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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信任 谢渡,你会变吗?

    谢渡蓦地抬手, 用力将她按在怀中。

    她瞧不见他的脸。

    唯有按在背上的手,力气大的惊人,几乎要将她揉碎了, 融入骨血当中。

    沈樱问:“谢渡?”

    谢渡闭上眼,喟叹一声:“阿樱……”

    你这样勇敢、真诚,这世间每个人到你跟前, 都该自惭形秽。

    我亦如此。

    沈樱推了推他,推不开,只能闷声问:“你怎么了?”

    谢渡声音很轻:“我只是, 太开心了。”

    沈樱停下手上动作, 眨了眨眼, 安安静静伏在他怀中。

    听着他的心跳声,急促却有力,无端端地令人心安。

    她忽然觉得, 或许, 或许, 真的可以尝试着, 信任他。

    从小到大, 她只信任自己一个人。

    如今, 可不可以, 像信任自己一样, 信任他呢?

    像是在做一个大胆的决定,如同生死之际的挑战。

    沈樱的心跳陡然急促了起来。

    情绪里夹杂着忐忑与畏惧, 更多的却是坦然。

    似乎也没那么可怕。

    她定了定神, 回拥住谢渡,靠着他的胸膛,声音轻轻的:“谢渡, 你会变吗?”

    她反手握住谢渡的手,用力紧了紧,十指交缠在一起。

    谢渡嗓音沙哑:“不会。”

    沈樱声音更轻:“好。”

    你说你不会变,我便信。

    但愿,你莫要辜负我的信任。

    风吹过,窗台上的菊花随风摇曳。

    今日灿烂,明朝也灿烂。

    今岁花开,明年亦盛放。

    年年岁岁,凌霜不败。

    不同于刺史府的温馨,此刻的万寿风雨欲来,压抑不已。

    宋妄双手用力按着桌案,面色阴沉,前方的地面上狼藉一片,砸碎的花瓶玉器落了一地。

    跪在地上的两个暗卫,一男一女,脑门上都有被砸出的血迹,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天子震怒,无人幸免。

    宋妄咬着牙:“谢渡!谢渡!”他死死盯着暗卫:“他当真是那样说的?”

    暗卫道:“卑职不敢有所欺瞒。”

    宋妄深吸一口气,命令道:“你们再说一遍。”

    暗卫尽职尽责,复述了一遍从刺史府偷听到的话。

    二人皆有奇才,仿旁人的声音和语气都惟妙惟肖,听他们说话,宋妄几乎可以想象到沈樱的神情。

    又一次听到那女暗卫用沈樱的语气说出:“谢渡,我是喜欢你了”时,宋妄用力攥紧了拳头,恨的想杀了谢渡。

    他一点都不相信,沈樱会爱上谢渡。

    在东宫的时候,她曾踮脚抱着他的脖子,笑意盈盈,认真对他说:“宋妄,我这辈子只会爱你一个人。”

    “宋妄,离开你,我就没法活了。”

    “除了你,我不会爱上任何人。”

    言犹在耳,重若千钧。

    阿樱绝不会忘掉以往的诺言,忘掉以往的情深似海,绝不会爱上别人。

    毕竟,若她真的喜欢谢渡,为什么也不肯为他生孩子呢?

    在东宫时,她不肯为自己生孩子,是因着母后,因着后宫倾轧,有无数种原因让她害怕,让她犹豫,望而却步。

    可现在,她与谢渡单独在豫州,无人妨碍,为什么也不肯呢?

    自然是因为厌恶,因为不满。

    宋妄深吸一口气。

    他本以为,今日对谢渡说了阿樱不肯生孩子的真相,谢渡一定无法忍受,会休妻另娶,这样阿樱便可以顺理成章回到他身边。

    这一次,不管母后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会再放弃她。

    分离的这些时日,见不到她,听不到她,他才知道,离开了她,他片刻都不快乐。

    可是没想到,谢渡如此能忍,心机如此深沉。竟能对阿樱说出不在意的话来。

    怎么会不在意?

    这天下的男人,有一个算一个,谁能忍受妻子不愿意给自己生孩子。

    就算是宋妄自己,在听到沈樱两年不孕的真相事,都气急攻心,愠怒不已。若非后来想通其中关窍,恐怕也会误解她。

    谢渡怎么可能真的不在乎。

    归根结底,都是为了某些见不得人的原因,在欺骗阿樱。

    若哪一日阿樱没了利用的价值,他肯定会抛弃她,伤害她。

    这样心机叵测的恶毒男人,当真令人不耻。

    明知阿樱不爱他,却趁人之危,以解围为名,逼她嫁给他。

    明知阿樱不爱他,却咄咄逼人,硬要逼她违心说喜欢他。

    这样的男人,如此可恶,有什么值得爱的。

    只是可怜阿樱,要在这样的人身边艰难度日,强颜欢笑应对他。

    她的处境,比他想的还要痛苦。

    他得想法子,把阿樱救出来。

    不能再放任阿樱被人折辱。

    宋妄脸色阴晴不定,过了半晌,挥手命暗卫退下,扬声将内监唤入,吩咐道:“传朕旨意,命颍川郡守崔嘉禾明日觐见。”

    今日百官朝见后,崔嘉禾上折,欲面君,状告上司,豫州刺史谢渡。

    这样的机会,可千万不能错过。

    若是有朝一日,因为沈樱的缘故,谢渡失去一切,变得一无所有,他真的能忍住不迁怒吗?

    内监微微一愣,低眉顺眼:“是。”

    退出殿外,一面派人去传旨,一面派人去静安殿禀告太后。

    圣旨还未出宫门,谢太后便已经带着人杀到,一进门,便质问道:“陛下,你召见崔嘉禾,所为何事?”

    宋妄脸色冷沉:“母后,朕是皇帝,召见臣子有罪吗?”

    谢太后怒道:“你是不是想对付谢渡?”

    宋妄讥讽:“不行吗?怎么?母后心疼娘家侄儿了?”

    他全身上下像是长满了刺,扎的人头疼,谢太后无奈放缓了语气:“当然不是,我倒是盼着他死,可你做得到吗?”

    宋妄冷冷道:“做不做得到,一试便知。”

    谢太后道:“你不要冲动,谢渡家世显赫,名声极佳,闻名遐迩,对付他,不能草率。”

    宋妄道:“朕没有冲动。”

    他回过头,与谢太后对视:“母后,是崔嘉禾写了奏折,要在御前弹劾他,朕为天子,总不能任人唯亲,因他是朕表兄,便将臣子的弹劾置之不理。”

    他神色冷淡平静,似乎是作了万全的准备,丝毫听不进去谢太后的劝说。

    谢太后无声叹口气,着实拗不过他,只能道:“万事小心。”

    宋妄点了点头,算是领情。

    谢太后转头离开,心里不由得有些后悔,当初万万不该放任谢渡和沈樱的婚事。

    还没到与谢家撕破脸皮的时候,可为了一个女人,一切计划都不得不改变。

    真真是,红颜祸水。

    可如今宋妄像疯了一样,凡是牵扯到沈樱的事情,半个字都不听她的,甚至于故意与她对着干。

    她实在是没了法子。

    宋妄执意如此,母子一体,她只能帮着他。

    殿内,宋妄送走了母亲,慢慢思索着,想了想:“快马回京,传我的旨意,恩赐华阳公主与谢仆射的夫人、女儿前来洛阳避寒,便说是太后想她们了。”

    侍从微微一愣,提醒道:“陛下,谢小姐刚刚产子,还未出月子。”

    宋妄淡淡道:“无妨,许她出了月子再出发,不差这几日。”

    九月底,谢姣珞顺利产下一子。

    再有十日,便坐满了月子,倒也不耽搁他的想法。

    而且,谢姣珞来不来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谢夫人。

    谢渡能够忍辱负重,欺瞒阿樱不在乎孩子的事情,谢夫人肯定不会同意的。

    天底下的婆母,无事还要为难儿媳,若是抓到这样的把柄,绝不会轻易放过。

    她一定会逼迫谢渡休妻,或者为难阿樱。

    到时候,阿樱便知道,嫁给谢渡,并不比嫁给他好。

    她出身不高,家世寒微,若要平安度日,一定要学会低头。

    不管是在他身边,还是在谢渡身边。

    她那么爱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回到他身边。

    这样想着,宋妄脸上露出一抹阴沉的笑。

    几番动作下来,他已胜券在握。

    阿樱。

    快了,你快要回到我身边了。

    宋妄打开窗子,窗外秋意深深。

    他却不觉寒意。

    翌日清晨,崔嘉禾奉诏入宫,与宋妄详谈数个时辰。

    谢渡得到消息后,起身回到后院,与沈樱道:“收拾行李吧,或许不日,我们就要搬出去了。”

    沈樱看他:“确定是针对你?”

    谢渡笑了笑:“他们两个人凑到一起,不针对我,还能针对谁?”

    沈樱也笑了,歪头问他:“那你后悔吗?”

    谢渡不解:“后悔什么?”

    沈樱道:“若不是娶了我,你不会有今日之祸。”

    娶她之前,谢渡是天下敬仰的世家子弟,人人敬服,崔家兄妹见着他,阿兄阿弟的唤,亲切至极。

    在宋妄跟前,他是温雅清润的表兄,每每提及,都极为敬佩。

    若不是娶了她,他不会有这么多敌人。

    崔嘉禾也好,宋妄也好,都不会因为一些可有可无的理由针对他。

    谢渡摇了摇头,说:“是我自己做事不规矩,与你何干?”

    “而且……”谢渡笑了笑,“他们不先对我动手了,我怎么才能毫无顾忌对他们动手。”

    他能猜到,宋妄会用什么事情对付他。

    算来算去,他唯一的错处,便是动用豫州军,强逼豫州豪族缴纳赋税。

    这事属实逾越,一旦宋妄问罪,他毫无辩驳的余地。

    他也没打算辩驳。

    在豫州的经营,已足够了。

    就算卸下刺史职位,他也有能力,将这个豫州捏在掌心里。

    而崔嘉禾做这个出头鸟,他们谢家也便有了理由去对付崔氏。

    这正是他所求。

    沈樱若有所思地点头。

    谢渡看得好玩,在她身侧坐下,伸手捏了捏她柔软的脸颊:“待没有了官职,我带你出去玩,豫州有好些好玩的地方,你都没去过。”

    沈樱眨眼:“什么地方?”

    谢渡想了想:“去南边吧,豫南山水明秀,很值得游玩。”

    沈樱弯了眉眼:“好。”

    第82章 罢官 我们生个孩子吧

    三日后, 洛阳城出了大事。

    豫州四十七位地主豪绅,跪于洛阳城城门前,状告豫州刺史谢渡。

    为首的豪绅姓李, 人称李员外。

    此刻,李员外手捧诉状,声音凄厉惨烈:“草民等联名状告豫州刺史谢渡, 其所犯四条大罪,俱列于诉状中,请陛下受理。”

    “其罪一, 未得天子诏令, 未在战时, 无故动用豫州军,此抄家灭族之罪也。”

    “其罪二,目无法纪, 强入百姓家中, 夺取钱粮, 此流放之大罪也。”

    “其罪三, 堵塞言路, 不许吾等议论, 以蒙圣听, 此绞杀之大罪也。”

    “其罪四, 任人唯亲,打压忠良, 任命其妻亲眷为汝南郡守, 勾连党朋,此夺官罢免之罪也。”

    “请陛下受理。”

    他喊的大声,来来往往的人都能听到。

    百姓们都嗤之以鼻, 有人讥笑道:“谢大人为吾等百姓谋利,难免得罪这些官老爷,他们竟还有脸面告状!”

    李员外身上,不知被谁砸了几颗烂菜叶。

    其他人也不可幸免。

    他们自然愤怒不已,但正在跪地告状,便不可起身,更别说报复回去。

    连谁干的都看不见。

    百姓们终于觉得有几分舒心。

    然而,此事传入万寿宫,宋妄言称,此等大事不可不理,命京兆府审理此事。

    按理说,谢渡乃朝廷三品大员,案子牵扯到他,应由大理寺或刑部处置。

    但,刑部尚书乃谢家人,大理寺卿出身裴氏,都不会为难谢渡,还会包庇他。

    唯有京兆府尹出身河东柳氏,柳氏与谢太后达成联盟,是可用之人。

    此案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查的。

    这些地主豪绅的控诉,桩桩件件都是实话,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召见了涉案的地主豪绅,提审了牵扯其中的官员,又询了豫州军。

    不过三日,京兆府将案件详情送上御案。

    宋妄看了证据,假惺惺道:“谢明玄是朕表兄,朕不信他会如此大逆不道,这样,传朕旨意,命他明日于百官前自辩,若有苦衷与不实者,朕定会酌情处置。”

    众人只道陛下圣德。

    谢渡听了圣旨,只觉可笑。

    宋妄为了羞辱他,真是什么招数都能使出来。

    他干脆道:“劳烦内官替我回禀陛下,自辩就不必了,微臣无可辩驳,唯有请罪折一封,劳内官替我上达天听。”

    他取出一封奏折,递给内官:“不论陛下如何处置,臣绝无怨言,甘愿受罚。”

    内官皮笑肉不笑:“谢大人,奴只负责传旨,您若有折子,可通过中枢上达,奴无能,帮不了你。”

    谢渡淡淡道:“是吗?那就算了。”

    他收回折子,随意道:“好走不送。”

    内官脸色一变:“谢大人要抗旨?”

    谢渡微笑:“要么你带着折子回去,要么你自己回去。”

    内官无法,只得咬牙接了他的折子。

    谢渡轻嗤。

    不管怎么说,宋妄都不可能要他的命,更不能对他用那些羞辱的刑罚。

    自古刑不上大夫,何况谢家还没败落。

    内官带着他的请罪折子回到万寿宫,递交给宋妄。

    将在刺史府的经历,添油加醋禀告一通。

    宋妄脸色阴沉。

    面前自有人道:“陛下,谢明玄辜负圣恩,抗旨不遵,乃是大罪,请陛下降罪于他,不可轻纵。”

    宋妄没说话。

    其他人劝道:“陛下,不可因情废公,谢明玄虽乃皇亲国戚,却有违国法,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宋妄叹了口气:“只是,他毕竟是朕的表兄,太后内侄,朕只怕伤了太后的心。”

    “陛下仁孝,臣敬服不已。但臣以为,太后娘娘母仪天下,向来公正,绝不会因亲缘便轻纵枉法之人。陛下不忍责罚谢明玄,才是陷太后于不义啊。”

    宋妄眼神一凛,叹息道:“爱卿言之有理。既如此,朕只得暂放私情,以天下为重,以太后清名为重。”

    “传朕旨意,夺谢明玄刺史之职,贬为庶民。”他顿了顿,到底还有些理智,没有多加刑责,“如此,可安民心。”

    眼前诸位官员皆俯首道:“陛下圣明。”

    没人去说他罚的轻。

    他们在战队中选了宋妄,却也没打算真的得罪死谢继宗和谢家。

    夺了谢渡的官职,是正常的政治斗争。

    但若是对谢渡用刑,不出三日,他们就得死在谢继宗手里。

    内官又一次带着圣旨到了刺史府,传旨时特意道:“陛下恩典,容谢郎君三日时间,只需三日里搬离刺史府,不必匆忙。”

    谢渡接了圣旨,淡声道:“谢陛下恩典。”

    转过头,将内官晾在一旁,便对侍从道:“问问夫人,东西可都收拾好了?若是好了,就走吧。”

    内官得了个无趣,灰溜溜离开。

    出门时,便见刺史府门口已停了数辆马车,车上堆满了行礼,不仅有帐子家具等物,还有些花草树木。

    内官看的愕然,这是把整个刺史府搬空了?

    他不敢言语,悄悄离开,回万寿宫禀告给宋妄。

    宋妄听了,冷笑一声,心下畅快。

    谢渡这是心气不平,才挖空刺史府,好膈应下任刺史。

    可见,这回罢官真是伤筋动骨了。

    他心里好久没这种愉快的感觉,赏赐了内官,起身去后宫。

    内官见他高兴,凑上前问:“陛下,今儿去哪个宫?”

    宋妄道:“去瞧瞧江贵人。”

    江贵人是前日一位豪绅进献的美人,说是他家幼女,生的冰肌玉骨,美貌非常。

    更难得,是容颜有几分仿佛沈樱。

    入宫三日,受尽宠爱。

    刚到门口,江贵人已等在门口,温柔小意挽着宋妄的手臂,柔柔唤他:“陛下……”

    宋妄摸了摸她的脸颊:“爱妃今儿怎么出来这么早?”

    江贵人娇羞道:“妾一直盼着陛下呢。”

    宋妄心底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痴迷地盯着她的脸,幻想这是沈樱。

    快了,很快对他说句话的人,就会是阿樱了。

    这个女人,只是个玩物。

    哪能真的与阿樱相提并论。

    从刺史府回到谢府时,已经入夜。

    沈樱躺在谢府的大床上,有些愉悦:“还是这张床舒服。”

    这张床,是以岭南花梨木打造的,简单却宽敞舒适,还有淡淡的香味。

    沈樱一直很喜欢,但这张床过于宽敞,刺史府的卧室根本放不下,只得无奈放弃了搬过去的想法。

    谢渡沐浴后,掀开被子,在她身侧躺下,闻言笑道:“过两天带你回陈郡一趟,那有张更舒服的床。”

    沈樱挪过来,靠在他肩膀上,没说话,一只手伸到被子里,去解他的衣带。

    谢渡顿了顿,按住她的手,问:“不累?”

    沈樱双眸亮晶晶的:“你累?”

    谢渡翻身,垂首吻她,轻笑一声:“累也不要紧。”

    沈樱轻哼:“别勉强。”

    谢渡去解沈樱的衣裳,慢悠悠地笑:“怎么也能对付你。”

    屋内烛火未熄,亮皇皇的。

    宽敞的大床,足以叫人翻身三个来回。

    第三次翻身时,沈樱终于熬不住求饶。

    谢渡握着她的手,笑问:“勉强吗?”

    沈樱偏过头,不理会他。

    男人,真小气。

    谢渡失笑,吻在她耳边,声音温柔:“阿樱,我爱你。”

    沈樱睡着前,听的清清楚楚,迷迷糊糊之间,反握住他的手。

    她听到自己睡意含糊,却坚定的声音:“谢渡,我们生个孩子吧。”

    谢渡愣住。

    他垂眸,盯着她熟睡的脸庞,伸手捋捋她散乱的长发,不知是回答她,还是在说给自己听:“好。”

    第二天清晨,沈樱睡醒时,天色还未全亮,谢渡已经起床了,坐在她床边,就这烛火看书。

    听到床上传来动静,过去拉开帘子:“醒了?”

    沈樱坐在床上,看他衣冠楚楚的模样,又低头看自己身上的痕迹,想了想,又躺了下去。

    谢渡纳闷:“怎么了?”

    沈樱伸手,拍了拍身侧的位置:“你上来,陪我睡会儿。”

    谢渡脱了外衫,在她身边坐下,低头捏捏她的肩颈:“还困?”

    沈樱翻身,靠在他腰间,打了个呵欠:“不用上衙,起那么早干嘛?”

    谢渡温声道:“习惯了,你睡,我看着你。”

    沈樱弯了弯唇,又闭上眼睛,却没睡着。

    谢渡摸摸她的脸:“睡不着了?”

    沈樱轻轻“嗯”了一声,抱着他的腰,慢吞吞问:“你记得,我昨天说了什么吗?”

    谢渡看她片刻,笑了声:“当然记得。”

    沈樱问:“你想要吗?”

    谢渡很坦然:“当然想要。”

    沈樱点了点头。

    谢渡问:“那你想要吗?”

    沈樱沉默了一会儿,慢慢道:“我觉得,有个小孩子也挺好的。”

    谢渡道:“那就要一个。”

    沈樱又有些纠结:“我怕自己做不好一个母亲。”

    谢渡笑了笑,对她说:“不用担心,过几天姣珞要带着她儿子来洛阳,到时候给你玩几天,你先试试。”

    沈樱一愣:“她还在坐月子,怎么能赶路?”

    “出了月子再来。”谢渡道,“宫里传来的消息,宋妄为了对付我吧,让我母亲和姣珞一起来洛阳。”

    沈樱蹙眉,不悦至极:“卑鄙。”

    为着私心,胁迫一个产妇和婴儿赶路,真是卑鄙无耻。

    她担忧道:“那会不会对他们身体不好。”

    谢渡道:“倒也无妨,和华阳公主同行,又有母亲照顾,路上不会有事。而且洛阳比京城暖和些,气候也好,冬天对小孩子好一些。”

    说到此处,倒也罢了。

    沈樱又开始挑毛病,问谢渡:“你怎么不先试试当父亲。”

    谢渡理直气壮道:“因为我不怕,我能当好一个父亲。”

    沈樱蹙眉:“你又没当过父亲,怎么知道你可以?”

    谢渡无声笑了,对她说:“因为我有一个好父亲,我知道怎么做,对我的孩子最好。”

    他握住沈樱的手,玩着她掌心:“其实,你也知道的。”

    虽然幼年丧母,但她的母亲,应该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所以,纵然半生坎坷,阿樱仍是个正直善良的姑娘。

    沈樱脑海里蓦然浮现一张温柔的笑颜。

    她怔了半晌,轻轻“嗯”了一声。

    她的母亲,是很好的母亲。

    她小的时候,很快乐,很幸福。

    她也可以做的很好,让她的孩子,和小时候的她一样幸福快乐。

    她看向谢渡,认认真真对他说:“那我们生一个孩子吧。”

    谢渡揉揉她的脑袋,极为纵容:“好。”

    沈樱抱紧他,“你怎么那么好。”

    谢渡拍拍她,没说话。

    门口,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谢渡扬声:“进来。”

    侍女进门,垂着眼皮,禀告道:“郎君,夫人,汝南林郡守求见。”

    沈樱抬头,惊愕:“舅舅?”

    一大早求见,可见是昨日得了消息,便星夜兼程而来。

    谢渡也惊了一下,忙道:“请入花厅,快送些热汤热饭,我马上就到。”

    随着林汝靖被请入谢府,很快,河南郡守、陈留郡守等几人,纷纷上门求见。

    谢渡出现在花厅时,除却崔嘉禾和陈郡郡守孟元磬外,豫州四位郡守齐聚谢府。

    瞧见谢渡,纷纷起身道:“大人。”

    谢渡摆手:“我如今已是庶民,大人之称万不敢当,诸位唤我明玄即可。”

    话虽如此,众人却只唤他一声:“谢郎君。”

    河南郡守庾巍道:“谢郎君,如今情形难测,我们求见,是想请教您,接下来该当如何?”

    其他几人纷纷点头。

    谢渡笑了笑,温声道:“诸位都是朝廷的命官,自然是按部就班,负好你们的职责,管理好你们的郡属,以前怎么做,以后就怎么做。”

    庾巍很直接:“那崔……”

    谢渡打断他:“我的事,是陛下圣裁,与旁人无关,庾大人明白吗?”

    庾巍当即明白过来:“是。”

    话不必说的太白,便人人清楚。

    谢渡因新政受到责难,但只要他们四位支持新政的郡守能够守住位置,担好职责,纵然谢渡失势,新政就能继续。

    何况,有京中左仆射大人在,谢渡又岂能算是失势。

    其他几人便道:“郎君的意思,我等都明白了。”

    谢渡温和道:“若我所料不错,不日新任刺史便会上任,届时恐怕要辛苦诸位了。”

    庾巍便问:“敢问郎君,新刺史是……”

    谢渡道:“现任京兆府柳京尹。”

    京兆府尹虽是正四品的官职,却非常重要,又是简在帝心的人物,兼之出身大族,升任正三品刺史,并不奇怪。

    其他人也不意外,只道:“我们明白了。”

    谢渡笑了笑:“明日我准备回陈郡老家,若有机会,再请诸位喝酒。”

    几人拱手请辞,唯独林汝靖留了下来。

    第83章 大乱 寒冬已至

    送走三位郡守, 室内便仅余林汝靖和谢渡二人。

    林汝靖脸上露出一丝惭愧,叹息道:“明玄,是否因我的缘故, 连累了你?”

    谢渡微微讶然:“舅舅何出此言?”

    林汝靖道:“他们说你,任人唯亲,勾结党朋, 若是没有我,你便不会有这条罪过。”

    谢渡笑了声,无奈摇头:“舅舅, 这只是他们无故罗织的罪名, 若说我任用妻子的舅舅算党朋, 那他们那些任用同族亲戚的,又算什么?”

    “今儿在人前大肆渲染我罪行的几位官员,个个出身世家, 若无党朋之举, 他们是怎么入的朝, 怎么为的官?”

    “有心之人, 自然能找到罪名。”谢渡摇了摇头, “舅舅, 只要你我问心无愧, 就不必多心。”

    林汝靖点了点头, 不再拘泥于此,问他:“那你接下来如何打算?”

    谢渡很是随性:“与阿樱游玩一段时间, 至于其他的, 暂且不提。”

    林汝靖道:“不管何时,我总是站在你们这头的。”

    谢渡笑了笑,坦然受之:“舅舅对阿樱的心, 我从没怀疑过。”

    这么多年来,沈樱与舅家始终亲密无间,定是因着舅父舅母疼爱她。

    他从不怀疑林汝靖夫妻会对沈樱不利。

    林汝靖颔首。

    二人又寒暄了一会儿。

    侍女进门,恭敬道:“郎君,林大人,早饭已准备好了,夫人谴我来请二位。”

    谢渡起身:“舅舅用了饭再回去吧,否则阿樱要恼了。”

    林汝靖无奈地笑了笑:“好。”

    用过饭,沈樱亲自将林汝靖送到大门口,千叮万嘱:“舅舅,你回去的路上一定要小心,在家等着,过几天我去看您和舅母。”

    之前她没时间出去,也没法离开洛阳城。

    如今谢渡被罢了官,庶民一个,想去哪里都可以。

    林汝靖点头,冲她挥了挥手,表示明白,便登车离去。

    待马车转过街角,没了踪影,沈樱回过头看谢渡:“你说回陈郡,什么时候出发?”

    谢渡道:“明日。”

    沈樱问:“路过汝南的时候,我能去看看舅母吗?”

    谢渡纳闷:“你都跟舅舅说好了,还问什么?”

    难不成他还会拦着不成?

    总归也没什么急事,她想去哪里都可以。

    沈樱弯唇笑了笑,没说话,转身往里走。

    谢渡紧跟着她,盯着她轻快的脚步,若有所思。

    四位郡守一同拜访谢渡的消息,拦都拦不住,不过半日,便传的人尽皆知。

    下午,豫州军统领许益上门求见,与谢渡密谈半个时辰。

    众人都以为,谢渡将会有大动作,反击这一次的打压。

    一时间,整个洛阳城的官员,目光都聚集在谢府。

    然而翌日清晨,众人发现谢府门口停了足足八辆马车,仔细一问,才知谢郎君竟是要携夫人回陈郡探亲,归期未定。

    众位官员都有些摸不着头脑,看不懂他的路数。

    刚被罢官,不说想法子再回庙堂,也不闭门思过,偏偏兴致勃勃回乡探亲,行李拉了几车,倒好似罢官的事情,对他毫无影响似的。

    这种举动,便不怕得罪了圣上,被安上一个大不敬的罪名吗?

    纵然谢家权倾朝野,天下无双,多少也显得有些放肆了。

    从决定回陈郡的那一刻起,谢渡就已经猜到了旁人的反应。

    但他并不在意,按时启程。

    自陈郡到洛阳城,六百多里地,慢车五六日。

    中间绕行汝南郡,拜访林汝靖夫妇。

    一路缓行,到陈郡时,恰好是十一月初一。

    五叔谢继庭亲自带了人,在城门口迎接二人。

    他上次被吓破了胆,这会儿得知谢渡被罢官,心底很是扬眉吐气,只是到底顾忌着京城里仍旧位高权重的谢继宗,不敢说什么过分的话。

    只是言语间,不免带出几分刺来。

    进了谢府的门,他不由道:“其实做官也好,做人也罢,要紧的就是安生,折腾的越多,越容易出事。”

    谢渡没搭理他。

    他便越说越来劲,看向沈樱,忍不住训斥道:“做人妻子的,不可只知道贪图享乐,要多多规劝夫君,妻贤夫祸少……”

    沈樱忽遭无妄之灾,反驳道:“您这是什么意思?是在骂我吗?敢问五叔,我做错了何事,您如此训斥我?”

    谢继庭道:“你怎可与长辈顶嘴吗?”

    谢渡瞥他一眼,声音冷淡:“五叔,我回家来,是想看看近年的账本。”

    谢继庭脸色一僵:“你舟车劳顿,还是先休息休息,这些庶务,我来处理就好。”

    谢渡道:“五叔既知道我舟车劳顿,就不该让我烦心。”

    谢继庭只得低头:“我明白了,那五叔不打扰你了。”

    谢渡略一颔首,客气,却敷衍。

    谢继庭问心有愧,不敢摆长辈的谱,只得憋屈地离开。

    他怕谢渡真的查账。

    经不起,吓也得吓死。

    谢渡其实并无查账的意思,水至清则无鱼,没必要撕破脸。

    但他也绝不可能忍受有人踩到他脸上来。

    在谢家,他们父子便是绝对的权威,若有人想放肆,他不会客气。

    沈樱双目灼灼盯着他。

    谢渡转头,与她对视:“怎么了?”

    沈樱道:“好威风啊。”

    谢渡失笑,上前握住她的手:“你喜欢吗?”

    沈樱用力点头:“喜欢。”

    很有安全感的样子,好像在他身边,就没人能欺负她。

    说一句也不行。

    她歪头,挽着谢渡的手臂,头靠在他肩上:“你们家的人,也不好相处啊。”

    谢渡随意道:“你是我的妻子,谢家人只有讨好你的,没有人需要你相处,你想欺负谁就欺负谁。”

    沈樱笑眯眯道:“那我骂不过人家怎么办?”

    谢渡不觉得会出现这种情况,却还是道:“那你就来找我,我帮你报仇。”

    沈樱追问:“不管是谁都可以吗?”

    谢渡点头:“当然。”

    沈樱弯唇:“你真好。”

    谢渡勾起唇角,心情很好。

    话是这么说,但陈郡谢氏规矩森严,倒也没人真的来找事。

    沈樱在陈郡的日子,过的极为舒坦。

    一天一天的,每天吃喝玩乐,偶尔谢渡带她出门去看看风光景色,也并不无聊。

    陈郡的日子岁月静好,但陈郡以外,却出了大乱子。

    消息传来时,沈樱正拿着锤子,用力敲湖面上的冰块。

    今年真的很冷,入了十一月,温度极速下降,才十一月中旬,陈郡就已结了厚厚的冰,要钓鱼的话,非得把湖面凿开。

    但沈樱近日偏偏就爱上了这项活动,每天早上起床后,就拿着锤子和楔子,用力凿湖面。

    谢渡拥着暖炉坐在岸边,扬声问她:“你到底是喜欢钓鱼,还是喜欢凿冰?”

    沈樱穿着厚厚的狐裘,白色的毛环绕着整张小脸,格外柔软,一边凿冰一边回答:“我都喜欢。”

    谢渡笑着摇了摇头。

    她不喜欢雪,倒是很喜欢冰。

    正欲说话,却有侍从匆匆而来,递给他一封信,“郎君,洛阳城寄来的。”

    谢渡随手拆开来,脸色盾山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信上写的是前几日的消息,因着路途的缘故,今日才送到他手中。

    上月底,宋妄亲自下旨,任命京兆府柳京尹为豫州刺史。

    十一月初七,柳刺史正式上任。

    十一月初九,豫州六位郡守拜见新刺史。

    然而,等六位郡守从刺史府出来时,便见几位老农冲到门前,跪地磕头,磕的头破血流,求诸位大人救命。

    几位郡守的脸色当即就变了。

    那几位老农自述乃是颍川郡百姓,全村都以种地为生,原也安居乐业。

    却不料今年天气忽然转冷,村里百姓种的粮食,全都冻死了。

    本以为各地都是如此,天灾之下,无人幸免,只能坐地等死。

    然而却听闻嫁到地方的亲戚说,官府给他们每家每户都发了足以过冬度日的钱粮布匹,还提早让里正告诉他们,今年冷,让大家别种往年的作物,改种一些抗寒的作物。

    再问,发现周围几个郡县都得了朝廷的好处,唯独他们那个地方没有。

    为着活命,他们全村凑了一笔盘缠,让他们四个人一路上洛阳城,求刺史大人救命。

    颍川郡……

    众人的目光,下意识落到崔嘉禾脸上。

    作为颍川郡守,崔嘉禾脸色黑沉,怒斥道:“胡说八道,今年天气是冷了些,但何至于将作物全都冻死。”

    那老农哭的惨痛:“大人,您吃香的喝辣的,哪里知道我们的苦处,只要有半点活路,我们也不敢到您跟前闹事啊。”

    “大老爷,你如果不相信,自己去地里看看就知道了。”

    崔嘉禾又怒道:“本官不需要去看,一听就知你说的是假话。便是那发放过冬的衣食,哪个郡县有这么多钱?”

    “几位郡守都在这里,你可以亲自问问,哪里有这样的事情?”

    他转头看几位同僚,指望他们帮自己作证。

    却没想到,他的同僚们都转过头,不去看他。

    崔嘉禾一下子愣住,看向庾巍:“什么意思?”

    庾巍咳嗽一声,平淡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崔嘉禾不可思议:“你们哪来的钱。”

    庾巍道:“今年赋税改革,库房确实比往年满。”

    其实,赋税改革收的钱,肯定不够所有百姓过冬。

    因而实际上他们所发的衣食钱粮,仅仅够一家一人果腹,若节省些,二三人能活着。

    而且家家户户本就有存粮,勉强算下来,基本上都能够让全家活下来。

    再加之换了作物,并未颗粒无收。

    对百姓而言,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

    他们做的不算好。

    但崔嘉禾连这些都做不到,才会生出这样的事情。

    崔嘉禾无法,只得先命人将这几位老农带回郡守府。

    临走前,林汝靖皮笑肉不笑,对他说:“崔郡守,这几位老人家身体不好,您可得小心照顾,若有个三长两短,恐怕对您名声不利。”

    崔嘉禾只得咬牙谢过他的关怀。

    后续的处置,信上没写。

    估计要等下一封。

    沈樱凿开了冰层,见他半天不说话,便抛了鱼钩,跑到他身边来,问:“怎么了?”

    谢渡将信纸递给她。

    沈樱一目十行看完,冷笑一声:“崔嘉禾这个郡守,算是到头了,只是可怜那些百姓。”

    谢渡道:“无妨,待崔嘉禾免官,颍川庾氏会在庾巍的劝说下,散布钱粮,救济百姓。”

    沈樱恍然:“好谋算。”

    如此一来,整个颍川郡都会记庾氏的好处,庾氏出了些钱财,声望却达到了顶峰,昔日荣光,便在眼前。

    沈樱凑近了,问:“这件事,有没有你的手笔?”

    谢渡笑而不语。

    第84章 雪灾 臣沈既宣,自请前往凉州赈灾……

    沈樱便明白, 此事肯定跟他脱不了关系。

    难怪他这么着急,匆匆忙忙就要回陈郡,一天都等不及。

    原来正是要避开如今的风波。

    他远在陈郡, 洛阳城生了天大的乱子,也牵扯不到他头上来。

    她冷笑:“就看这位柳刺史,能不能处置好此事了。”

    谢渡将她冰凉的手握在掌心里, 不紧不慢道:“他若是能处置好,才算是见鬼了。”

    河东柳氏如今与宋妄母子站到一条线上,便会竭力拱卫天子权威, 维护天子利益。

    而崔嘉禾, 是皇后之兄, 刚为宋妄出过大力,既是国戚,又是功臣。

    柳刺史哪里来的胆子, 敢动崔嘉禾。

    他一定会把此事遮掩下去。

    哪怕非他本意, 也不得不如此。

    但民意如水, 风平浪静时, 自然一切安稳。若沸腾起来, 纵是至尊天子, 也只能俯首。

    届时, 郡守无能, 刺史包庇,谁都别想有好下场。

    而这样的乱局, 朝中那些个养尊处优, 安享富贵的官员们,是没本事解决的。

    豫州的百姓也不会信任他们。

    没有信任,便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

    豫州自古便是军政要地, 若是出了乱子,危及天子,便在旦夕之间。

    这位高权重的豫州刺史之位,很快便会成为一个人人避之不及的烫手山芋。

    唯一能让百姓信服,顺利解决此事的人,唯有前任刺史,谢渡。

    谢渡在豫州的声望,无人可及。

    换了谁,豫州百姓都不会信服。

    沈樱想了想,若是当年杜知维,以“一日杀六贪”的名声护体,到豫州主政,百姓应当会给他面子。

    可天底下只有一个杜知维。

    杜知维已经“死”了。

    除却谢渡,朝廷无人可用。

    当真是可悲。

    谢渡轻笑,神色间尽是志在必得:“不出半月,我要他们亲自来陈郡,请我继续做这个刺史。”

    到那时,做不做,去不去,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宋妄也好,谢太后也罢,再无拿捏他的办法。

    他捏着沈樱一缕长发,绕在指尖转来转去,神态闲适。

    沈樱恍然大悟,一切都有了解释。

    彼时新政,他以雷霆手段,逼迫豫州五郡同行,独独不理会颍川郡。

    以豫州军强征赋税时,毫不犹豫,没有任何踌躇。

    被夺官时那般洒脱,甚至称得上迫不及待。

    原是早已做好了埋伏,设下陷阱,只待猎物。

    这猎物,是崔嘉禾,是宋妄,更是诸多世家高门府第。

    可偏偏崔嘉禾毫不犹豫,一头扎了进来,连带着宋妄与河东柳氏,都将损失惨重。

    沈樱心情顿时明朗起来,像灿烂的阳光照在心尖上。

    她好像,真的看到了大仇得报的希望。

    比她设想的,早了很多很多年。

    她心情好,拿开谢渡掌中的暖炉,挤在他腿上坐下,仰头脸颊上亲了一口,眉眼弯弯。

    谢渡单手扶住她的腰,看她,也笑了:“这么开心?”

    沈樱点头,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又亲一口:“是啊。”

    谢渡将她抱在怀里,揉揉她额前的一缕碎发,似哄似诺:“以后,天天都是这样开心的日子。”

    他想做的事情,恰好也是她想做的。

    志同道合。

    世上没有比这更叫人开心的事情了。

    此生此生,他们才该是无比契合的夫妇。

    沈樱笑起来:“那我可等着了。”

    谢渡低头,蹭蹭她的脸颊,心情也变得轻快起来。

    他一直没对沈樱说过,从到了陈郡之后,她整个人都好像变得开朗了起来。

    好像,那些萦绕在心头的愁绪,都在慢慢消散。

    这样,也很好。

    冬月二十四日起,自北向南,各地逐渐开始飘雪。

    天气真正变得冷了起来。

    今秋丰收,颍川郡的民生尚可支撑,然民意沸腾,几欲爆发。

    豫州刺史衙门至今也没给颍川郡的百姓一个交代,只是不停的拖延推诿,互相推脱。

    处置官员、安抚百姓,这些最简单好使的手段,他们一样都没做。

    似乎是在期盼着,上天降下福祉。

    可惜上天没有眷顾他们。

    冬月二十六日,豫北地区飘落第一片雪花。

    随后纷纷扬扬的大雪,以摧枯拉朽的架势,席卷各地。

    当日,谢继庭亲自上门,请谢渡出了门。

    二人带着族中子弟,去巡视各处田产房舍,勘察收成及族人、奴仆、佃户的住所是否安全。

    以备及时应对寒冬大雪。

    到黄昏之际,谢渡尚未归来。

    沈樱站在廊下等他回来,揣着手炉看雪。

    大雪如鹅毛,急急忙忙地从天上掉下来。

    不过半日功夫,庭院里的积雪便已有半尺深,凋零的花草树木上,都挂上了洁白的雪,有些不经摧残,已落了枝条在地。

    踏枝走到她跟前,为她理了理身上披着的斗篷,将人遮的严实些。

    却又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沈樱看她:“怎么了?”

    踏枝轻声道:“这雪太大了,叫我想起小时候那一场。”

    沈樱沉默片刻,握住她的手:“别怕。”

    踏枝反握住她的手,“姑娘也是。”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沈既宣离开会稽上战场的第一年。

    沈樱生于会稽,长于会稽,气候湿润温和,长年无雪无冰。

    那一年,是她第一次瞧见雪。

    好大的雪,处处都是寒冰,冻死了好些人。

    踏枝就是那一年来到的沈家。

    她是随着父母从北方逃难来的,到会稽时,母亲就剩了一口气,抱着她踉踉跄跄倒在沈家门前。

    林思静看他们母女可怜,将人带回了自己家。

    那妇人终究没熬过冬天,临走前哀求林思静,将女儿卖身进了沈家,求得安栖之地。

    林思静为她取了个名字

    这年大雪里,踏枝失去了母亲。

    又一年冬雪中,林思静丧命,沈樱也失去了母亲。

    从此以后,这世上便只余下两个女孩子,年年对着冬雪,默默思念故人。

    今时今日,想起旧事,沈樱只对踏枝道:“今年,不会再死那么多人了。”

    踏枝点头:“我相信姑娘。”

    沈樱笑了笑,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心底极为安定。

    踏枝相信她。

    而她相信谢渡。

    他总是有法子的。

    门外忽地传来一阵马蹄声。

    沈樱转头望去,谢渡从院门前下了马,墨色衣衫在风雪中翻飞。

    他将缰绳递给身侧的仆从,大步走了进来。

    沈樱眼睛微亮。

    谢渡走到廊下,还未张口,便被沈樱握住了手。

    一路策马,他双手冰凉。

    纵然戴着手套,也挡不住寒风肆虐。

    沈樱便蹙眉,问:“怎么不坐车?”

    明明早晨是坐车出去的,回来就骑了马。在寒风中骑马,想也知道有多冷。

    谢渡松开她的手,摸了下她身上厚实的披风,推着她进屋,边走边说:“雪下的太厚了,外头马车走不动,只能骑马。”

    屋内烧了地龙,温暖如春。

    谢渡脱下外头的披风,叹了口气:“今天到处看看,恐怕今年的日子不好过。”

    沈樱拿了温热的巾帕递给他擦手,问:“怎么?”

    谢渡道:“雪比预料的更大,有些房屋可能会垮塌,今年虽然嘱咐他们种了抗寒的大麦,但收成大概也不理想,而且提前囤积的炭火也不够用。”

    中原地带自古以来,大麦的收成就比不上小麦,饱腹感也不及小麦。若非天气变化不定,大麦存活率更高,豫州几乎没有地方种这种作物。

    若今年大麦的收成还不及小麦,那百姓们肯定是要过苦日子了。

    沈樱听了,叹口气:“天灾之下,人力难为。”

    谢渡已经做到最好了。

    毕竟是天灾,谁也不敢保证毫发无损,绝无死伤。

    而今若非谢渡提前谋划安排,恐怕连现在这种情形也没有。

    得如十多年前那般,死伤无数。

    待寒冬过去,盘点人数时,十室九空。

    地里的粮食冻死十之八九,活着的人,要么逃荒,要么饿死。

    谢渡眉宇间的愁绪却分毫不减。

    他在软榻上坐下,拍了拍身侧的位置。

    沈樱坐在他边上。

    谢渡捏着她的手,慢慢道:“豫州处于中原地带,尚且如此寒冷,如幽州、凉州等地,只会更甚,各处的百姓,还不知情况如何。”

    沈樱更敏锐:“还有更北边的羌国。”

    谢渡骤然一愣,猛然看向她。

    沈樱声音平静而犀利:“十多年前,便是因为雪灾,羌国举兵南下。”

    羌国逐水草而居,靠天吃饭,一旦碰上灾害,便是灭族之祸。每至此时,他们便会孤注一掷,挥兵南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当年,沈既宣就是因此才被征召入伍。

    谢渡沉思,手指不由自主敲击着桌面。

    半晌,才道:“我去给父亲写信。”

    沈樱拉住他的衣袖:“朝廷那么多人,肯定有人会想到。”

    比如说,沈既宣就肯定不会忘。

    参与过当年那场战争的官兵们,也都不会忘。

    谢渡却道:“朝廷尸位素餐者众多,有人能想到,却未必会说。”

    沈樱摇了摇头:“你放心吧,我爹肯定会提的。”

    这些年来,关于羌国边防之事,沈既宣比任何人都积极。

    他的军功,也随之积累的深不可测。

    若非家世所累,如今早做了大将军。

    沈樱淡淡道:“他如今位居三品,早就盼着一个机遇,再立一场大功,好叫官职再往上升一升,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的。”

    谢渡若有所思,片刻后点了点头:“那我便更要去给父亲写信了。”

    沈樱不解:“为什么?”

    谢渡道:“若是你爹这次当真提及此事,提前防备羌国,便是大功一件,父亲作为百官之首,便该令吏部主动上表为他升官。唯有如此,才能彰显朝廷的重视,给羌国以威慑,叫他们不敢轻易南下。”

    他目光悠远:“这仗,最好还是不打。”

    若是朝廷毫无表示,毫无重视之心,羌国毫无顾忌,受罪的终究还是边境的百姓。

    而其他各地的百姓,家园不遭屠戮,却难免背井离乡,马革裹尸的苦难。

    而若是谢继宗和吏部不提,宋妄未必能想到这一点。

    只能提前给他说,否则就晚了。

    沈樱松开了他的衣袖。

    谢渡回头,拉着她一起钻进了侧间的书房。

    谢渡写了两封信。

    一封去往京城,交给谢继宗。

    另一封送去洛阳城,盖了谢继宗的私印,令人送往吏部尚书府。

    谢继宗身在京城,鞭长莫及,有些事情,还需其他人配合。

    当日,吏部尚书请命入万寿宫,面见宋妄。

    羌国的事情,到底不算急切。

    目前最急迫的,还是雪灾之事。

    为赈灾救济之事,洛阳城万寿宫朝会时,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昨日,凉州刺史、幽州刺史的折子,八百里加急送上御案。

    都说遭了极大的灾害,请求朝廷赈灾。

    地方有灾,朝廷赈灾救济,理所应当。

    然,以户部李尚书为首的官员们坚称国库空虚,已无钱粮,无能为力,要求赈灾的官员另想法子解决。

    赈灾之事,尚未确定人选,便成了烫手山芋。

    这样一个没有油水,又有生命危险的差事,没有人愿意接。

    宋妄坐于高台之上,冷冰冰叫人自荐,诸位官员却个个埋头不语,不敢与他对视,将“逃避”二字诠释彻底。

    宋妄环顾四周,气的心口疼。

    这就是他的臣子们,竟无一个能为君分忧者。

    宋妄深吸一口气,许下重赏:“前往北方赈灾的官员,凡有功者,无爵者恩赐县伯,有爵者恩袭一代。”

    这是极高的赏赐,有了爵位,便踏入了勋贵的行列,日后再没落,也不会落入庶族寒门。

    大齐立国多年,除却宗室外戚,新赐的爵位寥寥无几。

    若能抓住这个机会,对整个家族来说,都是极好的事情。

    而代价,仅仅是自家出些钱财罢了。

    各世家都是财主,拿出一时赈灾的钱,虽说会伤元气,但也不至于太严重。

    饶是如此,底下仍是寂静无声。

    毕竟,“有功”二字,实在难以界定。

    宋妄单手捏紧了座椅的扶手,眼神冷厉。

    昨日下午,吏部尚书入宫,特意禀告他,这次灾害兹事体大,请他不要吝惜官职爵位,有功者当给予重赏。

    他本来还不觉得如何。

    没想到今日竟真如吏部尚书所言,无一人请命。

    但,他已然承诺如此,给予如此奖赏,竟也无用吗?

    宋妄的眼神环顾四周,心凉了半截。

    寂静无声中,终于有一人缓缓出列。

    沈既宣走到朝堂正中央,跪地叩首:“臣沈既宣,自请前往凉州赈灾。”

    宋妄一愣:“沈卿?”

    他略有犹豫。

    沈既宣是阿樱的父亲,若在凉州出了意外,阿樱她……

    他顿了顿,道:“沈卿,你是武将,并无赈灾的经验,你有把握吗?”

    他的话,倒也正常。

    赈灾一般都派文官前去,武将辅助,很少有将军亲自处理事务的。

    沈既宣道:“陛下,食君之禄,便该忠君之事,为君分忧。如今幽、凉之灾,我等臣子,均当舍生忘,为陛下分忧解难。臣虽武人,忠君之心,天地可鉴。”

    “再则,臣自出仕,便在凉州内外,熟悉其情形,臣有信心,能稳固民情,安抚民心。”

    “而且……”沈既宣叩首,“请陛下容臣杞人忧天之言。”

    宋妄道:“爱卿但讲无妨。”

    沈既宣道:“今岁大寒,羌国受灾只会比我大齐更甚,极有可能挥师南下。臣与羌国对阵多年,有信心挡住羌国铁骑。”

    “因而,臣斗胆,自请前往凉州赈灾,若有负圣恩,任凭陛下处置。”

    一席话,说的入情入理,叫人感动。

    宋妄抚掌:“好。”

    “爱卿忠君之心,朕已了解了,朕准你去凉州。此外,朕给你承诺,若你真能做到所言,朕赐你侯爵,酬你赈灾抚民、安邦定国之功。”

    沈既宣感动非常:“臣拜谢陛下隆恩。”

    宋妄抬手:“爱卿暂退。”

    他又看向其他人:“可有人自请去幽州?难道这满朝文武,独有沈爱卿一个忠君之人吗?”

    左仆射谢继宗留守京都。

    此刻,朝堂上官位最高的,便是中书令、门下侍中。

    宋妄的眼神,落在二人脸上。

    他话说的重,没人敢不当回事。

    中书令无法,只得道:“陛下,臣愿前往幽州。”

    此言一出,身后立时有四五人出列,纷纷请命前往幽州。

    宋妄眼神一凛,当即怒火中烧:“好,好的很。”

    没想到,这位中书令的号召力,竟比他这个君王还高。

    这朝廷,还是他宋家的朝廷吗?

    中书令一惊,当即叩首:“陛下息怒。”

    宋妄怒极反笑:“中书令大人言重了,朕何怒之有?”

    中书令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宋妄没搭理他,目光落在户部侍郎崔赫身上:“崔侍郎。”

    崔赫出列:“臣在。”

    宋妄道:“你乃户部侍郎,赈灾救济,离不了户部,朕命你前去幽州,你可愿意?”

    话已至此,崔赫只得道:“臣遵旨,定尽心竭力,不负皇恩。”

    众人心下忐忑不安。

    崔赫出身清河崔氏嫡支,是崔刺史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崔皇后和崔嘉禾的亲叔叔。

    陛下明明近日极为宠信崔嘉禾,怎么偏偏点了崔家的人去赈灾。

    满朝寂静中。

    宋妄点了点头:“如此,二位爱卿回去准备,明日便出发吧。”

    二人应下。

    宋妄又冷冷喊了户部尚书一声,道:“朕不管尔等有多困难,赈灾之事务必做好,若是粮草钱财有所延迟,耽搁了赈灾,朕只拿你们问罪。”

    “是。”户部尚书不敢再辩,只得道,“臣遵旨。”

    宋妄又最后看了中书令一眼,没叫他起来,冷冷道:“退朝吧。”

    第85章 私心 别把我和他牵扯到一块

    朝堂的事情, 很快便传到了静安殿。

    宋妄刚回到后殿,谢太后便带着人匆匆而来。

    母子二人一见面,谢太后张嘴便是质问:“早上你许给沈既宣侯爵?”

    宋妄淡淡道:“母后, 沈卿忠君体国,功绩赫赫,酬以侯爵, 并不为过。”

    谢太后眉头紧皱,怒道:“你不必跟我说这些,当我不知道你吗?你还不是惦记着沈樱, 想给她抬一抬出身。”

    宋妄没说话。

    谢太后所言是真, 他早就想给沈既宣封爵。

    在沈樱还是东宫太子妃时, 他就去求过先帝。

    但大齐唯有皇后、太后的家族能够封爵,太子妃无此尊荣。

    沈既宣的功绩又不足以尊封爵位,先帝拒绝了, 并让他不要再提。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 他自然要给的比旁人高一些。

    沈既宣有了侯爵, 沈樱便是侯爷的女儿, 身份不同以往。

    他再娶她时, 那些外人便不能再以家世攻讦于她。

    谢太后道:“你当真是糊涂, 为了个女人, 什么事都敢干!你要赐爵, 一个县伯还不够吗?竟然许了侯爵,你真是……真是糊涂至极!”

    宋妄与她对视, 闭了闭眼, 慢慢道:“我糊涂?今日早朝的情形,母后可曾看见?这等情形,不给沈既宣爵位, 难道要给母后看中的那些个缩头乌龟?”

    他冷冷道:“糊涂的是母后吧,”

    谢太后又惊又怒:“你说什么?”

    宋妄甩袖,冷冷警告道:“母后,朕才是皇帝。”

    他抬脚就走,头一次这么不给自己的母亲面子。

    谢太后愕然看着他的背影。

    似乎没能理解,一向乖顺懂事的儿子,缘何突然变了模样。

    柳静站在她身侧,扶她的手臂,小声问:“太后娘娘,那接下来……”

    谢太后冷哼一声:“陛下糊涂,我可不糊涂,如今皇室治国全仰赖世家,他要越过世家给一个庶族出身的武将封爵,岂不是自掘根基。”

    “何况,这个口子一开,那些个庶族武将个个都生出妄想,这天下还怎么治理!”

    “那您的意思是……”柳静忐忑问。

    谢太后冷冷道:“只要舍了凉州,没钱没粮,沈既宣天大的本事,也别想立功。”

    “可凉州的百姓……”柳静不由道,“太后娘娘,便没有别的法子吗?”

    谢太后冷哼一声,怒火未消:“陛下如今的态度,我还有什么法子,只能如此了,你回去告诉你父亲,就说是我的意思,他知道怎么做。”

    柳静颔首:“是。”

    她扶着谢太后回静安殿。

    一路低头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谢太后也没注意,沉浸于宋妄不再听话的愤怒与恐慌当中。

    当日下午,柳静从万寿宫出门,回到柳府,将谢太后的话,全数转告给父亲。

    柳父有些惊讶:“这……凉州有近百万的百姓啊……”

    柳静沉默不语。

    柳父点了点头,无声叹息,却还是道:“你回去禀告太后,我一定尽力办好。”

    柳静顿了顿,轻声道:“爹爹,我们真要如此吗?”

    柳父看她一眼,淡淡道:“为父知道你心软,但为了家族,有些事,不得不做。现在你我不做,将来子孙后辈也要做。家族培养你我,我们便该回报,万死不辞。”

    “静儿。”柳父警告,“太后的意思,不可违背。”

    柳静垂眸:“是。”

    星夜之中,柳静乘车回万寿宫。

    雪仍旧在飘。

    白日里清扫过的街道,逐渐又积了雪。

    寒意浸骨。

    柳静掀开车帘,打了个冷颤,目光落在宽敞的街道上。

    半晌,她认命地闭了闭眼,手指抓紧了车窗。

    回到万寿宫,柳静向谢太后复命。

    谢太后满意点了点头:“你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柳静温柔一笑:“是。”

    回到房中,她坐了片刻,让侍女门退下,熄了灯。

    换上带兜帽的斗篷,出了门,一路直奔宋妄寝殿。

    她没走大门求见,而是敲了敲宋妄的窗户。

    随后,从窗户里扔进来一个纸团,便匆匆忙忙离去。

    宋妄微怔,捡起纸团,伸开来,目光一凝。

    纸团上歪歪扭扭写着一句话。

    ——谢太后欲以凉州,陷害沈既宣

    宋妄脸色一变,揉进了纸团,扔进了火炉中。

    这话,他信。

    真的是母后能做出来的事情。

    放弃凉州城的百姓,叫沈既宣无功而返,甚至犯下一些过错乃至于罪行。

    这是谢太后惯常的手段,她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情。

    宋妄躺在床上,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法子,翌日他见了沈既宣。

    一见到人,他便问对方:“沈爱卿,此去凉州,你可有把握赈灾?”

    沈既宣垂首,恭恭敬敬道:“陛下,天下没有十拿九稳的事情。臣只能说,但凡有违圣恩,臣不回京城,自尽于凉州以报陛下恩德。”

    他以为,宋妄是在试探他。

    宋妄揉了揉眉心:“朕不是这个意思。”

    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的臣子,一片忠心耿耿,为他大齐江山殚精竭虑。

    而他的母亲,堂堂大齐太后,却想着陷害忠良。

    宋妄想了想,下定决心,对他道:“罢了,沈卿只管去,后头的事情,交给朕,你不负朕,朕也绝不负你。”

    沈既宣道:“臣谢过陛下。”

    宋妄让他退下。

    自己坐在殿中,想了很久。

    赈灾一事,能对沈既宣使手脚的,唯有户部。户部尚书不听自己的,而听母后的,那就换了他。

    换个听话的就行了。

    若是母后不同意,那就换个皇帝。

    宋妄冷冷想,要么换皇帝,要么换户部尚书。再怎么做个傀儡,他这个皇帝,总比户部尚书重要一些。

    他去见了谢太后。

    当日,如愿以偿换了个户部尚书。

    原先那位调入中书省,任中书侍郎。

    新任户部尚书是宋妄亲自挑的,贵妃萧兰引的父亲。

    萧家与沈家是姻亲,萧瑜珠嫁给沈既宣,萧家未必会帮沈既宣,却不会害他。

    这是他能做到的,最好的结果。

    而后,宋妄又下一道旨,晋辅国将军沈既宣为二品骠骑将军。

    这突然起来的晋升,惊了所有人的眼。

    自然有人不满,暗搓搓表示不合规矩。

    宋妄冷笑,给人堵了回去:“你们若是主动请缨,如今有此殊荣的,就是你们。”

    “怎么,你们愿意去吗?”

    其他人便不敢再言语。

    腊月初一,沈既宣、崔赫二人带着随从,一同从京城出发。

    风雪中,旌旗摇曳。

    两队人马分道扬镳,消失在风雪中。

    洛阳城的消息,也传到了陈郡。

    一大早,书信送入谢府。

    谢渡看完后,烧了信,轻笑一声:“阿樱果然了解你父亲。”

    沈樱躺在床上没起来,闻言也没睁眼,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谢渡坐在她边上,捏了捏她睡的绯红的脸颊,笑道:“前几□□堂议事,你爹不仅提了羌国的事情,还自请去凉州赈灾。”

    沈樱骤然睁眼,顿时清醒了。

    谢渡继续道:“宋妄当众承诺,若他有功而返,就赐给他侯爵。”

    沈樱愕然:“他疯了?”

    大齐拢共才十几位侯爵,都是开国元勋。

    沈既宣就算顺利赈灾,再打跑了羌国,给升个官也就足以匹配了。

    哪怕要赐爵,也至多到伯爵。

    这数年来,除却外戚能封公爵,历代帝王赐给臣子爵位,至高也就是伯爵。

    宋妄出手便是侯爵,很难不让人震惊。

    谢渡继续说:“不止,他还给你爹升了官,现在已经是二品骠骑将军。”

    这下,沈樱都疑惑了:“谢太后不管?”

    谢渡道:“若是皇帝肯狠下心,天底下没有太后斗得过皇帝。”

    天下之间,皇帝才是正统,占据名分大义。

    又不是快亡国了,皇帝非要做的事情,就没有做不到的。

    沈樱若有所思:“他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她怀疑地问:“难道他也看不过去世家,要扶持庶族子弟?”

    谢渡别有意味:“你再猜猜呢?”

    沈樱看他:“你什么意思?”

    谢渡悠悠道:“他就不能是为自己的私心吗?”

    沈樱纳闷:“什么私心?”

    谢渡抚着她的长发,慢慢道:“你爹成为侯爵,你就是侯府千金,勋贵之女,改换门庭,身份不同以往。他若要再纳你为妃,身份上便没有什么可置喙的。”

    “否则,他何以如此大手笔,封侯爵,恐怕朝中不是很安静。”

    若说没有私心,谢渡绝不相信。

    换个人,定没有这种待遇。

    沈樱皱眉,一巴掌打开了他的手,不高兴道:“别把我跟他牵扯到一块。”

    谢渡被打了一下,反而极高兴,将人抱进怀里,含笑认错道:“是我错了。”

    沈樱只道:“你若再说这样的话,我就真的不高兴了。”

    谢渡发誓:“以后再不说了,你是你,他是他,他怎么配和你扯上关系。”

    宋妄私心再重,也与沈樱无关。

    沈樱是他谢渡的妻子,终此一生,都不会和别的男人再有任何关系。

    沈樱靠着他的肩膀,闭上眼:“你继续说。”

    谢渡很乖觉,继续道:“宋妄另点了户部侍郎崔赫去幽州赈灾。”

    这件事很常规,两人都没发表什么意见。

    今年受灾的地区,凉州、幽州、豫州、直隶。

    豫州有天子坐镇,京畿之地有谢相看顾,本也只有幽、凉二州需要赈灾。

    他选的人,也算合适。

    “奇怪的是,朝廷临时换了位户部尚书。”他有些不解,“你猜是谁?”

    沈樱摇头:“猜不到。”

    谢渡道:“以前的萧侍郎,萧兰引的父亲。”

    沈樱想了想,不得不承认谢渡说的有道理。

    宋妄确有私心。

    将户部尚书换成沈家姻亲,便是为沈既宣铺路。这行为,倒像是要亲手送给沈既宣一个侯爵一样。

    而且,幽州赈灾的钦差,是崔家人。

    崔家和萧家势如水火,像是在逼着崔家自掏腰包。

    宋妄何时如此聪明了?

    沈樱沉默了一会儿,道:“对凉州百姓,算是件好事。”

    论迹不论心。

    宋妄做了这么久的皇帝,总算是做了件好事。不管这主意是谁给他出的,毕竟利国利民的事情。

    她又想了想,问谢渡:“你能帮一下他吗?”

    谢渡:“你爹?”

    沈樱点头,“帮他,我要做侯府千金。”

    不是件难事,谢渡无所谓:“行,我去写信。”

    他起身,拉着沈樱的手,问:“你起不起?”

    沈樱摇头:“不起,你自己去写信,我要睡觉。”

    昨儿睡得太晚,她是真困。

    不像有的人,不知道为何,一天天都不需要睡觉。

    谢渡失笑:“行。”

    第86章 第 86 章 这……

    这场冬雪, 足足下了十日。

    天极冷,滴水成冰,树枝上、屋檐下都挂上了清凌凌的冰棱, 积雪深厚,路上不见行人。

    一行人终于从风雪中脱身,艰难进入了洛阳城。

    正是华阳公主与谢夫人一行。

    谢姣珞出了月子, 仍不可奔波劳碌,为了她们母子安康,马车一路上都走的慢, 不敢赶路。

    一直到十一月底, 大雪封路, 她们一行人被困在离洛阳城一百里外的驿站中。

    驿站中条件也不差,也无人胆敢怠慢这几位权贵。但华阳公主乃宋妄胞妹,中宫独女, 身份尊贵无比, 向来养尊处优, 此番被困风雪, 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

    车驾刚进了万寿宫, 华阳公主便匆匆赶去静安殿, 抱着谢太后嚎啕大哭:“母后, 您差点见不着我了。”

    谢太后心疼不已, 抱着哄了几句,到底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你舅母和姣珞呢?”

    华阳公主抹了抹眼泪:“我让她们先回府安置了, 姣珞身子虚, 孩子又小,我让安置好了再来给母后请安,否则外人要说咱们不体恤。”

    谢太后知道她与谢姣珞向来交好, 才会自作主张做此安排,不过是怕谢姣珞再受罪。

    但思及她这一路艰辛,又见她哭的委屈,便不忍苛责,只道:“你也去歇歇吧,回头再说。”

    华阳公主点了点头,细声细气回答:“是。”

    谢夫人带着女儿回了谢府,让乳母抱着外孙去休息。

    她按着谢姣珞躺下:“你身子还需休养,这几日就别出门了。”

    谢姣珞脸色还好,看上去精神头十足,仰头说:“只怕这两日宫中传唤,我要是不去,他们又要对阿娘说些有的没的。”

    谢夫人冷哼一声,语气里分外不满:“他们是皇帝,是太后,我们不好违抗旨意,明儿起,你暂且称病吧。”

    谢姣珞乖乖颔首:“好。”

    谢夫人揉了揉她的头,心疼叹息:“苦了我儿。”

    谢姣珞摇了摇头,笑容明亮,安慰道:“阿娘不必忧心我,我并没吃什么苦头,这一路走来,感觉跟以前很不一样,也是个新奇的体验。”

    她从来都是最好的女儿。

    谢夫人微笑,却只道:“阿娘不会让你白受苦的。”

    从谢姣珞房里出来,谢夫人写了封信,唤来侍女:“叫人给少君送去。”

    不出所料,第二天一早,万寿宫就来了口谕,传谢夫人和谢姣珞入宫觐见。

    内官见接旨的唯有谢夫人,不见谢姣珞,殷勤笑着:“夫人,敢问秦夫人呢?”

    谢夫人道:“小女体弱,偶感凉风,不敢冒犯陛下、太后万金之体,入宫后,我自会向太后娘娘请罪。”

    不等内官说话,她抬手:“请吧。”

    谢夫人态度坚决,内官不敢得罪她,更不敢冲进谢家内宅,把人家的女儿强行带出来,只得忐忑不安在前头带路。

    一路到了万寿宫。

    谢太后已等在静安殿。

    被侍女引进去,谢夫人在大殿中望了谢太后一眼,下跪,心平气和行叩首大礼:“臣妇拜见太后娘娘,娘娘万寿无极。”

    谢太后连忙道:“阿嫂这是做什么,我们一家人,何以行此大礼?”

    又看向一旁的侍女,“快去扶夫人起身。”

    谢夫人以首触地,语气平和温顺:“回太后娘娘,臣妇是来请罪的。”

    谢太后脸上笑容淡了淡:“阿嫂何罪之有?”

    谢夫人叩首道:“臣妇代小女姣珞请罪,姣珞身子娇弱,昨儿到洛阳城便觉身子不适,不敢面见太后,唯恐冒犯圣体,是以,臣妇斗胆请太后娘娘恕小女今日之过。”

    谢太后脸色微微僵硬,忙道:“阿嫂说的什么话,姣珞病了,我心疼还来不及,怎么会怪罪她。”

    又道:“阿嫂快起,待会儿我派几个太医过去瞧瞧。”

    谢太后心底暗暗咬牙。

    谢姣珞此时告病,倒像是狠狠一巴掌打在皇家脸上,明晃晃宣告天下,皇室不体恤下臣,逼迫刚出月子的产妇长途跋涉。

    而谢夫人主动请罪,更显她谢氏谦逊,皇家跋扈。

    真真心机深沉。

    但谢太后只能多加安抚,哪怕谢姣珞是装病,她也绝不能训斥。

    一时间,谢太后气的脸色都青了。

    谢夫人从善如流起身,含笑道:“太后娘娘体恤,是臣妇和小女的福气。”

    谢太后面上端着虚伪的笑容,与她闲谈了半晌,又特意留她在宫中用午膳,做足了恩宠的排面。

    谢夫人推辞不掉,只得应下。

    午膳时分,宋妄带着崔明意、萧兰引一同前来。

    谢夫人起身行礼:“臣妇拜见陛下、皇后娘娘、贵妃娘娘。”

    宋妄亲手扶起她:“舅母不必多礼。”

    谢夫人面上端着温婉的笑容:“礼不可废。”

    宋妄笑了声,意有所指:“若是人人都如舅母这般懂事,朕可无忧。”

    谢夫人沉默不语。

    第87章 第 87 章 宋妄笑了笑,好像只是随……

    宋妄笑了笑, 好像只是随口一说,摆手道:“舅母坐吧。”

    谢夫人温声道:“谢陛下赐座。”

    待人坐定后,宋妄笑问:“怎不见姣珞?”

    谢夫人道:“多谢陛下挂念, 小女身子骨弱,舟车劳顿之下染了病,是以臣妇今日特来告罪。”

    宋妄目光一凝, 又挂上笑容:“既是如此,待会儿叫两个太医去瞧瞧。”

    谢夫人道:“谢陛下隆恩,太后娘娘已赐下太医。”

    宋妄点了点头:“母后与朕想到一处去了, 到底还是母后周全。”

    又看向崔明意和萧兰引:“左仆射劳苦功高, 乃朕之肱骨, 万不可慢待了他的家眷。”

    二人诺诺称是。

    一顿午膳,宾主尽欢。

    直道饭毕,宋妄起身, 笑道:“母后, 朕前头还有些公务, 先过去了。”

    谢太后微微颔首:“去吧。”

    宋妄又看向萧兰引:“你留下, 向舅母讨教一二, 待腹中皇儿出生, 少不得操心。”

    谢夫人的目光终于落在萧兰引小腹上, 柔声道:“贵妃娘娘的肚子, 看上去有五个月了吧?”

    萧兰引抚着小腹:“正是。”

    谢夫人连忙道:“臣妇眼拙,方才竟未发现, 陛下将有皇嗣, 当真是大喜,臣妇恭贺陛下,恭贺太后, 恭贺贵妃娘娘。”

    宋妄心情愉悦,摆了摆手,随口道:“朕盼了这么多年孩子,终于盼到了,如今也盼着尽快恭喜舅母喜得金孙,到时好跟表兄一样,做朕的肱骨之臣。”

    说罢,他大步离开,脚步轻快。

    闻言,谢夫人目光一凝,随即笑吟吟看向萧兰引的肚子:“贵妃娘娘这肚子,看上去像是个男胎。”

    萧兰引抿唇微笑:“本宫也盼着给陛下生个小皇子。”

    谢夫人笑着,慢慢向她说怀孕时的大小事。

    直到天色将晚,才得以从万寿宫脱身回家。

    回到家,她先去看了谢姣珞,与女儿说了今日发生的事情。

    谢姣珞蹙眉,有些厌恶:“他是什么意思?堂堂天子,竟是想拿我哥哥和阿樱没孩子的事情挤兑您吗?”

    谢夫人看向女儿,声音清冽:“他不是想挤兑我,是想挤兑阿樱。”

    “什么?”谢姣珞微怔。

    “不用在意。”谢夫人摆了摆手,“随他说吧。”

    说什么盼了许久。萧兰引和崔明意入宫才多长时间,他能盼多久?

    又说什么盼她喜得金孙。

    话里话外,都在指责阿樱没能生下孩子。

    若是换个人家的婆母,或许当真听了他的谗言,为难不能生育的儿媳。

    可惜,如今却是打错了算盘。

    儿孙之事,向来是天意注定,早与晚,有或无,都非人力可为。

    若说阿樱没有孩子。

    那崔明意入宫也有大半年了,不是同样毫无音讯?

    又有什么可着急的。

    谢夫人想了想,“我去给你哥哥写封信。”

    谢姣珞连忙拉住她的衣袖:“您可千万别催他们。”

    谢夫人失笑:“我不是那种糊涂人。”

    她只是要告诉谢渡,新年将至,是时候回洛阳了。

    多事之秋,他远在陈郡,到底力有不及。

    然而,这封信未至陈郡,便出了件大事。

    边境八百里急报,带着血腥气冲进了洛阳。

    幽州百姓,叛了。

    军报传入万寿宫,宋妄暴怒:“叛了?幽州大雪,朕体恤他们,朕已谴钦差赈灾,这些刁民,竟敢造反?”

    前来传讯的是幽州军所派,并非普通士兵,而是幽州军副统领,此刻一身冰雪,叩首回禀,字字泣血:“陛下,这次大雪,幽州受灾最重,大雪压垮民房无数,百姓死伤过十万,而幽州刺史毫无作为,任凭百姓自生自灭。”

    “钦差崔侍郎前几日至幽州赈灾,各地每日只发一碗稀粥,且所用米粮竟是发霉的陈粮,几日间,死伤者不减反增。”

    “幽州豪商名曰江至和,散粮布医,救治一城百姓,百姓们便拥其为主,叛了。”

    他每说一句,宋妄的脸色便黑沉一分,“一群乌合之众,幽州军对付不了吗?”

    “回陛下,若只是区区几千几万百姓,自然无妨,可羌国见状,已在边境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挥师南下,幽州军不敢擅动,是以统领派微臣来求朝廷援兵。”

    “陛下,形势危在旦夕,请陛下决断。”

    一语惊破天地,满朝震动。

    所有人都以为,这场雪灾之下,最先出乱子的定是凉州。

    万万没想到,会是幽州。

    更没想到,羌国竟舍近求远,弃西北而逐东。

    宋妄脸色难看,看了圈他的文武百官,冷冷道:“诸卿怎么看?”

    中书令如今居百官之首,率先道:“陛下,臣以为幽州刁民反叛,乃十恶不赦之死罪,应当发兵幽州,尽数剿灭。”

    话音刚落,幽州军副统领便道:“陛下请听微臣陈情。”

    宋妄看他:“说。”

    副统领叩首:“百姓愚昧无知,只求温饱活命,罪不至死,臣请陛下,诛杀首恶,安抚百姓,赈济灾民,安定朝纲。”

    “小儿胡言!”中书令斥责,“依你之见,幽州百姓叛我天子,竟还要招安吗?至于安定朝纲之言,更乃胡言乱语,区区刁民作乱,岂能乱我朝纲。”

    “更何况,何为首恶!崔侍郎辛劳赈灾,纵然有所疏漏,亦是在所难免,在尔等口中竟成了恶人吗?”

    副统领一味叩首哀求:“陛下诸位大人未曾面临幽州之灾情,未见饿殍满地之惨状,微臣亲眼见之,实不忍诛杀百姓。”

    其他人纷纷追随中书令,驳斥于他。

    这些人口绽莲花,个个三寸不烂之舌,副统领自然不是对手。

    最终,宋妄道:“崔赫赈灾不力,着令押解回京,另行处置。”

    “大将军王乔安,朕命你带一万精锐,驰援幽州军,务必歼灭叛军,护卫好边境。”

    “陛下……”

    副统领还想要挣扎。

    宋妄看他一眼,制止了他:“爱卿劳苦功高,暂去驿站休憩,明日与大将军一同出发。”

    副统领无法,只得领命。

    却满眼悲戚。

    这消息传的很快,随着谢夫人的信,一同到了陈郡。

    谢渡先看了谢夫人的信,才命侍从回话。

    听到幽州叛乱的消息,有些惊讶:“幽州?”

    侍从点头:“正是。”

    谢渡问:“朝中如何处置。”

    侍从道:“处置了崔侍郎,命大将军带兵去平定叛乱。”

    谢渡蹙眉:“又安排了谁去赈灾?”

    侍从摇头:“无人:

    谢渡一愣,坐在那揉了揉额角:“退下吧。”

    他起身,回后院去找沈樱。

    沈樱正坐在窗下,拿着根木棍逗弄廊下的鹦鹉,教鹦鹉说“新年大吉”。

    谢渡推门进去:“阿樱。”

    沈樱回眸。

    谢渡走过去,接过她手中木棍,轻声道:“我们回洛阳。”

    沈樱诧异:“出什么事了吗?”

    谢渡便将刚才的事,与她叙述了一遍。

    沈樱皱眉,不由辱骂:“什么都记得,唯独忘了最要进的事,这满朝文武,都是酒囊饭袋!”

    幽州叛乱,归根结底是大灾之年,生死攸关。若是无人赈灾,百姓活不下去,今日剿灭一万叛军,明日便会涌出两万、三万。

    今日叛乱的是幽州,明日便会变成豫州、凉州,乃至于京畿。

    沈樱拧紧眉头:“宋妄糊涂,其他人也糊涂吗?”

    谢渡摇了摇头:“恐怕不是糊涂,而是没人愿意接这个烂摊子。”

    因而无人提及此事,生怕这苦差事落到自己头上。大齐的朝廷,世家盘踞,哪有人会为黎民百姓考虑。

    沈樱沉默下来。

    谢渡道:“这几日,我们就回洛阳。”

    沈樱点头。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待在陈郡,已没有意义。

    二人回到洛阳城这日,已是腊月二十。

    幽州的军报一日一封送到万寿宫,形势却愈发严峻。

    叛军怎么杀都杀不完,一天比一天多。

    那位豪商江至和,光明正大与朝廷作对,公告天下,凡其麾下,每月发放米粮一斗。

    每月一斗粮,足以叫一家人节衣缩食挨过这个寒冬。

    百姓们趋之若鹜。

    江至和手下人越来越多,不过十余日,已经有了自己的地盘,逐渐成了气候。

    羌国业已试探着在边境抢掠。

    一时间,幽州生灵涂炭。

    谢渡坐在书房中,一页一页翻着近日的军报。

    沈樱看着他,慢慢道:“如果没有人去赈灾,事情只会越来越难以控制。”

    谢渡看向她,沉默不语。

    沈樱轻声道:“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谢渡道:“我想去幽州。”

    沈樱道:“仅凭你一人之力,杯水车薪。”

    谢渡道:“昨日,杜知维说,愿意和我同去,我们两个站在那里,想来幽州的百姓,会信任我们。”

    昔日的豫州刺史谢渡,护佑豫州百姓躲过这场雪灾。

    昔日的青天大老爷杜知维,一日杀六贪。

    这天下,没有比他们更得百姓信任的人了。

    谢渡救了杜知维,杜知维没死。

    这件事,就够天下百姓对他生出好感来。

    沈樱点了点头:“那你就去吧,什么时候走?”

    谢渡道:“我让人把谢家的商行、粮仓都清点出来,大约五日后,就能出发。”

    沈樱想了想:“我和你一起去?”

    谢渡抬眸:“什么?”

    沈樱看着他,语气坚定:“我会骑马,会带兵,会打仗,我们一起去。”

    “我是沈既宣的女儿。”她轻声道,“他会的,我也会。他能在凉州击退羌国大军,我就能在幽州做出同样的事。”

    谢渡顿了顿,应下:“好。”

    他想说的话有很多。

    舟车劳顿,过于辛苦。

    女儿家不方便。

    不舍得她受苦。

    但这些都不是困难,更不是理由。

    她从来都比他能吃苦,比他更敏锐,很多时候都比他强。

    他不该因自己的私心,捆住她的翅膀,限制她的人生。

    尊重她,帮助她,才是她喜欢的谢渡。

    第88章 第 88 章 谈好此……

    谈好此事, 二人便紧锣密鼓准备起出发的行囊。

    谢夫人得知此事,虽十分担心,却未曾阻拦, 让绣娘们赶工给两人做了厚实的棉衣,另有护膝棉袜都物,装满了包裹。

    又花了大价钱, 从各地请了十几位郎中随行。

    但她还是忧心忡忡,叹息道:“谢家家业虽大,但要赈济一州之灾, 也绝非易事, 明玄, 可要你父亲下令,让幽州的官员们听你调配?”

    不等谢渡答话,她已推翻了自己的言语:“罢了, 那些个人能帮什么忙, 只有中饱私囊的份。”

    谢渡神色温和:“阿娘, 不用担心我。”

    谢夫人点了点头, 叹口气, 只说:“路上小心。”

    腊月二十三, 谢渡、沈樱、杜知维领着一行千人的护卫, 出发北上。

    身后装粮草棉衣的车马, 绵延不绝。

    幽州天高地远,一路冰雪难行, 直到腊月二十九, 才走到幽州与豫州交界。

    幽、豫交界之地,豫州这边情况尚好。

    天灾之下,定有伤亡, 豫州各地也有倒塌房舍,压死了些许人。

    但因今岁赋税改革,各家各户都留足了过冬的粮食,挖出粮食后,亲朋好友家倒也不吝啬收容一两日,帮着重新搭起房子,至少,几乎没有冻死饿死的人。

    可一进幽州,不过十几里,情况便大有不同。

    “饿殍遍野,疮痍满目”八个字,不足以形容。

    寒风当中,百姓们在路边用床单木棍支撑着搭建了挡风的庇护所,将所有的被褥都披在身上,有母亲抱着幼儿,尚在瑟瑟发抖。

    再往远处,有死去的尸体,没法埋葬,只能一个挨着一个放着。

    这里是幽州的一个大村落,名叫宁寨,看规模原先应当有八十户以上的人家,可现在活着的人却只有四五十个了。

    这些人脸上尽是麻木,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下一个冻死饿死的人。

    这样冷的天,没吃没喝,逃荒只能死的更快些。

    等死,是唯一的前途。

    见有马匹从远处奔来时,他们脸上才浮现出一丝波动,滚爬着跪到路中央,哭嚎着磕头:“老爷,赏口吃的吧。”

    谢渡勒马,垂眸看去,眼中流露出不忍。

    杜知维从后赶上来,朗声道:“父老乡亲们,你们先让开路,回自己屋里取暖,我们就是来赈灾的。”

    百姓们恍若不闻,只顾着磕头,但那一双双眼睛,都盯着后头百辆车上的粮食和衣物被褥,眼底透露出渴求。

    生死之际,其实人是顾不得礼义廉耻的。

    若非畏惧这数千个装备精良的护卫,只怕早已有人上前哄抢了。

    有壮年男子讥骂:“别想骗我们,当官的都不是好人,骗走我们,你们就跑了,我们不走。”

    一些个老弱妇孺只管哭泣哀求。

    谢渡心下悲戚,抬高声音道:“我乃前任豫州刺史谢渡谢明玄,这次前来并不是朝廷的命令,是我谢家出钱出粮,赈济父老乡亲们。”

    此言一出,倒是安静了一些。

    幽、豫之交的地界,幽州的百姓当然也听说过这位谢刺史的鼎鼎大名和赫赫功绩。

    更知道,他早已被朝廷罢免了官职。

    有人战战兢兢问道:“你凭什么说自己是谢刺史?”

    谢渡指了指身后的粮草:“我若不是谢渡,何必将这赈灾救济的大功德给他?而且,这是我的户帖,若有识字的,只管来看。”

    出发前,他已预料到这种情形,带上了自己的户帖,以明身份。

    一名面黄肌瘦,做读书人打扮的年轻人从人群中走过来,看了他的名帖,对其他人说:“的确是谢刺史无疑。”

    随着他话音落下,有人哭道:“谢大人,您是我们老百姓的青天,您快救救我们吧,朝廷再不管,我们不饿死也要冻死了。”

    谢渡指向一旁的杜知维:“这位是杜知维杜先生,待会儿我会让杜先生领着大家支大锅熬粥,各位父老乡亲先吃一顿饭。”

    “等下午,让我的护卫们帮大家把房子先盖出来,好歹有个取暖的地方。”

    “现在,大家可以让开了吧?”

    百姓们老老实实分开,让路让出来。

    忽地,那书生回头,看向杜知维,半晌才问:“您是当年杭州城的杜大人吗?”

    杜知维看他,笑了笑:“我早就不是什么大人了。”

    书生眼眶湿热,说:“您来了,我们就不怕了。”

    他回到人群中。

    不知道说了什么。

    刚才还躁动不安的人群,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

    谢渡命人就地安顿,派了八组一百人的队伍,各往东南西北去寻五里内的村落,带着粮草前去赈灾。

    很快,宁寨的空地上支起三口大锅,煮起热腾腾的白米粥。

    不到半个时辰,米香味弥漫整个村落,百姓们眼巴巴围着锅炉,等着开饭。

    护卫们组织村民排队,一人盛一碗粥。

    待吃完后,一名护卫才朗声道:“各家有十八到四十岁之间人口的,不论男女,多发一碗粥。”

    很快,锅炉前站了十几个人。

    护卫给他们盛完粥,又道:“还有哪些人家里没了劳力的?”

    这次,没人应声。

    天灾之下,民不聊生,家里的青壮年都没能活下来,何况老弱。

    护卫见惯了大场面,仍是不由得叹口气,扬声道:“村长呢?”

    有人说:“村长一家都没了,大雪压垮了房子,都砸在了房梁底下。里正一家也都没了,背着大家偷藏粮食做饭,被人发现了,跟村里几个饿极了的汉子打架,都死了。”

    护卫沉默片刻:“有没有主事之人?”

    刚才那名面黄肌瘦的书生走出来:“官爷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护卫道:“村里还有多少间能用的房舍?”

    书生摇头:“房子都不行了,没塌的也快塌了,否则大家也不至于在路边上等死。”

    护卫便道:“等吃完饭,每家分三个人,帮你们搭房子,一家一间小屋子,先保暖。”

    书生问:“敢问官爷,盖什么样的房子?茅屋和棚子,经不住接下来的大雪啊。”

    护卫道:“把之前房子的房子拾掇拾掇,给你们盖土坯房。”

    书生大喜:“多谢官爷。”

    护卫道:“若有心,就谢谢我们家郎君吧,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好了,大家都快些,趁着这两天天好,尽量明天就弄好。”

    这么一说,所有人都匆匆忙忙围过来,领着护卫们往自家宅子上去。

    一时间,不管是老人还是幼童,都成了家里的劳动力,不敢耽搁一点,认认真真干活。

    谢渡坐在帐篷里,听其它几组护卫来回话。

    五里内,他们找到了四个村落,有大有小,人口有多有少,多的活着百余人,最少的一个村,只剩下十几个人。

    均已按照谢渡的吩咐,施粥盖房。

    天气冷,土坯凝固的很快。

    第二天晚上,谢家的护卫就已经帮着附近的村民盖好了房子。

    临出发前,杜知维算了算:“从现在到开春,按照每人每日一两米饭来算,还有将近五十日,每人五斤大米。”

    谢渡低头想了想:“开春之后,也不一定有粮食吃。”

    “不会。”杜知维道,“到了春天,天气暖和了,吃草也罢,吃粮也好,人总能找到吃的,总能活下来。”

    “郎君。”他看着谢渡,“我知道您心软,不忍见百姓受苦,但往后还有一个州的百姓等着您救济。”

    “按朝廷给你信息,幽州总共有一万一千多个村子,如宁寨这样,每个村三百斤粮食,一万一千个村子,就是三百三十万斤的粮食。”

    “您谢家五年未必能收到库房里这么多粮草,更遑论任由他们敞开了吃。”

    “每人发五六斤的粮食,吃不饱,但足够他们活下来。而且有的人家其实是有粮食的,只是被大雪埋了,找不到了。待天晴雪化,找到了存粮,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

    沈樱在旁边坐着,半晌才轻轻道:“杜先生说的有理:”

    谢渡长出一口气,点了点头:“就按先生说的办。”

    他出门,去嘱咐护卫,按照人口,每人发五斤粮食。

    等发完,就出发,往下个地方去。

    他们是来赈灾的,要抓紧时间,能多救一个地方,便是无上的功德。

    护卫们连夜发放了粮食。

    翌日天色将明,谢渡一行便要出发。

    临走前,却见宁寨几十位父老乡亲都站在寒风当中,摇手为他们送行。

    那位书生缩着身子避风,声音却很高,神情朗朗:“谢大人,一路顺风,顺顺利利。”

    谢渡回头,看向猎猎寒风中的人们,策马,奔向下一个地方。

    前路黑夜无尽,身后走过的地方,却是昭昭黎明。

    这天,恰逢大年初一。

    第89章 第 89 章 从幽州南部一路往北,谢……

    从幽州南部一路往北, 谢渡走到何处,谢家的商行便将粮草送到何处。

    一路走走停停半月有余,消息终于传回洛阳城, 掀起了轩然大波。

    新年刚过,万寿宫还留着新年的气氛,张灯结彩, 热闹华美。

    正殿上,宋妄大发雷霆。

    谢继宗尚在京都,谢渡已被罢官, 整个谢家留在洛阳朝堂上, 说得上话的人, 仅剩礼部尚书谢颂。

    宋妄十分恼怒,当庭责问谢颂:“谢家行此邀买人心之举,所谓何意?”

    谢一脸诚惶诚恐:“陛下, 谢家此举, 乃忠君爱国之行, 臣不懂陛下的意思。”

    “不懂?”宋妄冷笑, “若真是忠君爱国, 怎不以朝廷的名义?为何朕直到今日才得到消息。谢家莫不是见那江至和靠着小恩小惠做了土皇帝, 也想着东施效颦吧?”

    谢颂跪地叩首:“陛下明鉴, 臣万死不敢有此念。”

    宋妄盯着他:“当真?”

    谢颂道:“臣不敢欺君。”

    宋妄变了脸色, 笑道:“好,你既不敢, 便奉朕的命去幽州赈灾, 让谢渡回来。他如此忠义,为朕分忧,朕当好好奖赏他。”

    谢颂叩首:“臣遵旨, 定将皇命带到幽州。”

    他只管传旨,至于谢渡是否奉旨,那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无官无职的人,不会任由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见宋妄不再说别的,谢颂主动问道:“敢问陛下,臣去幽州赈灾,户部给钱粮几何,兵部划拨多少人手?”

    宋妄看着他,脸上带着笑,眼底却冰冷:“你去了,只管接手谢渡的粮草和人手,都是一家子人,也方便。”

    谢颂被这言语震惊住了,半晌轻声道:“是,臣定当竭尽全力。”

    皇帝此举,不能怪他完不成皇命了。

    既无粮草也无兵马,谢颂第二天带了几十个家丁便出发了。

    一路行进途中,进了幽州,只见民房整肃,百姓们有吃有喝,天气肃杀萧条,不见过年的气象,却终究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见着他带的“谢”字大旗,有人主动上前询问,是否谢刺史的家人。

    得知他是谢渡的族叔,都笑着留他住下。

    谢颂做了一辈子官,还是头一次碰见百姓这么热情。

    以往,百姓们见了当官的,分明是避之不及。

    这都是谢渡的功劳。

    他救了百姓们,百姓们记着他的恩情。

    幽州如此,豫州亦如此。

    谢颂随着谢渡的脚步,一路向东北而去。

    直到七日后,终于在蓟县外追上了谢渡。

    蓟县,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豪商江至和所在之处。

    行至蓟县,整个月幽州便只剩东部一郡三县。

    谢渡已在蓟县城外对峙三日,蓟县县令已被群情激愤的百姓所杀,如今归江至和管辖,江至和不肯借道,也不出兵剿杀。

    只派了使节出来,言说蓟县以东,均交由江至和管辖,请谢郎君回程。

    谢渡不肯离开。

    但他手中仅有千名护卫,绝不是江至和的对手。

    而蓟县城外,不见奉命剿灭江至和的大将军王乔安和幽州军。

    派人去打听后方知,王乔安至幽州后,与江至和打了几次,屡战屡败,如今已没了心气,带兵驻扎在五十里外的平谷县,等着天气暖和了,江至和的兵马不战而败。

    毕竟是流民组成的军队,等天气暖和有了吃食,便没了如今英勇之姿,自然好打。

    至于幽州军,则被王乔安调去应对羌国的骚扰。

    谢渡几乎要气笑了。

    就算他对宋家朝廷没有任何留恋,但是见着坐以待毙的将军,也只觉愤怒。

    江至和只与朝廷作对,没有涂炭生灵,王乔安此举尚未造成太大的麻烦。

    可若有朝一日面对的是恶匪,是羌国,是敌寇,也能如此吗?

    当今的世家,确已烂到了骨子里。

    只讲荣华富贵,丝毫不顾及民生福祉。

    难怪幽州百姓个个都追随江至和前赴后继,比起如今的朝廷,这豪商的作为,反而更将百姓放在心上。

    谢渡亲自去见了王乔安,要求对方派兵,绕过蓟县,孤立江至和,收回幽州以东之地。

    王乔安热情接待了他,又客客气气送走了他。

    没有答应他的要求。

    谢渡只好在蓟县城外驻扎。

    足足三日,江至和毫无动静,谢渡却不能再等。

    他没有那么多时间耗下去。

    谢颂到达这日,谢渡刚派了人去蓟县,请江至和本人相见。

    谢颂见了侄儿,先传了宋妄的旨意。

    谢渡嗤笑:“不必理会。”

    谢颂一派平静:“既奉旨而来,我便留下,你这儿有何用得上我的,尽管说。”

    谢渡道:“正有一事。”

    他将王乔安的所作所为说给谢颂:“还望叔父帮忙转圜。”

    谢颂摇了摇头:“你不必指望他,王乔安算起来是你的舅舅,他们王家的品行,你不是不知。”

    谢渡无声叹息。

    谢颂又道:“你既是孤身而来,与朝廷无关,不如与那豪商讲和。”

    谢渡道:“我已经派了人去约见他,只是他未必愿意。”

    谢颂叹气。

    过了足足三个时辰,派去的人终于回来。

    江至和不同意见面,只送了一句话出来:蓟县以东尚存的百姓,他江至和养的起,不必旁人费心,谢郎君并非朝廷之人,不必卷入是非。

    言已至此,江至和的态度分外清楚,绝不肯和谈,不论来人是谁。

    谢渡无法,又派人去见他,只说容他派三五人,去蓟县以东察看一番,若真如江至和所言,他即可返程。

    这次,江至和同意了。

    谢渡派去的人去了三日,回程后禀报了所见情形。

    堪称惨烈。

    蓟县以东本就是苦寒之地,人烟稀少,村落荒凉,经此大灾,十室九空。

    他们一路东行,未见一人,只见断壁残垣。

    直至返程,接近蓟县的地方,才见得几名壮年,便伪作从东而来,询问对方的底细。

    至此方知,蓟东一郡三县,除却死在雪灾中的,又战死了一批,如今拢共剩了两三万人,尽在蓟县城中,做了江至和的下属。

    听闻此言,众人皆沉默许久。

    按照户部统计,靖和元年,全国共计两千七百万人,其中,幽州人口二百三十万。

    他们从西南而来,一路行来,不论好坏,大多地方人口都能存活三分之一到一半。

    没想到,蓟东原先近二十万人口,如今只余二三。

    如此惨烈,难怪他们与朝廷不共戴天,不肯和谈。

    毕竟,死去的是他们的家人。

    谢渡闭了闭眼,不忍去想,道:“明天就回程吧。”

    其他人都没有意见。

    第二日清晨,谢渡一行按时出发返程。

    远处,却蓦地传来号角声,平谷的方向,点燃了狼烟。

    谢渡脸色骤然一变。

    蓟县没有动静,远处却传来战斗声。

    是羌国。

    谢颂脸色凝重:“幽州军,败了。”

    羌国的铁骑,竟已到了平谷。

    谢渡脸色难看:“为何没有军报?”

    沈樱站在他身侧,慢慢道:“幽州军是有骨气的,怕是……”她顿了顿,艰难吐出四个字,“全军覆没。”

    因而,他们自始至终,都不曾收到信报。

    “全军覆没”,四个字太过沉重。

    北方凛冽的寒风吹在脸上,如刀割一般,众人去恍若无感,沉默相对。

    “而且,”沈樱只难过了一瞬间,冷静地继续分析,“王乔安无能,定然挡不住羌国铁骑。蓟县这二三万乌合之众,也不会是羌国的对手。”

    她看向谢渡,眼神坚毅:“谢渡,我不想看见我们辛辛苦苦救回来的百姓们,死在战乱之下。”

    谢渡与她对视,听她说:“这世上,能抵御羌国的人,只有我父亲。”

    谢颂道:“可沈将军远在凉州,鞭长莫及啊。”

    沈樱道:“还有我在。”

    谢颂一愣,惊讶看她。

    沈樱只盯着谢渡。

    谢渡问:“你想要王乔安的兵马?”

    沈樱点头:“要么他听我的,要么他死。”

    她是沈既宣的女儿,只有她能救他们。

    他们想活着,就得听她的。

    否则,只能死。

    谢渡听她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脸色却没什么变化,平平静静点头:“我们去见他。”

    想来,王乔安如今该是慌不择路,巴不得有人能够前来接他的烂摊子。

    他们到王乔安的议事厅时,斥候来报,羌国大军离平谷县,仅剩不到一百里。

    平谷并非关隘,若不做措施,抵挡不了太久。

    王乔安果然急的团团转,拉着脸逼迫副将们想法子。

    副将们无法,你看我我看你,最终的结果,却是选择了责怪幽州军无用。

    听到外头通传,钦差谢颂和谢渡都来了时,他眼睛一亮,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快请。”

    议事厅里,呼啦啦进来了十几人。

    王乔安先看向谢颂:“谢大人,您来了,我等就有主心骨了……”

    谢颂开门见山道:“羌国铁骑临门,王将军预备怎么应对?”

    王乔安神色一滞,嗫嚅道:“羌国来势汹汹,我这点兵力……”

    谢渡问:“斥候探得羌国多少人?”

    王乔安答:“骑兵八千,步兵不明。”

    谢渡看向沈樱,沈樱道:“羌国骑兵皆是精锐,有以一当十的本领,不过,也要看领兵的人是谁。”

    “是羌国王子,乌木沙。”

    没想到,是个老熟人。

    沈樱蹙眉:“乌木沙不可小觑,既是他带八千骑兵来势汹汹,应是为建功立业,不好打发。”

    谢渡问:“你有把握吗?”

    沈樱道:“我不会输。”

    谢渡看向谢颂,道:“叔父,圣旨何在?可以拿出来宣读给王将军了。”

    谢颂眼皮不自然地动了动,拿出一份圣旨,朗声道:“命王乔安即日回京,幽州一应军务,交由谢颂负责。”

    王乔安大喜过望,连验都不曾验,便取出兵符交给谢颂:“辛苦谢大人了。”

    谢颂道:“王将军何时启程?明日再走?”

    羌国虎视眈眈,王乔安一刻钟也待不下去,道貌岸然道:“圣上有旨,做臣子的岂敢耽搁,我这就出发。”

    谢颂皮笑肉不笑:“王将军慢走,恕不远送。”

    王乔安哪里顾得上他的态度。

    就算谢颂打他一顿,他也不会记恨,只把这当做对方送死前的发泄与挣扎。

    这世上只有一个沈既宣,可惜远在凉州。

    谁也救不了这些该死的鬼。

    谢颂转头,将兵符递给沈樱。

    沈樱没有接:“叔父,如今的情形还得您坐镇,如今且当我是您的军师吧。”

    谢颂点头:“也好。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就是了。”

    沈樱正色,肃声道:“羌国距此不到百里,已没有部署的时间,传令下去,加固城门,搜集全城火油、砖石,守好城池。”

    谢颂传令下去。

    第90章 第 90 章 见此情……

    见此情形, 有位副将忍不住道:“谢大人,战事紧迫,不是让女流之辈过家家的, 您此举,将将士们的性命放在何处……”

    沈樱一个眼刀落在他身上。

    她对这些尸位素餐的将领没有半点好感,冷冷道:“不遵将令者, 斩立决。”

    谢颂毫无反对之意,对着亲卫点头。

    亲卫举起剑,顷刻之间, 副将人头落地, 死前, 大睁着的,眼中犹带着不屑与嘲笑,似乎是并不相信对方真敢杀了他。

    议事厅内一片哗然。

    他的人头滚落到沈樱脚下, 沈樱一脚踢开了去。

    沈樱看向其他人:“几位将军还有意见吗?”

    众人瞠目结舌:“你…你…”

    沈樱道:“王将军已撤离, 如今尔等北伐军由谢大人掌管, 而我是谢大人请来的军师, 我的命令, 就是谢大人的命令, 若有不从, 便是违抗军令, 死不足惜。”

    她眉目冷冽:“不管你们是什么来头,什么背景, 如今羌国兵临城下, 危在旦夕,你们不听我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其他人敢怒不敢言。

    谢颂捋了捋胡须, 慢慢道:“我明白诸位将军的顾虑,但请诸位放心,沈娘子并非普通的女流之辈,她是沈既宣将军的女儿,自幼熟读兵法,深得真传。”

    “羌国来势汹汹,我等无力阻挡,不如暂且听从沈娘子之言,若最终兵败,我谢颂一力担当。”

    谢颂这样说,其他人便也不再说什么。

    既然有冤大头愿意担责,无论成败,他们至少能保住一条命。

    何乐而不为。

    沈樱走到议事厅当中,坐下,肃然道:“方才所言,仅是寻常守城之法,面对羌国铁骑,不能长久。”

    谢渡走到她身边,抬手为她倒了一盏热茶,不言不语。

    沈樱问:“如今北伐军共多少兵马?平谷县城有多少百姓?”

    一人出列,老老实实答道:“北伐军共一万人,如今余九千七百人,马三千八百匹,粮草还足够大军用半个月。”

    他答的有条理,沈樱问:“你是副将?”

    那人答:“下官副将陈盛。”

    沈樱点头:“陈将军是个有能力的人,传谢大人的命令,集三千人马,随我出城。”

    陈盛愣了一下,拱手道:“请明示。”

    如今正是守城的时候,出城做什么,岂不是在胡闹?

    沈樱道:“困守城中,乃是下策,守城之举,是无奈之法,反守为攻,才是上策。”

    “敢问陈将军,如今幽州境内,最多的是什么?”

    陈盛面露不解。

    其他人都疑惑看向她。

    沈樱道:“是雪。”

    旁人都不理解:“那又如何?”

    平谷城外,积雪深重处已逾半尺,仍没能挡住羌国铁骑。羌国位于北部,见过的大雪远超幽州。幽州有再多的雪,又有何用?

    “打仗要天时地利人和,如今天时地利人和均不在我方,就得想法子自己造。”沈樱神色冷冽,“集三千人马,至城门外,造一座高三丈的雪山出来。”

    “待羌国骑兵前来攻城,要么绕行,要么以火攻雪山。”

    沈樱脸色冷沉:“我们埋火药于雪山下,只要他们离的近了,便引爆火药,至少能让三千铁骑有来无回。”

    待火雷爆炸,雪山崩塌的威力,才是真叫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大雪的威力,能压塔房舍,砸死百姓,冰冻三尺。

    砸区区几个人几匹马,还不是手到擒来。

    她看向陈盛:“陈将军,此策是否可行,只看你能不能带兵,将这雪山垒起来。”

    陈盛愕然半晌。

    似乎没想明白,她的设想是什么样子。

    谢渡在旁想了想,慢慢道:“这不难,以往京城冬日,总会造冰山雪景,以娱天子百姓,陈将军应当见过。”

    陈盛恍然大悟:“是,下官这就去,定不辱命。”

    他看向沈樱的目光,已带了敬佩。

    幽州大雪无数,可任谁也没想过用这漫山遍野的雪做些文章。

    沈樱的想法,堪称天才。

    兵者,诡道也。

    有这样的女儿,可见沈既宣的本事。

    难怪,大齐对战羌国,向来屡战屡败,却能在沈既宣手中反败为胜。

    这样的人,天生就是打仗的高手。

    几位副将似乎是看到了希望,纷纷道:“有沈娘子在此,驱逐羌国,不在话下。”

    俨然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了。

    沈樱颇有些无奈:“你们高兴的太早,八千骑兵,纵然灭掉三千,还有五千。羌国的五千骑兵是何等概念,尔等应该知晓。”

    其他人都慢慢沉默了。

    羌国自草原建国,素来以能征善战扬名,五千骑兵,足以覆灭西域一个小国。

    而他们所谓的一万精锐,在羌国骑兵面前,若无城池阻挡,甚至没有一战之力。

    其他人都看着她:“沈娘子可有什么法子?”

    沈樱道:“为今之计,只有招兵买马。”

    “可时间紧迫,哪里容我们去筹集粮草兵马啊。”

    沈樱淡淡道:“时间的确紧迫,但蓟县不正有一批兵马吗?”

    蓟县,江至和的确已募集了一大批兵马,足有近三万人。

    而且,显然那些人的战斗力,比这些所谓的朝廷精锐还要强些。

    其他人讷讷道:“可是,那匪徒怎么会把兵马给我们?”

    气氛凝滞下来。

    沈樱气得想发笑,这就是大齐将领的本事。

    谢渡按了按她的肩膀,淡淡道:“我去见江至和。”

    沈樱看他:“但他不肯见你。”

    谢渡道:“此一时彼一时。”

    彼时,他们是敌对的两方,江至和以为他是和朝廷一起对付蓟县。

    此时,他们是一样的,都要对抗羌国,保护大齐的子民百姓。

    他相信,江至和并非穷凶极恶之人。

    沈樱点了点头。

    谢渡微笑:“两天,等我回来。”

    沈樱又点头。

    事不宜迟,谢渡出门离去,奔向蓟县。

    一百里的距离,大雪天里,对羌国骑兵而言,也不过只需半日时间。

    好在,陈盛的动作更快,两个时辰后,便垒好沈樱要的雪山。

    从城墙往外望去,雪山高约三丈,宽约三丈,绵延数里,浑然天成。

    当天夜里,马蹄踏地声将满城百姓惊醒。

    沈樱站在城墙上,裹着厚厚的冬衣,遥望远方疾驰而来的军队。

    五百米,三百米,一百米……

    越来越近。

    距离五十米处,大军停住。

    从中奔出几名骑兵,小心翼翼跑到雪山前查探一番,又飞快跑回去。

    又过片刻,只见一队骑兵从后出来,手持弓箭,箭矢上带着火蛇,冲着雪山射过去。

    天色黑沉,唯有寥寥几缕星光。

    火蛇的颜色越发灼亮。

    然而,冰雪极厚,一点火星带来的热度,并不足以撼动。

    甚至由于天气寒冷,刚刚融化的雪,顿时凝结成冰。

    足足过了一刻钟,雪山岿然不动。

    对面沉寂了片刻。

    很快,大军有了动静。

    大约有两三千人,骑马冲着雪山而来,朝着雪山撞去,似乎是想要靠着蛮力,将雪山撞倒。

    但三丈厚的雪山,岂是人力能轻易推倒的。

    沈樱微微弯唇,数着时间。

    见雪山下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很快集齐了近数四五千人马,命人引燃了藏在地下的引线。

    火药爆炸的威力足以叫雪山产生震动。

    随着“轰隆”一声,几乎是顷刻之间,大雪从上至下,千崩万裂,雪浪翻滚,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数千兵马,被掩埋其下。

    大雪埋了人,埋了马,堵住了城门。

    羌国首领,正是乌木沙。

    乌木沙见状,连忙高声道:“快救人。”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城楼,卷着火舌的箭矢纷纷落下,扎在马匹和人身上。

    侥幸逃脱雪崩的马匹,被火烧后,顿时像失了智,到处乱跑乱踩。

    从城楼上,又开始滚落一块块巨石,砸在人上、马上、雪上。

    洁白的雪中,顿时染上了一片片红色的血。

    正准备救人的羌国士兵,顿时踌躇不前。

    雪下埋着的同袍们未必还活着。

    自己过去,却十有八、九是个死。

    乌木沙咬着牙,高声道:“齐国的懦夫,有本事出城一战!”

    城墙上寂然无声,只有源源不断的箭矢。

    事到如今,今日胜负已定。

    无论用出什么样的手段,乌木沙都拯救不了他的士兵们。

    除非敢于孤注一掷,用所有人的命去攻下这座城池。

    但他定然不敢。

    很多事情都是如此,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羌国夺位之争近在眼前,乌木沙要刷军功,带兵骁勇善战,屡战屡胜。

    但这也注定,他不敢不顾一切。

    有人搬了把椅子过来,沈樱坐在城墙上,看着遥远的地平线处,一片漆黑,却有一丝亮光升起。

    快要黎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