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秦玅观一向觉得, 唐笙这人是小王八吐不出象牙,会逗她高兴,情话总是说得直白坦荡, 没她那般内敛温和。
可如今,唐笙对她说:”你是我唯一的牵绊。“
秦玅观顷刻间失声了, 纵有伶牙俐齿, 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得到在“愿意留下”期许之外的答案,她有些不知所措。因为太过珍视,反倒开始惶恐不安。
唐笙将所有自己知晓的,自己心中全部所想,都告诉了秦玅观, 没有保留丝毫。
她说起了因留下她而消失的唐简,说起真正死去的“唐笙”,说起了自己原本的家庭,说起了那个不一样的时空,她所有的遭遇, 所有的不甘……
秦玅观安静听着,所有的情绪全被她牵动了。
“我有错, 我一直没说唐简的事, 我伤着你,也怕,也怕……”
“也怕什么?”
唐笙不想说,她明知道自己的忧心是多余的, 忍了许久,但仍想问。
“怎么不说了, 我那么可怖么。”秦玅观勾着她起身,生怕王八潜到这窄小的铜盆中。
她点了点衣襟, 叫她瞧一瞧自己的打扮。
“脱了那身黄皮袍服,又在人后。”秦玅观说,“我是你的妻,没什么可怖的。”
唐笙思忖了片刻,才缓缓道:“那我说了?”
秦玅观颔首,这动作在唐笙看来,莫名觉得她乖巧。
“我其实最早能瞧见你的寿数。”唐笙说,“不知为何,就是能瞧见。”
“每每入梦,总有个雾团子同我说下边会发生什么,我得做些什么,再到后来,那雾团子便不见了。但我还能瞧你的寿数。”
“这也就是那时,我为什么宁愿顶撞你,也要去治疫,也要去辽东按住海陵王的原因。”唐笙哽了哽,“那时最早我是想着遵从雾团说的,一一完成她的指令早日回去,因为我觉得你阴晴不定,我迟早要丢命。陪侍陛下走了,才知道陛下不是草菅人命的君主,反而惜生慈爱……”
秦玅观被她委屈巴巴的语调都笑了,眼底泛着泪光,唇角确实上扬的:“也不是那般慈爱。”
唐笙眼睛有点酸,今天站久了腿也累,干脆一屁股坐在妆台前,占了皇帝姥儿的位置。秦玅观向前一步,好叫她随时可以抱着,窝在怀里擦眼泪。
“雾团的预测到海陵王被诛杀后,便戛然而止了,剩下的事,我一边摸索一边处置,幸好熬过来了。”唐笙说,“我本以为是自个幸运,后来重伤那次,我昏昏沉沉的,终于瞧清了团雾。”
说到这,唐笙的眼泪已经止不住了。
秦玅观那样聪慧,其实早就猜出来了。
“是唐简么?”
唐笙颔首。
“她说,她曾回溯过无数次,都无法改变定局,就想着境中人怕是都有属于自己的宿命,才将我提进了这个世界。”
“听起来分外荒谬,可是我就这般听到的,也是这般从异世穿来的。”
秦玅观喉头发涩,低低道:“那她呢。”
“我重伤那回,是最后一次回去的契机……”唐笙抵上秦玅观,心里分外难过。
再次醒来时,她没有再看到秦玅观颅顶的血条,便已猜到了唐简的结局。
“她换你回来的?”秦玅观的声音发了颤。
唐笙点头:“她换我回来的……”
她向秦玅观讲述了自己清醒前,最后的所见所闻。
一身素衣的唐简走向了一片虚幻的桃林中,满园春色里,她长久立与边界,凝望着园中玩闹的孩童。
她无法向秦玅观准确描述最后看到的场景,秦玅观却已经在心中擘画出了一段尘封已久的回忆。
唐简自始自终都没能走出那片暮春的桃林。
“本宫就是崇明,你是新来的伴读吗?”
“殿下,我是您今后的伴读,唐简。”
“你是因本宫挨竹板的,本宫记着。别哭了,是本宫对不住你。”
“殿下,我不痛,我只是想起了母亲。”
“嬷嬷和师傅说,我是臣子,要对您尽忠,这板子本就是我该挨的。”
“可你明明没有做错,明明是本宫逃了学。”
“我是您的臣子嘛。”
“我是您的臣子,不该叫您为难。”
……
秦玅观又想起了那张玉兰花浸湿的纸上写下的诗句。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偏偏是她早早走出了那个春日,唐简那样聪慧的人却永远地留下了。
“她可曾留什么话给我……”秦玅观的语调沙哑了。
唐笙摇头:“不曾。”
秦玅观阖眸,突如其来的晕眩促使她下意识撑住了妆台。
“什么都没有么。”秦玅观鼻息发沉。
唐笙再次回忆,低低道:“不曾。”
喉头卡着千言万语,可再多的话也只是徒劳。
秦玅观歉疚,悲痛,诧异,数种情绪交杂在一起,叫她感受到灼心闷痛。
“忠臣……”秦玅观重复呢喃着这两个字,身体不受控制地滑落,好似被抽去了力气,“忠臣……”
唐笙扶紧了她。
秦玅观终于立稳。
“愚忠……”秦玅观喃喃道。
帝王之术,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是一副愚忠的模样,死心塌地地尊崇圣上,不叫皇帝为难,被压榨干价值便早早死去,以免功高震主。
她曾希望许多人都像这般追随着她,但这些人里,不能包括她的挚友,她的亲人,她的心上人。
秦玅观为因操纵掌心的傀儡长出血肉生出感情而苦恼,也会因情感的发展越过操纵而忧心。时至今日,再从唐笙口中听到唐简的结局,秦玅观生出种浓重的无力感,那些压抑已久的歉疚快要将她吞没了。
心随境转,她敏锐地觉察到,唐简并不似她记忆里那样沉闷持重,这种感觉在她有了自己的心上人后疯狂滋长。
秦玅观无法想象,唐简慷慨赴死后望着朝局不受控制地倾颓时该有多痛,也无法想象唐简决绝离开时的心绪。
她忽然明白唐笙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死守这个秘密了。
“她可曾问过你什么?”
“她只问我是否想留下。”
秦玅观的身影颓败下去,恍然间,唐笙又看到了她烧毁画卷时的神情。
唐笙怕她有事,想去叫太医,秦玅观拉住了她:“不必了。”
神情落寞的秦玅观抬眸,眸光烁动。
她再一次向唐笙询问,语调恳切:
“你会离开我么?”
“不会了。”唐笙摇头,牵紧了她,“我不走。”
第232章
陛下和唐大人即将启程回京的消息传到京中时, 秦长华兴奋得快一宿没睡着。
尚宫听着帐帷内翻来覆去的“烙饼”音响直叹气,气息还未收回能便听着秦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紧接着被衾掀开带来的风就刮动了帐帷。
“孤怎么这个眼皮今日跳个不停呢?”秦长华靠着榻, 抱着棉被,一脸困惑。
“殿下, 是左眼还是右眼?”尚宫的声音隔着帷幕传来, 秦长华瞧见了那道恭敬的身影,苦闷地抓了抓脑袋。
“右眼。”她说,“不过孤不信这个,就是睡不着罢了。”
起初她是因为陛下和唐大人要回来兴奋得辗转难眠,后来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秦妙姝的脸, 脑袋就变得乱糟糟的,总是觉得她近来有些不对劲。
“你有没有觉得弘安姐姐面上笑少了?”她隔着帷幕望着尚宫,希望能得到个确切的答案。
尚宫沉默了片刻,答道:“回殿下话,弘安殿下这段时日面上的笑确实是少了, 想来应当是——”
尚宫说着说着就不说了,给秦长华听急了, 忙掀帘探头询问:“快讲, 这是太女之命!”
“这……”尚宫真是觉得小殿下越长越跟陛下像了,不只是相貌上,更是说话上,行事风格上, “回殿下话,太后重病已久, 执一道长来也只是缓住了,未见有好转, 弘安殿下当然不高兴了。”
“为何从未有人给孤禀报过?”秦长华急了,“她也是,一天天的只给我报喜,同我说的执一道长已将太后医好了,眼下就差将养好了!”
尚宫后悔自己最快给小殿下说了实话,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
“殿下,您想啊,能用的法子自然是都用过了,剩下的不就只剩吊命这条了?”尚宫也不好太直白地劝谏她,只得隐晦地提了两嘴。
不想皇太女已经钻了出来,一边套着靴一边说:“我今日就瞧姐姐脸色不对,该是出事了,我就找她去,你们不必跟着了!”
尚宫骇得拉着太女衣服就跟上:“殿下,殿下,您穿那些怎么够?!衣冠不整叫人抓着报给陛下怎么好?!”
“陛下不会不通情理。”秦长华接了袍服套上小跑起来。
她比寻常十二三的孩童长得高好些,只比尚宫矮上丁点,腿又长,三步并两步一迈就将尚宫甩开了。
“殿下!”
“殿下——”
“殿下……”
各种各样的呼喝越来越远,秦长华的速度也愈来愈快,渐渐的身后就剩三四个侍卫跟着了。
穿过冬季寒梅盛放的听风园,秦长华终于舍得停下接过革带扣上了。
她扶着膝,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中衣为汗水浸湿。
灯火朦胧了颐宁宫地轮廓,好似自她进攻来,颐宁宫就与旁的宫殿不同,总是灯火通明。
以秦长华如今的身份,她无需忌惮守门的这几个侍卫武官的,宫人一叩门,颐宁宫中值守的大小宫女太监便来迎接了。
秦长华敏锐地觉察到不对,心狂跳起来——她刚入颐宁宫便瞧见了守在偏殿的萧医官徒儿一脸焦灼地瞧着里边。
“怎么回事?”秦长华匆忙道。
医官来不及行礼便被她揪着领子制止了动作。
“回殿下话,回殿下话……”医官面色惨白,缓了好一会都没说得出话。
秦长话心跳得更快了,丢了人便往内殿去。
穿过她上回与秦妙姝同用过糕点的小厅,秦长华远远便瞧见了跪在榻前的弘安。
她跪伏在母亲榻边,听见脚步声也未回眸。
在她的身后,医官们已成片跪下,战战兢兢地等待诏令。
秦长华迈过地栿,脚步不由自主地放得轻缓了。
她瞧见了榻上的人:太后面色灰白,唇瓣毫无血色,面颊因为长久的病痛已经瘦得凹陷,再无初见时雍容华贵的模样了。
秦长华抚袍跪下,杏黄色的袍服挨到了秦妙姝的。
觉察到有人靠近,秦妙姝缓缓回眸,眼眸灰暗。
“小殿下……”她喃喃道。
秦长华鼻子一酸,眼泪差一点就要下来了。
“姐姐。”她说。
秦妙姝本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干了,但还是在听到小长华这一声轻唤后落下了眼泪。她迅速用手背擦拭干净,握紧了手中的念珠。
“阿娘说,她本想熬到陛下归来,待到庆贺大典办完再去的,可真的熬不住了……”她垂眸望着手中的念珠,“她叫我将这个还给陛下,这是陛下生母遗物,叫我和陛下说说歉疚……”
说着说着,秦妙姝的眼泪越掉越多,想要起身,却因跪久了双腿麻木了险些栽倒。
秦长华扶住了她,眼泪已在眼眶中打着圈了。
“阿娘说了,我已经十七了,下边的路该我独自走了……”秦妙姝哽咽,“陛下还未归来,你还年幼,我是才是真正的宗室主心骨,我不该这样的,我不能软弱……”
她攥着念珠往外走去,在心中默念着要做的事情,行了一段路却又忘记了方才想了什么。
她越念越难过,扶着朱门哽咽了许久。
“你要去哪?”秦长华带着哭腔道,“我陪你去。”
“阿娘说了,要召集群臣,昭告天下……”秦妙姝哭出了声,“她说,她还有个心愿……”
秦妙姝又想起了母亲最后的音容。
裴音怜牵着秦妙姝的手,声音颤抖,好似悬在风中的细线,随时都要断开了。
她说,她这一生囿于深宫之中,为了存活,为了安稳几乎将良知抛却了。她不要与先帝合葬,更不要死后困缚于帝陵,她要葬在从前所居的闺阁下,那里一推开窗便能看到盛放的木兰花。
裴音怜也明白这宫中规制不可违,且秦玅观应当对她恨之入骨,只不过有着秦妙姝的关系才容忍下来,她这个愿望大概是不可能实现了。所以她叫秦妙姝一定要将她生前常佩的簪子埋在那落满木兰花土地里。
“我不能哭了。”秦妙姝不停的重复着这句话。
小长华急得满含泪水,视线模糊。
“你哭嘛,你越是这样越不像你,姐姐你不能有事,我怕……”她抱住秦妙姝,“我方才传师傅方府尹入宫了,你等她们来,她们会操持好的——”
“我陪着你,你回去陪着太后娘娘……”
秦妙姝回抱住她,轻抚着她的发,好似在安慰她,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阖宫上下传来了钟鸣。
秦长华没听过,泪眼婆娑地瞧着秦妙姝。
“是丧钟,再过一个时辰,朝臣就要来了,我们都要服丧衣,缟素,你趁着还能歇息,再去睡会罢。”
“我怎么可能睡得着,我醒了半晌了。你去哪我去哪,我要陪着你!”
秦妙姝微颔首,转而松开了她。秦长华忙抓住她的手,慌忙跟上。
*
已近五更天,天际已有些泛白了,再过一个时辰就要日出了。
回銮途中的秦玅观接着急报,倚着车壁燃灯观望。
车还在行,灯火晃得厉害,秦玅观定睛瞧了许久才瞧清那些字眼。
睡眼惺忪的唐笙摸了过来,枕在她身上,懵懵道:“怎么了,怎么这副神情?”
秦玅观低低道:“太后薨了。”
唐笙微瞠眸,睡意顷刻间消散了。
执一也曾奏报过病情,只是不想,太后的病竟恶化得这样快。
唐笙捏着信纸凑到灯火前细致阅读,读罢手垂了下来。
“妙姝该怎么办?”唐笙想起了那张未脱稚气的脸,“她和她阿娘……”
秦玅观支颐,拇指摁着太阳穴:“怎么会这般突然。”
她冷静了片刻,叩响厚重的车壁,守候在侧的女卫当即策马前行,闷重的声音传了进来。
“陛下?”
“到何处了?”
“回陛下话,到幽州了。”
“快些,四个时辰内,必须护送朕到禁宫。”
“是!”
……
舆车不再求稳,马匹撒蹄奔跑,冲得车内人只能抵边说话。
“她说的那些,您应允么?”唐笙问。
裴音怜这个事其实有些难办,全然依照她留下的遗言来办会违制,秦玅观很容易被骂不孝,但唐笙知晓秦玅观眉心的愁绪并非因此事而起。
“我若是她,也不愿同庆熙合葬。”秦玅观说,“她说的我会为她办到。”
“你细致读那些,其实她也思忖到了,怕搅了庆贺大典,只叫我戴孝三日,百官二十七日,百日内不得宴饮婚嫁罢了。这段时日刚好足够辽东和蕃西报上军功到兵部核查。”
唐笙沉默了。
“照例,皇太后薨,朕要百日缟素,释服后要素服二十七月。”秦玅观说,“礼部的那些人也在等朕发话——”
“朕同太后不睦,朝野皆知,许多事都难办。”
唐笙知晓她是心软了,但嘴上仍是不松口。人心都是肉长的,接连几日收到这样的消息,再坚硬的心都会有所松动。
秦玅观此刻也是难过的,听到这样的讯息,她脑海里反而记不起那些恩怨了,唯有母亲尚在时,她们谈笑时的情形。
良久,秦玅观出声了。
“恩恩怨怨。”她叹息,“归根结底,错的,也并非是太后。”
秦玅观阖眸:“她去的这样匆忙,妙姝该怎么办?”
第233章
天亮大亮之际, 舆车终于行到了京师外城。
今年的冬天格外漫长,已是正月,仍是偶有落雪, 灰白相映间,衬得迎驾队伍更为肃穆了。
皇太女、弘安公主、殿阁大学士陈栖白、京兆府尹方采薇、御前掌事方汀并着六部与大小京畿官员相迎, 各个翘首以盼, 面露焦灼。
御驾行近京师护城桥时,探看仪驾的太监飞奔向前,官员会意,当即作出手势叫众人肃静恭候。一片白苍苍中,班列像是护城桥两侧的围栏那样, 开辟出了气势恢宏的道路。
众人估算着时辰,但迟迟没有见着御驾的身影。
方姑姑叫来当值太监,叮嘱道:“别是那雪积桥上了,舆车上不来,你叫人抬轿去, 务必要将陛下平安迎回宫!”
“姑姑,瞧清了, 陛下和唐大人搀扶着过桥呢, 舆车在后边跟着。”太监擦着汗,眼睛快要睁不开了,“还是候着吧,奴才劝过了, 先行的华盖已叫上去遮挡风雪了!”
听得是秦玅观执意如此,方汀也不得再说些什么了, 唇线崩紧了些,喃喃道:“可别着凉了。”
约莫一刻钟过去了, 护城桥上出现了许多朦胧黑影,方汀认出了那是派遣至百里外的禁军都统回来了。
“奏凯旋乐!”方汀挥手,乐官们起声。
铜角、铙、得胜鼓、箫笛管笙齐鸣,声调磅礴,唐笙和秦玅观远远便听着了。
秦玅观步伐微滞,唐笙轻声问:“怎么了,身体不适么?”
秦玅观摇头,低低道:“六年前,我也曾走过这条桥,那时没有凯乐,如今走来,真觉恍如隔世。”
六年前便是庆熙十七年的腊月了,秦玅观知晓她说的是从辽东奔袭千里掌控京畿,心不由得沉了下来。
那年寒冬,漫天飞雪中,刀尖染血的秦玅观染在鬓角的雪水已结成了冰粒,眼前迷蒙,几乎要失去知觉。走在桥上,意识复苏的几个瞬间,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正一步一步地走过奈何桥。
说是奈何桥也是差不离,因为道路尽头迎接她的并非凯乐,而是数不清的刀枪剑戟。
“陛下……”唐笙握紧了她的手。
秦玅观回神,指腹摩挲着她,叫她放心。
积雪早早清理过了,她们走得每一步都很稳当。华盖追逐她们的身影,想要为她们遮挡风雪,秦玅观呵退了。
她们行至桥中央,飞雪中有一道杏黄色的身影冲了出来,像是一只小兔撞开了高高的草窠。
“那是长华么?”离京小半年,唐笙有些不敢认了。
“瞧服制应当是。”秦玅观答。
她们不由得加快了步伐,侍奉太女的宫人们也飞奔起来,想要将即将失仪的小殿下拉回来。
结果陛下她们过了桥,那道杏黄色的身影也没被捉住。杏黄色的小兔飞一般砸进了陛下和唐参赞怀中,张着臂膀用力圈着她们,将脑袋埋进了秦玅观怀中。
秦玅观被她撞得一个趔趄,唐笙眼疾手快护住秦玅观的腰身才叫一大一小没跌进雪地里。
“陛下……”小长华撅着嘴巴,眼泪汪汪,顾不得什么仪态和规矩了。
“陛下,你这一去也太久了,你不知道京师怎么了……”小长华说得磕磕巴巴,难过出了带着哭腔的鼻音,“太后娘娘薨了,弘安姐姐哭了好久了,朝堂上他们都好气人,当太女好累啊……”
秦玅观抱紧了她,轻拍她的背脊,微别过脸,好让旁人瞧不清她眼底的光点。
唐笙瞧着她们,心中更沉闷了。
侍奉太女的宫人们赶上来时,忙跪在雪地中,为主子的失仪而请罪。
层叠的人群中,秦玅观看到了隐在最后身形单薄的秦妙姝。
她张开一只臂膀,静静望着她,眸光微烁。
秦妙姝哭的无神的双眼又涌出了泪花,她缓步上前,旋即小跑起来,抱住了秦玅观。
“妙姝。”秦玅观揉着抵在自己肩上垂泪的人,温声唤她,“想哭便哭,不必强忍着,那些规矩不遵也罢。”
秦妙姝终于痛哭出声,边向秦玅观请罪边诉说母亲生命最后的悔意,声调夹杂了太多的难受与痛楚。
秦玅观阖眸。
回宫的路忽然变得很是漫长,等到她带着家人回到禁宫时,秦妙姝的眼泪还未止住。
母亲一去,她连在可以依靠的人面前发生大哭的机会都没有了,陛下的宽容的拥抱催化了她心中的愧疚,秦妙姝几乎要无地自容了。
宣室殿中,秦玅观劝慰了她许久,小萝卜头一听她说话便想哭,再听到陛下说话眼泪便直接下来了。
“阿娘她自知有错,不敢恳求陛下原谅。她说她去得罪有应得,丧礼操办与否,陛下不必按照圣母皇太后的规制来……她唯一恳求陛下的,便是不要让她与父皇合葬,她无颜去见江皇后,也不想去死后仍要侍奉父皇……”
“她,她还叫我把这个交予您,说是物归原主——”
秦妙姝摸出了藏在怀中许久的白玉念珠,放到秦玅观手中。秦玅观摸着那还带着体温的珠串,心绪芜杂。
她微垂腕,露出了宽袖遮掩下的念珠,几乎一样的珠串散着温润的光泽,像是先后江芜那双慈悲温和的眼眸。
秦玅观想起了母亲还在时她们的点滴,长叹息。
“念珠本是母后遗物,太后那串亦是母后赠与,朕没有收回的道理。”秦玅观顿了顿,敛起眼眸,好似陷入一段漫长的回忆。
裴音怜与庆熙帝的扑击之症密不可分,又在她夺位的关键时刻毒杀了庆熙,虽是出于私利但也确确实实帮助了她。她在母亲生产时做了手脚,又几次妄图帝位,险些毒杀她亦是真。
得知她杀母之事时秦玅观恨不得当庭手刃了她,可过去了这么久她反倒心中多了许多哀戚。
良久,秦玅观道:“从前,宫里的女人总是身不由己。”
秦妙姝抬眸,眼底闪着泪光。
“你母亲的丧事,只以太妃之礼操办,至亲服孝朕不干预,但朝中大臣只有一月,百姓不过百日。”她缓了缓才道,“朕允她葬于所求之地,不与先皇合葬。”
“阿姊……”秦妙姝哽咽道。
秦玅观垂眸,将白玉念珠戴到她的手腕上:“这是你阿娘留给你的念想。”
“朕将它,交还与你。”
“阿姊……”秦妙姝全明白了。
念珠便是江皇后坚定仁善慈悲为怀的延续,江皇后赠与女儿与她的阿娘,都是希望宫中的女子能够和睦安定地生存下来,在这四四方方的囚笼中,不再囿于后宫争斗。
江皇后的话为陛下铭记于心,这也是陛下为何在最后宽恕母亲之因。如今陛下将这串念珠转交给她,不仅是想给她留个念想,更是想要她铭记江皇后的话——宫中女子的刀刃,要面向朝野,要面向囚笼。这捆缚住她们的樊笼反而将她们凝作一团,代代向前打破桎梏。
“阿姊,妙姝全明白了!”她哽咽道,“阿姊……”
秦玅观再次张开臂膀,秦妙姝毫不犹豫地拥了上来。余光里秦长华正满眼泪光地瞧着她,秦玅观叫她过来,将她一并拥入怀中。
*
稍晚些时候,十八女卫中除了远在辽东的方清露,其余的全聚集于宣室殿外等待述职。
这还是半年来唐笙头次见人这么齐整,外殿值守时一见着便奔了出来和方采薇撞了个满怀。扑上来的女卫愈来愈多,一层裹着一层,将唐笙裹成了个洋葱心。
“往那儿一站都要认不出了,嗬,那气魄,还是咱们小十九么?!”
“唐少傅、唐参赞、唐总督……唐大人……”
“别叫了,折煞我了三姐!”
“到京多久了,用饭了么?”
“还差个二姐,二姐呢?”
“还有些时日才能回呢!”
……
女卫们你一言我一语,唐笙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刚来这个世界的那个冬天,方家姐妹围住她烤火取暖的情形。
所幸戍边卫都过后,她们都还活着,还能重聚于此。
唐笙忧心太后丧气未过,她们这般吵闹可能会引来言官弹劾,努力安抚起姐姐们,应答起来她们关于战事和伤势的询问。
团聚的欣喜淡化了时辰的流逝,冬日的天又暗得极早,等到唐笙腾出工夫入殿时,秦长华和秦妙姝已经告退了。
陛下斜倚着书房的五屏椅,肘部抵起身,支颐阖眸养神。听着脚步声,半启眼眸。
唐笙立在昏黄的灯光中,身形愈发沉稳高挑了。权势养人,她单是立着便已显露出了少年权臣的意气,不比俗气的雍容,她更显得清贵,就同旁人描述秦玅观那样。
“圆日落山了。”秦玅观看向唐笙身后能映出殿外情形的乌金砖,语不达意。
唐笙知晓她这是在慨叹,缓步上前,来到她身旁,替她捏肩,舒缓舒缓紧绷的情绪。
“总觉着,越活越心软了。”秦玅观靠着她说。
“本来就是菩萨心肠,怎么能叫‘越活越心软’?”唐笙答。
秦玅观轻叹息:“那些死于齐军刀下的人,那些死在朕手上的人,不计其数,菩萨心肠同朕没有丝毫干系。”
唐笙指肩的动作停下了,她探长了脖颈绕到秦玅观跟前寻找她的双眼。
“怎么了?”秦玅观似有些疲倦,眼底略显迷蒙。
“一心为国,竭尽全力促变法,敢为天下先,为何不是菩萨心肠?”唐笙蹙着眉头,语调里藏着心疼,“旁人不知晓你,我还不知晓你吗?”
秦玅观轻笑着转身拥住她,双手搭在她的肩头:“也就阿笙最会哄我开心了。”
她明明在笑,唐笙却总觉得她的笑容里藏着苦涩,眼睛里也饱含悲悯。
“这哪儿是哄,我不爱说谎话,我说得都是实话。古往今来,你是最好的陛下。”
秦玅观微微瞠眸,望着她,有片刻失神。
“我只是觉着,女子在这世上活得太苦了,总是不忍心……这深宫之中,多是苦命人——”
“启于一念罢了。”
这样云淡风轻的话,却叫唐笙红了眼圈。
她啄了秦玅观,将眼泪蹭到了她的面颊上。
“一念么,明明是执念。”
秦玅观笑而不语,唐笙却扑了上来将她抱得紧紧的。
第234章
太后丧期这百天, 秦玅观作为君主出于维系皇室的规秩的考量,服丧三日,辍朝七日, 剩下的百日丧期除了不许宴饮行乐,一切都照常进行。
这百日里, 辽东和蕃西大小军士都在清点功绩, 逐级上报至主官,再上报至兵部清查,最后呈给秦玅观定夺。
唐笙和秦玅观朱笔一挥,提拔起了大批青年才俊,将亲近且有才德之人填充了诸多高位, 一时间辽东和蕃西的面貌焕然一新,朝廷也多出了许温和且坚定的面孔,唐笙后来上朝都觉得宣政殿内的气流都清新了许多。
她的袍制换成了除了玄黄二禁色外,无比尊贵的绛色。放眼整个大齐只有沈长卿、方箬、方清露和林朝洛能同她一般穿着绛色袍服了。十八亲卫中,立有功勋的亦是步步高升, 品衔最低的也穿上了靛蓝服制安派了六部要职,老小之一的方维宁亦是穿上了绯红袍服, 成了神采奕奕前途无量的京官, 夏琳这位小小的属官亦成了一城知府,御林卫中也有不少得到了拔擢。
这百日,是朝野上下难得安宁的百日。大权在握,皇威正盛的秦玅观借着这个时机下令彻查了唐简一案, 惩处了追参多年的言官,亦处理了幕后主使。她还下令做了一件事, 叫好些人都只能端端正正地等在家中……
方清露和林朝洛便是其中两员。
京中方清露的宅邸里,集贤院的画师一下逮着两位大员, 忙叫来同僚和画童打下手。
“两位大人坐得稍远些,这画皆是单人的,您两位这般,身侧的样貌臣等画不好呐——”
林朝洛心里烦得打紧,恨不得将这些个画师赶出去才好,又碍于是陛下的诏令只能忍下。
“你安生些,陛下叫画这些是为了送入凌烟阁的,这不正顺了你的光耀门楣之心么。”方清露端坐着,神态宁静,言语间却又阴阳了林朝洛一回。
林朝洛哪管得了这个,她们远在辽东,回京本就比寻常人晚些,忙完这忙完那,好不容易逮到个能和方清露独处的机会,却被这些个画师抢了先,她急得就差要抓耳挠腮了。
“你叫她们回去在画不成么?我有话要对你说。”
“什么话不能坦坦荡荡说。”方清露借着画师更换颜料,活动了下肩膀,目不斜视道,“你要背着人必定是想了什么馊点子,我才不听。”
林朝洛抿了抿唇,无奈道:“我不是不敢说,我是怕你不敢听。”
方清露:“?”
她狐疑地侧身,听得林朝洛吐露了两个字便慌忙叫她闭上嘴。
“你们都先下去吧,明儿再来。”方清露对画师说。
“大人,您明儿还还在这么?”
方清露颔首,叫人送客。
林朝洛总算能挨着她坐了,笑盈盈道:“我同你说了吧,要私下说成婚的事。”
方清露拧了把她胳膊上的肉,掐得林朝洛直叫:“轻点,伤还没好利索呢!”
“鬼才信你,没好利索还日日往我这儿跑,还死活不肯走,哪有一点伤没好利索的样?”
林朝洛自知理亏,搂着方清露就不肯松了:“你先听我说完。”
“说。”方清露瞥了她一眼,抽出被她困住的手,将官帽摘至一旁。
“我想着请陛下来当证婚人。”
方清露动作一僵:“陛下她……”
“定然会来的。”林朝洛万分笃定。
“辽东新政推行不错,新女户已占半数,新学也兴得不错。”方清露顿了顿道,“陛下笑意都多了,正忙着将行政推行至另外六省,想来应当是腾不出工夫的,更何况太后丧期还未过,咱们延一延罢。”
“军户里也不错啊,上手的都有咱们摸出的路可走,哪有那样难,陛下挑几个顶事的填上官缺就好了,没想得那样忙罢?”林朝洛被她说得有些动摇了,但还是想争一争。
迟疑了许久,方清露道:“那……奏呈陛下?”
“好!”林朝洛当机立断,“还要给执一递信,叫她算个好时辰!”
“你消停些罢,执一道长哪有工夫管你的闲事!”
“陛下都管了她能不管?”
林朝洛理直气壮,叫方清露又忍不住掐了她两下。
她从镇国将军府派出的人赶至朝元观时,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执一道人门前正蹲着几个青袍官员。
小厮瞧见了那京官带来的器具便知是宫中来的画师了——这些日子老有画师往方林两府跑,跑着跑着都瞧眼熟了。
小厮报名姓,观中小道前来指引和,那画师身形矫健,借机冲进了观中奔向执一道人所在的屋舍,叫她躲不得。
执一无奈启窗,在占卦合婚的间隙同小厮交谈了几句。
“你是常在京畿报信的么。”
“回道长话,是。”
“去过沈府么。”
“沈府,沈府不是烧了么?”
“沈太傅府。”
“噢——去过,不过近来未曾去过,沈大人正闭门养病呢,谁的信都不接。”
执一指尖动作一顿,微扬首。
“四月十二是吉日。”执一语调低了些,“转告林帅罢。”
小厮正想告谢,执一道人却早已拂袖而去。
画师也一同被请了出去。
下山的路上,小厮同画童交谈了几句。
“怎么觉着你们满京城蹿呢?”
“哪有满京城?能入凌烟阁的能有几人呢,不过方林二位大人都是大功之臣,才叫你时常瞧见我们。”
“那……还有几位大人?”
“唐少傅是一个、沈太傅是一个、方尚书是一个……”
画童正数着,却挨了画师一掌:“怎么什么豆子都往外倒?!”
小厮收声,揣着怀里的“吉日吉辰”跑得更快了。
*
唐笙端坐了快一个时辰了,腰酸背痛,一旁的秦玅观却倚着软屉榻打起了盹,手里还握着没读完的经书。
她挪动手臂敲了敲榻,秦玅观这才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
“这个睡姿睡久了该颈子疼了,困了早些上床榻上歇息罢。”唐笙小声说。
秦玅观收起书卷,坐直了身,侧首打量着紫袍唐笙,良久才说话。
“人模狗样。”
唐笙:“……”
“不是王八相了?”
秦玅观轻笑了声,眼波轻漾。
唐笙抿唇笑了。
临近的长案上有新送上来的奏疏,秦玅观挑了最厚实的一本瞧了起来看了首句便说:“百日一过就该大行封赏了,兵部同吏部的合单呈上来了,名字不少。”
唐笙从长长一句中敏锐的捕捉到了“封赏”和“不少”两个字眼,心中警铃大作。
“不会又要您从内帑拿吧?”
秦玅观忍俊不禁,抬眸上下打量了遍唐笙,用眼神问“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唐笙不管,她知晓人人都算计着皇帝姥儿钱兜子,就是不肯松嘴。
“不是说这一季的税收还没纳上来,国库就要见底了吗?”
秦玅观阖起厚折挑着她的肩头戳了戳:“朕乐意从内帑掏钱,倒是你——”
“掉钱眼里了?”
唐笙撇撇嘴,本不想答话,视线一转见着画师正炯炯有神地盯着她,又老老实实地答起了话。
“回陛下话,微臣只是觉得,内帑是陛下的私库。这些年陛下为国尽心,内帑都快掏干净了,更何况……”
更何况假借报功勋提拔亲信的人肯定不在少数,这都是拿皇帝姥儿的钱和权卖人情,这些事彻查起来也颇费精力,多数人都能藏住,唐笙更见不得这个。
有些话她没明说,但秦玅观明白。
“你怎知全是利好旁人的。”秦玅观接着翻折子,视线扫过那一连串的名字,淡淡道,“朕是不较真的人么。”
唐笙也明白了,狐狸又要借着这个契机发难了。
先前太后丧礼,秦玅观借着丧气作乐和不敬亡灵的由头摘了一批朝官的乌纱帽,这回又要借着不长心的官员放松警惕带挈朋党的契机发难了——朝廷的朋党几乎被她一网打尽,地方行省乃至于最基层的军营还存在着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秦玅观总是要稳坐金銮殿钓鱼的。
反正如今的大齐,她已大权尽收,没有了掣肘皇权的力量,有些人再怎么兴风作浪都闹不出来能震动京师的大事了。
“你还是要拿内帑赏?”唐笙想清楚了这些也没能放下纠结,安静了半晌,又忍不住发问了。
秦玅观:“……”
见秦玅观不答,唐笙用靴子悄悄踢了踢她。
“从辽东和蕃西运来的岁币宝物不能赏了么,国库是连封赏的钱都掏不出了么?”
秦玅观的语调有了波澜,画师抬眸时唐大人已经默默垂下了脑袋。
她急得团团转,陛下终于发话。
“退下罢。”
画师收拾好东西便跑路了,留下陛下和唐大人在殿内对视。
唐笙隐隐觉得陛下要干什么了,下意识往圈椅后边挪了挪,仰首瞧着秦玅观的身影靠近,有些紧张。
“新政呢?”她开始没话找话,转移秦玅观的注意力。
“辽东和另两个省试行地不错,百姓间的冲突少了,辽东不知,江南与琼东收上得赋税这几季涨得不少,户部报上来的新女户涨了二十余万。”
轻缓的脚步声随着清泠泠的音调逼近,唐笙的脖颈仰得更高了。
秦玅观捏住她的下巴将她带上前来,俯下身,淡淡的药味拢了上来。
“还有呢……”唐笙再度发问,“同僚们奏了几回了……”
“何事。”秦玅观有用上了那种能蛊惑人心的语调,勾得唐笙心怦怦跳。
唐笙喉头滑动,迟疑了片刻秦玅观的鼻息便洒在了面颊。
“封禅的事,要去泰华山封禅的事。”唐笙抬眸,巴巴凝望着她的眼睛。
秦玅观耐心耗尽了,唇瓣擦着她的耳廓:
“明日再说。”
第235章
刚打盹醒来的秦玅观掌心很暖和, 唐笙感受着她的触碰,却觉得心尖比她指尖发凉时颤得更厉害。
“陛下。”唐笙仰首迎上她的亲吻,背脊贴上了圈椅。
秦玅观仍是觉得距离太远了, 单膝跪上了圈椅边角,将唐笙圈于最里边, 支撑着的那条腿抵在她的双膝之间。
唐笙忽觉苦不堪言:秦玅观好似特别喜欢将她限于窄小的环境里亲昵, 她享受这种可操控的安全感,但又时时刻刻顾及着唐笙的想法,总是不忍心展露出粗鲁的一面。唐笙回忆起她这种不安全感的来源,记起了远在蕃西时的一次移位的压制,陛下不高兴了半晌, 还是她主动换到圈椅上任由秦玅观发挥才将人哄了回来。
她是打心底地渴盼那个能拉七力弓的秦玅观能彻底康复回来,不然这“较量”总是不够势均力敌。
“新配的药有吃么?”唐笙压下发急鼻息询问她。
“怎么忽然问这个?”秦玅观有些不悦,“不能专心些?”
唐笙唇瓣吃痛,终于老实了。
圈椅宽大,不解气的秦玅观双膝都跪了上来, 进一步压缩了唐笙的活动范围。唐笙忧心她吃力,双手绕至她身后托举。
蓦的, 秦玅观半身一轻, 回神时已被唐笙托着身体带起身了。失重感让她生出了不安,下意识圈紧了唐笙的脖颈。
“上哪去?”秦玅观问。
“明知故问。”唐笙抿抿唇,眼底藏着狡黠的笑意。
唐笙同秦玅观不一样,她喜欢宽大的地方, 一切顺着秦玅观的心意,但不肯叫她脱离了自己的操控范围。
秦玅观觉着这人坏得打紧, 仍不住伸出双手揪了揪她的耳朵,真要发力了却又舍不得将她扯痛。这刚好顺了唐笙的心, 成了鼓动她放肆的由头,激得唐笙什么“忤逆君心”的事都能做出来了。
今日歇朝,秦玅观穿得随意,长发只以一支玉簪低挽着,枕上褥子的刹那簪子松松垮垮的发就被蹭散了。唐笙怕簪子伤了她腾出手来塞至枕下,秦玅观反倒趁着这个机会解了她领边的盘扣,指尖一路往下。
这是挑衅,唐笙心道,手上的力气不由自主地用大了些。
“心口的伤当真好利索了?”
秦玅观抚着那处淡去了许多的疤痕眼眸澄澈,全然没有挑衅的意味。唐笙一时松懈,全然忘了她的狐狸心思。
“好了……”唐笙嗫嚅,指尖也在此刻突然滑进中衣,她小臂一软直接就趴下了,秦玅观顺势颠了个位将人圈在怀里。
唐笙不服,很快便起身拥住了秦玅观。
“大胆。”秦玅观挣扎了两下,“怎么敢对朕动手动脚?”
唐笙:“……”
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先动手动脚的。
“陛下……”唐笙从身后枕着她的肩膀,圈着人说话,“我不闹了。”
见她今日服软得这般快秦玅观还有些狐疑,结果下一瞬唐笙便有了动作。托着脖颈的掌心滑动到了面颊,制服贴着她的唇瓣。秦玅观在闷哼前咬住了她的指节。
“靠紧我,不必紧绷着。”唐笙附在她耳畔,勾了勾指尖,“放松些。”
*
这几日封赏的诏令发出去不少,京中的官员是最先拿到的,传诏官员遵照诏执,往来奉送的路上都极为热闹,就是借病告假久居私宅的沈长卿都有所耳闻。
新宅面积要比从前的沈府小上好些,位置也偏远。沈长卿立在窗沿边听着锣鼓声由近及远。
随从叩门,获得应允后入内,见她面有愁绪,温声宽慰道:“大人,这才是第三批,一二品的大员接到诏旨的屈指可数……”
沈长卿抚着窗沿,并不想解释,只道:“都取回来了么。”
“回大人话,取回了。”随从闪身,十来个小厮托着二十来笼鸟雀挂满了檐下。
沈长卿出了房,目光掠过成片的鸟雀落在了随从身上。
“都在此处了?”
“是,已无寄存的了。”
沈府大火那日,豢养在沈府的鸟雀被烧了个一干二净,最后随着断壁残垣消散在深冬的大雪之中。沈崇年余下的鸟雀寄养在京中各处宅院和鸟舍中,沈宅被查抄后,这些鸟雀在沈长卿回京后拥有了新主。
沈长卿不喜鸟雀,尤其是养在笼中的鸟雀。
“都放了。”她说。
众人抬眸,目光汇聚到她身上。沈崇年收集的这些个鸟雀几乎是个顶个的名贵,沈长卿从辽东归来后正缺银钱,竟不想用这些鸟雀换钱。
沈长卿重复了遍:“启笼。”
随从照做,这些长久捆缚于铁笼的鸟雀只有几只扑打着翅膀飞远了,还有好些怔在原处,小心翼翼地踱步探望,沈长卿拍了拍鸟笼催促它们远行,几只鸟雀终于振翅高飞。
数十只羽色各异的鸟雀奋力展翅飞越四四方方的宅院,沈长卿目送着它们远行,视线抑制不住地模糊起来。她头仰得很高很高,长久伫立,直到天际连小小的黑点都消失了才缓缓地垂下脑袋。
门扉处立着道石青色的身影,沈长卿回眸,模糊的视线有片刻是清晰的,等到再眨眼时,那道身影推开门扉径直朝她走在,立在了中庭。
沈长卿唇瓣翕动,喉头却发不出声音。
引人入内的随从悄然退下,庭院中只剩下她们两人了。
天色渐暗,细算起时辰,沈长卿能猜出执一是何时下山的。
她有许多话想说,可开口了思绪却又陷入了一片空白。
执一心跳得厉害,踟蹰了许久才敢开口:
“闻说太傅病了,贫道便想下山探望——”
“敢问太傅,近日安和否?”
*
唐笙睁眼时窗外的天黑了大半,殿中也不知何时燃起了烛火。
身旁的秦玅观已经换了身中衣,衣冠整齐地靠在枕上,一本折子摊在身上。
她这模样唐笙瞧多了,知晓她这是睡醒梳洗了挑了本奏折看,看着看着又睡着了。
自个的中衣压在秦玅观身下,唐笙摸索了半天才将衣裳拽了出来,正套着呢,身旁的人睁眼了。
“陛下?”唐笙见她眼睛似睁未睁,出声询问。
秦玅观脑袋一歪,直接翻到了她怀里。
“我衣裳还没穿完呢。”唐笙幽幽道,“好歹让我梳洗下吧……”
秦玅观窝在她心口,有气无力道:“擦拭过了,盖着被呢,你还要跟我计较这个么。”
唐笙:“……”
她顺手将秦玅观身上滑落的折子搁到一旁,将人抱在怀里哄着睡觉。
秦玅观这人一旦白日里睡多了必然会头痛,头痛了必然会睡不醒,眼下这情形就是又头痛又睡不醒了。
安静趴了片刻,秦玅观忽然想起了什么,睁开了眼睛。
唐笙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心跟着紧了紧。
“怎么了?”
“忘事了。”
秦玅观掀被,从唐笙身上翻了过去,唐笙手忙脚乱地拽回被衾遮挡自己,生怕哪里冒出个宫娥。
“都下去了。”秦玅观穿好木屐,回首道,“我没叫人侍奉。”
唐笙放心了,趴在榻边问话:“忘什么事了?”
“沈长卿的诏旨还未写完,朕想叫她领了户部的差事,简着内阁辅臣的位置同陈栖白一同辅佐朝政。”
“我没记错的话,她们好像是师生?”
“说是有过几面之缘。沈长卿回京后便一直告病,还未同陈栖白碰面。”
唐笙支起下巴,瞧着她更衣:“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是佳话。”秦玅观见不得她这般懒散闲适,探出一双手就要拉她起来陪自己处理政务,“朕都起身了,怎么面皮还躺着呢?”
唐笙滚进了还带着秦玅观体温的那侧赖了进去,死活不肯爬起身。
“我出力多,还不让我多睡会么?”
秦玅观不服往上拉了拉人:“说得像朕没出力似的。”
唐笙缩进了被褥中,又团成了个一动不动的王八。
秦玅观气得牙痒痒,但又奈何不了她,只得兀自绕过了屏风前去理政了。
一封诏书写完,身后多出了道鬼鬼祟祟的身影,秦玅观假装不知晓,唐笙又蹑手蹑脚地凑近,鬓角的发扫着她的耳畔。
秦玅观忽然靠上五屏椅用笔尾扫着她的下巴,唐笙被抓了个正着心虚地刮了刮鼻梁。正欲说话,却见阴影处闪出道身影,飞一般蹿了出去,吓得唐笙忙同秦玅观隔开了距离。
没见过这世面的小宫娥临走前还帮她们带上了门,听着阖门声的唐笙更害臊了。
“不是说没人么?!”
“里间没人。”
唐笙无语,用眼睛诉说委屈,秦玅观只得啄了两下她的面颊以示安慰。
秦玅观轻叹息,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
“我想着,从泰华山回来后也得给你个封赏。”
“不是封赏过了么?”唐笙凑近了她,挑了御书案上的糕点咬了两口。
秦玅观恨她是根木头,竟没听出她的心里话,只得再次试探:
“林朝洛和二娘的合婚帖你收着了么?”
“收着了,她们要请陛下当证婚人,我也知晓。”
秦玅观等待了片刻,没听着她的下句话,出手轻揪她的耳垂。
“我们呢?”
唐笙手中的糕点捏扁了,人也有点儿傻眼了。
秦玅观抵着牙槽重复了遍。
“我们呢?”
“您是想从泰华山回来后就——”她心跳得厉害有些不敢说出“大婚”这两个字了。
秦玅观重重颔首,咬重了字音:
“敢问唐大人意下如何?”
唐笙手上的糕点更扁了,唇瓣也绷紧了些,眼底光点烁动,像是下一瞬就要哭出来了。
“您要封我为后么?”
秦玅观恨铁不成钢道:“朕不是在问你么。”
女帝封后亦是这世上头一遭的新鲜事,若是遵照寻常典制,便是将人限在了后宫中,秦玅观不想唐笙只能对着四四方方的天空,所以就要创设一套全新的规制,既要提防身后事,又要顾及真挚的情谊。
这些话在她心中积淀了太久了,林朝洛同方清露的合婚是她点头的,今日见着唐笙这般躲闪宫娥那种向天下昭告心爱之人的身份的心思再一次疯狂滋长。
所以她一定要问清唐笙的想法。
唐笙思忖了许久,终是摇了摇头。秦玅观见状反倒释怀似乎笑了。
“我坚持至今是抱定了与陛下相同的信念。朝野内外提起唐笙惦念的都是行新政立军功,是陛下亲自培土的臂膀,是陛下树立的表率。”
“我不想史官工笔,将那些功绩那些执着都以封后划归为最后的奖赏,将陛下倾尽的心血归纳为一个‘情’字。”
秦玅观捧着她的面颊,笑意更深了:“我都明白。”
“我不要成为你的帝后。”唐笙哽咽了声,“我要天下女子眼底都有望不尽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