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眉眼间尽是难掩的痛意。
“陌遥!”
池奕珩的后半句话被床上的人脸上闪现的痛意一吓, 咽回肚子里。
他神色紧绷,想要搂过人去查看他的状态,那人却一个劲地在往里缩, 对他的触碰像是感到下意识的抗拒, 他尝试好几次, 都没能把他压在身下,借着床面施力死死往身体里抵的手给抽出来。
短短十几秒,沈陌遥的额发就被冷汗全部浸湿了, 他往上腹捅的那只手已经完全没入身体, 像是要把自己单薄的腰腹洞穿, 整个人蜷成一团不住颤抖, 氧气面罩被蹭得歪歪扭扭挂在脸上,眉眼间尽是难掩的痛意,唇瓣被咬出淋漓的血迹溢出嘴角。
机器发出剧烈警报的同时, 伯莱明身上挂着听诊器,带着几个护士推着小车走进来, 越过池奕珩给沈陌遥做急救。
池奕珩的心揪成一团, 他看着伯莱明观测了监护数据后,联合几个护士强硬地控制住沈陌遥的身体, 然后解开他的衣扣对他进行快速诊断, 他疼得意识模糊依然不太配合,脊背弯的像一张拉满的弓。
略显嘈杂的空间中,池奕珩只听见伯莱明扭头和身边的护士说了一些简短的话, 他心跳的有点快, 耳朵里蜂鸣渐起很多字句都听不清楚, 却把“心绞痛”和“胃痉挛”几个字听得清晰。
很快有护士端着治疗盘来到伯莱明身边,洋人医生拿起上面的注射器抽药的同时, 有护士将沈陌遥的衣袖挽起,握住他纤细苍白的手臂。
静脉注射后,沈陌遥杵在腹部的那只手终于稍微松懈下来,唇瓣上的紫色却没有淡去。
伯莱明替他擦了唇边的血,调整面罩,他陷入昏聩,侧着身蜷缩在床沿,氧气罩里的白气起伏间,半掩着的眼眸中满是痛楚。
池奕珩看到伯莱明已经直起腰调整制氧机参数,像是不再打算对床上的人做出治疗,终于没办法再只是旁观,走过去按住洋人医生的肩膀。
“他看起来还是很难受。”
“少主,这种偶发性心绞痛一般持续时间不会太长,再有个几分钟应该就能缓过来了。”
“心绞痛……”
池奕珩的心也跟着拧着疼了一下。
“不能用硝酸甘油之类的药物缓解一下吗?”
“不行,少主。沈先生现在低血压很严重,他本身还有贫血,不适合用硝酸甘油。”
“那就只能这么忍着?”
“只能这么忍着。”
蓝眼睛医生在工作室的状态堪称冷血无情,他看了看自家少主脸上浓重的忧色,明明难受的人是沈陌遥,这个人的手却也被冷汗浸得冷冰冰的,忍不住叹了口气。
“现在的情况不算太差,少主放心,只要坚持到飞机降落不再出现变化,就不是问题。”
“他为什么会忽然胃痉挛,还有心绞痛?”
池奕珩舌头抵住上颚,有些无措地看向床上的人,那人被解开的衣衫凌乱散着,一只手仍然按在前胸,裸露在外的锁骨上窝和肋骨间隙都随着他艰难的呼吸起伏,像上岸后失去生机,濒死挣扎的鱼。
他心脏抽痛得厉害,不忍心再看,走过去俯身整理他胸前的管线,把他的衣服纽扣稍微扣起来几颗,然后替他拉上被子,握住那只同样潮湿冰冷的手。
“心绞痛应该是由于刚才机体颠簸,环境气压变化受了一点刺激,再加上人本来就疲累……”
伯莱明眼神不自在地飘了飘,看向床上艰难呼吸的人,欲言又止。
“伯莱明,你瞒了我什么事?”
即使是在心慌中,池奕珩的观察力依旧极为敏锐,他捕捉到洋人医生的犹豫,声音很快冷下来。
“如实告诉我。”
于是洋人医生摊开双手做投降状。
“少主,事到如今我确实也没必要再瞒——之前的体检报告显示,沈先生近期胃部炎症有加剧的情况。上飞机之前那晚他应该就犯了一次胃病,在飞机上除了呼吸困难,他大概也一直在忍着由于气压变化引起的胃部不适,直到刚才因为急性心绞痛和胃痉挛而爆发出来。”
“胃炎加剧?”
池奕珩眉头紧促,声音冷硬的像块钢板,伯莱明虽然早有预料,却仍然忍不住被他忽然散发出的凌厉气息逼退两步。
“为什么不在起飞前,拿到他体检报告的时候就告诉我?”
“告诉您,这趟飞行就要延期。”伯莱明看向池奕珩显得毫无温度的浅色眼睛,“而这是沈先生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看到的事。”
“你是说,他是为了我才……”
池奕珩搭在床沿交叠着的两只手指下意识用力收紧,握着沈陌遥的那只手应该是把他捏得有点不舒服,他发出一声无意识呜咽,手往回缩了缩,眉宇间褶皱渐深。
于是池奕珩下意识松开手。
那只苍白细瘦的手从他湿冷的指缝中溜走,缓缓滑落在床沿。
房间里就这样维持了将近一分钟的静默,直到沈陌遥身体不再紧绷,手臂和脊背都呈现一种卸了力的,略微柔软下来的姿态,偏过头沉沉睡去,床前的两人才不约而同长舒一口气。
“没事了,少主。”
长时间的忍痛导致沈陌遥有些脱水,此时唇瓣都略微干裂,伯莱明给池奕珩递了湿润的棉签让他替沈陌遥润唇,又喊来小护士送来两袋液体给他连上留置针进行补液,走之前例行公事般叮嘱池奕珩几句,就离开卧房。
空荡的房间里再次剩下池奕珩和沈陌遥两人。
池奕珩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撑着头,没有再敢触碰床上的人近在咫尺的手。
用伯莱明的话说,之后的一个多小时飞行时间里,沈陌遥最好是能直接一路就这样睡过去,以避免任何可能出现的情绪波动或是外界干扰导致意外再生。
沈陌遥是为了他能够不耽误参与族内的在春节时期的种种事务才选择联合伯莱明瞒报了体检报告显示胃炎加重的事。
就像那天在颁奖典礼开幕式的舞台上,他为了能把最后的舞台展现好,不辜负所有人的期待,也在通电话时隐瞒了自己的身体状况。
池奕珩的手搭在床沿紧绷起来。
他并不喜欢这样被隐瞒的感觉。
虽然他自认为对沈陌遥的性格还算了解,明白他从来在考虑问题的时候不太会顾及自己,但是他还是希望他能尽可能自私一些,也希望自己能把他保护得再好一点。
沈陌遥这个人就像一根蜡烛,表面上看过去没什么温度,连那一簇蓝白色的火光都显得冷淡而遥远,等到真正接近的时候,才发现他内心蕴藏的温度。
甚至明明已经烧得只剩半截了,却为了能够将温暖的火光照到更多的人,更多的地方,而不惜下意识把自己燃得更旺些。
这样的耀眼的火焰让池奕珩心驰神往,让他很多时候都几乎要失去引以为傲的自控力,却也让他一次又一次的因为他而感受到不断酸涩抽痛的心。
他不想再看到他这样被很多管线缠绕,虚弱无力地躺在床上艰难喘息,连抬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的样子。
他……想让他知道自己的心会很痛。
“你在想什么,池先生?”
沙哑断续的声音从脸侧传来,池奕珩从思绪中抽离,下意识转头,竟看到沈陌遥看向他那双浓黑却略微失焦的眼瞳。
“你醒了?”
沈陌遥说话的声音极低,带着明显的哑意,差点就要被淹没在飞机的轰鸣和器械的滴滴声里,池奕珩把脸贴近他的枕边,才堪堪将它们捕捉彻底。
“我在想什么?在想你什么时候能不要再瞒着我乱来。”
他还沉浸在刚才的危机带来的一系列思索里,说出来的话没怎么经过思考润色,显得有些直白。
沈陌遥眼睫颤了颤,呼吸停滞一瞬。
“这不是乱来……这是最合理的选择。”
“陌遥,我和你关于最合理的判断应该不太相同。”
这次池奕珩并没有选择顺着他的话说。
沈陌遥先前发作的样子实在是令他感到过于揪心,到现在看见床上人依旧淡白透明的脸色,心里仍然泛着阵阵抽痛,他有些着急,虽然眼里尽是心疼与怜惜,语气却略微压下来。
“……所以你觉得,我这么做是错的?”
沈陌遥刚刚从因为疼痛的脱力的昏睡中清醒过来,眼前本来就雾蒙蒙的一片,他看不清池奕珩的表情,却听到他有些冷下来的声音,搭在床边的手指抽了抽,很快蜷起来。
“……可以这么说。”
池奕珩注意到他手部的颤动,以为他是又哪里在痛,下意识想去握住他的手,想要继续认真解释自己的想法,可能的话,也重新把之前被突发事件打算的对话再继续,就此袒露真心。
“因为,我不想——”
沈陌遥把手嗖地一下收回去了。
留置针的管线一阵晃动。
嗯?
池奕珩眼睛眨了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陌遥?”
他试探般又喊了一嗓子,想把手朝着他回缩的路线前伸。
……
这回沈陌遥直接把整个身子都转向另一侧去了。
只留给他一个倔强瘦削的脊背。
这是……生气了?
池家少主再次眨眨眼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真心流露计划好像就这样出师未捷身先死。
这还是他和沈陌遥自正式开始做为好友相处以来,他第一次看到沈陌遥对自己做出这种明显抗拒的表达,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忘记收回来。
“你走吧。”
床上的人闷在氧气罩下却依然凉飕飕的声音传来。
“我累了。”
“我……”
池奕珩张张嘴还想解释,却看到沈陌遥的身子又往里面一侧靠了一点,监护仪器上的数据也是一阵波动。
伯莱明的叮嘱在耳边响起,对于沈陌遥这种心肺功能不好,又在长途飞行中损耗过度的人来说,必须保证他的情绪平稳,以免因为任何情绪激动再次诱发类似心绞痛的症状。
“……我知道了。”
于是池奕珩静静盯着沈陌遥单薄的背影看了一会儿,默默转身走出房间。
走出沈陌遥所在的卧房,和伯莱明简单交接了几句后,池奕珩下往一楼的吧台,点了一杯长岛冰茶。
他酒量很好,却并不喜欢酒。
在平日的社交中,从来没有谁能够让他主动为了什么去饮酒,宴会上喝一口都是全凭心情,但架不住池老爷子是个爱酒之人,在和他相处的日子里,世界上几乎所有种类的酒他都有所涉猎。
私下里,池奕珩很少一个人喝酒,即使喝也只不过是百无聊赖的消遣,或者在很罕见的情况下,把摄入酒精当作一种麻痹自己,放空大脑的方式。
酒精的味道于他而言与化学药剂无异,他从来都不会真的像爱酒之人一样去品尝其中酸甜苦辣的风味。
但是今天好像有什么不一样。
玻璃杯中的茶色液体少掉一半的时候,他好像真的感觉到味蕾中那股浓烈的酸涩随着血管一路蔓延到身体里,像带着冰碴子的雾一样散开。
……
这大概是沈陌遥第一次对他生气。
以前,在他治疗最为痛苦的阶段,虽然他会抗拒伯莱明和各个医护人员的接近,也会对他们的触碰明显表现出抵触,却从来没有这样拒绝过他。
而且……最糟的是,他好像搞不太明白沈陌遥忽然这么生气的原因。
池家少主叹了口气。
他们似乎只是针对沈陌遥隐瞒身体状况这一举动是否应当这件事产生了小小的分歧,他也理解沈陌遥不想耽误自己的家事所以选择委屈自己的心情,只是站在他的立场上,他真的很难再承受一次又一次亲眼目睹却无力改变,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在痛苦中辗转反侧的时光。
他原本以为这不是什么太大的事。
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后,池奕珩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又回到了二楼那扇紧闭的房门上。
他重新走上楼,在亮敞的走廊里来回踱步,看到窗外已经是一片湛蓝的晴空,飞机再次开始下降,再过半小时不到,他们就会降落在洛杉矶的私人机场。
想进去看看他。
不知道这半个多小时过去,他还有没有再难受?
该怎么样让他不要再生气,愿意再和自己说说话呢?
池家少主带着一连串疑问返身走到沈陌遥所在的卧房门口的时候,门正好被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小护士拿着一个装了一些什么液体的垃圾袋往隔壁放各类医疗用品显的房间走,脸上的神色格外匆忙。
池奕珩的心脏在胸腔里沉沉跳了两下。
他强压着心头猛起的惶然,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口,很快听见一连串的咳喘,还夹杂着格外痛苦的呕吐声。
——他想了一路的人正满头冷汗地伏在床边,吐得撕心裂肺,他的胃已经几乎被腾空,除了一点清水便再也吐不出什么东西,最后只能颤抖着肩胛一遍又一遍地干呕。
“尽量不要再吐了,沈先生。”
伯莱明在他身边替他按摩,希望能减缓他的不适,刚才出去的护士很快带着治疗盘跑进来,上面放着止吐的针剂,洋人医生见状很快把他的身子扶起来靠在床头,替他注射。
“请一定再忍一忍,胃部剧烈收缩很可能会导致出血……”
像是在回应他的话,伯莱明话音未落时,沈陌遥竟然挣扎着再次把头埋到床边,扯过垃圾袋就呕出一口夹杂着缕缕鲜红的液体。
他的脸色惨白,胸膛急促起伏着,却敏锐注意到房间里多出来的人,很快固执地将脸朝着池奕珩站立的方向别开,在喘息间隙从嗓子里蹦出一句嘶哑的话。
“让他……出去。”
第52章“我确定我很爱他。”
“我……”
年轻的池家少主好像在一瞬间慌了阵脚, 他看着眼前艰难喘息,脸色青白,唇边却沾着刺目血迹的人, 感觉浑身的细胞都在瞬间凝了一层向内生长覆盖的冰霜, 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冻结在原地。
他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想要去扶趴在床边的人, 那人却抗拒得厉害,身体直往后缩,两片单薄的肩胛骨在衣服下一耸一耸, 剧烈咳喘间竟然又偏头呕出两口血。
血色顺着他的尖瘦的下巴往下滴, 很快就把被褥染红了一片。
监护仪传来剧烈警报声, 伯莱明扭头看向僵在原地的池奕珩, 神色变得严肃而些微紧张。
“少主,您先出去。”
“放心,我保证沈先生不会有事。”
池奕珩肩膀晃了晃, 他的脸色也有些发白,最后朝床上的人深深望了一眼, 轻轻点头关门离开。
十几分钟后, 飞机已经下降到能够看到脚下城市轮廓线的高度,洛杉矶中午的天很蓝, 楼宇和道路错落在一起汇成大地的拼图。
伯莱明打开卧房的门走出来时, 池奕珩正好杵在走廊边的窗户旁俯视这片他生长的大地,眼珠被阳光成浅金色。
听到响动,他立刻回头。
“他情况怎么样?”
“初步判断为急性上消化道出血, 出血量小, 经过紧急处理已经控制住了。为了防止咳喘或呕吐的情况反复再刺激到胃部或者心肺, 我给他打了一针镇定,现在还睡着。”
“目前暂时无法判断是胃黏膜损伤还是血管破裂导致的出血, 一会儿降落后去医院下个胃镜看看。”
“好。”
池奕珩眼瞳微颤,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是他没有把沈陌遥照顾好。
本来那人能够从当初生死一线的状态被以伯莱明为首的一种医护从死神手上抢回来已经实属不易,好不容易才恢复到能够稍微出门活动活动,日常生活不受限制的状态,如今心肺功能还没完全养回来,却又有了胃上的毛病。
“伯莱明……”
“怎么了,少主?”
“我之前和他说,这次他联合你瞒着我身体状况上飞机,是他做错了。”
所以沈先生才会激动成那个样子吗。
洋人医生挑眉,仔细想来,在两个多月作为沈陌遥的主治医生和他相处的时光中,他还是第一次从那张漂亮的脸上看到那样的神情。
自从在特护病房中和池奕珩达成某种约定,恢复了正常的求生意志后,无论是反复的置管扎针,亦或是大部分病人都最为难以承受的给发炎的刀口换药时,他那张苍白淡薄的脸上神情永远都是冷静的,即使疼得已经出了一身的汗,手指快把床单抓烂都不会发出任何痛呼声。
有时候看到窗外的阳光和飞鸟,心情比较好,或者身上不是太难受时,他也会在治疗之余和伯莱明聊上几句,唇角微扬间,眼神中从来都是清冷与从容。
像刚才那样,嗓音沙哑却急促,用尽全身力气去抵触,面色青白中甚至因为愠怒而透出些许薄红的沈陌遥……
大概也是真的在先前和池奕珩的交流中被伤了心。
“当时我看到他难受成那样,下意识就觉得这件事不该发生。但现在想来……他是为了我才会这么难受。”
池家少主一惯凌厉的眼眸中出现一瞬的茫然,声音中些微的颤抖被机体的颤鸣掩盖,很快散在空气中。
“而我却没有领情,甚至还怪他瞒我……”
“所以,是不是我做错了?”
“你们两人的出发点不同,少主。”
“至于非要分个是非对错……那就不是我可以评价的事。”
浅蓝色瞳仁的医生叹了口气。
虽然无论是眼前的高个子男人还是床上那位都有比同龄人丰富得多的人生阅历,思维远远不至于青涩幼稚,相处起来也都懂得照顾对方。
但是他们终归还是年轻人,身上都有各自或坚硬或柔软的触角,仍然需要时间去彼此磨合,找到彼此心灵的坐标。
“不过我倒是觉得,这次争吵对你们而言……不见得是一件坏事。”
·
飞机落地洛杉矶后,仍然在昏睡中的沈陌遥被火速抱上轮床送往洛特兰医疗中心顶层的VIP急救室。
伯莱明给他做了各项检查,判断是胃部毛细血管破裂导致的出血,情况并不算太严重,但也许是由于长途飞行对身体负担太重,又经受了心绞痛和胃痉挛的折磨,沈陌遥被推进病房后也一直没有醒,带着氧气面罩沉沉睡着。
“这次检查也发现沈先生胃部有一小块正在活动期的溃疡,这半个月应该没少疼。他之前几天精神不太好,低烧退不下去应该也和这个有关。”
“我都没注意到这些……”
池奕珩的嘴唇抿起来,他站在病床边看着沈陌遥在被褥下起伏微弱的身躯,忽然意识到他这两天好像反而比之前还瘦了一些,病号服松垮罩在身上根本挂不住,心里又是一阵抽痛。
还好意思说什么不想再看到他虚弱的样子,这么多天下来不过是稍微有点忙,他竟然连沈陌遥的异常都没注意到。
这种程度的疏忽大意,作为好友都显得不够格,还好意思叫嚣什么和他袒露心迹,说什么不想再和他只是朋友。
池奕珩的声音和心跳一齐沉下去。
“他什么时候会醒?”
“不一定。他身体亏空太多,这次昏睡可能会持续比较久的时间。”
“少主,我还是建议您先回族里一趟,至少不要辜负沈先生忍着这样的身体不适的付出。沈先生醒来后,我会及时告知。”
池奕珩思忖片刻,点点头。
对于沈陌遥苏醒这件事,他其实在期待的同时也有些担忧。
想守在这里看到他苏醒过来,但又怕他睁开眼睛后看到自己导致再次情绪激动,出现一些应激反应耽误治疗。
但说到底,沈陌遥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按时回归家族参加跨年晚宴以及后续的族内会议才变成这幅样子,如果这个时候还顽冥不灵地不肯离开,也许他就更加不会轻易原谅自己。
“我先去埃德蒙山一趟,家宴结束后,零点前会赶回来。这期间,他还是拜托你多照顾。”
“少主放心。”
·
“你说那小狼崽子带着一个男人回来了?”
“是,老爷。”
“他也是越来越能耐了……”
降香黄檀木桌前,朝垂头站在一旁的老管事发话的黑发长者声音满是不悦。他悬停在平板上方的手一看便知经过精细保养,从指节细纹中仍能看出一丝岁月风霜。
平板上,在密密麻麻的文字资料边,是一名青年的正面照片。
他额前黑发长过眉毛,皮肤霜白,下颌线条收窄的弧度极为流畅,脖颈纤细,肩膀平直。
最为吸引人的是他的眼睛。他直视镜头的眼瞳深黑,看不出情绪,从正面也能看出上翘的浓黑眼睫,眼尾略微上扬勾起一抹漂亮的弧度。
“下午一点,少主的飞机降落在长枫机场,随后他跟随救护车一同前往洛特兰医疗中心,轮床上的人正是这位先生。”
“……菲尼克斯家的这狐狸眼小子么。”
“是的,老爷。少主在医院里逗留一小时后就先行离开,应该是朝着圣庭府邸的方向来了,预计一小时内就会赶到。”
被称作老爷的男人靠在椅背阖眼,手指在扶手上的龙雕磨蹭,从鼻腔发出一声冷哼。
“哼,算他识相。”
半小时后,黑色跑车驶入埃德蒙山巅的林荫大道,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沉重石门向两侧缓缓张开后,在一种佣人恭敬的垂眸躬身中,跑车驶入圣庭府邸中心湖侧面的道路,一路朝中央宏伟壮观的建筑物驶去。
“祖父。”
午后的阳光顺着透亮的半落地窗照进屋内摆满各类藏品的高架,中央宽大的檀木书桌前,眉眼锐利的黑发长者从案前抬头,同样颜色偏浅的眼睛老鹰一样注视身前微微倾身的人。
“池奕珩,你终于想起你远在美国还有个祖父?”
“话不能这么说,祖父。我也不过离开美国三个多月。”
“三个多月?三个多月,这边多少事情是我代为处理的,你心里没点数?”
年长男人曲起手指在桌面敲了敲。
“我以为早在四年前你就是全权负责一切族内要事的准家主。”
“祖父息怒,有的时候能者多劳也不是一件坏事。”
“还上赶着揶揄我来了?好啊,看来是族规设置得还有漏洞,我看你这小崽子就该连晚上的家宴也缺席,好让我找到破绽彻彻底底罚你一番。”
“祖父说笑了,我刚才的话只是发自肺腑的称赞,绝无他意。”
“得了,别在这和我耍嘴皮子——那小子人呢?”
前任池家家主,也是池家近几年来对外的暂时性话事人池翃把身子朝椅子上靠了靠。
池奕珩一怔。
“什么人呢?”
“你带回美国的那小子啊,还和我在这装糊涂?还是说,你之前认认真真给我写了三页的那封家书里提到的那个,你已经决意要和他共度余生的人……另有其人?”
“不,就是他,祖父。”
“那为什么不带他来见见我?是我这个老头子拿不出手?”
“不是的,是因为……”
池奕珩抿唇,垂下眼睛。
“因为什么?”
“……是因为他现在身体抱恙,还在医院治疗,我没办法让他陪我一同前来。”
“嚯。”
池翃发出一声嗤笑。
“这就是你对待‘要共度余生的人’的态度?刚把他带回美国就给人家折腾的躺进医院?你小子自己不觉得好笑么,还是说这就是你爱人的方式?”
“……”
“怎么,嘴皮子忽然不利索了?是不是自己都觉得荒谬了?你说说,这算哪门子的爱?”
“不是的,祖父……我确定我很爱他。”
“口说无凭。现在你这副优柔寡断的样子只会让我觉得你这青涩的毛头小子完全是在胡闹,根本不懂什么是爱。”
池奕珩的眼瞳骤然紧缩,好像忽然被戳中心中那块一直摇摆不定的痛处,先前一直平稳有力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干涩。
“我……”
“行了,多说无益。这两周先把族内大会主持好再和我谈其他。不要到最后,连少家主的位子都坐不稳,给某些人看了笑话。”
“这是不可能的,祖父。”
“在这一点上我有完全的把握,您不是不知道。”
话题转变后,池奕珩的声音很快沉静下来。
他的眼睫不再颤抖,阳光中显出澄金色的眼瞳毫不犹豫直视自己的祖父,浑身的气息都凌厉起来,宛如利刃出鞘。
于是池翃终于发出这场祖孙对话开始以来第一声还算满意的叹息。
“哼,这才像点样子。好了,快滚吧,去做家宴的准备。”
·
池奕珩结束家宴,从位于埃德蒙山山顶的圣庭府邸,也就是池家本宅回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他乘坐电梯来到医院顶层走廊时,正好看见伯莱明从沈陌遥的病房里出来。
“情况怎么样,他有没有醒?”
“醒了两回,现在又睡了。沈先生对胃管的排斥比较强烈,醒来以后就给他拔了。”
“那以他现在胃的情况可以进食吗?”
“这个点已经可以了。一个小时前给喊护士给他端了点米汤进去,喝了小半碗,吐了一点,慢慢养着吧。”
“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随时可以。沈先生现在各项指标都还算稳定,下了飞机血氧和血压也回来了,这医院里他人生地不熟的细菌还多,不如把他带回你那套能看到海的房子养着。”
“你是说奥克兰海岸?”
“对。”
当然前提是你能把他带走。
洋人医生撇撇嘴,回想起沈陌遥醒过来的那段时间给他触诊时的场景,那人虽然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平静,对待自己的态度和以前也没什么不同,却压根一个字都没提池奕珩的事。
估计是还在气头上呢。
洋人医生望着自家少主小心翼翼杵在病房前的身影,吐了吐舌头,悄悄把自己的身影挪远到走廊拐角暗中观察。
可别怪他不主动提醒,病人的心思你别猜,老板的心思也是同样,他可拿不准这俩人之间的小冲突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又会以什么方式收场,只希望能少说少错,省得到最后引火上身又沦落到被发配去哪里负责管理新一个季度员工体检的下场。
“陌遥,我可以进来吗?”
池奕珩走到VIP病房前,没有按铃,用指骨在门上很轻地敲了敲,发出的脆响好像一种隐晦的求和信号。
敲完门后的一分钟,病房里并没有任何回应传来,他却并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敛着眉眼站在原地安静地等待。
月光从走廊的窗户里洒下来,在他肩上凝出一层银霜,他高挑的背影照在病房冷白色的门上,呈现一个朦胧且柔和的影子。
于是,在他站在门前的第五分钟,终于有一道清冷却略微沙哑的声音从房内传来。
第53章“你……觉得池奕珩怎么样?”
那道声音很轻, 隔着房门听不清晰,很快又传来隐隐约约的咳嗽声,于是池奕珩没再犹豫, 把房门打开。
房门刚开一条缝时他就听到远处一连串的咳嗽声, 他心间又是一阵密密麻麻针扎般的刺痛, 向里走过一个拐角,很快看到半卧在床上捂着嘴闷咳的人。
他看向沈陌遥的同时,沈陌遥也注意到他, 却只是瞥了他一眼就又偏过头去咳了一阵, 挂在脸上的鼻氧和手上留置针延伸出去的管线在昏暗的光线中一晃一晃。
池奕珩快步走过去, 想要像以前一样给他顺气, 却再次遭到他的抗拒,这次并不像之前那样激烈,只是肩膀朝着他手臂伸出的反方向转了一下, 轻巧地躲开了他的触碰。
于是池奕珩没再强求。
他走到病床旁拉过一张椅子坐下,从保温杯里倒了一杯温水, 等床上的人不再咳了, 递到他跟前。
“至少喝点水润一润嗓子,好吗?”
沈陌遥把掩着唇的手放下, 垂着眼皮静静盯着那杯水, 却没有伸手去接。
但这次池奕珩没有放弃。
“我是来道歉的,陌遥。”他维持着递出水的姿势柔声说,手臂伸得平直稳当, 连带杯中的液体都没怎么晃动, “可不可以给我一点时间, 听我说?”
沈陌遥扬起眼皮看向他。
一时间,两人之间的空气好像有一层薄霜凝结, 出现些许尴尬,但那层霜又很快被一片暗涌着翻腾上来的海水浸透融去了,潮水的两端逐渐呈现一种氤氲着的,微妙的胶着。
最终,似是沈陌遥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终于有所动作,抬手接过池奕珩手中的水,将杯口放在鼻尖下试探一番温度,小心啜饮。
“这么晚了,去休息吧。”
先前的围胃管对咽部有摩擦,他又一直在咳嗽,此时嗓子有些红肿,声音哑得厉害,磨砂纸似的。
“你没什么好和我道歉的。”
“不。”
池奕珩摇头,声音仍然不大却透着坚决。
“错了就是错了。之前在飞机上,我不该和你说那些话。”
他认真说着,试探般去拉沈陌遥垂在床边的手。
输液真的是一件讨厌的事,此时他整条手臂又是冷冰冰的,好像怎么也捂不热。
“你明明是为我考虑,宁愿忍受身体不适也不想让我缺席家宴……是我当时太着急,口不择言伤害了你,没有尊重你这样不易的付出。”
“所以,你可以原谅我吗?”
池奕珩指尖蹭过沈陌遥突出的腕骨,浅色眼瞳中带着愧疚也带了点期盼看向他。
时间好像在一瞬间慢放,他看见沈陌遥薄薄的眼皮在微光中轻微颤动着,病号服下单薄的胸膛极慢地起伏了一下,像是一种隐晦的叹息。
而后,那对漆黑的瞳仁转向他的双眼。
“我知道了。”
沈陌遥沉默片刻,掀起略微干燥的嘴唇轻声回应,把手腕从池奕珩的指尖抽出。
“明天可以出院吗?”
他往床上缩了缩,偏头咳了咳,又问。
“嗯,我正要和你说这个事。”
池奕珩被他忽然间转移的话题问得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
“我已经询问过伯莱明,如果你也觉得身体没问题的话,明天下午我就来接你出院,到我家去住一阵子,那边的环境也比较利于疗养。”
他先是下意识回应,说完舌尖在上颚抵了一下,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对于他的道歉,沈陌遥所呈现的回应似乎并不像是原谅,而是一种……有些无可奈何的妥协。
又或者是,他也没有打算再过多的在这个小矛盾上逗留的意思。
池奕珩抿唇,他看到沈陌遥随着他说可以出院而变得有些亮起来的目光,觉得现在似乎也并不是再纠结下去的时机,便打起精神朝他笑了笑。
“说起来,奥克兰海岸的景色还是很不错的,可以稍微期待一下。”
“比临海别墅的海景还好?”
沈陌遥终于也弯起唇角。
“我是这么觉得。不过大可以等你明天住过去,再亲自评价一番……我的租客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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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池奕珩动身前往奥克兰海岸的宅邸。
这处房产是他在洛杉矶常住的,位于洛杉矶西南部海岸线边奥克兰山山腰的高地,宅邸是简洁大气的现代设计风格,以白色为主,房间众多,内外部设施一应俱全。从各个露台眺望,几乎能把繁华的市区、山景和静谧的海面尽收眼底,气候常年温暖湿润,相当宜人。
为了能让沈陌遥得到最佳的居住疗养体验,池奕珩在回美国的一周前就开始筹备将各类医疗设施和器械装到奥克兰海岸的宅邸中,他在清早赶过去,也正是为了亲自做最后的验收。
到达宅邸,在守在家中的医护简单展示了一下各类仪器的能够正常运行操作后,池奕珩接到伯莱明的电话,洋人医生有些抱歉地和他说忽然想起下午有个比较重要的国际研讨会要参加,询问能不能早些把沈陌遥接去住处。
池奕珩在电话里大概询问了一下沈陌遥的身体状况,得到正向回复后略微思考了一下便同意了,毕竟宅邸内的一切设施都基本已经准备妥当,剩下的只有一些仪器设备的摆放需要微调,于是他先行动身前往医院接人。
一个晚上过去,沈陌遥的气色看起来比之前在飞机上好了很多,眼底的淡青已经基本退去,脸色也不再过分苍白,眼尾和指尖都有了一点淡淡的血色,只是由于心肺功能不太好的缘故,嘴唇上一直泛着淡淡的紫,另外就是人依然消瘦得厉害。
池奕珩虽然心疼,也明白这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养好的事情,他们已经携手度过了最危险的那段日子,如今在经历了一次惊心动魄的长途飞行后,也总算能在洛杉矶稳稳落地,之后的时光以他之目展望,能够看见的都是温馨和祥和绘成的弧度。
洛杉矶的温度比霖市高很多,但池奕珩仍然给沈陌遥准备了厚实的衣物,从保暖内衣到羊绒衫到保暖背心一层一层在病房里帮着他仔细穿好,最外面甚至顶着沈陌遥略微的抗拒给他套上了一件薄羽绒衣,他人却依然一点都不显臃肿,甚至还能从层叠的衣物中窥见过分细窄的腰身。
带着沈陌遥和伯莱明精心挑选的几名医护返回奥克兰海岸时已经是接近中午,池奕珩提前吩咐厨师做了两人份的中餐,依旧是以清淡、方便入口以及消化的食物为主,也单独为沈陌遥熬了一份小米粥,并按照他的口味要求稍微在里面加了一点糖。
司机在蜿蜒的山路山开得平稳,沈陌遥这会儿状态不错,也没有什么晕车或者困倦的症状,一路上都盯着窗外的景色看,甚至主动询问午餐吃些什么,池奕珩在暗自欣喜的同时,昨晚因为沈陌遥那模糊的回答而有些飘摇的心也稍微落下来。
车子驶入下沉式的室外停车区域时,池奕珩看着眼前的景象皱起眉头。
奥克兰海岸的这处房产在室外有六个停车位,在地库也另外有六个,池奕珩在洛杉矶平时自己常开的车一共有三台,另有两辆由司机开的轿车,如今都停在地库,他们现在乘坐的则是最后一辆日常停在室外的保姆车。
然而偌大的场地上,却额外有一辆外观堪称炫酷的黑色超跑略微歪斜地停着。
“少主,这辆车好像是……”
吴伯作为池奕珩惯用的后勤总管,也一并跟随回到洛杉矶并且被吩咐以沈陌遥为中心展开工作,此时他正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神色略微狐疑。
“嗯。”
池奕珩的脸色在看到那辆超跑时有一瞬间的僵硬,他叹了口气,在沈陌遥困惑中夹杂着明显好奇的目光中不情不愿地开口。
“就是她的车。”
“消息真灵通……家宴不去,倒是知道来这里堵我。”
难怪伯莱明今天早上打电话的时候支支吾吾的,多半是接到她的指示,迫不得已要配合。
“是谁的车?”
好奇宝宝沈陌遥难得看到他这样无奈又像是有点无语的脸色,立刻追问。
“三分钟,你马上就要见到她了。”
池奕珩叹了口气。
“就先允许我替她保留一点神秘感。”
于是三分钟后,沈陌遥跟随池奕珩的步伐走上通往宅邸正门的楼梯,在通往泳池的小路边上的大片草坪中,看见一道靓丽的身影正站在院落边缘的花丛间轻轻嗅闻。
那位在十几度的天气里穿着版型利落的衬衫和阔腿休闲裤,系着腰带,外面只罩了一件单薄灰色风衣外套的短发女士听见脚步声,回过头,对走上来的几人露出微笑。
在池奕珩有所反应前,她率先露出一个明朗的笑,语气清扬潇洒。
“好久不见啊,宝……我是说儿子。”
池奕珩额角的青筋在她喊出那声“宝”的时候一度爆突出来,又在她及时改口后逐渐淡下去,像是差点把后槽牙咬碎了。
“好久不见……妈。”
池奕珩压着嗓子忿忿说道,扭头对沈陌遥低语。
“这位是我的母亲,黎厘。你暂且称呼她伯母就好。”
而后,他转向正缓步走来的短发女士。
“妈,这位是我的好友,沈陌遥。”
沈陌遥还在回味先前池奕珩那副罕见的恼怒表情,脸上不由自主带了点笑意,看向走来的人时才逐渐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
“初次见面,伯母您好,我是沈陌遥。您可以喊我小沈。”
他在一路走上院落来的几分钟里多少吹了一点风,此时喉咙仍然有些肿胀干涩,一说话带着明显的沙哑不说,还被风激得有些想咳,他立刻抿唇,试图把喉间的痒意压下去。
“又不是在池家老宅,不用这么正式。小沈呀,其实我更愿意你喊我厘姐,更显年轻呢。”
黎厘朝沈陌遥微微一笑,满不在乎地挥挥手,耳朵边上大的有些夸张的方形耳坠一阵晃荡。
她看似不经意地在沈陌遥身上扫了扫,却敏锐捕捉到他喉间隐忍的颤动,很快往风吹来的方向走了两步,遮住沈陌遥身前的风。
“客套的话先不说了,你们刚到家,赶紧先进去歇歇。”
于是池奕珩点头,领着沈陌遥走进宅邸大门。
“我听伯莱明说,这段时间你都打算呆在洛杉矶。”
“对,近期我有族内大会要忙,正好让陌遥在这里好好养一养,就不来回换地方了。”
“又是这破会。”
黎厘英挺的眉头皱了皱。
“你爸还在的时候我就最烦这破玩意,人人都得到场不说,会议期间的几场晚宴还得穿勒得要死的礼服……真不知道池家到底是有多少事情两整周都商讨不完,我时常怀疑是你们效率太低,尽搞那些冠冕堂皇,华而不实的程序。”
“妈,这些话小心别让祖父听了去。”
池奕珩似乎对自己的母亲从来都没什么办法,听到她这番言论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不过你说的对,这破会……可以的话我也不想开。”
黎厘虽然也出生于富贵之家,却是个与千金大小姐相距甚远的性格,平时潇洒惯了,与任何身份地位的人说话都显得随意,却在出席关键场合时能够做到不输于任何人的矜贵优雅,因此就连池家老爷子池翃都拿她没办法。
就更不要说自从她的丈夫,也就是池奕珩的父亲池宴廷在五年前离世后,她经历短暂的消沉,却很快变得更加肆意随性。
身上没有了池家家主夫人的束缚后,她好像彻底卸下了名流贵族相关的一切枷锁,从来都是来去如风,就连每年一次的家宴都缺席,那些分家的人也不再能因此指责她什么,只能暗地里嘲讽诋毁她心里根本没有装着自己的爱人,好像对于池宴廷的死毫无悲戚之意,她却从来不在乎。
“可惜啊,这会你还有无数年要开。”
黎厘发出无情的嘲笑,拍了拍自家儿子的肩膀。
“对了,先前佣人告诉我,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没做完?”
“的确还有一些细节上的陈设,以及温度和湿度的数值要调整。”
池奕珩领着两人走到挑高的前厅,从这里的落地窗望出去便是奥克兰山在冬日里依然显得郁郁葱葱的山林。
“那你们……”
“唔……既然饭点还没到,我就先和小沈两个人坐一会儿,正好稍微聊一聊。”
黎厘指向不远处柔软的黑白色皮质沙发,莞尔一笑。
于是沈陌遥也笑着点点头。
对于池奕珩的母亲,他虽然在初见时有些意外于这位传闻中的年轻夫人竟然是这样爽朗的性格,却也感到几分莫名的亲近。
通过短短的几分钟相处,他已经发现,她虽然看起来是不拘小节的个性,其实却是相当心细的一个人。
抛开当时那看似无意的挪步,替控制不住想要咳嗽的自己挡住了一些寒风,并且很快主动提出进门休息不谈,如今在自己坐下后,她又以自己口渴为由吩咐佣人端来了两杯温水,在盘子里还细心地都放了包装精美的润喉糖。
“这是我最近发现的新品,味道好极了,要不要一起来一颗?”
黎厘拿起自己盘子里的糖朝沈陌遥眨眨眼睛。
“谢谢伯母,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沈陌遥微微一笑,将糖纸拨开把糖含在嘴里,一阵带着清香的甘甜很快流入喉间,带些微凉意,很快将他喉间的痒痛消下去几分。
他想,虽然池奕珩的母亲在话里话外都没有流露出特意要照顾谁的意思,给予的关怀却与外在的形象相反,是一种春风拂面,细雨润物细无声的周全的温柔。
黎厘好像天生就知道如何让人在谈话中放松下来,她应该是照顾着沈陌遥的身体,聊天时以提到自己身边的事居多——
比如,在确认周围没有站着池奕珩的眼线后,凑上前偷偷告诉沈陌遥她带着六岁的池奕珩偷偷回国玩时,他还因为头发太长被路边的老奶奶认成女娃娃而哭过鼻子。
只有在很少的时候,她才会带着满目的好奇主动询问沈陌遥一些他们在国内发生的趣事,并且不会让他持续说太久的话。
“哼,这小子,长这么大可从来没有给我准备过什么烟花……”
黎厘听着简短的讲述,没忍住小声喃喃自语,“这简直就是孔雀开……”
“您说什么?”
正好清了清嗓子没听见黎厘后半句话的沈陌遥有些困惑地偏头。
“哎哟,没什么没什么。”
黎厘连连摇手,把头来回摇地像拨浪鼓,杏眼流转间,正好瞥见池奕珩在外面花园里和园丁认真沟通的模样,于是很快带着一点探究回过头看向沈陌遥。
“小沈,我能不能再问你一个小小的问题。”
“当然可以,伯母您说。”
“你……觉得池奕珩怎么样?”
第54章“我该怎么做才好?”
“池先生?”
沈陌遥微微一怔, 他没有料到黎厘会这么问,视线也不由自主移到花园里那个高挑身影上,他额前的黑发在风中微微扬起, 露出英挺眉宇。
“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当初, 是他救下了我。”
有的时候就是因为他好的几乎不真实, 自己才换上患得患失的毛病,即使有池奕珩一次又一次的不厌其烦的肯定,仍然担忧于这样美好的时光总会有从指缝中悄悄溜走的一天。
“如果不是遇到他……我恐怕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是他从灼热的烈焰中拉住自己的手, 自那之后好像就拉住了自己的那根快被熊熊烈火彻底烧断的生命线。
黎厘敏锐捕捉到他眼中的认真, 脸上很快浮现类似于欣慰的情绪, 她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温水, 轻声开口。
“你应该不知道,我和他爸……年轻的时候并不是太称职的父母。”
“我们工作繁忙,大部分时候他都是和他爷爷住在池家本宅, 那里虽然平日里清净,一旦来起人就是鱼龙混杂。不知道是不是他从小就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目睹太多尔虞我诈, 明争暗斗的缘故, 那孩子的性格一直都不是太热。”
“也是后来他到了要逐渐学着接手族中事物的年纪,我才意识到他比同龄孩子要显得淡漠得多。”
“说来也不奇怪, 毕竟成长在那样的环境里, 相较于普通孩子,从小到大,他的情绪阈值一直都格外高。”
“我不瞒你, 你们在国内的种种情况, 我这些天来都有在关注。但是今天亲耳听到你所描述的, 在你面前会表露各类情绪的他……让我一瞬间甚至觉得有些陌生。”
“但是,我很开心他有这样的变化。”
“所以小沈。”
黎厘收敛唇边的笑, 格外郑重地看向他的双眼。
“作为一个母亲,我非常、非常感谢你能够坚持下来,并且选择作为朋友,陪伴在他身边。”
她话说到最后半句的时候脸色又重新恢复笑意,不过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她的笑中带上了一抹隐约的促狭。
“唔……至少现在你们还只是‘朋友’,对不对?”
沈陌遥被她这个别有用心的重音先是说得一愣,而后很快耳根泛起一抹可疑的红晕,他有些慌乱地点头,浓黑睫毛扑闪间,苍白的面色也变得格外生动起来。
黎厘看他这副样子,很快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又察觉他脸上隐隐露出的疲态,看了看时间站起身。
“好啦,应该到饭点了,咱们先去吃饭吧——放心,我已经安排厨师做了三人份的中餐,不会和你们抢。”
“以你的胃口,可还真不一定,妈。”
池奕珩这会刚好从连接着花园的玻璃门里走进室内,他低头整理被风吹得有些乱的衣领,接上话。
“不过陌遥的饭量不太大,之前总是被我盯着才稍微多吃上一些,你要是能帮他解决一点,他可能反而连开心都来不及。”
三人在谈笑间前往餐厅坐上桌,沈陌遥被愉快的氛围感染,中午吃的菜比平常略微多些,甜甜的南瓜粥也顺利喝下一小碗。
他的胃还算给面子,只是有些可以忍受的胀痛,没有在黎厘面前拧绞着想要吐,但饭后心慌的症状却依旧准时出现,他面上微笑不减,左手伸到桌下抵在胃腹间默不作声按揉。
黎厘不知道是不是又一次注意到他的不适,在池奕珩有所表示前就率先放下碗筷,提出想去楼上参观一下最新的陈设,顺便看看他们带回家的那只小猫。
小雪花在前天他们飞往美国时时也一并被带上飞机,而后在沈陌遥入院急救时,他被佣人提前送往奥克兰海岸,这会儿对于这个新居所显得比沈陌遥还要适应的多,一只小小肥肥的白团子竖着尾巴在二楼各处转悠,时不时巡视领地一样喵喵叫上两声,见到沈陌遥一行人上楼走进休息室的身影,连忙窝到主人脚边蹭着要抱抱。
“天呐!好可爱的小猫。”
黎厘也明显是个很喜欢小动物的人,她蹲下来朝小雪花招招手,小猫很快懂事地跑过去嗅闻她的手指,而后也在她面前撒起娇来,用脑袋在她指尖来回蹭着。
“你倒是一点不怕生啊,小雪花。”
沈陌遥看他主动的模样有些失笑,都说小猫像主人,这家伙倒是比自己要大大方方得多,见到谁都从来不紧张。
“原来他叫小雪花?很适合的名字。真是一只可爱的小猫咪,是不是,儿子?”
黎厘在蹲下来逗弄小猫的时候还不忘侧头去看池奕珩,后者被她盯的没办法,只好叹了口气也弯下腰来象征性用手指在他额头上挠了挠,却没想到被他一个灵活的甩头躲开。
下一秒,小猫咪一排尖尖的小牙就已经咬上他修长的指节。
力度不大,只在皮肤上留下一排淡淡的红印子,挑衅意味却十足。
“……”
池奕珩收回手,脸色很快沉下去。
原本他自然不至于和一只一岁都不到的小猫置气,可是这小猫心机的很,在咬完他的手指后竟然又在黎厘掌心蹭了蹭,最后竟然还敢夹着嗓子喵喵叫着,屁颠屁颠再次投入沈陌遥的怀抱。
“你身体还没好透,不要太长时间接触小动物。”
有些被击穿防御的池家少主站起身,干巴巴说道。
“我看你是赤裸裸的嫉妒。”
黎厘站到池奕珩身旁低声调笑一句,眼神扫过正在专心和小猫互动的黑发青年,捕捉到他眼底的倦意又多了几分,转而又道,“说起来,我下午在华豐酒店还有些事,傍晚就要乘班机离开洛杉矶,也到了该告辞的时候。”
她扭头给了自家儿子一个眼神。
“我的车暂且停在这里几天,你不介意吧?”
“怎么会。”池奕珩心领神会地点头,“妈,你准备好后,由我送你去华豐酒店吧。”
沈陌遥闻声也站起来,他虽然有些诧异于黎厘的来去匆匆,也并未多想,起身的时候他稍微有些眩晕,一时没站稳,身子来回晃了晃,池奕珩很快走过来扶住他,在他额间轻轻探了探,松了一口气,万幸没有再发烧。
“你先回房休息一下好吗?我大概三小时后回来。”
“好。”
沈陌遥偏过头去咳了咳,没有拒绝。
如今他的体力太差,此时确实已经到了能自如活动的极限,于是他向黎厘告别,由池奕珩扶着走到三楼早已被布置妥当,摆放好各类医疗器械的卧房。
他的房间仍然以浅色调为主,恒温的橡木地板上铺着厚实的羊绒地毯,房间顶端的雪花石灯饰上有漂亮的乳白色纹路。
在卧室外面的大片露台外就是非常漂亮的海景,向另一侧延伸出去就是山脚下洛杉矶绵延不绝的城市线。有一个半封闭式吊床背对着房间被摆在露台上极为显眼的位置,橙黄色,看上去质地很软,在朝向海的方位开了口,远看仿佛像一个温暖的大号猫窝。
他在床上躺下后很快被连上了血氧监护,伯莱明精挑细选的,一位名叫海尔的金发医生走过来观察一番仪器上的数据,低声和池奕珩建议还是让这位先生吸一会儿氧比较好,于是沈陌遥还是没逃掉有些恼人的鼻氧管,好在他确实很累了,吸了氧胸腹间的不适感减弱后很快就阖上眼,沉沉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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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就认定是他了,是不是?”
深灰色超跑中,副驾驶上的短发女性在车驶入隧道后缓缓开口。
“妈,不要明知故问。”开车的浅瞳男人顿了顿,斟酌道,“你刚才和他……没聊什么不该说的吧?”
“我做事你还不放心?”
黎厘的笑容中带上了几分探究般的好奇。
“不过,你就不想知道吗?”
“想知道什么?”
“想知道他是否也同样喜欢你。”
“……”
池奕珩略微沉重地呼出一口气。
“果然还是瞒不过你。”
“……是,我想知道。”
“但是,我不想把这样的想法强加于他。”
他看着隧道尽头那抹逐渐亮起来的微光,心脏有些滞涩地跳着,嘴唇抿了又抿,还是选择把在飞机上发生的事全盘托出。
“那个时候我差点没忍住就要向他倾诉自己的心意,却忽然出现紧急情况……我看到他那样虚弱难受,一时心急说错了话,害他生气难过,还吐了血,一下飞机就被送去做急救。”
池奕珩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收紧。
“所以我想,也许这样的我……还没有资格向他表露我的心迹。”
“算你还有一点自知之明。”黎厘伸手在池奕珩肩头点了两下,发出感叹,“你在这方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儿子。”
“算了,看你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我就好心提点一下你吧。”
黎厘转了转手中的长方形盒子,掀起眼皮看向驾驶座的人。
“根据我和小沈短短几小时的相处。”
“我猜……也许他当时会那样生气,并不是你所理解的‘因为没有领会他的好意’的原因。”
“愿闻其详。”
“小沈虽然身体并不好,时常要忍受各种病痛的折磨,但我想,他并不想你想的那么脆弱。”
“他也并不想让你觉得他是一个脆弱的人。”
黎厘的声音不高,却很有力度,在跑车的蜂鸣声中也格外清晰。
“例如,在你们先前爆发的矛盾中,他其实是希望你能够明白他做出的举动并非乱来,而是站在他的角度考虑后,做出的合理的判断。”
“你可以协商,也可以反对,但是不能直接全盘否定他的判断。”
“即使这样的决定会让他陷入痛苦……但是于他的立场而言,他是能够忍受的。因此,如果你只是一味的在意他那一身病骨,忽视他的个人意志,会让他觉得没有完全得到你的尊重。”
池奕珩的呼吸一滞,心脏在胸腔里砰砰跳动起来,好像身体上有哪条血管的闸门被放开,他忽然感觉胸口一阵紧锁着窒息般的刺痛,方向盘上的手指也逐渐变得冰冷。
他想起昨晚,沈陌遥那天下了飞机被送入医院急救后,自己参加完家宴来到病房向他道歉。
那个时候的沈陌遥对于他尚在浅表层的歉意并没有再表现出任何不悦,黑曜石般的眼眸中也平静无波,就那样把话题一笔带过。
当时的他虽然也察觉了他的异状,却没有来得及细想。
如今想来,那又何尝不是沈陌遥于他的一场悄无声息的宽恕。
但正因为他没有丝毫要继续责怪的意思,甚至在今天总是对他露出一贯的微笑。
他如今经由黎厘的提点意识到矛盾产生的问题所在后……
才有一种几乎要被愧疚的潮水淹没的感觉。
“原来……他是这么想的吗。”
池奕珩的呼吸变得很轻,一贯在生意场中雷厉风行,见血都不眨眼的男人好像在这瞬间被一团迷蒙的薄雾包裹,只是僵硬地看着前方延伸出蜿蜒的山路,尾音沙哑中流露出一丝茫然无措。
“那我该怎么做才好?”
第55章“那是……我吃过的。”(灌溉加更)
“儿子, 妈永远都没有办法教你如何去爱。”
黎厘看向池奕珩的侧脸。
“也没有人可以教你。”
“但是首先,你需要变得更加坚定。”
“其实很多时候,对于病人而言, 如果你表现的太过担忧, 他们就更加会因为你的担心而不能坦然表露自己的痛苦。”
“切记不要关心则乱。只有你足够坚定, 足够强大,才能真正成为他的依靠,而不是需要他反过来照顾你的感受。”
“小沈的内里是个温柔而坚韧的人, 不是一碰就碎的脆玻璃。所以你不要表露担忧, 而要表现出信心。信心才是他治疗康复过程中最需要的东西。”
“其实我能感受到, 在这方面, 小沈比你要成熟许多。”
黎厘眼神暗了暗,她甚至不太敢去细想那孩子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养成如今这样沉稳而隐忍的性格, 明明他也没有比自家儿子大上太多。
“但是正如你需要时间去学习如何去爱,我想他也需要时间去再次接纳一份纯粹的爱。”
谈话间, 曲折山路行至尽头, 跑车开向通往市中心平直的道路。
“对了,最后记得。”
“相处的时候, 不要总是寄希望于让他主动说出自己的不适与顾虑。比起追问, 更多的是要自己用双眼去观察,用心去发现。”
这其实是很简单的道理,但是奈何她这从小学什么都又快又好的儿子在感情上从来就没什么天份, 如今有了牵挂后, 事情一旦牵扯到心里的人就好像很轻易便会乱了阵脚, 丢失往日的经历堆砌而成的全部坐标。
“时刻谨记,爱是一件主动的事。”
黎厘在副驾驶上伸了个懒腰, 说出来的话带着轻松的语调,却在池奕珩心中掀起一阵不小的波澜。
“……谢谢妈愿意和我说这么多。”
池奕珩沉声应着,尾音中的飘忽不定逐渐消失,眼眸在透过车窗洒进来的阳光中显出透亮坚毅的金色,看向黎厘时又添上几分郑重。
“我明白了。之后,我也会再好好想一想。”
“嗯,我对你有信心。”
黎厘冲自家儿子眨眨眼,脸上再次浮现一抹揶揄。
“我也祝你……能够早日和小沈发展新的关系,把他带回去见你们家老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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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陌遥一觉睡醒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他停了鼻氧在床上闭了闭眼,等待视线恢复清明,窗外落日低垂,海面微漾,天空呈现出一种极为漂亮的暖橙色,微微透着粉,连带悬浮在近处蓬松的云海都被染上余晖温暖的颜色。
他躺着侧头看了一会儿落地窗外的美景,觉得有些不尽兴,便试图从床上坐起来,久睡的身体却有点发软,使不上力,头有些晕,眼前也浮现一股淡淡的黑雾。
“慢一点。”
一道磁性声音从耳边传来,沈陌遥有些诧异地扭头,池奕珩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又或许他已经在这里守了一段时间,那人伸出手掌撑住他略微下滑的身子,在腰后塞了两个软枕,扶着他靠在床头。
“靠一会儿缓一下,然后咱们去露台看日落,好不好?”
沈陌遥怔怔看着床边的男人,一阵没压下去的咳嗽从喉间骤然爆发。
他捂着嘴咳得弯了腰,那人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立刻用手在他的脊背上来回捋着给他顺气,在他咳喘渐消后又很快倒了温水将吸管凑到他唇边。
沈陌遥在咳嗽后嗓子确实一阵干涩发紧,于是他下意识咬住吸管喝了一点水,乌沉沉的眼睛沾了一点激出的水汽看向床边的人。
他隐约觉得……在一趟短暂的出门后,池奕珩好像哪里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你……晚上没有事情要忙?”
他松开吸管,忍着喉间的轻微的肿痛将水咕嘟咕嘟咽下去,有些许水渍从他嘴角溢出,于是他下意识在嘴唇上舔了舔。
“我过一会儿要出门。”
池奕珩眼神在他湿润的唇角流连,不知是刚刚用力抿了吸管,还是长时间氧疗的缘故,他的唇瓣上罕见的有了一些血色,呈现淡淡的粉,看上去不仅比之前有精神的多,也格外的……勾人。
“但是奥克兰海岸的落日可是无数人不远万里驱车前来也要驻留观赏的美景,在出门前,我想先和你分享。”
池奕珩带了点期盼地向他伸出修长的手。
“所以,你想不想去露台试试我专门替你挑选的吊床?”
“……好。”
沈陌遥对他这样的表达向来没什么抵抗力,何况无论是落日的景色还是那个看上去就很舒服的吊床都的确都是他的心之所向,所以他在短暂犹豫后,很快也朝池奕珩伸手。
他在池奕珩细心的搀扶下从床上起身,下地站稳的时候又稍微有点晕,却被身后的人稳稳扶住。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单看姿势几乎像是他被池奕珩整个搂在怀里,实际上在两人的胸膛与脊背之间却有一截微妙的空隙,其中像是氤氲着丝丝缕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毛绒线团般的情愫。
鼻尖传来熟悉的木质香味,沈陌遥有些受不住这样的氛围,耳根很快有些泛红,心跳的也有点快,但是他尚且可以把这样的反应怪罪给屋内过于温暖的温度,所以他不动声色接过池奕珩递来的厚绒长款居家服,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
从头到脚都穿上厚实的居家绒服后,沈陌遥跟在池奕珩身后来到露台。
露台上的温度和室内比略微有些低,不至于太冷,但稍微有些寒凉的海风。
走到那个大型猫窝一样的吊床边时,沈陌遥感到些微热气扑面而来,才意识到原来这个半封闭式的毛绒吊床还自带加热功能。
怪不得池奕珩就这么放心地把自己带出来。
“不知道沈先生对这种款式是否满意?”
池奕珩站在他身后微微挑眉。
“那要等躺进去才知道。”
海风、夕阳和毛茸茸都是极为让人身心愉悦的事,沈陌遥唇角带了一点笑,三下五除二爬上吊床窝在里面躺好,池奕珩探头进来给他盖上毛毯,他没有在意,目光完全被海面上藏在云层之下的夕阳吸引,一只手在有些心慌的胸口无意识按揉,一转眼的工夫,那人竟然也手脚麻利地躺进吊床,和他并排靠着。
“你……”
沈陌遥身子僵了僵。
“嗯?我不可以上来吗?”
浅瞳男人抿唇询问,眉眼低垂间像是略微受伤,于是沈陌遥很快败下阵脚。
“没有……”他顿了顿说道,“就是怕你和我挤在这里不太舒服。”
“那怎么会,你这么瘦。”
池奕珩的肩膀有意无意朝他靠了靠。
“何况,我也不胖。”
沈陌遥红着耳根试图往里瑟缩,可是吊床内部的空间确实有限,无论他怎么退让,只要池奕珩稍微一动,肩膀或是长腿总要触碰到他,于是他喘了口气,只得作罢。
“对了,我买了华豐酒店的招牌甜点,是很好吃的小蛋糕,你要不要尝尝?”
两个人并肩窝在吊床,看到天空尽头那颗橙黄色的光球边缘线逐渐贴入海面时,池奕珩看到端着托盘走进露台的佣人,忽然开口。
沈陌遥这个人对甜食一贯没什么抵抗力,这一点池奕珩把他拿捏的极为到位——
他不过犹豫了几秒钟,看到恭敬递过来的托盘上放着几样被装在小碟里外表精美的圆形小蛋糕,一口一个的大小,鼻尖颤了颤,很快按耐不住伸手去拿。
沈陌遥是过敏体质,对很多东西都不太耐受,但是万幸牛奶和鸡蛋都能稍微吃一点,这会儿他挑了一个浅紫色的小蛋糕,凑到鼻子底下嗅了嗅,是他挺喜欢的芋头味,便张嘴咬上一小口。
“这几个味道都不同,你不要一下吃太多,也尝一尝别的口味。”
池奕珩看到他鼓着腮帮的可爱模样忍不住笑了,他从佣人手中接过茶水替他准备着,怕他噎住,看到他很听劝地放下被咬了一小半的香芋蛋糕,又换了一个草莓味拿在手里仔细端详,很自然地就把他递回给佣人的那半块蛋糕拿过来自己吃了下去。
于是沈陌遥咽下嘴里的蛋糕,睁大眼睛看向他。
“怎么了?”
池奕珩不以为然,把手中的茶水递给他。
“那是……我吃过的。”
脖子都稍微有些红了的人小声嘀咕,试图通过咬吸管来缓解内心的慌乱。
池奕珩的目光困惑中带了点坦然。
“所以你吃过的,我不能吃吗?”
“……”
正在喝茶的人喉头耸了耸,像是想反驳什么又放弃了,转而赌气一样恶狠狠咬了一口手里的草莓味小蛋糕,嘴巴再次鼓起来。
于是某从善如流的池家少家主再次把他手里剩的那半块小蛋糕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拿到手上吃掉了。
“?”
沈陌遥的眼瞳再次倏地瞪大。
“我这是在帮你。你每样尝一点就好,不能吃太多,胃会受不了——这个青提味的也尝一口吗?”
“……”
沈陌遥默默扭头,看着将近一半都沉入水底的夕阳不说话了。
“不吃的话,我吃了哦?”
“嗯。”
“真的不尝尝这个味道吗?据说这是最热门的口味。”
“……嗯。”
“友情提醒,这是最后一块,错过了可就……”
“……”
沈陌遥脸色一凝,抖着嘴唇小声开口。
“分……”
“嗯?”
“一半。”
“什么?”
“……可不可以和我分一半。”
“哦,当然可以。”
池奕珩不再逗他,再次低声轻笑起来。
“你胃不会难受的话,把一整个给你都行。”
沈陌遥盯着身边人在夕阳余晖沐浴下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发愣。
在早上和黎厘最后的那段对话中,他其实已经意识到……
池奕珩对于自己来说,也许早就不仅仅只是“朋友”。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和对这个世界一样,自己对他也产生了类似于留恋的情绪。
醒来后看不到他的身影会有些不安,只要和他一起吃饭就能稍微多吃下去一点,触碰到他的身体肌肤时也会出现异样的心跳。
这似乎……并不是单纯的朋友之间会产生的感情。
那么,池奕珩又真的只是把他当作“朋友”吗?
……
沈陌遥的视线转向身边人好像能映出整片天空的温暖的橙金色眼瞳。
他不敢往下探究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的生命原本早该于一场大火中结束,在生命的最后关头遇见池奕珩、为他所救之后,度过的这段时光虽然偶有风波,总体却是充斥着温馨与幸福。
这样美好到仿佛是他偷来的日子来之不易,有一天算一天,已经是他莫大的幸运,他又怎么敢奢求太多。
他的心肺功能并不会随着疗养恢复多少,如今还有胃上的问题,这副病体残躯如今稍有不慎就会完全成为累赘一样的存在,甚至有可能在某一天于瞬息之间消弭,陪伴不了池奕珩太久时间。
这不是妄自菲薄也不是自我厌弃,他心里很清楚,这只不过是一种冷冰冰的实情。
所以沈陌遥想,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无需再进一步,停留在朋友就很好。
至少这样的话,在自己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有所留恋的这段时光,还能在被病痛缠绕时再多贪恋一秒身边人指间的温度。
这就足够了。
他不知道池奕珩是怎样想他的……但至少他早已如此决意。
金色光球逐渐沉入海底,天空中粉橙色的光晕褪去,两个人窝在吊床里吃完下午茶后继续看了一会儿日落,池奕珩替沈陌遥把毛毯紧了紧。
太阳彻底落山后温度会再降一些,他们差不多也该到了回屋的时间。
“对了,陌遥。我看过你们项目的策划案,印象中,似乎是在未来有根据小怪兽系列ip创立游乐园的计划?”
池奕珩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发问。
“对。”
沈陌遥点点头。
这是他决定要完成的愿望之一,也是他妹妹生前最为期待的一环。
“这里有名的游乐园其实不少,沈大boss……你考不考虑实地考察一下?”
池奕珩顿了顿,又补充。
“当然,得等你身体再养好一点才行。”
“实地考察?当然很想。”
沈陌遥的眼睛微微亮起来,他仍然窝在吊床里面,手在毛毯下搭在上腹,声音带了点鼻音,显得懒洋洋的。
“不过……你说要把身体养好一点?池先生,这似乎没有具体的评判标准。”
“怎么没有。”
池奕珩伸手在沈陌遥大腿外侧轻轻捏了一下,除了皮几乎就是骨头,隔着毛毯和棉绒裤仍然是硬邦邦的,摸不出什么肉。
“呜……”
沈陌遥没有防备,细瘦的腿在他手掌中战栗一阵,传来一阵酥麻的感觉。
他下意识颤抖着轻哼出声,把腿曲起来想要回避这样略显暧昧的触碰。
于是池奕珩抬起头看向他。
他深邃的眼底涌过一阵岩浆般的暗流,又很快恢复柔和的笑意,像是刚刚的举动只是无心。
“只要你再涨几斤秤。”
“到时候想去哪个游乐园,随你挑。”
第56章用崭新的,亮色的记忆。
新年的三月底, 北半球大部分地区都褪去春寒料峭,气候开始缓慢回暖。
自从金龙奖颁奖典礼上沈陌遥那场惊艳的压轴演出,以及由沈凌夏的种种恶行被曝光所引发的一系列讨论霸占微博热门话题长达数周后, 娱乐圈相关的新闻似乎在春节前后来到了低迷期, 并没有什么特别劲爆消息传出。
直到在三月结束前一周, 国内时间凌晨四点,一条微博热贴横空出世。
[有没有家人来帮我看看,这两个男生是不是明星呀?LA的幻彩乐园里遇到的, 感觉气质特别出众就远远偷拍了一张。]
微博配图中是两个并肩向前走着的男性。
走在梦幻大道里侧靠近一排周边店铺的男子穿着厚实的灰色羊绒大衣, 身型清瘦, 他戴着口罩和毛线帽, 正微微侧过脸仰头,向身边那位一身黑衣的人说着什么。
阳光将他弯起的眼角描绘出一抹温暖柔和的弧度,被照成灿金色的眼睫显得毛茸茸。
即使被口罩和帽子遮去了大部分表情, 仅凭这一双漂亮的眼睛,也依然能够看出他在笑。
一开始, 由于发布时间的缘故, 这条微博并没有引起太多讨论,然而到了第二天早上, 随着越来越多人注意到这条微博, 评论区很快便乱成一锅粥。
[天呐,拍的好好?这要是俩男明星私下出街可就成了CP界的镇圈神图了!要是有不戴口罩的就好了——有人看得出来他们是谁吗?两个人都腿好长啊,看着确实像是明星, 请一定不要放过他们啊!]
[这么扒人家隐私不好吧?都特地跑去国外玩了就说明不想被打扰啊, 右边的那个男生甚至已经带了口罩, 保护措施做到这种地步了还要被你们随便揣测吗?]
[对啊,就算是俩男明星我们也管不太着吧, 何况万一是素人呢?人家马上在游乐园玩的好好的回去一刷微博天塌了,现在网友也太没边界感了。]
[我的天哪不会出现幻觉了吧?有人来对对暗号吗?我怎么觉得走在里面灰色大衣那个人是我们家宝宝?这双眼睛不要太好认,我看睫毛都能看出来。]
[楼上的姐妹你说的是他吧?我也一眼就感觉是他呜呜呜。这么久了终于有他的消息了,怪不得最近狗仔都没拍到过他,原来在美国啊……看起来状态不错的样子,开心。]
[啊啊啊友友们我也在现场!!就是今天上午的事,本来想上去拍的但是走得近了以后那个没戴口罩的帅哥忽然就开始盯我……给我吓得心里发毛,就没拍成,没想到还是有人拍到了!!当时就在想右边的那个是不是那个谁,因为真的很像,连深眼窝和直直的鼻梁都完全一致。]
[不是你们在打哑谜吗?到底是谁啊?]
[我是好心人我来说,这个背影完全就是我们家遥遥!!]
[沈陌遥?他跑去洛杉矶干什么?他旁边的那个男的又是谁?我的八卦之心熊熊燃烧……有人有拍到别的角度的照片吗?]
随着话题热度节节攀升,新的目击情报也再次出现,而这一次被发布的则是一段只有几秒的、画面抖动到让人眼花缭乱的视频。
[这也是他俩吗?昨天下午幻彩乐园冒险岛那块vip餐厅楼上的休息区里拍到的,那个戴口罩的帅哥有点咳嗽,后来可能是有些累了,在沙发上睡着以后我走过去拍的。那个很高的帅哥应该是注意到我了,还侧过身子帮他挡住镜头,我就没拍到脸。]
视频里,穿着黑色高领毛衣和厚实的灰色羊绒大衣的男子正背对着镜头,斜斜倚在沙发上睡着。
他应该是摘掉了口罩和帽子,从侧后方看能看见他瘦窄锋利的下颌和垂落微颤的眼睫,然而就在吃瓜人们怀着紧张激动的心情,跟随拍摄者起伏的脚步,紧盯逐渐转向正面的镜头时,画面被却一抹身穿黑色风衣的人影完全遮住了。
由于距离原因,镜头并没有捕捉到黑衣男子的脸部,却清晰拍到他用身体替沙发上的人遮住镜头后,又伸出一只手从侧面托住他就要歪到沙发边缘的脸颊,动作极其轻柔。
[啊啊啊啊啊我看到了什么这是我能看的吗??]
[确定了,沙发上那位完全就是我们遥遥本遥!看手指尖和头发丝儿我都能把他认出来!那么问题来了这个站着的男的是谁,他为什么和遥遥这么亲密?]
[太好了,感觉小沈比之前要稍微胖了一点,脸上好像长了点肉,看起来比之前颁奖典礼的时候健康多了,那会儿简直瘦得吓人。]
[全世界的人都在偶遇我担系列……好羡慕啊。所以之前他出国养病的小道消息确实不是空穴来风,看到他状态好一点作为粉丝真的很开心。就是不知道遥遥还会再回国吗?真的很想念他……]
[只有我好奇这个黑衣服长什么样吗?应该不是圈内人吧,这个身高和身材没有对的上的年轻艺人,估计是沈陌遥的私下好友。第六感告诉我他长相肯定也不差,好想看他俩在一起的正脸!]
·
时间回到三月最后一周的周五,洛杉矶当地时间早上十点。
在春节前一天,沈陌遥和池奕珩飞往美国洛杉矶,在奥克兰海岸住下,一切基本稳定后,池奕珩投身于长达两周多的族内大会,而沈陌遥则专心在家休养,调理身上大大小小的毛病。
闲暇时,他着手于海外公司的建立和先前隶属于盛天子公司的核心项目人员的转移,在三月份创立名为PULUMON的文创公司,开创“小怪兽噗噜萌和小伙伴们”的品牌ip,并且在国内外都制定了相关的宣发规划,凭借小怪兽软萌可爱的形象,在世界各地收获不少关注者,各类产品的设计研发也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近两个月来的调养终于还是有所成效,沈陌遥在伯莱明为首的一众医护人员的悉心照料治疗,以及池奕珩近乎无微不至的关怀下,心肺功能还算稳定,没有再频繁出现呼吸窘迫的症状,终于不用整日持续的吸氧,胃部的溃疡没有再复发,贫血以及营养不良的状况也有所改善。
虽然受了寒依旧容易感冒发烧,长时间外出时也仍然会疲累气喘,他的身体相较于之前虚弱无力的状态无疑已经好上太多,指尖,唇瓣和脸颊也恢复一些血色,不再过分苍白。
能吃下去的东西越来越多后,沈陌遥总算不负众望地长了一些肉,消瘦脸颊日渐饱满,不再是那副风吹就倒,形销骨立的模样。
对此,池奕珩是所有人里最为欣慰的一个,他遵守承诺,在三月底挤出两天假期,带沈陌遥前往位于洛杉矶西部海岸线旁,以充满童趣的卡通角色闻名的幻彩乐园游玩。
两个人对这趟出游会在国内掀起何等的轩然大波自然毫无概念,在一切准备妥当,伯莱明做出“可以乘坐一些温和的项目”的指示后,便驱车前往乐园。
在沈陌遥的要求下,池奕珩没有直接选择将整个乐园包场,只是联系园方定制VIP行程,避免长时间排队的情况发生。
两个人走在入园的梦幻大道上时已经是早上十点多。
为了安全考虑,抵抗力不足的沈陌遥在已经升温的初春仍然穿着保暖内衣和厚实的毛衣以及羊毛大衣,口罩和帽子也都穿戴整齐,手却仍然是凉的。
池奕珩倒是不怕冷,在三月初开始就恢复了一贯爱穿的纯色单薄风衣。不愧是从小就接触各种身体素质锻炼,在训练基地里呆过的人,和他进一步接触的这两个月,沈陌遥发觉他的身体素质极好,整个冬天连感冒都很少有,从来也不会被自己传染上什么发烧咳嗽的毛病,只有在忙的两三天睡不好觉的时候才会露出隐约的疲态。
“池先生,你以前常来游乐园吗?”
暖阳中,沈陌遥和池奕珩并肩走在琳琅的商铺旁,他忽然侧过头询问。
“小时候,我母亲——就是黎厘女士,她每次回洛杉矶时总会带我去各种游乐园。”
池奕珩说着,叹了口气。
“不过比起带我来玩,她更像是自己想玩。有次带我去北边的云霄世界,很多刺激的游玩项目我不够身高……她仗着有人暗中保护,直接把我丢在原地,自己玩去了。后来我索性去休息室里坐着喝果汁等她。”
“很像是伯母的作风呢。”
沈陌遥笑了笑,他看着身边经过地一个又一个挂着玩偶,头戴各类动物耳朵的人们,忍不住回想起很久以前。
在他的妹妹还没离开时,他们也去过很多次这样童话般的游乐园。
虽然他因为身体原因玩不了太多项目,却仍然享受于和家人共度的温馨时光。每每沈阡翎拉着他在人群中穿梭,眉飞色舞地描绘在未来自己也要构建出这样梦幻的美好世界时,他都觉得心里软软的,像是有一堆彩色的泡泡身体里飘。
直到那件事发生后,他们几乎没有再去过任何一座游乐园。
……
其实后来十五岁回国后,他们某一年为了庆祝沈佑麟的生日也去过一次主打惊险刺激的主题乐园,不过那个时候沈凌夏已经取代他在家中的位置,没有人想的起来还有一个身体根本就不适合乘坐刺激项目的他。
沈家一家四口人站在风暴山庄里面笑容洋溢地拍照留念时,他因为被要求看守姜鹤和沈佑麟买的一大堆周边物品而滞留在室外毫无遮蔽的寒风中,后来还是工作人员发现发起高烧,伏在大堆购物袋中意识都有些模糊的他,把他抱到医务室输液,才避免了又烧成肺炎被送进医院抢救的下场。
沈陌遥陷入回忆,眼神微微黯淡下去的时候,手忽然被身边人蓦地握住。
熟悉的温度从冰冷微颤的指尖传来,他有些愣神,下意识去看池奕珩沐浴在阳光下的脸,他锋利的眼角眉梢都在灿金色的光晕中编织成柔软的弧度,让他有些紧绷的身体瞬间松懈下来。
“今天我们一定好好玩。”
自从两个月前见过黎厘一面之后,池奕珩就好像无师自通般逐渐在相处中掌握了洞察他心中所想的本领,又或者说那并不是一种思维上的看穿,而更像是一种情感和身理上的双重承接。
身体难受的时候总会被他及时察觉,他也不再会像最初那样因为他的伤痛而惴惴不安,而是总能默不作声地给予一些细微的关怀,比如总能及时送到唇边的温水和探上抽动着的腹部的手。
他那双一向颜色很浅的眼瞳在看向自己的时候总是充斥着坚定而柔和的光晕,像是在说,即使流露出痛苦和不笃定也没关系,即使仍然存留那些灰暗如碎玻璃渣般的记忆也没有关系,他会用双手的温度去把它们融化然后铲去,最终用崭新的,亮色的记忆将它们在心中刺出的窟窿逐一填满。
对于池奕珩这样细腻而不动声色的表达,即使心里明白那是仅仅能够作为他短时间的友人的自己并不该得到的温存,他却在无数次挣扎着试图回避的同时,仍然控制不住地想要沉溺。
所以最后他还是选择朝池奕珩微笑,颤动的指尖在他掌心安定下来。
“嗯,要好好玩。”
·
两个人顺着游乐园中央的城堡乘着小火车浏览完一圈,又乘坐了两个项目以后已经是快要中午,沈陌遥一个多小时下来走了不少路,此时稍微有点气喘,于是池奕珩领着他来到一处餐厅三楼的vip休息区的沙发上坐下来,让他歇一会,顺便看看菜单上有什么东西想吃。
沈陌遥明显是有些累了,摘下口罩后就开始低低地咳,不过精神看上去还可以,嘴唇上带着淡淡的血色,池奕珩看在眼里,略微放心下来。
虽然身体在悉心调养下有所恢复,沈陌遥每天仍然有很多必须按时吃的药,他自己对此向来不太上心,也不主动,从来都是等到谁把药送到面前才瘪着嘴不情不愿吞服,所以到了两人单独出游的时候,监督他吃药的任务自然落到池奕珩头上。
池奕珩拿出药盒清点了一下其中的数目,递到沈陌遥手里。杯子里的水稍微有点凉,周围又暂时没什么服务员,他只好站起来四处寻找能够接到热水的地方,好在不算远,于是他嘱咐沈陌遥留在原地等候,自己则快步走过去准备兑一点温水,以便沈陌遥一会服药时不会因为水凉导致胃不舒服。
他接了一点热水,反复举到脸前通过隐约的热气判断水温,最后总算比较满意地合上杯盖。
他颇为愉快地回头,朝着沈陌遥所在的沙发走去,一抬眼竟看见一个打扮精致,金发碧眼的年轻男人正站在沈陌遥身前,正满眼痴迷地盯着他看。
那男人脸上带着优雅得体的微笑,先是朝他低声说了几句话,而后向他微微躬身,伸出手。
第57章像一匹紧盯猎物的狼。
被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堵在沙发前的时候沈陌遥刚刚压下咳嗽, 他走了比较久的路略微有点体力不支,便把药盒放在腿边按着胸口轻轻喘息。
“您好,先生, 请问不知道有机会和您认识一下吗?”
深绿色眼睛的外国男人好像是忽然出现的, 他微微躬身, 竟然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向他搭话,没什么口音但是音调有种滑稽的抑扬顿挫之感。
“我的名字是黑泽尔·布莱克。在您进入这间休息室时,我便注意到您瑰丽的身影, 您那双美丽的眼睛就好像天然黑玛瑙, 令我心驰神往……”
“……”
沈陌遥盯着他伸出来的手, 被他说出来那成段的浮夸词句噎了一下, 一口气喘到一半又变成咳嗽,而且这次格外剧烈,他掩唇咳得腿都控制不住开始颤抖, 一不小心便把放在一旁的药盒碰落,装满药的白色半透明小盒子眼看就要掉到地上散落开。
一双大手敏捷地在空中把它接住, 递回至沈陌遥眼前。
“您身体不适的话, 我在这层的里面有一间单独的贵宾休息室,那里有床, 我可以带您过去休息。来, 这个还给您。”
咳嗽止住后,沈陌遥勉力掀起眼皮扫了扫眼前的金发男人。
他看起来约莫二十来岁,五官深邃英俊, 唇边笑容堪称阳光灿烂, 除了在棒球夹克下健壮的身型, 浑身的气息都透出友好亲切。
但也许是仍然不太适应不熟悉的人在瞬息之间来到这样近的距离,沈陌遥仍旧保持着掩唇的姿势, 并没有立刻伸手去接被男人握在手心的小盒子,那人也没恼,脸上仍然带着笑容,甚至还把药盒往他身前再次举了举。
“您放心,我完全没有恶意,只是单纯的想要帮助一位身体抱恙的美——”
这次他的话说到一半便被硬生生打断了。
眼前男人洒下的阴影出现一瞬的晃动,沈陌遥有些恍惚地抬起头,看见池奕珩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自己身边。
他用修长有力的左手轻易便擒住了金发男人的小臂,力度之大竟然逼得后者站直身子向后踉跄两步。
“他不需要图谋不轨的帮助。”池奕珩冷冷道,“另外,我们在四楼有尊享休息室。”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在“我们”两个字上额外重音,声音不大却极为低沉,说话的同时甚至慢条斯理地伸出另一只手,把金发男人捏在手上的药盒拿回手里。
“哦,原来是幻彩乐园的顶级贵宾啊……是我有眼无珠了。”
绿眼睛男人英俊的脸上出现一丝尴尬的神情,但是很快再次咧着嘴乐呵呵地笑了。
“既然这位美人身边已经跟着一位守护骑士……我就暂时先不打扰了。”
他说着,想要把被池奕珩控制住的手抽回,后者却并没有如他意的意思,仍然把他的手臂攥显很紧,袖口出现明显内陷的褶皱。
金发男人应该是被抓得有些疼,很快皱了眉。
“先生,你这是?”
“池先生?”
从沈陌遥的角度看不到池奕珩脸上的表情,但他看到那位自称黑泽尔的男人脸上的痛意,他稍微有点不放心,忍不住出声询问。
池奕珩听到他的声音,左手上的力道未卸,只是侧身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的戾气消失一瞬。
末了,他再次转过头看向眼前的男人。
池奕珩身型极为高挑,骨架又开阔,一身黑衣之下的肌肉线条流畅紧致,周身气质凌厉,即使是在眼前这位身材练得壮硕如同小山的金发男人面前也丝毫不输气势,反而压迫感十足。
“离他远点。”
他垂着眼,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浅色眼瞳冷漠得像一匹紧盯猎物的狼,隐隐流露几分警告的意味。
说完最后四个字,他不再多话,蓦地松开擒住男人手臂的左手。
“嘶……真过分。”
金发男人吃痛地揉了揉手臂,他瘪了瘪嘴,像是不再敢看池奕珩,往边上挪了几步走到沙发侧面,仍然不死心地朝沈陌遥边上凑了凑,掏出一张薄薄的黑色卡片,笑容明朗。
“我说先生,看在我好心帮忙捡药盒却被这么粗鲁地对待的份上,在结束这场偶遇前,至少收下我的名片好吗?”
于是池奕珩的脸色又是一沉。
但这次沈陌遥的动作比他快。
那张被递出去的名片被他没怎么犹豫就接下了,坐在沙发上刚才还在咳嗽的人纤长的指尖夹着那张卡,冲金发男人点点头,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于是自称黑泽尔的男人好像在这瞬间得到了莫大的鼓励,他脸上笑纹渐深,灿烂的好像能开出一朵花。
“谢谢您,先生。那我们有缘再见。”
金发男人离开后,三楼的vip休息区中又只剩下沈陌遥和池奕珩两人。
“……陌遥,为什么要接?”
池奕珩站在原地盯着沙发上的人把那张黑色的卡随意塞进口袋,眉头压下去,拇指在曲起的指节上捻了捻。
“他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吧?”
沈陌遥摇头,感到有些莫名。他有点不明白池奕珩忽然之间的紧张感和刚才周身几乎能把空气结霜的低气压从何而来。
“收了名片,你打算和他联络吗?”
池奕珩盯着他明显困惑的脸看了一阵,坐到沈陌遥身边拿起药盒,嘴里却不依不饶般继续追问。
“应该不会,只是出于礼貌。”
沈陌遥看着他把自己的手轻轻拉过去,从药盒里依次打开小格,倒出几颗药放在自己手心。这是两个月来他们时常会做的事,虽然一开始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时间长了,他也就对这样程序化的触碰产生了惯性。
“因为我觉得你刚才不至于那么凶……大概算是一种弥补?”
他们早已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变得对彼此愈发熟悉,因此聊起天来的时候也相较于来美国前的相处更加贴近放松自然的状态。
只不过今天池奕珩托在自己手下面的手掌不像往日那般温热,反而带着一点冷意,手指也紧绷,他不是很舒服,本来就有些精力不足,答话时也就格外漫不经心。
“可是他不值得你这么对待。”
池奕珩的嘴唇抿起来,像是听到什么天方夜谭,搭在他手掌下方的手掌再次略微收紧。
“是吗。”
沈陌遥不动声色抽回手,池奕珩虽然面色有些许低沉,却仍然替他打开杯盖把水递到面前,于是他把药一颗一颗分次塞到嘴里,开始咕嘟咕嘟地一口接一口喝水。
他一向不喜欢吃药也不擅长吃药,稍微大一点的或者数量多的药片都很难吞下去,这几个月来需要吃的药多起来后,每次到点吃药总要花上一点时间。
池奕珩安静地注视他含了水鼓起来的面颊和微微颤动的喉结。
“所以,难道是你之前和他不对付?那位——黑泽尔·布莱克。”
总算努力把所有的药都吞咽下去,沈陌遥舔了舔湿润的嘴角,有些好奇地发问,却看到眼前的浅瞳男人的眉毛越压越低了。
“……之前我没见过他。”
池奕珩嘴角抽了抽,声音凉飕飕的。
“那你怎么知道他——‘图谋不轨’?”
“凭感觉。”
池家少主话语间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倒是你,这么快就记住他名字了。”
“看了一眼名片,强化了记忆。”
沈陌遥没有注意到身前人眼眸中幽深的颜色,但稍微察觉他语气里透出隐约的不满和烦躁,心里在不解的同时也有些不快。
他不明白为什么池奕珩会因为一个陌生人的搭讪反应这么大。
“对了,根据那上面的信息,他似乎……还是个自然摄影师。”
他本就疲累,吃完药过了不久就开始犯困,很快眼睫就开始耷拉着不受控制地往下垂,明明还想说点池奕珩大概率不爱听的话气气他,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变得越来越轻。
“要是有机会……说不定真的可以找他合作呢。”
好像池奕珩在身边的时候自己总能很轻易地就彻底睡过去,困意潮水一样涌来,沈陌遥眼前逐渐模糊,朦胧间,好像听见有人在耳边发出一声很长的叹息,但他还没来得及捕捉其中蕴藏的情绪,就彻底歪过头去没了意识。
·
沈陌遥从四楼尊享套房里的大床上一觉睡醒已经是快到晚上。
早上出门前吃了早餐后,他就没有再吃过什么东西,这会儿摸着瘪瘪的肚子感觉自己仿佛能一口气吃八个小蛋糕,于是池奕珩给他摘了氧气,带他去餐厅吃了些东西。
那人中午那阵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沉劲好像已经消失殆尽,撑着头看他舀土豆泥吃时的目光也是一如往常的弥足柔和,只是话好像变得比之前要少,即使沈陌遥主动发起话题也只是寥寥回复几句,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他中午睡着前说的那几句话气到了。
吃完饭后,由于夜间花车巡游的时间快到要了,为了给未来落地的小怪兽系列ip乐园做充足的参考规划,他们决定先行游玩一个项目后,直接去事先预留的vip点位观看无论如何都不能错过的花车。
于是沈陌遥打开地图看了又看……
最终选定了幽灵公馆最为他们今天很大概率上的最后一个项目。
“鬼屋?”
池奕珩扬眉。
“嗯,我还挺想试试看的。”
沈陌遥坐在浏览车上指向远处在夜晚亮起骷髅头标志的建筑物。
幽灵公馆是个步行项目,要求同一批次进去的人们两两之间都带上被连在一起的特制荧光手环以确保安全。
“幻彩乐园这种童话向的鬼屋应该不太吓人。”
事实证明,他的猜测稍微有那么一点错误。
第58章“我们慢慢走。”
幽灵公馆很黑。
最初进去时倒也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毕竟沈陌遥和池奕珩两个人分别在右手和左手上都系了手环,一红一蓝,荧光的颜色从手环上渺渺地照出来, 在极为昏暗的地方能起到一个灯塔般的作用, 让视觉不止于在黑暗中迷失, 找不到落点。
虽然根据亮度来说,充其量也就是聊胜于无。
“想不到幻彩乐园里的鬼屋竟然这样硬核。”
沈陌遥靠着冰冷的墙壁试探着往幽深的通道里张望,一阵诡异悠扬的音乐从通道里传来。
“好像是这个月新开的区域, 我之前也没来过。”
池奕珩显得很平静, 他的视线顺着自己垂落的手看向沈陌遥的手腕, 那人手腕太细, 弹力手环的搭扣多出来很长一条带子,此时正在红蓝相间的荧光中一晃一晃的,偶尔戳到他手背的肌肤, 有点痒。
幽灵公馆的每个区域之间都有安全门,每一组人能够在每个区域里逗留的时间有限, 一旦超出手环就会闪烁并且发出警报, 提示进入的玩家从安全门内离开,而如果把全部的三个区域都挑战成功, 玩家则可以获得一个小挂件奖励。
“走吗?”
池奕珩站到沈陌遥右侧轻声询问, 鼻息落在沈陌遥颈侧。
“嗯。”
沈陌遥手指颤了颤,深吸一口气向前迈进。
两个人沿着黑黢黢的通道朝里走。
走道很窄,两个成年男性走在里面略微有些挤, 因此他们交叠了一部分肩膀。
在背景音乐暂歇的时候, 周围相当安静, 衣料发出的摩擦声和两个人的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被手环连在一起的两只手手背因为步伐而时常贴在一起, 又在下一秒陡然分开。
深黑的通道好像没有尽头。
沈陌遥屏息走着,察觉胸腔中逐渐紊乱的心跳。
他本身并不是害怕鬼怪的人,出道后决心朝着演员的目标努力发展时,为了学习也一个人看过不少惊悚或是恐怖片,却从没有过鬼屋的相关体验,因此这回决定来幽灵公馆的时候,他甚至有些跃跃欲试。
但他没有料到,建在以老少皆宜著称的童话世界幻彩乐园里的鬼屋竟然会这样具有挑战性。
……
沈陌遥不喜欢太黑的地方。
在他十五岁回到国内后,姜鹤时隔四年多见到他,变得愈发狂躁。她发病的时候只要看见沈陌遥,就会控制不住地拿起手边一切够得着的东西不顾一切地朝他狠砸,吃饭时即使他坐在桌尾沉默着一言不发也要被她勒令滚下饭桌,要不然碗筷、汤勺甚至是桌上的饭菜都有可能沦为砸向他的物体。
往往在白天时,沈陌遥还可以尽量规避着姜鹤的行动路线,不和她发生冲突,但是到晚上的时候就没那么简单。
睡觉的时候会从一阵猛烈地窒息感中醒来,他意识模糊,在一片漆黑里挣扎着想要去够床头的气雾剂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活动身体,直到粗重的喘息近在咫尺传入耳朵,脸颊上也传来被杂乱发丝拂过的痒意,才会在渐起的鸡皮疙瘩中意识到自己的身上伏着一个女人,正在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
十五六岁的他有先前和姜瑾一起生活在美国的时光作为基底,身体在外祖母的精心呵护下不算太差,身上也多少有一些少年人的力气,所以当时的他还能够钳制住姜鹤瘦弱的胳膊,把她往外面逼,最后往往是姜鹤在这样逐节败退的抗衡中失去耐心,开始疯癫的尖叫,要拿头去往墙上撞,引来管家佣人或是被吵醒的沈厉峥,她才会胡乱地挥舞着自己的四肢,被众人抬出房间。
那之后,他及时给自己住的客房门上了无法从外侧打开的锁,姜鹤再也没有潜入的机会,却仍然会在发病的时候大半夜来到他房门口拍打撞击,嘴里嘶哑地喊着要把恶魔赶出家门,最后往往是被沈凌夏好生相劝着平复下来才能消停。
所以,沈陌遥不太喜欢纯粹的黑。
好像如果眼前被这样密密麻麻的黑色占据……那个比鬼怪还要可怕得多的疯癫女人就会从不知道哪个角落朝自己冲出来。
“怎么了?”
通道走过一半,池奕珩像是察觉身边人逐渐紧绷的身体和急促的呼吸,停下脚步询问。
“没事……”
沈陌遥的肩膀微微发抖,他左手抚上心口,试图平复愈演愈烈的心跳,告诉自己要冷静,却愈发感觉大脑里有个钩子正在不断把自己往回忆的灰色漩涡里拽。
恍惚间,姜鹤冰冷枯瘦的手指勒上脖颈处肌肤的感觉好像自记忆深处翻涌着回溯,他产生一瞬的窒息。
池奕珩沉默了一会儿,贴着另一侧的墙壁转了一下身体,把自己的肩膀挡在沈陌遥身前。
“还有一点就走可以完这个区域,等到下个安全门,我们就出去吧。”
他试图去拉身边人战栗的手腕。
“这里除了黑,也没什么意思。”
沈陌遥摇头,冰凉的手腕从池奕珩指尖滑走。
“走吧。”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喘了好一阵才有力气维持声音的平稳,却有种莫名的倔强隐隐透出。
“我可以走完。”
是他自己选择来到这里,又怎么能够这么轻易就被那些并不会再来的,过往的阴霾淹没,说放弃就放弃。
他不想那样。
何况,此时的他也并不是孤身一人。
于是池奕珩在微光中看向他的侧脸。
“好。”他没有再试图去拉他的手,只是柔和地应声,“我们慢慢走。”
几分钟后,在通道两侧时不时喷出的水雾和光影编织出的,扑面而来的鬼影袭击中,第一个区域终于到了尽头。
沈陌遥小口喘息着,一路走下来他的手心出了不少汗,但也许是走在前面的池奕珩在黑暗中隐约显出轮廓的坚实身影给了他一点直面黑暗的信心,心慌的感觉在后半程有所缓解,于是他在略作休整后,仍然决定继续挑战下一个区域。
在第二个区域门口,表示区域开启的黄灯亮起的瞬间,他微微偏头,池奕珩没来得及压下忧色的侧脸在他眼前清晰出现一瞬,但在一切很快重归黑暗后,那人的声音听上去却是一如往常的沉稳磁性。
“我们就这样继续向前吗?”
他们一前一后朝门内迈步,在内侧站定,身后的门缓缓合上,眼前仍然是漆黑一片,只有手腕间的荧光静静亮着。
“嗯……”
也许是在第一个区域的时候身体状态过于紧绷,来到第二个区域后,沈陌遥比之前略微放松了一些。
但大概这就是鬼屋设计师的小把戏,在两个人都呈现松懈的姿态,还没有准备好向深处进发的时候,他们身前不远处,道路中央上方忽然有个披头散发满脸狰狞疤痕的人型怪物从天而降,睁着血红的眼睛挥舞手中的小刀,发出怪叫向他们袭来。
池奕珩愣了一下,好像在一瞬间也忘记眼前的怪物只是鬼屋里的机关,下意识把沈陌遥再次挡在身后,右手甚至做出防御的姿势。
下一秒,他的眼瞳却倏地颤了颤——
他垂落在身侧的手被身后的人猛地抓住了。
抓住他的手带着明显的颤抖,掌心因为冷汗而有些湿冷,抓握的力气却很大,手指沿着他的腕骨和掌缘不断收紧,甚至有一点疼。
怪物嘶吼着重新被机关拉回天花板。
“……”
池奕珩站在原地没有动。
身后人急促的喘息犹在耳边,他的手仍然被紧紧握着。
过了很久,他身后的人终于从喉咙里发出短促的声音,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手抓在哪里,仍然带着未散力道的手指不自觉颤了颤。
“抱歉,我……”
于是池奕珩在黑暗中弯起唇角。
他的手在沈陌遥的手彻底松开前,贴着他掌心的肌肤轻巧地翻转了一下,修长的手指转瞬间已经带着温热的触感稳稳扣入他垂落的指缝之间,收紧反握。
“这里太黑,这样我也安心一点。”
“嗯?”
被十指相扣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出现愣怔的时候,池奕珩带着笑意问出和几分钟前相同的那个问题。
“我们就这样继续向前吗?”
他的声音不大,和之前的语气也没什么变化,甚至在周围不断喷出的水雾中带上了一点闷闷的,朦胧的鼻音,听上去却仿佛拢着一层莫名的宠溺。
“……嗯。”
沉默良久,沈陌遥终于也用了一些力气回握住他。
虽然周围仍然很黑,他看不到自己脸上的表情,却感觉到脸颊和耳根正在控制不住的发烫。
所以有的时候黑大概也不是一件坏事。
他有些不自然地咳了咳,欲盖弥彰一般将头扭向一边,手却仍然紧紧和身边的人牵在一起。
手掌之间温暖好像一团摇曳着的橙色小火苗,真的能击溃黑暗带来的恐惧,沈陌遥跟着池奕珩向前走,放任自己在黑暗中肆意感受指尖和掌缘传来的温度,感觉心跳逐渐安定下来。
他脑子里有些空白,几乎没怎么留意第二个区域的步行中四面八方不断出现的各类妖魔鬼怪,就那么一路被人牵着,很快就通过了第二个区域。
而后,有了之前的经验,他们在第三个区域的行进速度也很快。
一片漆黑之中,不断在各处出现的鬼怪发出诡异的嘶吼声,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但是谁也都没有要放开手的意思,好像有什么持久氤氲着的温存在两人间来回晃荡着,随着手心和鼻息灼热的温度一同上升。
在第三个区域的尾段,快要到出口的时候,向上延伸的空间起始处有一截很小的缓坡,沈陌遥有些累了,走过去的时候踉跄了一下,身体不受控制地朝前栽倒。
第59章临界线上的拥抱。
荧光手环间的弹簧线被骤然收紧, 池奕珩毫不犹豫地回身,向着身后人倾斜的身躯伸出双手,稳稳接住他, 双臂环在他纤瘦腰间。
沈陌遥回过神来时, 整张脸几乎整个埋进一处坚实温暖的胸膛。他身体出现一瞬的僵硬, 在被白檀木香气包裹的瞬间下意识抬头,身前人风衣的领子竖起来,带着细微的摩擦声蹭过他柔软的额发和脸侧。
周围很黑, 他看不清池奕珩脸上的表情, 却能感受到他鼻息落下隐约的热气, 也能清晰听见他胸腔中有力跳动着的心脏发出渐强的鼓动音。
噗通, 噗通,噗通。
黑暗会放大一切声音,在两个人彼此交叠的心跳声中, 沈陌遥好像忘记呼吸,全身只剩下眼睫在黑暗中扑闪着。
到后来, 他甚至分不清两人贴近的胸腔间逐渐急促的心跳究竟是属于自己还是属于池奕珩的。
但毫无疑问, 无论哪个都非常快。
这似乎……是自他从火场中坠落的那天以后,他和池奕珩之间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拥抱。
沈陌遥窝在温暖的怀抱中略微转动脸颊, 鼻尖几乎要触碰到他在衣料之下突出的锁骨, 感到随着自己的动作,池奕珩从肋下搂在自己腰上的手颤了颤,逐渐收紧, 又没有敢用太大的力气。
像是竭尽克制着在能够触碰的范围内进行温度和肌肤的渴求和索取, 手指紧绷着贴紧他的腰侧。
于是沈陌遥被被手环连在一起的右手随着他的动作往自己身后垂落。
而后, 他沉默着将将微微战栗的左手抬起,小心翼翼攥住池奕珩肩膀后方的衣料。
谁都没有说话。他们只是在黑暗中静默地拥抱着, 任由彼此间暗藏的情愫沿着身体朦胧的轮廓流淌。
抛开各自心中的情愫不谈,他们现在的关系于表面仍然停留在好友阶段,但今这样的一个拥抱放在平时已然完全超出朋友的范畴。
但现在并不是平时。
他们正身处漆黑的鬼屋。在这个狭小而逼仄的空间里,没有人能看见,甚至他们自己也看不到彼此脸上的表情,能够传递分享的唯有肌肤隔着衣料相依的温度和心脏跳动的频率。
黑暗可以充当很多事物的保护色,同样也包括很多情绪。
所以,出格一点没关系,小小的作弊一下也没关系。
这大概是一个站在临界线上的,几近暧昧而极度危险的拥抱。
但是在这一刻,他们谁都不在乎。
像是借由这份难得的,在黑暗中独处的时光,他们可以试探着超出那份被细心呵护着维持了接近半年的边界,去毫无顾忌地触及对方裸露在外的,未经遮蔽的,饱含欲望的触角。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随着氤氲着胶状的空气被一同无限拉长,他们的呼吸也在拥抱中变得绵长。
直到两只手环一齐发出闪烁着的强光。
“您还剩三分钟通过该区域。”
手环发出滴滴声提示还有三分钟就即将失去资格,渐强的荧光色闪烁起来。
呼吸随着频闪晃了晃,理智随着频闪逐渐回笼,沈陌遥喘息着离开池奕珩的胸膛,深邃黑眸中情愫在荧光色明灭间浮现一霎,又很快湮灭在黑暗中。
池奕珩紧跟着放开环在他腰上的手臂,传入他耳畔的呼吸声竟格外粗重。
“我们走吧。”
沈陌遥自觉头脑有些发热,很快意识到是耳根和面颊上因为这样一个拥抱而涌现的红晕还没褪去,这一发现让他有些羞恼,因此也没敢再看正在闪烁着的荧光中看向自己的池奕珩,只是沉下声,微垂着头率先朝第三个区域的出口处走去。
于是他身边的人也沉默着跟随他一并向前走,就好像刚才的拥抱是一场在黑暗中诞生又在黑暗中滞留的错觉。
作为通关幽灵公馆三个区域的奖励,两人在出口处被告知可以获得一对挂件礼物,而眼尖的工作人员发现他们的贵宾身份后,直接向他们展示了全部的挂件款式供他们随意挑选。
沈陌遥视线扫过琳琅满目的货架。
他的目光在一对鼻子贴着鼻子的小猫小狗挂件上停驻。
那只小猫的花色和小雪花一样也是白色的,尾巴上也有银灰色的环,不过眼睛却是黑色,并不是小雪花的蓝。
至于那只小狗……黑灰色毛发,黄眼睛尖耳朵粗尾巴,长得甚至有点像一只小狼。
沈陌遥默默看向身边一言不发的男人。
好像真的有点像。
意识到这对挂件于两人来说异常合适的瞬间,他下意识抬起手想要去指,却又很快放下了。
……不可以。
他抿唇,在心中告诫自己。
刚才这样的互动仅此一回就已经是极限,要是下次再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发生,他凭借自己绝对没有抽离出来的能力。
这样愈发炽烈的情感就像潜伏在水源近处的流沙,只会让人越陷越深,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所以在能够维持理智的时候,他总是克制着想要从这份感情中抽离。
甚至是阻断。
沈陌遥呼出一口很长的气,后退两步远离货架,望向池奕珩。
“你来选……”
“就这个吧。”
他话音未落的下一秒,浅曈男人坚定有力的臂膀很快抬起。
指着的赫然是他刚才看中的那对猫狗挂件。
“欸?”
沈陌遥有点没反应过来,他愣在原地看着面带微笑的工作人员上前解下挂件,仔细放在礼品带中包好递给池奕珩,一时之间忘了再说出拒绝的话。
“给,一人一个。”
分开磁吸挂件的时候池奕珩竟然没有征求他的意见,很自然的就把小狗的挂件递到他手上。
“为什么把这个给我?”
事情已成定局,现在再回去让工作人员更换显然不太可能,于是沈陌遥只好选择接下。
而后,他看着乖巧躺在手心里那只金黄色眼睛的小狗,忽然意识到一丝违和。
“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家小雪花似乎是一只小白猫才对。”
“在我眼里,他不像小雪花,更像某个人。”
池奕珩朝他眨眨眼,神神秘秘地勾起唇角,手上小猫挂件的金属轮廓在夜晚亮起的路灯中泛出冷调的颜色。
“所以我自作主张选了他。你不会介意吧?”
终于明白他似乎意有所指的人微微红了耳根。
他看着眼前人闪过一丝狡黠的浅琥珀色眼睛,暗暗瘪了嘴,忍不住在心里想。
之前是他考虑错了——自己手里的那只小狗可比眼前这只可爱得多。
·
结束一波三折的鬼屋之行后,两个人按时前往vip预留席位观赏夜间花车秀。
花车只在乐园里的主干道上开,因此上好的观赏位置都在室外,三月末的洛杉矶已经不算冷,但是在夜晚仍然免不了一阵降温。
池奕珩知道沈陌遥选择来幻彩乐园这一趟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参考夜间花车的设计,所以也没有劝阻他让他不要再室外过多逗留,只是替他把围巾系好,口罩和帽子带上,略微把凳子朝风吹来的方向移了移,尽可能挡住吹来的寒风。
由于要记录肉眼观摩中所体会到的设计和整体流程上的小细节,沈陌遥大部分时间都在仔细观看巡游,偶尔在平板上记录些什么,池奕珩则自动肩负起了录制视频的重任。
vip席位正好在一束十分显眼的灯光下,又可能是两个偏向于东方人的轮廓和黑发在一众金棕发色面部深刻的西方人中格外显眼,几乎途径的每个卡通角色都会主动走到沈陌遥两人边上和他们互动。
在欢乐的音乐中,一贯沉稳的人在这个时候也会从眉眼中流露出几分孩子气,弯着眼角就要伸手和他们击掌。
池奕珩虽然理应负责记录花车的部分,镜头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往身边的人身上偏移,甚至还是镜头里的沈陌遥先意识到不对,在吵闹声中拍拍他的肩膀,瞪大眼睛指指花车的方向,他才恍然发应过来自己已经拍了很久身边的这位观众,半点画面都没分给流光溢彩的霓虹花车,亦或是其上载歌载舞的演员们。
夜间花车迅游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中央城堡的烟花秀很快就要开始,沈陌遥也明显出现精力不济的症状,坐在小车上前往晚餐以及烟花秀观摩地点的餐厅的路上一直在低低的咳,嘴唇上也有点淡紫色浮现。
到达餐厅后,沈陌遥咳嗽的情况仍然没有好转,池奕珩帮助他吸了一次支气管扩张剂,也喊人调来了便携吸氧设备,看到他窝在沙发里裹着毯子,恹恹的饭都吃不下去,免不了心里一阵抽痛。
“别担心,池先生。”
沈陌遥靠在沙发里,看到池奕珩吃饭都吃得一口三回头的模样,免不了一阵莞尔,伸手在他背上安抚似的捋了捋。
“相信伯莱明的判断。”
“我看他最近这几周愈发懈怠了,连给你做体检都不如之前认真。”
池奕珩撇撇嘴表示不置可否,虽说伯莱明确实说过沈陌遥很久没有出门,现在趁着恢复情况不错多带他出去玩一玩转一转,哪怕回来后受累着凉有些生病,也比天天闷在家里有助于身心康复,但真的看到心上人哪怕表现出一点不适,对他来说都是很难一笔带过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不中用,回去要是没在奥克兰海岸看见他守着,我一定把发配边疆。”
看着一脸忿忿的池家少主吃晚餐,去洗手间整理梳洗后,沈陌遥再次偏过头去咳了咳,弯起的嘴角垂下来。
对于池奕珩如今对他表现出这样不加掩饰的关注和在意,他始终是纠结的。
就像今天在鬼屋里那本应不该出现的牵手和拥抱,在大部分理性的时刻,他其实并不太希望它们出现。
因为说到底……他的存在只会是池奕珩漫漫人生路中很短暂的一部分。
他切了大部分右肺,心功能也不好,身上大大小小的毛病叠加在一起,就像随时会引燃地雷的导火索。
也许是两三年,也许是五六年,终归他会先死去,而池奕珩还要作为年轻的池家家主一天一天地继续往下走。
说他悲观也好,拧巴也罢,这些天来,一旦无法控制地想到和池奕珩进一步发展关系之后,他们还要在不算久远的将来面临一场永久的分别……
他就会在顷刻间丧失开始这段感情的信心和勇气。
他会因为患得患失而感到畏惧,会因为无法提供长久的陪伴而心生退缩,一边不希望在意的人在自己离开后过于悲伤痛苦而选择将感情藏之于心,又一边贪恋每一次超脱界限的触碰,不想让他太早就把自己放下。
他是个自私鬼。
这么想着的时候,落地窗外,有绚烂的轨迹从地面飞升,朝着天空攀升,在达到最高点时又嘭地一声炸开,形成无数缤纷散落的细小焰火。
池奕珩正巧从洗手间走出,他走到沙发边,自然而然朝沈陌遥的方向靠坐。
两人的视线都向绚烂光芒绽放处聚焦。
一时无话。
“这是我们一起看的第二场烟花了,陌遥。”
烟花秀即将走到尾声,池奕珩浅色的眼瞳中倒映窗外烟花灿烂的颜色,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准备继续说些什么,朝身边很久没有动静的人偏过头。
第60章“我当然也会和你一起。”
“陌遥?”
偏过头去看身边的人的时候池奕珩才发现他已经在倦意中安然睡着了, 那人戴着鼻氧窝在沙发角落,头向着一边略微歪斜,乌黑细软的头发遭到沙发靠垫的挤压有些凌乱, 裹在身上的毯子随着呼吸轻盈起伏。
不过沈陌遥会累到睡着也不奇怪, 今天从早上十点出门开始到现在的晚上九点, 他们足足有接近半天的时间都在外面活动,对于他目前的身体状况来说也已经接近极限了。
零星的烟花仍然在窗外夜空中勾勒亮色的线条,池奕珩盯着眼前人静谧的睡颜, 他微微苍白的脸跟随焰火闪出的光明灭, 忽而感到一阵莫名的岁月祥和从常年紧绷着的身体各处嫩芽破土般冒了头, 使他的一颗心都变得柔软。
天色恢复沉寂后, 他屏息靠近沈陌遥重新隐没在阴影中的侧脸。
在这样近的距离,他已经可以数清沈陌遥有多少根睫毛,也能感受到送氧气流间他微弱却平稳的呼吸拂过面颊。
他也终于可以小心翼翼握住先前从他手中溜走的手腕, 将它牵起贴在唇边。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沈陌遥好像变成牵引他情绪的开关, 他心甘情愿接受这样的沉沦, 放任自己的心随着他的一颦一笑在飘摇的海面沉浮。
即使不知道这样的沉浮会在何时迎来靠岸登陆的那天。
·
“没错,舅祖。如您所料, 他现在和池家的人一起生活在洛杉矶, 并且似乎和那位年轻的下任家主关系匪浅。”
烟花秀结束后,幻彩乐园内的游客纷纷向着出口流动,站在中央城堡旁餐厅门口伫立不动的壮硕金发男人也就格外显眼。
他握着手机像是正在通话, 一双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幽深的绿眼睛直直看向餐厅三楼vip包房的窗户, 嘴角笑容明灿。
“您放心, 我已经和他打过照面,很快就能获知他在洛杉矶的住址。”
挂断电话后, 他朝餐厅门口看了看,又转移到一处快打烊的餐车旁点了一根玉米热狗肠,单手在手机屏幕上点按一阵,播出一个号码。
“喂?是我。”
“我找到他了。”
他接过烤肠,大口撕咬下一块在嘴里嚼着,声音含糊不清。
“嗯哼,他本人更漂亮。不愧是我看上的人。”
“状态?还可以,至少不是你说的和废人一样。”
“那些事情交给你准备就行,我不关心。”
他一边吃一边转过身,刚好看到在很多人围绕保护下,抱着一个人从餐厅侧门走出来的高挑人影,他怀里的人无知无觉睡着,身上裹着毛绒毯,看上去只有很薄的一片。
金发男人的眼瞳一路紧盯那两道在众人簇拥下乘车远去的身影,唇角一直挂着的笑略微散去,只剩嗓音喑哑。
“但,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
·
结束幻彩乐园旅程的第二天,池奕珩在三楼露台找到沈陌遥。
“陌遥,有个事情想和你商量一下。”
“什么?”
沈陌遥窝在吊床里抬起头。
随着天气逐渐变暖,卧室外的吊床成了他每天最爱逗留的地点,日落之前甚至连加热都不用开,窝在里面欣赏风景,看一些杂志期刊,或是吹着海风修改公司的策划案都很是惬意怡然。
“我妹妹的学校马上放春假,四月初她想来奥克兰海岸住两周。”
“你妹妹?”
沈陌遥有些恍然,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熟悉又遥远的称呼,一时间大脑出现短暂的空白。
“嗯,她叫黎稚瞳,是个挺有意思的小孩儿。她平时也比较安静,应该不会太打扰你。”
池奕珩看她没反应,又做出一些补充。
“没有,这本就是你说了算的事,何况我非常乐意认识你的家人。”
沈陌遥意识到他应该是误会成自己对于这个请求有些犹豫,连忙解释。
“我只是有些惊讶……因为你之前没有提过你还有个小妹妹。”
“她今年就要十三岁,也不算太小了。”池奕珩在吊床边缘坐下来,“她出生后在祖宅住了几年,后面就跟着我妈四处旅居,最近这几年才送来加州的学校。所以说来惭愧,我对她也不是很了解。”
于是第二天傍晚,一个黑色头发棕色大眼睛,怀抱电脑,带着一副透明框眼镜的小女孩带着一个女佣和两个大箱子出现在奥克莱海岸的大门,在管家带领下来到一楼主会客厅。
“是啊,如他所说,我们兄妹就没有真正意义上在一起生活过。”
黎稚瞳的声音很独特,有一种与年纪不符的沙哑感,却格外好听。
“这次也是妈妈建议我来和你增进一下感情……不过这只是次次要的原因。”
黑色微卷长发的女孩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那么,什么是主要和次要原因?”
客厅里,池奕珩惬意靠在沙发背上,看向自己的妹妹。
“次要原因是,我要在假期完成一次field trip,我认为来这里完成起来容易些。”
“至于主要原因,则是妈妈告诉我,你现在和一位演员朋友住在一起。”
黎稚瞳从进门起就一直显现出与年龄极度不符的冷静和淡定好像在瞬间褪去,她稚嫩的脸转向坐在池奕珩对面柔和地注射着自己的沈陌遥时,镜片下面淡淡雀斑上竟然浮现一抹可疑的红晕。
“我看了《救赎》,特别喜欢陈竞淮。所以……”
“所以,主要原因是,我也想认识一下你的这位演员朋友,哥。”
黎稚瞳红着脸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到沈陌遥身边朝他伸出手,说出来的话竟然都磕磕绊绊。
“沈先生,请再次容我表达……我非,非常荣幸在这里遇见您。”
“不用这么拘束啦。”
沈陌遥失笑,连忙握住女孩子小小的手晃了几下。
“你喊我名字就好,而且说起来,我只是个在这里蹭吃蹭住的闲人呢。”
“那我喊你小遥哥哥可以吗?对了,我的话,喊我小瞳就好。”
“当然。”
“好啊,原来你这一趟过来是别有用心。黎稚瞳,来见我这个大哥在你心里的重要性仅仅排在第三?”
池奕珩无奈扶额。
“不,这个说法并不严谨。”
黎稚瞳推了推眼镜,一本正经解释道,“严格来说,我这次住过来只有三个理由,所以你其实是倒数第一。”
“……”
池奕珩额角青筋清晰浮现。
“小心我现在就把你扫地出门。”
“你不敢的,爷爷会把你的腿打断。”
“……我昨天就该直接拒绝你。”
沈陌遥笑着坐在柔软的皮质沙发里看着兄妹俩斗嘴。
他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温馨的家庭氛围,此时哪怕光是坐在一旁看着也觉得心里似乎有一阵暖流涌过,又难免回想起曾经他也有这样一个家,也有一个喜欢拉着自己谈天说地的妹妹,如今的物是人非却如同化作土壤的枯朽树叶,那些温存一旦逝去,便连挖都不再挖得出来,忽然就有些伤怀黯然,连带着胸口也是一阵滞涩。
池奕珩默默朝他投去目光,注意到他安静坐在沙发里却变得有些颓然的身影,很快将黎稚瞳打发上楼整理自己的房间和行李,默默坐到沈陌遥身边。
“要不要回屋睡一觉?”
“不要紧,吃完晚餐再说。”
沈陌遥朝身边人勉力微笑,手在胸口轻轻按揉,话语间略微咳喘。
于是池奕珩仔细观察他的脸色和唇瓣,发现没有过于苍白或是泛紫的状况出现,便也不再坚持。
黎稚瞳还在楼上收拾东西,随时都有可能下来再找他们,何况晚上的晚餐本来也算作一场对于她的欢迎仪式,沈陌遥是很要强的人,一定不会允许自己在小妹妹面前流露出脆弱或是病怏怏的样子,或是缺席这场晚餐。
“对了,陌遥。你记得那位——安德森·帕丁顿导演吗?”
池奕珩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发问。
“嗯……国际大导演,我当然知道。”
“池家此前和他一直有合作关系,这两天他正好传讯给我,向我咨询关于你的事。”
“我?”
“没错。他似乎是被你在《救赎》中所展现出的表演折服,想让你出演他下部电影里的男主角。”
“我?”
沈陌遥眨眨眼,又问了一遍。
也不怪他这么惊讶——虽然此前收到安以炵的邮件邀请时他是受宠若惊的,但考虑到安以炵拍摄的题材多为国内背景,也有用过很多次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所以当时他并没有觉得太不真实,但安德森·帕丁顿是著名影视公司北美制片厂的头牌导演,此前并没有过让国内的演员担任主演的例子。
“嗯,具体的剧本内容他还没有给我,不过可以得知的是,他的新戏是一部公路片。”池奕珩的语气倒是显得平常。
“他的团队在下周即将在加州开启为期两周的选景取材,会前往一些自驾景点,国家公园进行拍摄考察,他表示如果你有意向接受邀约的话,可以和他们一同前往。”
“当然,如果你有这方面的兴趣……”他顿了顿,又紧接着补充,眼中好像有一丝异样的情绪闪过。
“我当然也会和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