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哎呀, 好久不见。”
邪神没有回应鬼首领狂热的崇拜眼神,压根没看见他似的,故作惊喜地看向年轻的人类。
在座的其他人并不清楚沈烟曾被赫尔珀关押在异空间的神狱中, 不过主神的伴侣与主神的胞弟相识,听起来还算合乎逻辑,也没有表现出惊讶。
沈烟看到祂那张完美无瑕的脸, 就想到那些天昏地暗的、时间仿佛也静止的囚j日子, 遍体生寒。
他的视线从那双包藏恶意的眼睛移开, 看向梨觉, 想要上前却被无形的力量定在了原地。
还好声音没有被夺走:“梨崽!”
然而呼唤没有得到回应,梨觉仍闭着双眼, 睡得很熟。
又或者……不是「睡」着。
沈烟在此刻感受到一股奇异的血脉相连, 仿佛有什么直接将梨觉的体征镜面投射到了他自己身上。
幼崽太安静、太安静了, 无论是肢体反应还是意识都像是沉入深海。
若不是脸色红润, 小胸脯还有轻微的起伏,简直就像……
护崽的本能让沈烟脱口而出:“你把他怎么了?”
原见雾闻言额角青筋一跳。这个不识相的人类, 竟敢对尊敬的邪神大人——
也对,他都诞下主神的子嗣了, 心中哪里还会有什么对神祇的敬畏。
赫尔珀倒是不在意他的态度, 或者说此前的相处让他对这个人类的脾性已经很了解了。
祂没有回答, 而是反问:“我能做什么呢?”
人类冷冷地盯着祂:“如果你敢伤害他, 我不会放过你。”
邪神非但没有嘲讽人类这蚍蜉撼树般不自量力的宣言,反而为他的护犊子赞许地点了点头:“看来你已经全部想起来了。真不容易。”
事实上沈烟并没有记起一切,但梨觉的突然失踪的确给了他很大刺激,回忆的碎片断断续续涌入他的脑海。
他仍然没有想起如何拥有这个孩子的前尘往事,和梨觉共同生活的那三年也布满了雪花点和盲点。
唯一可以笃定的是,这的确是他的血脉, 他的孩子。
沈烟现在既无异能,也没有武器,却敢对连大boss都需跪拜的至高神明直接叫板,并且黑曜石般的双眸沉静,并无半点冲动的鲁莽。
赫尔珀忽然想到,当年辛利亚在无限空间建立初期,在那批逃游玩家一眼看中的沈烟,是不是和自己此刻瞧见的一样呢?
祂看着他,好奇道:“我把你弄过来的时候,应该是彻底搅乱了你的脑子才对;你们人类的大脑实在是太脆弱了。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恢复记忆的?那家伙给你留下了什么钥匙或者密码吗?”
「那家伙」,自然指的是主神辛利亚。
可惜现在的沈烟还没有记起关于祂的部分,根本没听懂赫尔珀的话中话。
不过还是有一点被猜中了:那颗耳钉,正是辛利亚提前布好的密钥。
它传承了主神的力量,激活了自我意识,在赫尔珀因为“复活节”忙得没时间顾及这个特殊囚犯时,庇护着、引导着人类逃出神狱,就近扔到了当时离异空间最近的末日世界。
也许是沉睡的主神冥冥之中指引着自己在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两个人的轨迹,在银砂的地盘上,沈烟和梨觉重逢。
赫尔珀单手抱着梨觉,一步步走向沈烟,在保证沈烟的四肢被镣铐禁锢般不能移动分毫、完全碰不到梨觉的同时,捏住了人类的下颌,像是在欣赏什么伟大的作品。
“辛利亚,我亲爱的兄长,你还真是找了个有趣的玩具。”
祂舔了舔嘴唇,端正俊美的脸孔拧出完全不匹配的邪佞笑容。
“连我都想要占为己有了……”
“我呸!”沈烟唾了祂一口,神色既冷淡如冰,又好似摇曳的焰火,“做你的大头梦去吧,你个傻X!%%!*#……!”
孩子被威胁的恐慌,人身自由被限制的愤怒,记忆缺失的空忙,种种负面情绪交织在一块儿,让他迸发出本不该有的力量。
这会儿神仙打架,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人类卫明扬早就不敢吱声,此刻更是惊呆了。
沈烟,他的梦中情人,以前一直以为是个春风拂面、言笑晏晏的温柔美人——原来是这么炸裂的小辣椒么?
虽然这种火爆配上那张漂亮脸蛋显得更火辣了但是……果然不是自己这种瑟瑟发抖的可怜普通人能够肖想的吧!
赫尔珀双指并拢轻轻一抖,什么都碰不着祂。
祂并不为人类的冒犯感到恼怒,反而耐心满满地微笑:“别这么生气,人类。或者,我想想,我应该叫你……嫂子?”
沈烟面容秀丽,声音动听,情绪稳定,又回敬了一串含有限制级内容的机关枪。
似乎听到了爸爸与平日里不同的声线,方才沈烟怎么呼喊也没有反应的小梨觉眼皮颤了颤,毫无征兆地在赫尔珀怀中醒来,揉了揉眼,茫然地环视一圈。
然而当他的视线经过沈烟时,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因为看到爸爸而变得欢欣,一阵风似的柔柔掠过。
或者换个说法,爸爸对他来说才是一阵风,透明的,压根不存在。
沈烟心里咯噔一下。
……梨觉看不到自己。
不仅是他,银砂、原见雾、卫明扬于他而言同样视若无物。
尽管小家伙就站在面前,尽管看上去触手可及,事实上梨觉和他们压根不在同一层空间中。
赫尔珀是时间、空间的主宰,向他们展示另一个时空的影像实在易如反掌。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小崽崽身上,没有人注意到抱着他的邪神竟也有片刻的僵硬。
这个孩子,为什么能够违背自己的意志擅自苏醒?
明明处于完全不同的时空,难道他真的能听到沈烟的呼唤?
——神明与人类的子嗣,究竟藏着怎样无限的可能?
小幼崽完全不知自己正在被放在实验箱里全方位观测,刚睡醒还带着点黏糊糊的小奶音:“叔叔,我在哪里呀?”
赫尔珀已经恢复如常,谁也看不出祂那片刻的出神。
祂抬眸,对沈烟做了个「稍等」的口型,不再管人类有怎样激烈的反应,冲着梨觉神色温柔,像个真正关心幼崽的好长辈:“亲爱的,你不是想找爸爸吗,我现在就带你回家,好吗?”
梨觉点点头,想了想,又抬起小脸,睡饱的脸蛋带着羞怯的红扑扑:“叔叔,我想下来自己走。”
赫尔珀宠溺地把他放下来,瞟了一眼这边时空的几人,背对着他们朝看不见的方向走去。
尽管在沈烟等人看来他们像在原地踏步,可也确实是咫尺天涯的遥远距离。
两人慢悠悠走着,有说有笑,很熟悉的样子。
众目睽睽之下,小幼崽的身影慢慢融进难以捕捉的光团。
小孩子乖乖任祂握着小手,细声细气:“回家,就能见到爸爸了吗?”
赫尔珀的黑袍被无形的风掀起一角:“是的。无论你想见哪一个。”
梨觉不解:“崽崽只有一个爸爸呀。”
赫尔珀轻笑:“是吗……”
也是。祂想。
既然我来了,从今以后,你也不会再见到另一个了。
*
梨觉睁开眼,面前是一片无垠的冰天雪地。
这两天的突发传送好像太频繁了些,从末日世界到神域的木屋,从木屋到虚无,从虚无再到雪地……
他见到了丧尸王兔兔哥哥,见到了鬼首领圆圆哥哥,见到了金色叔叔和黑色叔叔,可是什么工作都没做呢,就被扔去了下一个地方。
如果四岁的小朋友可以理解什么叫做“企业文化”,一定会嫌弃这里太过随心所欲。
就算不理解,梨觉也觉得有些茫然了,这么转来跳去的,是要崽崽做什么呀?
爱岗敬业的小系统双手托腮,叹了口气,熟练得让人心疼。
虽说周遭全是雪白晶莹一片,崽崽并没觉得冷,不知是因为他已经不再是人类、而是无限空间的一部分,还是这里的布景本身是虚幻的缘故。
他手脚并用爬上一团格外厚实松软的雪,坐下来,像迫降后占领了外星沙丘的小王子——爸爸的睡前故事合订本。
目之所及都是没什么起伏的白,有点儿无聊。
小孩子没有到处看看的意思,按照过往的经验坐在原地乖乖等着,等什么时候再被传送到下一个地方。
最好下一个世界的家长不像圆圆哥哥那样爱欺负人。
最好爸爸也还在那里。
最好能快点见到……
幼崽绞着小手指,口中念念有词,自己跟自己玩儿。
半晌,忽然做了一个动作。
并拢伸直左手的四指,翘起拇指;弯曲右手的四指,翘起拇指。
然后,左手握右手,抵在额头上。
一年前,他在沈宅里暗无天日的、无人问津的那些日子,还叫凌西的绫希总是同他玩这个游戏。
大一点儿的男孩说,觉觉害怕的时候,只要做这个动作,我就会来保护你啦。
他说这话时的表情总是很郑重,像个小小骑士对小小王子的许诺与立誓。
后来梨觉才知道,那个看起来像长角角的动作,其实是在模仿绫希的原本形态,那头主神麾下的小灵兽,灵犀。
梨觉现在其实并不害怕,只是觉得孤单。
觉得思念。
从被警察局送去沈家开始,他与绫希几乎形影不离,就算是后来分开最久的地狱世界,锚点玩家许嘉航判定通关失败后,被暂时封印记忆的许凌西也立刻想起了全部,重新成为他的希希。
然而这次被传送到末日世界后,所有的任务节奏发生了极大的改变,他到现在都还没有等来绫希,哪怕是失去了记忆的绫希。
无限空间已经濒临崩溃,所以中枢为绫希设定的那些规矩也不复存在。
但梨觉并不明白这些。
他只是时常想起希希说过很多次的那句话——他们是伴生的。
不该,也不会分离。
“希希……”
梨觉捧着小脸,落寞地念着这个名字。
希希,你在哪里呢?
为什么还不来找我呢?
我是真的很想你呀。
崽崽抱着自己,蜷成小小一只,在对于小朋友来说高高的雪堆上睡着了。
淡金色的卷发上落了薄雪,像撒了细碎椰蓉的芝士流心小蛋糕。
那个模仿灵犀角的动作,在孩子们玩闹的时候的确只是过家家,也是绫希想要把自己真实身份印刻给梨觉的潜意识。
但在真正危机关头,这个动作更像是一种印记。
当它的发动者不是灵兽本身,而是被灵兽认定的守护者,就成了直达灵魂最深处的召唤。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可以突破一切封锁,一切障碍。
——誓约永远有效。
「觉觉?」
椰蓉芝心小蛋糕密密的睫毛颤了颤。
「觉觉,是我。」
一束金色的光芒水滴般落在虚无的空间,溅起一滩耀眼的涟漪。
它从原本的平静迅速向周围扩散,原本陷入休眠而变得漆黑的精神链接愈发明亮,终于复苏。
小幼崽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那个声音是……
他急急地从雪堆上爬下来,朝着空茫的四周大声呼唤:
“希希?”
“希希?”
“希希你听到我了吗?”
“我看不到你呀!”
「觉觉,我在这里。」
熟悉的声音重新出现。
然而仅有声音,没有图像,更没有期待中的温暖拥抱。
「因为一些原因,你现在看不到我。但是我是陪在你身边的,请放心。」
看不见本人,梨觉有些失落,但很快重新期待起来:“希希,你去哪里了呀?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你?”
「我去完成主神大人交代的任务了。」
“任务?”
「是的。」男孩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儿困扰。
他的年纪别说在灵兽中,就算放在人类离也是很年幼的,很多东西不能完全理解,只是神明的旨意他从不会违背,尽职尽责完成。
“好叭。”小幼崽问,“那希希,你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回去见爸爸嘛?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不认识这里……”
「不,觉觉,仔细看,你来过这里的。」
梨觉眨了眨眼,听他的话环顾一圈,认真地观察起了周围。
他本以为自己又来到一个陌生地界,其实不然。
大雪掩埋了踪迹,然而若是勘破这层表象,这分明是绫希曾经带他来过的那个有高山流水、丛林飞鸟的幻境!
“这里……”
「这是我的精神领域。或者说,是我的私人空间。」男孩说,「很久之前,我……我就是在这里出生的。」
梨觉的眼前浮现出幼年灵犀孵化的场景,仅仅一瞬,云烟般散去了。
「这里很安全,我把你……唔,接过来,藏在了这里。」绫希简单地解释。
他是如何截断正准备把梨觉转移走的邪神,如何匿于暗影中进行了一场远超势力的抢夺之战,又是怎样悄无声息把梨觉转移到了这个赫尔珀绝对无法发现、绝对无法进入的安全屋,全都不需要让崽崽知晓。
崽崽只要幸福快乐就够了。那些阴翳面,自有身为伴生兽的自己来承担。
可他不知道的是,比起指望未来的他去披荆斩棘、开疆拓土,哪怕是长大后的梨觉,想要的也只是他能够陪在自己身边。
梨觉的愿望很简单,不过是不想分开。
不想和爸爸分开,不想和希希分开,不想和喜欢的子世界中临时家长哥哥们分开,甚至不想和一朵小花、一只小鸟分开。
要是有一个世界可以没有烦恼,没有离别,可以所有人永远开心地在一起就好了。
那也是最最奢侈的愿望。
梨觉问:“希希,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你?”
「很快啦。」绫希声音轻快,「等你和主神大人重逢之时。」
这句话很耳熟,不久前的一个幻境中,有天使翅膀的万年叔叔把他抱进那个贴满照片的小木屋时,屋子里的金色叔叔也说了差不多的话。
梨觉早就听说过主神大人的赫赫威名,从系统助手momo们的赞叹中,从boss哥哥们的既不屑又敬畏中,包括从希希的虔诚语气中。
那个厉害的神明大人,还来看过自己出生呢,他想,可惜我不记得那个时候的事情啦。
「觉觉。」
“嗯?……希希!”
尽管梨觉还不知道绫希叫自己是为了什么,可他们早就约定好了这样互相呼唤对方的名字。
「我们……」男孩顿了顿,似乎在想怎样措辞更合适,「我们,一定要一起快快长大。」
最后他这样说。
对于小孩子来说,“长大”是这世间最奇妙、最厉害的魔法,好像长成大人之后就会变得无所不能,以前高不可攀的,长大就会轻而易举。没有哪个孩子不盼着长大。
“一起长大”——那是个包含了千言万语的,属于小孩子的愿望。
梨觉似乎看见了绫希总是牵着自己的模样,冲虚幻中的男孩甜甜一笑:“嗯!”
*
丢失了梨觉并没有让赫尔珀显出惊惶,祂需要面对的不仅是沈烟的质疑:传送门不知道被哪个臭小鬼搞得一团乱,本应在把梨觉送进“迷雾”——当监牢被掌握了来去自由的方法,监牢就成了私人地盘——就关上「门」,没想到却带回了另外几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黄金暴君芬克斯。
海妖王潜杏。
地狱魔梅菲斯特。
以及梅菲斯特现挂件·潜杏前下属·主神麾下前天使长,本名谈宁的万年。
奇怪的是,本该分属于不同子世界的几人,出现时很明显是在一块儿的。
他们对被转移到这里没有露出明显的诧异,皱着眉,低声交谈:
“果然……”
“还是发生了……”
“我就说……”
“这家伙……”
“讨厌的脸为什么要长两张……”
他们的到来并不在邪神的邀请名单之中,或者说是祂最不想看到的几个人:
芬克斯和潜杏是原初怪物中唯二没有投靠祂的,这倒不是说他们坚定地信仰和拥护着辛利亚,这俩只是不喜欢被任何人调遣,划分势力范围自封为王,互不打扰——哦,除了他们彼此;
梅菲斯特原本是和原见雾不相上下的狂热信徒,结果为了点儿情啊爱啊的,说不干就不干了。这种临阵反水的二五仔,赫尔珀多看一眼都想把他那雪白纤细的脖子直接折断;
至于谈宁,严格来说祂和他之间并无私人恩怨,以谈宁的职级也够不上同祂直接对话,但这家伙可是辛利亚忠诚的狗,祂当然要时时刻刻防着会不会来咬自己一口。
若祂是个普通人,现在一定生气地问他们在嘀嘀咕咕什么。
可赫尔珀毕竟是邪神,总是要显出气度和风度,端出不动声色的笑颜:“既然这么巧,那就欢迎几位加入新世界的派对。”
银砂和原见雾站在角落里,默不作声地看着。
卫明扬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作为这场风波唯一一个被毫无道理卷进来的人,他真的很想呐喊一句:这一切到底和月薪三千的我有什么关系啊啊啊啊!
梅菲斯特对赫尔珀的厌恶熟视无睹,一如既往熟练使用和各种人撒娇的技能,亲热地上前攀谈。
剩下几人对视一眼,芬克斯、潜杏分别走向原见雾和银砂。
至于留下来的谈宁,一眨不眨盯着沈烟,半晌忽然问道:“您已经想起一切了吗?”
沈烟眉头紧皱,每一个出现的牛鬼蛇神都叫他厌倦而提防,尤其自己对他们毫无印象、而每一个出场人物都好像跟自己很熟。
但谈宁态度客气,他也没办法像对赫尔珀那样恶语相向,冷淡道:“我以为我们不认识。”
“您的确不认识我,但我……”谈宁及时截住话头,避免说到主神,明智地挑了另一个沈烟不会拒绝的打开方式,“我和崽崽待过一段时间。他经常会说很想爸爸。”
现在他并非以谈宁的身份在提起梨觉,而是万年。
正如他所料,听到“崽崽”二字,沈烟那戒备的神情立刻松动了几分:“你们……”
“在潜杏大人和梅菲斯特大人的子世界中,都有过一些很美好的时光。”谈宁微笑,“是我见过最可爱的小孩子。”
沈烟的眼里也有了些笑意,但很快被忧愁取代:“……我其实并没有想起一切。”
不需要他说,以大天使长对这位主神伴侣的了解程度,仅需看一眼就能知道他的记忆恢复到了什么程度。
沈烟垂下眼,深吸了一口气:“我真的很想快点记起来。不然他会伤心的。”
“会的。”谈宁温言道,“等到——”
他的话还没说完,赫尔珀不悦的声音蓦地响起:“叙旧就留到以后吧,先生们,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
邪神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众人看向祂。
黑色的长袍如同水面上影影绰绰的虚象,仔细一看,那并非真正的衣料,而是缭绕聚集的烟雾。
“如果诸位不想与我共事,我也不会强迫。作为合作的诚意,我会将你们送往没有烦恼、没有纷争的理想乡。”邪神高举双臂,神情陶醉,“那是世界极乐的终点站,最终,我们所有都会于彼岸重逢,而你们有幸成为最早的乘客。”
芬克斯低声跟潜杏嘀咕:“这人扯什么淡呢?”
潜杏:“梦游吧。”
谈宁:“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祂应该是想杀了我们所有人。”
“不会是所有。”梅菲斯特仍然挂着笑,笑意却未及眼底,“祂一定会留下小甜豆他亲爹,作为和另一个亲爹谈判、对抗的筹码。”
芬克斯:“那我们的筹码呢?”
潜杏:“没有。”
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打算坐上牌桌。
然而以赫尔珀的行事风格,不成为棋局的对手,就只能成为祂的棋子——而那绝对是更惨烈的局面。
谈宁深吸一口气:“其实……也不是没有。”
其他几人齐刷刷看向他。
前任大天使长摊开手心,慢慢浮出一团光。
光的里面,包裹着一截晶莹剔透的、仿佛角的东西。
潜杏皱眉:“这是……”
“灵犀角。”他盯着它,“准确来说,是幼年灵犀在第一次成长进阶时脱落的角。”
“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法宝。”梅菲斯特看起来对他的隐瞒很不满,但也知道现在不是发泄的场合。
芬克斯问:“这有什么用?”
“可以召唤出这只小灵兽。”谈宁看向他们,“请你们将‘核’注入其中。”
三个原初怪物互相看了一眼,他们搞不清楚谈宁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灵犀角、灵犀和现状又有什么关联。
最终,还是小魔鬼率先选择了信任,伸出手虚虚地覆在那只散发着淡淡银辉的角上面,桃粉色的光芒缓慢流淌而下。
在他之后,别无选择的黄金龙与海妖王也分别注入了赤金、深蓝的光。
“其实最好是你们五位都……”谈宁瞥了眼那边犹豫不决的丧尸王和显然站在对立面的鬼首领,“算了,这样也够了,毕竟不需要最终形态。”
邪神当然不会放任他们耍什么花招,然而那“核”收集得极快,几乎是一瞬间完成。
赫尔珀根本来不及阻止,众目睽睽之下,灵犀角幻化成了一只巴掌大的小灵兽。
他并非实体,更像精神体,但也足够了。
小灵犀感激而礼貌地蹭了下天使长的手心,发出很轻的一声咕叽,像是感谢。
“辛苦了。”谈宁用手指抚摸着他黑漆漆的背甲,“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小灵犀闭上眼,头顶银色的角在空气中漾出一圈圈涟漪似的纹路,像是在传递什么信息。
梅菲斯特黏在谈宁身上,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手心里仿佛正发电报的小东西:“快告诉我吧,这到底是什么?”
“你可以理解成为神主为自己设置的应急措施。”谈宁轻声道,“陛下早就预知到这一天必然会到来,当祂陷入沉睡,那么灵犀就是唤醒祂的钥匙。”
就在这时,一条深紫色的藤蔓突兀地自谈宁脚下冒出,直冲他的手心,妄图夺取灵犀。
另一方向,黑色尾巴极快勒住藤蔓,它看起来比植物还要纤弱,可力气大到再加上数条藤蔓也无法撼动它分毫。
少年的瞳孔变成了桃粉色,这是地狱魔发动能力时的标志,他对着藤蔓的主人笑得很甜:“原哥哥,这样作弊可不好哦。”
“来不及了。”谈宁合拢双手,小灵犀和灵犀角一同在他掌心中幻灭,“打开的门是不会关上的,这一道理我想您比任何人都清楚,赫尔珀大人。”
当年的邪神从“迷雾”中被地狱魔、鬼首领和丧尸王通过献祭仪式联手唤醒,也是不可逆的过程,否则主神也无需如此劳心劳累。
现在也是一样。
邪神盯着他们,眼瞳深不见底。
片刻后,又恢复了游刃有余的笑意。
“那很简单。”祂说,“只要连房子一同摧毁就行了。”
赫尔珀优雅地打了个响指,眉心鲜红的印记迅速扩散,直到那骇人血色占据了祂的整张脸、整个身体。
再然后,祂开始融化。
原本的无瑕外貌当然无存,几秒钟之内连个人形都没了,如同尸山血海中走出的魔物。
那些自邪神眉心印记蔓延出的黑血布满了房间的所有角落,被它所触碰到的任何东西都会瞬间溶解。
怪物们各有各的本领暂时抵挡,谈宁一把拉起沈烟,张开羽翼将这个脆弱、却又无比重要的人类牢牢护在怀中。
他们死了,还有办法复活。
这个人类没了,那世界算是彻底毁灭了。
然而邪魔之血的腐蚀性极强,连黄金暴君那坚不可摧的龙鳞都感觉到了疼痛,他们不可能这样一直撑下去。
血海正在涨潮,哪怕他们有飞行和浮空的能力,迟早会被吞没。
打开的门无法关上,但房子却可以摧毁。
赫尔珀原来是这个意思。
眼下只有两条路:要么干掉邪神,要么离开这里。
鉴于前者早已融化成血海、根本找不出哪里是本体,还是第二种可能性高一些。
邪神当然不会让他们轻松逃脱,几人使上浑身解数,连一个拇指大的扣子都撕不出来,还要时刻防止自己的本体沾染到魔血。
银砂子世界中一个废弃的人类基地里的帐篷,此刻赫然成了全世界最固若金汤的堡垒。
霎时间,无数重叠的诡异笑声回荡在不大的房间中,连那讥笑都极具攻击性,捂耳朵迟了半拍的芬克斯的耳道里已然震出了血。
“还差一点……”谈宁喃喃着,祷告着,“就差一点点了……”
离他最近的沈烟听见了这没头没尾的自言自语,在他问出口之前,大天使长的双眼一亮:“来了!”
接下来也不需要沈烟再问了。
狂怒的邪魔之血硬生生被按下暂停键,璨然的光束如同长枪般劈开血海,那一瞬间世间万物定格,所有子民都需臣服他们最初的、本真的神明。
在场的所有人和血海一样被那强大的力量震慑得动弹不能,然而却并未感到和此前邪神现身时相似的恐惧,更多的是不可自抑地想要跪伏追随。
他们中的有些人从来不曾见识过祂的真容,祂的存在像一场遥不可及的梦境;有的有着这样那样的固执己见,有的甚至想过背叛。
然而此刻却感到相似的共鸣。
纯白的神明自金色的浪涛中缓缓显现,祂拥有和邪神完全一致的面容,却因神性与魔性的截然相反显得那样不同。
光明的真理,创世的本源,一切的起点与终结——主神辛利亚。
祂轻轻一抬手,万物得到赦免。
血海被金光所覆盖、抹去,被逼到绝境的怪物们也纷纷将信将疑地落回地面。
“……陛下……”
“主神大人。”
“神主。”
“主神陛下……”
神明的目光越过这些或尊敬、或诚惶诚恐、或千头万绪的行礼,直达那被天使长双翼放开的人类。
祂望着他。眼里只看得到他。
“好久不见了,小烟。”
祂的目光里涂抹着温情的眷恋,但和口中“好久不见”相悖的是,语气没有丝毫久别重逢的陌生,仿佛在过去的每一日,祂的双眼都注视着这个人类,不曾分别。
*
从第一次苏醒于世,辛利亚就知道,自己与孪生弟弟之间必定要有漫长的、你死我活的争夺。
祂们曾经达成过表面虚幻的和谐,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但谁都没天真地认为那能持续多久。
双生子本该是这世间最为亲密和相似的存在,然而祂们却无时无刻不在准备着杀死对方,也很清楚自己有朝一日有可能被对方杀死。
二者在争夺肉/身控制权的过程中,每一次意识被压制、陷入沉眠,都是最危险、最脆弱的时间。
意识复苏的最初阶段,则是神力达到巅峰的时刻。
若有什么可以一举干掉对方的绝佳时机,必然是刚刚苏醒时。
“迷雾”是辛利亚的杀招,知晓自己无法自行破除它的赫尔珀为自己准备了后手,让种种模棱两可的流言与猜测找到注定会被它们吸引的野心。
最终以原见雾为首的三位原初怪物,的确通过献祭和“复活节”真的为祂撕开了“迷雾”的裂缝。
辛利亚同时也为自己步好了后路,将能够在一切湮灭之后重新唤醒自己的钥匙一分为二,一半贮存在送给沈烟的耳钉中,另一半则注入自己亲手养大的小灵兽的体内。
这两半钥匙合二为一的唯一途径并不是沈烟和绫希同处某地,而是要通过梨觉。
既需要沈烟与梨觉相认,也需要绫希与梨觉建立牢不可摧的链接,两个条件缺一不可。
如果到了需要自己的孩子主宰一切、改变一切的那天,神明曾经自嘲地想,那么情形应该是真的很坏了吧。
幸运的是,到了世界濒临毁灭的那一日,祂还是成功地、及时地苏醒。
祂的眼神细细描摹人类的眉目,在不得不分开的那些岁月中,祂已经这般遥遥地看过千千万万遍。
可以的话,辛利亚只想将爱人拥入怀中,什么幺蛾子都不管了。
遗憾的是,祂并不是一个可以任性和自私的普通人。
比起那些柔软的情绪,眼下还有太多排在优先处理的位置。
已经被冰封的血海突兀地震动,骤然爆裂成无数碎片。
辛利亚目光沉沉,没有进行阻止,眼看着它们重新聚集、幻化出人形。
“这句话我也想送给你。”赫尔珀的唇边挂着一缕嘲讽,“‘好久不见’,我亲爱的哥哥,我们兄弟俩也很久没见过了吧?你是来给我补齐错过的几百年生日礼物的吗?我真是好久没有过过生日了呢——哦,这都是拜你所赐。”
面对祂话里有话的讽刺,神明的面庞依旧沉静,语调平和:“我的弟弟,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你仍未作出什么无法修正的错误。”
邪神刚刚突破“迷雾”的限制,从长久的桎梏中脱身,的确还没来得及干什么正儿八经的坏事,就已经被小幼崽的精神力拖拽到这样群星闪耀时的现场了。
一定要说的话,为祂的复生付出最大的代价就是那些以差一点儿被献祭的万年为例的、成为祭品的小boss。
然而小boss不同于大boss和玩家,他们更像设定完整的另类npc,本质上也是数据的一种,只不过有幸得到来自主神的力量碎片,才能完成高级进化,执行更多复杂的任务。
主神与邪神一体共生,神力本源的构成无限接近于相同,小boss们既然是分享了主神的力量才得以存在,那么献祭给邪神本身也是一种“返场”的过程。
赫尔珀讥笑:“这个时候还要彰显你的博爱悲悯吗?当着这么多双眼睛,未免太装模作样了吧。”
辛利亚在凡人与属下面前总是表现得仁慈不失威仪,面对赫尔珀时则有种每个兄长都避免不了的、对弟弟调皮捣蛋的无可奈何。
“他是我的孩子,从力量结构上来看,也与你有关。”比起循循善诱,此刻神明的更接近于心平气和地讲故事,“你知道的,弟弟,我们本不该拥有血缘与基因上直接相关的子嗣。但他出现了。”
祂在提起梨觉时,眼神和语气非常柔和,像是怕吹散空中的一根羽毛。
祂是主宰天地的神明,也是一个父亲。
“哦?”赫尔珀阴阳怪气道,“你说这番话的意图,不会是想让我把他也当作自己的孩子、然后放过一马吧?”
“我的本意并非如此,但如果你有这样的觉悟,我很欣慰,弟弟。”
“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我对共享孩子没什么兴趣,不过……”邪神忽然露出一个恶意满满的笑容,“若你说我们是同一个人,那么你的小情人——”
祂目光轻佻、又富有暗示性地看向仍站在谈宁的身边的沈烟,未能恢复记忆的人类蹙着眉,对现状有些极力掩饰的迷茫。
“我劝你不要有这种念头,弟弟。”辛利亚的声线依旧平静,但仔细听来其下暗流汹涌,“连想都不要想一下。”
赫尔珀皱了皱眉。
辛利亚看上去没什么改变,然而来自神明最深处的力量已经悄然释放,意图镇压。
真是个无趣的、落俗的、善妒的已婚男人。邪神毫不在意用那张英俊的脸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祂对情啊爱啊的毫不感兴趣,那都是低等生物才会拥有的软弱缺陷,
只不过沈烟确实比其他人类有意思一点儿,又能欣赏祂那从来波澜不惊的兄长难得动荡的模样,何乐而不为呢?
神当所向披靡,无所不能。
有了软肋,有了弱点的,就没有资格成为神了。
“让我猜猜看,我亲爱的哥哥,你的力量应该还没有完全恢复吧?”赫尔珀玩味地看着他,“你对我设下的那些封印,一旦我冲破了限制,就会全部反噬到你自己身上,这也是我从不对你多加管控的原因。这是我们出生的缺陷,是无法突破的命运牢笼。”
神明的金色眼瞳仍然无波无澜,看不出邪神的话对祂是否真的有影响。
“更何况,我们从多少年前开始就只剩下一具肉/身容器了。既然我率先复苏,那么此刻在这里的你——”
赫尔珀眯起眼:“——就只是精神体,对吧?”
辛利亚的眉心轻微一抖。
神之意志复苏最初,最为强大。
可是再怎么强大,终究只是精神力,失去容器的加持任何力量都会大打折扣。
而夺回祂二人肉/身主导权的赫尔珀,更不会有丝毫松懈。
不等主神再有回应,邪神手腕一翻,数十道黑烟凝成的箭矢直冲祂的面门而来!
辛利亚抬手,金光在祂面前展开一面无形的盾,轻松地挡下能将任何触碰的物体顷刻间灰飞烟灭的这一招。
看见自己的攻击被化解,赫尔珀反倒勾唇一笑。
那些原本失重下坠的黑烟遽然改变方向,重新凝成锁链般的形状,它们绕过神明的盾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疾驰,目标是那个在诸神之争中没有任何自保能力的人类。
离沈烟最近的谈宁已经察觉到端倪,然而就在他展开羽翼想要护住人类时,那锁链的尽头竟然张开蛇头,轻易咬穿了比钢铁更坚硬的羽刃!
天使一族之所以被称为“白翼军团”,就是因为他们的翅膀是这世间最为坚固的盾。能够击穿它们,可想而知那是怎样骇人的力量。
谈宁极力隐忍,却还是泄漏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梅菲斯特见状立即上去搀扶他,同时释放出上百只尖牙闪着光的吸血蝙蝠。
可它们却被邪神轻松地弹开了,不甘地化作一滩模糊的血泥。
眼看着那锁链已然袭向人类脆弱的喉咙,同一时间施出神明之力才能构建的屏障,在这极短的须臾之内,就算是神明也无法阻止——
“不许——”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带着奶味儿的稚嫩声线从天而降。
“不许你碰我爸爸!
*
幼崽的到来,成了碾压一切的休止符。
和神明们自虚无中出现不同,梨觉是完完全全从屋顶上掉下来的——几分钟之前,这儿还是连原初怪物们都无法破开的绝对牢笼。
随着他一起掉下来的还有劈劈啪啪的碎屑,不会有人在意。
所有人的注意力全在突至的小崽崽身上。
头顶是一对毛绒绒的浅金色猫耳,这是巨龙世界的标志;
背后有浅蓝色的蝴蝶结触手,来自海洋世界;
一对半天使半恶魔的翅膀,属于地狱世界;
身周漂浮着奶白的小花瓣,归功于末日世界;
还能够伴着情绪随心所欲变透明——当然是魂灵世界的特质。
小系统任职过的四个子世界,“视察”过的五个大boss,或者说五位原初怪物,无论主动还是被动,此刻将各自拥有的能力全都赋予了他。
如此复杂的元素若是同时出现在一个大人身上会显得纷杂且冗余,但当它们结合在一只四岁的小幼崽身上时,只让人觉得可爱,可爱到恨不得把全世界的萌系元素统统给他打扮上。
崽崽太小只,要是站在地上,看所有大人都得抬头,气场被削弱太多。
于是他鼓起小脸,气势汹汹地扇着小翅膀飞得高高的,叫成年人们仰视自己才好。
现在的他控制这种形状、质量完全不同的半蝠翼□□翼比对完全相同的双翼更得心应手,起码想往哪儿飞就往哪儿飞,不会像之前那样团团转好几圈还留在原地。
嗯,也可能是崽变得更厉害啦!
沈烟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像个盖世英雄一样踩着七彩花瓣从天而降:“梨崽……”
“爸爸!”小幼崽的猫耳朵抖了抖,雄赳赳气昂昂地拍了拍小胸脯,“爸爸不要怕,崽崽救你!”
沈烟失笑的同时又不免提心吊胆,别人看梨觉只觉得奇怪又可爱,可当爹的不一样,总是会担心这花里胡哨的装饰是不是对小孩子有什么不好的影响、会不会有伤害。
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到底哪来的啊!还我亲生崽崽!
赫尔珀盯着这个小家伙,眼瞳深幽。
梨觉的一半血统是无用的人类,又如此年幼、天真,祂原本以为会是自己所有筹码中最好控制的一个。
然而梨觉不仅逃脱了祂的传送,还能突破祂设下的禁锢,如此随心所欲地消失又出现。
王座上的双生子悬在同一根绳上,神明们始终无法直接地、彻底地杀死彼此,就连许多小小的手段都会对自己有连带影响。
可这个孩子完全不受这些影响。
他远比祂想象得更棘手。
小梨觉安慰完爸爸之后,又挥着小翅膀惊喜地和哥哥们挨个贴贴打招呼,每见到一个,身周的小花儿都开放得更欢快。
存在感本应最强的两个人,反而被留到最后。
小幼崽当然认出了这个亲过爸爸的金色叔叔,刚要开口,小脸上显出显而易见的疑惑。
咦……?
他看看辛利亚,又看看赫尔珀。
看看黑色的邪神,再看看金色的主神。
这鼻子,这眼,这嘴巴。
这这这……
——咦?!?
每一个父亲与叔伯是孪生兄弟的小朋友都会遇到的疑惑,属于梨觉的那份,迟到了四年。
小崽崽惊奇地指指神明们,小奶音装着满满的不解:“你们,是镜子嘛?”
大人们:“?”
小朋友的思维就是这么与众不同,大人们都以为他会问你们两个怎么长得一样,没想到梨觉压根没把神明们当作两个独立的个体。
尽管这样稚嫩的童言童语在某种程度上也的确切中了本质——代表白面的主神和代表黑面的邪神,的确是彼此的镜像。
“亲爱的,你不认识我了吗?”赫尔珀率先抢答,声音里淬着蜜糖般的毒,“我们不久前才见过,不是吗?”
辛利亚对祂称呼自己儿子如此亲昵很是不满,但转头对着梨觉又言辞温柔:“宝贝,你最喜欢哪张照片?”
两个神明跟打哑谜似的,试图用自己和崽崽的关联来争取梨觉的偏袒,听得其他人一头雾水。
梨觉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淡金色的眸子里仍是不住地流露出困惑:“我……”
两个叔叔他都见过,也都说过话。
他还想过为什么换了衣服和发型,原来,不是同一个人嘛?
金色的叔叔他记得,和爸爸是比好朋友还要好的关系。
那黑色的叔叔,又是什么人呢?
“宝宝。”沈烟轻声道,“到我这里来。”
他不信任神明,无论是哪一个。
或者说在座的所有非人类,看起来都不像什么好人,尤其当他们每一个都对自己的孩子虎视眈眈时,属于父亲的警铃拉响了最高级警报。
小幼崽对爸爸的召唤没有任何迟疑,欢天喜地就要飞过去。
却被打断。
“不,抱歉,小不点,这不可以。”
邪神的语气温和,手上的动作却无比决绝。
这一次没有再给任何缓冲,不知何时来到沈烟背后,手指化作尖锐的刀刃横在他的喉咙口。
在梨觉和沈烟父子之中,祂终究还是因着对一半神明血统的忌惮,放过前者,选择后者。
对梨觉而言,那是一盏天平。
一端放着最爱的爸爸。
另一端,放着这段时间以来认识的所有哥哥们,以及世界的安危——哪怕那对于四岁的孩子实在是个过于缥缈的概念,也仍然叫小孩子心惊胆战。
赫尔珀竟分出另一具幻影,双手搭在小梨觉的肩上,口吻轻柔,又浸满拉下深渊的蛊惑:
“——那么,做出你的抉择吧,亲爱的。”
选爸爸,还是选其他的所有人?
如果天平注定又一端会坠毁,又能保住哪一边呢?
如此沉重的难题,不该由年幼的孩子来解答。
小崽崽蹲下,猫耳朵无精打采地垂着,两边质地迥异、颜色相反的翅膀抱住了幼小的身体,啜泣起来:“我想……我想大家永远在一起……”
随着泪珠掉下来,梨觉的身体突然发生了剧烈变化,骨骼迅速抽长,肌肉近乎到撕裂的地步,面部轮廓也从奶乎乎的小团子的线条变得越来越分明——
几秒钟之内,四岁的小幼崽竟摇身一变,成了十几岁的少年。
「要一起快快长大。」
绫希的声音回荡在他的脑海。
长大是多么诱人的理想乡,能做到当孩子时所做不到的一切。
找不到的爸爸,必须分离的哥哥,不能一块儿的希希。
那些在孩子年幼无力拯救的心碎,都能过通过「长大」来挽回。
那是幼崽从屡次被丢下的惶恐中滋养出来的、根植在心底最深处的愿望,「长大」就像是能够治愈所有伤痛的魔药。
神明与人类结合后诞下的孩子,非但没有因为一半的血与基因来自人生而被削弱,反而因为人类本身的无限可能性让他激发出了更多的、连神明父亲都不曾拥有的能量。
数万年前,王座上诞生了黑蛇与白蛇,双生子共同筑建世界花费了漫长的时光,经历过不计其数的失败。
然而梨觉仅需一念之间。
比地震和火山喷发还要剧烈的摇晃充斥着小小的房间,所有人全都跌倒在地上,却并非硬邦邦的地板,而是软绵绵的云朵。
在视觉恢复之前,嗅觉先捕捉到黄油、糖果和新鲜出炉的面包香气。
等到眼前的景象不再抖动,众人才发觉自己身下不是什么云朵,是绣着精细涂鸦的软垫。
众人抬头,发现破破烂烂的基地帐篷变成了一间精致的儿童房,四面都是顶天立地的巨大橱柜,而他们每个人缩小——又或者周遭的一切等比放大了——成了手办的大小,被关在玻璃门后。
芬克斯变回了巨龙形态,潜杏维持着人鱼模样,梅菲斯特则变成了一团黑乎乎的、像喵铃的生物。
万年,或者说谈宁倒是比他们好一些,没那么狼狈,毕竟他不是怪物而是神明的守卫军,但那曾经被小幼崽钦羡的双翼也张开到了不正常的地步,羽毛根根显现,而且无法收回。
他们旁边有个银发的清秀年轻人,还在思考这人是谁、怎么以前没见过,突然认出了竟是从丧尸回到了普通模样的银砂。
原初怪物的前四人已经集齐了,还剩下原见雾。
被强制退化回原形的幽魂,没有人看得见他,只有那张面具飘来飘去。
这就是梨觉想要创造的世界,一个所有人都在的世界。
大家都成为他精心保存在柜子里的玩具娃娃,再没有纷争,没有别离。
不会再分开了。
和怪物们不同,沈烟虽然也缩小到了手办的大小,但他没有关在柜子里,而是被少年形态的梨觉捧在手心里。
至于两位神明也失去了人身形态、回到最初的模样,桌子上的饲养箱隔开了一黑一白两条蛇。
沈烟看着巨大的房间,觉得很眼熟。
他在头痛中找回了它的答案,那是他曾经亲手给梨觉画的、下一次搬家后儿童房的布置模样。
那张图片印在小小的梨觉脑海中,在此刻塑造成了最诡谲梦境的布景。
少年身上穿了件印着玩具熊的婴儿蓝短袖和纯白的短裤,长卷发随意地披散在身后,五官比起软乎乎的幼年期张开了不少,但一样精致漂亮,比起这些真成了手办的成年人们更像是大号洋娃娃。
“爸爸……”少年双手捧着只有他巴掌那么大的沈烟,眼神依旧与幼崽的天真无邪别无二致,“这样,就不会再分开啦。”
那边的怪物们还在想尽办法破开玻璃门,然而行动却愈发缓慢,随着时间流逝,可能真的会变成没有生命、没有思想的玩具。
可沈烟已经无所谓了。他的人生早在被卷入无限空间的那天起,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进入一个又一个副本中厮杀,循环的死亡和复活,似乎永远不可能结束和回到现实。
直到和扮成玩家的辛利亚产生了感情,爱才重新滋养出他心中的希望。
好景不长,不久之后神明之间的耗斗再度波及他,辛利亚将他送回了现世,却也剥夺了许多关于自己的记忆。
再后来,他有了一个孩子,一个全世界最最可爱的小宝贝。那几乎成了他人生的全部意义。
就算和父亲断绝关系、被逐出沈家,也都无所谓了。他和他的孩子,也能够组成一个家。
然而这样的幸福时光仅仅持续了三年,赫尔珀苏醒,从现实掳走他,这一次连关于梨觉的记忆都被消抹。
他在神狱中挣扎着逃脱,落入末日世界,总算与梨觉重逢,却找不回自己丢失的记忆。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其实这样也很好。当梨崽的小玩具,不需要思考和烦恼,能永远陪在梨崽身边,不再骨肉分离。
这样,好像是更好的选择。
至于那些牛鬼蛇神的死活,又关他什么事呢。
至于世界是否会完蛋,也不是他一个区区人类管得了的。
他能做的,不过是别再让自己的孩子伤心罢了。
沈烟双手捧住梨觉的下巴亲了亲:“宝贝,如果你觉得这样比较好,那我们就一起过这样的生活。爸爸会陪你的,不会再丢下你。”
少年低头看着他,眼泪再次滚落下来。
对于现在的沈烟来说,那些泪水怎么也擦不完,但他还是尽力在安慰:“这是你十几年以后的样子吗?真漂亮。这件衣服也很可爱,是我们一起看过的那个动画片里的小熊吗?”
梨觉点了点头。
父子俩沉浸在对过去的追忆中,然而怪物们却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愈发僵硬。
再这样下去,他们全都会被梨觉变成玩具,再也没有生机。
小孩子的能力并不是有意识地释放,他还这么小,根本没有办法精准控制,也无法将某个人排除。
等发现手心里的爸爸说话越来越慢、笑容几乎凝结在脸上时,梨觉不知所措,用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爸爸……?”
没有回应。
沈烟只是那样笑微微地看着他。
“爸爸,爸爸?”
“爸爸,说话呀……”
“不要丢下我,不要再丢下我了……”
少年害怕地啜泣起来,小心翼翼将沈烟放在最精美的盒子、最柔软的丝绒中,看向包括两条蛇在内的其他人,他们都不再动了。
大家……这是怎么了?
脑海中还没分析出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惶恐是从潜意识中蔓延的。
好怕。
好害怕。
谁来帮帮……
男孩蜷缩在角落里抱紧自己,埋在胳膊中哭泣。
他只是不想失去任何人。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离他而去呢?
还有最后的希望。
他再度做了那个在额头上比角的动作。
“希希……”
绫希向他保证过,当他害怕的时候,只要做这个动作,他一定会来到他的身边。
漫长的静默之后,久违的熟悉呼唤终于自耳边响起。
“觉觉。”
——誓言如约而至。
梨觉猛地抬头。
唯一一个没有被他缩小成手办的男孩儿终于出现了。
“希希,你来找我了吗?”
绫希还是六七岁的模样,若非梨觉此刻蜷缩着,恐怕还要抬头看他;这绝对是有生以来头一遭。
梨觉颤栗着朝他伸手,急需一个安慰的拥抱。
绫希握住少年冰凉的双手,将他带进自己的臂弯中。
梨觉嚅嗫着:“希希,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似乎是发现自己这样的体型被限制太多,绫希干脆也幻化成少年形态,仍然比梨觉年长个两三岁,温柔地拍着他的后背。
“没有哦。”他说,“我们都在呀,这样不是很好吗?”
哪怕男孩的能量早已飙升至失控的地步,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少年依旧轻声细语,仿佛只是一个平静如水的夏夜,遥望着星空讲一个轻柔的睡前故事。
“可是,爸爸和哥哥们,都不会动了。”
“他们在睡觉呢。明天醒来,就会好了。”
“希希,没有睡觉。”
“因为我在等你呀。觉觉,我们也早点儿休息好不好?晚睡会长不高的。我们不是要快点长大吗?”
梨觉闻言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看自己比以前要大了好几圈的手掌,看看绫希那有了成年人轮廓的面庞:“我们……还没有长大吗?”
“没有哦。”绫希扣紧他的手指,将自己的温度渡过去,“我们还要吃很多很多饭,睡觉,看图画书,可能还要上学呢,再然后掉很多很多的眼泪——那之后才会长大。”
梨觉泪汪汪地望着他:“还有好久。”
“不会很久的。”绫希执起他们相贴的手掌,表情沉肃,如同立誓,“那些长大的过程,那些有可能的心动和心碎,我都会陪着你的,觉觉。我保证。”
梨觉吸了吸鼻子:“我们会一起长大吗?”
“会的。”绫希比孩童时代要低沉的声音总是带着令人安心的魔力,“觉觉,我们先睡一觉好不好?”
梨觉从灵魂里依赖他。在这个无措又伤心的时刻,只有绫希的指引能叫他放松下来。
绫希这么一说,他也感觉到了困倦,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
“希希……”困得讲话都模糊不清了,还要执着地等一个回应,“希希,别走。”
“我不走。”
少年调整了下姿势,坐在男孩对面,让他躺在自己的腿上,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模仿着像以前见过的沈烟如何哄梨觉入睡。
梨觉像只小猫一样蜷在他膝头,呼吸逐渐平稳。
绫希抬头看了眼放在架子最顶端的、小号的沈烟,而后者正冲他微笑,眼眸中似乎有一层湿润的光。
梨觉就这样慢慢在他怀中睡着了。
*
新生的神明进入安稳而甜蜜的梦乡。
旧世界开始解体。
一双大手从绫希怀里接过重又变回幼童的梨觉,嗓音和煦:“绫希,辛苦你了。”
男孩也回到自己该有的年纪:“陛下。”
他退到一旁,看见沈烟快步走来,再从辛利亚的臂弯里抱起梨觉。
人类看向神明,目光复杂。
被“冻结”成玩具娃娃的骤变刺激了他的意识,叫他想起了许多,但不是一切。
还有许多谜底,需要这个金光闪闪的家伙亲口解释。
怪物们纷纷解开控制,除了黑蛇依旧关在饲养箱中。
梦境中的儿童房开始崩塌,梦境之外的真实世界也濒临破溃。
神明的责任,还远没有结束。
“这边的事情处理完之后,我很快会去找你们。”
辛利亚低头亲吻沈烟,还有他怀中熟睡的小家伙。
随后,将父子二人传送出无限空间。
这次,不要再失约了。
沈烟抱紧梨觉,在白茫茫一片的虚无视野中默默地想。
不然下次崽崽见到你,可就不要认作爸爸了。
*
后来的某天。
现世。
幼儿园的放学铃声一响,小幼崽们“倾巢而出”,争先恐后跑向等在门口的家长,生怕自己落后了别人。
梨觉和绫希背上自己的小书包,检查、确认所有东西都带齐了以后,手牵手跟在大部队后面。
小朋友们并不着急,反正他们知道,爸爸一定会在那里等着。爸爸从来不会失约。
按照人类的年龄,绫希已经七岁了,应该上小学才对。但对于他们这样的特殊种族来说,精确年龄、寿命界限都没有特殊意义,没必要为这些俗世的定义减少与梨觉的相处时间,所以他选择了和小的那个一起上中班。
“爸爸——!”
沈烟一把抱起他,亲了亲崽崽的小脸蛋,也得到崽崽的吧唧一个。
接着,他又看向那个沉稳得不像七岁的男孩儿,微笑道:“小不点们,今天在幼儿园开心吗?”
“开心呀!爸爸爸爸,今天杨老师说呀……”
梨觉叽里咕噜吃了什么玩了什么,再叽里咕噜跟谁一起做游戏被哪个老师给了小红花,根本停不下来。
沈烟对他说的每一个细节都给予了评价,为他高兴,陪他一起担心。
末了,又问绫希:“小希呢?”
绫希抿了抿嘴,先是看向梨觉。
小的那个也在看着他,浅金色的眼瞳亮晶晶的,好似无时无刻只要看到他就高兴。
于是绫希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嗯,也很开心。”
确认了孩子们今天也是好心情,大人很满意。
幼儿园附近有个小公园,沈烟最初是打算抱着梨觉,不过小崽崽很快懂事地要自己下来走。
沈烟一手牵梨觉,一手牵绫希,慢慢悠悠沐浴在逐渐浓郁的夕色中。
“沈先生,我……我想和觉觉去玩那个,可以吗?”
绫希小声地请求。
其实沈烟想过让绫希也喊自己爸爸,以他同梨觉形影不离的程度,自己早就把他当成另一个孩子了,但绫希执意用敬称。
沈烟明白,这并非疏远,而是一种对曾经神明给予职责的守护。
育儿法则:要尊重孩子的想法。
也就随他去了。
绫希指的是那边沙坑的双人秋千,平日玩单人秋千的时候总是他来推梨觉,但双人的必须有别人帮忙才行,这也是为什么需要请求沈烟的帮助。
“当然可以。”沈烟拍了拍两个小家伙,“来吧,比赛,看谁能第一个跑到秋千那里?赢家可以多吃一块棉花糖哦。”
小崽崽欢呼着,但他并没有自己先跑,而是一定要和绫希手拉手才可以。
就算是奖品的棉花糖,也是和希希一起吃更甜呀!
沈烟望着两个小小的背影,忍不住微笑。
孩子们晃晃悠悠飞向橘粉色的天际,落日亲昵地倚靠在他们的肩头。
“不好意思,请问……”
那是个个子很高的男人,看起来很年轻,可眉眼间又有种需要漫长岁月才能沉淀下来的味道。
一头长发的金色堪称璀璨,随意扎了个高马尾,俊美飒爽得叫人移不开眼。
男人胸前挂着一架相机,这时候举起来做出一个按快门的动作。
眼睛同样是金色,正柔和地注视着这边的一家三口。
“你们看起来很可爱。”祂问,“我有这个荣幸为你们拍张照吗?”
看清来人后梨觉睁圆了眼睛,不住地拽着爸爸的衣角。
绫希拉住他的小手,自己的眼圈有点儿红。
黄昏缓慢地降落在他们中间,夜色如同一条河流将他们分割成不同的对岸,又在时间的尽头相融。
“好啊。”沈烟在晚风中笑微微的,“可要把我们拍得好看一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