的方子不能乱换了。周院判拿掉了,太医院一直缺个主心骨,我想同陛下商议一番,正式提你到那个位置。你还要哪些副手,我也一并记下,陈奏陛下。”

    萧御医在两个月内已连升四阶,连她带的恩粮生都转为了医官。她入太医院不算久,医术也算不上最精进的,唐笙想把她拔到主位上,她实在是觉得自己有些的不配位了,便出声推拒。

    “你是觉得配不上么?”

    唐笙浅笑着望着她,萧御医对上她坚定的眼神,顿时生出种被光亮照透,显出原型,无处可逃地惭愧感来。

    一年前那个唯唯诺诺,被御林司审得默默垂泪,需要她边缝合伤口i边安慰的小宫娥似乎已经是上一世的人了。

    权力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同样是坐着,唐笙的语调里也没有威慑和恩赐的意味,但只要望向她的眼睛,萧御医便能觉察到稳操胜券,无畏险阻的气魄。

    “是。”萧御医应声,垂下头。

    “治疫救民,在旁人都不敢豁出去救治陛下时出手了。”唐笙温声鼓励,“为何觉得不配呢,那些人有你这样一往无前,正直无私,安邦济民之心吗?”

    萧御医不答,唐笙也不追问。

    她边阅览药方边等待她的回答,留意到她的神色稍有变动,唐笙添道:“陛下用人,从来都是不拘小节的,今日之我,未尝不是来日之你。”

    萧御医僵了僵。

    唐笙没有抬眸,搁下纸笺后,又从自己怀中摸出了预备好的药方。

    “这是我闲暇之余琢磨的,细致处必定是有毛病的,还劳烦萧大人为我瞧一瞧。”

    “遵命。”

    萧御医接了,余光里瞥见窗边形似方汀的朦胧的人影。

    “唐大人,时辰不早了,我明日再给您答复。”

    唐笙颔首,萧御医打起风挡,瞧清了门扉边的人,喉头一紧。

    裹着裘衣的秦玅观小半张脸掩在绒绒的衣领中,素色的锦缎衬得她同天上月那般清贵。

    “陛——”

    萧御医刚张开嘴唇,秦玅观便用食指抵住唇畔。

    这情形和一年前的有些像。

    陛下当时也是立在风挡前,周遭静得只剩下了风声。

    只不过这回,陛下没有转身就走,而是静静地等待,好似要给唐大人一个惊喜。

    萧御医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飞快退下。

    方汀则在秦玅观的示意下敲门轻唤:“唐大人,膳温好了,要传吗?”

    耳房内的人应声,方汀打起风挡,示意宫娥们入内。

    彼时唐笙还忙着分析药案,意识到不对时窄小的屋内已经挤满了端着漆盘的宫娥。

    “这排场也太大了,用不着这般。”唐笙抬眸,迎上方汀的视线,“撤下去吧,我用不完。”

    方汀扬着笑,招呼宫娥放下东西。

    靠窗的书案上,连片的医书和摆件都被收走了,膳食摆得满满当当,唐笙忽觉局促,抱着药方转到榻边瞧。

    风挡落下,木门吱吱呀呀地响了。唐笙知是她们退下了,兀自摸了个门钉饼啃了起来,眼睛还落在纸笺上。

    瞧着瞧着,面前压下一道黑影,肩头也覆上了什么。

    她抬首,对上了秦玅观藏着温润笑意的眼睛,费了老大的劲儿才咽下饼子。

    “忙什么呢。”秦玅观抽走了她手中的东西,十分霸道,“连用膳都顾不上了。”

    “什么时候醒的?”唐笙牵上她的手,试探温度,“手怎么这样凉,我方才同萧医官说话时,你一直在外边?”

    秦玅观不说话只瞧她,好似在责备她的忽视。

    “你藏得好呢,我还以为门外是方姑姑叫我用膳呢!”唐笙擦干净手,掌心裹住她的手,“叫人告诉我一声就行了,何必亲自来呢?”

    “都是油渍,太黏糊了。”秦玅观嘴上嫌弃她,指腹却不住地摩挲她的手背。

    唐笙顺势扣住她的指节,拉着她坐到身侧:“醒了就快用膳,用完膳就暖和了。”

    顿了顿,唐笙又凑了上来,轻嗅了两下:“身上药味浓,药喝完了?”

    秦玅观脱了裘衣,露出了一身月白色的圆领袍,捏了捏她的鼻尖:“真是狗鼻子。”

    “穿上,穿上,快穿上!”唐笙抓着她的裘衣着急忙慌地拢上,“知道给我披衣裳,自己就忙着脱了?”

    “这叫我怎么用膳。”秦玅观轻声埋怨,“裹得跟个粽子似的,举箸都难。”

    唐笙扣好结带,拍拍胸脯:“我喂,保管把您喂成球。”

    秦玅观:“……”

    腻了会,她们终于用上了膳。

    秦玅观啜着还冒着热气的汤水,光是瞧着唐笙用膳,口中的滋味都变美妙了。

    她习惯了捕捉细节,扫了几眼唐笙压在榻边的东西便猜出了她在做什么。

    “经此一事,日后我都会多留心些。放心好了,前二十来年,我也不是白活的。”秦玅观宽慰她。

    “这不一样。”唐笙又在纸笺上添了几行字,拔高了音量,叫来了方汀。

    “姑姑,这些您拿去,我能想到的状况都写下了,多预备着些,万一出了什么差池,也好应对。”

    “陛下若是又不听劝,不要命地处理政务,您就照我这上边写的办。”

    “这几样茶水最好也换了,换花茶或是糙米茶皆比这些好。”

    方汀接下,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不敢说话——这还是头回有人这么正大光明地点起秦玅观的习惯,吩咐下去的条条挨近试探皇帝威严的边缘。

    一边是皇帝,一边是皇帝的心上人,方汀哪个都开罪不起,干脆不说话了。

    秦玅观搁下瓷碗,面颊浸在柔和的光亮下,眼中竟流露出几分不易觉察的茫然和无措。

    “还有呢。”唐笙补充道,“陛下若是又蹙眉了,黑脸了,就多呈些甜食茶点……”

    有些人嘴上说着不嗜甜,实际根本离不开甜,也不知从前怎么忍住的。

    “你——”

    身侧人忍耐了片刻,终于要说话了。唐笙顺势抄起书案斜对角装着糖蒸酥酪的小盅,对准秦玅观的唇瓣。

    瓷盅抬起,秦玅观入了唐笙的套,下意识用手托住,乖乖啜了好几口。

    鲜奶、酒酿、冰糖汁、研碎的杏仁充斥着喉腔,甜而不腻,味道好极了。

    唐笙忍笑,本想说句“看吧,她就是这样”,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生怕戳破秦玅观本就薄的面皮。

    方汀不着痕迹地瞥了眼秦玅观,恍惚间,好似看到了江皇后还在时,那个鲜活的崇明殿下。

    她记下了唐笙说的,躬身行上一礼,悄悄退下。

    秦玅观喝完了糖蒸酥酪,抿了抿唇:“唇角没沾?”

    “方才喂得太急了?”唐笙问。

    秦玅观递了个眼刀,唐笙迅速闭嘴。

    “我猜,你是要我拔擢萧女医,将太医院那帮老顽固都清出去,日后的药方不得我允诺,即便是有理有据,也不得随意更变。”

    “陛下圣明。”唐笙赞道,“我同萧御医商议了一番共拟定了二十来张方子,应当足够应对了。当然,你要是用不到,那就是最好的。”

    秦玅观喉头滑动,温热的掌心覆上了她的面颊。

    “不出两月,动作快的话,一月便足够了。”她道,“你回来时便是隆冬了,往年的那个时候,京师必降瑞雪——”

    “你的生辰也在那几日。”

    唐笙怔住了,眼圈倏地泛了红。

    第158章

    秦玅观本想说, 我等你归家。

    可嘴张了一半,面颊却发了烫。

    她匆忙改口道:“我等你归家,一同吃长寿糕。”

    唐笙太了解她了, 知道她说的重点在于前半句,绽开了个大大的笑容。

    “我早些回来!”唐笙郑重道, “我一定早些回来!”

    她许多年没庆祝过生日了。

    来到这个世界前, 她已经没有家人了,费心费力念了八年的书,来到一个全新的城市,孤零零的,除了同事几乎没什么人际往来。

    在那个世界, 她在忙碌的抢救工作中忘记了自己的生日。下班时天上飘起了雪花,路过路边的糖炒栗子摊,嗅到了清甜的香味,听到了小女孩和妈妈的说话声,才记起了今天是个什么日子。

    只是个寻常的日子罢了, 回到出租屋休息好,又是需要工作的一天。

    她没给自己准备什么, 那些微不足道的怀念都随着谋生的步伐散在城市的烟火中。

    唐笙觉得, 她真实的生日到底是几月几日,一点也不重要了。

    只要还有人惦念着她,这便足够了。

    即便失去了从前努力了很久很久才得到的东西,她在这个世界得到的反而更多了。唐笙告诫自己, 那已经是过去了,不要沉湎于过去, 而要牵绊于今时今日。

    “又要哭了?”秦玅观蹙眉,眼中漾着光亮。

    唐笙这回只是红了眼圈, 她摇摇头,故意做些事情,好让自己忙起来转移注意力。

    秦玅观拉着人,双手捧住她的面颊,强迫她直视自己。

    “唐笙。”秦玅观唤她。

    唐笙瞳孔微颤。

    吻落了下来,脑袋晕乎乎的,白日的晕眩感又涌了上来。

    “舍不得。”秦玅观喘息,呢喃道。

    舍不得,又不得不放手。

    她也曾动过立后的念头,或者寻个借口将唐笙圈在身边,可每每细思,她都会觉得自己也变成了那些视妻子为物件的男人。

    唐笙有自己的抉择,有自己的目标,她不能这般自私。

    “我也舍不得。”唐笙回啄她的发鬓。

    “可还是要去,不是么。”秦玅观揪紧了她的衣袍,“犟种,天生的犟种。”

    唐笙哑声笑了。

    “笑什么?”秦玅观后倾些身,继续捏她面颊。

    “不知道,就是想笑。”唐笙说,“不让我笑的话,我就哭了?”

    秦玅观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吃饱了吗?”

    唐笙小鸡啄米般点头。

    “回去。”秦玅观指尖下滑,抚过她的下颌和颈线。

    “好。”唐笙的语调更哑了。

    *

    临别前的温存总是最令人眷恋的。

    唐笙恨不得时时刻刻和秦玅观腻在一起,秦玅观同她一样,只不过不愿表露得那样直白。

    最后一日,秦玅观除了召见阁臣,其余时刻,唐笙总是如影随形。

    欲与望轻易被不舍和思念点燃,来来回回许多次,停下时,两人都精疲力竭了。

    唐笙觉得再这么下去,秦玅观的血条定会掉上一截,到后来,随便秦玅观怎么撩拨她都紧紧揪着被褥当壳子,安安静静地当缩头王八。

    “出来。”秦玅观扒拉棉被,将人捞出来,“一动不动的,真成王八了?”

    唐笙阖着眼眸,继续往下缩。

    秦玅观无语凝噎。

    她合衣而眠,背过身去,用身体压着一侧棉被,将盖在唐笙身上的都卷了过来。

    身着中衣,只有肚皮上还沾着点棉被的唐笙直挺挺地躺着,十分无奈。

    殿中燃着好几个炭盆,唐笙不至于冷,但也和暖和不沾边。

    “陛下——”唐笙软着嗓子唤人。

    秦玅观一动不动。

    “陛下~”唐笙凑上前。

    秦玅观肩头微动,拉高了棉被将自己泛红的耳朵藏了进去。

    “皇~帝~姥~儿~”

    发丝垂了下来,扫着她的面颊。

    唐笙使坏,故意将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全扑在她的肌肤上。

    “你身后有,自个盖一床。”秦玅观瓮声瓮气道。

    这回是来真的了,唐笙的视线扫来扫去,终于寻到一处破绽。

    秦玅观只觉腰后一凉,紧接着腰身便被人圈住了。

    宽松的中衣因为动作积于身侧,露出的肌肤有发丝掠过,凉凉的,柔柔的,痒痒的。

    唐笙钻了进来,从她的小腹啄起,一路向下。

    秦玅观推她,用动作表达了她对唐笙迟钝反应的拒绝。

    “最后一回了,行么?”

    垂眸的视野很暗,秦玅观的神思为那双烁着光点的眼睛攫走了,回神时,唐笙已照着自己的打算继续前行。

    秦玅观攥上了褥子,指尖泛白。

    “明日……乘车去,不许,不许骑马……”

    唐笙轻咬了唇瓣,没有瞧她。

    平滑的褥子上留下两道抓痕,秦玅观的指节穿梭于她的发间。

    “你,少去战乱处晃悠,若是……”

    “若是什么?”唐笙咬人,闷声问道,“您要惩处我?”

    秦玅观好想抓她,但又怕真给她抓疼了,忍了又忍,等鼻息平复了才继续说话。

    “十八那朕已经吩咐过了,若是——”

    若是唐笙再像上回勤王那样不顾性命地往险境顶,她定叫方十八给她拉回来,有一丝一毫的苗头,秦玅观都会下诏给她押回来。

    “若是”之后,还有好长一段话没说,秦玅观声调破碎,开口了也说不利落了。

    “若是什么?”唐笙再次磨牙,将“故意挑衅”四个字摆到了明面上。

    秦玅观恨得牙痒痒,正欲拿出皇帝的架子压一压她的造次。伶牙俐齿的唐笙却使着灵巧柔软的舌,深入浅出,将她辩得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她应当意识到的,当她最早为唐笙的形体和修长有力的指节吸引时,就该能意识到会有这么一天。

    唐笙能像如今这般挑衅她,正是她亲手教出来的,秦玅观这会只能算是自食其果。

    窗外阳光明媚,秦玅观以臂掩面,难耐地偏头,朝向墙面。

    殿外乾坤朗朗,檐下偶有细碎的脚步声。

    方汀远远便瞧见了一脸委屈的太女殿下,忙迎了上去。

    “小殿下,您这是?”

    “陛下呢。”秦长华撅嘴,眼中包着泪,好似下一瞬就要哭出来了。

    “陛下今日身子不适,歇下了。”方汀低低道,“您要同陛下说什么,奴婢转奏。”

    秦长华眼眸微动。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方汀总觉着小殿下眼中闪过了狡黠的光。

    “陈学士今日没来过么,陈学士说今日陛下在的呀?”

    “陈学士未曾来过。”方汀答,“陛下这两日未曾召见陈学士。”

    秦长华安心了——看来这陈古板没来找陛下告状。

    她谢过方汀,抽抽嗒嗒地背过身,绕过照壁时便擦净了面上的泪痕。

    殿内,炭火催得热浪更烈了。

    秦玅观汗涔涔地蹭着枕,眼底潋滟着波光。

    唐笙啄过她的心口、下颌和额角,轻声道:“方才怎么听到了哭声,细细的,和长华声音有些像?”

    秦玅观听出了两层意思,但因为脱了力,懒得搭理她。

    “我真的听见了。”唐笙面色严肃了些,配着粉扑扑的面颊,略显滑稽。

    “狗鼻子,狗耳朵。”秦玅观沙哑道,“内殿离中庭那么远,你怎么听见的。”

    “就一瞬,也可能是听错了。”唐笙答。

    秦玅观抚着她的发:“别想这些了,仔细想想,还有什么要准备的。”

    蕃西土地贫瘠,缺得东西可太多了,跟京城不能比。秦玅观到那又得吃好些苦,想要她能多预备些东西。

    “陛下也要赏赐微臣蔬果和肉食,随臣出征吗?”唐笙打趣道。

    “少嬉皮笑脸。”秦玅观敛眸。

    她开心不起来。

    这段时间,她也收到了不少出于各种目的参唐笙的密折,有些自诩刚正不阿的言官就差指着唐笙的鼻子说她是佞幸了。

    秦玅观御笔驳斥,这才止住了言官里这些蠢蠢欲动的谣言。

    明明是顶着脑袋去办差事,却为旁人曲解为以公谋私,私下里不知遭受了多少非议。

    这些言论造不成什么要紧事,但秦玅观替唐笙委屈。

    唐笙这一程算不上出征,所以她不能大张旗鼓地出城相送,让那些贬低她,蔑视她的人都见证一回她的决心和志向。

    她只能悄悄地去,悄悄地回,目送着她的身影离去。

    秦玅观有些不甘心。

    “陛下。”唐笙觉察到秦玅观的难过,放缓了声调,“我是何人,我做的是何事,无需旁人的佐证——”

    “我问心无愧便好了。”

    “你能这般想,便是最好的。”秦玅观摩挲指腹,将思绪从不甘的情绪中抽离。

    她们接了个温柔平和的吻,用亲昵传达了藏在心中的言语。

    小王八志存高远,心境已与往日不同。

    秦玅观瞧着她一路摸爬滚打,成长成如今这副独当一面的模样,既心疼又欣慰。

    她哑声道:“休洗红。”

    “这是什么?”唐笙问,“叫我不要洗那缂丝赐衣吗,因为太贵重了?”

    秦玅观轻笑,眼底的波光颤动。

    她顿了顿道:“休洗红,洗多红色浅。”

    “是诗词么?”

    “嗯。”

    “什么意思呢?”

    “自个参悟。脑袋灵光的话,一会便猜出来了。”

    “我笨,要陛下讲。”

    唐笙委屈巴巴地恳求,秦玅观仍是不答,只笑盈盈地凝望着她。

    第159章

    “休洗红, 洗多红色浅。”

    昨日,秦玅观抚着唐笙的面颊轻喃出这句,今日, 她便见到了一身绯袍的唐笙翻身上马。

    “卿卿骋少年,昨日殷桥见。”

    秦玅观在心中念出了后半句。

    较艺大典后, 那个不知所措地抱着河曲马连头也不敢抬的小宫娥, 如今头角峥嵘,意气风发,已成旁人高攀不起的显贵。

    秦玅观喜欢这般英姿飒爽,斗志昂扬的唐笙,在她身上, 秦玅观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囚禁于病弱的躯体,只能在光亮下显露出真形的身影。

    “陛下。”唐笙熟稔地抓起缰绳,拇指抵于顶端,“天凉,您早些回吧。”

    马背上的人身姿挺拔, 需得垂眸才能同她对视。

    秦玅观扬首望她,唇角笑意渐深。

    “不乘车?”

    “太慢, 叫他们在马队后边跟着, 莫要到前边来。”

    “天晴时骑马,遇着雨雪,勿要强撑。身子要紧,真病了反倒耽搁工夫。”

    “唐笙明白。”

    ……

    不过寥寥几句, 能在这么多双耳朵倾听下说出的嘱托都说完了。

    秦玅观虽是微服出行,但作为主君, 无论如何都该是先上轿的那个。

    方汀打帘请她入内。

    小轿轻摇,护送御驾的人马渐行渐远。

    唐笙这才打马, 带着众人出城。

    她不知道的是,小轿侧面的帘幕其实一直未曾放下。

    秦玅观松手时,唐笙已穿过石拱桥,再也瞧不见身影了。

    她垂眸凝望着被风拂动的石青帘幕,默念:

    封侯早归来,莫作弦上箭。

    *

    京师尚等待年末的第一场大雪,而西北边陲的蕃西隆冬已至,积雪一层覆着一层,无人知晓寂静的路段,一脚下去,小腿将会没进去多深。

    飞扬的大雪中,行驶缓慢的粮车成了点缀在雪地中的连串黑点。

    呼啸的风声吹散了粮台官的呵斥,冻得打颤的军士面上结着一层冰碴,推车时几度栽倒在积雪里。

    “不能停,此处挨着山林,拖得越久闪失越大!”粮台官从污雪中爬起来,来不及拍掉棉袍上的雪粒子,便一脚深一脚浅地冲到临近的粮车前。

    “快走!”粮台官以肩抵车,咬牙苦撑,“快走啊!”

    粮车不行反退,推行者一个不注意,推车便顺坡滑下,堆成小丘的粮袋随车侧翻,砸起了阵阵积雪。跟在后边的兵丁害怕被车碾压纷纷躲避,一时间,押粮车队七零八散,粮台官急得锤头痛哭。

    凉州战事吃紧,三面被围,只剩这唯一一条运粮道了。

    主将已下死令:押粮失期者斩立决,有失粮草或暗自倒卖者,诛连其下属与族人。

    战时得军法比国法来得更严苛,粮车滚下时,粮台官绝望之际,甚至想到了自刎谢罪。

    众人回过神追向粮车时,山上又冲下乌泱泱的人。他们之中许多人都只穿了件破破烂烂的单褂,冻得一步三个跟头了也要滚下来争夺粮食。

    粮台官瞧见这帮人眼中的光亮,拔剑吼道:“是流民,护粮!”

    揭竿而起的饥民已分不清是与非了,他们只知道杀了眼前这群兵丁,他们就能填饱肚子了。

    刀枪剑戟刺向一个又一个饥民,白刃进,红刃出,血水染红了大片土地,雪中躺满了衣衫褴褛的尸首,残留温度的鲜血在雪粒间融出了一条路,血水覆着血水汩汩流淌。

    杀得双眼赤红的军士并没有吓住饥民,耒耜与削尖的木棍照样能轧死人。

    愈来愈多的饥民围了上来,将军士们逼进包围圈中。

    “天亡我也!”握着剑的粮台官痛哭流涕,“天亡我也——”

    *

    “唐大人,远处似有异动!”

    斥候回报,引着唐笙看向西南处的雪山。

    天气阴沉,唐笙屈眼远眺,也觉异常。

    “你领一队人马,贴近了再探,若是我们的兵马遇险,当即放出响箭,若是敌情不明,派人再报。”

    “是!”

    这样的环境里,人愈是少,愈难被发现。

    下完调令,唐笙做出原地待命的手势,兀自打马前行。十八不放心她,早早跟了上来。

    “十九,这还未曾贴近凉州境呢,也未曾到大营探明状况,贸然动作怕是不好。”方十八说。

    唐笙用刀柄抵了抵额角,将暖耳往上推了些,好让自己听得更清楚。

    “丹帐人?”她言简意赅,说话时呼出一阵白气。

    “凉州未破,此处不该有丹帐人。”方十八答。

    说这话时,她心下一凉,忽然联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唐笙从她的微变的神情里猜出了她心中所想,摇了摇头:“消息不会迟到这个境地。城若是破了,周遭也不会这般安静,还在城中的百姓应当早出逃了。你瞧这积雪,有太多足迹么。”

    方十八颔首,唐笙的视线则一直落在群山之间。

    蓦的,不远处响箭窜天。

    “左军跟进,右军徐行!”

    唐笙命令果决。

    流民众多,斥候不敢贸然上前,等到左军靠近了才打马增援。

    彼时,包围圈中的军士死伤过半,就在众人以为要命丧此处时,远处响起了奔马声,回头望去,马蹄激起的雪浪排山倒海而来,气势骇人。

    捡粮的饥民觉察到不对,拽着粮袋往山林去,等到瞧清了来者,慌忙劈了粮袋,用破衣烂裳兜了往回跑,怀里的粮食漏了大半,咒骂与哭号响成一片。

    “官军来了,快跑——”

    “快跑啊!”

    带人劫粮的啐了口唾沫,用柴刀死了粮台官,抄起了地上的粮袋便要走,手下人有样学样,一时间,包围圈里只剩十来个军士负隅顽抗。

    缠斗不久,局势便颠转了。

    骑兵掀起的寒风终于吹到,马群与人群.交叠,增援军士扬起马刀,正欲冲上前劈砍,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厉呵。

    “搭弓!”

    身着白罩甲,仅有袖腕露出零星绯色的女将按马上前,引得军士们让开一条道路。

    鲜血顺着柴刀滴下,领头的丢了粮袋,顶着箭矢上前。

    “被包了圆,走不掉了!”他呼朋引伴,仰天长啸,“这群当官的都该死,临死前多杀一个是一个,到了阎王爷那也好诉冤!”

    民怨。

    唐笙的眉头蹙起。

    马下,打算抛却性命的流民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唐笙没有犹豫,搭弓对准杀害粮台官的主谋。

    利箭离弦前偏离了几寸,射中来者肩头。

    流民头目用柴刀挑出了箭矢,怒意更甚。

    唐笙没有犹豫,在柴刀落到自己身上之前射出了第二箭。

    这一箭正中来者膝头,随着头目倒下,为官军俘获,暴动的流民终于消停。

    “拿下方才冲在最前的那些人,捆着带回大营提审。”唐笙放下弓,对近卫道,“其余人收拢粮草,速度要快。”

    骑兵运作,后到的右军步兵加进了收拢粮草的队伍中。被围的流民死死盯着官军和营兵,满脸愤恨。

    方十八心中发痛,但也不好说些什么。

    战乱遇上大雪,百姓的日子本就不好过,加之蕃西民风彪悍,闹出眼下这一出是必然的。唐笙带的这群精挑细选的悍将强兵,应对这群只有竹竿和农具的流民绰绰有余。换做别的官员,定然是杀光他们了结此事,必不会留这群人一条性命,还去详审有何冤屈。

    唐笙方才射出的那两箭也足够克制了——这样近的距离,又是袭官,马上甲胄齐全者手起刀落,挑起动乱的就要人头落地了,完全没有还击的余地。

    “十九——”方十八侧身瞧人。

    唐笙翻身下马,按着佩刀缓步上前。

    “十九!”方十八当即跟上,生怕她出一点差池。

    唐笙扬臂,示意方十八不必紧张,自己则行至流民头目跟前。

    她睥睨着被近卫摁跪于地者,语调里却没有高位者的不屑和冷漠。

    “是被迫劫粮么。”她问。

    流民头目又啐了口,唾沫星子险些沾到唐笙的袍角。

    “我是朝廷派来的钦差,你们有冤屈可同我诉说。”唐笙语调平淡却字字有力,“匪与民处置不同,我未曾要你性命,便是明说我要亲自审问。你若是这般执拗,你和你带着的这些人——”

    唐笙的视线掠过未曾来得及逃走,已被军士束缚的流民,一字一顿道:“都得死。”

    这些人已经不信官了,温声细语地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定会被当作和稀泥的,等着官官相护把百姓一网打尽,杀个干净。这种情形下,唯有以生死作为筹码,计算起大的利益来,才能暂且稳住局面得到想要的结果。

    唐笙在幽州和辽东同这些人交道打多了,处置起来手段更利落更有效了。

    “你要杀就杀要剐就剐,谁要你在这猫哭耗子假惺惺地套话。你们这帮喝人血吃人肉地畜生都该死!我呸,你都该死!”

    这些羞辱人的话,从一个被钳住,连性命都难自保的人口中说出就像笑话。

    唐笙不再瞧他,而是在其余流民那问话——手握兵权,处置起流民劫粮闹事太轻松了,唐笙要的不是惩处被逼反的流民而是到底是什么造成了流民不得不反。

    她注意到被押住的人中有女子,还有部分十来岁的孩童,便在叹息之余叫来随从,从自己带来干粮里划出大半分给了饥民充饥。

    “唐大人,粮食已收好了,但有三旦破损,怕是难以押回了。”

    “粮袋有损坏的,都分给百姓。”唐笙哑哑道,“粮台官如何了,活下来的有说是往哪运粮的?”

    “还有一口气,血才止住。”随从答,“这是押去凉州守城用的粮草,将将够一营兵丁吃喝,您刚到便止了一场大祸。”

    随从恭维得隐晦,唐笙却听得心里冒火。

    这哪是止祸,这明明是一来便发现了大灾祸。

    第160章

    “都紧着, 动作快点儿!钦差就要到了,到了定然就要巡查各营,你们这副模样凑着挨训, 挨密折呢!”游击沿着营地巡视,一脚踹醒篝火旁打盹的军士, “睡, 就知道睡,敌军捅死了才能醒是吧!”

    “这几日大雪,钦差还得两日才到吧?”随同巡营的武官为手下兵丁说好话,“这会收拾妥了,还是要乱的, 不若等到钦差快到了一同预备了?”

    “保不准,你没听说么,来的是谁?”游击瞥了武官一眼,不等他答,“那是陛下跟前的红人, 整得辽东上下不得安宁的那位!”

    武馆惊得颤须,忙叫手下人忙活起来。

    整得辽东守备军上下不得一点安宁的这位, 早在幽州时便因三月内连升六级声名远扬, 后来更是因为整肃官场,手段狠辣为各地官员所忌惮。

    朝中不少人恨不得生啖其血肉,奈何她手握兵权,又傍着皇帝姥儿这棵参天大树, 几回设局都未曾能扳倒她。

    “怎么是她……”武官嗫嚅,“她来了这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夹着尾巴做人吧。”游击拍了拍他的肩膀, 直叹息,“她要来, 不会有定数的,往常钦差到前都得先递个公文来,方便咱们预备着,可她呢,从不按章法来,严大将军那可是一点信也没有啊——”

    “这不。”游击将军回望了眼传令兵官,“又要叫咱们去商讨对策了,你这边紧着吧。”

    语毕,游击便快步跟上了传令者,直奔中帐。

    从接诏那日起,蕃西总兵官,威远将军孙镇岳便叫人预备起了巡检。

    游击一路走来,道旁的旗帜与值哨兵的衣装都比从前鲜艳了许多,姿态也比先前挺拔了不少。

    帐外隐隐传来嗡嗡的谈话声,游击掀帘入内,热浪和声浪扑面而来。

    “凉州城来信说,还有二十来车粮食没送到,粮台官那也没个信,年关了,朝廷的粮还没拨下来,真要没了,一时半会还调不来。”

    “又是战乱又是雪天,饿死了不少人,凉州城边的几座山土匪可不少,万一被土匪劫去了,这粮不就是没了。”

    “钦差不日就要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出事,不是凑着往刀口撞吗!怎么能弄出这种事,害得这年都没法过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谁想往刀口撞?那唐总督要是追责起来,不止我们粮台的要被彻查,押送的那两队里没你的人?你觉得你们能脱得了干系?”

    “怎么句句奔着杀头的路去了,不就是个前人树下乘凉的娘们,能厉害到哪去,瞧把你们吓得,咱们这些老将同她爹共事时她还不晓得在哪呢!”

    “哎!嘴把着门,妄议钦差可是大罪!”

    “咱说的不是实话?黄毛丫头罢了,辽东那帮废物安逸惯了,被人找着缺收拾了,蕃西可是吊着命在戍边,她能翻出什么浪花?”

    “就是!我们上下一条心,她能挑什么错处?”

    正说着话,一名小卒奔了进来,附在主将耳边说话。

    附和声愈来愈大,众人正欲请主将说两句话,帐帘便开了。

    风雪灌了进来,凉意钻进了靠边站里者的脖颈。

    众人迎光望去,只见一身鱼鳞扎甲,头戴绒边盔,腰系鎏金带的魁梧女官弯腰走了进来。她一直身,帐外的光亮便遮了大半。

    主位上的孙将军眼眸微动,忙起身走下阶来。

    他以为来者便是钦差唐笙,却见来者侧身打帘,迎来了一位披着白裘衣的高挑女官,身后隐隐渗出的光亮称得她愈发清贵了。

    随着她的步伐,愈来愈多的青色与蓝色衬袍的官员走了进来,依照阶品站立,将宽大的主帐填得更满了。

    这架势,来者是谁,不言而喻了。

    “钦差已至,怎不见人通传?”孙将军赔笑,迈着四方步上前,留有几分主将的气度。

    “本官下令不必通传。”开口的是披着白裘衣的女官。

    她解开披风递给随从,露出一身绯色的官袍。

    众人的视线聚了过去,忌惮的,狐疑的,畏惧的,藏着不屑的……

    唐笙的眼睛根本没在他们身上停留,只望向比她大上两阶的威远将军,说话间颇有上位者的气度。

    “孙大人,陛下有话要慰劳你。”

    孙镇岳置刀,拖着甲胄跪下,以参拜皇帝的军礼等待唐笙发话。

    属官们随之下跪,一时间主帐内充斥着甲胄碰撞发出的声响。

    “臣,孙镇岳,恭请圣躬安和否。”

    “圣躬安。”

    唐笙摩挲着指间的玉扳指,掷地有声道:“戍边多有辛劳,赏金银各两千两,慰劳将军。”

    “臣多谢陛下恩赐,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诸位请起吧。”

    唐笙传达了秦玅观的诏令,给这帮人行了下马威,这才客客气气地同主将见了个礼。

    她知道自己是一飞冲天,短短一年立在了这些人劳碌一生也难以企及的位置。无论是年龄还是真正在沙场上拼出的军功,她都不能令这些人心服口服。如若最初就摆出亲和的姿态,反倒叫人轻视了,久而久之还会被蹬鼻子上脸,所以先来个下马威是有必要的。

    “来啊,将人带进来。”唐笙回眸。

    话音刚落,随她来蕃西的军士压上了劫粮头目,抬来了伤的不轻的粮台官。

    “这……”

    “金大人?”

    粮台官探出一根指头,指了指押解在地的暴民,又指了指自己身上的伤口,喉头发出嘶哑的声音。

    问了几句,帐中的官员便梳理清了事由。

    “来营路上,碰上了饥民劫粮之事。如今二十四车粮草还余二十一车,已停在营地。”唐笙依据官服形制,挑出了总粮台,看着人道,“该如何调度,就由你来吧。”

    “是,是。”总粮台瞧出了她对辎重之事了如指掌,一时间额角渗出了些汗,诚惶诚恐地应下了。

    “今日我等聚于此地,正是为了商议这这二十来车粮,唐大人一来便解了燃眉之急,真可谓是辽东福星。”

    孙镇岳场面话说得十分漂亮,面上总带着笑,瞧着似是个儒将。

    唐笙这一年来经历了太多风雨,知晓越是这样不露声色,谦谨温和的人,城府便越深。此人并非出身高门,四十来岁便爬上蕃西总兵官的位置,且能稳住如今的局势,绝非等闲之辈。

    如今此人是蕃西明面上的主心骨,唐笙稳住他,做事便能方便许多。

    至于他是善茬还是恶茬,唐笙需得再观望观望。

    “快至正午了,唐大人舟车劳顿,不妨先在这主帐用完便饭,再来巡查大营?”孙镇岳笑了笑。

    “大营我已巡查过了。”唐笙扬唇,“孙将军治军有方,唐笙佩服。”

    此言一出,不少人面露惊色——唐笙处事雷厉风行,他们是知晓的,但未曾想到,她行事是这样的爽利。

    “恰逢今日各营主将皆聚于此,唐大人若是见着有何处需要整训,现下便可垂训。”孙镇岳比了个请的手势,迎她上阶。

    唐笙客气了一回,先请主将说话,再随主将发话,讲了讲自己的看法。

    对话之际,两派官员间的眼神交流从未停过。

    方十八按着刀,眼神在两波人间打转——不管这孙镇岳是不是善茬,这帮人都会视唐笙和她为需要处处提防的外来者。

    监军与钦差,若非利益一致,是很难和睦相处的。这二者所办的差事,无论如何都有悖于地头蛇所希冀的安逸。

    看似融洽,实则背地里水火不容。

    方十八十分担心孙镇岳在此处待久了,将蕃西各武官统合成了铁板一块,真要这般,差事就难办了。

    “方将军。”

    唐笙忽然点到了她,方十八回眸,手里的刀攥得更紧了。

    “陛下的谕旨,你来宣读罢。”

    *

    官驿有歇脚地儿,唐笙和方十八没有叨扰当地府衙。

    回去时正午已过,方十八正寻思着找个地方填饱肚子,路过城镇时双眼一直瞟向路边飘散来的烟火气。

    唐笙思忖着巡营细节,久久没有收到她的暗示,逼得方十八出声提醒。

    “十九,午时了!”

    唐笙回神,后知后觉道:“包中有干粮,你吃些垫着吧。”

    吃干饼吃得满嘴起泡的方十八:“……”

    “我想吃热乎的,带点汤汤水水的。”沉默良久,方十八终于道,“忙活了这一路,也该喘口气了,驴都没这般用的。”

    “你我皆穿官袍,身边又跟了这样多的带刀护卫,大张旗鼓地入镇,不太好。”唐笙宽慰她,“忍一忍,我叫人买来送至官驿。”

    十八拍拍脑壳,同意了她说的话。

    大半个时辰过去了,一行人终于抵达官驿。

    大营那边有人提前来报,一入门十八便嗅到了饭菜香,眼睛亮了亮。

    她入了坐,招呼唐笙过来,却见她立在门边,拧起了眉头。

    “怎么了?你是忧心这饭菜被人动了手脚?”方十八拿筷的手一僵。

    “非也。”唐笙用鞭尾抵了抵盔帽,神情懊悔,“我忘去凉州了。”

    “嘿呀,这个嘛——”方十八是真饿了,她咬了口鸭腿,含混道,“明日再去也不迟呀……”

    “诶!等等!你说你要去哪?凉州!”

    十八话未说完,眼前人便迈出了门,绯袍在风中蹁跹,匆匆掠过中庭。

    “站住!”方十八大步流星,“凉州随时会被围个彻底,陛下的话你都忘了,不要命了?”

    唐笙充耳不闻,步伐迈得更大了。

    她要做的远不止佯装和谈离间丹帐六部与整顿兵营这么简单。

    秦玅观既给她放了权,她便要握紧了,解了大齐西域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