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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寒夜凄清, 梆声散在秋风中,飘入城中各个宅院。

    月光化作流波,拍动纤长的竹影。

    阴冷中, 沈长卿斜身隐在窗畔的阴影间,等候字条注明的时辰。

    丑时三刻, 窗下传来石子滚落声。

    “做什么去?”

    “解手, 解手。”

    沈长卿听出,是府衙中巡检差役的声音。

    一阵低语后,窗外终于静了,巡检差役也不见了踪迹。

    她依据这些天来的观察,推算出了下一班差役经过的时辰, 等候守在檐下的军士在后半夜开起了差,才推窗取走了角落里的东西。

    隐蔽的窗沿处藏着小巧的瓷瓶和一封没有落款的信。

    信是沈崇年写的,沈长卿启封时便觉呼吸一滞。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眼见印透纸背的字迹了,她仍旧会感觉到烦闷。

    她多么希望, 沈崇年是真的死在了那场大火中。

    沈长卿凝望着书案上缩成几粒红豆大小的烛光,拆信的指节一顿, 旋即将信纸塞了回去。

    信封一角落在光晕里, 离焰心愈来愈近了,再有几寸,火舌便能将它舔舐干净。

    它悬停在烛光之上,随着沈长卿手腕的下压挨近焰心。

    沈长卿久无动作, 唯有眼底轻曳的火光暗示着时间的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她收回小臂, 撑开了边角染黑的信封——这是她眼下能握住的唯一转机了,沈长卿思忖再三, 终是拆开了。

    沈崇年好似从开始就算中了她内心所想,从未忧心过沈长卿不会取信。

    “吾儿长卿亲启”

    开头的几个字眼,对比沈崇年此后书写下的字句,显得无比亲切,又无比讽刺。

    谋夺篡齐一事,沈崇年历经三帝,筹备了数十年,辽东和京师遍布了他的暗网,如今京师势力为唐笙屠灭,他便转入了辽东,谋求东山再起。

    勾结瓦格,串联士绅,打着复兴前朝的旗号,煽动叛乱,企图夺下齐朝的半壁江山。

    沈崇年接下来要做的事,沈长卿全都能猜到。

    沈崇年写下这封书信,也是用帮助她脱离禁锢的机会交换她在辽东经营的官僚网与苦心积累的人脉与民心。

    他要她反,要拉着她一同跌入深渊。

    万劫不复,再所不惜。

    沈长卿望着书信,哑声笑了。笑着笑着,她的眼泪便落下了。

    火舌舔上了阅完的信件,一点点燃近指尖的火光带来了灼人的热气。她捏着信件,触碰到了火焰却觉察不到疼痛。

    火光摇曳成了连绵的恨意,灰烬落下时,沈长卿的伤手重重砸向书案,往日的斯文和温雅一扫而尽。

    沈长卿知道,在她拆信的那一刻,她便彻底入了沈崇年的圈套。

    沈崇年善于攻心,绝境之中放出她最渴望的自由与尊严,叫她没有抉择和抗争的余地。

    她不想活在猜忌之中,一辈子屈居人下,也不想成为任人摆布的棋子,为人囚于厢房之中,不见天日。

    沈长卿砸着书案,砸得满手是血,砸得差役和值夜官员冲了进来,扑打干净即将蔓延的火势。

    *

    秦玅观熬过来的第三日,辽东和蕃西的局势更显危急。

    有些奏折内阁不敢随意批蓝,呈上来了又搁置不得。唐笙顶着压力,在秦玅观熟睡后处理了些,不敢告诉她真实情形。

    是夜,用完药的秦玅观睡去了。唐笙像往常那样取来衬袍,蹑手蹑脚地下了榻往外间去,却觉得衣袖一紧。

    回眸时,秦玅观正凝望着她,眼神宁静又疲倦。

    唐笙心下一紧,俯身拥她入怀:“我去太医院。”

    她以为秦玅观要问外边到底什么情形了,思绪飞转,想着应对的话语,可秦玅观只是瞧着她,眸色渐渐变得幽暗。

    “难受,闷得难受。”秦玅观沙哑道,“我要沐浴。”

    唐笙刚想拒绝,话到嘴边又被她温柔坚定得眼神顶回了——陛下确实闷得难受,病得这样久,身边侍候的人忧心她着凉加重病情,也只敢替她擦擦身。

    那样爱干净又那样要强一个人,怎能接受如今的自己。

    唐笙抱紧她,心疼得直落泪。

    秦玅观的小臂虚虚地搭在她的肩背上,病得干枯的指节攥住了唐笙的中衣。

    “我好难受……”秦玅观眼泪滚入她的颈间,“好脏——”

    “你要嫌弃我了。”

    “你只是病了。”唐笙哽咽着宽慰她,“你是我的妻,我怎么会嫌弃你?”

    她眨着婆娑的泪眼啄起她的额头,证明自己绝不嫌弃。

    秦玅观本不想哭,但经此大劫,内心的苦闷和酸涩无处排解。听着唐笙急切担忧的语调,眼泪一下就落了下来。

    “求你了。”

    她抿唇,红着眼圈看唐笙。

    再这样下去,她自己都感到嫌恶。唐笙是她的妻,她不介意展露最脆弱的一面给她瞧,但明日她还决定去处理政事,她不想这般憔悴地去。

    唐笙的心随着她的恳求颤动,犹豫再三,终于是叫人燃足了炭盆,将一切准备周全了,才抱起秦玅观。

    秦玅观的腰身完全被她托住,像孩童那样枕在她的肩头,由唐笙抱去里间的浴池。

    唐笙带着她入池,借着温热的水流一点一点褪去她的衣物。

    大病初见好转,秦玅观手上没余一点力气,只能像方才那样趴在唐笙身上,紧贴着她的肌肤。

    “发要挑个晴好的天,这个时辰沾水了就该病了。”唐笙拂动热水,为她洗浴,略带调笑道,“我照顾着你,还在意这个吗?”

    秦玅观偏头枕好,感受着她为热水浸湿的中衣,盘算起明日接见朝臣的事来。

    不知过了多久,唐笙问:“肩背都差不多了,剩下的,自己来?”

    秦玅观终于回神,鼻尖抵上她的发鬓,轻轻摇头——她是真没有力气了,不在意唐笙触碰到了哪里。

    “待会披上裘衣我再抱你走。”唐笙掌心下落,“方才在想什么,那样入迷?”

    秦玅观不答话,唐笙细思片刻,低低道:“戴冠的话,发可以再延一延,更何况病中是没有那样足的气血的,发丝都显干枯了……”

    “是么。”思绪放空的秦玅观呢喃,“那便戴冠罢。”

    唐笙蹙眉,脱口道:“你是不是准备明日接见朝臣?”

    秦玅观回神,又不说话了——唐笙被她外放历练太久,已将她会的学了个七七八八,竟也会顺着套话了。

    “你这般怎么理政?”唐笙有些急,语调快了好些,“又去看折子,给自己累倒了,在榻上躺个半月?”

    “阿笙。”秦玅观埋首在她的颈间,瓮声瓮气道,“这几日你夜里起身,我都知晓。”

    简短一句话,唐笙便被她掐住了七寸,喉头哽得说不出话了。

    “辽东和蕃西到底怎样。”秦玅观轻叹息,缓缓道,“你不说,我也能猜个大致。”

    她贴着唐笙的面颊,涩涩道:“带我去瞧瞧罢……”

    唐笙鼻尖一酸,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她早该知道的,秦玅观那样聪慧,怎会猜不到她病得这些日子外边会是怎样的情形。

    “我斗胆,遵照您给我讲过的法子处置,您昏迷时假传了圣命。”唐笙怕池壁凉到她,特意展臂将她托远些,“还望您不要怪罪。”

    秦玅观的话点醒了唐笙,她的妻其实是忖度天下大事的帝王,她不自觉地用起了敬称,心头的难过又多蒙了一层。

    “虽未走我给你择的那条路,但你做得足够了。”秦玅观滑动指尖,示意唐笙带她起身,“就是有些傻。”

    话是这样讲,秦玅观清醒时也曾换位思考,她若是唐笙会如何破局——要她像既定计划那样守住辽东等候机遇,秦玅观自己也做不到。

    谁忍心将心爱的人丢在病榻上自生自灭,又有谁能平静地面对心爱之人的灵柩?

    秦玅观从前觉得自己能做到这般,可真正遇上了,大概也会做出和唐笙相同的选择。

    肩上披上了长巾,她垂眸,看到唐笙的发顶。

    这个执拗的傻子正替她擦拭身体,那样虔诚,那样小心,生怕这柔和的帕子能蹭伤她似的。

    秦玅观垂着的腕子微动,指尖点在了她的下颌上。唐笙会意,像从前那般随着她柔弱的指尖抬首,仿佛被她托起了下巴。

    “傻不傻?”

    唐笙低喃:“你傻不傻?”

    猜谜般的对话,只有她们能听懂。

    秦玅观问她:孤注一掷,赌上性命来做一件事,傻不傻?

    她若是没有及时醒来,唐笙恐怕已经被定为谋逆死在了攻城路上。

    唐笙则问她:事事为她计,自己却决心孤独地死在病榻上,傻不傻?

    答案已经给过了,唐笙帮她换好衣裳,裹上厚重的裘衣。

    “带我瞧瞧……”秦玅观说话极慢,中间总要休息片刻,“我没你想得那样脆弱。”

    唐笙的掌心没入她的发丝间,带着她抵上自己的肩头,休息了片刻,抱起了她。

    这样有力量的怀抱,压得秦玅观轻喘息,不由自主地抵近她。

    “累?”

    “方才歇过了,不累了。”唐笙摇头,“我怎样都抱不够的。”

    未曾经历过的人大概永远都不会知晓唐笙心中的珍视——这世上没了秦玅观,她唐笙,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抱着秦玅观来到阔别已久的书案前,唐笙在她的指示下挑开博古架最顶端的舆图,展开大齐疆域图。

    病弱的帝王坐于书案,侧身倚靠她,唐笙圈住她,好让她坐得更轻松些。

    “蕃西平州、顺州、康城已失,丹帐六部出兵十万,已逼近凉州。”

    “辽东还能支撑,但下一季钱粮已经不够了。秋日去,冬日来,这日子只会更难过。”

    说时,唐笙又轻声哽咽起来。秦玅观依偎着她,一枚一枚收紧牵着的指节。

    “无碍,信朕。”

    唐笙反扣住泛着凉意的指节,不忍回眸。

    “我不是怕……”

    “我只是觉得,你又要吃很多苦了。”

    她牵着秦玅观的掌心落在自己心口,转身拥住她。

    第142章

    方六娘拾起落地的马鞭, 拍拍灰尘:“还有哪些人,你最好吐干净了。”

    “半遮半掩,后果如何, 你们吏部的没少和刑部打过交道,应当知晓。”她卷鞭时瞥了眼双腿打颤的沈绍文, 吓得他哆嗦得更厉害了。

    “我说, 我都说!我要活命!我要活命!”沈绍文哭号,“崇宁三年的内乱,沈崇年勾结的瓦格人,他早就通敌了,杨澍也是, 他们串通好了!”

    “城中细作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近万人?”

    “多是土匪和流民,瓦格人占少数,许了好处后才跟来,有些人不知道跟来到底要做什么, 跑了不少!”

    方六娘听罢,冷笑了声:“他不会还以为自个在利用瓦格人罢?是非不分, 引狼入室, 就这样还指望能篡夺大位?”

    “是啊,是啊,他就是个畜牲!”沈绍文瞪大了眼睛,辱骂起他的养父, “瓦格人怎能那样糊弄,还不是引狼入室, 他就是个不分是非的畜牲!先帝爷将他召回重用,他心里想得竟是那些, 还胁迫我为他做事,我实在是无奈啊!”

    这个时候了,沈绍文还忙着将自己摘干净,要紧的话一句没答上。方六娘的耐心渐渐耗尽,抱臂冷眼望着他。

    “名单呢,你吐出来便不用刑,将来龙去脉交代清楚,我可呈奏陛下,免你一死。”

    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沈绍文眼中迸发出了无限光亮:“老头精明得很,消息不互通,我只知吏部的,我给您报出来,求您饶我一命!”

    方六娘冷淡道:“饶你一命。”

    熟悉的,不熟悉的,官位大的,职权小的,沈绍文一连吐出三个人。

    方六娘录下名姓,忽然想起什么,低低道:“沈太傅呢。”

    沈绍文嘴唇颤动,被捆扎得笔直的手臂绷直,用力抓紧了木马两端,激愤道:

    “她能是什么好人,你们竟没怀疑过她?”

    *

    “陛下用人不疑本是好事,可沈家余孽死有余辜,不值仁君宽恕。”

    “是啊,沈长卿能有今日之成就,完全是仰仗沈家之力,这样的人,不值得陛下宽恕。”

    眼见着附和声渐多,立在秦玅观身侧的唐笙听不下去了。

    薄幕之中,身量高挑的女官直起身,扫过丹墀下的朝臣:“沈崇年谋反时,沈太傅尚在辽东,若是她真的合谋叛乱,辽东为何不策应?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束手就擒?”

    “你们讲人谋反需得给出实证,不给实证,谁知你们是不是借题发挥,行党同伐异那套?”

    如今唐笙握着禁军兵权,又在辽东深得民心,作为平叛功臣,深受皇帝信赖。

    她一张嘴丹墀下的人便静了下去,不敢多说一句。

    手握通敌谋反的实证,无论何人忤逆皇帝,皆有同党之嫌。他们要求严惩沈家人不过是为了洗刷自己的嫌疑。这种情形下,无人敢忤逆皇帝的意思。

    唐笙作为秦玅观的近臣,代表的是秦玅观的意志,没人想触她的霉头。

    听了半晌,一身病气的秦玅观神色恹恹地翻过沈绍文的供词,下意识轻捻食指和拇指,却没触碰到白玉念珠,心里更烦躁了。

    “这些个人,都先革职彻查。”她语调很轻,“官缺依着这个名单填上,不必过吏部了。”

    她没提任何关于沈长卿的事,垂着脑袋的朝臣们交换了眼神,心中有了底。

    “朕乏了,今日就到这。”

    秦玅观的面颊触碰到唐笙的袍角,身旁人当即挪近了些,好让她靠得舒服些。

    秦玅观在脚步声中阖上眼,鼻息发沉。

    “我抱您去歇着?”唐笙矮身,单膝跪于御坐前,将秦玅观的下巴挪到自己的肩头。

    “三娘、六娘放了刑部的缺,四娘吏部,五娘都察院,十八奔兵部。”秦玅观尾音拉得又长又轻,像是在征询唐笙的意见,“余下的还欠历练,不敢随意放缺……仍是缺人,缺好些人。”

    唐笙勤王时已屠了一批总和秦玅观作对的老头,如今她又借着沈崇年谋反的风口清洗了一大批朝臣。

    政权和兵权尽握手中,十八女卫充了不少缺口,可还是缺了好些位置无人填补。秦玅观想拔擢可靠的有能力的填上,奈何手中有能力且可以信赖的人实在太少了。

    重新拔擢,重新培养也需一个周期,贸然将不懂章程,不知办事门路的人提到一个陌生的位置,多数情形下都是坐不稳的。

    所以,唐笙花了不到一年的工夫就能蜕变成这样,已经很令秦玅观惊喜了。

    唐笙明白她的愁苦,温声宽慰:“等身体好了,您就开女举,拔擢天下英杰入仕,情形就会好上许多。”

    嗅着唐笙发间的味道,心中的愁绪淡去了:“朕明白,眼前急不得。”

    她要培养出一个完整的统治班底,眼下已初具雏形,除了自己的身体垮得厉害外,其余一切都是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的。

    再给她些时间,多历练出些女官,局势就不会是这个模样了。

    秦玅观在心中叹气。

    “歇上半个时辰,召集兵部官员。”她喑哑道,“长华也叫上。”

    长华虽年龄小,开蒙晚,但自打秦玅观立她为储君后,浅显一点的公文和奏折都会从她手中过一遭。

    她少年老成,下定决心要为秦玅观分忧,愈发有储君的模样了。

    政务和军务不能只学经文典籍上那套,不会活泛运用,到头来都是空的。秦玅观叫她多听多学多思,给足了她机会。秦长华也极为争气,学得很扎实,见解也愈发深刻了。

    这本是好事,可提及小长华,她们总能心照不宣地想起妙姝——自太后软禁颐宁宫后,妙姝便再也没出来过,好似销声匿迹了。

    这场争斗没有胜者,秦玅观每每回想起,心中未曾愈合的伤痕便能滴出血来。

    眼波流转间,秦玅观和唐笙都明白了彼此心中所想。

    “要议蕃西军务了么,我去取折子来。”唐笙刻意转开话题。

    “辽东不必再议了么?”秦玅观眼底含笑,病倦的眉眼显出些松动。

    她瞧着唐笙时,神情总是鲜活的。

    “我来时预备好了一切,辽东能扛住,起码在这一季,绝不会被攻破。您信我。”唐笙瞧着她的笑意,心中总是泛着酸,她迫切地想要得到秦玅观的认可,得到秦玅观的舒心,忍不住催促,“信我!”

    “信你。”秦玅观答,“辽东能守住。”

    “膳要一口一口用,事要分个轻重缓急,一件一件地办。”秦玅观道,“你办差,朕放心,所以先布置蕃西。”

    她展臂,将自己交给唐笙。

    “抱我去书案,我要望着舆图决断。”

    *

    秋雨一连落了三日,辽东的天快与初冬无异了。

    早起出帐打个哈欠,口中都能喷出长长的白雾。

    “瓦格人还未退?”熬得双眼满是血丝的林朝洛猛灌了口凉水,冰得心尖结了碴子,“中什么邪了?”

    鹤鸣也觉得怪异:“末将也觉得奇怪,这都快两旬了,照理说久不见推进,粮草也耗了不少,是该退兵了,往常也没这么邪门啊?”

    林朝洛握着皮水囊,怔怔地望着远处绵延的城墙。

    不知过了多久,她拍下水囊,撩开帐,直奔铺满整个桌案的舆图处。

    “鹤鸣,你说他们的粮道会在何处?”

    “我若是瓦格人,定会选取最近也最稳妥的道路来运粮。”鹤鸣沉吟,“靠东的地势不利于他们行进,好的地貌在我们这,走中道又太远了,最近的部族在育林附近,是个中部偏西的道,在此周转最为便利……”

    话说了一半,鹤鸣忽然意识到不对——她能想到的林朝洛怎能想不到,她这么问,定然是心中有了主意。

    “您要烧他们粮道?”鹤鸣眨巴眼睛。

    “不太妥么。”林朝洛直身抱臂。

    不是不太妥,简直是太不妥了。

    鹤鸣喉头滑动,嘴巴张开了。

    翻越泰华山奔袭六百里,孤军深入,奇袭敌军中路粮道,这么大的动静,不被瓦格觉察出来就奇怪了。

    更何况这一切如今只是猜测。万一奔过去,瓦格人的粮道并不在这呢?

    林疯子又疯了。

    鹤鸣扶了两下桌,只想抓紧时间找来方清露。

    她往回退了两步,这才想起来行礼,走近帐帘时眼前打入一道白光,混着凉风,激得她用手挡了挡。

    “将军,这是新招募的兵勇,您请过目。”牧池抱着一大摞文书进来,下巴搁在书封上,微侧着身,似乎在等待身后人的到来。

    “来得正好。”林朝洛将刚写好的手札递了过去,“去传令,叫红枪兵们都来,来活了。这信札申时给方大人送去,不能太早了。”

    她正欲书写下封,加盖官印,却听得帐边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来活了?”

    林朝洛喉头一紧,抬手就要夺回信札,方清露眼疾手快,一鞭柄拍落她的腕子,取来了东西。

    读罢,她蹙起了眉头:“你有没有想过,瓦格不退,其实也在等个契机——”

    “等待辽东城里的蛀虫策应。”

    方清露取出了袖中藏着的诏旨递给她。

    “耗着于我们有利,陛下叫我们择最稳当的法子固守。我们两个一个主政,一个主军,考虑的不再是一营一城的得失了,该是全局了。这种亲自带兵奔袭的法子要做,也轮不到你,你是主官,不是只会往前的兵卒棋。”

    她平日里是没有这么多话的,如今说了这样多,不用细思便知道是怒了。

    “我知。”林朝洛拍拍脑袋,“方大人说得不错。”

    “只是,大齐两面临敌,再拖下去便是强弩之末了。”她勾起个安抚的笑,“这种仗,除了我,谁还敢上呢。”

    方清露语塞了。

    林朝洛绽开笑,有些漫不经心:“方大人能文能武,一人也能顶住的——”

    “我不适合窝在主帐中,摸不到马鞍,碰不着佩刀,我浑身难受。”

    第143章

    秦玅观展臂, 想要将自己交给唐笙。

    唐笙心尖痒痒的,恨不得健步冲上,直接抱紧她。但她还是忍耐下去, 仰了仰脑袋,笑吟吟道:

    “好久没动过了, 腿上劲儿都没了, 要不试着自己走走?”

    “累。”秦玅观的肩头耷拉下来,“不愿动弹。”

    唐笙不语,连眨好几下眼睛表示反对。

    瞧着她澄澈清透的眼睛,秦玅观的心软了大半,仿佛枕在了云端。

    她探出双手, 唐笙会意,很快牵紧了她。

    秦玅观踩实脚踏,在唐笙的牵引下,缓缓迈开步子。

    唐笙说的不错,她确实许久没有这样行走过了, 脚下轻飘飘的,动起来有种头重脚轻感。

    这种感觉令她不安, 令她感到慌乱。可掌心传来的力量, 那样温暖,那样有力,不断地向她传递安全感。

    秦玅观逐渐放下心来,大胆向前。

    她好似回到了蹒跚学步的孩提时代, 跟随亲人的指引,平和而新奇地感受着刚会行走的新鲜感。

    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变了, 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处处新鲜, 光泽都比平日鲜亮了。

    起初秦玅观还觉得是自己好些时候没出来了,才看什么都新奇,走了一段路后,听得唐笙简短的夸赞,发觉自己嘴角一直在微微上扬,这才意识到,是唐笙的陪伴起了作用。

    “有台阶,当心些。”

    “往里边踩些,不要踩空了。”

    “好,这一步极稳,有帝王气魄。”

    “再坚持一段。”

    ……

    听着唐笙的鼓励,秦玅观耳廓红了,面颊也发起烫。

    因为体验着实新奇,秦玅观接下来几步迈得更显虚浮了。

    “小心!”唐笙闪身,将她护在怀里。

    熟悉的味道萦绕在鼻尖,秦玅观蹭了蹭她,靠在她怀里立了会。

    唐笙感受到她的眷恋,将她抱得更紧了。

    自她赶赴辽东到回京勤王,这之间隔得太久了,也发生了太多的事。

    在这漫长的折磨里,苦苦煎熬的两人都很思念彼此。

    她们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倾听彼此的心跳。

    再过片刻,兵部的大臣就要到了,带来的大概会是坏消息。

    谁都知道大齐两面临敌,面临的危机前所未有得紧迫。

    额顶有温热的鼻息撒过,秦玅观阖眸,芜杂的思绪飘远了,取而代之的是宁静的空白。

    唐笙知晓她是真累了,也知晓她只需歇息片刻,再睁眼,便又成了那个刚毅果决的陛下。

    她轻抵在她的发间,触碰到了冠上冰冷的珠翠。

    秦玅观微仰首,贴紧她的面颊,好让她能更多的触碰她的肌肤。

    唐笙眼底漾起稀碎的波光。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了通传。

    “陛下,兵部各位大人到了。”

    秦玅观和唐笙一齐回眸,凝望被风吹动的帘幕。

    安宁祥和不过一刻钟,坏消息就要到了。

    唐笙牵紧了她,面露忧色。

    秦玅观唇畔的笑意消散了,眼中没有了温和,唯余幽暗的眸光。

    “阿笙。”秦玅观低低道,“带我去书房。”

    阻隔正殿主位的帘幕拂动,秦玅观很快入了书房。

    她倚上五屏椅,语调沉缓,只吐出一个字:

    “传。”

    *

    “你想要断他们粮道,逼迫他们退兵,这我都明白。”方清露蹙眉,“可你想过吗,万一你估算的就不准呢——”

    “不论是你,或是其余将领,这都是去送死啊!”

    方清露眉目绷紧,半身微倾,露出几分压迫的气势。

    人高马大的林朝洛被她逼退了几步。

    “所以我想着,就……我亲自去……”她愈说声量愈小,一向雷厉风行的人竟显出几分优柔寡断来。

    林朝洛同方清露说话时极少以官衔自称,一旁的牧池和鹤鸣虽已习惯了,但还是忍不住在心中慨叹了几句。

    “林大将军,你是什么官衔?”

    “抚……抚远大将军,辽东代理总兵官……”见方清露仍盯着她,林朝洛迫不得已,又添了一句,“正一品武官,食……”

    身为二品官的方清露听了丝毫不发怵:“有这样大的官儿,亲自冲锋陷阵的例子么?”

    林朝洛屈指,扫过自己的鼻尖。

    她被方清露质问得哑口无言。

    “我知。”林朝洛轻声道。

    方清露敛眸直身,那股冲劲淡了不少。

    “我来也不全是给你带不愿听的消息。”她道,“前些日子陛下重病,眼下已有好转,醒来最先批阅的就是辽东的奏折——”

    “援兵调来了,粮饷正凑着。”方清露道,“兵部和户部新任官员里,不少是从御林司十八卫中选出来的,日后讨粮办差,可以省些心力了。”

    “那,十九是留京了?”

    “执掌禁军,辅佐太女。”

    林朝洛思绪微滞——唐笙这是直上云端了。

    她正欲搭话。方清露却在将邸报塞至她手中后折回,打帐帘的动作分外利落。

    林朝洛握着邸报和京中来的书信,有些失神——方才指尖相触,方清露的手好凉。

    “将军,您的令要不要发出去?”

    已知答案的牧池试探道。

    林朝洛烦躁地挥挥手:“不必传了,日后再说。

    “先随我巡营去。”

    *

    “以目前的态势来看,蕃西至少再增员十万人,方能抵挡住丹帐六部的强攻,不然凉州必然失手。”

    “中原守备军已调至辽东,从哪再凑个十万人来?”

    “前朝有先例,整编流民入伍,扩充军备,此举不妨一试?”

    “不妥,流民取得军械,调转刀锋又该如何?”

    “这——”

    朝臣们各说各话,都有些道理,但总归都有不妥当的地方。

    讨论得愈久,御座上的人便愈发沉默。

    秦玅观许久不发话,大臣们后知后觉,回过神来,一齐看向她。

    殿内静了下去。

    “方大人。”秦玅观的声音响起。

    兵部如今只有一人姓方,那边是方十八。

    十八出班,微欠身道:“陛下,微臣觉得,蕃西一代土地贫瘠,地广人稀,辎重难行。丹帐取凉州易,往中原难。但他们一旦攻下凉州,也必然会导致蕃西失守。”

    “不过,再向前,他们就更难了。所以微臣以为,当务之急,首要在辽东,辽东不存,则大齐腹地危矣。若有可调拨的兵力也该紧着辽东调用。”

    “丹帐若是只想取蕃西呢,虽再向前难行,但也不是没有依托。”秦玅观面对近臣仍会发出质询,从不忧心她们下不了台。

    “所以更要固守辽东,集中兵力布防。解决了辽东的燃眉之急,再寻进攻,收复失地之策。”

    秦玅观不置可否。

    方十八分析的确实有道理,但即便是再贫瘠的土地,也是大齐的国土,沦丧的每一寸土地上都生存着大齐的子民。

    要秦玅观固守,等待解决完辽东再腾出手支撑蕃西,这之间耽误的工夫,必然会导致百姓饱受折磨。

    她鼻息停滞了片刻,轻呼气,近似叹息。

    “陛下。”唐笙小声提醒。

    秦玅观抬眸,意识到所有人都在等她发话。

    “你们怎么瞧。”她问。

    班列里的朝臣有说抽调一部分兵力分摊蕃西压力的,有说紧急征兵扩充军备的,还有支持暂时放弃蕃西土地的。

    秦玅观在议论声中看向唐笙。

    唐笙对上她的视线,轻声道:“私以为,均摊兵力是最为愚笨的做法。”

    她的地位今非昔比,一开口,朝臣便安静了下来。

    “诸位同僚都是以如何防御丹帐论述的,换了收复失地的角度,会有不同的看法。”

    “你且说来。”秦玅观道。

    听到丹帐有六部且并未统一的情形后,唐笙转换了角度细思,总觉得他们是貌合神离。

    “若是唐笙不曾记错的话,丹帐一直内讧不断。”唐笙道,“如此,真得了甜头,六部必然会有争抢,反倒会乱了阵脚。”

    秦玅观微颔首,唐笙讲到了她的心坎上——无法集中力量从外部击破,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离间丹帐内部。

    “继续说。”秦玅观靠上圆枕。

    “所以关键就在这个如何离间上。”唐笙抬眸,视线与秦玅观交汇。

    秦玅观旋即阖眸,浅声道:“今日便议到这,退下罢。”

    嘈杂的脚步声渐远,行至半路的长华和十八忽然被叫了回来。

    彼时唐笙已和秦玅观讲解了自己的看法,见她们折反,便止声等待。

    “离间,说得确实轻巧。”秦玅观点着枕,再一次捻起食指和拇指。

    这回唐笙注意到了,但碍于还有人在,并未言语。

    “利!”

    一身杏黄太女袍制的秦长华高声道。

    众人的视线聚于她身上。

    “长华今日刚读过——”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小长华语调有些激动,“许利,陛下许利给他们!”

    大人们皆露出了赞许的神色——小小年纪,能想到这一层已经很不错了。

    关键是如何许,怎样许,这中间有许多门道需要细思。

    “危险局下,处处皆难。”秦玅观说。

    “那边挨个开解。”唐笙添上,“您说过的,膳要一口一口用,事要分个轻重缓急,一件一件办。”

    第144章

    “随本将寻营去。”林朝洛一脸不耐烦地捞过马鞭, 正欲出行,小臂却忽然僵住。

    “将军?”牧池唤她。

    林朝洛猛地起身,用鞭柄磕了两下脑袋。

    方清露代理着辽东总督一职, 事务繁杂,送邸报传消息之事交给手下人做就行了, 若是亲自来找她, 必然是有要事商议。

    她方才直接给人气走了,现下才反应过来。

    “我怎么总气她呢。”林朝洛磕脑袋的力度更大了,一旁的牧池看得额头隐隐作痛。

    “鹤鸣送方大人去了,才走没多久,您若是——”牧池话音未落, 林朝洛便化作一道黑影闪到了帐外。

    彼时方清露已辞别了鹤鸣,直奔槽枥。

    她牵上马才意识到自己气昏了头,还有必须商议的要紧事没和林朝洛说。

    可林朝洛一提亲自突袭,方清露总能记起她旧日还是参将时,被人用马革裹着抬回来, 满身血污,脸上自面颊到耳根裂开长口, 血肉模糊。

    想起那个场景方清露就窝火, 心口的那把火烧得她喘不过气。

    她扶着马鞍喘息,冷静了片刻才准备折回。回首时,身前已然压下林朝洛的影子。

    她转身转得太快了,鼻尖险些碰上林朝洛的下巴。

    林朝洛压下嘴角, 本想打个官腔,但瞧见方清露略显尴尬的神色, 还是咽下去了。

    “我来了。”她负手,将马鞭藏到身后, “边巡查边说?”

    “好。”方清露应下。

    虽然用不上,但林朝洛还是主动牵上了缰绳,为她固住马匹。亲眼见着方清露坐稳了才去牵来自己的乌骓。

    一黑一白的两匹马骈行于军营,马背上的林朝洛和方清露虽隔着些距离,但与从前比,已近上了许多。

    “态势不大好?”

    “边塞三城已破,直取凉州了。”

    林朝洛了解蕃西主将,知晓此人是个对皇室足够忠诚,但凡事只求稳妥,不求破局之法的人。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独掌边塞兵权者,为政之人只得求稳。陛下择人时思忖得必然比她们要周全,林朝洛从陛下的角度思考,也觉得如今的蕃西主将是朝中最合适的人选了。

    短短两句话,她就判断出了局势:“定然是固守凉州了。”

    “两边都陷入僵局了,如何吃得消。”方清露作为辽东的掌政者,如今思量的也与武将不同了,她轻叹道,“太难了。”

    固守凉州,局势僵持,余下的就是比拼哪一方能支撑得更久了。但这个“久”,到底是多久,没人说得清。

    “我瞧着未必。”林朝洛说,“他们远比我们担忧战局僵持。”

    “可你知晓吗?”方清露看向她,眉宇间凝着愁绪,“钱粮从何而来,年年战乱,民不聊生,无需外敌攻破,我们内里就得散了。”

    她展臂,左手落于林朝洛身前,比划了个她们才能看懂的手势,暗示她,辽东府库如今的情形最多能撑多久。

    林朝洛的心颤了颤。

    陛下新调来的这十万人能缓解燃眉之急,可时日一久就成了负担。

    外敌的搅扰也必然会催化大齐由内滋长的困顿,长久这样,辽东不攻自破了。

    “所以,奇袭粮道——”林朝洛放轻了声量,试探道。

    方清露避而不谈:“吃空饷的我清了又清,抚恤我暂时也压了,前线将士粮饷能如数发放,伤兵延了又延……”

    她语调极缓,说这些时她也心怀愧疚,可迫于局势,不得不实行上述举措。

    “我再瞧瞧是否能再裁撤些东西。”林朝洛知道她为难,“兵与官之间,食宿定为同等,我的俸禄之后也充入府库罢。”

    “你不过了?”方清露反问她,“你拿什么养亲兵?”

    “你不也是一样?”林朝洛反诘。

    “上行下效。”方清露垂眸,“林大将军身先士卒,大公无私,下官自然效仿。”

    明明是夸赞的话,林朝洛听着却觉得格外别扭。

    “话也不是这般说的,应当是我在效仿。”她看着方清露,迟疑了许久终是咽下了后半句话。

    她想说,在她心中方清露永远是“上”,她愿成效仿的那个。

    不知不觉间,她们已临近撤防回来的营地。

    方清露扯动缰绳,后退了些,同林朝洛隔开距离,保准主将鞍马在前。

    *

    “事要分个轻重缓急,一件一件办。”

    “依你看,何为最急迫的,何为可以放缓的。”

    “辽东比蕃西要急。”唐笙道,“府库的账目我都过手了,辽东局势当真是最危急的。蕃西局势反倒明朗些,只要能守住凉州大门,局势便不会再恶化了。”

    秦玅观微颔首:“但不能拖太久。”

    “内帑的接着支银。”秦玅观看向隐在暗处的方汀,“有多少支多少,先解辽东燃眉之急。”

    “陛下?”方汀惊了。

    内帑区别于国库,是帝王的私库,银钱多是从皇庄和替皇室经营的钱庄收来的,无论是前朝还是今朝,都没有皇帝掏空内帑贴补朝政的先例,就是快亡国了也有帝王不愿掏出。

    驭臣用人处处用得到内帑的藏银,秦玅观这般是一条后路都未给自己留。

    “宗室用度,包括朕,都削减七成。”她揉着眉心,思忖着要不要只给朝臣留俸,暂且停了禄米。

    一旁默默听她们议政的小长华有些生怯地开口:“那,那些食民脂用民膏的臣子呢?大齐有难,他们也该出力呀?”

    这样的话语引得唐笙抬眸——孩童中心性纯善者,比起她们,有时候反倒更能换位思考,也能大胆地问出心中所想。

    唐笙没法告诉她,她们身处的这个环境,所在的位置有时候是不容许她们轻易执行心中所想的策令的。

    满殿立着的人,视线都聚向了坐着的秦玅观。

    “先叫他们捐。”秦玅观长舒气,“如今削减俸禄,他们定会上奏要增派赋税,搜刮民脂民膏也会愈演愈烈,到时候又会多出许多事来。此事需得从长计议——”

    “眼下还有一件要紧事。”她说得有些累了,语调又轻又缓,“如何分化,如何抛利。”

    勉强维持的仪态散了,唐笙知晓她已精疲力竭,便不再囿于君臣之别只立于她身侧了,而是矮下身,扶住了她。

    殿内都是秦玅观仰仗的肱骨之臣,她也不再坚持,早早寻了个最为舒适的姿态倚上唐笙。

    她在唐笙怀中阖眸,坚持听完方十八的见解,也不忘提点小长华细思。

    “抛出利,那就要想清楚丹帐六部到底想要什么。”唐笙低低道,“他们觊觎大齐肥沃的疆土,想得自然是谋求更多的地和‘奴隶’。”

    丹帐汗国既有国土,除了少部位于河谷和绿州的,多数为沙地,营生困难。单个部族间能攒出数万人一齐进攻已属不易,如今这二十万大军,已经是举倾国之力。他们掳掠的齐人,最后都会成为奴隶,奉养丹帐贵族。

    唐笙继续道:“既然人人都想要最肥沃的土地,也就是凉州,微臣以为,可以此入手,大做文章。”

    “输送岁币,割地议和?”十八接上了她的话。

    “自然是假割。”唐笙道,“面上议和罢了。”

    秦玅观不作声,唐笙会意,继续说起自己的见解。

    她联想起了从前工作时遇到事:牵头组织的那个总是最难的,跟着附和的或暗不发声,或出于私利考虑,逐渐没了声音,一旦见着丁点甜头,内部便会松动,拧不成一股绳了。往往这个时候,领导挨个攻心,许以不同允诺,人就彻底散了。

    “与六个部族分别议和,都以凉州许,再附上不同的条件,叫他们自己去争。”

    唐笙看向秦玅观,期盼着她的肯定。可靠在她腰际的人却紧阖双眸,沉默不语。

    “陛下?”唐笙怕她有事,轻声唤道。

    秦玅观眉心微动,终于睁开眼睛。

    唐笙瞧清她眼底藏着笑意的光点,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长进不少。”秦玅观赞道。

    她补充道:“此事要悄悄地做,等到他们攻讦,再突袭,在他们回神前逐步收回失地。”

    唐笙重重点头,唇畔也随着她的眸光微微上扬。

    “陛下,微臣以为,派去议和的人也需谨慎挑选。要能藏住事,又能不露破绽,周旋于六部之间。”

    “选谁,要从长计议。”秦玅观答。

    议到此处,小长华听得两眼冒光,咬着笔尾细思清楚了,开始抱着小册记录。

    “还有想不通的地方么?”秦玅观问。

    秦长华重重点头,方十八则微欠身,示意自己即将退下。

    秦玅观颔首。

    殿中只剩她们三个了。

    唐笙想要招手叫长华过来,手伸到一半,忽然想起她们的身份,转而唤道:“小殿下,您近些。”

    伴随秦长华轻快前行的,还有殿外急促的脚步声。

    隐于暗处的方汀低声通报:“陛下,十一到了。”

    唐笙并不知晓秦玅观吩咐御林司做了什么,眸色凝疑。

    秦玅观用口型答:“沈府。”

    唐笙微怔——她这段日子几乎与秦玅观形影不离,竟不知晓她已暗中吩咐人去办差了。

    小长华已经走近了,秦玅观轻抚她的发,再抬首时,方十一已经行完了礼。

    “陛下,查抄到了不少书信,那些字迹,确实是沈太傅的。”

    闻得此言,唐笙的心紧了紧。

    “呈上来。”

    秦玅观语调淡淡的,听不出情绪,唐笙却从她的眼中觉察到了凝重。

    “你继续说。”

    “沈府中有一间石制暗室,大火未曾烧进去,因而里头的东西都保全了。这些书信也是从那里边搜出来的。”

    “还有书信未有落款,微臣已派人去查了。”

    第145章

    沈长卿摩挲着小巧的瓷瓶, 凉意顺着指尖蔓延。

    她有四条路可选。

    第一条,被囚于辽东,静观其变, 成为案板上的鱼肉,或生或死皆在旁人一念之间。

    她知晓太多东西了, 又是沈氏逆贼, 朝中鲜少有人手上是干净的。这世上不会说话的只有死人,她大概是不得不死了。

    第二条,是学着唐简自尽。

    这么久了,沈长卿切身感受了一回唐简当初的痛楚——这种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外界,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十分煎熬。

    她与唐简还有一处极大的不同:皇帝信她亲她, 愿护住她。所以唐简自尽得心甘情愿。

    可于沈长卿而言,皇帝虽然敬她,却不够信任她,更不必提亲她了——要她自尽,她死得不甘心。

    第三条, 吃下这沈崇年给的东西,依照沈崇年说的, 带着可用之人的名录和把柄来寻他, 等待他的调度。

    当真选了这条,沈长卿便没有了回头路。她将是彻头彻尾的逆贼。

    她想起了第四条路:将事实和盘托出,她做过什么,不曾做过什么, 都说出来,告知朝廷沈崇年的谋划, 同朝廷一道诛杀自己的父亲,将功补过。

    可如今以她的身份和地位, 谁愿意冒险同她赌上这一遭呢?

    为什么留给她的,总是这些两难的抉择?

    想到这,沈长卿当阳穴一阵刺痛,颅顶也像是要裂开。

    她掩面,眼泪浸润了指缝,打湿了色泽暗沉的创口。

    她这一生,无论身处何处,都是棋子,唯有将她的权重增大,才能换来执棋人的器重。

    可棋子终究是棋子,她一点也不甘心。

    沈长卿的指节隐入发间,创口剐蹭带来的痛楚逐渐麻木。

    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再拖下去她将一无所有。

    沈长卿必须要选择了。

    周遭归于寂静,眩晕和耳鸣一齐涌来,沈卿头痛欲裂。她抓起瓷瓶,拨开塞子,右手发着颤。

    *

    “怎么好端端的突然要死了呢?!”

    “下官也不知知晓啊,破门进去了,只见她吐了好些血!”

    “郎中叫了?”

    “叫了,但下官瞧了,她眼神都散了,怕是,怕是……”

    “胡说!”

    方清露飞马赶会的路上听通报的差役讲了许多。

    依她对沈长卿的了解,她大概不会这么轻易地选择自尽。

    皇帝诏令未下,眼下的局势,该等着才是,怎会愚笨到当即轻生?

    若是说沈太傅效仿唐简,可如今的局势早非昔日,陛下已大权在握,无人敢轻易忤逆了。

    方清露想不通。

    她扬鞭,不断提着马速,终于赶回了辽东府衙。

    软禁沈长卿厢房前围了许多圈人,各个垫着脚尖眺望郎中医病。

    “都滚回去!”方清露一声厉呵,人群如鸟兽散。

    她大步迈过地栿,只见血渍顺着沈长卿的嘴角蜿蜒,郎中一边塞药一边擦拭着冷汗,面色和蹋上躺着的人一样惨淡。

    “如何了?”方清露问。

    “大人,当真难救回了,你瞧这眼睛,已经散了,脉搏也快熄了!”郎中说,“尽早准备后事罢!”

    “再救!”方清露被郎中的话惹得恼火,“脉搏还未熄,怎能不救?”

    郎中开罪不起她,老老实实放回药箱,开始做些无用功。

    方清露看向榻上面露灰白的人,心悬一线,喉头涌动着说不出的滋味。

    蓦的,她的视线顿住了。片刻后,方清露的指尖探向圆枕,摸到了封好的信笺。

    书信人封得极为细致,信封合口涂满了烛蜡。

    方清露看向沈长卿的指尖,心中明了了。

    郎中仍在扎针,方清露一语不发。

    “大人,脉搏就要停了,草民实在是……”

    “下去。”方清露道。

    郎中如蒙大赦,提袍小跑着出去了。

    方清露扶着圆桌落座,凝神瞧着榻上躺着的人。

    此事难办,需得禀明陛下。

    但能操作的工夫又是微乎其微的,她必须早做决断。

    “来人。”方清露道,“传消息罢,沈太傅卒。”

    *

    秦玅观是从留在辽东的暗网知道这消息的,彼时方清露的折子刚抵近京畿。

    局势如此危急,暗中护卫唐笙者,有部分便留在了辽东,成了探子。

    衣冠整齐的唐笙抱着一摞折子入内时,秦玅观正抵在榻前,揉着自己的眉心。

    入寝殿的人未曾走近便觉察到了她的愁绪,视线里多了忧虑。

    听得脚步声,秦玅观迎上来者的视线。

    她尚未梳洗,面上倦色和懒怠正浓。唐笙看出她正刻意掩下的焦躁,步调轻缓了许多。

    “你来瞧这个。”秦玅观唤她。

    屏风后的身影加快了动作,很快绕了过来,直奔榻前。

    信笺转到了唐笙手中,读罢,唐笙还有些回不过神。

    “怎么会如此突然?”

    沈长卿过去不止一次帮过她,于唐笙而言她不仅仅是同僚,更像是值得信赖的友人。

    在她记忆中,沈长卿还是那个笑意温和,处事谦谨的模样,怎么会突然暴毙呢?

    “沈府的火和她自尽的这个节点,都有些蹊跷了。”秦玅观说。

    “陛下,以沈太傅的为人,必然不会与沈崇年同流合污的。”唐笙顺着自己的思路讲了下去,“您想,她要反,之前的契机不是更好?”

    “朕将她拘于辽东,依律审查,并未革职降罪。”秦玅观道,“她若是蒙冤折损气节而死,也不太符合她的性子。”

    “朕想不通。”秦玅观靠上榻。

    唐笙道;"若是有人从中作梗呢?"

    “所以朕觉得,此事有蹊跷。”秦玅观叮嘱道,“这几日留心方林二人的折子。”

    “是。”唐笙应下。

    说到这,她忽然想起了什么。

    “两日前,执一道人前往辽东,她若是知晓此事,恐怕……”

    “那朕便欠她一诺了。”秦玅观答。

    殿中静了下去,氛围愈加凝重了。

    大清早的,秦玅观见不得唐笙露出这样哀伤的神色,便张开双臂,唤她来给自己更衣。

    “御林司搜查来的书信,您都瞧过了吗?”唐笙搭手,帮她裹上外袍。

    “瞧了。”秦玅观答,“这也很巧,像是刻意留给我瞧的。”

    照理说,这等秘信,必然是阅后即焚,沈崇年却故意留了下来,好似早就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您是说,把柄?”

    “要驭人做事,最阴险的法子便是捏上把柄。”秦玅观轻叹息,“早前我的确不信沈长卿。她摇摆于沈氏一族和太女党之间,谋求的不知为何物,我只得设防。”

    唐笙理解秦玅观的谨慎,也理解沈长卿的摇摆。局势所迫,人总是要做出抉择的,沈长卿的行为,在唐笙看来更多的是为了自保。

    “她过去可曾剖心自证过?”

    “不曾。”

    唐简是与秦玅观一同长大的伴读,她在时秦玅观总是更倚仗她。

    她并不熟悉被沈家人捧到她跟前的沈长卿,总要花些时日来观察她,评判她的忠心。这一来二去,她们作为君臣的隔膜又添了几分。

    “她是能臣。”秦玅观总结道,“可惜生在了沈家,有沈崇年这样的父亲。”

    秦玅观是真惜才,并不准备依照《大齐疏律》惩处她,但也明白这些书信和沈崇年谋反带来的后果,都会成为日后困住她的枷锁。

    有些事一旦发生了,就覆水难收了。

    “探子递来的消息也不一定准确。”唐笙替她穿好鞋履,仰着脑袋看她,眼底漾着光泽,“还是二姐的折子最为准确,再等等罢。”

    “若是真事……”秦玅观没说后半句话,只是叹息。

    唐笙宽慰她,也像是在宽慰自己:“不会的,沈太傅那样聪慧,不会想不开的。”

    秦玅观扶着她起身,立在脚蹋上。唐笙顺势扣好盘扣,整理好她的衣襟。

    “一场秋雨一场寒。”唐笙道,“今早的天阴沉沉的,风也大,添上棉服罢。”

    秦玅观颔首。

    她仍未从沈长卿的死讯中回神,脑海里一直在思索,做什么都慢吞吞的。唐笙触碰她的动作更轻柔了。

    穿好棉制直身袍,唐笙触到了她的手腕,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她昨日两回轻捻指尖的动作。

    “念珠呢?”她问。

    秦玅观回神。

    “您的念珠,江皇后留给您的。”唐笙重复道。

    “封存立储匣了,本想留给你当个念想的。”秦玅观答。

    唐笙怔住了。

    秦玅观病重的模样她还未忘却,恍然间她又回到了那种绝望的境地。

    “不提这个了。”秦玅观借着立在脚榻上,高上她半头,顺势捏了捏她的面颊,“去给我找二娘的折子,要快。”

    唐笙眨眼,忍下心中的酸涩:“我这就去。”

    第146章

    验尸仵作赶到时, 方清露还未从圆凳上起身。

    等到仵作查验完沈长卿的眼睛探向颈间时,方清露忽然起身,将人隔到了外边。

    “的确是死了?”她说得疑问句, 眼神却透着不容置喙的笃定。

    仵作不敢直视这样大的官,嗫嚅道:“回大人话……死了……”

    方清露颔首, 那便报给三司的几位大人罢。

    “三司的大人们吩咐过, 叫小人将罪人沈氏的尸首带回去,小人,小人……”

    “陛下尚未下治罪诏旨,何人给她定的罪?”方清露沉声,“至于尸首如何处置, 本官会上奏陛下,暂时轮不着他们插嘴。”

    仵作携着助手退下了,方清露则坐至榻边,试探起沈长卿的脉搏——她的瞳孔是散了,鼻息也很微弱, 但脉搏尚存。

    所以,信中描述的是真的, 她不知服用了什么, 虽然不能十全十美地装作死亡,但也足够证明命不久矣了。

    方清露推测,这是中毒了,至于时效如何, 沈长卿信上只说愈快愈好。她不敢耽搁,当即叫人抬来棺椁, 找可信的人将沈长卿搬出厢房。

    做完这些,方清露才有工夫细思利弊。

    她愿意相信沈长卿, 不代表陛下愿意信她,在得到批复前就一意孤行将她送出去,事后问责起来,过错必须全要她揽下。

    若是沈长卿抛出此计仅是为了金蝉脱壳,那么辽东若起乱子,她方清露也会吃不了兜着走。

    方清露越想越觉得自己莽撞了,可她总觉得沈长卿说的都是真的,她该信她,也该助她奋力一搏。

    她看向昏黄的天际,估算起夜幕彻底笼罩的时辰,思绪有些乱。

    吩咐下去的事,夏属官已安排妥当。方清露被她复命的声音唤醒,凝神道:“尽快办成。”

    夏属官唱诺。

    “林将军那,有递什么话么?”方清露叫住她。

    话音未落,方箬声至。听闻熟悉的声音,方清露眼睫轻颤。

    “长姐……”

    方箬浅笑着压下佩刀,欠身行礼。

    林朝洛表面看着粗枝大叶,实则心思细腻,她从方清露手札上略显浮躁的语句中觉察出了异常,但碍于北境吃紧,不得随意脱身,便特地派来同她亲近的人协助办差,好缓解她紧绷的心绪。

    “你随我来。”方清露握住她的护腕。

    *

    是夜的天,格外漆黑。

    马匹行进间,林朝洛忽感一阵凉寒。

    她抹了抹面颊,触碰到点点湿润,抬眸时便看到了细密斜织的雨丝。

    “将军,还要往前么?”牧池打马上前。

    “今夜情形不对。”长久的行伍经历锻造了她敏锐的洞察力,林朝洛眺望远处的城楼,心中隐隐觉得不安,“叫今夜值守的多注意,再派斥候和探子巡视。”

    “属下听命!”牧池抱拳。

    原地停久了,乌骓马有些烦躁,发出一阵鼻鸣。林朝洛倾身安慰间又惦念起了方清露。

    下午收到手札时,林朝洛尚在监军。她本想劝说方清露不要参合进去,但转念一想,既然她已经写信来调兵了,自然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换做她是方清露,大概也会做出这样的决断。事已至此,她应当为方清露排除万难,而非再说些听起来极像空话的东西。

    “鹤鸣,再调一队人马到辽东府衙去,供方大人差遣。”林朝洛挥鞭,侧身看向身后的队列,“其余人随本将到平山关去。”

    夜色正浓,秋雨纷扬。

    出发时,新训出的亲兵行进间还能交谈几句,氛围还算不上凝重,随着马队迫近平山关,队伍里连分神的人都没有了。

    今夜瓦格颇有异动之相,从边关城墙眺望,抵进阵前的瓦格人更多了。军士们虽然消息来得比兵官慢上许多,但有些事还是能觉察出来的。

    一种莫名的恐慌感在马蹄声中蔓延。

    终于,行伍中响起一道柔和的女声:“将军,参将们都说今夜会起战事,是真的么?”

    “怎么,怕了?”林朝洛故意将语调放得格外轻松。

    提问的军士沉默了。

    林朝洛知晓这是临上沙场前的紧张,每个军士都必须经历这一遭。不过她的亲兵都是非必要,不会主动投入阵前的,倘若必须要投入,打得定是最苦最累的仗。

    “牧参将说,今日还轮不到咱们上沙场……”军士欲言又止。

    “说不准呢,若是局势危急,本将也得亲上沙场。”林朝洛答。

    她迎上亲兵们目光,讲起自己的经历来。

    初上沙场时,她也是紧张得腿肚都发了紧,在马上紧咬牙关,一句话也不敢同身旁人多说,生怕错过兵官一句叮嘱。

    临战前的最后一夜最为难熬,明明一切都是那么祥和,可得到军令的人却总是辗转难眠——天亮后,行伍中的许多人会洒下热血,成为残缺的尸首,活下来的也将饱受摧残。

    她带过太多兵了,多数时都是只交代些要紧事,如今见着这批由她和方清露亲自转籍带起的新军士心中反倒增添了动容,想要宽慰几句了。

    “今夜也不一定会起战事,无非是本将警觉罢了。”林朝洛拔高声量,“如若真起战事,听好本将的话:城墙上,未得将令不得随意起身,骑马时上身要方低,胸甲一定要佩好,扎甲系紧——”

    她顿了顿,思忖起自己还有那些话未曾叮嘱。

    沉默的这片刻里,数百道视线聚集在她身上:忧郁的,期盼的,胆怯的,心潮澎湃的……

    林朝洛喉头发涩:“剑缰和刀缰都要系紧了,劈砍太多,人血粘腻腻的,握不稳定兵器是大忌,明白了么?”

    “明白了!”众军士齐答。

    应和声随着寒风飘散在凄清的夜幕中,隐匿于广袤的林地间。

    同一时刻,辽东府的差役和方箬带来的军士也随着方清露的号令出发。

    方清露立于中庭,凝望着厢房正厅摆放的木棺。

    时辰一到,她便离开了,厢房仅剩摇曳的白烛灯火。

    今夜风声很大,听着像是亡灵的哭号。

    院外的守夜人惊醒了几回,回眸时看到了飘动的白幡,背脊愈发凉了。

    他打了个哆嗦,将院门关了个死紧,缩进了墙角。

    隐秘且阴暗的角落里,无人注意棺椁已被人推开,里头的尸首已被人调换。

    灯火通明的府衙与城西的黑漆漆的乱葬岗对比鲜明。

    狱所的衙役推来独轮车,抬臂间车头压下,草席包裹着的几具尸首沿车滚下,栽进了坟岗。

    血水渗了一路,衙役染血的双手在身上抹了抹,眼睛滴溜溜地转,生怕从哪钻出来个死鬼,将自己拖进乱葬岗中。

    “走!”

    胆大的那个拽起牙关打颤的那个,脚底抹油似地钻出了坟岗前的竹林。

    “我怎么觉得,老有黑影在眼前晃呢?”

    “那是你看花眼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快走!”

    ……

    人声远了,衙役看花了眼的黑影却钻了出来。

    草席被黑影挨个掀开,一具尸首被黑影架了起来,直奔竹林。

    沈长卿虚弱得打紧,思绪游离间,听到了极轻的说话声。

    “塞药了么,别是死了?”

    “塞了,试探过了,还有气。”

    这应当就是沈崇年安排的接头人了,沈长卿吞了他们塞来的药,又淋了冷雨,思绪逐渐清明。

    这个地方,她为了请神出鬼没的执一道人出山治疫时曾经来过。

    周遭的场景她还记得,沈长卿数着耳畔的脚步声,估算着距离,推断起来自己的方位来。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有了光亮,架着她的人也终于停下了脚步。

    破庙中,手持火折子的沈崇年俯下身来,拭去了女儿面颊的血水。

    “你终是来了。”他道。

    幽暗的火光中,沈长卿看清了他狰狞的脸。

    那场大火给沈崇年带来的也不全是幸事,他被烟气和热浪熏瞎了一只眼,一直引以为豪的须发燃了大半,脸颊上也有许多未曾恢复的烧伤。

    “老夫未死,你也未死,何尝不是上苍眷恋沈家。”沈崇年一笑,面容更显狰狞了,“你跟着她们有什么好的,不还是将你逼上了绝境?”

    “为父从小便教过你,依附于旁人,是难以苟活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如今的境遇,不正是应了这句话?”

    又来了,又是攻心。

    沈崇年总是这般,觉得自己能揣度透彻每个人的心思,在捏着人心为自己做事——句句为你考量,实则句句将你逼上绝境。

    沈长卿啐了口喉头的血水,紧盯着他。

    “你不会还以为自个有退路罢。”沈崇年嗤笑了声,摸出信笺,“觉得上了封陈情书就能叫秦玅观保住你?”

    沈长卿瞠大了眼睛,恨意霎时攫取了整个心。

    这是她在沈崇年谋反不久寄出的陈情书,信上讲清了她这些年的摇摆与心路——这封寄予她满腔不甘和无奈的希望之书,最终落到了最不该看到的人手中。

    “从前的那些书信,为父也留着,藏于那间暗室中。”沈崇年缓缓道,“如今也该送到秦玅观手中了。”

    沈长卿的希望再一次被碾碎,沈崇年瞧着她眼底陨落的光点,控制和掌握所带来的快感快要溢出来了。

    “不要心存异心了,要记着血浓于水。”

    “你只有一条路,便是为父给你挑出来的路。”

    第147章

    “放箭!”

    城楼上, 兵官奋力嘶吼,回眸之际瓦格人便已架上了攻城长梯。

    “金汤!倒金汤!”

    一声令下,数百个塞住口鼻的军士提着烧透的粪水泼了下去。

    惨叫声更烈了, 箭雨也更加密集了。

    同一时刻,相连的关隘亦受到了瓦格人的进攻。

    烽火连绵, 烧透了半边天。

    暗夜中, 腰佩长刀,身压长枪的红缨军暗夜潜行,以最快的速度行进。

    “烽火燃得这样猛烈,瓦格人今夜是总攻了吗?”

    “就平山关遇袭吗,今夜这阵仗瞧着不止一处啊!”

    “内城好似也有火光, 不会是里应外合罢!”

    ……

    马队停下后,议论声一直未歇。

    林朝洛也是一阵头皮发麻,如今这情形看起来真的像是里应外合。

    瓦格人进攻的节点就在沈长卿“死讯”传出的头一夜,两件事若有直接关联,为沈长卿做担保的方清露怕是会陷入险境。

    “鹤鸣放令箭了么?”林朝洛勒紧缰绳, 掉转马头。

    “未曾看到。”军士答。

    林朝洛估算了时辰,心下一紧。

    她攥紧了缰绳, 逼迫自己冷静——作为主将不能只惦念一面局势, 她必须要顾全大局。

    这样要紧的时候她脑袋里全装的是方清露的安危,惦念的全是女儿情长,便是弃置了十来万军士的性命,是极为愚蠢且没有担当的行为。

    林朝洛深吸气, 再睁眼时已有了对策。

    “先增援平山关,带一队人马, 尽快通知泰华山驻军,若有军情立即调人增援。”

    “召集各关隘埋伏的探子上报军情, 本将将行营前移动五十里至鸣沙城。”

    “辽东府衙如是半个时辰内仍未有回音。”林朝洛看向身旁的军士,“你便当即领着两队亲兵前去巡视,找到方大人,一切听她差遣!”

    *

    距北境百里外的辽东首府,夜幕还是那样的平和。

    破庙中,沈崇年叫人时刻警惕破庙外的动静。

    “你只有一条路,那便是为父给你挑的路。”

    话音落下,沈崇年好似有些后悔过早说出心里话了。他抹去沈长卿眼角的血水,努力想挤出个慈善的笑来,被烧伤的脸却在火折子的映照下更显扭曲。

    “长卿啊——”他的呼唤那样热络,好似昔日的所作所为都是发自内心地为沈长卿考虑,“你想过吗?你从前做过的那些事,递给为父的每一封信,都是秦玅观日后除掉你的由头。”

    “你不是没试着融入她们,可她们接纳你吗?从前有唐简,如今她又有了唐笙,有了那些个女卫……你不重要,作为她手中一枚棋子,一点儿也不重要。这些年,她给你授过什么实权吗?你推心置腹,她有一丝一毫的感动么?”

    这些年来,沈长卿担着至高虚职,参与进政令的制定与推行中,竭尽全力,殚精竭虑,可秦玅观没有哪一次真正给她放过实权。

    面颊被三根指头点着,只有指尖一点触碰,凉意顺着沈长卿心底的裂缝爬了上来,隐匿于心底的微妙愁思与不甘交织成碎石与尘埃,顺着裂隙簌簌落下。

    “崇宁三年冬日,那场谋刺,若非有你递信,早前也不会进展得那样顺遂。”沈崇年直起身,“更早之前,你递出的信呀,更是弥足珍贵。这些,你觉得她日后查不到么?”

    “长卿呐,别傻了。”

    “为臣者,一生困于一个‘臣’字。终身为臣,那这一身便都捏在旁人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有何用,还不是落得为父如今的下场。”

    他好似在说给沈长卿听,又好似在说给自己听。

    “诸位说,是不是啊?”沈崇年侧身,视线扫过周遭的随从。

    这些人多是政治斗争中被放逐的失败者,也有些是触犯律法沦落为流民难以翻身朝官,沈崇年的话,正中他们下怀。

    随从们纷纷称是。

    “人吃人呐——”

    “你不吃他们,就要被他们嚼得骨头渣都不剩。”

    沈长卿眼眸灰暗,因为脱力半跪于地,怎么也抬不起颈来。沈崇年扶膝,躬身侧首,只为看一眼她的眼睛,见到她的眼眸彻底灰暗了,这才抛出了最终目的。

    “秦家的江山如今也该换人了,你姓沈,为父做了皇帝,你便是皇女,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莫过于此了。”他道,“只有为父才是真心为你考量,你同为父说说,你手上,知道哪些把柄,你扶上去的,又有哪些人可用,辽东与北境的布防又是怎样,府库存粮又有多少……”

    “将这些通通说与为父听,为父替你做主。你想要实权,为父统统给你。你是父亲的女儿,为父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我们父女应当相依为命。到时候……她秦玅观不是做过太女么,你也是太女……”

    “这世上只有父亲不会杀你,一切都包容你,真心待你,你明白么?”

    沈长卿低低笑了,笑意依旧温和内敛,只是上扬的唇角更显苦涩了。不知怎的,沈崇年从她的神情中觉察到了讽刺和挖苦,面容一下冷了。

    沈长卿说:“父女?”

    她药效未退,音调极轻,沈崇年误以为她说了谁的名姓,特地凑上前去。

    沈长卿瞧着他这副模样,又想起了他逗雀的模样。

    雀能给他逗趣,她能给他带来利益——她和鸟雀一般,在沈崇年眼中没有差异,都是物件罢了。于自己而言效用不小的物件损伤了,自然着急寻回,用不上了自然抛却,反正都是他的罢了。

    句句为她,表象上也好似为她考量,实则只想利用她,盘剥干净她的价值。

    “什么,你说什么?”沈崇年语调急切,凑得更近了。

    沈长卿半身轻晃,沾满血污的衣袖随着小臂的上扬轻晃。

    她看到了自己指节处复发的冻伤,看到被灼烧被捶打后留下的创口,沈崇年却只盯着她的口型,期盼立即听到有用的名字。

    沈长卿怎能不恨他。

    “你想听什么?”沈长卿问。

    “名字,把柄,北境布防,府库情形。”沈崇年答。

    “你再近些。”沈长卿虚弱道。

    沈崇年不喜她称自己“你”而非“您”,不悦地蹙了蹙眉,但没有立即发作。

    他顺着沈长卿的动作贴近了好些,正要听到她说话,却觉得颈间一痛。

    银簪像离弦的箭那般精准命中沈崇年颈间要害,沈长卿灰暗的眼眸迸发出令人胆寒的光亮,犹如利刃,深深地扎在沈崇年身上。

    皮肉撕裂声在耳畔炸开,簪子扎穿了沈崇年的脖颈,沈崇年还未觉察到痛楚喉头便已喘不上气了。

    低哑的哀嚎从溢满血水的喉头发出,闷重,粘腻,宛若风中舞动的枯叶,即将消逝在人世间。

    对上沈崇年愤恨的眼睛,沈长卿松手了,鲜血沾在她的手侧,随着她垂手的动作慢慢滑落,汇聚到指尾。

    沈崇年被火烧伤的那只眼睛掀起一点眼皮,完好的那只眼则死死盯着她。

    沈长卿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于沉默间嘲笑他的无能和疏忽。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周遭的护卫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回神时沈崇年已经握着几乎扎透脖颈的簪子,不受控制地后退了几大步。

    他抽出护卫的佩剑,劈向沈长卿,却在动作时跪坐于地。

    饶是这样他还是几回尝试以剑支地,想要起身亲手杀了沈长卿。

    随从围了上来,沈长卿撑起身,直面跪地的沈崇年,使出全部的力气高声道:

    “都别动!”

    随着她的呵斥声,破庙外升起了绵延的火光,甲胄剐蹭声响彻黑夜。

    “我死了,你们也别想活着出去。”

    “杀我者罪加一等,知错能返,反倒能保住一命!”

    人群中忠于沈崇年的几个人急于为家主报仇,逼近了沈长卿。

    沈长卿则揪住沈崇年的衣襟,夺去了他手中的长剑架在了他的脖颈间。

    厮杀斗械声响起,一时间,破庙内外围满了人,沈崇年安排在外线的护卫被杀了个片甲不留。

    火光围成的圆圈一点一点收紧,将破庙推于中心。

    百十位官军涌了进来,将破庙中的人团团围住。

    沈长卿的身形被照亮了,摇曳的火光中,她摇摇晃晃地靠近沈崇年,拉得很长的身影映至地栿处。

    她俯瞰着他,像他从前俯瞰跪伏于地的自己一样。

    “父亲?”

    “句句为我?”

    “我此生最恨的,便是自己姓沈。”

    沈长卿红了眼圈,字字泣血。

    “你……”

    沈崇年喉腔里满是鲜血,吐词含混。

    “你以为这样便赢了么——”

    “你我,结局,必然……相同……”

    剑锋随着沈崇年的身形下落,他瞪大了仅剩的一只眼,栽倒于地,张着口,像跑到力竭,快要死去的老马那样大口呼吸,被烧得没甚多少的须髯随着唇瓣的颤抖晃动。

    沈长卿没力气了,弯腰时跌伏于地,却还强撑着升起腰背。

    她丢了剑,拔出了自己的簪子,收于掌心,再垂眸时,沈崇年已没了气息。

    死了,终于死了。

    这是她头次亲手杀人,与以往加盖官印,添嘱的公文批复不同,这是她头次真切地让她的双手沾满血污。

    强烈的道德感束缚着她,她明明该高兴,却还是无意识地流泪。

    沈长卿后知后觉,用手背擦拭干净。

    方箬扶她起身时,沈长卿的膝盖软了好几回。

    “他该死。”方箬低低道,“太傅杀的是通敌谋反的贼寇。”

    “他真该死。”沈长卿冷冷道,“我也该死。”

    方箬不明白她的意思,但也只是搀扶着她下阶。

    迈过地栿时,身边的人忽然倾倒。

    “沈大人!”

    “太傅——”

    第148章

    “书信的事, 查得怎样了。”

    “回陛下话,信上说得皆属实。”

    十一娘微抬眸,隔着屏风望去, 榻上模糊的人影,腰背有些倾塌。

    “陛下……”十一娘担忧道。

    “下去罢。”秦玅观点着眉心道, “去找方汀领赏, 这几日歇着,盯着新卫教习便可。”

    十一娘跪地谢赏,退下时刚巧碰上端着药膳入内的唐笙。

    两人一对眼,唐笙面上的欣喜便淡去了。

    宫娥见着她,忙从屏风边退开, 将内殿留给她们。

    唐笙大步流星地越过屏风,直奔榻前。

    “怎么了?”她搁下膳碗,牵住秦玅观的指节。

    “忙活半日了,你不累么?”秦玅观睁眼,指节收紧。

    不直接回答提问便是遇上了不好的事, 唐笙对秦玅观的细微反应已有了准确把握,面上的忧思更深了。

    “是太傅那边有了消息么?”唐笙问。

    她有些忧心沈长卿是真的亡故了。

    “那些信, 同过往的蛛丝马迹能对上。”秦玅观语调轻缓, 听着像是在叹气。

    唐笙的鼻息被她的声调牵动,不自觉地拉长了。

    “我总觉得她有苦衷。”唐笙说。

    “你被捉去拷打那回,你于我的重要,于局势的微妙干系, 大概就是她透出去的。”秦玅观问,“你不怨她么。”

    唐笙没有急着答话, 思忖了会才道:“若是真的,我会怨她, 但不妨碍我又能理解她。”

    “她姓沈,是沈崇年满朝故吏门生同陛下博弈抬上的这位置,算是棋盘上的楚河汉界了,她定然身不由己,诸多决断是容不得她随心处置的。”

    听着她的话,秦玅观摩挲着她的手背,鼻尖微酸:“先是太后,后是她,为何都会走到这一步呢。”

    秦玅观总想着,她们能够联起手来共对风雨,挥刀朝向从前并肩前行过的人时,她总是心痛的。

    每每细思起她们在那样的环境中迫不得已做出的决断,秦玅观的怨与恨,怜悯与愤慨总会交织在一起。

    这世上最痛苦的便是可以感同身受,她和她们都有过相似的境遇,总能轻易地推断出她们决断背后的深层逻辑。这于君主而言,是好事,但若是带上了共情,便是坏事。

    唐笙明白她绝非薄情寡义之人,视线刚与她交汇,便跌入了她眼底苦闷聚起的池。

    这种苦闷,她感同身受。

    望着秦玅观的双眼,她心口疼得直掉眼泪。

    “又哭了?”秦玅观抬手,指腹轻抚过她的面颊,“眼睛和鼻尖都哭红了,阿娘说哭太多会伤眼,能不能收住了?”

    她说得那样温柔,唐笙听了哭得反而更凶了。

    秦玅观只得拥她入怀,轻啄她的额角。

    唐笙抱着有些硌手了。这段时日,她哭得多,操劳得也多,既要协理政务,又要照顾她的起居,真的瘦了太多了。

    “陛下……”唐笙颤声呢喃。

    秦玅观听着心要碎了。

    “别出声。”她哑哑道。

    鼻息交融,唐笙地鼻尖抵着她的,秦玅观顺势亲吻她,唐笙蒙着水泽的眼睫轻颤起来,不知该如何回应。

    秦玅观也不知如何说出自己的感觉——她见不得唐笙哭,可偏偏她又是个哭包,她一哭,秦玅观便想轻吻她,想要想要将自己交给她,捧出整颗心给她,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抚平她的伤痛。

    分开时,秦玅观的眼角也有了泪痕。

    “有脚步声。”唐笙说。

    “是传令宫娥。”秦玅观接上她的话。

    相视片刻,唐笙从她怀里退出,捧起了自己精心准备的药膳。

    崩溃和心疼只有片刻,相拥着蓄满力,她们便有了共同抗争的力量。

    唐笙低低道:“定是又出什么事了,我听着这脚步声便倦了。”

    “我也是。”秦玅观如实道。

    她们齐齐回眸时,宫娥已出现在外殿,扯着声音道:“陛下,辽东急奏——”

    话音刚落,秦玅观手上便多出个瓷碗,唐笙健步下榻,直奔外间。

    秦玅观刚搅两下瓷勺,绯红的身影又飞了回来。

    “是二姐的!”唐笙道。

    秦玅观微颔首,唐笙便取到了密折钥匙,熟稔地拆了匣子给她念起了重要词句。

    “瓦格强攻,城中有逆贼策应,但被二姐布局剿灭——”

    “沈太傅未死,亲手……”

    读到这,唐笙怔住了。

    “亲手什么。”秦玅观唤她。

    唐笙抬眸,眼底是藏不住的惊诧:“沈太傅,亲手杀了沈崇年。”

    瓷勺磕上了碗壁,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秦玅观反应极快:“策应瓦格的是沈崇年,沈长卿杀了他。”

    唐笙再看了眼奏折,重重点头。

    “好。”秦玅观靠上榻,重复道,“好。”

    沈长卿此举便是大义灭亲,如次,秦玅观便有了为她开脱的由头,沈长卿也彻底挣脱了沈家的束缚,可以放心施展才华了。

    “这也算是否极泰来了。”唐笙高兴得直往她怀里钻,险些掀翻秦玅观手中的膳碗。

    “心意要撒了。”秦玅观往榻外探掌,将瓷碗悬了出去。

    “我高兴!”唐笙像百福一样蹭着她,像是要等她揉脑袋。

    秦玅观往屏风那侧望了眼,宫娥当即上前端走了她手中的东西。

    “我也高兴。”秦玅观扬唇,没忍住又啄了啄她的脑袋。

    若是有尾巴的话,唐笙这会儿该摇出残影了。

    “一切都向好了,蕃西有了破局之法,辽东除去了逆贼,就差你彻底好转了。”唐笙欢快道,“我的药膳呢,快用一用,好得快些!”

    “好。”秦玅观颔首,“好——”

    *

    耽搁太久,药膳有些凉了,重新温过呈上,秦玅观用得直冒汗。

    唐笙借机劝她出去转转,秦玅观欣然同意。

    她起身后,唐笙从棉袍开始,左一件右一件地给她裹衣裳,裹得秦玅观圆了一圈。

    “足够了。”秦玅观无奈道,“还未入冬呢。”

    “就差几日了。”唐笙捞来披风,“这件也裹上。”

    秦玅观:“……”

    她鲜少露出这样吃瘪地模样,唐笙努力了很久,还是没压下唇角。

    “帽也戴上。”

    唐笙从宫娥手中接了“卧兔儿”,继续给黑了半张脸得秦玅观穿戴御寒饰品。

    一溜低垂脑袋宫娥悄悄升起双眼,好奇地打量着她们——新调来的为唐笙捏了把冷汗,当差久了的宫娥见怪不怪。

    “好了。”唐笙揉了把像毛绒绒的兔儿那般卧在秦玅观耳边的帽沿,“走吧。”

    这不分尊卑的语调,听得新来的宫娥头皮发麻;这大逆不道的举动又看得她们不停地倒吸凉气。

    眼神一向不带温度的陛下反倒不见了恼意,任由唐大人牵出殿门。

    她们的声调极轻,只有彼此能听到。

    秦玅观说:“乘辇。”

    唐笙头摇得像拨浪鼓:“腿儿着去听风园。”

    秦玅观:“……”

    原地僵持了片刻,秦玅观终是跟上了鼻尖泛红,眼底含泪的唐笙。

    “听风园太远了。”秦玅观道,“走不动。”

    远只是其中一条,还有一条是,她不想靠近颐宁宫。

    唐笙了解她,试探道:“那御林司呢,瞧瞧新挑来的三十女卫?”

    秦玅观终于颔首。

    “说起来,二姐她们从前也是这般吗?”唐笙眉眼含笑,神情是秦玅观许久没见过的灵动,“白日穿着短褂裙甲在那片树荫下习武,木剑对垒,午后去御马监练骑术……”

    “不止,还要抽空念书。”秦玅观浅笑道,“会有翰林院的学士去教习,我……朕定的要求,同皇嗣近似。”

    周遭围了太多人了,秦玅观顾念着身份,改回了称谓。

    “太慢了些。”秦玅观慨叹道,“千年了,明明都是人,却分隔对待了这样久……”

    唐笙明白她的意思,但她不知该如何劝慰她——千百年来的教育资源只倾向于男子,女子被隔绝在了窄小的视界中,连踮起脚尖看一眼都成了奢望。

    秦玅观想要想要改变这个现状,可又无法在短期内见到成效。

    太慢了,一切都进展得那样缓慢,可她又不得不一步一步地推进,在确保自己统治地位和社会秩序的稳妥的条件下,为天下女子谋得更多的利益。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唐笙扣紧了她的指节,“新政推行得不赖,年末便会有成效了,这烂天烂地需得一片一片地翻新。陛下若是急于用人,不妨破格拔擢些女官来,宫里的,宫外的,微臣记得,因当是叫‘博学鸿儒科’来着,应当有过先例。”

    秦玅观眼眸微亮,她也有过这般想法——女子读书在大齐并非常态,需得先兴女学,才有开女举的条件。她即位之初便推行了女学政令,十六省的各个州府皆增设了部分女学,但能入学者或为家境殷实父母开明的,少见贫苦者,如此便未能成为常态。

    新兴科举,不仅耗费财力,而且牵涉太多,不如增设博学鸿儒科,使得取士条件更为灵活,方便她将这批人先吸纳进官制之中。

    “先借口为朕招揽侍读。”秦玅观表达了赞许,“多历练几段,再授予官职。”

    “内禁宫的选拔朕已传令了。”她凝望着唐笙,拉长了语调,“眼下还有一件要紧事——”

    “蕃西。”唐笙接话。

    她们都未曾言语,心底却浮现了相同的名字。

    不知何处传来了雀跃声,她们循声望去,见到了梧桐叶下列成两队的女卫。

    她们比小萝卜头年龄要大些,身量和体格也要更高更壮实。

    仪驾随着秦玅观的脚步停下,藏于朱门外。

    唐笙探长了脑袋,既要维持二品大员的仪态,又要满足自个的好奇心,因而姿态隐隐显出些滑稽。

    秦玅观见她显露出稚气,心中发笑,但还是忍不住侧身,随着她一同看向院内。

    “在看什么?”她问。

    “未来的国之栋梁。”唐笙答。

    第149章

    沈长卿刚睁开眼睛, 一张还带着稚气的圆脸便探了过来。

    “沈大人,您醒啦!”

    “您不知道林将军和方大人差人来问过多少回了!”

    “大家都盼着您醒呐!”

    圆脸小鸟般绕着她叽叽喳喳,渐渐唤醒了沈长卿芜杂的思绪。

    脑袋重新运作的沈长卿反应比从前慢了好些, 她总觉得圆脸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她的名姓了。

    “我是阿杏呀, 济善堂那个, 林将军捞回来的。”阿杏眨巴眼睛,在半空中比划起来,“您教过我们习字,‘天~地~玄~黄~’”

    沈长卿记起来了,她偏了偏首, 肩头露了出来。阿杏替她理好,顺道将散在榻边的褥子也掖了进去。

    沈长卿的视线顺着她的动作下落,看到了自己落在榻边的右手。

    “执一道长刚给您上过药,嘱咐说要晾一会才能放回去,您手先——”

    “执一?”沈长卿打断了她。

    “是呀, 就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执一道长,您身上的毒也是她解的呢!”说起那仙气飘飘执一道人, 阿杏两眼放光, “她可真像是仙人呐!”

    沈长卿敛眸瞧着搁在棉被外的指节,沙哑道:“她走了么。”

    她同执一算不上有多亲昵,只能算是有过往来的友人,于对弈和道法之事, 相谈甚欢,可以引以为知己。

    如今, 执一不但替她解了这假死之毒,又替她处理手上的疮口, 沈长卿光是瞧着,心中便泛起了酸涩——她这双冬日稍有不慎便会生疮的双手,从来都是无人关心的。

    辽东的深秋近似京城的寒冬,沈长卿旧日的冻伤早早便起了苗头,指节处处泛着淡红。收到沈崇年逼她谋反的书信时,沈长卿愤恨之下又烧了右手,那蜿蜒狰狞的伤痕覆着冻伤带来的红痕,衬得她的双手愈发可怖了。

    这样的多的伤痕,心思细腻的执一通通替她处置妥当了。

    沈长卿朝内壁侧首,好让阿杏看不到她的眼睛。

    “还在呢,就在外厅。北境退下的军士和无钱医病的百姓都来寻她了,执一道长正忙呢。”阿杏接上她的话,“您是要寻她吗?”

    沈长卿喉头滑动:“劳烦扶我起身。”

    “诶呦,惶恐惶恐,我这就扶您起来。”阿杏被她说得面颊发烫,手上利落的动作不由得放缓了,“这天一天比一天凉了,您得穿厚实些,您先披这件,我给您取厚实衣裳来……”

    披上棉袍的沈长卿靠在榻边,微颔首,视线却还落在包扎好的双手上。

    阿杏协助她更完了干净厚实的衣裳。

    沈长卿整理好交领,扶着桌案,不由自主得听起窗外的响动。

    檐下有风声,光是听声响便已能感知到寒意。

    阵阵寒风未能吹走积压的阴翳,这样冷的天,辽东府衙侧门还是排起了长长的队列。

    百姓或揣衣袖,或原地踩着步子,或朝掌心呵气搓手,取暖姿态各异。

    阶上有道石青色的身影,得罗下摆为风吹动,长袖也灌满了冷风。

    与她同立阶上的,或着绫罗,或裹裘皮,最不济的也是一身官袍,可偏偏都比不上她一身粗布棉袍穿出来的仙风道骨。

    “道长,下官乃是辽东盐道任敏,犬子得了喘鸣之症,用尽了方术不得治,下官愿奉上白银二百两求您一副方子……”

    “道长,鄙人刘兴础,一直患有腿疾,恳请您帮忙瞧一瞧,若是医好了了,鄙人愿奉上三十亩良田!”

    “道长……”

    执一对这些走了门道挤上前的充耳不闻,兀自同行列中眼神微缩却迸发着期许光亮的百姓说话。

    久而久之,百姓便形成了人墙,将这些达官贵人隔绝在了外边。

    沈长卿便是在这样的情形里,望见了她。

    执一似有所觉,不久便在人潮中回眸,一眼望见了她。

    视线相汇,沈长卿的心先颤了颤。

    不多久,门子便掩起了半扇门,赔了笑,支走了由衙役悄悄放进来的贵人们。

    等到执一道人挑着最要紧的医治了一批,才彻底掩上门。

    衙门只剩一条缝了,门子趴在缝间喊到:“每日两个时辰,今日到了,各位走罢,明日再来罢!”

    未曾得到医治的涌上前来,碍于官府的威压,没敢轻易拍门。

    执一抚着得罗一角,缓步走到沈长卿跟前。

    无人提及伤痕和病痛的缘由,她们只是聊起了彼此为何会在此相会。

    “除了济善堂,我在辽东居住得最久的,便是这间厢房了。”沈长卿眼帘映入一小片未曾摘干净的白布条,心绪沉寂了些,“若不闭门,便是一点清幽都没有了。”

    “领教过了。”执一一语双关,“沈大人可曾想过日后搬离呢。”

    沈长卿苦笑:“脱不开身。”

    执一明白了,久不做言语。

    沈长卿却在此刻忽然凝望着她:“道长此番前来是为何事?”

    执一琥珀色的眼眸未染一丝波澜,没有立即回答她的话。

    *

    “在看什么?”秦玅观问。

    “未来的国之栋梁。”唐笙弯着腰,偏首同她说话。

    她笑盈盈的,温柔的语调浸润了秦玅观的心。

    许是窥探动作太过显眼,也可能是耽搁太久了,她们还没说完话,女卫和教习官们便一齐涌了过来。

    “恭请陛下圣安——”

    来者整齐划一地行礼,问安声快要冲破天际了。

    秦玅观负手,淡淡道:“免礼平身。”

    唐笙眼睫颤了颤,从她淡漠的语调中听出了无奈。

    她瞥了眼自己的足尖,往后退了两步,好让作为帝王的秦玅观完全立在人群中央。

    “多添些持剑对峙,交手多了,识出对方破绽,再一同弥补,这样习武来得更好。”

    “谨遵圣命——”

    皇帝驾到,教习官们自然要展露一手训练成效。

    新女卫们铺展开来,自个挑选了趁手的兵刃来了场武斗。

    因为主官放了狠话,武斗时诸人都未留情,木制兵刃拍打有声,打砸劈砍都是奔着死手去的。

    有一位挨了刀“砍”,木剑当即飞了出去,手腕也肿了一个指甲盖高。

    唐笙看得直蹙眉,听得直吸凉气。她拾起了飞到自己脚边的木剑,正准备还回去,身侧便探来了一只养护极好的手。

    秦玅观掂量了剑重,随手挽了个剑花。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唐笙不过眨巴了下眼睛,秦玅观便已收手了。

    她觉得自个是猪八戒,看秦玅观舞剑就跟吞人参果似的,怎么看都看不够,恨不得能用眼睛录下来,一帧一帧地观看。

    太英挺了,太飒爽了,若不是身边还有人,唐笙真想夸赞出声。

    她还未回神,周遭便响起了一阵惊叹声,与看街边杂耍的呼喝不同,众人对秦玅观的更多是讨好的追捧。

    秦玅观不在意这些,她放平木剑,交给唐笙。

    “我?”唐笙点了点自己。

    秦玅观用眼神回答了她的话。

    “我剑使得笨。”唐笙羞赧一笑,“我也会挽,但是……”

    她总觉自己习武十分笨拙,虽然苦练了一段时日,但从不敢在旁人面前展露。

    “试试。”秦玅观噙着笑,用眼神鼓励她。

    当着这么多双眼睛,唐笙不好用撒娇那套驳了秦玅观的面子,只得硬着头皮舞了段练得最熟的。

    劈剑挽花这些,她虽然动作比不上秦玅观,但也跟丑不沾边,应付这些刚习武的孩童足够了。

    几个回合后,唐笙快要羞得冒烟了,一众孩童却看得两眼放光,从不吝啬喝彩。

    秦玅观的笑意更深了。

    她接过唐笙手中的木剑,亲自交还给手腕肿起的小女卫。

    “本朝女子尚武,不尚绣红。”她咬重了字音,最后一句几乎是一字一顿说出来的,“既在御林司,便要做天下女子的表率。”

    君王的言行必然是天下人所仿效的。

    上行下效——从皇帝至近臣皆信奉这套,便意味着做好此点,便有出头的机会,朝臣为了升迁必然会仿效,这便开了个好头。

    唐笙明白秦玅观为何特意叫她展露一手了。

    秩序恢复,女卫们继续接受教习。

    秦玅观沿着宫墙行走,唐笙随驾时瞧着她的背影,脑海里总是会浮现秦玅观挽剑的身姿——若是陛下未曾染病,又该是什么模样呢?

    她想起了那副被烧毁的画,或许她是除秦玅观外,最后一个瞧见过那幅画的人。

    唐笙有些难过,但面上还是笑盈盈的,不让秦玅观觉察。

    “在想什么。”秦玅观问。

    “陛下使剑的模样。”唐笙如实道,“没瞧够,陛下能不能多给舞几次……”

    “皇帝舞剑给你瞧?”秦玅观回眸。

    唐笙头皮有点发麻,垂下眼眸,假装悔过。

    “真是放肆。”秦玅观仗着衣袍宽大,悄悄掐了她下。

    唐笙抿唇,装作一点都不痛的样子。

    “说起来,我那宅中还有两个女子,我想……”

    “送进来吧,大的那个内宫学制,小的那个进女卫。”秦玅观未等她说完便给了解决方法。

    她轻易一句话,便彻底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

    唐笙心底涌动着一股说不出的情绪,根源在哪,她也自己也想不明白。

    在她们身后,空着的步辇正在靠近。

    秦玅观和唐笙一齐回眸,看到了方汀。

    “陛下,兵部有奏。”方汀欠身道。

    辇头压了下来,秦玅观行走在两队低垂着脑袋的宫人中间,在唐笙的搀扶下,抚袍登上座椅。

    仪仗随着步辇升了起来。

    秦玅观又变成了高高在上,孤傲清贵的陛下。

    唐笙心底更闷了。

    明明离得那样近,她却觉得自己距离陛下极远。

    陛下神色冷淡,有着病弱也无法冲淡的忖夺天下的气度——她又成御座上的“圣人”唯有为风吹拂的绒绒帽檐,还有着唐笙抚过的质感。

    唐笙正难过,圈椅边悄悄垂下一只腕子,掩藏于长袖下的白皙指节轻轻勾了勾。

    这是辇上人给她的暗号。

    唐笙压下唇角,大步跟上。

    指尖相触,秦玅观不舍地牵了她两下,才收回了腕子。

    第150章

    兵部和户部的官员这几日来的极勤, 唐笙跟着听了几场,听来听去,满耳都是“没钱”二字。

    十月初一的寒衣节都过了, 辽东和蕃西的五十来万大军过冬的棉服和粮草还未凑齐,再拖下去, 后果不堪设想。

    没人能保证辽东的瓦格人会在大雪前退兵, 也没人能保证进犯蕃西的丹帐人能顺利入套——拖延和僵持既是上上策,又是下下策。

    唐笙光是想想都觉得头大,看着御座上的秦玅观,满眼都是担忧。

    朝臣刚退下,唐笙便一连跨过两级台阶奔到秦玅观坐下。

    “不能叫太傅早些走马上任, 同丹帐六部周旋,离间敌心呢?”

    “她从前的事尚未洗刷干净,人也病着,贸然前去不见得能有效用。”

    “那蕃西主将呢?他领着二十万大军却那样无能,不如早些撤换成敢于进攻的, 早日寻到丹帐主力进行决战。”

    “阿笙。”秦玅观揉了揉她的脑袋,“治军没有那样简单, 这种情形下能压着二十万人固守城池, 不至于哗变,已属有能力了。”

    唐笙想不通,她总觉得主将该像林朝洛那样,富有冒险精神, 勇往直前,做事追求快、准、稳、狠。

    秦玅观瞧出来了她的困惑, 牵她起身:“来,你不明白的, 我仔细讲给你听。”

    唐笙被她牵着,走下丹墀,帘幕在她们行进时落下,内殿许久未关的门,也在方汀的指引下阖上了。

    “用剑挑下。”秦玅观的视线落在兰锜上,用眼神示意唐笙,自己则扶着联排的客座坐下。

    唐笙扬剑,轻挑间,大齐疆域图便展开了,彻底遮住了连片的博古架。

    “大齐有一十六省,各地府兵同边军,以及隶属于朕手中的十一营同禁军,共计百二十万人。”

    秦玅观眼眸微垂,望着唐笙的眼睛总带着期许和柔意,耐心十足。

    “这其中,有作战能力,能直接调拨前线的,不过半数。而这半数人中已有五十万压在了西北两线,消耗的银钱和粮草至少是寻常的三倍。”

    唐笙的视线抚过舆图上的每一寸疆土,细细思忖着秦玅观的话。

    “你觉得,统领十人难么?”秦玅观出声。

    “只要给足银钱,抓住这十人心中所想,便不难。”唐笙答。

    “你要统领这十人,冒着死伤的风险为你卖命,又该如何做呢?”秦玅观问。

    唐笙沉默了片刻才道:“军户生来就有保家卫国的职责,我会体恤下属,培养他们的忠心。”

    秦玅观莞尔:“将十人,百人,千人,万人皆是这样。不过呢,低于千人,涉及将兵用人之事,你可以亲力亲为,但十万之众,便需要一个忠心于你的班底了。”

    管理千人,光是能够看顾好军心,将各怀心思的众人拧成一条绳已属不易。

    千人扩成万人,数十万人,除了乌泱泱的大头兵,还有那些有计谋有决断,甚至图谋不轨的兵官……主将要管理吃喝住行,要以武略调遣,要叫这些人挥师杀敌,为了君主卖命,更是难上加难。

    她说这话也是在暗戳戳地提醒唐笙,休要惦念着亲上前线。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方才还惦念着要请命去辽东为君分忧的唐笙一下蔫巴了。

    她虽然已在二品大员的位置上,但前几回办差顺利身后都有秦玅观的影子,为她助阵的班底也都是秦玅观一手安排的。

    如今各处都缺人,秦玅观难给她凑齐有力的班底助力,她也缺乏成体系的领兵经验——亲赴蕃西治军乃至进攻一事,她根本做不来。

    “陛下……”

    唐笙没来由的委屈,又觉得自己很没用了。

    秦玅观勾勾手,委屈巴巴的唐笙便迎了上来。

    高挑的身影压下,秦玅观需得仰首瞧她。

    “能统领二十余万人,固守边塞,不至于哗变,这样的人已经算是能臣了。林朝洛那样的,对于领兵多多益善的,放在历朝历代也是少见。”秦玅观给她敲打清醒的目的已经达成了,转而用更温柔的语调安慰她,“阿笙才二十来岁,再历练历练,定能长成下个林朝洛。”

    唐笙抓着她的指节,闷声道:“您就哄我吧。”

    这个“您”字,让秦玅观觉察出了她压抑的情绪。不过眨眼的工夫,秦玅观便猜到了她心中所想。

    她拍拍腿,示意唐笙坐下。

    “不要。”唐笙摇头,怕给她压伤了。

    将养了一旬,秦玅观才能像今日这般遛弯,秦玅观就是将自个腿拍青了,她也是舍不得坐的。

    “这是御命。”秦玅观施下威压。

    唐笙看看她又看看自己,最终扎马步似的虚虚跨坐在秦玅观腿上。

    秦玅观:“……”

    她也不强求犟种听话了,只是摸了摸她的面颊,低低道:“你上月领着快两万人来京勤王,又快又狠,都忘啦?我们阿笙也是有将兵才能的,怎么能说是哄骗呢。”

    秦玅观语调温柔,尾音放得极轻,唐笙听得鼻头反酸,忍不住抱紧了她。

    “你的心意我全都明白。”秦玅观回抱紧她,“我的心意你明白么?”

    唐笙眨巴眼睛,眼泪又不自觉地滑落了。

    她并不是爱哭,只是在感受到被爱时,很难掩藏自己的情绪。

    秦玅观搭在她肩头的掌心从轻抚变为了紧攥,鼻尖抵着她的面颊,轻轻蹭了蹭。

    下一瞬,她便被拥着的人整个托起,需得微垂着脑袋瞧她了。

    “你是我藏于掌心的底牌了。”秦玅观附在她耳畔道,“我舍不得,也不敢将你轻易抛出。”

    语毕秦玅观捧住她的面颊,同她对视。

    “太高了,放——”

    凝望不过一瞬,话也未曾说完,唐笙便吻住了她。

    秦玅观僵了僵,回神时予以更为热烈的回馈。

    “到榻上去……”秦玅观乱着鼻息道。

    唐笙被她勾走了魂魄,稀里糊涂地照做了,躺下时,臂弯垫在秦玅观的后颈处。

    心口抵着温热的指尖,猫爪挠人般画着圈。

    唐笙捉住她的指尖,使了些力气咬她的唇瓣,企图唤醒色迷心窍的秦玅观。

    “大病初愈便想着这个了,当心些身子。”唐笙的指腹刮过她的面颊,带出她唇角含着的发丝,“好好将养,不准乱想。”

    秦玅观眼中潋滟着波光,唐笙的影子晃啊晃,不情不愿的光点缀其间。

    “就一回。”她说。

    “一回也不行。”唐笙避开了她的眼睛,哼唧了声,“不要这样瞧我。”

    “阿笙……”秦玅观带着鼻音唤她,带着不易觉察的讨好,黏糊糊的,透着无限情丝。

    要疯了。

    她差点要被秦玅观说动了,唐笙在心里骂了自己两声。

    “我不知道该怎样说。”秦玅观的喉头和语调一样干涩,“我好……喜欢你,心悦于你,你想替我分忧,为我担心,为我难过……”

    “我想靠近你,想要贴一贴你,想要与你亲昵……”

    她说的是实话,瞧着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唐笙,秦玅观想要将自己整个交给她,控制不住的想要亲近,寻求更为深刻更为有力的触碰。

    说这些时,秦玅观也控制不住的红了耳朵,泛起的热意像是在燃烧,唐笙不给回应的话,她的心都要被烧空了。

    颈间撒下点点凉意,在这样的氛围里更显冰凉。

    唐笙从她的面颊啄起,万般不舍地啄过她的眉心,她的鼻尖,她的唇瓣,她的下巴,顺着颈线一路往下,来到心口。

    衣裳裹得太厚了,唐笙掌心触碰到的,皆是一片厚实的柔软。

    秦玅观轻喘息,将她圈得更紧了。

    这么久没见了,见到了她又是那副病倦的模样,唐笙既很想她,又很心疼她。

    秦玅观说的她何尝不明白呢,可她就是心疼,就是不忍心。

    叫她拒绝她,她不忍心;叫她不顾她,唐笙更不忍心。

    纠结了许久,光顾着掉眼泪的人终于出声了。

    “就一回。”唐笙闷闷道,“多了不行。”

    秦玅观面颊烫得更厉害了,她用眼神回应她,心跳漏了半拍。

    议论军政大事,尤其是展开这张舆图时,宣室殿内都是不留闲杂人的,就连廊檐下值守的也得退避三舍。

    阖上眼,周遭陷入昏暗,秦玅观的五感更显灵敏。

    唐笙极尽温柔,许多时候都是浅尝辄止,非勾着秦玅观主动贴近索取。

    思绪混沌前,秦玅观难得分了心。

    她觉得自己真是完了。从生辰日醉酒那回克制不住地将唐笙拉下软屉榻时,她就该意识到了。

    她真的太喜欢唐笙了,喜欢她身上的味道,喜欢她靠近时的温度,喜欢听她干净温和的声调,喜欢看她打盹时没有精神气的柳叶眼……

    朝政上压抑得越久,军务积得越紧急,她从唐笙身上得到了抚慰就更多。

    “出了好些汗。”唐笙蹭着她,“不要探出去,久了该着凉了。”

    秦玅观应答的喉音近似喘息,唐笙的心随之颤了颤,掌心染上了湿热。

    “唐笙……”

    “我在。”

    “阿笙……”

    “我在。”

    秦玅观下意识轻唤她,唐笙句句给予回应。

    大病初愈,秦玅观累得更快了,早早便睡去了。唐笙同她十指相扣,陪她浅眠了小半个时辰,待她清醒了才服侍着梳洗,更上新衣。

    面颊的淡粉还未散去,眼尾染着魇足的薄红,秦玅观靠着榻,懒洋洋地喝着唐笙一勺一勺喂来的药膳,指节都舍不得多动一下。

    “漱完口还歇着吗?”唐笙问,“还是我来念折子?”

    秦玅观吸走瓷勺中的药汤,抿了抿唇,唐笙的帕子便覆了上来。

    “念折子。”她轻咳了声,害的唐笙心又颤了颤。

    “安心好了,我无碍。”秦玅观眉眼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