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婚后番外完
兄妹二人的名字是由周母取的。
哥哥叫云横,妹妹叫晴麓。
云横轮廓像父亲,但眉目神态却更像娘亲一些,长眉凤眸,笑起来双颊有一对好看的酒窝。
妹妹晴麓虽继承了娘亲的美貌,但性格则与名字是迥然不同的,天生就是个混世小魔王。
三天两头地打破几个金盏玉瓷,连庭院里头的树,都在夏日里被她又爬又钓地给折腾断了。
她爹爹素来疼爱于她,晴麓的性子便更加嚣张起来。
四岁这年,初冬时节。朝云带着兄妹二人从琅琊回都城,径直入宫面见皇后娘娘。
小晴麓牵着娘亲的手,刚踏入坤宁宫的殿门,便倏然松开,小腿噔噔地朝着殿门处等她的皇后娘娘飞扑过去。
突地接住小晴麓吃得圆溜溜的身子,青鸾还是忍不住趔趄一步,随即弯了眉眼将她提抱入怀。
“皇后安康。”
跟在娘亲身旁的云横,双手揖礼,恭声朝青鸾一拜,十足地沉稳。
朝云低眸,看着自己的儿子,也不知是随了谁,总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五年来,帝后无子嗣,大臣们劝谏陛下选秀纳妃,都遭到了驳斥,如今已经闹到了皇后殿里来。
当初御史台那些个夸赞林氏女贤良淑德的大臣们,此刻又转了口风,开始说着皇后乃是妖后转世,诸如此类。
青鸾性子一直是个温良柔婉的,被大臣们如此说后,每逢深夜里都在掩面哭泣。
二人有日子没见了,此次也是等朝云带两个孩子从琅琊回来之后,才得以相见。
青鸾眉眼惆怅地抱着晴麓,心中想起御史台上奏她的那些话,又忍不住红了眼眶。
“阿鸾,没事的,我此番从琅琊给你带了几个方子,咱们定会苦尽甘来的。”朝云瞧着她这般模样,心中很不是滋味。
依偎在她怀中的晴麓也察觉到了皇后娘娘的不对劲,赶忙侧身抱住皇后娘娘的肩膀,学着母亲平日哄自己的模样给皇后娘娘拍拍肩膀,奶声奶气地说道:
“皇后娘娘别哭,阿麓给您拍拍。”
说着,她便兀自地用自己软乎乎的脸颊去蹭青鸾的脸,小孩子浑身的奶香将青鸾包裹住。
这番与朝云畅谈过后,青鸾的心情总算好了许多。
不知不觉间,镂雕菡萏纹的窗叶外,已至暮将时分。
临走前,小晴麓忽然转身迈着小短腿跑向青鸾,抱住她繁复华贵的裙裾,仰头间系着丝带的双髻晃动起来,踮起脚尖,小手探向青鸾平坦的小腹。
而后,小姑娘甜糯糯地开口:
“皇后娘娘,阿麓给你摸摸小肚子,宝宝就会马上来找皇后娘娘做娘亲啦!”
稚语童言,却听得青鸾心头一股暖意涌起。她半蹲下身,抱住晴麓小小的身子,久久不能平息。
小晴麓和皇后再次道别,一转头不小心地栽了个跟头,将坤宁宫游廊上的栏杆给拽裂了。
好在没伤着她,一路也便老老实实地由母亲牵着上了回家的马车。
三人走后,坤宁宫中迟迟未有掌灯。
殿门外是铺天盖地的黑色弥漫,青鸾只身站在其中,眸色忧伤地凝着泼墨天穹之上的孤星伴月。
皎皎明月洒落清晖,那颗点缀其间的星辰逐渐黯淡。
候在殿外的嬷嬷一见皇后如此神伤,踯躅几息后劝慰道:“娘娘与陛下福泽深厚,定然会有皇子公主的。”
闻言,青鸾侧身一笑,眸光潋滟,只想转身去床榻处歇息。
心中怅然失落充斥着,却听身后一道温润低醇的嗓音响起:“这般黑,怎的不掌灯?”
程明彰自前朝匆匆而来,外头烈风吹着,身上氅袍也沾了些许寒意。
宫娥们一见陛下来了,赶忙将坤宁宫上下灯笼、烛台点燃。
一时间,火光纷沓亮起,程明彰踏入殿内,由着殿中些许暖意将衣袍寒气驱去,才去揽住青鸾的肩。
目光相织,他眼底稍顿,跟前的女子早已泪湿眼眶。
“阿鸾又因朕受委屈了……”这些日子,折子递都快将太极殿淹了,他如何不知青鸾为何而泣。
怀中娇弱的人儿,肩膀颤抖着,嗫声道:“陛下……选秀罢……”
似已做了许久的挣扎,她才能艰涩地说出这句话。
揽抱着女子纤弱身躯的手微顿,年轻帝王温润俊朗的面色沉下,一双星目里泛起寒意,压着情绪尽量柔声地问她:“可是谁又来皇后耳边,嚼舌根了?”
潸然落泪的青鸾不住摇头,抽噎地说着皇帝无子乃是国之大事,陛下正值壮年,应当充盈后宫,早有皇嗣之类的长篇大论。
一句句听得程明彰额角突跳,最后索性一把将她抱起,关了殿门,走入内室。
“朕想要的皇嗣,是与阿鸾的皇嗣,不是旁的嫔妃,也不会再有第二个皇后。”
马车辚辚行至靖远侯府,母子三人刚踏入府门,走至前院檐下,身后便传来一道稳健飒踏的脚步声。
朝云听着熟悉的声音回眸看去,便见一排排火红的灯笼下,半明半暗中,青年眉眼英挺,剑眉冷目,一袭月白薄氅朝着他们走来。
“爹爹!”
一道娇糯软音抢在了朝云前头,只见身旁的粉袄小团子直冲冲地撞入周焰的腿膝处。
落在半空中的手稍顿,周焰望向灯火下的妻子,见她也是一脸无奈地看向女儿,周焰瞳底幽深压下情绪,没管抱着他腿的小团子,只身迈前几步,去牵住朝云的手。
角落里的周云横早已习惯这副画面,他的阿爹对谁都是冷冰冰的,除了对阿娘。
晚膳过后,晴麓的笑声充斥着整个院子,不一会儿便又静下去。
十月寒风凛冽,屋内早早的烤了地龙,床畔两侧的银骨炭也烧得正旺。绢纱帐幔下,女人一袭水红色袒领寝衣,锦缎薄如蝉翼,勾勒出她窈窕曼妙的身姿。
怀中窝着熟睡的晴麓,小手紧紧地攥着她的衣裙,倒是另一侧的云横撑在娘亲的腰间,好奇地问:
“阿娘,我和妹妹就是从这里钻出来的吗?”
云横有睡前听故事的习惯,朝云在琅琊的半月里,便夜夜同他讲些从前在闺阁中看过的怪异话本,也不知怎的,后来云横又问起了自己从何处来。
此刻,朝云抬手捏了捏儿子软嫩的脸颊,温声道:“阿横和阿麓,都是从这里来的。”
这般窄,竟能容下自己与妹妹么……
云横满腹疑惑地思索着,抬眼便对上母亲柔软的眸子,登时也想窝在她怀中撒娇,但瞥了眼熟睡的晴麓,他还是压下这个念头,反正祖母也教过他,做兄长的,要让着妹妹。
暂且便将阿娘先让给妹妹呗。
想着想着,云横枕着阿娘的手臂,吸取着她身上好闻的香气。
喃喃念着:“阿娘,那我与妹妹钻出来,你疼不疼?”
娘亲柔软的手拍着云横瘦弱的背脊,温声地哄着他,眼皮重重地耷下。
憧憧烛影微晃,勾勒着绢纱幔帐下的温馨。
周焰沐浴回房,便瞧见这副场景。他放轻脚步走近床帷处,撩开一截帘笼,目光淡淡地扫过儿子与女儿,而后停在妻子姣美动人的脸上。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旋即便吩咐乳母将晴麓与云横送回房里。
临出门前,云横倏然掀开眼,凤眸微冷,与周焰如出一辙,他此刻觑眸盯着那晃动绢纱帘帐后父母的身影,小嘴微微翘起,似有不满。
他就知道,一回了邺都,阿爹就不会再让他与阿麓一起与母亲困觉了……
还不如不回呢!
门被阖上,朝云的唇瓣也倏地被他吻住,周焰伸臂骤然将她揽抱坐于腿间,气息逐渐变得滚烫起来,深暗的眼眸中似有浪涛掀动。
粗粝指腹捧着她白腻脸颊,长驱直入地探去她口中芬芳。
朝云抬手抵着他的攻入,面颊被吻得绯红,喘息连连。
月白色嵌玉蹀躞带“啪嗒”一声被解开,周焰单手将它掷于地面,袍带被一点点剥落,月白色的中衣与水红薄纱衣裙一点点交缠。
鎏金镂雕香炉里头,余烟袅袅。
红帐垂下,青年精壮身躯映入眼帘,朝云握着他结实的小臂,美目流光转动间,转而勾住他的脖颈。
她带着孩子回琅琊陪了周母小半月,此刻被他这般吻得天花乱坠,心中也甚是想他。
地龙正热,两人身上都发了些汗,床幔摇摇晃晃的。
…………
朝云偎在他的怀中,鬓角濡湿,眼睫翕张,透着嫩红,引人遐想连连。
他垂目之间,便可见她此番眼底氤氲动人。
一股意犹未尽的暗流在体内涌动,周焰滚烫掌心把着她透红的肩,正欲再欺身之时,房门传来了几下响动。
动作顿住,周焰凛眉,眸底燃气厉色,边听“哐哐”几声,门外再度传来不依不饶的响动。
朝云倒是猜到是谁了,登时窝在他怀中娇笑。
须臾,门外便不负众望地传来了软糯糯的叫喊声:“爹爹!阿娘开门呀!阿麓来啦!”
“去开门啊。”朝云推他。
那双满是厉色的眸子涌动几息火气,随后又在门外喋喋不休的叫喊声中熄灭。交抵处缓缓抽离,周焰将衣衽整理后又抬手将地上散落的水红衣裙拾起给朝云裹住,这才抬步走向门口处。
开了门,屋外冬风猎猎作响,晴麓白嫩剔透的小脸都冻红了几分,泪眼婆娑可怜巴巴地仰望父亲。
“爹爹。”
哭腔袭来,周焰眉宇轻折,只得扶额无奈地将人抱起,这才透过屋内微茫烛光瞧见了角落里站着的云横。
小家伙浓眉一扬,径直从他侧面的罅隙中钻过,大步流星地朝着妻子的方向走去。
这一夜,宽敞的拔步床上,晴麓与云横横亘在二人中间,两个孩子,一个贴着周焰,一个贴着朝云,呼呼睡去。
暖帐烛光下,周焰侧头看向她,咫尺之遥,怀中的晴麓攥着周焰的衣袖糯糯地说着梦话。
而窝在朝云怀中的云横却倏然侧身瞥过父亲一眼,乌亮的眼瞳里闪动着狡黠的亮光。
十一月,冬雪纷飞,年关将至。
朝云带着兄妹二人在廊下烤火,这厢刚将炉子升起来,晴麓不知从何时掏出两根地瓜出来,她兴冲冲地将地瓜扔进炉子里,而后喜滋滋地回头望着娘亲。
“阿娘快看,阿麓给你和哥哥烤地瓜吃!”
雪粒沿着檐角扑簌簌地落下,映着小女孩澄明乌瞳,双髻随着女孩摇晃的身躯摇响了上头系着的玛瑙珠子。
朝云抬手理了理女儿茜色团锦绣花小袄的领子,而后捏了捏她肉乎乎的小脸,柔声说:
“阿麓小捣蛋,哪里挖来的地瓜?”
未等到晴麓回答,月门外便响起匆匆而至的脚步声。
母子三人回首看去,晴麓瞧清了来人,赶忙招手喊着:“小舅母!”
陡然听见晴麓的声音,妙妙也展颜一笑,朝着晴麓伸手,两人颇有默契地相拥一番,好不腻歪。
待二人分离,云横才同妙妙揖礼一拜,出声唤人。
妙妙揉了揉云横的头,又看向朝云,满眼喜色道:“今日宫中来消息,终于得偿所愿了!”
此话一出,朝云怔了一瞬,旋即明白过来这是何意,一时也欣喜至语塞片刻。
“我想着消息大抵是还没递给你,阿鸾邀咱们入宫,不过——”
她鲜有如此话顿时刻,朝云眼眸流转等着她继续说。
“我眼下也有了身孕,君琊与婆母说刚一月不便声张,我便留在家中坐胎,你去瞧瞧阿鸾吧。”
昔日闺中两个姐妹都有了身子,朝云怔忡好一会儿,才消化完。
压着翻涌的欣喜万分,朝云前后吩咐着家中仆从,将妙妙给安安稳稳地送回秦府。
而坐上马车的妙妙却恍然想起另一桩事,但此刻已出了靖远侯府的巷子,她便只得轻叹一番。
下人将马车备好后,朝云带着两个孩子一道入宫。
宽敞马车辘辘在铺上一层薄雪的邺都街巷行着,雪水一寸寸消融又覆盖,马车驶过的痕迹浅浅落下。
过了承天门,马车于后宫的甬道处停下。
此处候着一行内官与宫娥,见朝云三人下车,旋即将手中的竹骨伞撑开,一路毕恭毕敬地迎着她们朝坤宁宫走去。
云横走得端正,小脸也是随了父亲的冷肃之色,看得一旁撑伞的宫娥忍俊不禁。
当真是个小靖远侯。
倒是蹦蹦跳跳的晴麓,宫娥们拉都拉不住,直接挣开众人的手,披着自己肩上的兔毛织锦小斗篷便闯入伞外的冰雪天地间。
雪粒落在晴麓的发鬓,她眨着黑溜溜的大眼睛伸手去接纷落雪花,而后捧着似献宝一般小跑至娘亲跟前,眼眸弯作月牙道:
“阿娘,快看!”
她一歪头,粉腮弯眸更显生动可爱,看得一旁的宫人们都想去捏捏她的小脸。
朝云半弯身子将晴麓一把抱起,飞雪在她们身后转落,凛冽寒风中几人的欢笑声犹在。
踏入坤宁宫,朝云一心扑在青鸾的肚子上,同嬷嬷一道与青鸾说着女子孕时应当如何注意。
这是帝后二人五年以来,才翘首盼到的第一个孩子,阖宫上下都分外紧张。
而庭院外,正在雪地里画圈的晴麓,却感受到了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被忽视。
她望着池子边扔石子的哥哥,叫了几声,云横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想理她,总之,晴麓没见他回一次头。
几番叫唤过后,小晴麓不乐意了,她气鼓鼓地将手中树枝扔掉,随后迈着小短腿踏出了坤宁宫的大门。
朱色高耸的宫墙下,晴麓也不知走了多久,走到她都忘记自己为何要离开皇后娘娘的坤宁宫时,晴麓倏然一屁股蹲在雪地上,“呜哇”一声哭了出来。
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坐在雪地中,双髻晃着眼眶红通通一片,浓长的睫羽不住地颤动,惹得过路之人泛起怜惜。
直至一道挺拔高阔的身形将晴麓眼前的昼光挡住,双眸挂着泪花的小晴麓仰头看向眼前高大的男人。
只见他绯色披风下是玄黑锃亮的盔甲,逆光中晴麓眯眼去看男人的脸,疏朗轩昂,矜贵不凡。
好好看的哥哥……
小晴麓浓睫扑扇,伸出小手要抱抱。
只见男人在她身前蹲下,似笑非笑的星眸睨着晴麓,悠悠开口:
“小孩儿,你是谁家的?”
“娘亲和爹爹的。”晴麓脱口而出,湿漉漉的瞳,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英俊不凡的男子。
“你叫什么名字。”他见晴麓懵懂模样,犹豫一息,复而换了个问题。
只听那软乎乎的小团子,眼睫翕张,桃腮鼓鼓一字一顿地回答:“我叫周晴麓!”
软糯嗓音与记忆中的人重叠。
燕淮瞳眸微震,凝着眼前小女孩的眉眼,似在透过她看另一个螓首蛾眉般的女子。
“大哥哥,你可以送我去找我阿娘吗?”晴麓直觉眼前的大哥哥不是坏人,鼓起勇气摇了摇他修长玉指。
周晴麓,周云横。
在西北这些年,他不是不知晓她的近况。
星眸下强压着翻滚情绪,燕淮仔细看着眼前的小团子,倏尔唇角一勾,剑眉轻扬道:“晴麓,你得叫我一声阿叔,不可叫哥哥,要不要阿叔抱?”
“好啊!”
钻入燕淮的臂弯,晴麓喜滋滋地抱住他的肩头。
燕淮的手微微颤动,长睫轻垂,晴麓扭头瞥见他敛去的目光,疑惑道:“ 好看的阿叔,你不开心吗?”
骤然被她这般称呼,燕淮忍不住轻笑出声,后又问她:“小阿麓为什么这般叫我?”
“因为阿叔生得好看,比爹爹还好看!阿麓喜欢好看的人!”晴麓一本正经地回答。
“原来阿麓也喜欢看脸识人,那阿麓的眼光定然比你娘亲好。”
“咦,阿叔,你识得我阿娘吗?”
“识得,阿麓的娘亲可是秦绾绾?”
“阿叔,你真的知道!”
燕淮眸色微晃,眼前不禁勾勒出她的一颦一笑。
心底深处有一个声音缓缓念着,秦绾绾,你的眼光可不如小晴麓。
细雪簌簌,落在男人绯色的披风上,修长宽大的手掌支在晴麓的头顶,替她挡着风雪。
就似很多年前,少年用自己瘦弱的身躯替少女挡住风口一般。
晴麓被送至了坤宁宫门口,刚踏入殿门,一旁着急忙慌寻她的宫娥便赶忙朝里头喊着找到了。
满眼急色的朝云步伐匆匆地走来,一把将女儿抱住,赶忙问着,她跑去了哪里。
晴麓这才指向门外,奶声奶气地回答:“有个阿叔送我回来的!”
众人惊疑,朝外看去,白雪茫茫间空无一人。
“咦,阿叔不见啦?”晴麓张望着歪头,有些遗憾地说着。
深深宫墙外的转角处,一袭戎装的青年侧目凝着前方,待那头的声音渐渐散去后,他才提步消失在这落雪纷飞中。
落日熔金之时,天边漫开橘红云霞,层层流动似玉宇琼楼般,映入眼帘。
周焰自太极殿而来,他敛目,长身阔挺伫于坤宁宫外等候。
近日年关将至,燕淮得天子诏令,从西北归来,太极殿上两人互呛了几句,他便先离去。来坤宁宫这一路,周焰都在暗自想着,姓燕的,应当没见着他的妻子。
宫门处响起几道紊乱脚步声,只见母子三人前后踏出坤宁宫的大门,晴麓照旧想要扑入爹爹怀中,却只扑了个腿膝。
只因她阿爹满心满眼都是她阿娘,此刻也不例外。
细雪已停,地面铺着的雪正在融化。周焰抬眸便见妻子一袭浅色团锦织金披风,于深色宫门前,眉眼粲然如霞,使他驻目。
他走上前,习惯性地抬手牵住朝云,指缝贴合,严密无隙。
两人执手并肩,行于朱墙绿瓦的宫道之间。
朝云身侧紧紧跟着云横与蹦蹦哒哒的晴麓,周焰低眸又对上儿子淡淡的目光,遽然想起那日夜半两个小家伙敲门的场景,瞬时轻咳一声。
“阿横,走快些。”
忽地听父亲唤自己的名字,云横眼瞳抑不住地微缩,他强压着心间涟漪,别过脸,闷声闷气地哦了一声。
云横此刻心中思量着,今夜便姑且放阿爹一马。
前方踏着冬雪踩脚印的晴麓,回头小跑至哥哥面前,拉过他的手,央着要同他一起留下足迹。
稚语笑颜,使得冬日也暖了起来。
周焰侧眸,眼底满是朝云清浅笑颜,他倏地止住脚步,劲瘦小臂一把锢住她的细腰,紧紧拥着,弓腰去寻那一抹胭脂红。
猎猎冬风中,一深一浅的两处衣袍,纠缠不休。
霞光满天,照着前方冗长宫道,天地阒静,耳边只有二人交织的气息是真实存在。
喘气间隙时,朝云眼眸迷乱着,似又有细雪落下,轻飘飘地落在二人的乌黑如缎的发梢、肩上。
前方两道稚嫩童音传来,只听晴麓咯咯地笑着,转身指向二人,大声说:
“哥哥快看,阿爹阿娘白头啦!”
云横只见娘亲的脸红得似桃花一般,随即便拉着妹妹的手往前走。
而另一头,拥着夫人的周大人眉眼深邃,翻涌着浪潮,似深潭一般,却又暗藏温柔。
他瞥了眼二人紧扣的双手,语调悠然言:
“执吾妻之手,与吾妻白首永携。”
朝云美目流盼,巧笑嫣然答:
“与夫君——白首永携。”
诸天神佛在上,此生别无所求,若要求,唯有——两桩夙愿:
一愿海晏河清,山河辽阔;
二愿,与身旁所爱共赴岁岁年年。
待百年之后,愿以血肉偿还尘世俗愿,与半生业障。
第92章 敌国皇子X和亲公主
【IF番外①:晋江文学城独家】
大漠狼烟,黄沙漫天,天穹被似被长矛撕开般,鹅毛大雪纷至。
入冬后西北边塞,寒风凛冽,狂风侵袭。黄沙丘壑堆处,一列身着黑红交错鎏金边甲胄的军队正护送着一辆富丽宽敞的马车与那后头百来箱珠宝,队伍庞大至极,缓缓行驶于这片土地中。
暗红色镶珠车帘后,跟随的宫娥正给身着一袭红衣的女子递水。
“殿下,这西周挨着大漠,那些个大漠长大的西周男人定然也是粗俗无比的莽夫,您何苦来受这份罪?陛下疼爱您,若是你说一个不字,定然也就将五公主、六公主给嫁过来了。”
宫娥春莺喋喋不休地说着,越说越是觉得自家殿下苦。
“行了,既来之,则安之。”
说话的红衣美人,正是大启朝云公主。
这几年,西周与大显一直在交战,双方伤亡皆是惨重。直至半月前,西周使臣与西周大皇子前往大显,递来西周皇帝的休战书,但作为交换,便是大显嫁一位公主至西周,当日晚宴,大皇子于殿中得见公主们真容,当即便口若悬河,诉尽情肠,向大启皇帝求娶朝云公主。
一开始,显帝本是不愿的。
西周给了最后一日为限,而秦朝云也在这最后一日答应了。
从大显至西周,经历了小半月的日子,一路虽不算颠簸,但朝云也有些水土不服的。
外头护送军队里有两国的将士,为首之人,正是西周大皇子与那位使臣。
春莺见她唇色泛白,将车帘撩开了一截,透了些窗外空气进来,此时已近黄昏,整片天穹都陷在乌沉之中。
恰逢掀帘之时,驾马的西周大皇子也眼巴巴地跟在车窗处,往里头偷瞥着。
“大皇子请自重,我们大显的女子未嫁之时,可不能随意瞧的。”春莺冷冷地朝外头喊了句。
大皇子眼见他的美人黛眉蹙起,眼瞳微沉心中一思量,便又收了目光,嗤笑道:
“行,便听你们大显的规矩。”
美人儿嘛,宠着便宠着,日后成了婚,还不得任他拿捏。
这厢与大皇子撂了帘子后,朝云忍着不适,在马车中又约莫坐了半个时辰,才听得窗外传来动静。
及至夜幕垂下,一行浩浩汤汤的队伍总算到了西周国都。
上京城的城门大开,几列身着黑甲的兵将齐刷刷地举着篝火,站列于城门处。
只听得一阵铿锵马蹄声响起,从火光后,缓缓而来一身骑黑马的青年男子。
乌鬓如裁,冷目剑眉,青年素手紧执缰绳,于大皇子跟前停下,道:
“父皇命我来接大哥,与——大显公主入宫,这一路大哥舟车劳顿。”
话说得十分客套,但此人的语调却是淡漠又不屑的。
想来是个不好相与的皇子,朝云端坐在车内,暗自想着,反正日后也应当不会有什么接触的。
“哼,那就劳烦三弟了。”大皇子斜睨了眼青年,意味不明地接话。
马车辚辚驶入上京城,悬月皎皎,墨夜如绸。
浑噩之中,终于踏入了西周皇城土地。
戌时一刻,马车停下,朝云眉间轻折,已然准备迎接外头那位烦人大皇子的声音,却措不及防的,迎来了另一道清冽的嗓音。
“大显公主,宫殿已至,烦请下车。”
青年带着几分不耐与冷冽地朝车帘后开口,片刻后,只见里头撩开车帘,先是出来一名穿着鹅黄袄裙的双髻丫头,周焰浓眉一皱,又见那丫头瞧了自己一眼后,赶忙下了马车又朝里头支手去扶。
周焰明白过来,原来这黄衣女并非大显公主,而里头迟迟未出的才是。
当真是个麻烦的。
浓色眉宇间,愈渐不耐,暗红车帘掀开,一只纤纤玉手伸出搭在黄衣宫娥的手上,只见一袭白狐织金大氅的女子从内款款走出,白红交错的衣裳衬得月色下,女子面容靡丽招人,乌瞳清亮如湖。
一众立在一侧迎候的西周宫人们登时微怔一息,早有耳闻,这位大显公主美貌盛名天下,但不曾想竟比那流传坊间的画像更为动人。
朝云垂下眼眸,由春莺扶着下了马车,冬风轻拂,吹开她逶迤裙摆,裙边绣满一圈并蒂莲随之绽放开来。
春莺给她理了理衣裙,朝云这才回眸去看那马背上的男人。
夜色苍茫,马背上高踞着一名身着玄金狐裘薄氅的男人,身后数名黑甲将士手持灯笼,逆光中,瞧见他浓眉冷目,五官深邃。
四目交错间,二人凝视着彼此,周焰心中微嗤,这便是他那位传闻中的未来皇嫂,倒是有几分姿色。
朝云被他看得有些不适,也不知如何开口。
沉默间,周焰似读懂了这位大显公主的眼色,肃声道:
“我是西周三皇子,周焰,也便是——你未来的三弟。”
不知为何,周焰竟说不出大嫂二字,但他很快压下了这股不适感,只同她淡淡解释着:
“皇兄需先去同父皇请安,这些宫人们会带公主殿下去往住所,好生服侍。”
“多谢三殿下。”朝云眼眸扬起,凝着马背上的男人,想了想还是轻福一礼。
那方纤瘦身影落在清辉月光中,周焰敛目,瞳色微顿,而后并无多话,只调转缰绳,领着一批兵将与她错身而离。
待他修劲挺拔的身影渐渐远去后,朝云这才喃声同春莺道:
“当真是个不好相与的。”
而且,似也不太喜欢自己。
春莺也将方才那位三皇子的态度瞧了清楚,亦是有些觉得他们西周怠慢了些,心中存下不满。
这一夜,朝云由着宫人们服侍沐浴后,沉沉地睡了一觉。
西周冬日比起大显更为寒冷些,雪下了一整夜,翌日清晨,春莺推开窗时,外头滚滚寒风吹入室内,案几旁的银骨炭被熄灭,只留下一盆灰烬。
帘幔被缓缓拉开,床榻上的女子身着寝衣,乌发散落满肩,她下意识地想要喊着从前宫里那几个贴身宫娥,却对上一张张面生的脸,微怔片刻后,朝云总算从人群中看见了春莺。
心从彷徨,落得一丝安稳。
这是她来到西周的第一日,前路渺茫。
盥洗梳妆后,今日朝云穿了一身杏白织锦短袄,下着绯色石榴裙,头戴璎珞宝珠金钗,临出门时,又披上一件兔毛斗篷。
十五六岁的女儿家,生得明艳姝丽,粉面桃腮,阖宫上下纷纷转头窥视着这位大显而来的公主殿下。
她与西周这些个马背上长大的姑娘不同,浑身上下都透着矜贵与娇气,生怕将她磕着碰着。
殿外暖阳升起,照着红墙琉瓦,透出丝丝金光,落在这位小公主的眉眼间,清凌凌的眼眸更显澄亮。
衣着打扮完后,殿外传来了几道男子的脚步声,不算整齐,但走得匆忙。
“公主可收拾好了?”
众人纷纷行礼,朝云抬眸看去,只见大皇子一袭赤金蟒袍,身披熊皮大氅,上头刚消融几处冰雪,应当是他来时沾上的。
大皇子其人生得还算清俊,身量也还算挺拔,朝云暗自安慰着自己。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倒映出另一人的背影,和那带着几分冷肃的深邃眉眼。
这般想着,朝云摇下头。
动作落在大皇子眼中,他略有迟疑地扫过服侍宫人,而后开口:
“怎么回事,弄了好半晌,还没给主子打整好?耽误了时辰拿你们是问。”
宫人们皆惶然无措起来,正欲跪下求饶之时,朝云垂下眼,忽而出声应收拾好了。
今日,她应当随着这位大皇子,去见西周皇帝。
或是初次见礼,或是商议婚事,朝云不知,但也只得从容应对。
穿过西周皇廷的几处迂回长廊,终是来到了临近前朝的御花园处,冬日花败,唯有一片梅园花枝灼灼,映在积雪白茫中,傲霜盛开。
竹骨伞下,朝云侧头静静地看了眼梅园,便随着大皇子拐入前朝宫殿处。
踏上层层石阶,行至御书房前,几名内官笑盈盈地行礼相迎。
二人于大殿前,由宫人们摘下披风,烘干了身上寒意,才缓缓朝殿内走去。
御案旁的暖榻处,西周皇帝正盘腿坐于八脚嵌玉葡萄纹炕桌前,手执书卷淡淡扫过一页,身旁坐着的是一袭华贵凤袍的西周皇后。见二人来了,皇后笑盈盈地看向朝云,又与皇帝柔声说着人来了。
“朝云公主,朕听闻公主许久了。”西周皇帝放下手中书卷,面色带着几分严肃,语调也是低沉。
朝云便压着些许惶然,朝二人行礼:“朝云见过,西周皇帝陛下,皇后娘娘。”
满室静默,气氛渐渐凝固,朝云交握着的手掩在袖中,摩挲起指骨。
半晌,便听那位皇帝沉厚嗓音响起:“平身罢。”
随之,皇后也温和一笑,招手示意二人落座:
“本宫也听过殿下美名,四海列国都在传,大显有位美貌倾国的公主,甚至于流传了你的画像于坊间,今日见到真人,本宫倒是觉得传言非虚。”
原是这般听闻,朝云心中悬石落地,檀口翕动,从容回答:
“陛下,娘娘谬赞,朝云听闻西周姑娘们飒爽英姿,自惭形秽。”
西周皇后满意地点头,大皇子听闻亦是面露笑意,他选的这位皇妃当真是极有眼光,原本,他曾以为,这位大显公主会瞧不上他们西周位于漠北偏地。
忽地,殿外传来一阵闹声,朝云正接过宫娥上的茶盏,便听殿外远远地传来一道娇俏女声:
“大显来的公主,便是这般喜欢说些漂亮话吗?公主殿下倒是把我姑姑,姑父哄得好是欢心!”
话音回响在大殿内,朝云循着声音朝外看去。只见来人一袭鹅黄骑装,头戴一串繁琐额帘,水漉漉的大眼睛亦是打量着朝云,二人年纪相仿,但此女气势更显张扬。
“你便是用这副皮囊与这副哄人技巧,去唬得我卓哥哥要放下战事娶你?”
讥讽声落,只见那少女身后跟着一道颀长修挺的身影,定睛瞧去,二人逆着窗外明光,男人英挺的脸廓在光线下浮现。
措不及防间,二人视线交错。
男人目光逡巡在朝云与大皇子周卓身上,眼底一闪而过几分不虞。
第93章 敌国皇子X和亲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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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欢。”
殿内一道沉金冷玉般的声音响起,而方才还气势凌然的女子瞬时噤声,一双水灵灵的大眼不依不饶地睨着朝云。
西周的荣欢郡主,朝云来之前也是有所耳闻的。
听闻西周皇廷并无公主,唯有皇后母家的这位嫡女荣欢,被册封为郡主。自幼在皇宫长大,与诸位皇子们关系甚好,吃穿用度是以公主的份额给的,荣宠万千。
得了她的厌恶,朝云自知将来日子未必好过,但她意外的是,这位三皇子竟会帮自己?
这陡然相接的目光,使得朝云有一瞬错愕,但很快,周焰再度启声:“父皇母后面前,不得对客人无理。”
客人。
朝云闻声旋即收回目光。
倒是坐在她身旁的大皇子周卓,见此情形,也赶忙说道:“小欢,公主将来也是你大嫂,你怎可如此无理。”
荣欢郡主冷哼一声,径直绕开朝云二人,坐到了皇后跟前。
“欢儿她被本宫与陛下骄纵惯了,朝云公主莫要放在心上。”皇后温声同朝云解释着,手中不忘握住荣欢的手安抚。
“郡主率真可爱,朝云很是喜欢。”朝云压下一口气,弯眸浅笑着。
一旁坐在的周焰闻言,瞥她一眼,正巧觑见她眼底闪过的情绪,捻着白瓷茶盏的手微顿,心底暗嗤。
大显的女子,当真是学得一身哄人手段。
几人在御书房陪着帝后闲聊至临近巳时二刻,这才逐一离去。
出了大殿,大皇子周卓看向身侧女子,光束穿过檐角,照在她姣美的脸上,心间不禁微怔,他又想起今日殿内的事,略有几分歉意道:
“我一会儿得出宫去巡城一圈,待晚间便来你殿中与你一道用膳可好?”
朝云点头,心中却是希望,他晚间再忙些别来也好。
想归想,但面上还是浅笑着答:“听殿下的。”
大显的女子都是这般娴静温顺的吗?
大皇子心中生起一股暖意,廊间穿堂风刮过,他下意识想要为朝云挡住风口,又欲抬手为她捋起耳边一缕垂下的青丝,见她不经意间地侧头,手停在半空中又落下。
算了,来日方长。
这般想着,大皇子便朝她谦和一笑,目光留恋地转身携着随从下了石阶,踏入那一片白茫之中。
朝云目送着大皇子离开的身影,轻吐一口气,身侧立着的春莺见四下无人,才抱怨道:
“这西周的男子,当真是不知礼数,殿下与他并未按着礼制定下,他便想对殿下动手动脚的。”
朝云侧眸,笑睨她一眼,语调轻快:“好了,别说了,毕竟是别人的地盘,我可保不住你。”
主仆二人自屏退西周宫人后,只觉得浑身轻松起来,行走在无人的廊亭处,脚步也变得轻盈起来。
循着来时记忆,二人走至方才途径的梅园。
满园红梅映雪,灼灼动人。
绯色石榴裙盖过地上一层薄雪,梅香淡淡飘过,朝云抬手想要抚过那棕色枝干,身后却忽地传来一道熟悉明亮的女声。
“谁让你进来的?”
朝云黛眉微动,深吸一口气,转身对上荣欢那张俏丽娇蛮的脸。
“朝云不知,此园竟是郡主私人之处,误入了。”她扬眸一笑,不慌不忙地解释。
“谁说这梅园是我的了?”荣欢瞥她一眼,手中攥着小皮鞭。
“既不是郡主,为何我不能入?”她眸色温和,语调轻缓地反问。
荣欢一噎,目光胡乱扫过眼前,最终落在自己手中的小皮鞭上,眼眸一亮,旋即扬起手中这根金革蛇纹皮鞭,空中只听一道凌厉“唰”声落下。
遽地,那两指粗的皮鞭便要朝着自己方位落下,朝云眼瞳骤缩,往后退步,腰肢倾下仰身躲过她那一鞭。
这一躲,却更是激起了荣欢的战斗欲,她朗声道:“大显公主,你既想嫁给我卓哥哥,那便先打败我!”
朝云眸光转冷瞥过荣欢,见她手起又要扬鞭,便知晓她这是动了真格。
大显女子善诗文,善琴棋书画,可没谁教过她武功……
思及此,朝云心中微微有些发憷,眸光快速扫过四周,心中只得寻思着暂且以梅园中的各处树干作为遮挡了。
一旁跟随的春莺倒是急得快出了眼泪,赶忙朝荣欢吼道:“快些住手!你们西周女子怎么敢这般待我家殿下!”
“滚开!”
荣欢一把推开春莺,目色不耐地握紧那根金革蛇纹皮鞭,紧追着朝云的身影。
树影憧憧,杏绯交织的身影在梅林中穿梭不停,一根长皮鞭在空中毫不留情地反复落下,发出几道响亮的“哗”声。朝云堪堪躲过,正思索着如何将荣欢引开,倏然抬头间,只见梅园上方的亭台处,赫然立着一道熟悉挺阔的身影。
是三皇子,周焰。
朝云黛眉轻折,旋即提起了两侧繁厚裙摆,前方是一片空地,若是在此处闹出动静,无论如何三皇子应当不会坐视不理。
于是,在荣欢追上之际,她故意放慢了脚步,随即荣欢尖亮的嗓音响在此处,朝云敛睫用余光窥视着亭台的动静。
“秦朝云,我看你往哪躲!”
见她无处可躲,荣欢唇角微勾,柳眉上挑,指尖握着皮鞭两端,大摇大摆地走近朝云,下一刻,皮鞭在空中扬起,遽地又落下,又是一道响亮的“哗”声,回荡此间。
空气似在此刻凝住,亭台上的男人蓦地转身,便见那下头一抹纤瘦身影在雪地中缓缓倒下,而她跟前站着的是身着红色骑装的少女。
骑装少女青丝高高梳起扎成马尾,眉眼有几分英气,此刻手握金革皮鞭更是显得张扬跋扈。
亭台后立着的另一个青年见此情形,也怔了怔,迟疑开口:
“殿下……那是荣欢郡主?”
周焰不置可否,目光落在雪地里的女子身上,风吹动她侧颊处的鬓发,莹白小脸上透着几分微红,像是冻的。
此刻她裙裾凌乱,面对荣欢这半吊子的皮鞭功夫都毫无还手之力。
像是任人宰割的白兔一般,周焰眼眸一黯,大显的公主当真是娇气又没用。
“荣欢,住手。”他只得朝下方冷喝一声。
陡然听见这道冷冽的声音,荣欢身形一僵,仰头看向上方,便对上周焰寒星般的眼。
她下意识地收了皮鞭,略有几分惶恐地等着周焰携他的贴身护卫周齐到来。
而她此刻的反应,尽收于朝云眼底。
到底是一物降一物。
脚步声被积雪盖去,感受到他来之时,是因着身后大片亮光被他遮挡大半,朝云斜躺在雪地中,远远看去似被他的身影笼罩一般。
“荣欢,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些什么?”
清冷嗓音传来,男人一双狭长凤眸里显出几分锐色,看得荣欢心中发憷,下意识地将皮鞭藏于身后。
“三哥哥……欢儿不过是想与大显公主比试比试……”荣欢的声音越渐小了下去。
比试比试?
周焰眼睫垂下,瞥过地上的朝云,漆黑眼瞳里一片深暗晦色。
“荣欢,你能和她比什么?”
此话一出,自小没怎么听过重话的荣欢眼眶顿时蓄起泪水,她捏紧手中的小皮鞭,倔强地咬唇转身小跑离开。
周焰身后的侍从周齐见此,拱拳询问道:“殿下,可要属下将郡主追回?”
“不必,随她怎么闹。”周焰肃声答。
此刻,他将目光重新落回地上仍旧未起的女子身上,浓眉压下,眼底不耐渐升,却陡然对上仰面而来的一双清凌乌瞳。
两人静默相凝,朝云浓睫翕张,回想起眼前男人方才为自己训斥荣欢的场景,一时有些窘意。
“方才……多谢殿下。”她柔声道。
周焰斜乜了眼她的脚踝处,本是厉然语气,转而变得平缓几分,淡声问她:
“公主可还能起得来?”
思量间,荣欢的鞭术虽不怎么样,但这位大显来的公主瞧着也抵挡不住,周焰下意识便想着可能是荣欢下手没了轻重,伤了这位娇滴滴的公主。
朝云自然不知晓他心中如何作想,此刻也反应过来自己这般模样有些不雅,双手触碰到积雪只觉有些冰凉刺骨。她黛眉微蹙,想要起身,忽地察觉到自己方才维持这个姿势太久,以至于腿间一片酸麻感觉,下意识“嘶”声。
而落在男人耳中,却是当真以为她被荣欢伤了皮肉或是错了骨头,只见一袭玄金大氅的男人在她跟前俯身蹲下。
目光所及之处,是男人乌鬓如裁下,昳丽容颜,浓眉俊眼,骨相深邃英挺。
骨节分明的大手朝她伸出,朝云心旌发颤,鼻息间他的气息越渐靠近,隔着厚厚一层绯色石榴裙,他的大掌轻而易举地握住她的脚踝处。
浓眉轻撇,眼睫垂下,他在为自己试探脚伤。
而方才荣欢的鞭子实则并未伤到她的,朝云心绪起伏不断,眨了眨眼睫,想要压下乱动的心旌。
却在惶然间,倏地,对上他浓邃的眼。
“公主脚踝处,似是有伤,事出紧急,请恕——周焰冒犯。”
念出称呼那一刻,他微不可察地停顿一息,目色凛然清冷地将她从雪地里轻松抱起。
俄然间,落入男人宽阔而温暖的怀抱。
怔愕在朝云脑中瞬间弥漫,但随之而来的还有被裹挟的暖意袭来。
他手臂劲瘦有力,穿过她双腿膝弯,朝云感受到了隔着裙衫的那股力量。
身后跟着的周齐见此也是一愣,但也并不敢多言,与这位公主的贴身宫婢春莺两人,随之跟在身后。
而此时去而复返的荣欢,正巧瞧见了这一幕,攥着皮鞭的手顿住,满眼不可置信。
但见雪地中二人渐行渐远的身影,荣欢眼瞳倏然闪过一丝狡黠。
三哥哥,可从未对哪位女子用过如此举动。
梅园回朝云暂居的云夕宫,尚有一段距离。
为避人耳目,周焰抱着她走的是一条幽深小径。这一路上,朝云老老实实地缩在他怀中不敢乱动,心中却恍然反应过来,这偌大的皇宫有宫人可传唤,有宫娥可搀扶,为何偏偏要他一个男子来抱她?
虽她暂未与大皇子定下,但宫人也是人人都默认了这桩婚事,他一个做弟弟的,这般抱着自己未来长嫂,实在不合礼数。
正思琢着,殊不知一双目光已经停在了她微蹙的眉心处。
怀中人似掩不住喜怒一般,周焰一眼便瞧出她在琢磨什么,方才微乱的心逐渐平复下来。
而后,才冷声开口:“马上便到云夕宫了,今日之事还望公主莫要让旁人知晓,荣欢,她并非有意。”
只听她淡然“哦”声,周焰目视前方,浓眉不禁折起。
这一路,他的步伐不疾不徐,朝云数着他稳健飒踏的脚步,心中估摸着,三皇子应当是个练家子,尤其是……
朝云不禁面颊一红,将脸挪了挪,离着那块紧致分明的肌理远了些。
第94章 敌国皇子X和亲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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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人影成双,乌髻珠翠轻晃,绯色石榴裙与玄金锦袍交叠纠缠。
男人身高腿长,少顷,便已行至朝云如今暂居的云夕宫处。
宫中伺候的宫娥们只见三皇子竟将大显公主给抱了回来,如此亲密举动,一时间众人纷纷垂下头去,不敢多看。
春莺正担忧主子名声,欲将周齐拦住商量几句,却见前方青年倏地回眸,与周齐眼神对上,旋即才踏入宫殿,而周齐则会意原地止步,转而厉声警告院中宫人们。
殿内极静,她被男人轻缓放于软榻处,弓腰之时,鬓角青丝勾住了男人的薄氅,朝云一时怔愕,手慌乱地想要将青丝解开,却只得越来越紧。
两人呼吸游走在彼此的间隙中,周焰垂目盯着她柔腻白嫩的手在自己的锦袍金扣上扳动着,几息过后,他眼瞳渐沉,心中升起一股躁意,抬手便将她的手腕按住。
嗓音低哑着:“别动,让我来。”
宽大粗粝的掌心紧紧地握着她的,没有放开,而另一只手则在仔细地解开她缠绕住的发丝。
纤长浓睫垂下,朝云看见他起伏的胸膛,耳垂偷偷泛红。
片刻后,他将青丝解开,朝云从他怀中仰头,乌鸦鸦的发垂在她的侧颊处,一双乌瞳泛着些许湿漉,周焰瞥过,似想到什么般又不耐地别开眼。
“多谢……三殿下。”朝云打破这静谧,喏声答谢。
“不必言谢,这本就是荣欢的不对。”周焰嗓音清冷回答,“我让属下去给公主请太医。”
“不必了……”朝云下意识出口拒绝,她这腿本就无伤,何须劳烦御医。
见她拒绝,周焰眼瞳泛起几丝疑惑,便又听她匆忙解释道:“都是旧疾引起,不必劳烦御医,况且……若是御医知晓了,又得惊动陛下与皇后。”
周焰闻言挑眉,今日之事他虽并未瞧见全貌,但他可不认为这位大显公主能够如此善解人意。
她既坚持,周焰也不便多言,只应下她后,转身离开了云夕宫。
殿中恢复方才的沉静,朝云见他背影渐渐消失在门外天光之中,这才舒了一口气,蹬掉绣花鞋,掀开了石榴裙,绫袜撩开露出雪白如玉的脚踝。
光线昏昧中,一条并不明显的蜿蜒伤疤盘踞着,朝云摸了摸这道旧伤,想起雪地里那双宽大滚烫的掌心贴上之时。
应当就是摸着这道伤痕了,才让他误会。
思及此,朝云又将绫袜系好,穿戴整齐,敛去了心中一些纷杂。
梅园一事后,一连三日朝云并未再与荣欢相见,直至第四日,云夕宫服侍的宫娥在妆镜旁立着,正笑盈盈地同她说着今夜宫宴之事。
“今夜宫宴可是皇后娘娘特意为公主所办,宴请了好些贵族小姐们,以便日后公主在咱们西周交些朋友,不会寂寞。”
“娘娘有心了。”朝云浅笑答着,手中捻起一根素雅别致的玉簪递给盘发的宫娥。
最后一根玉簪被绾入发鬓,窗外流云金霞漫天散开,云层重叠中透出几束橘红的光。
她掀眸迎上霞光,身后春莺取来披风给她系好,整理好仪容后,众人随着她一道出了殿内,坐上轿辇,摇摇缓行至这冗长宫道处。
穿过朱墙绿瓦,须臾便已到了金碧辉煌的太和殿。
轿辇缓缓落下,随行的春莺将朝云小心搀扶下来。这几日便要入春,地面上的雪也渐渐消融了去,浅色披风拂过地面,朝云扬眸看向殿宇檐下的一排排火红灯笼。
天边暮色已至,橘色流云飘散,一轮月牙从云层中悄悄冒出了头。
行至台阶处时,大皇子周卓已然在殿外等她,遥遥相对一眼,周卓今日穿了一袭月白锦袍肩上披着狐毛大氅,衬得整个人如松如竹。
周卓朝她温柔浅笑,二人距离越渐近些之时,周卓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扶朝云的手,咫尺之距间,忽地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咳嗽声。
脚下最后一步台阶踏上,朝云的手与周卓错开,二人侧眸看去,便见廊道另一端,正信步而来一道暗紫色身影。
那人的脚步越来越近,一双寒冽目光陡然与周卓相对。
“三弟,怎的突然咳嗽起来了?”周卓带着几分关切地询问周焰。
廊下几盏灯笼被周焰高大身形遮挡,半明半昧间,朝云窥见他的侧颜,鼻峰挺峭,眉眼英挺,骨相生得是极好的,只是他的身上杀戮气息太重,这样的人不好相与。
朝云心中正暗自思量着,却听那人淡淡开口:
“近日不甚染了风寒,多谢皇兄关怀。”
“怎的如此不小心,你这身子骨再如何硬朗,也要多在意自己一些,更何况眼下并无战事再起,你便要保重自身。”
周焰被大皇子一番念叨后,眉宇间显出几分不耐,又被追问起是如何染上风寒之时,他的眸光似有若无地落在了朝云莹润侧颊处,默了片刻,答:
“前几日在雪地里救了一只野猫,为她挡了风口,便染上了。”
闻言,大皇子心中虽疑惑他何时来的好心,但又想起幼年时,这位三弟也甚是爱护小猫小狗的,也便只叮嘱他几句便没再多说。
倒是一旁杵着的朝云,心不由得一宕,在二人说话之际,倏地对上周焰不咸不淡的目光。
这风寒是真是假,不好判断。
但朝云知晓,雪地里救下的绝非是野猫,而是……她自己。
一直到入了太和殿,周焰与她也并未更多交集。
朝云由着皇后安排坐在了女眷席位首端,旁边临坐的正是几日不见的荣欢。
二人这一番相见,沉默半晌,终是由荣欢先收回目光。
宴席伴随着丝竹之乐开始,宫娥们端着金盏玉瓷一列列走入,女眷席面上亦是每人添了一盏梅花酿,听着皇后娓娓说道,此酒有养颜之效,并不醉人。
因此,在场女眷们,便也饮得自在。
酒过三巡后,流光溢彩的金殿中几名美貌胡姬仍在随着丝竹之乐,翩翩而舞,水袖轻掀,露出媚态横生的半张脸。
其中一人款款走至对面的男子席面处,于大皇子与三皇子之间,虚抛下一截水袖,也不只是动作设计,还是自个儿起了攀龙附凤之心。
高台上的帝后并未曾瞧见这一幕,倒是坐在朝云身旁的荣欢远远地瞧见了那名胡姬的小动作。
心中微嗤,手中端着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她侧头看向朝云,却见她浑不在意地坐着用膳,似乎眼前这些食物,倒是比殿中任何都要重要。
似察觉到了荣欢的目光,朝云旋即扬眸看向她,又是一番无言相顾。
默了半晌,荣欢借着脑中酒意作祟,鬼使神差地同她开口:
“喂,秦朝云,上次梅园的事,我同你道歉。”
朝云拧眉:“……?”
只待她继续说:“我们西周女子并非不识礼数,那日过后我自己也反省了一下,加之三哥哥也说教了我一番……”她说到一半,忽而偷觑一眼朝云的神色,而后呼了一口气,复而胡乱说道:“总之……是我不对,我同你道歉,你可愿原谅我?”
这倒是头一次,朝云瞧见这素来以跋扈示人的荣欢郡主,居然在同她道歉?
脑中微微发蒙,朝云正思琢着如何应答之时,下一刻,便见暖烛火光下,荣欢双颊透着些许不自然的红晕,直直地朝她扑来。
朝云来不及躲闪,陡然间,荣欢便落入她的怀中。
这小妮子,虽然不太讨喜,但身子却是软软糯糯的,不禁让她想起了她大显的几个小皇妹。
“喂,荣欢郡主?”
她试探地喊荣欢,忽而鼻间钻入丝丝清甜酒气,朝云这番反应过来了,原来这郡主不胜酒力,这是接着醉劲儿,才会如此反常。
虽然如此,朝云低眸扫过她娇憨绯红的脸,蛊惑似的在荣欢耳边低语:
“小郡主,你想不想让我原谅你?”
荣欢迷迷糊糊地点头,软声道:“想,你要不要……原谅我?”
乌瞳在光晕下流转,闪过狡黠光芒。
此刻,朝云抱着荣欢正巧迎上皇后探究的目光,但见二人关系竟转变如此之快,皇后也乐得悠闲,在朝云说着要扶荣欢下去休息之时,也并未阻拦。
朝云携着春莺,一道将荣欢扶着朝殿外走,因着宫宴并未结束,她只将荣欢带去了偏殿歇息。
偏殿内烛光燃起,朝云手中攥着春莺去取来的笔墨,清凌眼瞳中流转着几分顽劣意味。
黑色墨液随之落在荣欢这张俏丽的脸上,几息后,春莺也凑近了来瞧主子的杰作。
蓦地,偏殿中传来几声刻意压低的女子笑声。
殿外廊道处,一道颀长身形停下脚步,周焰透过偏殿的镂雕菱窗处,看清了里头之人。
灯火葳蕤映照着女子的桃面雪腮,弯眉如黛,一双乌瞳澄亮似星,他眸色微滞,凝着她颊边浮现的小小酒窝,心间止不住地跳动起来。
周焰抬手压住暗紫色的衣襟处,想要敛回目光,脑中却不断地闪过他方才窥见的笑颜。
指腹碰到一处冰凉,周焰垂目,只见指尖按压着衣襟处的金扣,遽尔,想起了前几日缠绕在他衣襟处那缕带着清香的乌发。
心旌止不住地摇晃,他心中暗知糟糕。
那个女人,该是他皇兄未来的妻子……
可偏偏,他一连几日都能夜夜在梦境中与她缠绵悱恻。
绮梦勾住了他的心,也锁住他动荡的魂。
或许是从第一次见到她时,夜色微茫,皎皎月光下,女子螓首微垂,红唇张合着,他听不清,而她的样子却深深烙在脑海中。
绯色衣裙唯有在她的身上,像是一把冬日焰火,熊熊燃烧,滚烫了他的心腔。
似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周焰的脚步无法挪动,眼眸也一寸寸地深暗下来。
穿堂风倏然吹响了门扉,殿内似传来她低语着同贴身婢女嘱咐什么,随后便见那婢女躬身福礼,缓缓走向门扉处,周焰旋即隐于廊下石柱处。
春莺应着朝云去外头瞧瞧醒酒汤是否煮好,这厢刚离开,另一边,廊柱下那道高大的身影便徐徐走出,行至那侧殿大门处。
门再度被推开,朝云正欣赏着荣欢的脸,粲然笑意并未敛去,只笑问道:“这般快?醒酒汤可是熬好了?”
满室沉默,唯有案台上的烛台尚有细微地燃烧滴蜡声响。
朝云不解地回眸看去,骤然间,对上一双狭长的阴晦眼眸。
“你在做什么?”
他的目光紧紧锁在朝云脸上,一寸不让的,似要将她看破撕碎一般。
朝云心底陡然发凉,唇瓣张合,踯躅如何解释时,她下意识地站起身遮挡住荣欢的脸。
红唇翕动,周焰眸色渐深,幽幽地在她的唇瓣间逡巡。
下意识地,他舔了下干涩的唇,只觉得身体中的那股子躁意更为沸腾起来,心底一道邪恶的声音在促使他更近一步,但尚存的几分理智,叫他止步。
“三……殿下。”朝云浓睫轻颤,交握在身前的素手不停地交搓着,带着几分紧张。
似乎每一次相见,她对他都有一种下意识的抗拒与隔阂。
这个认知,让周焰心中发闷。
“你平素都叫他什么?”周焰浓眉蹙起,冷声问她,许久不听她答话,却见她眸色迷蒙,霎时压住一口躁气,重复问道:“你……平素都唤我皇兄什么?”
可是如荣欢一般唤他卓哥哥,抑或是……唤他的表字。
思及此,周焰那双漆黑眼瞳中更是不耐,他微微阖上双眸,努力压下情绪之时,便听女人犹疑着回答:
“唤的……殿下。”
原是如此,似松了一口气般,周焰掀眸,眼底泛起几分愉色。
她……是否也并未对皇兄动心?
这个念头使得周焰心跳剧烈,全身血液都在开始叫嚣。
但他此刻只能竭力压抑住,每走近一步,周焰便窥着她每一丝神色变换,在她并未排斥的情况下,离着她最近距离停下。
咫尺之遥。
周焰低眸可瞧见她浓长卷翘的睫羽,似蝶翼一般轻轻颤动着,在他心间雀跃。
“你可唤我周焰,或是——无绪。”
无绪。
朝云一愣,心中思量着,这是他的表字吗?
“无绪?”她喃念出声。
扬眸间,措不及防的,她跌入周焰深邃瞳仁之中。
第95章 敌国皇子X和亲公主
【IF番外④:晋江文学城独家】
两个字,敲击在她的心间。
朝云仰头凝着光影绰绰下的男人,灯火微茫,他瞳色如漆,透着熠亮。
在她话音落下之时,便听他沉声应下。
他应得自然熟稔,仿若她已经这般唤过他无数次。
而分明,他们才只有这浅浅的几面之缘而已。
朝云睫羽轻颤,想要低眸躲开他灼热的目光,身后传来微弱的几声嘤咛,朝云似找到了救命稻草般,转身将身后的荣欢扶住。
醉酒后的荣欢惺忪着双眸,摇摇晃晃地一把抓住朝云纤细的手臂,指着她晃动的几层影子喃喃道:
“诶,秦朝云,你怎么回事?还有……还有两个呢?”
朝云眉心一跳,忽又记起她脸上的墨汁,旋即想用自己纤瘦的身形将她挡住,遮掩着扶住她往门边走,又不忘同一旁的周焰囫囵道:
“三殿下,我还得扶郡主回去,便先走了。”
说完,她便迈着小碎步要逃,倚在她肩上的荣欢此刻双手胡乱将她挂着,她侧头搭在朝云肩上,又掀眸偷瞥过昏暗光线中的男人。
殿门被人从外推开,朝云走至门口便撞见回来的春莺,主仆二人对视一眼,正要搭话,荣欢便扭扭捏捏地扑向春莺,口中含糊念着醉话。
朝云身上顿时轻了重量,却在松手的那一瞬间,被荣欢挣脱开,她脚步未稳,一个趔趄,遽地朝后一仰。
眼前天旋地转,只见一抹暗紫锦纹长袍的衣角晃过眼底,她的背脊陡然撞上一堵人墙。
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掌锢住她的双臂,隔着衣料,却似他的掌心便已然捏住她的软肉一般。
周焰指腹微紧,心底猛然漾开层层波涛,眼睫垂下,可见那蜀锦短袄衣襟下的云峰陡峭。
修长的指扣着她上臂处的里侧,贴着一端,少女身上丝丝清香钻入鼻间,周焰不禁拧眉,他的手并未放开,这样的姿势,过于亲昵暧昧。
在他指骨微扣之时,朝云的双颊霎时绯红发烫。
他碰到了,很软。
眸色渐渐变沉,而门口的二人不知何时已然消失不见。
此刻昏聩的房中只剩下他二人,烛灯燃燃间,脑中一股疯狂的念头肆意生长起来。周焰压着强烈翻涌的心,一把将身前人扣腰转过,眼前一切从瞳仁飞过,落定之时,她只看得见那双沉黑的眼。
瞳仁乌黑而深,似暗处有一道漩涡,正在席卷着她。
他身上有一股清冽香气,不似女子闺房中所用的熏香,而是一种沉木香气,并不浓烈,却格外安神。
但此刻,被他这般逼迫的目光注视下,沉香安不了神,朝云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正在被人搅乱。
眼前人的眉眼,脸廓,骨相,一笔一划,都让她觉得深刻而熟悉。
就像是一种宿命般,他才是她该寻的人。
二人气息交织,变得急促而灼热。
周焰紧紧扣住她的腰,微弓腰身,一寸寸地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长睫轻垂,在他浅浅的眼窝处落下一层阴影。
那抹艳丽红色,便在眼前,鬼迷心窍般,他想要一口去将她的唇瓣含住。
不再管任何的理智,也不再管任何的束缚。
不,他们本是没有束缚的,父皇与大显皇帝并未真的定下她与皇兄的婚事,思及此,周焰长指挑起她姣美的脸游走至她的下颌处,迫使她目光对上自己。
而后,哑声问她:“公主是为两国和平,而远赴我西周对吗?”
朝云被他攫住下颌处,清凌凌的眸光潋滟,她眨了眨眼睫,溢出恩声。
“既如此,嫁皇兄是嫁,嫁我也是嫁,在西周皇兄为文,我为武,百万雄兵皆在我手。”
“选我——公主的心愿,我来达成。”
他的呼吸萦绕在朝云的耳畔,紧紧相缠着。
每一句都在费尽心思,去勾她的心魂。
朝云被他拥着,不得逃离半分,她抿唇不语,心却乱得厉害,似一池春水被搅乱干净。
“公主,选我吧。”他重复着,似一种蛊惑,诱哄,在左右她的选择。
清凌水眸缓缓阖上,她是来西周和亲的,可是……求娶她之人是他的皇兄。
他们之间本该是叔嫂关系,为何……如今他却叫自己选他?
“三殿下……我应该嫁给你皇——”
最末一个字被掩住,周焰捧着她的脸,低头凶猛地吻下,他的力道极狠,直接撬开了朝云溃败的齿,唇舌被他搅动,翻涌。
静谧的殿内,唯有津液囫囵的声音缠绵不止。
殿内烛灯蜡油烧得熊烈,殿外冬风呼啸拍打着窗牖。
忽地,一道紫袍锦袖将朝云的双眸遮住,黑暗中,他的力道更为凶狠而深刻,酥麻与唇舌微痛感受变得越发明显。
门外隐约传来几道交谈之声,声音由远至近,被遮住了双眸,四周一切的响动都会变得更为明显,朝云垂下的双手紧紧攥着衣裙,门外一道男声倏然响起。
心不由得狠狠宕下,朝云下意识猛地去推周焰的胸膛。
那是大皇子周卓的声音,他就在门外,而门内,她正在被他的三弟紧紧锢在怀中,同他唇齿悱恻。
“跟着我,好不好?”
他的气息难得停下,将快要溺死在这场吻中的她解救出来,似重回水中的鱼儿。周焰低眸,眼底满是她双颊潮红的颜色,和那双清凌眼眸中的凌乱与潋滟,鬓发被他磨得微乱。
纤长睫羽随着她起伏不止的呼吸而颤动,他的唇就停在一厘之处,眸色浓重地锁着她的一举一动。
迫切地想要得到她的答案,而此刻,若是她敢说一个不字,下一瞬,那近在咫尺的唇便要再度将她围剿地水泄不通。
细密的喘气声钻入周焰的耳中,一点点地萦绕游走于他的四肢百骸。
他多想听她说一句好,然后,他就可以将攥紧在手中,再不分离。
这种念头使得他鬓角间,浮起细密汗珠。
紧张在把控着他的心,门外的声音在二人的僵持中渐渐消失,无尽的静,侵蚀着黑夜。
他方才落在的手缓缓地游走在她短袄下的背脊处,眼底满是隐忍与克制,但朝云却看懂了深暗下那一片灼热与翻涌。
“在大显,弟夺兄妻,是要受鞭笞之刑的。”
朝云眼眸闪躲着,嗓音亦是微哑着同他说着。
而下一瞬,他浑浊气息呼出,只听他认真问:“多少?”
朝云微怔,抬眸对上他那双如墨般的黑瞳,啊了一声,却见他眼底仍旧坚定,她一咬牙,说:
“五十或一百,你这样的得多挨几次。”
“好,我甘愿受这一百鞭笞,但我只要你。”
不曾有过一丝犹疑,他回答得干脆利落。
“这是大显的律法,与你西周何干?”她不解地凝着周焰。
周焰却说:“我说过,我只要你。”
既然娶你,需要一百鞭笞,那便是一百零一鞭笞,他也心甘情愿。
朝云眸色乱了,心也彻底乱了,她想,他疯了,才会如此荒唐,而她也并未好到哪去,才敢说出如此的话。
“你的父皇母后,你的兄弟姊妹,还有西周的百姓会如何看你,你——都不在意吗?”
周焰摇头,目光一寸不错地凝着她的脸,坚定道:“父皇并未为你与皇兄定下婚约,那不过是口头之传,流言蜚语会在你我定下婚约之事不攻而破。”
“至于一百鞭笞,是以我娶你之心绝非戏言。秦朝云,或许你不会相信,从初见你之时,我便已心悦于你。”
“仅凭一面之缘?”她眼眸微讶。
周焰凝着她的眸子,垂首间,他的鼻骨贴住朝云的,肌肤相贴,唇瓣相合,他只浅尝一口,而后留恋着撤离,嗓音微柔道:
“只一眼,我已认定于你。”
他的目光缱绻得不像话,朝云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今夜这颗心,算是彻底粉碎在他的眼眸,亲吻,与话语中。
“一百鞭笞,你若挨了,还得让你父皇母后心甘情愿接受你我,我方可嫁你。”
她一字一顿地回答,周焰点头,再度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凉夜如水,悬挂于天穹与乌云之上的月钩,忽明忽暗,似人的一颗心,凌乱不已。
温软唇瓣处,朱红色的胭脂被他蹭乱,微弱烛光下她的唇似釉上一层蜜亮,看得人心乱神驰。
“好。”
他沉声答。
这一夜似被齿轮转动般,一切都在改变。
回到云夕宫时,朝云的一颗心还在七上八下地不安着,春莺给她卸了珠钗妆面,服侍着更衣沐浴后,又将殿内点上一柱安神香,才拉下绢纱帘幔退下。
袅袅青烟盘绕在床幔处,一点点侵入绢纱,钻入帐中天地。
朝云在安神香的助力下,终是阖上沉重眼皮,这一夜,她做了一个极为冗长的梦。
梦中,她不再是大显公主,而是生在一个和平盛世的国家中。
她可以恣意张扬地于皇宫之中嬉戏打闹,梦中好多人将她围着打转,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从她眼前闪过。
春去冬来,时光骎骎。
她从一个稚童模样扬着粲然笑容,肆意奔跑在朱墙宫道上,途径许多人,画面一晃,她似乎与一个月白袄子的男童擦身而过。
“喂——”
模糊的声音被忽而刮来的风声盖住,朝云转头去循方才的人,却是漫天鹅雪纷飞。
又是一闪,她从巍峨皇城中奔跑至一方清雅小院中,清脆笑音充斥着整片庭院,身后一个身着星蓝衣裳的男童正紧紧追着她,口中似乎还在唤她的名字。
“绾绾!你等等我啊!”
她再回身,去循男童的身影,却在回首之际,那离她只一步之遥的男童倏然随着眼前画面倒退,朝云看不清他的脸,却听得他一遍遍地喊自己的名字。
而这个名字,是自母后逝世,再无旁人提及过的。
心中无数疑声响起,朝云抬手想要抓住那个人,却见眼前一切变动转换。
她从稚童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四方庭院变为璀璨流光的殿宇。
丝竹声靡靡,朝云愕然地张望四周,大殿高位之上,坐着一个身着明黄龙袍的陌生男人,还有一个身着凤袍的女人。
而自己的身旁却传来一道清朗的男声,正在唤着她“阿姐”。
她转头看向那个少年,却在此刻大殿变得一片寂然,丝竹乐停,殿门被人推开,一道绯色飞鱼服的身影正迈着飒踏脚步而来。
长身挺立如竹,深黄烛光打在他的身上,光影沉浮摇曳间,朝云微眯眼眸,想要将此人看得更为真切,仔细一些。
踌躇光束随着他停下脚步,于他身周落下一层阴影,半明半昧间,她窥见了男人的容颜。
那是一张如同刀锋雕刻般的脸,骨相轮廓,一分一厘挑不出任何错处。
而他的目光,也是此刻,与她相撞。
朝云猛地心底一震。
周焰,她在心中念出了他的名字。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她似乎能记起,与这人接触过的每一幕,似篆刻于脑海一般。
她清楚地知道,他吻人时唇舌的温度,是滚烫的,他抱住自己的力度,是如何用力,还有她吮他喉间微突处时,耳边沉重的喘声。
情浓时,迷乱的眼。
一幕幕,都似真实发生过般,在她脑中倒放不断。
可是分明,她不曾与他有过这些的。
她的脑中微微发疼,眼眸浑噩地扫过大殿内的一切,而此时,梦境似感受到了她的惊慌,在此刻,忽地,大殿破裂成为漫天齑粉。
一切化为一片虚空,四周喧闹的人声消失,而眼前那道绯色飞鱼服的身影却并未随之消失。
周焰还在,他并非这梦境中的虚无镜像吗?
“你……”朝云犹疑地开口。
“秦绾绾,为夫带你回家。”
原本满目冷厉的男人,此刻眼眸满是温柔地凝着她,而后朝她伸手。
“你在说什么?”朝云后退一步。
脑中飞速钻入记忆,她是大显公主,周焰是西周三皇子,为何此刻他会穿飞鱼服,又是为何,此刻他会说为夫?还有回家?
“你怎么了?阿麓和云横还在家中等咱们。”
梦境中的周焰瞳眸中泛起几分担忧,朝她一步步迈近。
“不是的!阿麓和云横是谁?”朝云躲开他的手。
正要逃离之时,她的瞳孔遽地一滞,只见白茫虚无中,走出一名身着绯色衣裙的女子,她挽着一头妇人发髻,美若秋水,正笑意盈盈地走向周焰。
而自己分明站在她二人跟前,却被穿过身躯,只见那与自己容颜一模一样的女子,扬着粲然笑容扑入周焰怀中。
周焰紧紧地抱住她,而那名女子却柔声唤着他“夫君”。
二人如胶似漆地走出这片虚无,画面渐渐重聚,朝云只见周焰与她携手踏入一座别院中。
此时应当是人间春时,草长莺飞,惠风和畅。
挂着灯笼的廊下,传来两道稚童笑声,朝云挑眸看去,远远地跑来一对孩童,他们纷纷扑入两人的膝弯处,仰头眨着懵懂的大眼睛,唤着阿爹阿娘。
正待朝云浑噩之际,身旁倏地走来方才那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
她凝向朝云,清浅一笑,柔声道:“看见了吗,这是我们的日子,朝云,回去吧,你也可以。”
“你是谁?”朝云怔愕地盯着她,眼底满是戒备。
“我是你,我也不是你,或许,你相信有另一个世界吗?”
“告诉你一个秘密,无论在哪一个世界,周焰都会爱上你。”
“为什么?”
“他曾在佛前求愿,求了你们之间所有的尘缘。”?
第96章 敌国皇子X和亲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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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晨曦初露。
殿内暖意融融,在冬日里最宜眠觉。地龙正热,梨花案上的银骨炭已然烧完,成为一截截灰烬。
朝云这一觉睡得格外绵长,直至巳时正,她才悠悠醒来。
缓缓掀开眼帘,重重床幔遮蔽了外头大亮的天光,她抬手撩开帘帐,只见窗牖处天光漏出,她起晚了,不过也好在此时无人管她。
屋内有了动静,外头的宫娥们也纷纷开始准备给主子盥洗的工具。
春莺先推门进来,迈着碎步朝她走来,朝云按着眼穴,回忆着昨夜的梦境,却恍然对上春莺的目光。
她目光怔怔地问:“怎么了?”
“殿下,您昨夜可是同西周三皇子在一处?”春莺眸光躲闪着,终是问出这一句僭越的话。
见她神情不对,朝云沉默两息后点头。
这厢春莺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见门外走来几名宫娥,旁人来了,她便只得缄默起来。
一番梳洗打扮后,已过了半个时辰。
几名服侍的宫娥,来回在她身上停留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朝云心底生疑,趁着她们出去之际,赶忙抓住春莺的手腕。
“发生了何事?”
春莺朝门口处觑了一圈,这才低声道:“今日三皇子去了西周陛下面前,自请受一百鞭笞,眼下都行刑半个时辰了。”
“那岂不是我醒来之时?”朝云黛眉拧起。
“是啊。”春莺悻悻道。
旁人不晓得三皇子是为何受刑,但春莺是大显人,是知晓律法的,再者又因前几日三皇子抱着她家公主回云夕宫一事,这阖宫上下便是不敢外传,这心中也早有几分猜测了。
哪个做小叔子的,会抱着自己的长嫂,如珍似宝的?
思及梦中情形,朝云心口一窒,倏地起身,连披风都未来得及系上,便匆匆地从殿门处往宫门外跑。
春莺赶忙在身后追着,朱墙绿瓦下,一袭碧青色衣裙的女子云鬓娥娥,与隆冬的晨风迎面相撞,不顾一切地朝皇宫里的刑场奔去。
昨夜之事,不过是她为劝退他信口胡诌的一句。
却还是被他当了真。
朝云心口发堵,十六年来,头一次体会到了酸涩发闷的感觉。
让她尤为难受,眼眶都在止不住地发酸。
这一路,穿过冬风,跑过几条宫道,她终是来到了这深宫中的刑场之处。
风雪簌簌,满地清白。
只见一排排身着甲胄的兵将正重重包围着此处,她定在原地,从兵将中找到了那一抹身影。
寒风凛冽的邢台之上,周焰一袭玄衣,面色苍白,她到来之时,只听最后一道鞭笞随着风声落下。
二人隔着几道人影,遥遥望着彼此。
玄色里衣露出几道破开的口子,看不见血迹,但她看得见那碎布在空中飘动,那一层层深色在他玄衣上洇开的痕迹,还有他冠玉般的脸颊上,唇白如雪,额间密汗连连。
脑海里响起梦中女子的话:
——“告诉你一个秘密,无论在哪一个世界,周焰都会爱上你。”
——“他曾在佛前求愿,求了你们之间所有的尘缘。”
这一刻,她再无犹豫,不顾一切地狂奔向邢台上的周焰。
数名将士将她拦在外头,朝云眼眶发红对着他们又嘶又咬,总算得到一丝间隙,她从中挤出,跑上邢台。
只见邢台上扶着木桩的青年,此刻凝着她的脸,唇畔咧开一个笑,是得偿所愿,是心满意足。
朝云鼻尖发红,眼眶也洇开红色,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很哑,许是被来时的寒风吹得说不出一句话。
周焰抬手想要拂过她的脸颊,却在垂目之时顿下动作,掌心还有泥污,身上亦有模糊血迹,不能摸她,不能抱她。
但此刻,能看着她,却是一件比任何亲昵之举,都更为让他觉得旖旎的事。
“一百鞭笞,一次不少。”
“公主,你该应诺了。”
他嗓音低哑,眼底满是缱绻地望着她,一字一句地索取。
她知他情意,而也在昨夜与此刻,知晓了自己的心意。
“好。”她哑着嗓子,直接抱住他的腰侧。
突如其来的拥抱,周焰眼瞳微震,顾不得身上的皮肉伤,只一心想要将她抱得更紧,玄衣上的血迹染上了她的衣裙,风雪盖住了淡淡腥味,只留下满地银辉。
最后,是由周焰的心腹周齐将伞递来,朝云一手掌伞,一手扶着他回宫殿。
积雪印下他们并肩的脚印,西周的冬日很冷,周焰的手却是滚烫的,一直将她紧紧握住。
即便是身上落下了极重的伤,他仍旧将周齐备好的大氅披在她的肩头,站在风口吹来的方位,一路为她挡着一切风雪吹打。
竹奚宫与云夕宫相隔两端,这一路他便一直缠握着朝云的手。
及至宫殿大门处时,朝云侧眸看他,还未开口,便见他微柔的目光凝着自己,温声道:
“陪我进去。”
分明是一句普通的话,语调也甚是平仄,但落在她耳中却像极了撒娇。
在他炙热眸光下,朝云只得妥协随他一道入了宫殿。
踏入寝殿之时,周齐与宫人们没再跟上,似是在给他二人留下相处时机般。
朝云正犹疑着殿门是关上还是敞开之时,便见周齐朝她露出一张笑脸,而后,殿门被人关拢。
屋内刚烤上地龙,此刻暖意并未充斥屋内,她转身便见卷起的竹帘后,男人赤裸的背脊,玄衣半挂在他的小臂处,蜜色肌肤上露出狰狞的鞭痕,朝云眸色微顿,在那一堆渗着新鲜血痕的伤痕中,窥见了更多已然结痂的伤。
大大小小的无数,是积年累月落下的痕迹。
或是他征战沙场之时,抑或是,他年少习武所落。
目光被他身上的痕迹所定住,她脚步微挪,很想去碰一碰他背脊上的伤,那是她不曾了解过的他,
或是说,那是这个世界里,她不曾了解过的周焰。
这般想着,脚步已至。
周焰察觉到了身后的气息,在她越渐靠近之时,陡然转身,对上朝云愣神的视线。
“想什么呢?”他一把捉过朝云垂在空中的手,轻轻地穿过指缝。
目光流连于她眸底,他衣衫褪尽,露出分明的大片块垒,朝云此刻才慌乱地移开目光。
他的乌发顺着肌肤而逶逶垂下,昳丽眉眼中流露出几分风流痞气,看得人心乱意迷。
“三殿下……”朝云语结地想要辩解几句。
他却出声纠正道:“说过了,唤我名字,若是你愿意亦可像我们西周女子唤情郎一般,唤我绪郎。”
目光坦荡,语调平和。
他似在说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一般,从他的神色中也瞧不出任何的促狭旖旎。
朝云此刻自然唤不出,她扭捏着不愿,最终却还是被他逼着喊了一句无绪。
遂愿后,周焰这才深深凝着她,略带几分希冀地问她:“你可有小字?”
“或是,阿云即可?”
他念出这个称呼之时,浓眉微折,似是觉得不该如此般,又摇了摇头。
“是绾绾。”朝云忽然开口,认真道。
“绾绾。”
他微顿,随后跟着念出她的小字,语调轻柔低哑,又重复几遍后,他似感到满意一般,低眸笑了。
“绾绾,我今晨本想先禀明父皇母后,你我之事。却被皇兄抢了先,他与荣欢昨夜醉了酒,今日便自请退婚于你了。”
朝云听闻这则消息时,有些诧异,她虽隐约觉得荣欢是喜欢大皇子的,但并不曾想竟会如此之快。
讶异之余,又听周焰继续道:“我想,也许就是这晚的一步,让你我之间,是再无阻碍。”
眼底是他泛着浓浓笑意的眼,朝云弯了唇。
他想抱她,紧紧地将她揽入怀中,深入骨髓地去爱她,却全然忘了身上的伤口。
忍痛一声闷哼,却还是被朝云察觉了,她仰头轻轻推开周焰,低声同他说,先帮他上药。
周焰随即缓缓松开她,却不依不饶地非要握住她的一只手,十指紧扣在掌心的温热感,让他觉得这并非是他入夜而来的一场绮梦。
他承认自己卑劣,自见她的第一面便已经开始觊觎她,肖想她。
即便,他之前克制得很好。
垂眸间,周焰看着腰间素手正胡乱地为自己缠着布条,朝云并无照顾人的经验,只得凭借自己的认知去给他处理伤口,最后也只是囫囵过关。
腰间缠得七歪八道的布条委实算不上好看,她拧眉有些郁色,想了想还是决定唤御医给他重新包扎,但周焰哪里舍得她离开半步,或是叫旁人来打扰他们半分。
这般软磨硬泡的,最终她被抱上腿间,被他教着搂住脖颈处,螓首垂下,二人相吻。
一吻停下,趁着喘息间隙之时,朝云低声问他:“既是大皇子放下婚约在先,为何你还要执意受鞭笞之刑?”
“我想娶你,便得照你们大显的规矩来,一步不可错。”
听到这个回答,朝云心间一颤,紧了紧与他交握的手背,嗓音发涩地骂他:“死脑筋。”
“秦绾绾,我只想要你”
多少苦,都甘之如饴,因为你才是这贫瘠生命中唯一的甜。
因着受刑那日周焰吹风受寒,虽是包扎了伤口,但最终还是夜里突发高热,请了御医诊治。
西周的十二月,随着周焰的鞭笞之刑而结束。
一月初春,大地回暖。
周焰在宫中养伤,这些日子鲜少出宫办差,而大皇子周卓忽传与大显公主解除婚约,转而与自小青梅竹马的荣欢郡主定下婚约,月底便要成婚。
满宫哗然,此消息也在隔日传遍坊间,流言之快,已是西周人人皆知。
正当众说纷纭,开始调侃这位大显公主空有美貌,留不住男人心惨遭抛弃之时,再一流言传入坊间。
是说,大皇子周卓前往大显求亲本就不是为自己而求,而是为了其弟,西周战神三皇子周焰所求。
本就是两桩姻缘,硬是被人以讹传讹,才导致了今日这桩闹剧。
流言被攻破,众人也便转了话题,谈及两桩婚约定于何时。
大皇子与荣欢郡主是定好了,而这位大显公主与三皇子可并未定好。
坊间倒是讨论得热火朝天,而宫中的正主却是一头雾水。
周焰重伤未愈,为防止旧伤再发,西周皇帝倒是想让他多养一些日子,便迟迟未定下婚期,朝云自然也想着身体为重,这几日也是搜罗着自己带的一些稀贵补药让周齐成堆地搬回了竹奚宫。
连着三日后,周齐主动来云夕宫登门了。
朝云正想着再搬些过去才好,却见周齐脸色悻悻地邀她去竹奚宫做客。
这随着他软磨硬泡的,朝云刚踏入宫殿大门,便撞上养伤的某人倚在廊柱下的身影。
青年肩上随意披着浅色薄氅,里衣领口处微敞,露出小片蜜色肌肤,他凤眸微挑,一寸不错地凝着前方的纤瘦身影,而后朝她招手示意。
朝云半信半疑地挪着碎步过去,刚走至他身旁,便见一只长臂朝自己伸出,一把箍住自己的腰侧,直接扑了他满怀。
鼻间钻入她身上馥郁清甜香气,周焰眸色深暗,另一只手攫住她小巧的下巴处,迫使她抬眸对上自己的目光。
嗓音带了几分喑哑道:“秦绾绾,你成日送这般多补药是想做什么?”
“给你补补嘛。”朝云眨了眨眼,老实回答。
周焰气极反笑,大掌肆意游走在她的腰侧,贴着她白玉般的耳垂处,低语道:
“不准再送,你未来夫君身子好着。”
咬牙切齿的一句话落下,朝云狐疑地瞥了眼他的腰腹处,周焰脸色一黑,冷声威胁道:
“不信,你大可现在试试。”
她默了半晌后,才陡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朝云抿唇,素白指尖勾住他腰间松松系着的革带,尾音一勾,几分暧昧道:
“殿下也不怕伤着腰。”
难得被她这般反将一军,周焰眸色翻涌,掌心力道更重,将她紧紧地往自己怀中带,直至朝云感受到了一处危险,这才与他嬉闹着分开。
纠缠间,周焰肩上薄氅滑落,朝云倏地将薄氅抓住,又为他重新披上,手自然而然地勾住他的脖颈,再抬目时,两人瞳眸渐沉,心有灵犀地去吻对方的唇。
吮吸,描摹,温柔,绵长。
满园春色为他们做景,流云金光缓缓洒落至巍峨殿宇处,穿过飞檐翘角,路过罅隙洒落在廊间石阶处。
一月末,大皇子与荣欢郡主大婚,整座皇宫都挂满了喜灯红烛。
皇宫的喜事是继而连三的,二月初,皇帝定下了三皇子周焰与大显朝云公主的婚期,是二月廿一,据钦天监推测当日暖阳正好,宜嫁娶。
宫中上下都在张罗着这场婚事,而另一边大显皇帝接连写信至西周问候女儿与西周皇帝婚礼事宜。
二月廿一这一日,万事俱备,风和日暖。
整座云夕宫中,挂满喜灯,廊下一阵惠风拂过,满眼的红色雕花灯笼随之打转。
喜婆将朝云妆面上最后一笔花钿落下,为她盖上火红盖头,由着春莺搀扶走出了殿门。
庭院内,一袭滚红喜袍的青年,长身修劲挺拔,容颜俊美,从春莺手中接过那双纤细柔荑,一步一步走出宫门。
一趟流程下来,周焰扶着朝云的手,终是踏入了竹奚宫。
皇帝皇后皆已拜过,周焰直接忽略了敬酒一事,从喜婆手中抢走了送入洞房的活儿。
喜婆与丫鬟们都是一脸怔忡,尚未反应过来便被周焰给关在了门外,喜婆心中想起一些要紧之事还未嘱咐,赶紧拍门喊着:“殿下,奴婢还有事情没交代给皇妃!”
“不必了。”里头是男人不容置喙的拒绝。
喜婆无奈,只得又道:“枕头下面是奴才要教皇妃的!皇妃记得看看!”
那档子事,她怎敢直接说出口,只得含糊着朝里头递声儿,也不知里头听见与否。
而此刻的屋内,红帐绫罗重叠,喜烛燃燃,朝云坐在床畔,盖头挡住了眼前视线,她垂眸看着嫁衣上浮动的身影。
越来越近。
他从一旁的金盘中捻起玉如意,将她凤冠上的盖头挑起,满室烛光映照在这张美艳绝姝的脸上。
二人凝着彼此,片刻后,相视一笑。
眼前似划过许多支离破碎的片段,而后又散去。
周焰将合卺酒端起,于她身侧坐下,目色温柔地看向她,道:
“总觉得,我早该娶你了。”
朝云心口猛地一颤,想起了那场梦境,美目弯起,接过他手中递来的合卺酒,悠悠道:
“或许,咱们有前世今生的缘分。”
“看来也不止前世今生,应当是生生世世,都非你不娶。”
烛光葳蕤间,系着红线的合卺酒两端摇晃交织,而后红帐轻垂,床畔的地面滚落一地凌乱红衣,少顷,又见枕侧滚落半卷小册子。
夜半子时。
朝云抱着他的肩头,美眸潋滟地凝着他俊挺容颜。
她明白,没有前世今生,只有此生此刻。
那是他在诸佛跟前,求来的一场红尘缘。
从此,每一个世界,周焰都只会爱上秦朝云。
沧海明月,终是圆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