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你经常摸别的男人手?”……
叶珂顺着陆判的话朝车外看去, 入眼是一幢又一幢熟悉的建筑,它们组成规模相当庞大的建筑群。而随着车辆继续朝前行驶,高大巍峨的校门出现在叶珂眼前。
——星海市第一医科大学
“是一所大学。”叶珂说, 想到什么, 又补充道:“我妈妈本科和研究生都是在这所大学读的。我在隔壁学校, 就在前面。”
车辆继续行驶, 会经过叶珂的大学,她就读酒店管理专业, 暑假结束后, 便会升入大二。
叶珂有意带陆判去她学校转一转,但车却提前被陆判叫停了。
“车靠边停一下。”
陈鹏闻言, 立刻将车靠着路边停好。
叶珂转头, 目光好奇地看着陆判。
陆判依旧维持着侧头看向窗外的姿势。
他的目光停留在前方巍峨校门上“星海市第一医科大学”九个字上。
脑海深处,一道苍老模糊的声音,正随着他的视线落处,缓缓说道:“我曾经在星海市第一医科大学执教……”
声音伴随着轻微的回响, 似乎说话之人正处在一个封闭宽敞的空间。
“陆判。”
“陆判。”
身旁,叶珂小声唤道。
陆判听见了,但没有回应。
他还在想方才那道, 于他脑海深处突然升起的声音。
他一定在什么地方, 或者什么人那里,听说过这所大学。
一旁,叶珂察觉陆判对星海市第一医科大学似乎很感兴趣, 便问:“你要去里面转一转吗?”
陆判转头看向她。
叶珂稍稍偏了偏头,看着他的眼睛道:“我对这里很熟悉。”
陆判:“因为你母亲曾经在这所大学就读?”
叶珂点头。
陆判盯着她,没说话,但也没有拒绝。
过了一会, 他说:“去里面看一下。”
叶珂闻言,倾身对前方驾驶座的陈鹏说:“车子可以直接开进去,在值班室登记一下就行。”
陈鹏依言照做。
黑色奔驰沿着校园道路一路缓慢行驶。
叶珂将后座的车窗全都降下。
假期,白天校园里除去操场几乎没什么人,也少有车辆,因此车窗降下后,并未有噪音涌入,反是夏末的微风袭来,吹拂到皮肤上,带来轻柔舒适的触感。
叶珂兴致很高,侧身指着车窗外一幢又一幢校园建筑,向陆判讲解。食堂、体育馆、教学楼,以及有上百年历史的图书馆,都被她介绍了一遍。
末了,她看了眼天色,问:“要下车走一走吗?”
没有人回话。
车厢内一片安静。
叶珂转头,目光直接地看着陆判。
陆判知道她在盯他,偏头看了她一眼,便神色淡淡地收回目光。
他看向窗外,但视线并不集中。
叶珂觉得陆判在想什么事?
她有心想问,又直觉他不会回答,想了想,便不在多言,只身体后倾,选了个舒适的姿势静静陪坐在他身旁。
但这份安静并未持续太久。
很快,安静的车厢内再次响起她节奏平稳的声音。
“这所大学是星海市面积最大的学校,有一个小型人工湿地公园,和长达一公里的梅林路。等再过一小时,到了傍晚,会有很多住在附近的家长带着小孩到学校里面闲逛。”
“春天景色最好的时候,甚至会有人趁着周末带着一家人驱车到这里游玩,还有不少拍婚纱照的新婚夫妻。”
陆判照旧没回话。
正在开车的陈鹏觉得无聊,闻言,便索性和叶珂聊了起来。
“你对这里很熟悉,经常来这里?”
陈鹏年近四十,是一个实打实的中年人。
但他知道自己职责所在,作为被齐翰安排在陆判身边的“保镖”,从不会在叶珂面前摆任何的长辈架子。因此,倒是一个非常合适的谈话对象。
叶珂说:“我妈妈以前经常带我来这里。有时,我爸爸也会在……”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渐渐的,叶珂也没了谈话的兴致。
她靠坐在车椅上,一秒、两秒,时间在静谧的氛围中慢慢过去。
某一刻,不知是想到什么,她侧头看向身旁的陆判,在短暂的犹疑后,没有经过允许,便偏头靠了上去。
最开始,叶珂还存着试探的心思。
但在脑袋靠在对方肩头时,她很快改了主意,不仅整个人靠在他身上,还伸手姿态强硬地挽着他的手臂。
“你干什么?”陆判问。
叶珂靠在他肩头,他说话时,声音似乎就响在她耳畔。
她沉默半秒,小声说:“靠一下。”
陆判不由得微微皱眉,直接道:“你起来。”
他又不是石头做的雕像,她整个人靠过来,触感和体温透过布料传达到他身上,他不会没有感觉。
叶珂没动。
陈鹏察觉后座的争执,透过中央后视镜快速扫了后座的两人一眼。
约莫半秒后,叶珂松开挽着陆判手臂的手,自动坐正身体,拉开两人的距离。
陆判侧头看向她。
两人目光对视。
陆判以为叶珂不会再作妖,哪知她却在两人目光对视仅半秒后,便再次身子一歪,整个人靠了过来。
陆判:“……”
正在他要伸手将人推开时,叶珂小声说道:“你让我靠一下。”
这声音让陆判想起曾经见过的一只满含试探,眼神既机敏又倔强的小猫。
柔软可爱,张开的猫爪甚至无法在对手身上,划拉出一道具有威慑性的、见血的伤口。
他伸出的手顿在半空。
叶珂瞧见了,目光在他半举着的右手上停留一瞬,觉得他这手势似乎是想将她推开,想了想,伸手按在他的手背上,将他的手压了下去。
她没有立刻收回手。
陆判一直在忍耐,片刻后,他道:“你要靠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
说话间,叶珂按压陆判右手的手不自觉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手背。
她不是有意的。
但这个动作……似乎……确实有点冒犯。
陆判在她动手仅半秒后,手腕一转,反拽住她的手,稍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推开了。
叶珂被他推的半转过身体,后背重新抵靠在车椅椅背上,是一个十分端正的姿势。
她眼睛盯着前方,想了想,还是转头对陆判解释道:“我不是有意的。”
“你经常摸别的男人手?”
“我没有。”叶珂摇头。
陆判盯着她,她脸颊带上几分浅浅的红晕,在车厢内倏忽而过的光影中,眼神有种内敛的乖巧
看来她脸皮不算太厚,还知道脸红。
“你方才……”
“方才怎么?”
“没有很认真推我。”叶珂说。
陈鹏不是有意偷听,但车厢空间狭小,后座的两个年轻人态度又十分坦荡,从未想过要压低声音,避免谈话内容被他听去。
四周一片安静。
陆判静默了好一会,才道:“所以?”
叶珂觉得陆判其实并不抗拒她的靠近。他刚才推她的力度不痛不痒,像是在玩闹。或者不止是玩闹,而更像是在勾引,勾引她再次靠过去。
总之,他没有很认真拒绝她。
“你——”
叶珂话刚开口,便戛然而止。
因为她的脸被人掐住了,并且是两侧脸颊肉最多的部位。她脸很小,脸部线条流畅,五官精致,看着瘦,但脸上其实有不少肉,前几年还有明显的婴儿肥,成年后才慢慢消下去。
陆判掐着叶珂的脸就是不想让她说话。
但她的眼睫不停地眨动,眼睛传达的情绪十分丰富,你甚至能从她眼睛里猜出她想说什么。
他不可能一直掐着她,或者让她闭嘴。
陆判很快将手松开。
叶珂盯着他看了一会,才问:“你为什么要捏我脸?”
“你话太多了。”
“……”
叶珂安静下来,少顷,她解释说:“我刚才其实心情不太好。”
“我在星海市长大,小时候,我妈妈经常带我到这里玩。那时候,我爸爸也在。但你来我家这么久,也知道我家现在是什么情况。”
她轻轻叹了口气,“好在我现在年纪大了,不像以前那么脆弱,只是偶尔有点难受。”
她说罢,见陆判不吭声,便又慢慢挪动屁股,朝他靠近,直到近的不能再近了,方才抬眸定定地瞧着他。
她看的很认真,但眼睛里并没有任何令人不快的情绪或欲望。
很干净。
干净到两人眼睛对上时,四周的空气似乎都安静下来。
陆判冷静地评价道:“你看上去不像是过的很惨的样子。”
叶珂说:“那是物质方面,但我情感上是有点缺乏的。你知道的,我爸爸常年不着家……”
陆判不想听叶珂说这些,一个人说的和她的实际情况总会有差别。而且就目前看,她可不像是没人疼爱的小可怜。
他转头看向车窗外,说:“下车走走。”
陈鹏这时已经开着车在学校转了好几圈,对这里已经有了大致印象。
此时夕阳未至,日照仍有几分强烈,在陆判说过那句话后,他没有立刻停车,而是继续朝前开了一段,临到叶珂所说的小型人工湿地公园旁,方才将车停下。
叶珂跟着陆判下车。
陈鹏走在两人身后,即便是假期几乎没什么人的校园,他也注意留意着四周的动静。
陆判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见陈鹏刻意将车停在这里,便转身朝植被丰富的区域走了进去。
他们坐在车上时,没发现学校有什么人,但走进这片植被茂盛,有荷花、芦苇的地段,便不时能看见一两个人影。
这个时间,会出现在这里的,大多是还未步入社会的年轻人。学生,或者是年龄更小的孩子。
叶珂看见有两个小孩在草坪上哼哧哼哧挖坑,地上放着一颗苹果树苗。
另一个小孩则提着一个橙色的塑料小桶,颠颠地跑到人工河道水量最浅的地段,蹲下身去舀水。
叶珂肉眼衡量了一下,觉得这小孩还算安全,即便一头栽进水里,也最多滚上一身泥巴,把衣服打湿,便没出声阻止。
她在石道上,和陆判齐平,一边慢慢走着,一边说:“我以前也经常来这玩,特别是春天、夏天和秋天。”
“和那个小孩一样?”
叶珂自言自语惯了,没料到陆判会回话,愣了一下,才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是那个正在河边舀水的小孩。
她“嗯”了一声,说:“小时候,我也有一个橙色的小桶。我拿那桶装过蝌蚪,就是在这里逮的,我还装了一些水草和泥巴进去。”
叶珂记得当时她是和易尧、桐月一起来捉的蝌蚪,回家后,她兴致勃勃准备将小蝌蚪养成小青蛙。但那时,家里的佣人阿姨看见了,说她捉的不是小青蛙,而是癞蛤蟆。
她心里是不愿意相信的,又不敢继续养下去,只好提着塑料小桶,将满满一桶的小蝌蚪交付给隔壁的李重言,让这个大她两岁的哥哥帮忙养。
事实证明,成年人果然见多识广,小蝌蚪最终长成了癞蛤蟆,并且是无数只癞蛤蟆。
夏季的某个雨夜,无数只小癞蛤蟆从摆放在花园角落的水盆里爬了出来。
不知是室内的温度,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因素吸引了它们,在雷雨交加的夜晚,它们争先恐后地朝大厅爬去,因此暴露了踪迹,让当时正在李重言家作客的小叶珂清楚地看见无数只小癞蛤蟆朝她涌来。
她之前将那桶小蝌蚪交给李重言时,故意瞒着他,没说小蝌蚪以后有可能会长成癞蛤蟆,只让他好好养。
他确实有好好养。
但在那之后,叶珂再没了捉蝌蚪的心思。
陆判停下脚步,看着那个正蹲在河边舀水的小孩。
叶珂也跟着停了下来。
他们都在等对面这个身高不足一米的小孩舀好水后,离开河边。
直到小孩提着装满水的橙色小桶站起身,叶珂看见“他”的脸,明显愣了一下。
而在这瞬间,对面被叶珂视作男孩的小女孩已经转过身,兴冲冲地提着小水桶朝小伙伴跑去。
叶珂看着小女孩的背影,看着她要掉不掉的大裤衩,脏兮兮的T恤,以及短的不能再短的头发,转头问陆判:“你觉得……她是男孩还是女孩?”
她问的很认真。
陆判用眼神回答了她。
——自然是女孩。
叶珂:这样啊。
“你把她看成男孩了?”陆判问。
“嗯。”叶珂说,“她头发太短了,而且身上的衣服也是男孩的款式。”
她安静几秒,说:“我小时候不是这样的,我头发很长,而且总是穿裙子。”
陆判闻言,突然想到很久之前,他母亲孙若云对他说的话。
“你们小时候见过。”
五年前,在星海市临近海边的一间度假公寓内,孙若云看着年少的陆判道:“是在你四岁那年,当时你刚做完手术,身体虚弱,心情也不是太好,我便趁着假期,带你到星海市旅游散心。”
“叶珂父亲赵金杰是你爸爸的朋友,得知我们到来,主动邀请我们到他家做客。”
“她送了你一颗糖。”
第62章 不相信造物主的存在
森林被夜幕笼罩, 黑暗融入潮湿的空气,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猎物与捕食者在夜色下展开新一轮的角逐, 惊险刺激的场面, 疯狂逃窜的余韵, 尖牙和利爪刺进猎物皮肉的声响。血液迸溅, 捕食者大获成功,开启当夜第一顿美味大餐。
而在不远处, 一座由钢筋和混凝土构成的建筑静静地矗立在夜色中。
……
南亚森林, 一座秘密生化研究所内。
年轻的研究员穿着挺括的白色制服,背影清瘦挺拔, 在安静的实验室, 独自一人进行白天未完成的工作。
灯光透过窗户玻璃,驱散室外一小片黑暗,直到夜色褪去,朝阳高升, 日光穿透茂盛的林木,降临整片大地。
日复一日,冬去春来。
研究员从青年到中年, 再从中年走向暮年。
生化研究所共有九层, 地下六层,地上三层。
研究所的特殊设计,足够前来工作的研究员在此处自给自足。干净的独立水源, 引用地下水进行发电,果蔬等日常需要的食物,在自然资源丰富的森林更是可以轻易培养与获取。
至于实验所需耗材,以及日常生活中所需要的其它物资, 定期由外界供应。
这是一个有着完善运转系统的生化研究基地,保密度极高,因为远离人类文明所在区域,因此罪恶不被审判,道德为科学让步,一切不合理的行为皆被纵容。
鲜血与罪恶存在于每一场实验,周而复始,如同邪恶的活祭仪式,以祈求“神迹”再次降临。
在这里,研究员可以轻易获得许多物资。
这些物资由内部完善的运转系统和外界提供,或昂贵或便宜,或罕见或寻常,但唯独不会包括一颗来自普通商店、由彩纸包装的糖果。
储藏室内,许硕打开液氮罐,白色雾气缓缓下沉。
从青年到暮年,他一头黑发染上白丝,原本清瘦挺拔的身形变得瘦削,眉心与嘴角两侧挂上年老之人惯有的纹路。
深夜,他全神贯注于手上的工作,没有注意身后的小女孩正慢慢朝他靠近,又谨记着他的警告,在他身后两米处停下脚步。
许硕年轻时,曾在这座创建于上世纪二十年代的秘密生化研究所长期工作,十数年间,除去外出工作交流,从未离开。
此后,为寻求突破,他在四十三岁那年主动去到星海市第一医科大学执教,并借机与星海市生物研究院进行深入合作与交流——BTPC实验室便诞生于此。
他再次回到这里,已是二十四年后。
安静的夜晚,听到来自身后的询问声,许硕没有理会,等到将手里的工作做完,方才站直身体,转身看向身后,穿着一条白色蓬蓬裙,一脸稚气的小女孩。
“我得、有我的、名字。”小女孩仰头看着他再次说道。
储藏室明亮的灯光下,小女孩站在年已七十二岁的许硕身前,不足一米的个头,肉嘟嘟的鹅蛋脸,皮肤很白,一双圆眼又黑又大,额前的齐刘海是十分粗糙的一刀剪成的样式。
许硕一向不喜欢她出现在实验室、储藏室这类工作性质特殊的房间,但整座生化研究所,可以容许非专业人士活动,或者说容许小孩活动的区域并不多。
他虽然对在核心工作区域看见她的身影,略为不喜,但也没有严格管控她的活动范围,特别是在晚上。
不过这个时间点,她应该已经睡下了,而不是出现在这里。
许硕目光冷静地打量对面的小女孩——她右手握着一颗拆到一半的糖果,是用彩色糖纸包装成蝴蝶样式的水果糖。似乎她正准备在上床前把这颗糖吃掉,但因为想到什么重要的事情,于是没来得及将糖纸拆开,便跑来找他。
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许硕想,无论是不合时宜的糖果,还是眼前这个从哇哇大哭的婴儿,长到如今会用准确的语言表达自己想法的小女孩。
五年前,位于星海市的BTPC实验室逐渐被以白澍为代表的年轻一辈占据。
许硕作为BTPC实验室最初创建者之一,近十年未有任何科研产出,又因性情恶劣,在实验室任职的数十年间,或有意或无意得罪过许多人,连他的诸多学生,对他都并无任何亲近之意。
他在实验室的待遇大不如前,人到晚年,体能出现明显的下降,心中郁气横生,平日里愈发板着一张脸。
他本便令人不喜,由此愈发惹人厌烦。
年轻时做错的事、得罪的人,如同蛰伏在暗处的打手,在无数个不经意的时间点,纷纷奔至他面前,向他挥出不留情面的一拳。
彼时,许硕六十七岁,孑然一身,对星海市与BTPC实验室并无丝毫留恋,在将叶芝留在实验室的影象彻底删除后,便回到了这座位于森林深处的秘密生化研究所继续工作。
那时,整个生化研究所,连他在内,只有五人。
而他在回到这里的第三个月,顺利研发出一种超级血清,并于两年后,经由这种超级血清,成功将一名普通人类男性,改造为拥有超强能力的进化者——既生化改造人XR。
消息很快泄露出去。
这座位于南亚森林深处的秘密生化研究基地,很快被BTPC实验室背后的势力全权接管。
上世纪二十年代,那场波及全球的黄金陨石雨被世人视作神迹。
而在这个封闭偏远的生化研究所,生化改造人XR,亦被知情人视作另一个“神迹”。
这一年,许硕七十岁。
也是在这一年,他不再是生化研究所唯一的主导人。
无数陌生人入驻,有负责协助他继续完善实验的科研人员与助理,诸多后勤管理人员,荷枪实弹的士兵,以及……不时前来探望的身份成谜的人。
晚年的许硕由此感到一种行动受到制约的不适感。
而小女孩,或者说躺在一堆生化废弃物中哇哇大哭的小婴儿,便出现在那个特殊的时刻。
由于地处偏远,以及此前人手有限的缘故,从一开始,在这座秘密生化研究基地产生的生化废弃物便未得到认真处理。
最初是各种实验耗材,废弃的玻璃制品、被污染的金属物品,用过的吸管、注射器、一次性手套等,动物尸体与被解剖的器官,血液、粪便、呕吐物掺杂其中,散落在野外,堆积成山。
到后来,他们开始在人身上进行实验……
在南亚森林深处,一座由各类生化废弃物,甚至是人类尸体堆积而成的“小山”已经存在有百年之久。
许硕虽然对外面势力介入生化研究基地感到被制约的不快,但也有利用入驻此地的士兵与诸多后勤管理人员,清理这堆污染物的想法。
——而小女孩,便诞生于那片存在数十年、由各类生化废弃物堆积而成的“小山”上。
那一日,循着内心的某种直觉,许硕来到这座庞大的、堆积成山的生化废弃物旁,眼睁睁地看着一滩分辨不出是什么物质的黑泥中,挣扎出一个人类婴孩的大概轮廓。
直到婴孩的哭泣骤然划破森林的寂静,他走上前,看见一个浑身赤丨裸的婴儿。
许硕从不相信造物主的存在,即便亲眼目睹小女孩的诞生,也依旧坚信这是出于某种他目前无法解释的科学原理。但偶尔,在偶尔几个短暂的瞬间,看着小女孩茁壮成长,与人类毫无二致的身体,他也会有将小女孩公之于众的想法。
但只是偶尔。
“为什么、你们都有,而我没有?”
在头发花白的老者陷入回忆时,小女孩迈着小碎步慢慢朝他走近,仰头小声问道。
她嗓音稚嫩,断句断的十分可爱,但意思表达的十分明白。
——她需要一个名字。
许硕闻言,面上表情不变,低头回视她的目光,但说的、却是完全不相关的另一件事。
“我最近有一个外出的机会。”
小女孩歪着头,一脸认真地听着他的话。
许硕看着她,一字字慢慢说道:“是作为国际警署的合作方,在圣瓦的一家医院工作。届时,我将有机会接触到更多活着的进化者,如果计划顺利,会长期待在那里——”
“你不会回来了吗?”小女孩问。
她打断了他的话。
“我会回来。”许硕回答道:“XR目前仍在观察阶段,他会继续留在这里,而我会定期回来看他,直到我确认他是一个合格的实验体。”
“那我呢?”小女孩咬着手指问:“你会回来看我吗?”
许硕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这是不一样的。
小女孩和XR并非同一类人,他们有着本质的区别。而所谓的“看”,也具有不同的含义。
“你也看看我吧。”
或许是察觉到面前老人疏离的情绪,小女孩忍不住说道。
她像是在祈求,但因为嗓音过于稚嫩,这句话从她口中说出,倒并未有太多伤感的情绪。
“你要听我把话说完吗?”许硕神色冷静地问道。
小女孩乖乖点头。
“你可以选择留在这里。”许硕道:“我会给你留足够的食物,和在研究所一定范围内自由行走的权限,你的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当然,你也可以和我走……”
“我和你走!”许硕话未说完,小女孩便抢先回答道,稚嫩的语气带着迫切和真诚的情绪,说完,还傻乎乎的乐了起来。
第63章 我们以前见过吗?
十五年后。
星海市第一医科大学, 公园内。
“我们以前见过吗?”在叶珂大脑放空,看着前方绿意深浓的景色时,身旁突然传来一道毫无由来的询问声。
叶珂转头看向陆判, 说:“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陆判:“只是想知道我们以前有没有见过。”
“我们有见过。”叶珂回答说, “五年前, 你来星海市度假, 那时我在你母亲租住的度假公寓住了一段时间。你忘了吗?”
有关于五年前,两人在度假公寓短暂相处的经历, 陆判自然没忘。他便是在那时察觉叶珂的古怪, 知道世上有这么一个人,不会被他窥探到内心的想法。
这对他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 他曾悄然探测每一个从他身旁经过, 或熟悉或陌生的人的脑域,试图找到同叶珂一样的人,却一无所获。
他由此知道,那个叫叶珂的少女, 是一个特殊的个例。
他不可能会忘记这件事。
“我不是指五年前。”陆判看着她,说,“我想知道, 我们在更早之前有见过吗?”
叶珂:“我没有印象。你呢?”
她看着陆判。陆判也正低垂着眼睑看她, 眼眸乌黑沉静,似乎带着某种幽微的情绪,语调却十分平常:“我们小时候有见过。”
叶珂顿时来了兴趣, “什么时候?”她问。
但主动挑起这个话题的人,却再没了先前的兴致。
陆判皱起眉头,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件事,只一面转身朝公园外走去, 一面回道:“是我母亲说的,她说我们小时候见过。”
“所以,你也没有印象?”叶珂看着陆判的背影问。
她跟在他身后走着。但他步伐很大,走的很快,她不得不调整自己的步频,跟上他的脚步。良久,都没有听到他的回话。
直到两人走出公园,在路边的人行道上站定。
陆判转身,越过叶珂肩头,看向不远处的陈鹏。
陈鹏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两人身后,此刻,感受到陆判的目光,迈步向他走来。
而在等待陈鹏走近的短暂的几秒钟内,叶珂从陆判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看出一点并不难分辨的情绪。
“你看上去好像不怎么高兴?在想什么?”她轻声问道。
陆判闻言,视线从陈鹏身上移开,在叶珂面上浅浅打了一转。
他不答反问:“你心情很好吗?”
叶珂:“。”
陈鹏在这时走近,出声问道:“是要回去了吗?”
陆判“嗯。”了一声。
叶珂:“可是我还想再待一会儿。”
陆判:“那你自己逛。”说罢,又道:“陈鹏留给你,到时候让他送你回来。”撂下这句话后,他转身离开。陈鹏的声音却从他背后响起:“齐翰让我跟着你。”
陆判脚步倏地一顿,少顷,回转身静静地看着陈鹏。
夹在中间的叶珂隐约感到一点不对劲,下意识朝一旁挪了挪,让自己不至于被两人“对峙”的视线波及。少顷,见他们并不开口说话,想了想,主动道:“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她有意打破眼前莫名变得僵持的氛围。
陈鹏十分配合,立刻说:“那我送你们回去?”。他是询问的语气。
陆判却在这时,突兀地笑了一声。声音很轻,在夏日临近傍晚的时刻,莫名带着点冷意。
陈鹏一瞬间神经紧绷,在反应过来前,身体已经下意识做出了响应——是一个警戒的姿态。他浑身肌肉贲张,整个人如同张开的弓、拉紧的弦,蓄势待发,似乎下一秒,便会出手攻击!
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对面的青年身上。
陆判察觉到陈鹏突然显露的凶狠,一抬眼帘,目光极为直接地看向他。
在目光相交的一瞬,陈鹏陡然清醒过来。
当初陈鹏和宋万里,被齐翰安排到陆判身边时,一共收到两个明确的指示。
第一个指示是保护陆判人身安全。第二个,则是密切监视他的身体状态,并及时上报。
“他的存在对于我们破获这起案件,具有不可小觑的价值。当然,如果能将他彻底拉拢到我们这方,对我们将百利而无一害。”
这是齐翰的原话。
彼时,陈鹏只当齐翰口中陆判的“价值”,在于他是陆诚之子的身份。毕竟,国际警署所掌握的有关于BTPC实验室的线索,都来源于早已去世的陆诚。
但现在,陈鹏却知道,不会是这么简单。
他尽量自然地半垂下眼睑,收回和陆判对峙的目光,思维迅速转动,余光瞥见一旁正若有所思看着他们的叶珂,心中一动,状似随口道:
“要不车钥匙给你,你直接开车回去。我在这陪着她,等逛完了,我们再打车回去。”
他说着,一面朝陆判走近,一面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递向他。
陆判没接钥匙。他看向陈鹏的目光十分冷淡。
叶珂不得不走上前,伸手接过陈鹏递来的钥匙,转向他说道:“我也会开车,我送他回去吧。”
陈鹏看向她,说:“可以。”
话落,他不在多留,越过两人,大步走了。
叶珂盯着陈鹏的背影,直到他走远,方才看向静静站在一旁的人,问:“你不喜欢他,为什么?”
陆判沉眉看着叶珂。
她太过敏锐,眼睛像猫一样,看向他的目光既专注又好奇。做事却喜欢直来直往,和刚才的陈鹏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仿佛毫不担心会无意间惹怒他……
“走吧。”
陆判没有回答,转身沿着人行道,朝此前汽车停靠的大概方位走去。
叶珂跟在他身后。但她不想总是盯着他的背影,于是快走几步上前,和他平齐。
陆判察觉自己的手被人握住,他停下脚步,低头时,正巧看见叶珂伸手主动与他五指相扣。
“你什么意思?”
傍晚时分,夕阳斜射而来,橙红色的光晕落在临近的湖面上,微风拂过,泛起粼粼的波光。
叶珂感受到陆判垂落的视线,不知道为什么,呼吸突然变得有点迟缓。她话说的很慢,不是迟疑,而是思索后的准确描述:“我觉得,这样会……更亲近。”
而她内心也确实想要和他更亲近一点。
陆判早在那天夜里,便察觉叶珂对他隐约的依赖。刚才在车上时也是这样。她总想靠着他,特别是在她感到无助或难过的时刻。
像一只小猫,主动寻求安全舒适的怀抱。
而他,是她触手可得的人。
陆判不明白叶珂为什么会有这种错误的认知,“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他的声音带着某种未知的威胁。
叶珂微微皱眉,没有立刻回答。见他想要将手抽回,她眉头一瞬间皱的更紧了,反问道:“我对你不好吗?”
陆判:“。”
“我一直在照顾你。”叶珂说,“但你总是表现的很冷淡。”
如果不喜欢,可以明确拒绝。但他没有。他只是表现的,好像不喜欢她的靠近。
“我想要保护你。”叶珂没有别的意思,她只是将事实说了出来:“你到我家的第一天晚上,我就因为你被官曼曼殴打了一顿。其实我是可以偷偷跑掉的。但我想尽快叫来李重言帮你,而那通打给李重言的电话暴露了我的存在。”
他们站在公园外围的人行道上。
傍晚时分,夕阳斜照,四周逐渐出现携家带口前来游玩的行人。偶尔,会有一两个经过的年轻人,朝他们扫来好奇的目光。
陆判低头看着叶珂,很平静地问:“你确定你要继续说下去吗?”
叶珂也发觉四周的行人逐渐增多。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垂眸看了眼两人交握的手,想了想,将手松开。
她迈步走在陆判前面,语气平常地说:“那我们走吧,我记得车好像停在前面。”
叶珂开始带路。但在经过一段被数棵高大的银杏树笼罩的石砖路时,她的注意力不自觉地被斜前方一栋三层建筑吸引。她觉得这栋建筑有点熟悉,等想起这是母亲叶芝曾带她来过的地方时,她下意识地转动脚步,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陆判跟在她身侧。
叶珂走进大厅,目光朝四周扫视,见没什么人在,便又循着记忆左转,约莫两分钟后,进入一段半开放性质的走廊。
走廊两侧张贴着人员信息表,似乎是在这栋大楼工作的研究员的个人简介。
陆判一抬眼帘,视线无意间扫过,掠过一张张照片,被一个熟悉的名字吸引。
——许硕。
他怔了下,目光上移,去看名字上方的照片。
照片上的男人约莫四五十岁,脸颊窄瘦,相貌平常,只一双眼睛沉默中夹带着一丝拒人于千里的冷淡。让他在一众穿着相同的白色制服、同样不起眼的研究员中,显出一丝有别于他人的气质。
许硕于十五年前离世,终年七十二岁。
陆判在查看叶芝资料时,曾对她的导师许硕——疑似引领叶芝进入BTPC实验室的人,进行过简单了解。
但当时,国际警署的调查重点一直在叶芝身上,对于早已去世的许硕,并不如何重视,交给陆判的只是一份简略的文字文件。
他从未看过许硕的照片。
这是第一次。
陆判的突然驻足吸引了一旁叶珂的注意。她偏头,问:“怎么了?”。没有得到回应,她循着陆判的视线,好奇地抬起眼睑,在对面墙上,看见一张“年轻”的照片。
目光定格在照片上男人窄瘦的面庞时,叶珂怔了一下。
虽然已经无数次看过这张照片,但当她和陆判同时站在这张照片前时,她还是有种微妙的感觉。她低下头,心不在焉地绞弄着自己的手指,柔软发丝下的耳尖却越来越红。
但她的异样、被纤长眼睫遮掩的心虚,并未被一旁的陆判察觉。他正死死盯着墙壁上,许硕在数十年前拍摄的照片,和照片中那双沉默冷淡的眼睛对视。一种渺茫的痛苦,和迟来的憎恨,如同呼啸着涌入走廊的风,骤然间,将他席卷其中……
岁月没能在最新打印的照片上留下痕迹。
但照片上的人,却在岁月的打磨下,逐渐变换了容貌。
南亚森林,一座秘密生化研究所内。
七十二岁的许硕得到一个外出的机会——作为国际警署的合作方,在位于圣瓦的一家非营利性医院工作。
届时,他所接触的,不是身负异能的执法者,便是穷凶极恶的进化者罪犯。
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他可以借由一年一度体检,以及为因公负伤的公职人员治疗的名义,拿到警署内部数万名工作人员的各项身体数据。而他们中,绝大多数都是等级不低的进化者。
以及,在机构高层的纵容,甚至是蓄意指示下,对被国际警察抓捕,并被判处死刑和无期徒刑的进化者罪犯,进行“深入”研究。
他在抵达医院当日,便开始工作。并在不久后,接收到一个新的命令——为一名叫陆判的男孩,做“抹杀进化者异能”的基因手术。
第64章 以后,不要再到这里看他。……
男孩的父母对国际警署十分信任, 亲自将孩子送到医院。
现在,他躺在手术台上,手术无影灯让他瘦小的身体, 每一寸肌肤, 都处在没有阴影死角的光亮中。
男孩拥有窥视他人大脑的异能。正在做术前准备工作的许硕, 不确定他是否已经探知到他接下来的命运。
精神系异能在初期往往难以令人察觉。这个特性, 令许多拥有精神系异能的进化者,得以逃离国际警署的监管。他们不被国际进化者机密档案记载, 像每一位普通人类, 生活在社会中,过着最平常且不被打扰的生活。
但男孩, 显然不属于这些幸运者中的任何一位。
他的亲生父母不够合格, 没能及时察觉上帝赋予自己孩子的天赋,并及时对他施予引导与保护。
这导致这个年仅四岁零八个月的男孩,在进入同龄人群体生活的第一天,便对出现在他身边的同龄的小孩进行了无意识的精神攻击。
窥视他人大脑的异能太过特殊。无论是普通人类, 还是进化者,对此都下意识感到警惕与不喜。
而男孩的父母对于国际警署与目前的科技水平十分信任,面对被男孩攻击, 而出现恶心干呕、记忆力障碍, 精神崩溃等症状的数十名可怜的幼童,他们轻易便接受了国际警署提出的——对男孩进行“抹杀进化者异能”的基因手术的建议。
男孩在医院待的时间……远比他的父母预想的要更长。
抹杀进化者异能的基因手术,是医学界最大的谎言。
好在男孩的父母给予许硕团队足够的信任。计划顺利进行.
第一个月过去。
第二个月。
第三个月。
安静的夜晚, 男孩躺在解剖台上,闭着眼睛,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解剖台边突然出现一个黑乎乎、毛绒绒的脑袋。脑袋的主人围着解剖台走了一圈,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 或者借助什么东西,爬上解剖台。
但教授不允许她动这间实验室里的任何一样东西。而她凭借自己,是无法爬上去的。
她看向教授,希望他能像过去那样,将她抱上去。
当然,这通常意味着,到了该给她抽血进行检查的时候。
她的目光太过灼热。正在对面器械前忙碌的许硕回头看她,脸上没有表情,只说道:“你今天不需要抽血。”
“我想上去。”
“你该睡觉了。”
“他是谁?”
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
小女孩没有父母,没有名字,也没有编号。她和南亚森林其它研究员一样,称呼许硕为“教授”。
简短的两个字,从她口中念出,总有种软糯的感觉。
她迈步走到许硕身前,扯着他白色制服的下摆,仰头看着他,说:“我想上去,你把我抱上去好不好?”
小女孩在三个月前,被许硕从那座位于南亚森林的秘密生化研究所里,带到这家集医疗、科研,且服务对象仅限于国际警署内部人员的非营利性医院。
她是被装在一个行李箱里带过来的。
和在秘密生化研究所时一样,除许硕以外,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
她必须时刻隐藏好自己的行踪。只有在没有外人的夜晚,才能在教授允许的时间段和区域活动。
许硕弯腰将小女孩抱起,上前几步,将她放在解剖台上,便又转身,回到对面最新研发的器械前忙碌。
小女孩双手撑在解剖台上,偏头看向躺在她身旁的男孩,声音软糯地问:“他的编号、是什么?”
“他没有编号。”
“那……他的名字呢?”
“你问这个做什么?”正在忙碌的许硕,头也不回地问道。
“我想要知道。”整整三个月,几乎每天晚上,小女孩得到允许出来活动时,男孩都躺在这里。和她相比,他才是和教授相处时间最多的人。
他会继续待在这里,一年、两年,甚至是更久。
小女孩第一次和活着的同龄人相处,对他有着不可抑止的好奇。她兴奋的情绪太过明显,转头看着对面许硕的背影,说:“我想让他知道我!”
正在专心工作的许硕下意识地皱紧眉头,他敏锐地察觉到小女孩有别于以往的活跃,转身朝她走近,一把将她从解剖台上抱了下来。
“去睡觉。”
“我不去。”小女孩嘟着嘴巴道。她低下头,毫无预兆地开始掉眼泪,啪嗒啪嗒,落下一颗又一颗滚圆的小珍珠。
她抽抽搭搭道:“我不想去,我就要待在这里。”
她越来越任性,像最普通的小孩,对抚养她长大的人,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
许硕在一个月前外出采购的糖果和巧克力,已经在昨天夜里,消耗殆尽。他没有办法立刻让小女孩听从他的指示,沉默地看着她,良久,才弯腰将她抱上解剖台,冷声嘱咐道:“那你就待在这里。不准下来,也不准乱动台面上的东西。”
小女孩乖乖点头。
灯光下,她穿着一条市面上最常见的白色蓬蓬裙。裙摆叠着一层又一层轻纱,在她坐下时,如同一只雪白的贝壳,堆放在台面上。
她散开的裙摆紧挨着一旁男孩赤.裸的手臂,轻纱触及皮肤引起的陌生酥痒感,让男孩在混沌失序的精神世界,勉强摸到一丝清明。
他缓缓睁开眼睛。
但坐在解剖台上的小女孩,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她正盯着教授的背影,在想要如何开口,提醒他,他今天晚上还没有给她糖果。
每天晚上,她都会从教授手中得到一颗糖,或者一小块巧克力。然后,才会去洗漱睡觉。
他还没有给她糖。是忘记了吗?
“我要睡觉了!”小女孩提醒道。
对面,正背对着她翻阅实验数据的许硕面色不变,放下手中的文件,转身面向她。
小女孩缺乏同龄人的陪伴,对于解剖台上,看着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感到不可抑止的兴奋与好奇。她需要朋友。但同时,她也需要糖果和巧克力。
不过短短几分钟,她关注的重点,就已经发生了完全的偏离。
她盯着教授的制服口袋,下意识抿了抿唇,再次重申道:“我要睡觉了。”
她声音带着雀跃。因为知道自己只要说出这句话,就会得到一颗糖,或者一小块黑巧克力。
许硕看出小女孩的渴望,他说:“今天晚上没有糖。”
小女孩有些惊愕,小声问:“那……巧克力呢?”
许硕:“也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买。”
闻言,小女孩沉默下来,少顷,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问:“那明天会有吗?”
解剖台上,男孩望着头顶上空暂未开启的手术无影灯。他混乱失序的精神世界,并未因他的清醒,而得到好转。他眼前开始出现一幕幕幻境,有泛着银白冷光的手术刀,带着蓝色手套的男人的手,尖锐的注射器……
“只是一个小手术。”
他脑海中出现一道低沉冷淡的声音。是那个戴着口罩的医生在说话。
随后,护士安慰他:“陆判就像这只玩偶,身体出现了一点问题。但你不用害怕,我们会很快解决好的。”
接着,他躺在手术台上。
在他身上,进行了很多场手术。
很疼。
很可怕。
他听见各种各样的“声音”。那些声音来源于周围人的大脑,在无菌手术室内,嘈杂的声音描述着各种各样的恐怖故事。而这些故事,全都与他有关。
与他的身体有关。
深夜,安静的实验室内,再次响起熟悉的、苍老的男声:“今天晚上没有糖。”
“那巧克力呢?”
“也没有。”
是医生的声音。
男孩一瞬间变得惊恐无助,他想要逃离这里,想要回家,想要躲到没有人知道的角落,想要——他猛地伸手死死扣住身旁人的手臂——手臂的主人背对着他坐着,从背影看也是一个小孩,小女孩。
男孩听出她和那个医生的关系不一般。因此,在发现身体十分沉重,无法自如活动时,他心中的恐惧一瞬间变成了愤怒与憎恨!
他伸手死死攥住女孩的手臂,因长时间没有修剪而变得尖利的指甲,深深陷入她幼嫩的肌肤。
“——啊!”
小女孩疼地叫出声来。
许硕察觉不对,快步上前,抓住这个叫陆判的男孩的手腕,将他死死攥着小女孩手臂的手扯开。随即神情严肃地抱起小女孩,将她放回到地面上。
这才低头,仔细观察解剖台上,提前醒来的男孩。
小女孩害怕地蹲在地上,瑟瑟发抖,如同一只可怜的鹌鹑。她手臂流血了,很疼。但她不敢说话。她害怕一旦弄出什么声响,便会让躺在台面上的男孩察觉。
直到教授半蹲下身子,沉眉盯着她手臂上的伤口,问道:“吓着了吗?”
小女孩颤抖着点点头。
她好害怕。
而且好疼,真的很疼。比抽血要疼上一千倍。
“既然害怕,那记得以后和他保持距离。”
虽然这个叫陆判的男孩年纪不大,但许硕心知肚明,他们对他做的事,男孩并非全然不清楚。
当然,或许他还无法像一个成年人一样理解其中的关键,不知道自己正在被伤害,被解构,被剥夺人权。
但作为一个感知正常的人类,他对于他们的恐惧是确确实实存在的。
他在本该天真单纯的年纪,感受到巨大的恐惧,继而是不受控制的愤怒、憎恨。
许硕抱起地上哭的十分可怜的小女孩,伸手擦了擦她脸上的泪水。这才转身,看向解剖台上,因为刚被他注射了一针麻醉剂,而又睡了过去的男孩。
“他和你不一样。”他平静地说,“他不是你的朋友。以后,不要再到这里看他。”
小女孩犹豫着没答话,少顷,俯身靠在许硕肩头,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脖颈,不再看台面上的男孩。
她依旧在哭,每次眨眼,都会有缀在睫毛上的泪珠掉落,看着十分可怜。
因此,当她抽噎着小声问道:“我可以吃巧克力吗?”时,许硕答应了她。
第65章 楼下在找人。
孙若云到医院探望陆判。
抹杀进化者异能的基因手术虽然已经经过大量的临床实验, 初步确认安全可行,但陆判在术后,仍旧出现了语言障碍、记忆力减退等副作用。
好在医疗团队表明, 这种危害并非是永久性, 会随着时间的流逝, 以及科学系统的康复训练, 得到改善。
陆判需要继续住院,以便于医疗团队对他进行儿童康复训练的同时, 密切观察他在术后, 或许会出现的其它不良反应。
但最近一段时间,全球各地由进化者主导的恶性犯罪事件频发, 孙若云和陆诚各自都十分繁忙, 无法抽出时间照看正在住院观察的陆判。
至于双方长辈,孙若云虽在明面上与养父母一家恢复了往来,但轻易不想与他们有太多利益与人情上的牵扯;而陆诚在星海市的家人,由于身体不好, 患有心脏病和幽闭恐惧症,无法乘坐飞机以及承受长途远行。因此,也无法前来圣瓦, 帮忙照看陆判。
这是陆判独自住院的第三个月。
身后, 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
孙若云回头,看见面熟的护士走进病房,微微笑着对她说道:“探望时间已经到了。你再待下去, 怕是赶不上回古诺岛的轮船。”
孙若云闻言,立刻摁亮手机屏幕看了一眼时间——确实有点晚了。她站起身,对护士道:“这段时间麻烦你们了,我下个月再来探望他。”
说罢, 她见陆判仍在睡觉,没有唤醒他,上前两步,拿起挂在衣架上的大衣和女士包,转身对护士点头致意了一下,便脚步匆匆地离去,赶乘今天最后一班的轮船。
护士跟在孙若云身后缓步走出病房。
直到两个小时后,她再次回到病房查看。
男孩已经醒了过来,正坐在病床上,死死盯着房门的方向。
医院会在孙若云前来探视当日,给男孩注射一种特殊药剂。
这种药剂不会影响男孩的神智,但会让他的面部表情被迫得到放松,整个人感到心情愉悦的同时,暂时忘记自己的真实处境。
当然,与之相应的是,被注射药剂的人,会远比平日更为嗜睡。
如果孙若云在医院多停留几个小时,她会在陆判午睡醒来,体内药剂失效后,看见他真实的情绪。
——他在看见护士的一瞬间,面部表情变得十分紧绷,随即匆匆提起被子,盖在头上,躺回到病床上。
病房内,护士迈步朝他走近。如同一只嗜血的怪物,一把冰冷的……泛着银白光泽的手术刀.
年仅五岁的陆判开始逃跑。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男孩小心地蜷缩起身子,保持着固定的姿势。直到……他的消失被人察觉。
四周一瞬间变得嘈杂起来,沉重的脚步声,紧绷的情绪,骤然拔高的呵问声。
“当时是谁在守着他?”
“查监控!”
“立刻去告诉许教授。”
“……”
“守好出入口,进出车辆都给我盘查一遍。”
脚步声纷至沓来,又十分惊险地从男孩的藏身处掠过。
他在黑暗中放缓呼吸,静待脚步声远去。同时,留心倾听外界如潮水般朝他涌来的另一种“声音”——人类大脑意识与潜意识中,所包含的各种繁杂信息。
监控室
医院监控系统
录像回放
凌晨两点十三分出走
……
监控死角
无数嘈杂的“声音”朝他涌来,如一柄铁锤,重重敲击着他的大脑。他感到头痛欲裂,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直到两道激动的“声音”钻入他的大脑,让他瞬间惊醒。
——找到他了!
——在地下一层西南角的垃圾桶后面。
他被发现了。
在保安赶到地下一层前,男孩提前预判到他们的行动。他及时更换了藏身地点,直到再一次被人从监控中察觉行踪,继而判断出他大致的躲藏区域……
“可以肯定的是他还在医院。但每次,我们的人从他在监控中留下的影象,判断出他躲藏的大致方位,包抄着找过去时,他都十分及时地更换了新的藏身点。”
年轻的研究员一面随着许教授的脚步朝监控室走去,一面快速说道。
这栋大楼在建立之初,出于某种特殊需求,空间设计相比单纯的医院,要更为复杂。
这让某些无法见光的秘密,始终隐藏在黑暗的泥沼下,不被人察觉。但同时,也让男孩的躲藏变得更为有利。
他们处在明显的劣势。
“他正在熟悉整个医院的监控系统。”监控室内,许硕在看完监控录像留存的,男孩在二十四小时内几次更换藏身地点的影象后说道,“他可以窥探我们的大脑,从大脑意识与潜意识中,探查到我们的想法、情感、意图。以及,获取我们所掌握的各种重要信息。”
年轻的研究员闻言,沉眉道:“我们在他面前没有秘密,相当于一个透明人。”
“可以这样说。”
“那我们真的没办法找到他吗?”
“他还不到五岁,远未成年,只要不主动使用精神攻击……”许硕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监控室的众人,却都知道,他们此刻的想法,无论是否用语言准确表达出来,或许都已经被潜藏在某处的男孩知晓。只是他还太小,理解能力有限,需要不停地进行摸索、实践,才能顺利掌握并应用上帝赋予他的这种天赋。他需要时间。
但他们不会给他继续成长的机会。
监控大屏前,身形瘦削的老者平静道:“增派人手继续寻找,他精力有限,总有耗不下去的时候。”
说罢,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开监控室,回到八楼自己的住处。
这是医院设置在顶层的VIP豪华病房之一。在他到来后,被医院安排给他个人使用。
深夜,房门闭合后,一切喧嚣声被隔绝在外。
只有一道轻柔的、充满探究的小女孩的声音:“今天楼下好吵,为什么?”
许硕面上没有表情,只有因年老体衰,面部肌肉被动呈现的一种轻微的疲惫感。
“楼下在找人。这段时间你注意藏好,最好一直待在这里不要出去。”他一面说道,一面迈步朝盥洗台走去。
小女孩亦步亦趋跟在年迈的许硕身后。他瘦削的身形和花白的头发映入她眼中。灯光下,衰败感十分明显。
她盯着他的背影,模模糊糊有一种意识——他已经很老了。
“你太老了。”她指出这个事实。同时,内心突然感到一阵害怕,害怕眼前这个看似冷淡,却一直在照顾她的老人消失,害怕失去依靠。
正在洗脸的许硕闻言动作一顿,回头看向她。
小女孩对上他的目光,正要开口说话,却发现他手上拿着的是她的毛巾。白色的毛巾上绣着一只黄色的母鸡,小小的,十分可爱。
她眉头顿时皱了起来,说:“不要用我的毛巾。”
她在慢慢长大,虽然身高还不足一米,但已经有了各种各样“女性化”的要求。
“不要用我的毛巾”、“回到房间后,要换上干净的拖鞋。”、“不要用你沾过血的手,碰我的洋娃娃。”
她向许硕,向这个年届七十二岁的老人提出自己的要求,并且界限十分严格。
许硕当然不至于被一个不足四岁的小女孩调教摆布。但他必须得正式她的改变,正式她在慢慢长大这个事实。
“我眼花了。”他道。
“那你放回去好了。”小女孩说,声音软糯得十分可爱。
许硕说:“我重新给你买一条。”
“真的吗!”小女孩闻言,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太过高兴,早忘了追问楼下在找什么人,又为什么会找这么久。如果一直找下去,她是不是需要一直待在房间里,不能出来?.
又一个深夜。穿着荷叶边蕾丝睡裙的小女孩,仰头看着年迈的许硕,问:“我还是不能出去吗?”
“不能。”
小女孩沉默下来,少顷,追问道:“那什么时候可以找到他?”
距离陆判失踪已经过去四十八小时。再有二十四小时,便是人体不摄入任何水分可以支撑的极限时间。
但许硕怀疑,这个年仅五岁的小男孩,或许已经找到某种方法,在大楼有限的空间内,躲过安保团队的层层搜索,成功找到干净的水源,和可食用的食物。
他会继续躲藏下去。
如果不想事态继续扩大,引来他人注意,他们必须尽快找到、并控制住他。
许硕沉思着没有说话。直到察觉房间过于安静,没有平日会有的细碎响动。他下意识皱了皱眉,抬眸扫视四周,却没有看见小女孩的身影。
他张了张嘴,一时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叫她的名字吗?
可她没有名字。他没有给她取名。但同时,也没有给她拟定一个实验所需的代号。
许硕沉默着在房间内快步穿行,会客厅、卧室、卫生间、厨房、陪护室改成的次卧,甚至连垂落的窗帘后面,衣柜,床底等角落,都被他仔细查看过,却依旧没有找到小女孩的身影。
——她出去了。
灯光下,许硕脸色逐渐变得凝重。
他很快做好决定,不再徒劳地在房间内搜寻,而是转身下楼,径直去到一楼监控室。
这个时间,白天会同医院往来的外界人士早已离去。研究员们纷纷进入梦乡。只有安保团队,在高压下,继续在夜里搜寻男孩的踪迹……
第66章 我找到他了!
陆判躲在一个暂时未被人发现的角落。但只是暂时。他被困在这栋大楼内, 无法出去,只能小心地躲藏起来。
他要一直躲藏下去,直到母亲或者父亲前来医院探望他。
他们会来吗?
会吧。
黑暗中, 陆判小心地蜷缩起身体, 双手紧紧抱着自己。
他很害怕, 怕自己被抓住, 怕泛着银白冷光的手术刀,怕尖锐的注射器。更怕被扒光衣服, 粗暴地按在手术台上。
他像是一只可怜的羔羊, 被那些可怕的大人剥皮拆骨,细细研究。
刺目的灯光下, 他无法看见他们的表情, 但知道他们正低头俯视他,眼神认真的可怕,面容却隐藏在蓝色口罩下.
深夜,安静的大楼, 突然出现一瞬间的嘈杂。
医院电力系统不知为何突然出现故障,除特殊区域,皆出现大面积停电, 并且短时间内, 无法恢复。后勤管理部门得到消息,正在进行积极抢修。
小女孩走在空无一人的楼道中。
头顶的灯光在某个瞬间突然熄灭。她停下脚步,等了一会, 见灯光再未亮起,便不再停留,在楼道绿色应急灯的帮助下,继续迈步向前。
她打开一扇又一扇房门, 进入每一个她可以进入的房间,放轻脚步、放缓呼吸,眼睛在黑暗中搜寻那个逃跑的男孩的身影。
她见过他,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也知道他的身高—起刘留巫灵拔吧耳五—他只比她高半个头。
灯光不知何时亮了起来。
经过后勤管理人员的抢修,医院电力系统得以正常运转。但因断电导致的监控系统故障,暂未修复。安保团队得到消息,决定加派人手,守住医院各个出入口,防止男孩趁机逃离。
夜里十一点半。
陆判听见医院因断电,而出现的短暂的喧哗声。
而除去喧嚣的人声,还有另一种“声音”——是即使他捂住耳朵,控制自己不去听,依旧会源源不断钻入他大脑的声音。
就比如现在。
“医院突然停电会不会与那个孩子有关。”
“要守好出入口,防止他趁这个机会逃出医院。”
“如果一直没有找到那个孩子,我会被辞退吧。不,我们这种工作不会有辞退的说法,顶多是被灭口。”
这是那些人内心的声音,是他们未说出口的真实想法。
从有记忆起,陆判就为此感到困扰——太嘈杂了。
似乎只有和保姆机器人在一起,他的世界才是安静的。
在被送进这家医院前,他并不知道,那些一直让他感到困扰的“声音”,是人类大脑意识与潜意识。他错误地认定,自己习惯了保姆机器人的安静。因此,即便是在父母身边,也只感到吵闹不安。
但现在不一样了。
陆判想,他会学会适应这种吵闹的。所以,他在内心乞求他的父母能尽快前来医院探望他。
届时,他会从无人知晓的角落出现,朝他们飞奔过去。他会抓住他们的手臂,用尽全力抓住,无论如何都不放开。
而在此之前,他需要躲藏好,不被人发现——
“吱呀”一声轻响。
小女孩一层一层找下去,在地下三层,一个偏僻的角落,拉开一扇锈迹斑斑的柜门。
她和躲在柜子里的男孩四目相对。
陆判一脸惊恐。
在柜门被拉开前,他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的声响。而在他的经验中,在听见那些试图抓捕他的人的脚步声前,他会更早地听见他们深藏于大脑中的意识与潜意识。
他会有所警觉,并及时应对。
“你躲在这里。”一道稚嫩的童音说道。
除此外,再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
很安静。
陆判看着柜门外的人——是一个小孩子,女孩。她个头不是太高,看上去年龄还没有他大,正微微低头看他。她长得非常好看,灯光下,皮肤雪白,眼眸乌黑,睫毛又长又密,很像摆在橱窗里售卖的洋娃娃。
“你要出来吗?”她问。
陆判没有第一时间将面前的人,和那日在实验室见到的小女孩联系在一起。毕竟那次,他只模模糊糊看见一个背影。
“你……”
他张了张嘴,试图说点什么。但声音十分沙哑,并且因为被长期注射药剂的原因,患有语言障碍,无法说出一个连贯的句子。
他很快放弃说话,只用一双眼睛看着她。
小女孩也在看他。她很高兴,眼神雀跃,虽然嘴唇紧紧抿着,但看上去似乎有很多话要说。
陆判目光紧紧盯着她——她看上去很兴奋,但内心却很安静。他没有听见任何“声音”。这让他感到奇怪的同时,又隐隐想要朝她更靠近一点。
“你要出来吗?”小女孩问,声音相比方才,似乎要更紧张一点。
陆判面露犹豫。
小女孩见他不说话,也没有要起身离开这个柜子的意思,便不再等待,“砰”的一声,当着他的面,直接将打开柜门阖上,并且动作十分迅速。
柜门阖上后,四周一瞬间暗了下来。
陆判在黑暗中一脸愣怔。随即,他清楚听见柜门外小女孩啪嗒啪嗒远去的脚步声。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点紧张,又有点着急,下意识推开柜门,近乎有些匆忙地走了出去。
光线昏暗的地下楼层。陆判看见小女孩正朝着一个方向快速奔跑,她跑的很快,背影看着甚至有点匆忙。但在听见身后柜门打开的声音后,她停下奔跑的步伐,回头朝他看来。
隔着一段距离,年龄不大的两个小孩,互相看着对方。
直到小女孩主动朝陆判跑近,伸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想要带他一道离开的意图十分明显。
陆判……没有抗拒。
小女孩抓着他的胳膊,慢慢走了一段路程,发现他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便松开手,走在前面带路。她走的时快时慢。有时,察觉前面有巡夜的保安,还会躲在角落,等那些人离开,才出来。
每当这个时候,陆判就会发现,她的脚步突然变得很轻,像猫一样,行走间,无声无息。并且反应迅速,虽然躲避的动作看着有点匆忙,却总是能十分及时地避开那些朝他们探射来的灯光,或警惕的目光。
没有人发现他们。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渐渐的,小女孩越走越快,到后面,甚至小跑了起来。
夜里,她穿着一条藕粉色睡裙,裙摆和衣领都是荷叶的形式,有着弯弯的可爱弧度。她跑在前面。陆判这两天由于一直没有休息好的缘故,没什么力气,要很努力才能跟上她的步伐。
好在她会时不时回头看他,发现他离的远了,便会停下脚步等他。直到他追上来,才再次转身,留给他一个快速奔跑的背影。
他们在朝楼上走去,陆判有预感,他们即将抵达终点。
他们进入了一个房间。
房间里没有人,很安静,并且面积很大,有客厅、厨房、卫生间,和两个卧室。
或许还有其他的功能分区,但陆判没有时间了解。因为这套房屋设有独立的智能安全系统,在小女孩带着他走进这间房子的第一秒,房屋的主人便接收到系统传达的信息,及时赶了回来。
“我找到他了!”
小女孩背对着陆判,语气雀跃地对走进房间的大人说道。
陆判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整个身子似乎都在细密地发着抖。
那人穿着白色制服,是医院的医生,闻言,凝眸朝陆判看来。
在目光对上的一瞬,年仅五岁的陆判既冲动又盲目地朝着对方的方向冲了过去——房门在对方身后。他要出去!他一定要逃出去!
陆判最终没能跑出房间。
在他冲过去,试图握住门把手、将门打开时,身后一只极为有力的手,拽住了他的后衣领。挣扎间,他被手臂的主人撂倒在地板上。他仰面倒地,目光自下而上,落在对方没有佩戴口罩的脸上。
这才发现——他年纪已经很大了,称得上是一个老人。
陆判挣扎的动作微微一顿。
这时,小女孩快步朝他们跑来,在老人身旁站定,一只手下意识抓着他白色制服的下摆,漆黑浓密的眼睫下垂,眼睛盯着地面上的男孩。
陆判知道自己受到了欺骗,在小女孩垂眸看他时,他心中的愤怒与怨恨达到了顶峰,刺激着他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
他挣扎的太过剧烈。许硕到底上了年纪,霎时眉头一皱,用力按压住他的同时,语调冷静地对站在一旁的小女孩道:“去把我卧室右边床头柜里的黄色药剂和针管拿过来。”
“哒哒哒哒——”
脚步声逐渐远去,又很快回来。
陆判被注射了镇定剂,身体和精神被动得到放松。他不在挣扎,安静的仰躺在地,头却微微偏着,眼睛盯着斜对面医生和小女孩的方向。
他的视野逐渐变得模糊,只依稀听见一道清脆稚嫩的童声问道:“是我找到的他。我是不是很棒?”
“你做的不错。”苍老的声音回道。
小女孩顿时变得高兴起来…………
第67章 她是帮凶,也是诱饵。
——她是帮凶。
最初, 陆判还能十分清晰地保留这个认知。
但渐渐的,他开始忘记很多事情。
在日复一日,被当做小白鼠研究的过程中, 他的身体和精神受到了严重的创伤。他开始忘记小女孩的长相, 忘记她的声音, 到最后……甚至忘记她这个人。
但无论记忆如何受损, 无论被迫或主动忘记多少事情,他总是感到恐惧不安。
他觉得医院有一只看不见的怪物, 一直用危险的目光凝视着他——它体型巨大, 压迫感十足,尖利的獠牙滴着腥臭的涎液, 张开的血盆大口, 足以轻易将他吞吃入腹。
他感到非常惊恐,极力想要逃离这家医院。
而他也真的这么做了。
他再次被抓了回来。
……
深夜,地下七层,秘密实验室内。
陆判躺在手术台上, 感到一阵痛苦。不止是精神上的痛苦,还有身体。他感到有温凉的液体从皮肤表层沁出,慢慢滑过他的身体, 直到坠落在身下的手术台上。
他似乎也在下坠, 眼前发黑,意识再度变得模糊。
浑浑噩噩中,他听见一道苍老的男声问:“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就很简单。”是一个孩子的声音, 女孩,“我一层楼一层楼找下去……”
“不用说的这么详细。”许硕打断道,他面向小女孩,低垂着眼睛看她, “他有读心能力,你知道吧?”
小女孩眨眨眼睛:“什么是读心能力?”
“他知道你在想什么。”许硕说,“但这并不合理。”
“他不会因为你是和他一样的小孩,就对你失去防备。他知道你的真实意图,在你接近他之前,便会有所警惕,并及时应对。而不是待在原地,任由你将他找到。”
“他甚至主动出现,追随你的脚步……”
许硕看着小女孩。
陆判不止逃跑了一次。他虽然年纪不大,但很聪明,并且十分坚强。他无数次尝试逃离这家医院,躲在无人察觉的角落,像一只狡猾的兔子,在安保团队循着细微的踪迹找去时,及时更换新的藏身地点。
他藏的很深。
经验丰富的猎犬惧怕他的气息,单是嗅闻留有他气味的衣服,便焦躁难安,无法工作。
安保团队拿他无可奈何,只能牢牢守住医院几个出入口,确保他依旧待在大楼内。
只有小女孩,一次次成功找到他。
这对于她不是一件难事。
据她描述,她只是很简单的一层楼一层楼找下去,进入每一个她可以进入的房间,翻遍每一个角落。
这栋楼就这么大,一寸寸找过去,总会找到的。
这很容易。她说。
小女孩诞生于一堆生化废弃物中,外形与普通人类并无任何区别。三年零十一个月中,许硕每月定时给她抽血做全套身体检查,没有发现她身上任何异于常人的部分。
如今,却偶然在陆判这件事上,发现了她的用途。
她是一个很好的帮手。
像经验丰富的猎犬,无论陆判躲在哪个角落,都能轻易找到他。
甚至不需要主动寻找。
一周前,许硕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主动创造条件让陆判逃离。再让小女孩出面寻找。
那是封闭的地下楼层,区域面积有限,但死角众多。小女孩找的不耐烦了,知道四周没有其他人,监控也被有意关掉,便一边寻找,一边极为天真地出声询问他在哪里?
她稚嫩的嗓音在空荡幽深的走廊回响。
陆判出现了。
主动从藏身地点露面,像被糖果吸引的小孩,一双浓黑的眼睛盯着前方小女孩的背影。
他主动追随她的脚步。像天真单纯的小孩,追逐着自己童年时期的好友。最终,一步步踏入许硕与小女孩共同构建的陷阱。
——她是帮凶,也是诱饵。
“他听不见你的心声。”
“什么是、心声?”小女孩仰头问道,清润黑亮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是你心里的声音,你的想法、情感、意图,甚至是你大脑潜意识中所带有的……”
声音逐渐变得微弱。
陆判感到自己正在急速下坠,意识被黑雾纠缠,似乎下一秒便会彻底昏死过去。
哒哒哒哒——
脚步声快速接近。
随即,一道稚嫩的声音惊讶地说道:“他流血了!”
沉稳的脚步声缓慢接近。
“不会有事。”
“他会死吗?”
“不会。”许硕垂眼看着手术台上的男孩,冷静道,“他的身体拥有强大的复生功能。这点伤口,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我有点害怕。”
四周安静下来。
陆判听到衣料摩擦的声音,似乎有人正蹲下身,无声安抚那个受到惊吓的女孩。
少顷,苍老的声音平静道:“去把我放在桌面上的透明药剂拿过来,我需要对比一下……”
哒哒哒哒——
脚步声逐渐远去,又很快回来。
“是这个吗?”
“是。”
小女孩瞬间变得高兴起来,她觉得自己作出了很大的贡献,仰头看着教授,邀功似地问:“我做的很棒,对不对?”
“对。”许硕低声应道。
“还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许硕抬眼朝房间四周看去。
深夜,年轻的研究员们早已进入梦乡。许硕没有睡意,起身将地下楼层的监控关掉后,上楼叫醒了正在熟睡的小女孩。他们一同来到地下楼层,进入白天一片繁忙,充斥着机器运转的声响,和细密的交谈声;夜里却因白日残留的血腥气,以及那令人胆寒的插曲,而显得阴森诡异的实验室。
男孩躺在手术台上,闭着眼睛,十分安静。
连日来,针对他强大的复生能力的研究,令他长期处于伤口不愈合的状态。他看上去十分虚弱,不必注射麻醉剂或镇定剂,意识便因血液的流失,变得混乱破碎,精神防线薄弱。
可即便如此,白天在实验室,年轻的研究员助理听从许硕的指示,将一把未被污染的手术刀递给他时,却瞬间脸色一变。
下一秒,他当着众人的面,神色木讷地举起手,将刀尖对准许硕的后脖颈——
是一旁年龄更大,也更为沉稳的研究员及时阻止了他。
年轻的研究员助理清醒后,面色惊恐地看向手术台上、因失血过多而陷入昏迷状态的男孩。
“是……是他在操纵我……”
他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情不自禁地朝后退了几步,躬下身,双手捂住自己的面颊,喃喃道:“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
实验室的气氛一度变得凝重起来。
此后,许硕暂停实验,让受到精神操控的研究员助理及时接受心理治疗。他则重新审视起现有的研究小组成员,并与心理咨询团队一道,对小组成员进行新一轮的更严格的筛选。
——原本由十三人组成的研究小组瞬间成员减半,只剩下五人。
但依旧不够。
这些由机构在各行各业招揽的天才科学家们,无法满足许硕的基本要求——他需要的是心智坚定,明确知道自己正被窥探心事,依旧对手上的工作保有高度专注力的同事,或者说……是助理。
他至少需要一位助理。
在许硕的指导下,不到四岁的小女孩取代诸多技术与职业素养过硬的成年人,在少有人至的深夜,担任了这个重要的角色。
她是一个很好的帮手。
虽然年龄太小,头脑十分简单,对于科研一窍不通,甚至连基本的识字都无法做到;但她不吵闹,不怀疑,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会照办。
偌大的实验室,时常能看见她来回奔波的身影。
她像是一只勤劳的小蜜蜂。汗水将她额前的碎发打湿,她稚嫩的面颊上满是绯红的热意,一双眼睛却黑亮的如同夜晚的星星,安静而天真地盯着他,神情带着不自知的亲昵与信赖。
虽然从未言语,但许硕从小女孩身上,能看出明显的忠诚:一种自然界的幼崽,对抚养她长大的人,特有的忠诚。
最重要的是,她完全不受陆判的影响。
她像是造物主针对陆判特意隔绝出的真空地带,陆判无法读出她的心声,对于她真实的情感、意图、想法,一概不知。
而这个特质,足以令她轻易胜任“助理”这个职位。
毕竟她可以执行许硕以及其他人无法执行的工作,比如——在陆判沉睡时,依照计划,尝试对他进行反向精神操控。
虽然实验最终失败了。
陆判不到五岁,但已显示出精神操控方面的天赋。
他甚至具有强大的复生能力。
研究小组将他视作最具价值的小白鼠,从一开始,便剥夺他作为人的基本属性。可他依旧在身体被解构、被剥夺人权的过程中,缓慢而坚定地自我成长,且成果惊人。
他很危险。
为了后续研究的顺利进行,许硕不得不一次次破坏他的大脑神经,摧毁他的记忆。
毕竟仇恨的情绪一旦深植于心,便无法消解。他必须提前应对,防止男孩因仇恨,而可能出现的危险的反抗.
孙若云和陆诚照旧没有发现陆判的异常。
他们工作太过繁忙,每月保持着固定的频率,轮流前来医院探望他,每次,都是匆匆地来,匆匆地走。
他们将陆判从医院接出来……是在两个月后。
准确说,是在国际警署任职的阿德尔伯特警官,在全球聚焦星海市特大化学试剂泄露事故时,独自前往医院,将当时年仅五岁的陆判接了出来。
直到一周后,孙若云和陆诚从医院获知陆判“出院”的消息,找上阿德尔伯特家门。
那时,阿德尔伯特三十三岁,尚未结婚,独自一人住一套平价公寓。
他打开门,对站在门外的夫妻说道:“他正在睡觉。”
“……他还好吗?”沙哑低沉的男声问道。
阿德尔伯特看向陆诚,“如果你是指身体健康方面,我确定他没有任何问题。”
说罢,他将两人引进屋,走到客厅的茶几前,拿起上面一叠明显被人为撕毁过的资料,递给近前的孙若云。
孙若云低头一言不发地翻阅手上的资料,脸色隐没在额前垂落的发丝下,她看完,将资料递给身旁的陆诚。
“我想去看一下他。”
她抬头对身前的阿德尔伯特说道,声音很轻,语气……却止不住地发沉。
“请便。”阿德尔伯特道,伸手一指卧室的方向。
孙若云快步朝卧室走去,在紧闭的卧室房门前站定,半秒后,动作轻缓地推开房门。
卧室内,年幼的陆判平卧在大床中央,寒冷的冬日,身上盖着一条十分厚实的被子,他没有醒来,在房间昏暗的光线下,头微微侧着,睡颜十分安静。
孙若云站在床前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懊悔而悲伤,良久,方才转身离开卧室。
她回到客厅,阿德尔伯特正用打火机点燃手上的文件,他在销毁这些资料,陆诚沉默地站在一旁,余光扫见她的身影,抬眸直直地朝她看来。
孙若云对上陆诚的目光,缓了几秒钟,才勉强平静地说道:“他在睡觉,我没有叫醒他。”
说罢,她侧身,看向站在一旁的阿德尔伯特。
这是一位常年在基层工作的中年警官,身材高大,面相是典型的白人长相,高鼻深目,薄唇褐发。五个月前,他在接到葛莱老师的报警电话后,第一时间赶到学校,将针对进化者研发的银色镣铐,铐在犯罪后的陆判的手腕上。
——这是他职业生涯中,逮捕的年龄最小的犯罪嫌疑人。
因此,在陆判住院后,阿德尔伯特曾多次前往医院探望他。也是他,在一周前……将陆判从医院“带”了出来。
“这段时间……麻烦你了。”孙若云说。
“不麻烦。”阿德尔伯特将手上正在燃烧的文件,丢进茶几上的玻璃果盘里,转身面向孙若云,说:“他很乖,你把他教的不错。”
孙若云神色微黯。
阿德尔伯特略微侧头,扫了斜前方的卧室一眼,卧室房门紧闭,他无法看见男孩的身影。
“那份资料你们也看了,我想这应该与他的大脑神经被反复破坏有关,有关医院的记忆片段严重受损。但这对他来说不是坏事,至少这段经历并未对他造成任何的心理阴影,他看上去很正常,身体健康,没有生病。”
“你是这样认为的吗?”孙若云看向阿德尔伯特的目光略带着几分期冀。
阿德尔伯特神色平静地看着她,说:“除去这份已经被烧毁的资料,总体而言,他是一个正常的普通小孩。”
阿德尔伯特并非是出于好心,出言安抚对面明显正处于惶然状态的母亲,亦或是在为可怜的男孩开脱。他大学时曾选修心理学,又有十数年基层工作的经验,与之打过交道的人不下其数,早已练就一双老辣的眼睛。
在他看来,曾被当作小白鼠研究的男孩,由于大脑神经被反复破坏,关键记忆缺失,在这段类似囚徒的经历中,十分幸运的没有留下任何心理阴影。
反倒是另一个人。
阿德尔伯特看向对面,侧身站在窗前,正低头吸烟的男人。
他身形颀长挺拔,一头黑发由于没有及时修剪,已经有些长了。而随着他低头抽烟的动作,他的神情被一缕青色烟雾适当地遮掩,只留下一个沉默的身影。
——陆诚。
第68章 少年陆判
十年后。
圣瓦市。
四月末, 正值春夏交替之际,天气总是格外晴朗。
斯宾诺学校外,一家装修的极有格调, 却明显濒临倒闭的餐馆内。
阿德尔伯特坐在角落, 微微眯眸, 视线越过明净的窗户玻璃, 看向街上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年轻人。
少顷,似是察觉到什么, 他转眸, 朝斜前方看去。
一个身量颀长的少年出现在餐馆门口。
他约莫十五岁左右,身形单薄, 皮肤很白, 身上穿着普通的薄卫衣和浅蓝色牛仔裤,脚上则是一双有点显旧的板鞋。他走进餐馆,去到前台点餐,约莫半秒后, 转过身,目光在面积不大的店铺内,搜寻阿德尔伯特的身影。
十年前, 被阿德尔伯特从医院带出来的男孩, 已经长成一个可以独立生活的少年。
——陆判。
他很幸运。
当年,在他身上实施的抹杀进化者异能的手术技术,是一项处于早期发展阶段, 远未取得国际医务部批准的基因技术。
即便在现在,这类医疗技术,依旧会在一定程度上破坏患者基因组DNA,对患者造成严重的身心影响。
但陆判同时拥有的强大的身体复生能力, 抵消了手术带来的伤害。
从某种角度看,当年那场手术实则非常成功——他不再具有窥探人心的能力。
最重要的是,由于大脑神经被反复破坏,当时,年仅五岁的陆判,对被当作小白鼠、困在医院近五个月的残酷经历,记忆并不深刻。经过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他恢复良好,过上了他这个年龄段的小孩,应有的正常生活。
少年陆判看见坐在角落的阿德尔伯特,迈步朝他走去。
他和他父亲很像。
但这种像,并非指具体的容貌,而是身形、骨架、脸型等较为宽泛的部分。
你在他身上可以轻易看见陆诚的影子。但当你面向他,对上他的眼睛时,你会知道,这是一个有着自己独立人格的少年。
他不是陆诚。
“你父亲并不信任我。”
约莫几分钟后,时年四十三岁的阿德尔伯特语气平常地提及此次约见少年的目的,他道:“今年初,国际警署部分高层经过商议,决定重启对十年前星海市特大化学试剂泄露事故真相的调查。我知道你父亲多年来一直在暗中调查此事,三个月前,曾主动联系他,想要与他合作。但他拒绝了。”
“我很少和他联系。”少年陆判道。
阿德尔伯特轻轻挑眉。
陆判在他稍显讶异,又带着明显探究的目光中,语气平常地说:“你可以尝试让我母亲去劝说他,但我觉得效果不大。”
“我已经联系过你母亲了。”
陆判没有说话。
阿德尔伯特说:“她拒绝了。”
陆判并不意外,他平静道:“她很少插手我父亲的事。”
“那你呢?”阿德尔伯特目光审视地看向少年,慢慢问道。
陆判不明白阿德尔伯特这话是什么意思,脸上有明显的诧异。
这时,服务员带着打包好的饭菜走了过来。
陆判起身接过,眼睫微垂,看着餐椅上的阿德尔伯特解释说:“我平时习惯在这家餐馆点餐,打包好带回家吃。但他家厨师的手艺不行,我猜你不会喜欢,所以没有替你点餐。如果你想在这附近解决午餐,可以去——”
他话未说完,阿德尔伯特便语气温和地打断道:“既然味道不行,为什么要一直在他家点?”
陆判沉默了一下,说:“这家出餐快。”
阿德尔伯特对此不做评价,但看出少年继续谈话的意愿不高,便站起身,一面随着他朝餐馆外走去,一面说道:“我送你回去,你现在住在哪?”
陆判母亲孙若云目前依旧在古诺岛的国际监狱任职,工作繁忙,少有假期。而父亲陆诚近年来愈发极端,一心想要挖出当年爆炸事故的真相,一年到头,几乎只在几个特殊的节日出现。
他们一家三口并不住在一起。
但为方便相聚,两年前,孙若云在陆判就读的斯宾诺学校附近,租赁了一套两居室的公寓。
只是大多数时间,公寓里只有陆判一人。
黑色吉普车在公寓楼下停稳。
陆判低头解安全带。
驾驶位的阿德尔伯特偏头看向他,似一时心血来潮,说:“不请我上楼坐坐吗?”
陆判解安全带的动作一顿,抬眸看向他,在目光相对的一瞬,又倏然垂下眼去,“家里可能没什么可以招待你的。”他道。
阿德尔伯特微笑:“我只是上楼坐坐,简单休息一会儿。”
两人依次下车。
孙若云由于经济条件有限,租赁的是一套建于上世纪初的公寓,位于五层大楼的第四层。大楼建筑外观有着浓郁的上个世纪的特色,古朴中略显破旧,内里却维护的十分良好,不失为一个好住处。
陆判打开公寓房门,请阿德尔伯特进去。
“需要换鞋吗?”
“不用。”
阿德尔伯特迈步走入屋内,视线所及处,皆被他不动声色地细细打量。
少顷,他回转身,却是猝不及防地对上身后少年沉静注视的目光——
少年就这样看着他,不知道看了多久。
阿德尔伯特一怔。
陆判却已是垂下眼去,额前碎发下,神色若有所思。
约莫几秒后,他抬眼看着对面的男人,说:“这里你可以随意翻看,只是主卧的东西翻动后,要回归原处。我母亲心细,虽然很少来这里,但出于职业习惯,物品摆放的位置一旦有变动,她会第一时间察觉。”
“如果她问我,我不会撒谎替你遮掩。”
阿德尔伯特惊异于少年的聪慧,便也不在伪装,直接问道:“你父亲一般什么时候回来?”
“这应该不难查。”陆判眉心微蹙,显然已经从这句简单的问话中,察觉了某些蹊跷。
阿德尔伯特审视少年片刻,道:“是不难查。但如果国际警署搜查陆诚行踪,并试图与他取得联系的事泄露出去,多少会对他的生活造成影响。”
相比于近年来愈发变得激烈偏执的陆诚,眼前的少年无疑是一个更好的切入口。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阿德尔伯特有一种直觉——少年会是一个很好的守秘者。他会坚守秘密,数十年如一日,过着安稳平常的生活。
思忖片刻,于今年初升任国际警署秘书长一职的阿德尔伯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看着少年的眼睛,一字一句缓声说道:“你父亲所在的国际sts联盟不干净,而我任职的国际警署里也有内鬼,我们都必须小心行事。”
时年四十三岁的阿德尔伯特早已不是当年在基层摸爬滚打的普通警员。他气场惊人,一双褐色的眼眸盯视对方,平静沉稳的眼神莫名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似乎对方有义务回答他所有的问题。
无法躲避,无法逃离。
少年陆判很快转开与阿德尔伯特对视的目光,他低垂眼睫,少顷,低声回道:
“他很少回来。”
这个“他”自然是指陆诚。
但除此外,少年并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语,他转过身,走到客厅的茶几前坐下,打开塑料餐盒,安静地开始用餐。
阿德尔伯特隔着一段距离注视他,最终,未在继续向他施加压力,而是转身,在面积不大的公寓内,查看陆诚在此处的生活痕迹,于细枝末节间,挖掘珍贵的线索。
但让阿德尔伯特失望的是,公寓内,几乎没有陆诚生活留下的痕迹;甚至从主卧地板上一层淡淡的灰尘,可以看出,孙若云来这里的次数也并不多。
阿德尔伯特走出主卧,转过身,伸手轻轻推开临近的卧室房门,于半开的门扉间,看见一间干净整洁的男生卧室。和勘察主卧的细致谨慎不同,这次,他没有走进房间,只站在门口,目光扫视房间一周,便淡淡地收了回去。
阿德尔伯特回到客厅,陆判仍旧坐在茶几前低头用餐。
他隔着一段距离,注视少年微微弓起的背脊,视线一转,再次扫视空荡整洁、但毫无生活气息的客厅。
——这一幕似曾相识。
“孙若云不常来这里。”阿德尔伯特走上前,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语气淡淡地说道。
陆判抬头看向他,静了两秒,说:“她来这里的次数不算少。”
“和你父亲比吗?”
阿德尔伯特语带讥诮。
说罢,没理会少年的反应,从裤兜里摸出一只皱巴巴的烟盒,抽出一支烟,举手示意了一下:“可以吗?”
“随意。”
阿德尔伯特将烟点燃,浅浅吸了一口,薄唇间吐出一缕白色烟雾。
他神色平常地睨着空气中袅袅上升的白烟,安静几秒,突然说道:“我父亲是酒鬼。”
陆判没有搭话,只静静地注视他,偶尔,会转动目光,扫视他指间只抽了一口、便再未动过的香烟。
“我家族有酗酒的基因,我父亲和祖父,是家乡臭名昭著的酒鬼,并双双死于肝癌。而我在少年时也显露了酗酒的倾向。虽然十分幸运,最终未走上酗酒的道路,但出于顾虑,成年后,我主动选择单身,从未踏入婚姻。”
话语落下,室内倏然安静下来。
阿德尔伯特视线凝在虚空。但走神只是一瞬,很快,他整个人再次变得沉稳平和。只看向陆判的眼神,相比前一刻,带上了几分幽深。
他慢慢说道:“但你父母不一样,他们是很好的人。”
“我知道。”陆判说。
他看向阿德尔伯特,年轻清俊的面孔上,神色平常,只一双乌黑深静的眼眸,带上了几分含蓄但并不掩饰的打量。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对。
阿德尔伯特莫名对眼前的少年很有好感。
但在深入公寓搜索后,他清楚知道,经由少年,接触他父亲陆诚,并取得陆诚信任的想法无法成立。
他们的连接并不亲密。
“你母亲有大爱。”阿德尔伯特说,“而你父亲性格虽然逐年变得激烈偏执,但始终走在正道上,从未有行差踏错的时候。”
“但可惜,他们不是一对合格的父母。”
陆判闻言,下意识皱了皱眉。
他没有说话。
而阿德尔伯特也不是一个喜好论他人是非的人,既然接近陆判的计划中止,便不欲多留。
只在离开时,似想到什么,他回身,看着客厅身形单薄的少年,问:“有想过以后的发展方向吗?”
陆判目前就读的斯宾诺学校,是一所普通人类与进化者混合教育的学校,教授的是普通科目。今年夏天,年满十五的他需要做出选择,是继续接受传统教育,还是走另一条专为进化者开辟的新道路。
“没有。”
“你觉得格林军校怎么样?”
“……”陆判眉梢朝下一压,低声道:“我不算出色。”
“可以试一试。”.
两个月后。
深夜,一辆黑色吉普车行驶在环城高速路上。
后排车座,短发少女侧头看向窗外,左耳的珍珠耳钉在车厢内忽明忽暗的光影中,发出温润的光泽。她打量车窗外的景色片刻,转头,对身旁的中年白人说道:“这不是回家的路。”
阿德尔伯特说:“在送你回家前,我要先去市中心见一个人。”
官曼曼问:“这个人我认识吗?”
“你不认识。”像是想到什么,阿德尔伯特语气温和道:“不过他是和你在格林军校同届的学生,入学测试时,你们或许见过。”
阿德尔伯特是官家的远房亲戚。但从他与黄种人毫不相干的长相可以看出,这层亲戚关系,可谓是远的不能再远。不过自从年初,他升任国际警署秘书长一职,他与官家的联系便变得密切起来。
官曼曼也在家中长辈的叮嘱下,亲切地称呼他为“大伯”。
“他叫什么名字?”
“陆判。”
话音落下,黑色吉普车一路朝前疾驰,划破城市深夜的霓虹灯光,停在市中心一幢五层公寓楼下。
阿德尔伯特拿上早已备好的礼物,推开车门下车。
官曼曼百无聊赖地朝车窗外看去,在前方路灯下,隐约看见一道修长的身影。她忍不住前倾身体,隔着明净的车窗玻璃,目光仔细地看着那人——
或许是察觉到她的打量,路灯下,那个叫陆判的少年,转身朝她看来。
官曼曼第一次和陆判对上眼神,同时,也看清了他的长相。
……
“闭上眼睛。”
半个月后,伪装成正常人的官曼曼,笑着对陆判说道。
陆判没有说话。
他是被官曼曼以有重要的事商议为名,从家里约出来的。
他们在胜利广场,左手侧是广场十分有名的、被称作“少女许愿池”的喷泉,喷泉中央伫立着一尊身着铠甲的天使雕像。四周是来往的行人。不远处,军容整洁的士兵,神情肃穆地驻守在政府办公大楼外。
“我有一个礼物送给你。”官曼曼维持着脸上人畜无害的笑容。
“是什么?”
“你先闭上眼睛。”
陆判没有闭眼。
相反,他目光直接地看着官曼曼,盯着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带着明显的笑意,天真、单纯,全无恶意。但同时,又带有一种陆判极为熟悉的神色。
就好像……他正被当作一个物品打量。
“闭上眼睛,想象自己躺在深海里。”深夜,稚嫩的童声一字一句念道:“环绕在你身周的声音,是大海深处恶魔的诅咒。大海深广,没有尽头,诅咒也无穷无尽。不要和来自恶魔的诅咒对抗,也不要试着去理解这些诅咒。现在,放缓呼吸,想象自己是海底的一粒砂砾……”
安静的实验室内,小女孩低下头,看着手上一张A4大小的横线纸。
纸上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她不识字。教授便给每个汉字都仔细标注了拼音,又花了一周时间,教会她读纸上的文字。
教授说,这本该是心理医疗团队的工作。但尝试催眠男孩的作法太过危险,很可能会激发他本能的攻击性,对心理医生造成严重的精神伤害。
所以,这个工作只能交给她来做。
“——等他睡过去后,我会给你一颗糖。”教授说。
小女孩想着教授的话,下意识抿了抿唇,眨动着天真单纯的眼睛,姿态亲昵地凑到男孩耳旁,轻声将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你要闭上眼睛……”
许硕站在实验室特意划分出的安全区内,隔着防护玻璃,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在进入安全区前,他特意将解剖台的高度调整到小女孩肩膀的位置。这是一个合适的高度,她站在地面上,垂眸便能看见躺在台面上的男孩,低下头,能凑在他耳边,照本宣科,将纸上的内容,一字不差地送进他耳朵。
“他没有睡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女孩回头说道。
她看着安全区内的教授。
许硕正低头留意检测仪器上的各项数值,没有给出回应。
小女孩等了一会,见教授不理她,便又转回头,看向台面上的男孩。
男孩睁着眼睛。但为弱化他的反抗,降低他的危险性,在尝试对他进行催眠前,许硕便给他注射了少量药剂。他并不清醒。但不知道为什么,始终不肯闭上眼睛,只倔强地看着解剖台旁的女孩——
小女孩睁着一双单纯懵懂的眼睛回视他,少顷,试着抬起手,将掌心盖在他的眼睛上。
手掌移开,温暖的光明取代黑暗。
七月盛夏。
胜利广场内。
十五岁的陆判看着眼前、距离他仅半米的官曼曼,对上她那双单纯带笑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整个人陡然变得烦躁起来。
“我有一个惊喜给你……”
官曼曼没有察觉陆判正急剧变得负面的情绪,仍旧说着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惊喜?
陆判已经很久没有过惊喜的情绪,上一次感到惊喜……他思绪倏地一凝,紧接着,无数混乱破碎的画面在脑海一一闪过。
光线昏暗的地下楼层。
被骤然打开的储物柜。
寂静狭长的走廊。
顺着楼梯,不停朝上奔跑的身影……
那是一个女生,或者说是女童,年纪很小。穿着一条藕粉色的睡裙,荷叶边的裙摆随着她的跑动晃来晃去。不知跑了多久,她停下脚步,站在上方楼梯,回身朝他看来——
“陆判。”官曼曼叫道。
陆判回过神来,他抬起眼皮,静静地看着身前留着一头俏丽短发的官曼曼,少顷,转身面向左手侧伫立在喷泉池中、身着铠甲的天使雕像。
他的目光落在天使雕像的长发上。
第69章 负面情绪
自从那日在胜利广场与官曼曼见面, 陆判的情绪,便不明言由地变得恶劣起来。
他心情很差。
假期,孙若云与陆诚各自忙于手上的工作, 圣瓦市的公寓内, 照旧只有陆判一人。
没有人察觉他的转变。
只有心理医生, 在与他定期交谈的过程中, 似乎感知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抹夹带着惊异的警惕。随即, 她十分自然地垂落眼睫, 遮掩眸中神色。
心理咨询室内,少年陆判目光直接地看着对面, 一身职业打扮, 神情内敛的中年女性。
十年前,准星集团考虑到陆判心理健康成长的需要,高薪为他聘请了一名私人心理医生。
按照合同规定,她会一直为他服务, 直至他成年。
否则,需要赔偿天价违约金。
“你看上去好像心情不好?”心理医生问道。
十年过去,陆判与心理医生见面的频率, 早已从最初的二十四小时陪伴, 到现在一个月才会正式见上一面的最低频次。
十年中,心理医生从未判定陆判有任何需要扭正或值得关注的心理问题。
但他仍旧需要定期与心理医生见面沟通——这是一个硬性规定。
陆判安静几秒,说:“最近确实很烦躁。”
“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什么事?
陆判神色有一瞬间的沉凝。
心理医生在陆判沉默的短暂几秒钟内, 微不可见地改变了一下坐姿。她上身微微前倾,是一个放松倾听的姿势,看向少年的目光柔和沉稳,值得信任。
“没有。”陆判平静道。他回视心理医生的目光, 准确说,是盯着她的眼睛:“我最近没有遇到不好的事。”
……
……
心理咨询室的房门被离去的少年轻轻带上。
他的身影消失在房门后。
心理咨询室内,坐在沙发上的心理医生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她站起身,发现双腿竟然有些发软。
刚才,面容清俊的少年,在与她沟通时,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她。虽然他面上的神色与以往并无任何不同,看上去仍旧是那个普通的、性格稍显内敛的十五岁少年。
但心理医生就是莫名有一种直觉——似乎他正透过她的眼睛,看清她的过往人生,她的思想,她的情感,她的意图,甚至是……她的秘密。
这不正常。
心理医生皱着眉头,不顾仍旧发软的双腿,快步走到办公桌前,拿起桌面上的手机,打开通讯录,找到一个从未联系过的电话号码。
——阿德尔伯特·穆勒
十年前,心理医生在陆判家与阿德尔伯特曾有过一面之缘。
那时,阿德尔伯特还只是一名普通的基层警员,得知她是准星集团为陆判聘请的私人心理医生,想了想,主动留了自己的联系方式给她,说是有需要可以联系他。
十年过去,阿德尔伯特已升任国际警署秘书长。
心理医生在按下电话拨通键前,有一瞬间的迟疑——按理说,她是准星集团,既孙若云曾经的养父母,为陆判聘请的私人心理医生。陆判有任何值得关注的地方,她首先应当联系的是她的雇主,其次是孙若云和陆诚,而不是阿德尔伯特。
“喂?”
“穆勒先生,是我……”心理医生仍旧拨通了阿德尔伯特的电话。
阿德尔伯特耐心听完她的讲述,问道:
“你是觉得他最近心情不好吗?”
“不止是情绪上的问题。”心理医生严谨道:“我觉得……他知道自己出了问题。他知道自己的情绪正在变得糟糕,但似乎并无意克制,也没有与我坦诚交流的意愿。”
阿德尔伯特没有说话。
他知道,如果只是以上这些问题,心理医生不会主动联系他。毕竟了解病人的心理问题,采取相应的治疗措施,是她的日常工作内容,并不需要向他求助。
“穆勒先生。”心理医生在电话那头说道:“我记得,陆判最早测试出的是一种精神系异能。”
精神系异能是一个大的分类。准确说,就陆判当年的表现,他具有的异能应当是‘读心术’和‘精神操控’。
心理医生没有等待阿德尔伯特的回答,继续说道:“刚才,在和他交谈的过程中,他盯着我的眼睛……我感觉,他好像透过我的眼睛,看清了我的整个人生……”
“穆勒先生,他需要你的关注。”.
陆判从心理咨询室出来。
刚才,有一瞬间,他确实想要看清心理医生的内心,窥探她的思想、情感、意图,甚至是她的秘密。
这很冲动。
当年,在他身上实施的手术并不成功。或者说,生物医学的发展,远未到影响人类进化的程度。
他身体具有的强大的复生功能,随着他慢慢长大,逐渐抵消了手术带来的伤害。
他在恢复。
转眼十年过去,他已不再如年幼时,会控制不住地去探索他人的意识世界,并为涌入脑海的大量信息,感到烦躁不安。
他只会在需要的时候,才向外界伸出探索的“触手”。
但他从未这般做过。
……就如同,他清楚知道自己年幼时的遭遇,知道自己拥有的异能被他人忌惮、厌恶,知道自己曾被当作小白鼠研究。但从不曾回想其中的具体细节。
上午十点,明亮的阳光斜斜洒落下来。
陆判行走在街道上。
心理医生的工作室位于圣瓦东郊。这片地区的住宅是明显的中世纪时期的哥特式风格建筑,楼层不高,且多为砖木结构。阳光下,各式各样的尖屋顶和彩绘玻璃窗,让这条僻静的街道带上了浓郁的艺术气息。
陆判行走其中,却丝毫没有驻足观赏的想法。
他脸上没有表情,略微低着头,阳光下,颀长清瘦的身形,在砖石地面上投落一道长长的影子。
直到一声轻柔的女声在前方响起——
“陆判。”
地面上的黑影一顿。
陆判停下脚步,微抬眼帘,看向前方街道转角处的少女。
距离上次官曼曼与陆判“偶遇”,已经有近半个月时间。
这半个月里,官曼曼一直在收集陆判的信息,知道他性情稍显内敛,为人处事低调,同时,也没有特别的喜好。
至于同龄人中,少有的几个与他来往较多的异性,大多也都是同他一样的内敛文静的性格。
但不知道为什么,官曼曼直觉陆判并不喜欢性格文静的女生。
她直觉一向很准。所以,她准备遵从自己的直觉,表现的更主动,更外向,努力创造机会与他偶遇,拉近两人的距离。
但她在他面前扮演的是一个年轻、礼貌,相处时很有分寸感的同龄女生。
因此,他们偶遇的时机应当十分巧妙,促使两人更近一步的不应当是她的主动,而是外界的“推波助澜”。
“你也在这里?”官曼曼略带惊喜地说道,迈步朝他走近。
陆判看着她,没有说话。
官曼曼在他身前站定,略微仰头,露出一张俏丽的面孔。上午轻薄的日光下,她年轻的肌肤毫无瑕疵,细腻到宛如刚剥了壳的鸡蛋。
“我来这里见一个朋友,你呢?”
“我来见我的心理医生。”
官曼曼闻言,面上闪过一抹恰如其分的惊讶——尽管她早已熟知他的各种信息,她顿了顿,没说什么,只简单“哦”了一声。
陆判并不想与官曼曼交谈,正要越过她离开,变故却在这时发生——
两人身周的气温瞬时骤将至零度。
官曼曼皱着眉头,似乎对气温的骤变感到十分疑惑。随即,她突然惊叫了一声,偏头胡乱躲避着什么。同时,下意识朝近前的陆判贴近,似乎想要寻求帮助。
陆判余光瞥见一抹白雾,如同具有自主意识般,追逐着官曼曼的身体。
他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一幕。
直到看见官曼曼身体与白雾接触的部位,衣服布料正缓缓渗出鲜血,方才猝然一伸手,扣住官曼曼肩头,将她拉至身后,远离白雾啃噬的范围。
“好痛……”官曼曼的声音变得低沉微弱。
同一时间,陆判后颈传来针扎似的疼痛,熟悉的眩晕感紧随而至,他努力睁了睁眼,稳住身形,后背却突然一重。
一具柔软的身体靠在他身上,在大脑愈发浓烈的眩晕中,带着他双双朝地上倒去——
……
陆判醒来时,是在圣瓦市附近的一座大山上。
天穹渺远,荒野茫茫。
三名荷枪实弹、面色不善的进化者佣兵,聚集在前方树下低头抽烟。
陆判微微凝眸,正暗自打量这三人,身侧突然传来短靴踩在草丛上的簌簌声响,一根漆黑冰凉的枪管抵上他下颌,将他的头抬了起来。
“醒了?”
一张刀疤自上而下斜切、斩断左眼和鼻梁的凶恶面孔,出现在陆判视野中。
“你小子运气不行。”刀疤男垂眸看着陆判,神色轻佻,手上的枪管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他的面颊,幽幽道:“正巧在这大小姐旁边,不把你绑了一道带走,实在说不过去。”
他视线朝旁边一扫,语气讥讽:“有人陪着,到了地下,怎么说也是一对短命鬼,总比孤孤单单一个人上路强。”
陆判闻言,下意识朝身侧看去。
刀疤男却似乎感到没什么意思,径直收了枪,大步朝前方树下走去,从裤袋摸出一盒烟,加入正在抽烟的同伴。只偶尔,阴寒的目光会朝陆判所在的方向淡淡扫上一眼。
陆判身侧,一身素白长裙的官曼曼正闭着眼睛躺在草地上。她明显已经经过了一轮拷打,嘴角肿胀,面色苍白,脖颈、手臂……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满是威慑性的刀口。
她在陆判的盯视下,慢慢睁开眼睛。
眼底的迷茫散去,惊骇在她脸上呈现,她下意识抬头,目光惊惶地看向身旁的同伴。
陆判却在这时,缓缓转开眼去。
官曼曼被她兄长的仇敌蓄意绑架,陆判是被殃及的池鱼。
绑匪正和官家的主事人通话。但从他们挂断电话时,嘴角携带的一抹讽笑,可以看出——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想留活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官曼曼看出陆判脸色不是太好,最开始没敢和他搭话。
但渐渐的,日影西斜,她忍不住朝身旁的陆判靠拢,又在身体即将挨上他时,止住腾挪的细微步伐。
少女屈膝坐在草地上,低着头,脚踝和双手手腕上的银色镣铐,在阳光下,散发出冰冷的光泽。良久,她声音极小地说道:
“陆判,我有点害怕。”
少女的声音轻微、柔软,如同破碎的蝴蝶羽翼,不由自主地激发出他人的保护欲。
但陆判却觉得不该是这样。
那应该是一道更稚嫩、更轻柔的声音,带着小小的委屈,与不作伪的惊恐。
“……我有点害怕。”
衣料摩擦的声音响起,似乎有人正蹲下身,无声安抚受到惊吓的女孩。
少顷,苍老的声音平静道:“去把我放在桌面上的透明药剂拿过来,我需要对比一下……”
哒哒哒哒——
脚步声逐渐远去。
山野中的陆判猝然闭上眼睛。
一个月前,被官曼曼勾起的恶劣情绪,再次出现……
“陆判。”
官曼曼忍不住轻轻扯了扯陆判的衣摆。陆判转头看向她。她仰起头,一张梨花带雨的苍白面孔,出现在陆判眼前:
“我们该怎么办?”
她求助地问道。
话落,如同一只无处可去的小猫,愈发蜷缩起身体,下巴埋在手肘里,瓮声瓮气道:“……我有点害怕。”
陆判看着官曼曼身上的一袭白裙。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抹白色莫名有些刺眼。就好像……他曾经在什么人身上,也见过一条相差不多的裙子。
荒野茫茫,西斜的日光落在山中的几人身上。
不远处,约莫七八名面相凶恶的雇佣兵,聚集在树下抽烟打牌,污秽的说笑声,不时传入陆判耳中。偶尔,其中两三人会默契地转头朝陆判与官曼曼扫上一眼,精锐的眼睛,带着某种轻佻又恶毒的打量。
“长的确实不错。”
“嗬嗬。”
“……”
“玩的挺野的啊。”
官曼曼似乎察觉到绑匪阴毒的目光,愈发蜷缩起身体,垂挂在眼睫上的泪珠要掉不掉,十分可怜。
她慢慢朝陆判靠近。
陆判垂眸看向她,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情绪正在变得恶劣。
负面情绪如同燎原烈火,不可抗拒,无法止歇。
“你很害怕吗?”良久,他问道。
“嗯。”官曼曼点头。
“放心。”陆判盯着她,说:“你很快就不会害怕了。”
官曼曼闻言,有些惊愕地抬起头,还未对上陆判的目光,脑袋便传来一阵剧痛——好像她的大脑正被人剥掉皮肤,剔除筋骨,一寸寸……细细拆检。
“啊!!”官曼曼痛叫出声。
不远处,聚集在树下抽烟的绑匪察觉到他们这方的异常,纷纷起身警惕。
陆判收回凝视官曼曼的目光,轻轻一挣,脚踝和双手手腕上的银色镣铐应声而裂。
他站起身,直面朝他奔袭而来的绑匪……
第70章 人类最强进化者
阿德尔伯特收到消息, 赶到案发现场时,警察和法医也正好赶到。
警戒线内,满地残肢断臂, 看不出具体器官的碎肉挂在树枝上, 血泥溅染草叶, 土地被鲜血浸染成令人心惊的红色。
——这是一起罕见的、人质反杀绑匪案件。
人质之一的官曼曼在警察赶到前, 便呈昏死状态。
救护医生在检查过她的身体后,发现她身上满是威慑性的刀口虽然可怖, 但生命体征十分平稳, 并无大碍。
不过官家人仍是第一时间将她转移至直升机上,准备前往市中心医院, 做更全面细致的检查。
陆诚和孙若云由于工作地点距离圣瓦较远, 没能立刻赶到现场。
阿德尔伯特站在警戒线外,神情冷静地看着对面、正接受警察盘问和检查的少年。
夏天,陆判穿着普通的T恤和牛仔裤,身形颀长瘦削。西斜的阳光下, 他略微低着头,没有直视身前警察审视的目光。
阿德尔伯特隔着一段距离看了他一会,迈步上前, 在周围人暗自惊呼的声音中, 一手掀起黄色警戒线,踏入鲜血淋漓的案发现场。
正在接受盘查的陆判听到动静,抬头朝他看来。
阿德尔伯特目光紧盯着他。
——少年清俊的面孔上, 神情平和沉静,只眼睫深处稍带着一点幽微的光泽。
“穆勒先生,他需要你的关注。”
“他的情绪正在变得恶劣……”
心理医生的话在阿德尔伯特的脑海中响起。他大步走到陆判面前,垂眸无声盯视他良久, 方才出声问道:
“发生了什么?”
“我杀了人。”
“是因为官曼曼吗?”
在赶至案发现场前,阿德尔伯特便从特殊渠道得知,这起绑架案是官曼曼自导自演。
她在用这种方式追求陆判,创造机会与他相处,并寄希望能由此留下与两人有关的、深刻的回忆。
……但事情的走向却完全偏离了她的预测。
阿德尔伯特沉眸看着陆判,问:“你知道这起绑架案是她自导自演的对不对?”
现场的警察中有官家安排的人,闻言立刻出声警示道:
“穆勒秘书长,他是这起案件的犯罪嫌疑人,我们需要将他带到警局进行审问。在没有确切的证据前,你现在的话,是在对他进行错误的暗示。”
阿德尔伯特没有理会这名警察的言外之意,他目光紧盯着陆判,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是因为她吗?”
是官曼曼自导自演绑架案的行为惹怒了你吗?
你又是怎么杀的那些人?
你真的如你所说……只是一个普通的中阶进化者吗?
“不是。”
血腥恐怖的案发现场,少年陆判抬起眼帘,没有回避阿德尔伯特的目光。
他说:“不是因为她。”
那是因为什么?阿德尔伯特在心中问道,不是官曼曼,那是什么引发了你的负面情绪?
是某件事,还是……某个人?.
一周后。
星海市,度假公寓内。
陆判站在窗前,凝视着楼下,因搭在行李箱上的行李袋太重,而行走缓慢的少女。
发生在首都圣瓦、未成年人质反杀绑匪的案件,正如火如荼地被新闻报道。
作为此次案件的犯罪嫌疑人,陆判由于未成年,由其法定监护人替其出庭应诉。
首都圣瓦,准星集团聘请的强大的律师团队,正在为他做无罪辩护。
在心理医生的建议下,他在刑事诉讼期间,被母亲孙若云带到距离圣瓦约四千三百公里的星海市度假。
随行人员中,除去陪伴十年的心理医生,还有孙若云不知何意特意聘请的全球顶级雇佣兵团队。
身后传来房门被人打开的动静,陆判转过身,看着走进房间的孙若云,问:
“为什么把她带到公寓?”
没有一对正常的父母,会放心自己的孩子和一个未成年凶犯待在一起,而且……她还是一个相貌姣好、毫无防备心的女生。
孙若云没有回答陆判的这个问题,只是看着他,语调平稳而柔和地说:
“你们小时候见过。”
“是在你五岁那年。当时,你刚做完手术,身体虚弱,心情也不是太好。我便趁着假期,带你到星海市旅游散心……”
陆判对于孙若云的讲述没有任何印象。
他不记得自己小时候有和叶珂见过面,不记得她给了他一颗糖。
仅仅是一颗糖。只因为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收到同龄人送的礼物,便让孙若云记住了这个叫叶珂的女孩。
陆判没有说话。
孙若云目光温柔地看着对面窗前的少年。
毫无疑问,在她心中,她是深深地爱着这个孩子的。
但十五年中,由于她工作过于繁忙,而陆诚又被心中的执念困扰,作为父母,他们与他相处的时间远远不够。
到现在,即便是和他单独待在同一个房间,孙若云一时间也不知道能开口说些什么。
或许他们之间相处的氛围,还不如他和那个叫叶珂的女生相处自然。
至少,据心理医生所说,在这一周与叶珂短暂相处的过程中,他曾有过明显的情绪波动。
似乎是少女的话太过密集,他被打扰到,因此,脸上出现了明显的不悦。
孙若云没有在陆判卧室久待。
她转过身,准备离开。却在走出房门的一瞬,听到身后一道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
“她在离开公寓前,是不是给你发了短信?”
孙若云回身看向陆判,对上他漆黑沉冷的视线,确定这句问话,确实是出自他之口。
叶珂在离开公寓前,确实给她发了一条短信。
短信内容很简单——邀请她有空,去她家做客。
孙若云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视线越过陆判,落在他身后的玻璃窗上——那上面,有手掌长时间摁在玻璃上,留下的肉眼难以察觉的细微纹路。
或许是几分钟,又或许是更久,在这间只有陆判一个人的卧室,他就这样站在窗前,额头和手掌抵在玻璃上。
他在看楼下的叶珂。
但……是出于……
孙若云微微凝眉,疑惑如同一粒种子,悄然扎进心中。
对面,陆判看向母亲孙若云,仿佛早已知晓叶珂发送给她的短信内容,语气平静地问:
“你会去吗?”
会。
孙若云在心中回答.
圣瓦市。
阿德尔伯特从案发现场离开后,想到现场那极为血腥恐怖的画面,思忖片刻后,让助理低调前往格林军校,从教务处,拷贝了一份陆判两个月前,参加军校招生时的模拟战斗视频。
他没有立刻查看这个视频。
而是等到工作结束,回到家,他方才落下厚重的窗帘,将U盘插进私人电脑,以一种不明缘由的、审慎的目光,观看这个时长仅八分钟的视频。
他一直没睡。
直到翌日清晨,朝阳从未合拢的窗帘缝隙落进室内,他阖上电脑,从沙发上起身,如同过往每一个普通的清晨那般,去到卧室换衣洗漱,准备出门工作。
一个叫安德烈、年龄约莫五十上下的狱警等在住宅外。
警卫走上前,神情恭敬地将昨天半夜发生的事,详略得当地报告给阿德尔伯特。
阿德尔伯特一面朝停在门口的防弹轿车大步走去,一面扫视栅栏外,安德烈因苦等一夜,多少有些狼狈潦草的身影。
“让他到车上来。”
“是。”
黑色防弹轿车内,缓缓升起的前后座隔板,分割出一个私密安静的空间。
约莫十分钟后,安德烈深呼吸了一下,脸上犹带着几分刚才讲述与陆判有关的预言时,所显露的紧迫与恐慌。
“我说的都是真的。”安德烈沙哑道。
在他看来,那简直是一幕如同末日降临的恐怖景象。
“我知道。”阿德尔伯特语调冷静,“我不怀疑你的预测。”
“不、是、预、测!”安德烈皱紧眉头,声音渐沉。显然,对于阿德尔伯特不严谨的用词,感到十分不快。
阿德尔伯特转向他。职位的差距,让他只是朝安德烈浅浅看上一眼,便让安德烈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昨天夜里,阿德尔伯特一直坐在电脑前,反复观看陆判报考格林军校时,所留下的视频资料。
到今天早上,他已经能清晰回忆起视频中的每一个细节。
“我不怀疑你的说辞。”阿德尔伯特目光严谨地看着安德烈,道:“但事情尚未发生。”
“他……”安德烈张了张口。但最终,在阿德尔伯特看不出情绪的冷静目光下,只能沉沉吐出一口浊气,将未尽的话语咽下。
阿德尔伯特收回看向安德烈的目光,身体后倾,倚进宽大的车座里。他眼睛盯着前方冷硬的隔板,语调冷静:
“安德烈,你说……人类最强进化者,是什么样?”
安德烈有关“末日”的预言不被阿德尔伯特看重,正暗自窝火。
闻言,只冷哼一声,道:“还能是什么样,都是最强进化者了,那不就是全人类最大的boss吗。”
他说完,骤然反应过来,脑海中闪过昨天傍晚,他在电视机前,观看人质反杀绑匪一案的新闻报道时,于冥冥中,看见的未来极为惨烈的一幕画面。
阿德尔伯特没有理会安德烈情绪性的发言,对于他突然的沉默,也并未深究。
他在半途,将安德烈送下车,只在安德烈临走时,留了一个电话号码给他。而他自己,则依照着早已定好的行程,前往国际警署大楼,参加今天第一场重要会议.
阿德尔伯特以为陆判会在星海市待上很长一段时间。
但事实是,仅仅十天,他便从星海市启程,回到圣瓦。
人质反杀绑匪一案仍在审理中。
由于官家仇敌的推波助澜,这起案件在事发当日,便以极高的热度,出现在大众视野中。
持续半月,各电视台新闻频道,皆在报道这起案件。
但由于官家及时插手介入,尽管这起案件的热度如此之大,案件另一当事人官曼曼始终、安全地隐匿在大众视野外。
只有陆判,被舆论风波裹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遭受到来自外界的极为严苛的审视和监管。
好在三个月后,人质反杀绑匪一案落幕,该案二审维持原判,当庭宣告陆判无罪。
再有半年,相关社会舆情消退,首都圣瓦,再无人讨论这起案件。
而陆判也在休学半年后,得以正常入学。
生活逐渐恢复平静。
孙若云回到古诺岛,继续担任狱警的工作。由于职位的特殊性,一年中,她几乎很难抽出时间与在外地的家人相聚。
至于陆诚,他似乎在追查当年星海市爆炸事故真相一事上,取得了某些进展,行踪愈发神秘不定。
有时,甚至连他在国际sts联盟的同事,都不知道他的具体行踪。
孙若云对陆诚近年来愈发不定的行踪感到担忧。在生日、春节等少有的一家三口团聚的日子里,都因陆诚未按时赴约,或自始至终皆未露面的行为,而感到十分难过。
但她对自己的丈夫保有最无私的爱,从不会因自己的私欲,而插手陆诚的任何决定。
她理解与支持陆诚所做的一切。
尽管……她并未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任何快乐。
一年、两年、三年过去。
一家三口相聚的时间越来越少。
陆判十八岁生日那天,孙若云申请了三天假期,从古诺岛赶到她在圣瓦长租的公寓,与陆判两人坐在餐桌上,静静地等待陆诚的到来。
直到时针转过凌晨十二点,十八岁的陆判按动打火机,将蛋糕上的蜡烛点燃。
孙若云略微有些晃神,她凝视着桌面上微微晃动的昏黄火光,约莫十几秒后,方才反应过来,抬眸看向桌对面、身高早已超过陆诚的少年。
相比三年前,陆判身形样貌有了不小的改变,个头更高,肩膀更宽,五官轮廓愈发清晰。只性格似乎更为内敛,俊逸的眉眼间,几乎很少有大的情绪波动流露。
隔着一层薄薄的火光,陆判抬眸看向母亲孙若云。
孙若云与他目光对视,少顷,沙哑着声音道:
“吹蜡烛吧,你父亲……可能不会来了。”
陆判没有吹灭蜡烛,他将手中的打火机放在桌面上,隔了半秒,在孙若云的注视下,伸手将蜡烛微微摇晃的火苗掐灭。
餐厅亮着灯,蜡烛的点燃和熄灭,并未带来任何氛围上的改变。
陆判看向母亲——或许是因为常年工作繁重而缺乏休息,她尚且美丽的面孔上,凝着一抹不健康的苍白。灯光下,神情格外疲惫。
“要联系他吗?”他问。
孙若云微一愣怔,说:“不用,他现在……应该有事,走不开。”
“你们平时有联系吗?”
陆判的问话非常直接,但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孙若云沉默了一会,才说:“有事的时候,他会联系我。”
“只是有事的时候吗?”
孙若云没有回答。
而陆判也没有追问。他只是将目光落在蛋糕上,像过去每一年生日一样,将蜡烛拔掉扔进垃圾桶里,取过一张纸盘,切下一小块蛋糕,递给孙若云。
……
阿德尔伯特知道陆判的生日。
准确说,他知道目前所有可以查探到的、与陆判有关的信息。
他甚至能一字不差地复述出其中的内容。
——陆判的身高、血型,基因检测报告结果,军校每半年一次的体检报告内容,以及他每周使用战斗模拟器的各种数据汇总。
他并非如他所说,十分普通。相反,他很优秀。只是这种优秀,在人才云集的格林军校,并不突出。
就如同他报考格林军校时,并不出彩的战斗成绩。
三年中,阿德尔伯特一直密切关注着陆判。只是和三年前相比,他不在出现在他面前、不在接近他。他与他保持距离,就好像……他并未像关注一个未来的暴君那般,关注一个看似普通的少年。
凌晨的钟声敲响。
沙发上的阿德尔伯特阖上手中助理递上来的陆判最新的资料,起身走到窗前,拉开窗帘。
夏末初秋的夜晚,一轮圆月缓缓越出乌云,无声向这座庞大的钢铁城市,投落一层皎洁的光辉。
阿德尔伯特想到陆判。他不确定陆判是否真的不知道,他一直在暗中关注他——收集他的资料,对他每一个细小的改变,都投以审慎的目光。
但这三年,陆判确实没有表现出任何性格、或为人处事上的异常。
按部就班的军校生活;缺乏父母关注和指导,依旧平稳向前的人生;稳定的交友圈;和格林军校同届的学员相比,优良……但并不出彩的战斗成绩。
一切都恰到好处。
他是大众眼中,一个较为优秀的普通少年。
不具备任何危险的因素,自然……也不会引来太多的关注.
又一年夏末初秋。
陆判十九岁生日。
午间时分,孙若云坐在桌前,秀美婉约的面孔上凝着一抹无法隐藏的疲惫。她在半个小时前,便将午饭做好,正等待陆诚回家一起吃饭。
时间慢慢过去。
手机铃声突然在安静的室内响起。
孙若云接通电话,秀致的眉头立刻蹙了起来。她一面站起身,一面伸手去取放在一旁餐边柜上的钥匙,说:
“好,我现在就过来。”
挂断电话,她蹙着眉头,快步朝卧室走去。等从卧室出来,正准备直接离开,见到坐在餐桌前的陆判身影,不由得脚步一顿。
她走到陆判身前。
陆判抬眸看向她。
“监狱发生一起极为恶劣的暴动事件,有三名一级罪犯趁机越狱,监狱证据保全中心遭到恶意攻击,部分机密档案损毁严重,我需要立刻赶回去支援。”
孙若云解释说,虽然着急离开,声音却依旧平和温柔。
陆判一双黑沉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
孙若云说:“我今晚可能赶不回——”
“你不打算等他了吗?”陆判语气淡淡地打断她的话。
孙若云闻言一怔。
她看向陆判。
由于工作原因,多年来,她基本很难抽出三天以上的时间与在圣瓦求学的陆判相聚。今天是他生日,她本意这几天都待在圣瓦陪他,不想突然有事不得不离开,心中多少有些愧疚,却不想……
“你是、指你父亲吗?”孙若云轻声问。
陆判嗯了一声。
孙若云面上的神色一瞬间变得极为复杂,但看向陆判的目光依旧是柔和的。
她缓缓道:“他是有妻有子有家业的中年人,做任何事都该有自己的计划,既然、他没有把他的具体行程告诉我,那么我也没有必要一直等他。”
陆判淡声道:“你不是一直在等他吗?”
孙若云沉默下来,少顷,一声恍若呢喃的声音从她口中出现:
“我没有注意。”
陆判便转眸去看对面墙上的挂钟。
下午一点十三分,距离她刚刚接那通电话,已经过去了五分钟。
“你该走了。”他提醒说,“圣瓦到古诺岛最近的一班轮渡是下午一点半,你现在开车过去,还能赶的上。”
孙若云没动。她轻搭眼帘,脸上的神情如同深秋雨后、飘在天空的一层薄薄的乌云,带着种缥缈沉郁的感觉。
她就站在距离陆判约两米的地方,但似乎并非是为他而停留。
直到两分钟后,她抬起眼帘,微微弯曲的肩颈,也跟着抻直,对陆判轻声道了一句“我下个月再来看你。”,便转身,疾步朝门口的方向走去。
陆判看着孙若云的背影。
孙若云察觉到身后注视的目光,但她着急赶乘最近一班的轮渡,因此脚步并未有丝毫停留。
直到她伸手握住门把手,正待开门离去,一道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你认为,你们之间还有爱情吗?”
孙若云脚步一顿,她缓缓回头。陆判与她目光相对,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孙若云说:“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陆判说:“只是有点好奇。”
孙若云松开抓握门把手的手,慢慢回转身。她直面依旧坐在餐桌前的陆判,对上他平静到看不出什么情绪的眼睛。
“陆判……”
“我没有其它意思。”陆判说,“我只是有点好奇。”
“好奇什么?”孙若云轻声问。
陆判直视她的眼睛:“好奇你这么多年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在陆诚与孙若云之间,孙若云无疑是付出最多的那一方。陆判能察觉到她对陆诚的宽容与耐心,就好像——无论陆诚做什么,无论他的选择是否正确,她都会毫无保留地支持他,并停留在原地等待。
但陆诚呢?
作为两人的独生子,陆判像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他偶尔会感到好奇,偶尔……会残酷且直白地将疑问摆在明面上。
就比如此刻。
他看着孙若云,眼神平静而幽微,再次问道:
“你认为,你们之间还有爱情吗?”
孙若云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她看着对面面容清俊的少年,一时间,脑海中闪过各种人与事:从逐年变得偏激的丈夫陆诚、拥有预知未来能力的同事安德烈,到多年前违反人权私下扣押年幼的陆判进行实验的医院……
可最终,停留在孙若云脑海中的,却是另一幕有点陌生的画面。
——四年前,星海市公寓内。少年陆判站在卧室窗前,静静地看着楼下缓慢行走的少女。
孙若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件事,但当她对上陆判平静的黑沉眼眸,看见他没什么表情的面孔,那些早已模糊的记忆骤然间变得清晰起来。
……是叫叶珂吗?
赵金杰的女儿。
“母亲。”陆判的声音在对面响起,他神色认真地看着她,提醒说:“你该走了。”
孙若云回过神来,她看向陆判,方才……他的提问再次浮上心头。她想到陆诚,骤然间,只感到一股无由来的酸涩和闷痛挤压着她的胸腔,让她的呼吸隐隐变得艰难。
对面,陆判神色平静,显然不会再重提方才的问题。
这只是一次偶然事件。
而孙若云也深知这一点,于是不再就这个有些突兀甚至是越界的问题进行深思。但她也没有立刻转身离开。她站在原地,约莫几秒钟后,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柔声对陆判说:
“我申请的假期是早就批下来的,等监狱的事结束,我就来圣瓦看你。”
说罢,她最后看了陆判一眼,方才转身打开门匆匆离去。
陆判看着母亲的背影。直到房门阖上,发出极为轻微的砰的一声,他方才淡淡地转开目光。
……
时光流转,转眼半年过去。
行踪不定的陆诚突然传来去世的消息。
孙若云常年积劳成疾,身体本就不好。听闻陆诚去世的消息后,身体健康状况急转直下。终于,在某个工作日的清晨,支撑不住,昏倒在住所内,被同事发现紧急送往医院进行治疗。
陆判在母亲住院后,一直住在医院,日夜不离地守在病床前。
孙若云靠坐在床头,静静地看着对面、身形与陆诚极为肖似的少年朝她走来。
陆判将手中的药和一杯温水递给她。
孙若云却轻轻摇头。
陆判低声问:“不吃吗?”
孙若云似乎很疲惫,没应声,也没有任何动作。自从陆诚去世后,她便再没有求生的意志。死神的阴影笼罩着她,她面上泛着一层死寂的苍白,一双眼睛如同一对正逐渐变得灰暗的玻璃珠,整个人显得毫无神采可言。
陆判停顿半秒,转身,将手中的药和温水放在一旁的床头柜上。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病床前,目光静静地看着病床上的孙若云,少顷,问道:
“你是要去找他吗?”
这个“他”,自然是指陆诚。
孙若云闻言,无力垂落的眼睫轻轻颤了颤。
陆判垂眸注视着她,语气十分平静:“值得吗?”
值得吗?
孙若云闭上眼睛,良久,一滴眼泪从她眼角缓缓滑落。
她终于开口:“我总想去看看他……”她睁开眼睛,神色疲乏地看着病床前的陆判,一字一顿道:“或许死亡,会让我们再次相遇。”
她的声音已沙哑的不像话。
陆判像是一个与此完全无关的旁观者,额前略微垂落的黑色碎发下,清俊的面容毫无波澜。
安静几秒,他问:“那你有什么要交代我的吗?”
孙若云轻轻点头。
她道:“我死后,不必举行葬礼,只要将我和陆诚的骨灰埋在一起就行。”
她一双灰败的眼睛看着陆判,直到陆判低声应了一声,方才淡淡地笑了一下,说:
“我和陆诚的钱都留给你……家里银行卡和其它证件、电脑、手机的密码是我和他的生日之和。你现在正在住的那套公寓,去年底我便从前房主那买了过来,也留给你……”
孙若云将她能想到的或重要或琐碎的事都仔细交代了一遍。末了,她只静静地看着陆判。
陆判眉头轻轻皱着,但看着似乎并不是为他即将要应对的琐事、或孙若云交代遗言的性质而感到烦恼或伤心的样子。
他知道孙若云还有话没交代完,于是耐心地站在原地,没有离开。
孙若云并不为陆判的冷静感到难过。相反,在死亡来临前,她想到了很多。
在这个有些特殊的时刻,这个一向情绪稳定的女人难得苦笑了一下,却不是为自己或陆诚,而是为陆判。
“陆判……”孙若云在生命最衰败的阶段,承认自己和陆诚对陆判造成的严重创伤。他们不是一对合格的父母。“等我走后,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想去的地方?”
“嗯。”孙若云轻轻点头,说:“你不能再待在圣瓦。”
陆判闻言,漆黑的眼眸闪过一抹细微的波动,但转瞬即逝。当他再度看向孙若云时,又是那副安静倾听的模样。
孙若云并不避讳与他谈论陆诚死亡的真相。
“你父亲……得罪了一些人。”或许是因为身体太过虚弱,她的声音逐渐变得低微,但仍旧十分直白地规劝道:
“继续留在圣瓦,对你没有好处。”
“那我应该去哪?”陆判问。
孙若云沉默下来。少顷,她试探着问:“你有想过……回到齐家吗?”
齐家是孙若云曾经的养父母一家,名下的准星集团,二十年前,曾是全球最大的商业集团。如今,准星集团市值虽大幅度缩水,但仍旧不可小觑。并且齐家年轻一辈正有意识的向军界、警界发展,假以时日,定不可小觑。
孙若云虽然因为上一辈的恩怨,并不愿意与齐家走的太近,但十数年中,面对曾经的养父母屡屡示好,却也未完全硬下心肠,严格限制他们与陆判的往来。
对陆判而言,齐家无疑是目前最好的去处。
陆判没有说话。
孙若云柔声问:“是不想去吗?”
陆判只淡淡地回道:“我已经成年了。”
不知道为什么,孙若云闻言,一时间竟有些想哭,但最终,她只是淡淡地笑着说:“我知道。”
她凝视着陆判。良久,方才用一种温和而又严肃的语气嘱咐道:
“陆判,不要去探寻你父亲死亡的真相。”
陆判对上孙若云的目光,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平静,但看的出来,他知道孙若云这句话的真实含义,与其代表的重量。
孙若云缓声道:“你父亲是成年人,他自己选择了这条路,最终……也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了代价。”
“但你和他不一样。”
孙若云没有小爱,但有大爱。或者说,她的小爱只体现在丈夫陆诚身上。之于陆判,她无疑是一个失职的母亲。
但在临死之际,她的大爱却以一种奇妙的角度,体现在了儿子陆判身上。
“陆判……”孙若云面色苍白,目光却极为柔和,她看着陆判,一字字慢慢说道:“我希望你能看淡仇怨。我和陆诚不是一对合格的父母,你不应该为我们的死亡感到任何的困扰。你应当去感受人生的乐趣……”
“人生的乐趣?”陆判低声道。
孙若云轻轻点头:“是有乐趣的。”
陆判目光直视她,一双黑沉的眼眸,依旧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
孙若云被他目光注视着,不知道为什么,再次想到五年前、星海市度假公寓内那一幕曾让她感到疑惑的画面。
——少年陆判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楼下缓慢行走的少女。
五年过去,孙若云看着病床前,面容英俊、身形骨架已趋至成熟的少年,眼中竟奇妙的多了一丝柔和的爱意——是母亲之于儿子的爱。
“陆判。”她道:“其实,你还有另一个去处。”
陆判只静静地看着她。
孙若云与他目光相对,她面上的神色十分复杂,像是含着淡淡的哀切,又像是夹带着欣喜的期冀,目光却十分平静。
她想,她已经察觉到某种陆判内心深处渴望,却并不愿意相信,也不愿意触及的东西。
就如同……他从不曾回想年幼时的具体遭遇。
……
死亡是一个人生活中,最大的变动之一。
即便是,他人的死亡。
陆判从医院出来,快步走在街道上。
十分钟前,他拿到医院开具的孙若云的死亡证明,并以家属的身份办理好遗体保存等事项。后续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他处理,在将孙若云火化前,他要赶回公寓,核实遗产,清点——
他疾步行走的身形一顿,慢慢抬起头。
七月盛夏,蝉鸣声高昂的如同一支支凌空飞射的利箭。
孙若云的死亡打乱了陆判的心神,他变得迟钝而懈怠。直到危险来临,他抬起头,凝视着眼前、与往日并无任何不同的街道——神色各异却都行走匆匆的行人、红灯前缓慢停止的车辆、在固定位置乞讨的中年男人……
一切都十分熟悉。
但陆判知道,有什么正在发生改变。
在短暂的零点一秒不到的时间内,陆判曾想过让自己的意识覆盖整条街道,甚至是他刚刚离开的医院大楼。
这样,一切阴谋与危险都将无所遁形。
但在有所动作前,一片在夏季极为罕见的略微有些枯萎的树叶,从高空缓缓坠落在陆判肩头。
他侧头凝视着这片树叶,想到刚刚离世的孙若云,想到她临死前说的那些话,心神不免有片刻的恍惚。
去享受人生的乐趣。
人生有乐趣吗?陆判想。
人行红绿灯几经变化,再次变作一个行走的绿色小人。
陆判在灿烂的阳光下,收敛起发散的心神,神色平常地跟随着零散的行人,踏上人行横道。
“——砰!”
一辆被超强异能包裹的黑色防弹轿车,在治安最为严格的圣瓦市中心,以一种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朝陆判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