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朝暮7
蜃龙在落日涧沉睡, 飞鸟在天空上盘旋。
金色的柳枝在微风中摆动,干枯的手掌拂过柳叶,似乎又回到他用手掌抚摸着女儿头发的时候。
一代又一代,春风吹过荒原, 千年的草木枯荣。
落日涧下, 正在闭目养神的宋时绥突然睁开眼, 眼神疑惑地朝着落日涧上空望去,天空碧蓝如洗,一只白鸟飞过天空,有一道金光在她眼角边一闪,很快就像一尾难以捕捉的狡猾游鱼, 消失在一片悠悠飘过的云朵中。
“老宋, 你看什么呢?”
火堆冒着淡淡的青烟,曲笙寻蹲在火堆旁翻烤着兔肉,扶洮用刷子蘸着蜂蜜, 均匀地涂抹在金黄色的兔肉上。
宋时绥转过头, 说道:“刚刚天空上闪过一道金光。”
扶洮抬起头朝着天空看了看, “是不是星髓剑在闪光?”
曲笙寻刚铸好的星髓剑就插在宋时绥身前的一块石头上,与刚出炉的金色剑身相比, 此时的星髓剑光华内敛,剑身呈现一种华丽冷漠的淡金色, 剑身上的星图闪烁着淡淡的银光。
星髓剑不同于宋时绥见过的任何一把名剑,它的外观实在是太华美了,星图上闪耀的星辰是星髓的精华, 也是整个剑身最锋利的一部分,这把剑用尽了夜烛明和曲笙寻所有的珍惜矿藏,这才可以斩断蜃龙身上的咒枷。
宋时绥摇头:“比星髓剑的光要浓郁些, 从天上一闪而过,我也说不清那是什么。”
宋时绥的眼力一向非同寻常,神弓手的目力非常人所能及,尤其是动态视力,曲笙寻说道:“管他呢,既然没找我们麻烦,想来不是敌人。”
扶洮笑着问道:“阿笙,那如果是敌人呢,我们要怎么办?”
曲笙寻指指落日涧,“喏,这不还有一条发疯的蜃龙么,这种怪物,我们三个联手都讨不了好,九品天人来了也是一样,大不了跳进深涧里,拼了这条命也要把锁住蜃龙翅膀的咒枷砍断,蜃龙一飞天,大家谁也别想活。”
三人联手,斩断了锁住蜃龙各个机关关节的咒枷,但唯有锁住蜃龙双翼的咒枷没有斩断,一是失控的蜃龙一旦飞天,会造成不可预料的灾难性后果,而是锁住蜃龙双翼的咒枷实在是太坚硬,即便有星髓剑,不擅长用剑的三人也无法斩断。
宋时绥抬起手,握住星髓剑的剑柄,叹息着说道:“我们三人都不擅长用剑,发挥不出这把剑的威力,如果有阿雪在这里就好了。”
曲笙寻说道:“我已经拜托流萤给老商和阿雪送信了,不久就能得到消息。”
扶洮掰下一条兔腿递给曲笙寻,“一定要尽快,趁着那帮人赶到碧海潮生之前,我们一定要斩断所有蜃龙身上的咒枷,一旦慢了一步,不只是江雨眠这个小太岁要遭殃,我们所有人都将万劫不复。”
曲笙寻接过兔腿,阴阳怪气地说道:“哟,你们极乐天宫的人也知道害怕啊。”
扶洮笑笑,“我们都很清楚,这个世界的资源是有限的,根本养不起二十多个九品天人,他们费尽心思想长生,你不会以为他们长生之后会吃糠咽菜,过着安贫乐道的日子吧。”
二十多个从封眠中醒来的九品天人,一旦找到长生的方法,这个世界的格局将会来一次大洗牌,说是血流成河都保守了,为了抢夺资源,这帮人会将战火蔓延到世界各地。
宋时绥说道:“不只是这些,天地间的能量和气运也是有限的。”
曲笙寻握住了星髓剑,喃喃说道:“是啊,熵增定律,来到这里这么久,我都快忘了。”
九品天人不仅需要大气运,更需要庞大的天地之间的能量来供养,即使是穿书后的世界,哪怕是九品天人也要遵循熵增定律,生命的存在就是一个不断抵抗熵增的过程,生命体通过消耗负熵来维持自身的状态,越是庞大的生命体,消耗的负熵就会越多。
随着九品天人的增多,整个社会体系的熵增都会加快,对于人类社会而言,熵增的直观表现之一就是社会秩序的混乱和无序。
这只是宋时绥她们可以预料到的,例如月扶疏、艳鬼绛卿、夜烛明这些九品天人,他们看到的只会更深,更多,也更清楚这是一场怎样的浩劫。
星髓剑的剑身冰冷而坚硬,即使是正午的灿烂阳光也无法感化这来自太空的坠落星辰。
天空上已经没有了飞鸟的痕迹。
伯劳鸟飞过天空,穿过低垂的柳枝,飞过翠绿的藤蔓,一只灰鹦鹉飞过爬满藤蔓的院墙,与伯劳鸟擦身而过。
在一个呼吸的时间里,附着在伯劳鸟身上的灵魂犹如一粒随风飘出的蒲公英种子,轻盈地落在灰鹦鹉身上。在霎那间,灰鹦鹉的眼神中立刻出现了一抹极为人性化的色彩,飞向出云殿后山的一处背阴的槐树林。
商枝正蹲在溪水边洗拌血食的木桶,流萤飞过来是看到她在刷桶,整只鸟大为震惊,忍不住一头雾水地问道:“大战在即,你怎么在这刷桶?”
商枝拎起水桶倒水,有点忧愁地说道:“这可不是普通的木桶,专门给鬼拌血食用的,磨刀不误砍柴工,我把养的鬼喂得饱饱的,这样打仗才有力气。”
“我们鬼王是站在反长生一边的,他即将出发,对了,那帮九品天人到哪了?”
羽流萤说道:“盘先生附魂在海鸟身上看了眼,他们乘坐的玄武巨龟是石烈偷偷养在外面的,不认路,因为海雾和海市蜃楼,那帮人迷路了。”
商枝摸了摸下巴:“鬼修都会用罗盘和星斗定位,一旦海雾散去,蜃楼消失,他们很快就能找到正确的航线,就算这样,他们耽误的时间也不少,我们的玄武巨龟会认路,一定比他们更快赶到碧海潮生。”
“我这次来,不单单是为了和你说这件事,曲子和时绥在扶风王朝的落日涧,那里有一条神魂残缺的蜃龙,她们两个在夜烛明的密室里发现了一个补缺蜃龙灵魂的鬼阵。”
商枝一愣:“诶,你是说玄机阁的赋魂阵么,这种阵法其实源自我们鬼修,老头子有段时间天天逼着我学这东西,你说我又不造机关兽,学这个干嘛啊,我还以为他嫌我烦,不想养我,要把我打包扔进玄机阁打铁呢。”
羽流萤说道:“玄机阁的赋魂阵法,最开始是幽山鬼王完善的,随后又被夜烛明的师姐冯镜加以改善,这才有了玄机阁今日的赋魂阵法。”
商枝的脑子转得特别快,两件事一联系起来,她立刻敏锐地察觉了什么:“蜃龙神魂残缺,难道和老头子有关系?”
“咳咳,”羽流萤咳了两声,“根据我从曲子和时绥那里得到的消息来看,你师尊确实是导致蜃龙神魂残缺的罪魁祸首,毕竟他从前,呃,是幽山鬼王,他的噬魂阵让十二条蜃龙神魂残损。”
长生殿的鬼王,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儿,就算是为人还算正派的艳鬼,当年也踏平了无间,差点把诡术师杀光。
“等等,你说蜃龙有多少条?”
“十二条。”
商枝又愣了愣,抬手摸了摸她的玉环抹额,脸上的神情好像是在做梦。
“商枝?你怎么了?”
商枝回过神来,“那我马上收拾行囊去落日涧找她们,如果能补全蜃龙的神魂,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说完,商枝又舔了舔嘴唇,忧心忡忡地问道:“对了,流萤,你最近有阿雪的消息么?”
这些日子,闻人听雪一直处在失联状态,商枝也变得愈发焦躁,在这个通信不发达的时代,又是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一旦断联,就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一些很不好的事情。
灰鹦鹉摇头:“你知道的,对于一些常去的地点,我们诡术师会用自己的灵魂气息给那里定位,一旦阿雪不在那个定位范围中心,我就很难找到她。”
商枝抓了抓头发:“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羽流萤想了想,说道:“除非她身上有被我附魂过的活物,鱼虫鸟兽都行。”
商枝抓了抓头发,“你还记得你放在我这儿的那些香包么,我给过她一个白色绣橘子树的,我记得你在那里面放了绢丝虫。”
羽流萤说道:“那行,我去试试。”
话音刚落,灰鹦鹉眼里那一抹人性化的色彩再次消失了,落在木桶上的灰鹦鹉不明所以地挥动了一下翅膀,似在疑惑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商枝踩了踩地上的草叶,灰鹦鹉那双黑亮的鸟眼看到有生人在,立马振翅飞走了。
羽流萤的灵魂在风中飘荡着,磅礴的灵魂之力发出一阵阵无形的波动,如水面上的涟漪,逐渐向远处扩散,她细细感应着她的灵魂在那些生命体上留下的痕迹。
烟都梨峰、扶风火炎山、北阙皇宫、玉京宫墙柳、西海三危山、金月皇宫……
她一一感应着,终于,一道微弱的几乎察觉不到的灵魂气息出现在她的扫描范围内,正是从金月皇宫所在的方位传过来的。
羽流萤的灵魂又开始在风中飘荡起来,她绕着金月皇宫观察了一翻,这里没有白鸾鸟守卫,诡术师可以靠近,但她还是再次谨慎地查探了一翻,确定这不是一个人为布置的陷阱后,才小心翼翼地附着在那个微弱的生命体中。
灵魂一旦附着与生命体上,就要受到躯壳的限制。
她没有双眼,生活在一片黑暗的世界里,但她可以听到,她能听到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她有嗅觉,可以嗅到一阵熟悉的香味。
初闻是雪后折断橘枝迸出的青涩汁液气息,继而渗出晒干的橙花混着佛手柑的清苦,最后留在鼻尖的是檀香木底座烘着的龙脑香,这是商枝调配的香料包。
她住在商枝的出云殿时,一共绣了二十四个香囊,每个香囊里装着的香包味道都不一样。
香囊的味道和上面绣着的图案相互呼应,这个味道,乍一闻起来很像刚扒开的橘子。
羽流萤想起来了,她记得自己的每一样绣品,她确实做过一个这样的香囊,是用素白绉绸裁成的,边缘滚着月牙银丝边,针脚细密,囊身用深浅不一的碧色丝线绣出橘树虬枝,枝头垂着三两颗金橘,再用赭石色捻金银线勾出果蒂,叶片和橘子都是用苏绣套针法层层叠染,专门用来卖给那些贵妇人,用来探听一些有用的消息。
橙花、佛手柑、混合着淡淡的檀香和龙脑香,还有,还有一阵淡淡的果香味,有点像熟透的芭乐……
这绝不是香包里的香料。
金月严寒,正值隆冬,不可能有芭乐,羽流萤不太懂制香,制香是鬼修和一些专业调香师才懂的细活,其中有很大门道,但羽流萤知道越接近自然的新鲜果香味的香料,价格就越是昂贵,不是一般人家能用得起的。
绢丝虫在满是香料的香囊里微微动了一下。
绢丝虫无法发声,也无法离开这个香囊,羽流萤只能在一片漆黑的世界里耐心等待。
数不清过了多久,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很轻很轻的脚步声,来人应该是穿着软缎绣鞋,落地几乎无声,只能听到丝绸与地面摩擦时的沙沙尾音。
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妩媚又温柔的女声打破了这漫长的寂静。
“闻人姑娘,我给你带了些解闷的话本子。”
这声音实在是悦耳极了,带着一种毫不矫饰的慵懒风情,尾音似缀着半融化的蜜糖,流淌过的地方流下一串串透明的蜜珠,叫人耳朵发痒,骨头发酥,心里发软。
这个声音的辨识度实在太高了,极乐天宫的满堂艳色,连这声音的一半都比不上,羽流萤立刻就听出来了,这是金月皇后的声音,只有她才会拥有这蜜一样的嗓子。
在一阵又一阵的震惊中,羽流萤听见了闻人听雪的声音,言简意赅的两个字:“多谢。”
“闻人姑娘还是这样客气。”
屋子里响起了什么东西被放在桌上的声音,羽流萤嗅到了一阵淡淡的饭香味。
“你还在尝试运功么,没用的,你的身体里全是红娘鬼伞的孢子,如果不是每天吃一些解药抑制这些孢子的生长,你早就被这些蘑菇吃掉了。”
闻人听雪说道:“我知道。”
金月皇后说道:“知道是一回事,做与不做又是另一回事,太多人的啊,总是和你一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闻人听雪顿了顿,“这句话是在说你自己,还是在说我的师尊?”
“也许都有吧,世事就是这样无奈,世间的人也没有选择,不是每个女子都像闻人姑娘这样好命?”
“我好命?”
“难道不是么?”金月皇后语气幽幽,“事成,你依旧是烟都的天之骄女,你的地位犹如老树盘根,无法撼动分毫。事败,你身处纷争之外,人人都觉得你志洁行芳,是浊世清流。”
“闻人姑娘觉得自己陷入两难之地,实则进可攻,退可守,怎么不算是好命呢?”
闻人听雪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外面的世界又安静下来,金月皇后的脚步声逐渐远去,附着在绢丝虫上的魂魄再一次离开,御风行到千里之外。
大战在即,大人物小人物都有自己的事要忙,羽流萤先是回了一趟三危山,先把闻人听雪的处境告诉了商枝,随后又去艳鬼那里详细汇报了新得来的消息。
艳鬼听完后默然良久,脸上的神色在满殿缭绕的香雾中看不分明。
离开三危山,羽流萤又将这消息告诉了宋时绥和曲笙寻,这件事的离谱程度和复杂程度远远超乎众人的预料,几个人面面相觑,失语了半晌,还是曲笙寻眨眨眼睛,半是惊愕半是忧心地说道:“老江不在这,我们上哪去找红娘鬼伞的解药啊?”
呆坐在一旁的宋时绥回过神来,“我有解药,雨眠的天人女护卫给过我一瓶。”
红玉绣坊的那一次大战,宋时绥留了一些红娘鬼伞的解毒丸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真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曲笙寻说道:“寻找密室我最在行,天下的任何机关都逃不过我的眼。”
扶洮说道:“我和你们一起去金月皇宫,那这个蜃龙怎么办?”
曲笙寻拍拍手,从地上站起身来,语气复杂地说道:“你们别忘了商枝的师尊是谁,比起当年的嘉兰,商枝会的东西只多不少。”
到了此刻,商枝师尊的身份基本已经确定了。
羽流萤歪着鸟头,问道:“你们怎么确定商枝的师尊一定会站在我们这一边?”
曲笙寻想起了冯镜的那本日记,忍不住叹气:“这是一个很悲伤的故事,幽山鬼王有个女儿,叫小柳枝,小柳枝认识了一个人,叫冯镜,冯镜后来又认识了一个人……
三危山草木葱茏,养在后山的小野猪长得腚大腰圆,猪坚强挺过了命途多舛的幼年期,如今已经初露峥嵘,长成一副青面獠牙的嘴脸。
商枝给猪坚强喂了一筐煮熟的土豆拌鸡下水,猪坚强吃得直扭屁股。
商枝站在篱笆外,怀里抱着颗水灵灵的大白菜,一脸唏嘘地往猪食槽里扔着菜叶子。
“猪坚强啊,你作为一只商选之猪,给你取这个名,就是希望你要坚强,你要勇敢,你的天地不该局限在这一方小小的猪圈里,你该奔向更广阔的世界,今天我商枝就要放猪归山!”
猪食槽已经被猪坚强吃空了,猪坚强舔着食槽,不情不愿地扭了两下肥硕的屁股,敷衍地啃了几口白菜。
“大战在即,胜利,那就天下太平。”
“战败,那就糟糕了,九品天人的胃口可比你这只野猪大多了,三危山这个鬼修必争之地,人家要是一窝蜂地打上来,不只是你这头猪要被宰了吃肉,大家都得遭殃,就咱们鬼王那花枝招展的模样,多勾人啊,我要是九品天人,我要是能打得过他,我天天都不让他下床,人心呐,龌龊啊!”
商枝打开了篱笆门,想象中猪突猛进奔向自由的豪迈场景并没有发生,猪坚强依旧扭着它那壮硕的身躯,甩着身后的猪尾巴,骄矜地迈着那四只猪蹄,踱着不紧不慢的小碎步,悠悠闲闲地走出了猪圈。
商枝对着猪坚强茁壮的背影恋恋不舍地挥手:“有缘再相会,记得回来啊!”
她的嗓门很大,也不知是说给猪坚强,还是说给前方三百米处的某个坐在树冠里的人。
一角红衣从花苞似的茂盛树冠里露了出来。
天际烟霞似火。
第362章 朝暮8
暮色像一滴墨坠入清水, 将天际的云絮染成暗紫色,这颜色逐渐浓郁,直到万物都浸泡在深蓝如墨的夜色里。
一阵风吹过,随后这处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夜雨寒凉, 野蛮生长的藤蔓缠绕在的枝桠间, 开满了细碎的白花, 人从这里走过去,这些细碎的白花就会落满肩头。
艳鬼拂去肩膀上被夜雨打湿的细碎白花,孤身来到这座破败的小庙时,庙中的石像下面已经坐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衰老不堪的老人,花白的头发, 褴褛的衣衫, 破袖里伸出一只枯枝般的手,手里拿着一根灿灿生辉的金柳枝,正伛偻着身子盘坐在石像下。
庙里到处都是香灰, 枯瘦的老者坐在满地香灰中, 面前摆着两坛酒, 一个九宫格方形果盘,还有许多新鲜的供果, 艳鬼一一看过去,只见里面放着腰果、香雪果、松子、糖渍话梅、姜香梅子、杏条干、西梅干、倒蒸红薯干和绿葡萄干。
酒坛的泥封已经被打开了, 清冽的酒香飘了出来,艳鬼嗅了嗅酒香,说道:“是上好的竹叶青。”
老鬼王喉咙里滚出闷雷似的笑, 破袖拂过处,酒液凝成一线银虹。
“没有青瓷盏,只有两个破酒杯了, ”
艳鬼红袖一挥,地上的粗胚酒杯飞入修长雪白的掌心,一线银虹落入杯中,红色魂火自艳鬼掌心燃起,将杯中酒催出绵绵白雾,蒸得半庙酒香。
老者剥了个松子送进嘴里,说道:“竹叶青热了不好喝,商枝那小鬼就好往酒里放冰块,说这酒一热,喝起来像喝中药,她这么和我说的时候,我还愣了愣,总觉得这话听谁说过,想了一夜才想起来,一千两百年前,小柳枝也说过同样的话。”
艳鬼喝了口杯中热好的酒,叹道:“入口绵长,甜味太重。”
绛卿找了个蒲团,用衣袖扇了扇上面的香灰,这才微蹙着眉坐在上面,仰头看着高台上的石像,他将一把镶满了宝石的长剑横放在膝上,剑穗上的金丝牡丹倒垂下来,簪头花蕊正巧接住破庙残瓦处滴落的一滴雨水,他火红色的衣摆铺展在满地的香灰中,乍一眼看去,像是谁泼了一把熊熊燃烧的火。
“细观石像眉眼,似乎和商枝并不相像。”
说起年轻一辈,在缄默寡言的老者也有了说不完的话,“小柳枝清秀,商枝那小鬼浓眉大眼的,更皮实,更跳脱,更机灵,一肚子花花心眼,成日里没大没小,不成个样子,人小鬼大,一点不懂尊师重道,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不像我家的小柳枝,是个从里到外的朴实孩子。”
艳鬼又喝了一小口温酒,幽山鬼王倒了一杯酒,顺手把另一个酒坛上的泥封也打开了,醇厚的酒香味又飘了出来,还是一坛竹叶青。
幽山鬼王往石像的高台下倒了一杯酒,艳鬼掏出随身携带的红玉髓香盒,往手背上倒了一点魂香,艳烈炽热的红色魂火从他的手背上燃起,魂香点燃,散发出令人神魂陶醉的香气。
“我还以为小柳枝与商枝十分相像,幽山鬼王这才爱屋及乌。”
幽山鬼王深深地嗅了一口魂香,摇头:“小柳枝为人清正,商枝更邪气,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有点像我,我把她带到身边时,第一眼就觉得这小鬼难管教,她虽然年纪小,一些想法却已经根植在心中,固若金汤,极难动摇,我也害怕,怕亲手养出另一个我,她一长大,我就离开了她,放她自己去闯荡,自己跟在后面偷偷看着,好在她还有点良心,没走了歪路。”
艳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怪不得,我当初还纳闷这小尾巴后面怎么还跟了一尊大佛,若不是你,她早就死在西海了。”
老疯子叹气:“这孩子手欠,总喜欢掀人家的棺材板,耳提面命多少次都没用,天天被起尸的粽子追着跑,总得我给她善后。”
说着说着,幽山鬼王把装满了坚果和果脯的果盘往艳鬼这里推了推,艳鬼看了看,拿起一颗姜香梅子。
他含着梅子,悠哉悠哉地喝了口杯中酒,笑着说道:“这一去,很有可能一去不回,你不和那小家伙道个别?”
幽山鬼王也喝了口酒:“你不是也没去么,越是这种时候,心就越要静,儿女情长,泪眼婆娑,只会乱人道心。”
艳鬼笑了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
曲笙寻开始收拾行囊了。
宋时绥站在落日涧上眺望远处练习目力,趁着曲笙寻在背包里翻翻捡捡的时候,扶洮走了过来,站在宋时绥身边。
他的手臂上缠着一条粉色的缎带,宋时绥往旁边挪了两步,与他拉开了一些距离,警惕地看着他。
扶洮仍旧微笑着,一张俏丽的脸宛如刚刚绽放的娇艳桃花,“宋姑娘在看这条缎带么?”
他把粉色的缎带抖落开来,缎带忽然散开了,变成了无数飘荡在空中的粉色丝线,“它叫情丝,名字是不是很特殊?”
宋时绥说道:“你来这单独找我说话,不会是为了和我探讨你的武器吧?”
“宋姑娘真是快人快语,我只是好奇,你贵为一国之后,据说玉摇光十分衷情于你,你大可过着你的安稳日子,没有必要来趟这一趟浑水啊。”
宋时绥拨动了一下射日弓的弓弦,看了一眼扶洮:“一开始我也这么以为的,总觉得自己可以置身事外,只要守好家门,关起门来过着自己的日子就行,后来苏历闯入玉京皇宫,用这把弓杀死了很多人,他把我从皇宫里掳走,让我去辨认毒太岁。”
扶洮说道:“那你现在大可以回到玉京王朝做你的皇后,没有必要跟着我们一起冒险。”
宋时绥说道:“回到皇宫之后呢,再被哪一个九品天人从皇宫里抓走,让我去辨认某种宝物?或者哪天被挖走双眼,安装在别人的眼眶里?如果我的孩子可以继承我的天赋,你说哪一天会不会有哪个九品天人觉得自己的眼睛不太好用,随手挖走他的眼睛安装在自己的眼眶里,毕竟九品天人非同寻常,一切不可思议之事都有可能在他们身上发生,而他们的贪婪和凶恶,也远远超乎人们的想象。”
“况且你不也是么,难道极乐天宫就没有相同的担忧?”宋时绥打量了一眼扶洮,“我虽然不修炼合欢道,但也知道炉鼎是什么,若是真有那一天,极乐天宫怕是和外面的妓院差不多。”
“宋姑娘这张嘴还真是不留情面,我只是好奇罢了,你知道的,外面的敌人固然可怕,但来自同伴的背刺才是最令人防不胜防,玉摇光那种人心思狡诈,我也是怕你受他蛊惑。”
宋时绥:“……”
“论蛊惑人心的本事,还是你们极乐天宫更擅长吧?”
“可是玉京古族的灯影琉璃术也是大名鼎鼎啊,”扶洮拉长了声音,“总之,我都是为了阿笙,宋姑娘的担忧很有道理,我们所修不同,但此刻也算是志同道合之辈,这一路上,我们应当齐心协力,互相协作才是。”
宋时绥在玉摇光身边待了这么多年,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轻易糊弄过去的,她露出一个牙疼的微笑,说道:“你这话说起来真好听,可我怎么觉得你是在吃醋,你是不是觉得我是电灯泡,没有给你和曲子创造足够的二人空间,还是你觉得她和我更有话聊,你心里不舒服了?”
扶洮:“……”
扶洮沉默了会,突然开口说道:“我觉得你和阿笙有事情瞒着我?”
宋时绥睁大眼睛:“啊?”
扶洮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和阿笙为什么能看懂冯镜的日记,你们为什么知道冯镜的手摇发电机和所谓的电磁定律,还有什么熵增熵减?”
宋时绥说道:“这难道不是很正常么,你懂的东西我和曲子不一定懂,我和曲子懂的东西你也没有必要懂啊,大家都有各自的秘密,这难道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么,而且现在紧要关头,阿雪被关在金月皇后,还中了毒,这难道不是最要紧的事么,关键时刻,你怎么满脑子情情爱爱?”
扶洮还要再说些什么,宋时绥比了个暂停的手势,对他说道:“我和曲子做的事,你和曲子也能做,但你和曲子能做的事,我和曲子不能做,你明白了么,其实并没有什么亲疏远近的区别,她需要朋友陪陪她说说话,她就来找我,她需要爱情的滋润,就来找你,又有朋友又有爱人,这难道不好么?”
扶洮悻悻说道:“我原本想说的不是这件事,我只是觉得玉摇光心思狡诈,和冯镜日记里的那个玉衔星一个样。”
宋时绥张了张嘴,本来想反驳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能反驳些什么,只好又把微微张开的嘴闭上,继续眺望远处。
曲笙寻收拾好行囊,扛着包袱飞奔过来,她跑起来的样子犹如一道蓝色的闪电。
“收拾完了,咱们快出发吧!”
*
离魂归体,羽流萤在床榻上醒来时,床尾正坐着一个人,来来回回地拎着她的脚踝。
她觉得痒,忍不住动了动脚,一双滚烫炙热的大手将她的脚掌整个包住,来来回回地玩弄着。
羽流萤个子小,脚也小,介于三十五码和三十六码之间,还没有龙归云的手掌大,因为家境贫困,上大学的时候总能买到断码打折的鞋子。
男人对女人脚掌的痴迷是羽流萤永远都无法理解的,龙归云掌心的温度烫的她脚趾蜷缩,浑身都跟着热了起来,羽流萤睡出了汗,推开身上的被子从床上坐起来,抬手揉了揉眼睛,蹬了一下龙归云的手掌心。
她那点微末的力道,在龙归云这里约等于无。
龙归云握着她脚掌的手稍稍用力,就把羽流萤往他这边拽过来一大截,羽流萤坐在一堆被子中间,头发散乱,衣衫凌乱,睡眼惺忪,眼神还是懵懵的,声音也软软的,“殿下,你捏着我的脚干嘛?”
龙归云穿着一身黑衣,绣着盘龙图腾的袖子垂落下来,来来回回地搔刮着羽流萤的脚腕,“你离魂的次数越来越多,像天上的鸟儿,总让人觉得抓不住。”
自那次“惩罚”之后,羽流萤前前后后连续痛了三天,嘴巴也疼,喉咙也疼,一个星期之内都只敢吃些流食,见了他要么羞恼,要么嗔怒,被子枕头一股脑地往他身上扔,要想行欢好之事,要龙归云哄一会才肯屈就。
这会听龙归云说这句话,羽流萤不禁心头一软,拢了拢松散的头发,从松软的被子上爬过来,抱住了龙归云的脖子。
碧海潮生必有一场大战,作为玉牌会的会长,羽流萤身上肩负着许多责任,在附魂初期,江雨眠曾多次救她性命,于公于私,羽流萤都不可能冷眼旁观,至于这场艰难的战役是否能获得胜利,能否全身而退,这些她都没有把握。
还是珍惜当下吧。
龙归云低头亲了亲她巴掌大的小脸,低声说道:“都开始投怀送抱了,是不是不生气了?”
羽流萤哼了一声:“殿下向来需索无度,我哪次生气了,还不是殿下非要做这么过分的事。”
想起那日的活色生香,龙归云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眸色变得愈发暗沉:“但我很欢喜,流萤,日后我会小心些,绝不让你再受伤。”
听了他这话,羽流萤忍不住大惊失色,失声说道:“以后还有?那可不能有了!”
她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神态柔弱无助,眼角那颗朱砂小痣衬得她的眉眼愈发楚楚可怜,龙归云每次见了她这模样,都会欲火中烧,恨不得将羽流萤牢牢地钉在他的身上。
羽流萤看着他那双几乎快要着火的黯绿色眼睛,已经急的开始穿袜子了,龙归云的喉结来来回回地滚动了几下后,却突然单手抱起她,说道:“没良心的小骗子,今晚带你看花灯。”
龙在野最近时常闭关静修,朝中大小政务都是龙归云在处理,他虽然还是太子,却做着一个帝王该做的事情,虽然日日都能见到,却鲜少有外出游玩的时间。
羽流萤不再挣扎,乖乖被他抱在怀里,开开心心地选衣服去了。
碎金般的灯火从朱雀大街一路渲染至夜色的云层里,八角琉璃灯晃着龙归云玄色的蟒纹袖口,羽流萤穿着一身嘉陵水绿冬装,披着竹青色的斗篷,领口垂着两个雪白的毛绒,在领口那一晃一荡的,她耳上的珍珠耳坠也被这煌煌灯火染成了蜜柑色,被龙归云牵着手,一路兴奋着,踮脚去够竹竿上挂着的花灯谜笺,绣鞋尖刚踮起来,就被身后的人群挤得踉跄。
北阙人高马大,尤其是皇都这里,只要是成年人,无论男女老少,人均身高一米七以上,羽流萤这点可怜的身高,稍不注意就会被淹没在人群里。
徐杉憋着笑,龙归云把快要被挤扁的羽流萤从人潮中拎出来,忍俊不禁地说道:“你瞧你,像个滚来滚去的小青团。”
羽流萤皱起了鼻子,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被寒冷的天气冻出了点点泪光,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似的,龙归云最受不了她这个泫然欲泣的摸样,连忙憋着笑,一脸严肃地弯下腰。
炙热滚烫的掌心忽然箍住羽流萤的腰肢,整个人被托到了龙归云肩头,淡淡的龙涎香钻进羽流萤的鼻腔,龙归云的鸦青发丝拂过她裙摆上绣着的翠鸟,惊得羽流萤抓紧了他的肩膀。
满街花灯霎时矮了下去,羽流萤垂眸看他,煌煌灯火正巧映在龙归云优越的眉弓上,黯绿色的眼珠在灯火下变成了两个锋利的黑色竖针,看上去有点凶。
羽流萤抿着嘴唇笑了笑,颊边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念着花灯上的灯谜,“相逢何必曾相识,打一成语。
龙归云说道:“一见如故。”
羽流萤坐在他的肩膀上,又念了一个灯谜:“挖墙而入窃一空。”
龙归云:“凿壁偷光。”
羽流萤又找了一个:“画时圆,写时方,有它暖,没它凉,打一字。”
龙归云没有片刻停顿,笑道:“是日头的日。”
一连三个灯谜被猜中,羽流萤挑灯谜时更加谨慎了,她挑了好半天,龙归云忽然托着她向上颠了颠,“想难倒我?”
羽流萤抓着他的肩膀,很快找了一个难度很高的灯谜:“门前大江水滔滔,不知何处去放荡,一片湖光秋月白,两岸柳色阴浓浓,打一四字成语。”
龙归云想了一会,说道:“远涉重洋。”
人群忽然潮水般向两侧分开,美丽的女子做花神装扮,手提莲花灯,在朱雀大街载歌载舞,美妙的歌声传出很远,布帛裁剪的花瓣从空中洒落,人们让出半丈宽的路,纷纷拍手叫好。
人群挤在一起,难免有人朝着羽流萤看过来,羽流萤有些羞窘,正想从他的肩膀上跳下去,龙归云却攥住她欲跳下的脚踝,他那双绣着金色祥云纹的靴子踏着满地灯影,低笑着说道:“既当了人肉梯子,总得讨些利钱。”
说着便按住羽流萤的小腿,往猜谜的擂台上走去,羽流萤心里一慌,忍不住抬手抓他的额头。
擂台上悬着的灯谜随夜风轻晃,龙归忽然掐了把羽流萤的小腿肚:"再揪下去,我明日上朝要戴抹额遮红痕了。"
羽流萤慌忙松手,正撞上龙归云仰头时含笑的眼,灯火投在他脸上,他含笑的眼睛竟比这辉煌灯火更加灼目。
“东风未肯入东门,猜时令。”龙归云念着黄绢上的字,看向羽流萤。
羽流萤小声说道:“猜不到,我总是不会猜灯谜。”
龙归云喉间溢出轻笑,震得羽流萤耳朵发痒:“流萤,那你岂不是必输无疑了。”
羽流萤说道:“可是我不想输,你干嘛要和我争胜负。”
徐杉笑道:“去看看花灯吧。”
北阙什么东西都很大,就连花灯也大,最大的花灯比羽流萤还高,上面画着塞外孤烟与春日杏花,龙归云又抱着她走向西市河岸,冰面已经被凿碎,千百盏荷花飘在水面上,像是一道金色的河流。
龙归云手里拿着一盏花灯,把它递给羽流萤,说道:“流萤,你写个愿。”
羽流萤想了许久,拿着龙归云递过来的比,在纸上写了四个字。
——山河无恙
第363章 朝暮9
商枝摸着头上的玉环。
玉环触手温凉, 老疯子刚给她这枚玉环时,里面的十二个残魂满是阴戾血煞之气,这玉环阴冷刺骨。
她不要佩戴这玉环,老疯子却不允许她拿下, 说是她魂魄不稳, 给她镇魂用。她是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性格, 总是问这个玉环还有什么用。
老疯子说道:“到了该用到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该怎么用了。”
她听老疯子的话,这么多年日日将这玉环佩戴在身上,又心存正念,修身养性, 这些残魂也被养得极好, 身上的阴煞之气已经褪去。
如今她真的知道这玉环该怎么用,老疯子却还还是不见他,也不知道这老头脑子里在想什么。
有些告别往往是没有声音的。
商枝很清楚这一点, 学鬼道的, 都是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的主, 一个个神经大条,豪情不缺, 但总是缺点细腻的情感。
而很不巧,她自己又是鬼修里面情感特别细腻的一个, 刚学习冥音六律的时候,老疯子就说她多情,容易驾驭这个鬼道秘术, 但也容易被情反误,正是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小时候, 商枝去别人家里做客,每次离开的时候都要郑重“道别”,再不济也得说一声叔叔阿姨再见。长大后和闻人听雪天天腻在一起,虽然两人的家就在隔壁,但是每次离开的时候,都会手拉着手,肩膀贴着肩膀,腻乎乎地说一声宝贝明天见啊。
在商枝看来,离别是需要仪式感的,无论小的离别还是大的离别,都必须好好说一声再见,特别是在这个通信非常不发达又格外动荡的时代。往往一个转身,此生的缘分就在这一刻戛然而止,此后再回忆,也就只剩下回忆。
然而无论是老疯子还是小红,一个个都是不肯好好说再见的主,总是弄得商枝心里七上八下,一会被油炸,一会被火烤,浑身上下说不出来的难受。
傍晚时离开三危山,此刻已经月明星稀了,商枝扛着包袱,像一只御风而行的黑色大鸟,在夜色中急掠而过。
飞累了,她就随便落在树上歇息一会,睡一个小会儿解乏,醒了后啃几口干粮,又扛着包袱继续飞,这一路飞花踏叶,奔掠如风,可心中那股子郁气却是越积越浓,满是无法宣泄的苦涩和闷痛。
商枝喜欢热闹,一旦安静下来,像她这样脑筋灵活一刻也无法歇息的人,就很容易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想当年老疯子也是说走就走,把刚满十八岁的她随便一扔,留她一人独自懵逼,哭天抹泪好些天才振作起来,只能咬着牙,倔着骨,憋着一股劲,磕磕绊绊地开始了独自打拼的生活。
尽管商枝足够独立,却也经常对独自一人的生活感到力不从心,时不时就得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一会儿,总担心老疯子死了,就剩她一个人在这个世界无依无靠,哭着睡,睡了醒,醒了又哭,哭了后继续振作,继续忧心忡忡地过日子。
至于小红……
想起树冠里露出的那一截红色衣角,商枝的心似乎被泡进了一池温水里,酸酸软软胀胀的。
她眼眶一阵灼热,两滴眼泪落在风里随风飘远,不一会儿,湿润的眼眶很快又被风吹得干涸了。
飞过一处人迹罕至的密林时,忽然见到交错的密密树冠中露出一星点的烛光。
她好奇地飞下来,落在满是枯叶的石阶前,那座熟悉的破败小庙静静地矗立在这,商枝定睛一看,发现这小庙缺损的瓦片和破烂的窗牖都被修缮好了,就连那满是缝隙的砖墙都被重新砌了一遍,小庙的门也换了一扇新的,乍一看,还像模像样的。
商枝站在石阶上瞧了许久,直到一只萤火虫从她眼前慢悠悠地飞过去,她才迈出一条腿走上了前面的石阶,随后抬手推开那扇新木门。
吱嘎一声,一阵淡淡的酒香在一片灿灿烛光中飘了过来,金色的烛光轰然决堤,宛如金色的河流,无声无息地从柴门里流淌出来,铺满了满是青苔和枯叶的石阶,照亮了站在门外身姿修长的年轻鬼修。
这个一直破败黯淡的小庙此刻灯火辉煌,古老的青铜烛台犹如持剑的护卫,从石像那开始,一排六个,一共摆了两排。每个青铜烛台上都放着一根一米高的鲸油烛,雪白的蜡烛泛着柔润细腻的光,烛火将烛身照得发亮。
这些亮起的火焰如同液态的金红色绸缎,披挂在高大洁白的烛身,又漫过褪色的朱漆门槛,顺着七级石阶倾泻而下,就连石阶上那些枯叶蜷缩的边角都被镀上了金箔似的,在夜风里泛起细密的金色鳞波。
商枝碾碎了脚下的一截枯枝,抬脚走了进去,踏着一地辉煌烛光,站在两排煌煌烛火中间,鸦羽似的漆黑眼睫撩起来,仰头望着高台上的石像。
这石像焕然一新了,那些细小的蛛网和灰尘全都不见了,持剑的剑客眼眸微阖,唇角浅笑,她的眼窝被烛光点亮了,一汪金色的光汇聚在里面,身后背着的净瓶插着翠绿的柳枝。
商枝看着这石像,忽然觉出一丝熟悉来,好像有那么一年,她因为鬼阵反噬高烧不退,被老疯子扛到一个破庙里,半夜烧的迷糊,老疯子就折了夜里带着露水的柳枝来来回回扫着她的脸。
柳枝上的露水冰凉冰凉,那个庙的瓦片破了一个大洞,睁开眼,能看到好多好多的星星。
她迷迷糊糊地起来,觉得自己小命不保,又觉得老疯子这人疯疯癫癫,实在不靠谱,就拿着罗盘去外面给自己选埋骨用的风水宝地。
刚找到一块地,正准备挖个坑躺进去,老疯子骂骂咧咧地把她扯回来,她抓着旁边的老滕树不放,拽下了一手的鹅黄色小花。
老疯子把她拽回破庙里,她像头倔驴似的又跑又跳,也不知哪来一股牛劲,硬是爬到破庙里的石像身上,把手里拽下的鹅黄色野花揪下来,簪在了石像的眼眶里。
幼年的商枝胡闹了一通,病得更严重了,后半夜睡不着觉,总觉得鬼影在眼前闪来闪去,老疯子给她喂下了安神的药丸也不好使,直勾勾地睁着眼睛不肯睡觉。
老疯子没办法,只能摇晃着手里的金柳枝,现编了一首童谣哄她。
老疯子的歌声很沙哑,只唱过很少的几次,低哑的歌声飘过窗棱,环绕在小小的破庙里,房梁上挂着蛛网,石像的眼睛簪着鹅黄色的小花,唇边挂着一缕浅笑,怎么也不肯睡觉的商枝逐渐觉得困了,慢慢闭上眼。
小柳枝,背净瓶
月牙梳过青丝影
萤火点灯苔作阶
镇妖邪,护山灵
幽山鬼,敲铜铃
枯藤结出红纱灯
柳枝栖在净瓶里
莫惊那,夜游行
井底星,檐角冰
旧符褪色换新绫
谁家稚子拾落蕊
簪入神像空洞睛
商枝眼眶一痛,从前不觉得,只道是寻常,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是说不清的寥落,道不明的唏嘘。
她再低头,看到石像脚下摆着两坛酒,都是上好的竹叶青,下墓之人常行于湿土之上,寒气淤积不散,老疯子让她喝酒驱寒,她总嫌这酒一股中药味,经常往里面扔冰块。
寂静的小庙里忽然响起一声轻笑,“原来是你爱喝竹叶青啊。”
商枝抿了抿唇,看着那石像,神色郑重地说道:“我听流萤提起过你们,你们很了不起,一千二百年前的事情如今又上演了,这一次,我也希望我们能赢,不只是为了我们这些倒霉的穿书者,也为了曾经的平城,为了教我做豆腐的老板娘一家,为了三危山,为了师尊,为了我的小红……
酒坛旁边放着四个粗胚酒杯,两个已经用过,商枝拿了一个酒杯,倒了一杯酒慢慢饮下。
她知道,这就是老疯子对她的告别了。
一杯告别酒。
竹叶青本甘甜,此刻入口,只觉得极苦涩。
*
海天在极远处暧昧地交融,淡淡的雾霭织成一层轻薄如烟的纱,柔柔地悬于波涛之上。
穿着白裙的少女坐在高高的桅杆上,她栖在桅顶的姿态像一只轻盈的白鸟,羽毛化作裙摆,发丝游弋着天空上的烟霞绯色,美丽而苍白的脸庞有一种浮冰雕琢后的孤峭和寒冷,海浪在她的足尖下起落,仿佛整片海域都只是她裙裾垂落的褶皱。
她似乎在望着远处那片海,又似乎在望向更远之处。
她的目光和她美丽的容貌都让人觉得不太真实,当残阳那如血一样的光线透过她浮冰般的肌肤时,她几乎要熔化在这片灿烂又壮烈的光线里,让人觉得她和这里的海市蜃楼一样,只是光线折射出的一个美丽幻影。
巨大的白鸟从天空飞过,桅杆摇晃的阴影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雪白的影子,霜色的广袖被被风吹开,泼墨般的发丝被风吹起,极黑与极白的纠缠中,是一张揽尽了湖光山色的脸,他垂下眸,半张脸结着冰花,抬起同样覆盖着冰花的手,将江雨眠鬓边那缕被风吹起的碎发别在她的耳后。
江雨眠仰头看他,脑后的薄纱发带被风吹得飘过来,蹭着她的脸,她的声音又冷又脆,是惯常那种发号施令的,冷淡又跋扈的语气:“你站低点,不要总让我仰头看你。”
月扶疏踏着脚下的风,果然站低了些,结着白霜的长睫微微垂下,下睫毛也裹着盐粒似的霜,他漆黑的眼珠原本是高悬在雪山上的冷漠夜色,这会儿却像被人从雪山上拽进了温泉里,有温柔的水波从上面漫过去,呈现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淡淡的温柔和温驯。
月扶疏说道:“这样够低么?”
江雨眠别过脸,留给他一个后脑勺,脑后的发带被风吹到月扶疏脸上。
月扶疏抬手,握住那截发带,“碧海潮生的弟子已经离岛,此刻这片天地,只剩下你与我了。”
江雨眠说道:“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最好趁着他们还没来,把我烧成一把灰,或者把我冻碎成一捧冰屑。”
月扶疏淡淡地笑了一声:“你知道毒太岁的真正作用么?”
江雨眠讥笑一声:“这还用问么?”
月扶疏摇头,江雨眠敛去了脸上的讥笑,警惕地看着他:“不是为了长生,还能用来做什么?”
月扶疏说道:“清理用。”
短暂的愕然后,江雨眠的表情又重新归于平静了。
“服用毒太岁之后的最好结局,就是成为毒太岁,以另一种方式永远活着,”月扶疏微笑起来,“这么不算是长生呢?”
暮色开始吞咽最后的天光,雪白的裙裾拂过桅杆,黄昏将至未至,整片海域都成了将熄未熄的灰烬。
远方的船灯在海雾中亮起。
神明盗取火种,在混沌中擦亮了第一粒星火。
神给予的火会焚尽人的草棚,亦会烧穿神的王座。
第364章 朝暮10
玄武巨龟的爪子波动海水, 掀起小小的海浪,浪尖上泛着白沫,有游鱼在白沫里惊慌逃窜。
悠长深远的号角声破开海雾,海面激荡, 波涛汹涌, 高高的桅杆在雾中浮现, 玄武巨鬼硕大的幽绿色眼睛犹如探出海面的绿色灯笼,闪烁着诡异森冷的光。
龟背上的亭台楼榭在雾中显现出朦胧的轮廓,透过那一星灯火,能看到楼榭上立着的一道道时隐时现的人影。玄武巨物已经是世间罕见的庞然巨物,而这些人影所散发出来的气息, 远比玄武巨龟的身躯更加庞大, 也更加令人骇然。
海天相接处燃起二十一道星火,戴着鬼脸面具的鬼修怀抱着金琵琶,他伸出指甲尖利的枯瘦长手, 拨动了金琵琶的琴弦。
第一根琴弦震颤时, 海浪突然晕开大片的墨色, 海浪上浮现出无数可怖的鬼脸,模糊的轮廓, 虚影似的五官,漆黑空洞的眼眶冒着黑气, 大张的嘴巴犹如黑洞,猛地从中撕裂开,发出一阵阵无比刺耳的嚎哭和癫笑。
它们的身体扭曲成一种不可思议的模样, 犹如腐烂的正在渗出毒液的漆黑枝干在交错缠绕,海水爬满了黑色的蚂蚁,碧绿的海水变成了漆黑的毒液, 恶鬼放声癫笑,在高高掀起的浪尖上手舞足蹈。
鬼怪在这片海域载歌载舞,翻卷的黑云遮住了月亮,带着腥气的黑雾在浩瀚的海面上飞速弥漫。
“他们封锁了这片海域,”江雨眠从桅杆上跳了下来,她的脚下踏着轻盈的风,白裙被风吹开,宛如一朵在黑夜里绽开的朝露山茶。
月扶疏看着四面漆黑的海水,说道:“进得来,出不去。 ”
一道蓝色的闪电划破夜空,在大团大团的黑云里迸射出耀眼的电光,紧接着,闷雷炸响,雷声滚滚,冰冷的雨滴从铅灰色的云团里坠落。
下雨了。
桅杆旁,蓑衣客和应意浓悄然出现,老者的蓑衣和斗笠上沾了雨水,应意浓的一袭绿衣也被雨水打湿,她轻叹:“碧海潮生多繁华啊,如今驱散了四宫弟子,突然安静下来后还真让人不习惯,从没见广寒宫这么冷清过,真是要成天上的仙宫了。”
她又叹了声,看向海面:“这个爬满了恶灵的海水看着真叫人恶心,这一战不知道是输是赢,也不知道我们会有多少盟友。”
蓑衣客摸了摸长长的胡子,“心怀苍生的人哪有那么多,俗世啊,说什么天人,却也不过是俗世里的一俗人,人人都知道竭泽而渔不可取,可是利字当头,谁又在乎后来之人?”
飘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两人身后,他低头凝望着海面,狠狠的皱起了眉头。
应意浓看着他的表情,笑着打趣道:“哟,飘羽害怕了?”
飘羽淡淡说道:“这一方碧海,如今变成这样的污黑,看着真叫人心里不痛快。
江雨眠抬起手,寒气蔓延,雨滴汇聚,霜雪凝结,一枚锋利剔透的冰花悬在她的掌心上缓慢旋转。
翻涌的黑雾突然自行分开了,喧嚣的海水中游过来一只体型很小的玄武巨龟,那小龟似乎刚出生不久,小小的龟背上站着一个人,白衣在海风中翻飞着,手里提着一盏四角宫灯。
那一星灯光穿透黑雾,自他出现的那一刻起,空气突然变冷了,海风带着冰寒的气息,破开飘荡在海面上的幽幽海雾,雨滴被冻结,化作冰雹,劈头盖脸地朝着海面砸下来。
江雨眠看向月扶疏,“哦,是冰魄神功,这是你们月氏一族的人?”
月扶疏学着她的语气,说道:“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江雨眠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怎么?他也是被清理的人?如果真是这样,月扶疏,你可真是个孝子贤孙啊。”
月扶疏从容说道:“生死关头了,眠儿还非要逞口舌之快,非想要压我一头,好胜心这么强可不太好,还是对敌的时候用吧。”
江雨眠冷哼一声,低头看向海面。
那人乘着玄武幼龟,白衣飘飘,距离他们越来越近,江雨眠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提着灯盏的手腕上戴着一个麦穗形状的金镯,一轮明月被金色的麦穗缠绕着,贴在来者手腕处的冷白肌肤上。
江雨眠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他的肤色。
他的肤色和月扶疏一样,不是正常人该有的肤色,颜色如霜如雪,也许是冰魄神功的原因,肌肤在黑夜中泛着淡淡的微光。
这个男人有着一张很典型的月氏一族的脸孔,俊美非凡,不食人间烟火,但和月扶疏这种纯然的冷漠和傲慢相比,这个男人看上去更柔软,五官的线条也更柔和,和月扶疏这种人形冰雕相比,这个男人更像一个活人。
江雨眠毫不掩饰自己打量的目光,也许是她的视线太过强烈,站在龟背上的人也朝她看过来,他眉心处凝结着一片细小的冰晶,脸颊两处凝结着薄薄的美丽冰花,犹如结满果实的饱满麦穗,一路延伸至修长的脖颈下。
月扶疏乘着风飞下去,温声说道:“师尊,别来无恙。”
江雨眠一愣。
正兀自震惊着,东南方的天空忽然被大片大片炽热明烈的红色魂火点亮了。
火光透过黑云,仿佛点着了半边天空,一人踏火而来,红衣灼灼,炽艳胜火,艳红的魂火在他身后和脚下交织成一片火海,他手持长剑,眉间一点嫣红朱砂,揽尽天下芳华。
应意浓满是惊喜说道:“是红衣鬼王!”
西方天空闪现一道金光,金色柳枝拨开黑云,衣衫褴褛的老者独坐云端,绿色魂火浩荡如海,汇聚成一片片绿叶,飞在金柳枝上。
蓑衣客声音沙哑:“隔了一千二百年,幽山鬼王再次现世,他已经变得这么老了。”
北方天空亮起一道金光,龙啸之声阵阵,裸着上身的精壮男子身冒金光,神秘的刺青从男子的额间一路蜿蜒至精壮的古铜色胸膛上,他背负一把巨大的金色弯刀,从一片金光中走来。
飘羽说道:“北阙龙隐。”
西北方天空突然出现了无数盏冉冉上升的琉璃灯,美轮美奂的琉璃灯点亮了厚重的铅灰色云层,散发出金绿交织的璀璨光芒。
穿着麻布白衣,白纱覆眼的老人须发皆白,从漫天灯火中走来。
应意浓一一数着:“北阙、玉京、西海、金月,我们这里有七个九品天人,如果夜烛明老先生没有遇袭,加上他那条可与九品天人一战的护山神龙,我们这边又能多出两个九品战力,可惜。”
蓑衣客摸了摸花白的胡子:“不知对面有多少个九品天人?”
踏着玄武巨龟而来的白衣男子已经踏上虚空,和月扶疏并肩而立时,竟然看不出年龄上的差距,实在令人意外。
“二十一个,”他开口的说话的声音很轻,是长久不开口说话的缘故,声音和语调都有些晦涩。
众人都安静下来。
二十一这个数字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当它成为一个量词,用来形容九品天人的数量时,那这个数字就变得太过可怕了。
虽然早有预料,但这个数字听在耳里,还是让人心惊肉跳。
这里不仅有封眠后苏醒的九品天人,还有活在当代的九品天人,这些贪图长生的九品天人一起,一起构成了这个可怕的数字
相比这些人的沉默,应意浓是格外话多的一个,她微微张开嘴巴,大难临头之际也依然有一颗八卦的心,抬脚悄悄往前挪了两步,凑在江雨眠耳边小声说道:“小太岁,岛主是你的师尊,那岛主的师尊岂不就是你的师祖?”
说着,应意浓又转头小声问飘羽:“飘羽,这是月初弦还是月上曦?”
飘羽这回没有说不知道,而是低声说道:“是主子的太爷爷。”
月氏一族的家庭内部关系都很微妙,封建社会的父权气息在这个家族里约等于无,子不像子,父不像父,太爷爷不像太爷爷,曾孙子也不像曾孙子,男人与男人之间永远都彬彬有礼,客气疏离,既不尊老,也不爱幼。
一千二百年后的月初弦依然俊美如昔,淡漠的眉宇间带着一抹若有如无的愁绪,一双漆黑的眼珠看向西方天空。
金色的柳枝长满了绿色魂火凝聚成的绿叶,风烛残年的幽山鬼王踏着黑色的云雾从虚空走来,破烂的衣衫被风吹得飘飘荡荡。
他身躯朽败,骨瘦如柴,走起来路来摇摇晃晃,让人觉得那把老骨头随身都能散架,月初弦看着他,开口说道:“幽山鬼王,你已经老成这个样子了。”
幽山鬼王端详了他一会,沙哑地说道:“你吃了妻子的太岁心,当然不会老,可你也快死了。”
他这话说完,江雨眠便看到月初弦的表情扭曲了一瞬。
九品天人的五感太过敏锐,幽山鬼王顺着江雨眠的视线看过去,叹道:“好俊的女娃,比商枝那小鬼强上不少。”
江雨眠行了个礼:“拜见幽山前辈,常听商枝谈起您。”
她这话说完,幽山鬼王的表情也扭曲了一下,风烛残年的老人使劲眨了两下眼睛,挥了挥手里的金柳枝,“那小鬼,指不定怎么骂我。”
耳边传来一阵悦耳的低沉笑声,宛如一朵红云从天而降,“哟,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一盏琉璃灯从天而降,白布遮眼的老者提着灯盏,也踏着虚空走了过来,北阙的九品天人紧随其后,降落在船的甲板上。
江雨眠看了一眼艳鬼,似笑非笑地说道:“刚刚幽山鬼王说月初弦吃了太岁心,所以才能青春永驻,身为毒太岁,难免对以前的事情好奇呢。”
艳鬼说道:“一切都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
江雨眠说道:“此战生死难料,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幽山鬼王挥舞了一下金柳枝,看了眼月初弦,“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了,我想杀他妻子,他想杀我女儿,谁知阴差阳错,我们都杀错了人。”
说到这,他摆摆手,又摇了摇头,不肯再说了。
众人的目光转向月初弦,月初弦别过脸,江雨眠看向月扶疏,月扶疏看了她一眼,说道:“当年有一位鬼修,名叫嘉兰,先是被我师尊重伤,随后死于幽山鬼王之手,玉京古族的一位天人钟情于她,对她用情至深。”
应意浓恍然大悟:“所以这个天才选择为她复仇?”
“当年幽山鬼王的女儿身中剧毒,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毒太岁那里取药,两人相聚是隐秘之事,相聚的地点自然也十分隐蔽,可诡术师神通广大,泄露了两人的行踪,想要长生的九品天人闻风而动,在她们回去的路上设下了天罗地网。”
“混战之际,他们二人在不知不觉间中了灯影琉璃术,因此酿成大错,一生追悔莫及。”
江雨眠低声说道:“所以当年被分尸的……不只是一人么?”
月初弦和幽山鬼王双双沉默不语。
于是江雨眠便在他们的沉默中知道答案了。
白布遮眼的玉朴子叹息着说道:“往事如烟,就让一切都随风而逝吧。”
北阙王朝的九品天人龙隐说道:“现在可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咱们的大好河山可不能被这帮老不死的糟蹋了。”
隔着海雾,远处驶来的玄武巨船已经越来越近了。
二十一道身影飞上高空,黑云滚滚,雷声隆隆,暴雨如注,黑云中亮起一道又一道绚烂的光芒,九品天人展露出各自的非凡神通,朝着碧海潮生岛缓缓逼近。
玉朴子说道:“敌众我寡,此战不知生死,各位道友珍重。”
幽山鬼王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现在说敌众我寡,为时尚早。”
艳鬼吸了口红玉髓烟斗,吐出一口香雾。
又是一道雷霆划破天空。
在刺目的雷光中,一望无际的大海此刻犹如被激怒的猛兽,怒海正在发出惊天动地的愤怒咆哮。
第365章 朝暮11
九品天人, 曾经辉煌不可一世,随着的时间流逝,辉煌逐渐黯淡,威镇寰宇的姓名开始在史册中褪色, 可在这一霎那, 神通盖世, 光华再现,仿佛回到当年。
电闪雷鸣,冰冷的雨滴拍打在漆黑的海面上,天空闪耀着各色光华。
江雨眠伸出手掌,天空洒落的雨滴朝着她的掌心汇聚, 无形之水转变为实质的形状, 一节冰蓝色的锁链出现在她的掌心中,纤细的锁链朝着空中一挥,卷起放置在甲板茶案上的一把红伞。
面容永远停留在十七岁那一年的少女一袭白衣, 握着红伞的手指缓缓收紧, 冰花顺着伞柄一路蔓延, 覆盖了半边伞面。
她神色冷淡地站立在虚空之上,浩荡的黑云与咆哮的怒海都只是她的陪衬, 无垠的黑暗只为了衬托她飘在风中的一袭白裙。
这是世间独一无二的毒太岁,天地间的各色目光全都化为灼热贪婪的视线, 悉数汇聚在江雨眠的身上。
夹杂着腥气的海风吹过来一阵淡淡的馨香,黑云中亮起一片粉光,穿着桃红色衣衫的男子站在黑云上轻笑, 罩在衣袍外面的那层桃粉色轻纱被细雨打湿,透着股氤氲朦胧的色气。
他手中玉箫流转,划开一片桃色光弧, 用低柔动听的声音说道:“七人对二十一人,一人对三个,一腔孤勇,好壮烈的场面啊!”
一身猩红长袍的苍朴甩着手中拂尘,身后的漫天猩红色魂火从天垂下,仿佛从天际的裂缝中倾泻而下的滚烫岩浆,他不悦地说道:“迟则生变,速战速决。”
柳七弦弯起眼睛笑道:“言之有理,三缺一,谁来?”
一个紫衣鬼修背着一把招魂幡从天而降,冷笑连连:“我来。”
柳七弦转着笛子说道:“鬼修黎涛,是九百年前的人物了,在山里睡了这么多年,不知道骨头有没有生锈,还能不能甩得动你那招魂幡。”
幽山鬼王说道:“谁去迎战?”
艳鬼红衣灼灼,缓缓吐出一口香雾,微眯起狭长的双眼,低声笑道:“我来。”
红玉髓烟斗在他修长的指尖上转了一圈,鸦羽似的长睫微微低垂,轻叹一声,道:“捧烟斗的小鬼不在,这烟斗竟不知道要放在哪里了。”
应意浓笑道:“妾身实力微末,帮不上什么大忙,只能替鬼王座下的小鬼捧烟斗了。”
她姿态恭谨地伸出双手,艳鬼微微一笑,把手中的红玉髓烟斗递了过去。
墨色海面如同被上古巨兽撕碎的深渊,万丈狂澜裹挟着腐朽腥气冲天而起,黑云翻涌间凝成混沌初开般的漩涡,亿万鬼灵尖啸声刺破天穹,化作实质的怨气将雨滴染成漆黑。
在这片天地倾覆末日般的场景中,四道身影悬空而立,脚踏乌云,身绕魂火,半边天空被照得通红,恍若神魔临世。
艳鬼立于怒海之上,一袭红衣在狂风中猎猎作响,犹如一团燃烧的业火。
他手中浮光剑泛着幽冷的红光,剑身缠绕的红色魂火如活物般跳动,火光映照出他冶艳而妖异的面容,他的目光含笑,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柳七弦笑道:“好俊的后生,可愿一战?”
“何惧一战。”艳鬼的声音低沉慵懒,艳丽而炽热的红色魂火熊熊燃起,眨眼间便成滔天之势。
柳七弦玉箫横执,箫孔中渗出大片大片的粉雾,粉雾凝成无数根极细的丝线,穿过黑云,
他低声吟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七情不绝,以众生为柴薪。”
箫声缠绵悱恻,粉色的情丝化作无数尽态极妍的男子女子,在一片靡靡之声朝艳鬼扑杀而来。
极乐天宫的七情引,引喜,引怒,引哀,引惧,引爱,引恶,引欲。
喜笑声,怒吼声,哀笑声,惧哭声,爱语声,恶诅声,肉欲声,从这些粉烟男女口中接连响起。
一片粉雾,可抵千军万马。
艳鬼身后的魂火汇聚成一个丈许高的修罗虚影,修罗张开燃烧着熊熊火焰的巨口,狠狠咬住那些姿态曼妙的粉烟男女。
雨越下越大了。
艳鬼的身形如幻影般在雨中飘忽不定,他手中浮光剑轻轻一挑,红色魂火化作一道火墙,将那片粉雾里飞来的丝缕粉烟尽数吞噬。
鬼修苍朴已悄然逼近,他手持拂尘,暗红色的衣摆在狂风中如血旗般翻飞着,拂尘所过之处,海浪里飞出无数森白的鬼灵。
枯骨拂尘——如今的人已经不记得的这把凶名赫赫的拂尘了,九百年前,这把拂尘拂过无数枯骨,不知绞杀过多少高手的性命,此刻,这把拂尘带着破空之声,正如毒蛇般扫向艳鬼。
艳鬼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浮光剑猛然斩出,红色魂火与拂尘相撞,爆发出刺目的光芒。
然而拂尘的力量诡异无比,无数森白色的鬼灵桀桀怪笑着,绕着拂尘来回飞舞,竟将红色的炽热魂火一点点吞食。
森白鬼灵化作无数骨刺,苍朴冷冷说道:“汝之魂火,不过冢中枯骨余烬!”
艳鬼瞳孔骤缩,左手牵丝术凝成天罗地网,每一根丝线皆缠绕着从招魂幡中抓取的残魂。白骨被丝线上的魂火点燃,万千残魂哀嚎着化作青烟,却在湮灭前被浮光剑尽数吸入。
“好一柄噬魂化骨的邪器!”
“彼此彼此。”
艳鬼眉头微皱,身形急速后退,同时左手掐诀,无数红色丝线悄无声息地缠向苍朴。红色丝线犹如铺天盖地的罗网般缠绕而上,瞬间将苍朴的动作禁锢。
“呵,长生殿的牵丝术真是精妙绝伦,不知我极乐天宫的七情引能否与其一较高下!”柳七弦低柔一笑,玉箫流转,粉色的情丝铺天盖地的漫涌过来,勾住了罗网般的红线。
牵丝线上的炽热红色魂火灼烧着粉色的情丝,无数条丝线密密麻麻地缠绕在一起,看的人头皮发麻。
就在此时,一声低沉的咒语响起。鬼修黎涛手持招魂幡,招魂幡上面的诡异图腾在雨中闪烁着湿漉漉的幽光,那些图腾突然睁开千只血眼,每一次眨动间,都搅动着凄寒刺骨的阴气。
虚空裂开了一道口子,黑雾暴涌而来,饿鬼从裂缝中爬出,继而又冲出饕餮似的虚影。
招魂幡摇,鬼灵应召,紫色的鬼阵在黎涛脚下亮起,随后飞速扩散。
鬼阵一旦成形,不是普通的三招两式可比的。
艳鬼微微蹙眉,眼中出现了一丝凝重,他深吸一口气,手中浮光剑猛然插入海面,红色魂火如火山般喷涌而出,将周围的鬼灵焚烧殆尽,无数红色鬼影从火焰中飞出,发出猖狂邪肆的恣意笑声。
镶嵌着玛瑙和宝石的红色绸靴下亮起了红色的幽光,繁复的线条自他脚下延伸、蜿蜒,一个庞飞的阵法飞速成形。
艳鬼双手合十,红色魂火化作无数飞舞的萤火,围绕在他周身,凝聚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之涡中,无数红色丝线如蛛网般蔓延,瞬间将柳七弦、苍朴、黎涛三人笼罩在内。
雨越下越大,海面上的鬼灵嚎哭声愈发凄厉,海洋中的无数生命在这场九品天人之间的厮杀种走向终结,墨色的海浪卷动着无数鱼虾的尸骸,高高卷起,又狠狠拍下。
江雨眠的白衣在罡风中翻卷如雪,周身环绕着淡淡的雪光。
月扶疏站在她身旁,轻声说道:“发丝半黑半白,怀抱黑白柳琴的道人名叫天阴子。他虽然阴冷锋锐,却和柳七弦一样,师从极乐天宫,擅幻术,所修炼的镜花水月正是三大幻术之一。后来修为停滞,他又前往西海修炼鬼道,幻术与鬼道秘术结合,颇为棘手。”
他微微蹙起眉,低声说道:“眠儿,小心。”
“我知道。”
一枚霜花在江雨眠的眉心处缓缓浮现。
天阴子盘坐虚空,黑白柳琴横置膝头,半黑半白的发丝在罡风中狂舞如鬼幡。他枯指扫弦,琴音似哭似笑,厉声说道:“黄泉路远,请君入瓮!”
声炸响刹那,幻境浮现,海面浮出十八座白骨巨门的幻影,门内伸出无数枯骨锁链,锁链末端皆悬着一盏泛着绿火的灯笼,灯笼中狰狞鬼影。
在无数凄厉的鬼哭声中,锁链交织成网,燃着幽幽绿火的灯笼爆裂成万千冤魂,化作遮天蔽日的绿眼鬼潮扑杀而下!
江雨眠屈指一弹,海水翻起的滔天巨浪被瞬间冻结,九条冰龙破海而出。
她冷冷说道:“区区幻术鬼阵,也配称黄泉?”
冰屑纷飞间,一道赤红身影踏火而至。
丹阳一双红瞳暴戾阴鸷,红发在风中竖起,所过之处暴雨蒸腾成白色的雾气。
他手臂上缠绕着被他体温炙烤成火红色的铁锁,铁锁的尽头揣着一个直径半米的漆黑铁丸,铁丸上长满密密麻麻的竖刺,铁丸中心微微泛红,隔着百米多远也能感受到那股令人肌肤刺痛的灼热。
丹阳来自玄机阁,修炼的金刚不坏段体神功加以火属性的内功心法,使他的体温已经高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或者说,他本身就是一座正在爆发的火山。
丹阳瓮声说道:“不愧是毒太岁,果然非同常人,小小年纪竟有九品修为,当真是惊鬼泣神,早就想领教金月皇室大名鼎鼎的冰魄神功了,真是不枉此行!”
他的声音洪亮粗噶,肌肉虬结的右臂抡起烧红的铁链,那长满竖刺的铁丸被高高抛起,在空中急速旋转起来,如一颗天降陨石般,带着灼热的高温,直冲月扶疏而来。
一轮冰雪圆月在月扶疏身后冉冉升起,泛着青蓝的幽光。
铁丸与圆月相撞的刹那,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余波蔓延百里之外,海面炸开数丈高的巨浪,海水不断被高温蒸发,发出嘶嘶的声音,蒸腾起一片又一片的白雾。
冰与火的交锋中,一道青影如烟掠过,穿着书生衣衫头戴方帽的儒雅男子抽出背后的双刀,朗声笑道:“这么天仙似的姑娘,出手竟然如此凶狠,且接我一式春秋山河斩。”
他温声如叙旧,左手刀鞘轻震,一抹刀光似文人提笔勾勒,雪亮的刀光横贯而来。
泛着沁蓝幽光的冰雪圆月再一次飞来,挡住了这一刀。
砰的一声,圆月碎裂,漫天竟是冰雪飞沫。
三方杀招齐至,墨海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惊动,传来洪荒巨兽般的怒吼和咆哮。
丹阳的赤火、天阴子的鬼阵、青衫客的刀芒,样样惊险至极,霜雪很快从江雨眠的雪白衣袖漫延至周身,冰雪在她身后汇聚,一轮更加巨大的冰雪圆月再一次从她身后冉冉升起。
月扶疏眉间结满霜雪,身后同样升起一轮巨大的冰雪圆月,他看向几乎隐没在黑云后面的黑袍人,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古剑上。
一道雪亮的剑光倏然而至,在黑袍人出现的一瞬间,月扶疏立刻就知道这是谁了。
他听见自己的心,正在响起一声轻轻的叹息。
月初弦脚踏虚空乘风而上,雪白的发丝披在肩头,一轮冷冷的半弦月在他身后升起,弦月绕身,衣发皆动,身影化作一道雪白的流光,加入这场万分惊险的战局。
北阙龙隐化作一道金色流光紧随而至,内力化作一条巨大的金龙,在漆黑的云层中盘旋穿梭,龙尾扫过厚重的墨云,将这方天地搅弄得更加风起云涌。
龙隐大笑起来:“谁来与我一战!”
天空的另一边,金柳枝破开黑云,幽山鬼王脚踏绿色魂火,伛偻的脊背挺的笔直,绿色魂火如汪洋大海,身后的万千幽魂汇聚成一个巨大的黑色骷髅头,漆黑的眼眶里燃起熊熊的绿色魂火。
他枯瘦的身躯在火焰中留下一个漆黑的背影,褴褛的衣袖在火焰中飘摇。
天空迸射出无比耀眼的光芒,天空几乎要被这些不可思议的伟力撕破。
第366章 朝暮12
纵使惊才绝艳, 哪怕是九品天人中的佼佼者,也难敌千军万马。
以一敌三,所面对的压力和对战时复杂的计算量都在呈指数级别递增。
压力已经化为实质,沉重得叫人窒息, 月扶疏和幽山鬼王以一敌三仍能不落下风, 但也必须全神贯注, 不能有丝毫分心。
这一战,己方阵营的九品天人都已将生死置之脑后,江雨眠亦是如此。
不成功便成仁。
云层裂开猩红缝隙,大片岩浆似的魂火倾覆而下,火海滔天, 淹没了其中打斗的身影。
天阴子的幻境鬼阵范围不断扩大, 将正在和江雨眠对战的丹阳和青衫客也囊括了进去,天空自上而下仿佛竖起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像世界的一切都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已经无法判断身边到底有多少面幻境竖起的镜子, 三千冰棱在镜面绽开的刹那, 江雨眠的瞳孔里同时倒映出无数个丹阳的身影。
那些被丹阳的至阳内力灼烧泛红的竖刺铁丸正带着令空气扭曲的炽热温度呼啸而来, 每一道虚影都带起一阵阵扭曲空气的热浪。
九品天人所构建的幻境虚影,已经无法凭借肉眼判断虚实真假。
江雨眠高高地飞跃起来, 冰魄神功已经运转到极致,她的脸庞霎时覆满霜, 脚下的冰山相继倾覆,又化作无数冲天藤蔓,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轰的一声, 真实的铁丸携带千钧伟力撞上冰雪藤蔓,极寒极热,冰火相激, 炸开无数丝丝旋转的白雾气旋。
江雨眠借力倒掠,如一只轻盈的白鸟,险而又险的避开了丹阳的铁丸。
那铁丸又以鬼魅般的速度从西北乾位袭出,却在穿透她残影的刹那,被早有预判的江雨眠反手扣是竖刺的烧红铁丸。极寒顺着烧成赤红的铁链上攀爬,铁丸和锁链眨眼裹上了厚厚的寒霜,
“还你!”
掌心内力涌动,江雨眠振腕一甩,被冰雪覆盖住的铁丸反弹回去,接连撞碎无数重幻镜,逼得丹阳真身从坤位镜门里显露出来。
天阴子又是一声低喝。
“镜花水月!”
她后背处立刻又浮现出一面幻境虚影,镜中青衫客的刀光经过其他镜面的不断折射,化作成千上万到,此刻这方天地几乎被青山客的刀光淹没。
丹阳的锁链犹如岩浆里游出来的蟒蛇,带着炽热高温的铁丸再一次被高高抛起,真实与虚幻的边界被无限模糊。
无尽的海域,源源不绝的海水,成了她此刻最大的倚仗,九道冰墙冲天而起,呈莲花状层层绽放。
雪亮的刀光从漆黑的天际横贯而来,刀光劈碎了八重冰碧,衰减后的黯淡刀光撞向最后一道冰墙。
令人头皮发麻的清晰碎裂声响起,最后一道冰墙顿时出现了无数裂缝,冰屑飞溅,漫天都是激烈打斗后的浮冰飞沫。
一轮半弦月在江雨眠身后冉冉升起,那半弦月开始飞速旋转起来,随后化作一道雪白流光,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向一重重的镜面世界。
无数个镜面世界都在这一刹那摇晃起来,泛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透明涟漪。
镜像世界里传来丹阳瓮声瓮气闷雷般的声音:“好俊的功夫!”
不断泛起波澜的镜像世界中出现青衫客模糊不清的脸:“太岁是天地神物,得天独厚,天赋奇绝,这样的存在本就该死!”
天阴子阴测测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你的冰,冻得住海,可能冻穿这十万八千面镜花水月?”
天阴子阴冷的声音从每一个镜面里传来,镜像世界里再一次传来青衫客的声音:“迟则生变,速战速决。”
青衫客话音落下,天地间突然涌来一片片可怕的热浪。
江雨眠猛然抬头,头顶上空处的一个镜像世界里流淌着丹阳炽热的磅礴内力,内力携卷着黑云,逐渐汇聚成一个巨大的丹炉,恐怖的炽热将雨滴蒸发出一片片白雾,漆黑的丹炉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火光,冒着嘶嘶的白雾,在天空上倒悬下来。
他竟是将整片苍穹化作熔炉,丹炉张开黑洞洞的巨口,里面黑云狂涌,火芒迸射,朝着江雨眠倒下来。
青衫客的无数刀光涌来,明亮如雪的刀光如一片灿灿洪流,正在席卷一切。
天阴子的身影从无数面镜花水月里飞来,镜面变成黑白两色,幻化成一个巨大的阴阳太极图案,从江雨眠脚下缓缓撑开。
上有熔炉,下有阴阳,四面八方全是青衫客的刀光。
江雨眠心里隐隐有一种预兆,这一次恐怕真的是在劫难逃了。
这一刻心中并没有恐惧的情绪,只剩一片湖水般澄澈明净的坦然。
海浪掀起百丈高,无数海水化作冲天而起的水柱,朝着江雨眠疯狂汇涌而来,眨眼间,这些海水便迅速凝结成一朵无比巨大的莲花,层层花瓣迅速收缩,一朵巨大的合拢的冰莲出现在空中。
就在冰莲的花瓣完全闭拢的那一瞬间,天鼎倒扣而下,阴阳太极图化作一片混沌,刀光洪流席卷而来,瞬间将冰莲淹没。
三个九品天人强者的合力一击,几乎无人可挡。
漆黑的云层里已经传来丹阳势在必得的笑声,他得意的笑声如闷雷般滚滚传来,“任你有通天的本事,这回也在劫难逃!”
青衫客胜券在握的轻笑声传来:“红颜薄命,太岁亦是如此。”
天阴子发出一声声粗嘎难听的桀桀怪笑:“呵呵,我要太岁心。”
太岁本就是这场战争的中心。
这一刹那,天地间的所有目光都汇聚于此,就连其他九品天人的打斗都慢了好几个节拍。
在所有九品天人之中,江雨眠年龄实在太小,一个不满二十岁的九品天人,年岁还不到一些九品天人的零头,战斗经验需要时间和交战次数的堆积,在这方面,江雨眠向来弱势。
这种程度的攻击,江雨眠可谓是凶多吉少。
月扶疏的冰雪圆月震碎了一片剑光,这一瞬间,他瞳孔瞬间紧缩,覆满冰花的脸庞褪去了所有的血色,整个人几乎在这刹那间凝固。
生死一线间,一阵惊天动地的龙啸声从云层上空传来。
天穹骤然撕裂,云层如沸水翻涌
一个巨大的狰狞头颅突然从重重叠叠的云层中探下。
很难形容这个狰狞的头颅到底有多么大,自盘古开天以来,存活在世间的人们还从未见过这等庞然不可思议的可怕巨物。
它巨大的头颅遍布着漆黑的鳞片,这些鳞片漆黑如深渊,每一片都仿佛吞噬了周围的光线,猩红的竖瞳如同两轮血月,冰冷而暴戾地俯瞰大地。
一片战光中,有人吼道:“这是什么见鬼的东西!”
黑龙的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低沉的雷鸣似的声音,震得人心神俱裂,它悬于天际,如同倾天而下黑色神山,那种属于神话巨物的压迫感简直令人窒息。
一道紫色闪电割开阴郁的天空,忽闪忽现的雷芒在云层中穿梭,闪电在它周身游走,雷声如战鼓般轰鸣。
它张开山峦似的口,发出了一声令无数生命惊惧颤抖的吼叫。
远处的山峦在这声吼叫中颤抖,波涛被无形的手掌压弯。它的头颅撞开丹阳倾倒而下的熔炉,庞大的黑色羽翼扇动黑云,遮天蔽日般的张开,挡住洪流般的刀光,巨大的龙尾从天而下,携带着令人心悸的劈天伟力,狠狠拍打在阴阳太极图上。
又是一道雷光亮起,人们这才看清它隐于黑云中的身形。
有人惊骇地大叫起来:“这是龙!”
漆黑如渊的庞大龙身将那朵冰莲紧紧缠绕住,三道来自不同九品天人的恐怖招式在这一刻相撞,起初是寂静无声的,光的速度永远比声音快,人们最先看到的是一圈圈发白发蓝的光环如荡开的涟漪似的,不断朝着西面八方扩散。
紧接着,那道声音才爆发出来。
哪怕在天空中参与战斗的都是九品天人,然而观其一生中,也从未听见过如此震撼神魂的隆隆巨响。
一道蓝紫色的火焰冲天而起,随后又化作一朵火焰般的红云,猛地在空中炸开,无比刺眼的白光从那巨大的火焰中喷发出来,周遭的一切都在焚烧、扭曲、焚化。
当爆炸的余波停止后,黑色的巨龙绕着冰莲飞行,闭拢的巨大冰莲缓缓绽开,白衣白裙的少女悬于花蕊上,朝着冰莲下的黑龙望去。
龙首的鳞甲上站着五个小点,红黑蓝粉白,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龙首那里传了过来。
“老江,我们来了!”曲笙寻声嘶力竭。
“卧槽,太惊险了吧,要不要这么刺激啊!”商枝的声音已经紧张得变了调。
“还好还好,真是分秒不差。”宋时绥的声音像波浪线似的发着抖,两只手紧紧握着手里的射日弓。
“还好,没来晚。”是言简意赅的闻人听雪,她握着一把星芒闪闪的淡金色长剑,脸上半是恍惚半是后怕。
“流萤姑娘你别冲这么猛啊,吓死我了!”说话的扶洮,嘴唇都在哆嗦,听起来似乎快哭了。
江雨眠落在蜃龙的龙首上,红的是商枝,黑的是宋时绥,蓝的是曲笙寻,粉的是扶洮,白的是闻人听雪。
五个人的脸孔已经极度的恐惧中变了形,一阵白一阵红,全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江雨眠的心一阵乱跳,开口时声音也变了调:“你们怎么来了?”
商枝哆哆嗦嗦地一挥手,朝着绿色火海某处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天空中翱翔的火凤,双膝一软,扶着龙角才没摔倒。
宋时绥飞速组织了一下语言,言简意赅地说道:“我们和月上曦救出了阿雪,和商枝在落日涧汇合,因为时间紧张阵法又太复杂,她来不及给蜃龙赋魂,流萤附魂在蜃龙身上带着我们飞来了。”
蜃龙甩了甩尾巴,商枝整理好情绪,话里话外都透着股淡淡的死志:“牵挂的人都在这儿了,能不来么。”
“月上曦?”
一道雪白身影带着丝丝缕缕的寒气从天而降,这人身如霜雪,容貌俊雅清冷,都不用问他姓甚名谁,单是看他的脸,就知道这是典型的月氏一族的长相。
“小家伙们,现在可不是闲聊的时候,我们的战场在天空,你们的战场在海里。”
蜃龙的出现让战斗的节奏出现了短暂的停顿,闻人听雪提着剑,说道:“雨眠,你们撑住。”
“撑住!”站在蜃龙身上的人异口同声地说道,蜃龙也点了点头,随后便丝毫不拖泥带水的坠入茫茫大海中,溅起百米高的巨浪。
第367章 朝暮13
海水漆黑如墨, 在海水里游弋的无数幽魂像极了飘来飘去的黑色水母,鬼灵的刺骨阴气伴随着海水渗透人的每一寸毛孔。
蜃龙入海,海水被搅得一片浑浊,鬼灵和成群结队的鱼群慌乱逃窜, 海水中泛起白色的浮沫, 蜃龙的一双红色竖瞳在阴暗的海中泛着猩红色的光, 望向海底的漆黑深处。
这片海底里有十一条蜃龙。
商枝眯起眼睛,吐出了一个泡泡,随手撕碎了一个碍事的鬼灵。
微弱的光线从海面上方勉强透透出,很快又被成群结队的鬼灵吞噬殆尽。偶尔会有一两个散发着蓝紫光芒的水母慢悠悠的从她们前方飘过,留下一串会发光的轨迹。
蜃龙喜欢栖息在海底深处, 碧海潮生附近的海域经常会出现可怕的湍急旋涡, 这是蜃龙活动的轨迹,它们庞大无比的身躯在搅动海水,偶尔会浮出海面换气。
蜃龙开始下潜了。
扶洮手中的粉色绸缎再次化作千万缕细丝, 紧紧将众人的身体和蜃龙的龙角缠在一起, 避免被蜃龙过快的速度甩飞出去。
随着潜水深度的增加, 水的压力也在逐渐增大,四面八方涌来的海水不断向凡人的血肉之躯施加着恐怖的压力, 存储在肺部的空气几乎被悉数挤出,体内的骨骼和内脏都在发出不满的抗议。
和蜃龙一起入海的几人运转内力抵抗海水的压强。
想要寻找神龙, 还要潜入更深处,而海底深处已经没有光线了。
商枝眉间的玉环忽然微微震颤了一下,栖息在白玉环中的残魂们纷纷躁动起来, 商枝感受到它们的躁动,朝着东南方向看去。
那里一片漆黑,玉环中的残魂对蜃龙有所感应, 已经在迫不及待地为商枝指路了。
绿色的魂火在商枝的掌心上燃起,四周又有了光,越往深处,游弋的鬼灵便越少了,偶尔有那么三两个飘来飘去,像个误入海底世界的摄魂怪。
海水变得非常冰冷,幽绿色的魂火光芒中,能看到海底的泥沙中散落着破碎的船骸和一些锈蚀的兵器。
借着魂火的幽绿色光芒,能看到一个庞大的生物盘踞在船骸旁边,狰狞的龙首搭在一块方正的石头上,正在闭目沉睡,荆棘般的漆黑龙角高高竖起,沿着船骸盘成一圈的龙尾也如荆棘般,长满了漆黑的竖刺。
羽流萤附魂的这只蜃龙长着典型的龙角,外观像一条中华龙,而眼前的这只蜃龙更接近西方龙的狰狞模样。
商枝从衣襟里取出一张黄绸做成的符纸,上面用朱砂画着符咒在海水中渐渐晕开。
赶路途中画好的聚魂符泛起了淡淡的红光,商枝划开手背,血液化作无数红色萤火,星星点点的萤火又开始汇聚成线,复杂蜿蜒的线条交错纵横,一个庞大的血红色阵法在海底缓缓成型。
符纸上的符咒光芒大亮,玉环渗出丝丝缕缕的黑雾,一道模糊的黑影卷起符纸,飞向那条沉睡的蜃龙。
海水被妖异的红光照得发红,一股骇然巨力忽地传来,红光暴涨,蜃龙怒吼,海水被附魂阵的光芒照成了一片血红。
蜃龙的魂魄补全了。
它睁开眼睛,眼睛被浇筑的铜汁封住,生出了厚厚的绿色铜锈。
它的双翼被一条黑色的锁链锁住,缠住了龙翼处的机关和齿轮。
宋时绥握紧射日弓,金色的箭矢在黑暗的海水划过一道金色的流光,猛地射向蜃龙被铜汁封住的双翼。
封住蜃龙双眼的铜枷骤然间四分五裂,灿烂的红光从缝隙中射出,蜃龙咆哮起来,宋时绥又是一箭射出,射向蜃龙被封住的第二只眼。
砰!
封住蜃龙双目的青铜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裂纹,蜃龙甩动着巨大的头颅,青铜碎片飞溅,蜃龙的双目再一次重见天日,它引颈长啸,发出欢喜的怒吼。
闻人听雪握着星髓剑沿着蜃龙脊骨游走,雪亮的剑光划过深海,海水被照的发亮,剑锋挑断第一道玄铁咒枷时,数千年没有运转的齿轮发出了咔嚓咔嚓的沉闷声音,蜃龙被锁住的双翼突然剧烈震颤起来,龙尾扫塌半座船只的残骸。
恢复神志的蜃龙并没有做出攻击行为,只是低沉地嘶吼着,当最后一道咒枷断裂时,蜃龙的红色竖瞳光芒急促地闪烁起来,宛如在无声泣泪。
它不在愤怒的咆哮或是怒吼,而是发出了一种号角似的空灵又低沉声音。
四面八方的无尽海水被搅动起来,低沉的龙吟从不同方位传来,齐声呼应着。
曲笙寻睁大双眼。
黑暗中出现了更加漆黑的恐怖轮廓,在幽绿色的魂火和赋魂阵的一片片红光中,随着它们的靠近,众人逐渐看清了。
十条漆黑的蜃龙,它们巨大的脑袋挤在一起,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围墙,曾经浇在它们眼眸上的铜汁已经凝固了一千二百年,结满了厚厚的青色铜锈。
其中一条蜃龙的体型格外庞大,和羽流萤附魂的这条蜃龙一样,这也是一条非常标准的中华龙,它头上长着麋鹿的角,漆黑的鳞甲泛着贝壳的珠光,额头处长着一些亮晶晶的鳞片,仿佛星辰在闪烁,它长长的龙须随着海水飘动,相较其他蜃龙的模样,它格外规整和美貌,锻造者在锻造它的时候显然考虑了它的美观性。
曲笙寻立刻就猜出来了,这条蜃龙应该就是冯镜锻造出的第一条蜃龙摘星,锻造工匠常常把锻造的作品看作自己的孩子,一胎的时候都格外重视,务必尽善尽美,二三胎的时候就难免潦草起来。
商枝又在手腕上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无数星星点点的红色光点在海中飞舞着,繁复的鬼道阵法又扩大了整整两圈,如同一个红色的光轮,在漆黑的海面中缓缓旋转起来。
画着聚魂咒的黄符从商枝掌心飞出,眉心的白玉环涌出一阵阵黑雾,属于蜃龙那部分的灵魂化作黑烟卷着符纸飞向属于自己的那个躯体。
源源不断的黑雾将蜃龙庞大的身躯淹没,宋时绥拉开射日弓,一支又一支金色的箭矢如金色的流星飞向蜃龙生满铜锈的双眼。
闻人听雪握紧手中的星髓剑,雪白的身影在海水中高高跃,挥剑斩向蜃龙被咒枷铁锁锁住的双翼。
十二道龙吟声从四面八方响,穿过漆黑的海面,传向乌云笼罩的天空的。
蜃龙张开双翼,破海而出,再一次飞向阔别了一千二百年的天空。
每一条蜃龙都拥有不逊色于九品天人的战力,十二条无比庞大的蜃龙在黑云中穿梭,发出似悲似喜的龙吟,场面堪比天罚,是噩梦中都不会出现的恐怖场景。
曲笙寻甩着头发上的水,倚着龙角,从百宝囊里摸出一个银色的哨子,深吸一口气后用力吹响。
扶洮说道:“阿笙,战局如此混乱,你只吹个口哨,蜃龙能分得清敌我吗?”
曲笙寻说道:“这口哨是开战的号角,至于是蜃龙的语言,流萤能听懂就行。”
下一瞬,羽流萤发出了一声声龙吟,天空上的蜃龙们回应这,它们漆黑的羽翼扫过黑云,加入了战场。
算上十二条蜃龙,己方的九品战力已经有了二十个。
蜃龙加入战场,己方每个人所面临的压力大大减轻,而敌方的压力则开始成倍增加了。
有人惊叫起来:“怎会有如此多的龙?”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似乎是玄机阁的护山神龙。”
“可是夜烛明的护山神龙不是只有一条吗,这里怎会有如此之多!”
敌方阵营的九品天人惊惧交加,己方阵营的人则扬眉吐气,惊喜不已。
玉朴子笑道,语气中带着几分艳羡和感慨:“还是年轻好啊,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做,也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空中传来龙隐的大笑声:“哈哈,真是神兵天降,夜烛明虽然不在,但他师姐锻造出的蜃龙可是一条不落的过来了!谁说我们是孤军奋战,正义之师,从来不缺志同道合之辈!”
翱翔在天际的巨大火凤甩动着长长的美丽尾羽,拍散了一片岩浆似的暗红魂火,见十二条蜃龙破空而来,苦战多时的他也是精神一震,眉头舒展,朗声笑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不枉费这一番苦战。”
江雨眠的冰雪圆月再一次撞飞了丹阳的铁丸,蜃龙飞向了天阴子和青衫客,森冷的红色竖瞳凶冷地盯着他们,龙尾疾扫而下。
幽山鬼王挥舞着金柳枝,在战斗的间隙,朝着天空上的那几个小点儿看了一眼。
扶洮的情丝卷住了身边众人,飞快的远离这片毁天灭地的战场,“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这种级别的战争就不是我们能参与的了,全是各种能量乱流,稍不小心就会灰飞烟灭,还是避得远一些吧。”
一只小小的玄武龟游了过来,比小汽车稍大一圈,五人落在龟背上,宋时绥低声说道:“我们会赢么?”
闻人听雪正在查看商枝手腕处的伤口,离开金月皇宫后,本就沉默寡言的她更是格外沉默,连话也不怎么说。
商枝甩了甩头上的水,默默地看了闻人听雪一眼,曲笙寻说道:“这可说不准,先前他们七个的内力被消耗了太多,蜃龙虽然有不弱于九品的战力,但也有最大的弱点,一旦它们的翅膀受伤,就会失去制霸天空的优势,再一次坠入海中,而我们的战场并不在海里。”
众人默默听着,曲笙寻继续说道:“刚刚在海里时我查看过,每条蜃龙身上都有修补的痕迹,尤其是它们的翅膀,那一块的鳞片和其他地方的鳞片纹路不一样,应该是换过好几次了。”
“而且,任何东西都是有使用寿命的,蜃龙也不例外,它们体内的机关和齿轮已经老化了。”
她这么一说,众人的心又跟着提了起来。
扶洮凝神看向战场,说道:“不到最后一刻,没有人知道最后是怎样的结局。”
这一战堪称惊天动地。
碧海潮声岛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绿点,被一道道五光十色的战火笼罩着。
先前的以一敌三,就是不露败相,但己方所有九品天人的内力都消耗了七成,即使此刻有蜃龙相助,压力大大减轻,也还是显露出了一丝颓势。
除了月扶疏还在以一敌二,其他人的对手都被蜃龙分走了,月上曦脚踏虚空,漫天雪飘。
空中是无数盏闪烁的琉璃灯,千灯之下,生有琉璃眼的俊美男子踏在一片黑云之上,修长的手指朝着虚空虚虚一抓,云雾在他掌心聚拢,化作一道巨大的匹练,朝着月上曦狠狠拍去。
白雪如浪,撞上黑云化作的匹练,化作黑白两色的波涛,在空中轰然炸开。
月上曦淡淡说道:“玉衔星,这一次,你输定了。”
那生有璀璨金绿眸子的俊美男子微微一笑,说道:“在下玉无瑕。”
“你以为敢头换面,昔日的人就认不出你了么?”
“名衔星,字无暇,皮囊而已,认得出或是认不出都无所谓,初衷未改,我心不变,这才是最要紧的,看来你也是如此。”
月上曦的脸上又爬满了一层冰花,声音也如雪般寒冷:“你心里的初衷依旧是长生不老,死在追求长生的路途中,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那你错了,”玉衔星轻轻笑了起来,“我一点都不想长生,我只想让所有人死,幽山鬼王,还有你们月氏一族的所有人,都该死!”
“那你恐怕做不到。”
“我做不到么?”玉衔星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忘了和你说,也许我比夜烛明更加了解蜃龙,蜃龙的力量,远远超乎我们所有人的想象。”
月上曦皱了皱眉,说道:“你的灯影琉璃术确实精妙绝伦,可以操纵世间任何拥有灵智的生物,可你若想用它来操控十二条蜃龙,那便如同天方夜谭,纵然你使劲浑身解数也无济于事。”
“瞬息之间,便足够了。”
玉衔星脸上露出了一抹奇异的笑容,那双金绿交织的琉璃眼迸发出近乎癫狂的光芒。
“你知道蜃龙的心脏是用什么做的么?”他笑了起来,“你是南穗的儿子,也许她给你讲过蜃龙的故事吧。”
“天上的流星飞下来,变成了着火的石头,岩浆深处的火晶里封存着生生不息的火种,拼成了蜃龙的心脏。”
“这颗心一旦被挤碎,就会变成很美丽的火焰。”
玉衔星看着月上曦脸上的表情,又笑了起来:“看来她没和你说过。”
月上曦的眉头狠狠皱了起来,冷冷问道:“你要做什么?”
“我要所有人死。”
“这样这肮脏又丑陋的一切全部消失吧,哈哈,结束了,我来做那根引线!”
玉衔星那双金绿琉璃闪烁着璀璨而妖异的光芒,天上的千万盏琉璃灯忽然大放异彩,将黑暗的天空染成了一片橙红色,这随后这些灯盏又猛烈地闪烁起来,飞向天空各处。
闪烁的灯光倒映在蜃龙眼中。
巨大的双瞳倒映着闪烁的光芒。
只在一瞬,蜃龙身上的鳞片就忽然地一片一片地竖了起来,那些鳞片的缝隙中冒起赤红的火光,火光迅速流淌着,很快就遍布蜃龙了蜃龙的全身,像是有人拿着火把将整条蜃龙点燃了。
第一条蜃龙爆炸时,龙角还插在丹阳胸口,当鳞片竖起,火光般的纹路遍布它庞大的身躯后,蜃龙的身体突然蜷缩起来,它身上那无坚不摧的鳞甲以及它狰狞而庞大的身躯都在眨眼睛消融。
一个炽白的光球从天空升起,如同新生的太阳。
冲击波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一切,将天上的黑云撕裂成碎片。
紧接着,第二条、第三条……十二条蜃龙都在一瞬间变成了这样奇怪而巨大的炽白光球,光球彼此吞噬,强光吞没了天地,天空在高温中扭曲,云层被撕成碎片,形成一片毁灭的汪洋。
三轮巨大的冰月圆月瞬间消失在这片汪洋里;天空中翱翔的火凤散开了华丽的尾羽,消失在一片赤白的光焰中;幽山鬼王的绿色火海在眨眼间被这片强光吞噬;龙隐的金色巨龙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戛然而止的怒吼;玉朴子的千万盏琉璃灯灰飞烟灭……
“啊!”天阴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叫,他精妙绝伦的镜花水月也敌不过这片毁灭的汪洋,如雪般消融。
黑袍人的如雪剑光连成一片,下一秒也消失在这片蔓延开的汪洋中。
一切在光芒中化为虚无,只剩下刺眼的白,仿佛世界被重置,只留下永恒而寂静的空白。
第368章 天光1
海中泛起骇然的惊涛巨浪, 整个海洋都在颤抖。
无数情丝在海水中蔓延伸展,将五个人紧紧缠在玄武龟的龟壳上,幼年的玄武龟以极快的速度下潜,幸运地躲开了第一波冲击。
海水被照的发亮, 似乎是天上的日头坠入了海里, 将海水染成一片刺目的橙红, 海水哗然,犹如一锅被烧开的沸水。
玄武幼龟飞速下潜,下潜到足够的深度后,又飞速的划动海水,来到一处沉睡在海底的山脉, 玄武幼龟穿过藻荇和惊慌的鱼群, 躲在一个被水草遮住一半洞口的狭窄山洞里。
海底的世界变得前所未有的明亮,片刻之后,那亮光熄灭, 深海中的世界又重新归于黯淡。
当海水重新变得平静后, 情思这才柔柔地散开, 五人开始迅速上浮,露出海面换气。
他们原本就离主要战场很远, 当蜃龙变成赤白光球的一瞬间,玄武巨龟便带着他们潜入了海中, 有惊无险地避开了这一次史无前例的惊天爆炸。
寂静。
漆黑。
海面和天空都太过寂静了,所有的生灵的声音都在同一时间消失,寂静的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世界似乎正在无声地流泪, 不知何处而来的黑色尘埃在空中飘荡着,似是哀戚泪眼下的戚覆面黑纱。
五个人坐在龟背上,茫然地看着这空荡荡的一切, 在漫长的寂静后,宋时绥颤抖的声音在呼啸而过的风声中响起:“都死了吗?”
曲笙寻的声音轻的像噩梦后的呓语,语气介于祈祷和哀求之间:“不……”
商枝和闻人听雪近乎呆滞的看向海面,像两尊一红一白的雕像,扶洮看了看曲笙寻,轻声说道:“一切都太突然了,生还的几率不是没有,只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太渺茫了。”
他的目光带着轻轻的哀叹,望去远处。
一望无际的海面上,碧海潮生岛显得分外渺小,昔日碧绿的世外桃源如今变成了焦黑的一小块,像一块被烤焦的饼干,让人觉得它即将变成一捧就碎的尘土,消失在海上的泡沫里。
羽流萤附魂在玄武幼龟身上,幼龟的身体承载着她疲惫的灵魂,向着那座焦黑的岛屿游去。
曾经洁白细腻的沙粒如今被一层灰黑色的尘埃覆盖,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像是某种未知生物的骨骼在脚下碎裂。
翠绿茂盛的植被如今只剩下焦黑的残骸,成片的倒伏在灰暗的天幕下。天空被厚重的铅云遮蔽,只有一种病态的昏黄光线星星点点地洒在焦黑的地面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沉闷气息,满是硝烟气味,风偶尔吹过,却带不来一丝生机,只有死寂的回响,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一层永恒的暮色里。
看见这满目疮痍,人最先感受的情绪竟然不是悲痛,而是一片逐渐流淌开的空白。
机械地呼唤着那些名字,在焦黑的土壤上留下沉重的脚印,心里残存着侥幸,不断地祈祷,祈祷,再祈祷……
宋时绥的眼睛已经看不到任何的生命气息了,无论是白昼还是黑夜,世界在她眼中永远都多姿多彩,如今只有一片单调的灰败。
心中的那点侥幸犹如逐渐微弱的烛火,看着这几个人失魂落魄的模样,扶洮小心翼翼地说道:“虽然希望渺茫,但也不是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机,大家各自去海上找找,就算找不到人,找到些残骸也是好的,好歹也能立个冢,让他们入土为安,逢年过年也有后世人祭拜。”
商枝眼神寂然,缓了一会才开口,声音嘶哑地说道:“我们都去找找,找到什么算什么吧。”
她转过身,脚步踉跄了一下,稳了稳身形,才飞向一望无际的海。
众人踏海而行,在死寂的海面上寻找渺茫的生机。
世界寂静得只剩下往来的风声,闻人听雪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海面上飞了多久。
借着微弱的光线,能看到一些露出海面的礁石,被海浪一次又一次地拍打着。
波涛掀起,一个浪头后,一块几乎被海水淹没的礁石露出了头,露出一张苍老的灰暗的脸。
闻人听雪看到了,她目力极好,但在这一刻,却开始怀疑起这是否是自己的幻觉,她落在被海水没过一大半的礁石上,手指颤抖着,伸手去触碰老人布满灰褐色斑点的脸。
他身上披着的黑袍已经湿了,一头白发被海水打湿,湿淋淋地贴在那张苍老的脸庞上,师徒分别的日子明明没有多久,可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就衰老的让人看不出来了。
闻人听雪慢慢走近,在礁石上跪下:“师尊,师尊……”
老人慢慢睁开眼睛,他的皮肤松弛了很多,松弛的眼皮垂下了,挡住了那双新月形状的眼睛。
闻人听雪看得心如刀绞,师徒二人相见,师清恒叹了口气,手撑着礁石,勉力撑着身子坐起来,闻人听雪扶住他的手臂,跪坐他身边。
海浪漫过来,又很快走远了,整块礁石完全露出来,闻人听雪这才看清,师清恒的下半身已经完全不见了,腰部以下只剩一片炭黑的断面。
闻人听雪呆呆看着,千言万语哽在喉中,一个字也说不出,只化作一声几乎泣血的呼喊。
“师尊!”
师清恒笑了笑,颤颤巍巍地抬起一只干枯的手,伸手摸着她的头,“我家阿雪还这么年轻,头发却全都白了,此生不能护你周全,是为师之过。”
闻人听雪泪如雨下。
师清恒说道:“生不可不惜,不可苟惜,你宁可不要自己的性命,也不愿服用肉灵芝,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的阿雪是世上最好的孩子,可我,却不是一个好师尊。”
海浪拍打着礁石,闻人听雪摇头,“不,师尊是世上最好的师尊,徒儿带你回家,我们回烟都吧,我们回家。”
“回不去啦,”师清恒轻叹着,“阿雪,这一趟,为师早知道是凶多吉少,可我不能不来,妻子被囚于深宫,我却垂垂老矣,若不来,便负了她。”
年轻时,剑客剑挑九洲四海,却在满园的石榴花下,被那双含嗔带怨的绯色眸子夺了魂。
逃亡途中,在一老猎户家借宿,妻子早逝,猎户隐居山林,家徒四壁,装着妻子嫁衣的箱子却是描金的。
石榴做胭脂,朱砂点眉间。
他穿上猎户成亲时的衣衫,她穿着猎户妻子的嫁衣,不胜欢喜地嫁给了他。
他用剑做喜秤,握剑的手第一次发颤,剑穗垂下来,他挑起她的红盖头,她抬起羞红的脸。
“那一天,她折了一只石榴花,说等石榴熟时酿新酒,可是月山顷来了,自此之后,夫妻一别三十八年,我们再也没有相见过。”
那清俊的剑客变成了鹤发鸡皮的老头子。
美丽的少女依旧是艳冠天下的金月皇后。
种种的不合时宜……
他笑了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抬起手,将为数不多的内力悉数传给了闻人听雪。
闻人听雪悲恸不已:“师尊……”
“我这一生,也就如此了,阿雪,若你登临九品,代为师去一趟金月皇宫,把她救出来吧。”
师清恒看着闻人听雪,眼神里满是欣慰,“我虽是九品天人,观其一生,却无甚建树,还好,我羽朝,给烟都,留下了一个你。”
他像往常给闻人听雪上早课时那样说道:“登临九品后,不可耽于一己私欲,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师清恒的呼吸已如风中残烛,声音也逐渐微弱下去,“勿忘初心,烟都就交给你了。”
“弟子闻人听雪,谨遵师命。”
“急景凋年,江湖路远,还是没吃上那口新酒啊……”
残烛的火焰终究在风中熄灭了。
大海广阔无垠,无边无际。
绿色魂火一直亮着,小小的黑色骷髅头吐着绿色火焰,在海风里飘着。
“老疯子,小红,你们在哪?”
她一声接着一声,站在玄武幼龟的龟背上,声嘶力竭地喊着。
漆黑的海水泛着波涛,幼龟的爪子拨开海水,前方被笼罩在黑暗中的海面上突然亮起了一个绿色的光点,不断的闪烁着。
商枝几乎要喜极而泣了,玄武幼龟也精神一振,迅速朝着光芒亮起的地方游去。
绿色的魂火铺在海面上,商枝大喊起来:“老疯。”
随着她这一声嘶吼,海面里突然冒出一个头,枯瘦极了,脸颊无肉,骨头上就剩一层皮包着,眼眶深深地凹陷,简直像个诈尸的骷髅。
商枝吓了一跳,差点没认出来,定睛细看,却是老疯子的脸,只是枯老得的不成样子了。
商枝心里一酸,眼泪啪嗒一下落了下来,又立刻用袖子擦了把脸,破涕为笑,“哈哈,祸害遗千年,我就知道你这老疯子没死。”
“你咋老成这个样子了,你个疯老头,心可够狠的,说走就走,我是垃圾么,随随便便就把我丢了。”
她嘟嘟囔囔地抱怨着,连忙伸出手,想要把他从水里拉出来,老疯子递给她一根金柳枝,商枝握住,说道:“海里太冷,你快上来,别沉下去。”
老疯子眼神有点涣散,张开嘴巴说道:“儿啊……”
商枝立刻心痛如绞,“你这老疯子,真是一点不惦记我,半点不知道我这些年怎么过来的”
老疯子的眼神清明了些,一双有些浑浊的眼睛里聚了些光,细细端详了商枝老半天,这才笑了笑:“臭小鬼,长大了不少。”
商枝的眼泪落下来就止不住了,“你不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生怕你这疯疯癫癫的老头子随便找个犄角旮拉死了。”
老疯子哼了一声,声音里带上了几分痛心:“现在是真要死了,过了一千二百年,玉衔星还是这么卑鄙,我居然还是折在冯镜手上!可惜那些蜃龙,经天纬地万古称颂的造物啊,你养了它们的魂,它们就会认你为主,足够你荡平天下了。”
商枝擦了把鼻涕,“我说你真是人老心不老,野心也太大吧?”
幽山鬼王咳了两声,“你小时候总说要称霸天下,要当个统一太天下的皇帝,做什么祖龙,这下好了,什么也没给你留下,你那什么祖龙眼看着也做不成了。”
商枝握住他的手,绿色的魂火亮了起来,开始给他传内力,她胡乱擦了把眼泪,都快被这老头气笑了:“现在是战后复盘的时候么,我还说开个豆腐坊给你养老呢,让你别操劳,享享福,咱俩过过安生日子,你倒好,该记的不计,不该记的全记住了。”
老疯子骨瘦如柴的手掌反握住她的手,绿色的魂火星星点点的飞起,同属一脉的内力源源不绝地传过来。
商枝几乎是悲痛欲绝了:“你这是干什么?干嘛给我传内力?”
“你这小鬼头,脑子精明的不行,这会还装起傻,看不出我这个老头子要死了么?”
“死什么死,你现在不是好端端坐在这么?”
幽山鬼王说道:“月氏一族的那两个,还有那个小太岁,在蜃龙爆炸前抽干了别人的内力,全都用来控水,整片海都被掀起来了,我趁机潜入海中,这才没立马死,还能活着和你说会话。”
商枝抖着嗓子问道:“那艳鬼呢?”
老疯子说道:“凶多吉少,这一战,我们猜中了开头,却没有猜中这结尾,这是迟了一千二百年的复仇啊。”
一场大战后,他内力所剩不多,没一会儿内力就传尽了,商枝把他拉到龟背上,他伛偻着脊背坐在旁边,摩挲着手里的金柳枝。
商枝的眼泪又刷刷的往下掉,坐在龟背上放声大哭,老疯子看得直叹气,抬手扣扣耳朵:“你这小鬼别哭了,鼻涕泡都快哭出来了,哭声像猪叫,吵得人脑袋疼。”
商枝泣不成声,老疯子说道:“红衣鬼王凶多吉少,长生殿那帮牛鬼蛇神可是要得意了,你别哭哭啼啼的,赶紧打起精神都收拾干净了,无论做皇帝还是做鬼王,都有大把的好看男子供你消遣,想和谁鬼混不都由着你?”
“什么叫鬼混,我就不能造福一方人民,流下千古功绩么,然后流芳百世么?”
“千古流芳也好,遗臭万年也罢,”幽山鬼王的语气里多了一丝感慨,“只要过得高兴,当明主还是暴君都由着你,人活着,就得纵情恣意才好。”
他抬手摸了摸商枝的脑袋,把手里的金柳枝放在她的膝盖上,“我这后半辈子,天天为你这个小崽子忙来忙去的,我得睡一会,去会会那些故人了,你若得空,就替我打理下那个小庙,你这小鬼啊,这次真剩你一个人了,以后下墓别乱掀人家的棺材板,再闯了祸,可没有人拼着一把老骨头给你擦屁股了,好好保重……”
他脸上还带着笑,但是已经没了声息,那只骨瘦如柴的大手从商枝脑袋上垂落下来。
商枝坐在龟背上,像小时候那样跪坐在他旁边,她心中悲痛万分,两只眼睛却像干涸的河床,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曲笙寻和扶洮在海面上空寻找了许久。
海面上没有江雨眠的影子,只有一把残破的红伞,伞面撑开,伞骨垂落,静静地躺在一块尖齿似的礁石上。
冰冷的雨滴又从云层中落下来,拍打着漆黑的海面,携带黑色尘埃的黑雨一共下了七日。
第七天后,食物的匮乏,淡水的短缺,终究让众人放弃了寻找。
羽流萤附魂在一只玄武巨龟身上,载着众人驶向远处。
雨终于停了。
天上厚重的黑色云层正在消散,天光穿过云层的缝隙倾洒下来,无形的光有了实体,化作一道道巨大的金色光柱,垂直地撒向海面。
玄武巨龟的爪子波动海水,在乌云与金辉的交织的天空下,驶向远处的天光。
第七卷 山川异域 风月同天
第369章 问情1
海面上逐渐出现了风帆的影子, 高高的桅杆,扬起的风帆,从模糊到清晰,穿过天上垂落下来的金色光柱, 以极快的速度行驶过来, 海浪掀起又落下, 露出巨大的船身。
甲板上站着三道人影,扶洮看了看,大松一口气,露出劫后余生般的庆幸笑容:“补给来了,否则没有淡水, 没有食物, 咱们只能吊着一口气儿回去了。”
说罢,便浑身没骨头似的瘫倒在曲笙寻身上,做出一副不胜娇弱的模样。
曲笙寻精疲力尽, 舔着嘴唇上裂开的伤口, 也懒得推他, 努力扬起了脖子,看向甲板上的一道月白色身影。
她看向一旁的宋时绥, 用胳膊肘怼了怼宋时绥的手臂:“玉摇光来了。”
宋时绥握着弓箭,强打起精神应了一声, 这几日淡水缺乏,她嘴唇已经干裂出血,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满嘴都是血腥味。
“阿雪的太子小师弟也来了,还有龙归云!”曲笙寻看着甲板上的两个黑色身影,勉强看清了人脸。
她正要扯开嗓子喊一声, 甲板上的三道人影已经不约而同地飞了下来。
穿着月白衣衫的是玉摇光,穿着黑色织金箭袖的是小太子,穿着黑色绣银色龙纹文武袖的是龙归云。
羽重雪刚落在龟壳上,曲笙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气若游丝地说道:“水,有没有水,我要喝水。”
他们几个人虽然功力深厚,却并没有江雨眠那样控水的本事,在满地污染物里能够提取的干净淡水十分有限。
羽重雪被吓了一跳,金不换赶紧拿个水袋飞下来,递给了曲笙寻,还特意嘱咐道:“慢点喝,别喝炸了肺。”
曲笙寻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把水袋递给旁边的宋时绥,肩膀上骤然一痛,原来是趴在她肩膀上的扶洮恶狠狠地咬了她一口,又瞪着一双桃花眼泫然欲泣地看着她。
曲笙寻虎躯一震,深感丢脸,眼角处的余光里,玉摇光已经拿着水袋坐在了曲笙寻旁边了,她这才一脸悻悻地把水袋递给扶洮。
宋时绥已经许久没见过玉摇光了,在这种情境下见到,不禁有一丝恍惚,她把手里的射日弓放在膝盖上,下意识地唤道:“公子怎么来了?”
“我又怎能不来?”玉摇光轻轻抚摸着她干裂的嘴唇,满目痛惜,“我只恨自己来得晚,小时,回家吧,我们一家人再也不要分开了。”
宋时绥对他笑了笑,拿着水袋慢慢喝着水,心里那股苦涩的滋味又如潮水般漫了过来。
羽重雪被曲笙寻吓了一跳,缓过神来后满眼都是自己的师姐,看着闻人听雪憔悴而疲惫的模样,顿时心神大恸。
“师姐!”他跪坐在闻人听雪身边,握住了闻人听雪的手,“我好担心你,我去了烟都,到处都找不到你,师尊也不见了,还是流萤姑娘给我传信,我才知道你和师尊来了碧海潮生,师姐,你为何什么事都不肯同我说。”
闻人听雪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事发突然,没来得及和你说。”
羽重雪四处张望:“师尊呢?”
闻人听雪低头看着怀里抱着的瓦罐,轻声说道:“师尊仙逝了。”
羽重雪愣住了。
龙归云左看右看,来来回回看了好几圈,也没在龟背上找到什么鱼虫鸟兽。
女子个个失魂落魄,穿着蓝衣服的姑娘正和穿着粉衣服的少年打情骂俏,龙归云只好看向坐在龟壳上发呆的红衣男子,说道:“不知阁下可否见过流萤姑娘?”
商枝这几天一直在发呆,脑子雾蒙蒙的,像生锈的齿轮,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她捏了捏眉心,用沙哑低沉的声音说道:“在你脚下。”
龙归云茫然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靴子,下意识说道:“什么?”
徐杉拿了个水袋递过来,商枝喝了口水,清甜的淡水顺着喉咙淌下,驱散了一些混沌,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这才恢复点精神头,说道:“这只玄武龟就是流萤。”
龙归云看着巨大的龟壳,满震震惊,竖刺似的瞳孔都变圆了,一时间站也不是,不站也不是,差点心疼得飞起来。
一只小红鸟从天空上飞下,落在商枝肩膀上,扬起翅膀拍了拍商枝的肩膀,甲板上又出现了两道红色身影,花袭影和盘先生站在那,满脸悲色。
众人喝了淡水,吃了些食物,这才恢复一点力气,飞到了玄武巨船上,船老大居然是熟人,石烈站在甲板上,也四处环顾了一圈,问曲笙寻:“岛主和小太岁呢?”
众人刚恢复了一点血色的脸顿时又变得如丧考妣。
龙归云这次来,还特意从宫里带来了一只胖嘟嘟的灰背伯劳鸟,专门给羽流萤附魂用。
羽流萤第一次附魂的动物便是灰背伯劳鸟,灵魂与这种鸟类比较契合,不会消耗太多的灵魂力量。
看着那只胖嘟嘟的伯劳鸟地,羽流萤的灵魂立刻离开玄武龟,附魂在伯劳鸟身上。
伯劳鸟的双眼里立刻出现了一抹十分人性化的情绪,龙归云正想同她亲昵亲昵,灰背伯劳鸟却歪着小脑袋,往他掌心一趴,蜷着两只细细的鸟爪睡着了。
“怎么睡成了一个汤圆……”龙归云轻轻叹息着,觉得自己的心也像被煮熟的汤圆,变得绵软而脆弱。
石烈的玄武巨船不算顶尖豪华,但也比空荡荡的龟背要好很多,有了可以安静睡觉的地方,众人的状态这才一点一点的回升,也许心中那道血淋淋的伤口仍在流血,但面容上已经看不出伤痛的神色了。
尤其是商枝,大大小小的事情堆在一起,完全不给人太多伤痛的机会。
三危山群龙无首,西海魂族的长生殿也乱成了一锅粥,长生殿的鬼王已经发了号令,准备攻打三危山。
有了老疯子的毕生内力,商枝直接冲到了天人八品,距离九品天人仅有一步之遥。
她不仅仅是幽山鬼王的徒弟,还得了红衣鬼王的真传,手里还有离火凰木笛子,在三危山,离火凰木笛子的地位和玉玺差不多,这个担子,只能落在她的肩上。
小红鸟和盘先生在一旁陈述利弊,花袭影在一旁叹气,说道:“你以为大王为什么可以从容赴死,还不是你这个野猪脸已经成长起来,足够能扛起这个担子了,大王曾是西海魂族的太子,不忍心看到自己的王朝陷入无尽的纷争与战乱,你莫在做这哭哭啼啼的妇人模样,应立刻振作才是。”
商枝骂道:“你别狗嘴吐不出象牙,什么叫哭哭啼啼的妇人模样,听着太不像人话。”
玄武巨船即将靠岸时,商枝在房间里摆了一张桌子,又去船上的冰窖里取了牛羊肉,石烈站在冰窖里,神色黯然地说道:“这冰窖的冰还是小太岁引海水冻结的,她还剔除了海水里的盐分,说海上日头毒辣,远航劳苦,这些冰可以做冰沙解渴,也可用来冻些水果和牛羊肉,以备不时之需。”
将近两米的雄壮汉子,竟然抬起古铜色的大手擦了擦眼泪,商枝吸了吸鼻子,眼睛也湿润了:“是啊,她人就是很好,我们在海上找了她七天七夜,只找到了一把红伞,我就当她是回家了,回到她真正的家。”
石烈说道:“商兄弟,是我不好,你快去和那些小娘子们吃锅子去吧,只是我还得提醒你,那羽朝的小太子对你恶意颇深,好几次我都见他偷偷瞪你。”
商枝:“……”
那股说不上来的难受劲儿又被一种滑稽又无语的情绪取代了。
“这也没办法,谁让他师姐跟我关系好呢,真是的,小太子就那样,正宫的地位,小三的肚量。”
商枝拿着牛羊肉走出冰窖时,恰好遇见小太子,因为原来的那身红衣已经脏的不成样子,所以商枝现在穿的是花袭影的衣裳,头上戴着花袭影的黑色纱帽,纱帽上还簪着一朵绢丝做的大红牡丹花。
羽重雪瞟了她一眼,冷笑道:“勾栏的做派!”
商枝:“……”
她现在心力交瘁,也不太想和这位小太子解释什么,干脆摇摇头,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商枝这个屋子是豪华套房,还有一个特别大的露台,大家都聚在露台这儿,露台上支起了一张圆桌,旁边还放着一个烧烤架,十个铁签插在一块木板上,伯劳鸟正飞来飞去,特别忙碌地往铁签上串肉块。
商枝拿着牛羊肉回来,闻人听雪拿着星髓剑,刷刷刷地将一整块牛羊肉切成无数薄片。
宋时绥和曲笙寻正在拌凉菜和海带结,等伯劳鸟串好了肉串,宋时绥又拿着扇子扇了扇烧烤架里的煤炭,然后把肉串涂上调料,放在了烧烤架上。
过了会,扶洮不知从哪儿飞下来,拎着两坛竹叶青放在了桌上,柔情蜜意的看着曲笙寻,腻歪歪的说道,:“阿笙,这锅子闻起来好香啊,我也好想吃。”
曲笙寻打了个哆嗦:“不要以为你穿个粉色就可以完美融入啊,快去男人那桌!”
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就连伯劳鸟也发出了几声悦耳的鸟叫。
扶洮面色悻悻,拂袖而去。
火锅开了,大家开始往里面下肉下菜,商枝说道:“你们将来有什么打算?”
曲笙寻夹了一筷子羊肉:“玄机阁被丹阳那个老头子烧成了渣,我得召集弟子重建玄机阁,然后振兴工业,先把灯泡弄出来,这个世界也该从农耕文明进入工业时代了。”
她说完后又用胳膊怼了怼宋时绥:“老宋,你呢?”
宋时绥想了一会才开口说道:“我还是比较喜欢经商,我高考后的那几个月去培训学校学化妆,是一个化妆品的创始人开的培训班,叫毛什么来着,过了这么多年我都忘了。”
曲笙寻说道:“你这是要进军美妆产业,成盒的唇脂用起来太不卫生,还是旋转式的口红很方便,这也可以交给我,保证把外包装给你设计的美轮美奂。”
宋时绥笑了起来,“好啊,到时候给你分成。”
商枝说道:“加我一个,我也要入股,美妆行业可是暴利啊,我给你打通西海市场。”
闻人听雪说道:“真要做出旋转式的口红,羽朝的贵妇们一定会很喜欢的,那玉摇光呢,你打算怎么办?”
宋时绥苦笑:“凉拌吧。”
曲笙寻说道:“就我觉得玉摇光还不错么,这人别的不说,观赏性挺强的啊,没事拿来享受享受,腻了就偷偷去春楼快活快活,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这不也挺好的吗,凡事都得看开点,别钻那牛角尖,自己把自己的路给走死了。”
商枝和闻人听雪还有一旁的伯劳鸟齐齐点头,夹杂着几声清脆的鸟叫,两人一鸟异口同声地说道:“我觉得曲子说得对。”
宋时绥干笑两声,赶紧岔开话题,看向闻人听雪:“未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我想抽空去红玉绣坊看看,我还想开一个武馆,收留一些孤儿,教他们习武射箭,感觉想做的事还挺多的,那阿雪呢,未来有什么打算?”
闻人听雪说道:“我的人生一直都是按部就班的,回到烟都,冲击九品,成为庇护一方的九品天人,然后在烟都开设女子学堂,多招收根骨极佳的女弟子,朝堂上的事我不一定管得了,但江湖上的事我还是有点话语权的,我希望能多出现一些贺娘子这样的人,一千二百年前的事,希望不要再发生了。”
闻人听雪看向商枝:“你呢,回到西海想做什么?”
“收拾长生殿那帮杂碎,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再拿小孩炼药,然后治理天下,求一个海晏河清。”
商枝说完,众人齐刷刷的看向站在桌子上的伯劳鸟。
伯劳鸟挺起胸脯,叽叽喳喳地说了一阵。
曲笙寻揉揉耳朵:“流萤现在还是个鸟样,说的也是鸟语,真是一句也听不懂,龙归云也真是的,就不能拎只鹦鹉过来吗?”
伯劳鸟沮丧地垂下头,大家齐声哄笑起来。
天亮后,商枝下船了。
和朋友们挥手作别,依依不舍地上岸。
她现在是八品天人,想当初还是刚修鬼道时,哪里会料到自己有这番造化,以前觉得非常非常遥远的事情都在一一实现,但商枝并没有感受到太多的欣喜,反倒常常失魂落魄。
也许成长就是这样,得到了小时候梦寐以求的一切,却再也找不到当时的快乐。
三危山群龙无首,在炽凰和盘先生的力荐下,商枝成了新的鬼王,虽然还没有正式登上鬼王的位置,但已经开始行使鬼王的权利了。
西海皇室树倒猢狲散,长生殿全是一堆兴风作浪的臭鱼烂虾,民间起义不断,甚至战火已经打到了三危山这儿,回来脚还没沾地儿,就得出去打仗了。
闻着外面的硝烟味,商枝常常做梦,在梦里反反复复回到幼年时期,老疯子教她背鬼道入门必背的心法口诀,她背错一句就要被那根金柳枝抽一下手心。
她皮实,老疯子下手也不轻,她又不是三好学生,不愿意乖乖被打,有时候背错了不等老疯子拿金柳枝抽她,她见势不妙拔腿就跑,常常小的在前头跑,老的在后面追。
小时候是井底之蛙,坐井观天,以为老疯子就是个有点本事的疯老头。还觉得自己是个小机灵鬼,身手灵活,反应迅速,堪称可造之材。现在想想凭老疯子那身手,当年分明是故意逗她,堂堂九品天人怎么怎么可能追不到一个刚入门的菜鸟小鬼修。
有时一睁眼醒来,看着床榻外垂下的红色纱帐,她还得恍惚一阵,还觉得自己是鬼王座下捧烟斗的野猪脸小鬼,一转头就能看见懒懒的倚在王座上,把玩着红玉髓烟斗的艳鬼。
商枝在忙碌之中总算抽出一些空闲时间来,把老疯子葬在了那个小庙旁。
当她拿着罗盘寻找风水宝地时,总觉得这个位置眼熟,敲了好几下脑袋,这才想起这是当年她功法反噬,自己给自己挖的坑,没想到倒是给老疯子用上了。
挖了坟立了碑,商枝又照着老疯子的样子雕了一尊石像,摆放在小柳枝旁边,如此一来,这父女俩肩并着肩,也算是团聚了。
商枝又下山找了几个木匠和石匠,把小庙全部都翻新了一遍,庙前铺了石阶,小径上铺了碎石,就连旁边的树木和草丛也全都修剪了一番,还被商枝种上了许多漂亮的花草。
做完这些事情,小红鸟择了个黄道吉日,她穿上绣着金凤凰的的红衣,一手拿着金柳枝,一手拿着离火凰木笛子,坐在了鬼王的宝座上。
万鬼朝拜,群邪礼赞。
“拜见离火鬼王!”
“拜见离火鬼王!”
艳鬼的仪仗队开始吹拉弹唱,三危山众鬼撒着花瓣,跳着热热闹闹的祭祀舞,恭贺新王继位。
继位的第七天,长生殿来犯,三危山迎战。
自从回了西海,商枝天天活在硝烟里,闻人听雪却并没有立刻回到羽朝烟都。
她去了金月王朝。
来到关雎宫时正是深夜,金月皇宫正下着小雪,金月皇后并没有睡,而是坐在窗前打理一盆石榴花。
室内温暖如春,一阵淡淡的冷意却突然飘向背后,音色冷冷的女声在金月皇后的身后响起:“我还以为这次来皇宫找你会遇到点困难。”
关雎宫的宫女们倒了一地,金月皇后并不惊慌,她的声音妩媚温柔,十分和缓:“月山顷在闭关,除了他,整个金月皇宫又有谁能拦得住闻人姑娘呢?”
金月皇后转过身,放下手中的花剪,笑盈盈地看着立在烛火中的白衣女郎。
“是我师尊让我来的。”
金月皇后笑了,“他那人啊,是不会轻易让别人以身涉险的,他让你来,他却没来,他死了是不是?”
闻人听雪咬紧了牙,金月皇后看着她绷紧的脸,柔柔说道:“一个月前,我突然梦到他了,我们分别了三十八年,我日思夜想,却从来没有梦见过他,哪怕一次。”
她抬手抚了抚泛红的眼角,“我梦见他了,他还是年轻时的模样,穿着一身白衣,手里握着剑,头发用一枚银环竖束着,站在石榴树下笑着看着我,他说石榴酒酿好了么,他等了许多年,想了许多年。”
闻人听雪涩声说道:“师尊让我带你离开金月皇宫,趁着月山顷还在闭关,我带你走,外面接应的人我都安排好了。”
她朝着金月皇后伸出手。
金月皇后却后退一步,绯红色的纱袖落在那盆石榴树上。
“不……”她笑着摇头,“我哪都不去,我种的石榴树还没开花结果呢。”
闻人听雪看着那颗种在花盆里的石榴树,石榴树枝叶零落,整棵小树只结了一个可怜兮兮的花苞,立在荒凉的枝头上。
“你不是一直想离开这么,你让我师尊去争夺毒太岁,不正是为了你的自由么,现在自由仅有一步之遥,你就要放手不要了吗?”
金月皇后抬起手,捂着嘴笑了起来:“你师尊都不在了,我要这自由有什么用啊,孤身一人去过东躲西藏的日子么,还不如在皇宫里当皇后呢。”
她朝着闻人听雪挥了挥衣袖:“闻人姑娘,你走吧,今夜正好是月山顷出关的时候。”
闻人听雪觉得自己有点看不懂眼前这个女人,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不问问月扶疏么?”
金月皇后垂下眸子:“我可主宰不了他的生死。”
这种淡淡的脆弱只有一瞬,她又变成了那个笑盈盈的妩媚样子,眉眼含波,笑意款款地问道:“你师尊葬在哪了?”
“烟都梨峰。”
“噢,那是个好地方。”金月皇后点点头,抓住自己的一缕长发,拿起放在一旁的花剪,将那缕长发从中剪断。
她握着断发,递给闻人听雪,“没来得及给他酿新酒,我们百兽王朝有个规矩,妻子若犯了大错,要拿着断发向夫君赔罪。”
闻人听雪看了她好一阵,这才伸手接过那缕断发。
金月皇后又说道:“我和你师尊生不能同衾,死也不能同穴,闻人姑娘,还要劳烦你将我这一缕头发和你师尊一起葬了吧。”
闻人听雪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了,只能冲她点点头。
“闻人姑娘,山高水长,江湖路远,你多加珍重。”
闻人听雪说道:“你真不走了?”
金月皇后笑了:“不走了。”
“那好,多加珍重。”
闻人听雪走到门边,还是忍不住转头朝她看了一眼。
金月皇后站在那颗石榴树旁,乌黑的发丝同轻若无物的绯红纱袖一起软软垂落。
她的脸庞在煌煌灯火下如此美艳绝世,是世所罕见的绝世容光。
见闻人听雪回眸,她那双绯色的眼睛又微微弯了起来,“闻人姑娘,下次来皇宫,记得尝尝我酿的新酒啊。”
闻人听雪微微颔首,这次不再停留,雪白的身影眨眼间就消失在夜色中了。
离开金月皇宫,羽重雪和金不换正等在外面接应,此刻看她孤身一人出来,忍不住问道:“师姐,她不肯跟你走么?”
闻人听雪哽了一会,才清清嗓子说道:“也许自由对她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吧,我们修整两日,便启程会羽朝吧。”
金不换说道:“这样也好,金月皇后不跟咱们走,咱们也省去许多麻烦,客栈我已经安排好了,美食热水一应俱全,金月这冬风太刺骨,得回去好好享受享受。”
一行人回了客栈,闻人听雪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小雪,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
一种压抑的苦闷在心底翻搅着,她抬手捂住脸,眼泪又从眼眶里溢出,掌心变得潮湿。
人这一生要如何才能圆满,要如何才能不留遗憾,要如何才能填平那些不甘与憾恨?
一个强健的臂膀突然从身后拥住她,青年的脸颊贴在她的肩膀上,轻声说道:“师姐,想哭就哭吧,无论人生千般莫测,万种变化,我都会一直在师姐身边的。”
一阵风刮过来,小雪变成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的从空中落下来。
闻人听雪怔怔地看着落雪,突然低声说道:“不对,我得回去看看。”
“为何?”
“因为在这一刻我才明白,不是她无动于衷,而是她的心已经死了。”
说罢,她直接跳下窗子,眨眼间就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关雎宫灯火通明,安详静谧。
闻人听雪松了口气,踏着虚空走到窗前,窗子居然是开着的,鹅毛大雪被风灌进去,那棵栽在花盆里的小石榴树被风吹的抖来抖去,花盆下面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小石榴树光秃秃的,那个挂在枝头上的花苞连同枝干一起不见了。
闻人听雪的目光穿过小石榴树的枝杈,朝着远处望去。
梳妆台上,金月皇后坐在软凳上,正枕着手臂趴在桌上酣睡。
她胸口处的纱衣晕开了一片粘稠浓郁的血色,黏在她雪白雪白的肌肤上。
她心口开着一朵石榴花,那娇嫩的花瓣上沁着血,似是刚绽开,娇艳欲滴,正如同金月皇后酣睡时的面容。
闻人听雪闭上眼。
远处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帝王温柔缱绻的声音从风雪中传了过来。
“皇后睡了么?”
宫人的声音在风雪中变得模糊不清,但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一个女子的一生已经在此刻结束。
也许在这一刻,她才真正得到解脱,奔向她想要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