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这一切都是他罪有应得。
“美国?”
沈陌遥怔了怔, 伸出去逗小雪花的手停在空中。
他关于美国的那几年的记忆短暂却美好,不过由于查尔斯总是很忙碌,对他爱搭不理, 姜瑾的身体状况也并不足以支撑她频繁带他出去旅行, 除了长住的纽约之外, 他对美国的其他地方都所知甚少。
“怎么忽然这么问?”
“我想带你离开霖市转一转。根据伯莱明所说,这也会有助于你身体康复。”
池奕珩一本正经搬出某位最近堪称鞠躬尽瘁的洋人医生当挡箭牌,看到沈陌遥眼中出现好奇和隐约的兴味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出国散心确实是一部分理由, 但更多的,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带他去见一见自己的家人, 还有生长的地方。
这也算是他的私心——在袒露心意前, 他想向对方展现一个完整的自己。
而之后,无论沈陌遥是否会接受这样的自己心中真正的感情,他都会坦然面对。
“当然, 如果你不……”
“好啊。”
沈陌遥率先回应,他偏过头咳了咳, 看向窗外飞逝的街景。
他在霖市住了已经二十年有余, 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算得上熟悉。
虽然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大都市,这些年霖市于他而言痛苦的回忆远比快乐多, 如今更是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 如果能换个环境住上一阵,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你这么一说,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他扭头看向身边的人。
这些天来, 他的视力相较于之前也有所恢复, 虽然看远处的时候仍然有些模糊, 但在这样近的距离,他不仅能看见池奕珩在窗外一阵一阵的阳光中时不时显得金灿灿的眼睛, 甚至已经能看清他鼻梁高挺的轮廓和线条凌厉的嘴唇。
沈陌遥盯着他看了一阵,忽然产生一种想法。
只要有他在身边的话……即使是去到完全陌生的地方,他似乎也有信心面对可能遇到的任何事。
于是他下意识弯了眼睛。
“不过,也要把小雪花一起带上才行。”
笑容好像是件会传染的事,池奕珩看到他眼角浅淡的笑意,很快也勾起嘴唇。
和沈陌遥在一起的这些天,他体会到许多之前二十二年人生中鲜少有过的情绪,虽然也有诸如惊心动魄,忐忑不安到令他至今回想起来都有些后怕的时刻……但每当看见他这样笑起来的时候,心底就好像涌上一股暖泉,往外不停咕嘟冒泡。
这是他之前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当然会带上这小家伙。”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池奕珩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心情甚好,看那只不断蹭着沈陌遥手指喵喵叫的小家伙的眼神中也多了几分亲切。
于是他临时起意,也把手伸到笼子边想让小家伙和自己熟络一下,却发现那小猫像是十分嫌弃似的,径直扭过头躲开他的手指,转而继续用鼻尖贴着沈陌遥纤细的指尖,嗲嗲地叫了两声,斜视向他玻璃珠似的大眼睛里竟然还有几分颇为人性化的嚣张。
“……”
耳边传来一阵很轻的笑,池奕珩看着那只似乎已经和自己开始争宠起来的小猫,脸色略微沉下来。
养病是个需要耐心的事。
尤其是沈陌遥这种身体状况,对于他自己和陪伴在他身边的池奕珩来说都需要慢慢熬过一段稍微吹个风就会感冒发烧的时间。
然而沈陌遥从来就不是个能闲下来的性格,在视力逐渐恢复后,他很快便做不到单纯地躺在床上养病。
池奕珩忙于公务,不在临海别墅守着他的时间里,经常是护士带着需要服用的药敲开他的卧室门,或是佣人端着私厨新鲜炖好的排骨汤走到廊前,却发现床上早就没了人影。
最初,别墅里上上下下的人都会因为沈先生这样忽然的失踪张皇失措,但到后来也就都逐渐心里有了数——这位沈先生虽然只在面对他们老板的时候会笑一笑,别的时候都显得略微疏离,却并不是个会为难别人的人。
通常情况下,他就算离开房间也不会走远,在一楼温室花房的躺椅上,或是三楼阳光房角落的软榻上就能找到腿上摆着一本书或是一个平板的单薄身影。
池奕珩得知这个信息后也没有什么表示,在他心里沈陌遥在养病过程中能够有一点感兴趣的事情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有时候回到临海别墅时他正好窝在温室里的躺椅上睡着了,他把人抱回卧室的时候不经意间看到平板上显示着一些玩偶的设计草图,也只是无奈的笑笑,暗自希望他不要因为这些事情而耗费太多好不容易养起来的精神。
住进临海别墅疗养的第二周,沈陌遥收到了盛天集团股东会的通知邮件——虽然持股比例不高,但是作为股东的他同样也享有知情权。
邮件陈述,这次的股东会主题竟然是针对沈厉峥是否能继续胜任集团董事长一职做出探讨,字里行间显而易见是要借机罢免他的意思。
他将平板搭在腿上垂眸思索。
一旦沈厉峥被罢免,最有机会继任的人毫无疑问,会是沈厉峥在半年前亲自提拔为副总经理的沈凌夏。
沈凌夏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从最开始,沈陌遥对于沈家一切资产的归属其实一直都不太关心。
虽然知晓沈凌夏对其的觊觎,他却并没有料到他会有如此的狼子野心,各种低劣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和沈佑麟一起继承沈厉峥的家业还不够,他竟然想的是把沈家的一切彻底夺去。
老实说,如今的他和沈家再无关联,无论那几个人最终斗成什么结果都与他无关,但一旦盛天现在落到沈凌夏手里,他此前一直管理着的,核心项目刚刚落地的两个子公司也会受到影响。
原本他是打算等身体再好一点,再去处理沈凌夏以及仍然归属在盛天旗下的两个子公司人员转移的一系列事情,但是现在看来似乎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那就……先让最擅长操作舆论借刀杀人的沈凌夏也尝一尝那种被舆论裹挟的滋味吧。
反正这一切都是他罪有应得。
思忖片刻,沈陌遥给池奕珩发了条信息询问他什么时候方便聊事情。
原本他考虑的是池奕珩工作繁忙,他不想直接电话打扰才选择发消息,也猜测要等到晚些时候才会收到回复,却没想到在信息发出后的几秒内他就立刻接到了池奕珩打来的电话。
“怎么了?”
“……”
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磁性人声,沈陌遥对他如此迅捷的回复速度感到一阵诧异,愣了几秒才想起来回话。
“你现在是不是在忙?我这边的不是什么急事……”
“不忙,你直接说。”
不忙?
池奕珩怎么会不忙?
之前他状态比较差的时候暂且不提,这段时间即使池奕珩呆在临海别墅陪在他身边,也总要隔一阵子就看个手机回个消息什么的,也经常被管事敲门直接喊出去。
带着这样的狐疑,沈陌遥浅声开口。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有关之前,煌丽酒店的监控……”
·
霖市市中心某处写字楼,沈凌夏坐在办公桌前伸了个懒腰舒展身体。
后天早上九点,盛天的股东大会就要召开了。
这是他用自己蛰伏在沈家的近十五年谋划的一场,盛大的报复。
他唇角阴森的笑容反射在落地窗玻璃上。
就在后天,他即将彻底控制盛天。
沈佑麟那个智商情商都多半有点缺陷的大龄儿童明年即将大学毕业,现在虽然在他的光曜传媒实习,沈厉峥却计划着迟早有一天让他回来继承自己的产业,在今年就隐秘转移了一部分股权到沈佑麟名下,也因此不再持有超过半数的股份。
这都是他作为盛天的副CEO能够轻而易举查到的事。
这些日子,他借着副总经理的职务之便,在很多层面暗中架空沈厉峥,在火灾发生后,沈厉峥又一心扑在寻找沈陌遥上,对公司的各种事物都不甚上心,他也就借机进行了一番操作,同时花了好一番心血勾结盛天的几个大股东,形成了统一战线,以确保这次股东会变更董事长的提案能够顺利通过。
沈凌夏在办公室里扯着嗓子笑了一阵,准备联系公关团队提前准备好下周的热搜,一打开微博,却忽然被一串特搜词条吸引了注意。
[爆][爆][爆]救赎杀青宴失火真相有,沈家长子沈凌夏疑似隐瞒火情!
[真正的杀人未遂?沈凌夏伪君子真小人!]
[吃瓜总结:半小时前有博主爆出一段超级长的监控视频,上面能看清在杀青宴当晚沈凌夏是最先抬头看见天花板着火的人,但是后来他什么都没说,就假装和别人聊天去了,甚至还把别人往那个着火的板子底下带。
是不是以为这就完了?不,之后更恐怖的是,在失火后他先是从消防通道离开了,后来又跟着一个回到火场救人的人从安全通道返回火场,然后绕道当时被困在火场里的两个人边上假装自己也被困了,最后导致沈陌遥没人救援,被剩在火海里。]
[你这瓜保真吗?为什么我都没看到相关的视频?]
[视频发出去一小时不到就被删了,所以你懂的,真瓜才会被删。一开始我还不信沈凌夏会这么坏,毕竟他接受采访的时候都看起来特别翩翩君子的样子,也没相信他当时那个抬头的举动是瞒报火情,但是看到最后我真的崩不住了,怎么有人能做到这种程度?拿别人命开玩笑吗是在?]
[我靠,这么刺激?不懂就问他这个情况会不会被警方调查追责啊?我真服了之前一直以为他是那种温柔儒雅的哥哥人设,还因为他支持了光曜传媒和盛天发售的一些东西。]
[最新瓜,被他诱导去失火点下面的甜品台的那个人好像是沈家的小儿子,就是他和陌遥的弟弟。这也太怨毒了。他是不是心理有问题啊?]
[这种人表面上都很道貌岸然的。以后我感觉无法直视他相关的一切公司了……他旗下的艺人也都得拉黑了。]
伴随热搜而来的,是一连串询问的消息和撞在一起的无数个未接来电。
沈凌夏眼前泛起一阵黑,他有些手脚冰凉,却在亮起的手机屏幕上绝望地看见之前一个个和自己谈笑风生,连连答应会帮助自己成为盛天新任董事长的大股东们打来连环夺命电话。
想也知道是来问什么。
他抖着手开了飞行模式,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滑下去一截,感觉头脑开始发昏。
一个月前,他为了针对沈陌遥而亲自签下的小艺人叶溪也因为监控曝光而在网络上遭到不计其数的谩骂,现在都不知道躲在哪个阴暗的角落里苟且偷生。
当时他虽然疑惑于池璟向《浪潮》导演组时隔几个月忽然提供邮轮监控录像的行为,却一心扑在接下来的种种计划中,并没有发散思考。
这些天,眼看着计划一步一步就要实现,他的一颗心逐渐被垂手可得的成就包裹,却怎么也没料到,自己也会有面临舆论危机的一天。
而且还是无可挽回的危机。
为什么这样隐秘的监控煌丽酒店会选择公开?
池璟旗下的所有公司向来最为注重隐私,公布这样完整的失火原因和场景,对于酒店自身的风评来说怎么也不是一件好事才对。
薄嘴唇男人仰着脖子努力汲取氧气,试图在愈发剧烈的心跳声中进行思考。
难道……又是他?
沈凌夏细长的眉毛一拧,手在扶手上紧握成拳,指甲刺进肉里,脑中忍不住浮现之前微博上曾经吵翻天的,沈陌遥用遥空娱乐的账号发布的那段视频。
当时他在看到沈陌遥竟然还活着的第一时间可以说是近乎目眦欲裂,甚至一度怀疑那个视频是AI合成的,为此甚至私下花大价钱找人鉴定过,却被不幸地告知视频是真实录制的。
沈陌遥还活着这件事让他接连消沉了好几天,他根本不能理解为什么在那种情况下那家伙仍然能从火场中逃生,甚至诞生过定位到沈陌遥的医院把他直接处理掉的想法,直到股东大会的各项进程顺利推进,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会在几天后坐上董事长之位后,也就暂时放下了他的事。
反正只要自己靠手段把盛天收入囊中,到时候即使是一直隐隐偏心于沈厉峥一家的查尔斯也将不再有话说,老实按照约定让自己成为他雄厚财产的继承人。
如此一来,再回头处理沈陌遥那个小虾米便也不成问题,甚至可以把他直接抓到自己面前,囚禁起来慢慢折磨。
反正就算那个讨人厌的狐狸精又靠一张漂亮得让他恶心的脸蛋吸引到了池璟的人为他撑腰,充其量也不过就是个高管,不可能让整个池璟集团都站在他身后。
但是现在这一切都不可能实现了。
他长久以来的努力,他十五年来处心积虑的付出,都在这一刻因为一段视频化为了泡影。
而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夺走了他的一切的沈陌遥。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他憋着一口气站起来,发泄般把办公室里一切能够被摔在地上的东西都狠狠砸了一通,地上的玻璃渣碎了一地,颓然倒在办公椅上向后仰去,胸口剧烈起伏。
放在桌角的另一部手机忽然响起。
沈凌夏皱眉,这是他工作之外的私人手机,平时除了沈家那几个人之外很少有人打来电话,他下意识以为是自己的助理,没看来电人就把手机举到耳边。
而后,他的瞳孔骤然缩紧。
——手机里赫然传来一道他无比熟悉的清冷声音。
“沈陌遥?!”
第42章他的光芒不该被任何事物掩盖。
“最近什么时候有空, 我们见一面。”
电话那头,沈陌遥的声音略微单薄,透出一如既往的冷淡。
沈凌夏发出一声冷笑。
“约我见面?怎么, 上赶着当面嘲笑我失败的人生?”
从他的办公室落地窗望过去, 相隔几个街区之外, 能看见两座灯火通明的双子大楼高耸着。
那正是池璟集团的总部。
“不过是仗着池璟给你撑腰才能和我斗,你这个只知道狐假虎威的东西算什么本事?去年我就不该把你送去抢救!我就该直接让你死在马路上,等到尸体都硬了才被人发现!”
沈凌夏已经咬牙切齿, 却没想到对面的人语气依旧平淡得过分, 说出来的话却好像一柄铁锤带着烈烈破风声敲击在他的胸口, 气的他喘息声都粗重起来。
“这么激动, 是准备去哪买点后悔药吃?”
“你!”
“你这个贱人!我十几年的心血被你成功毁于一旦,你终于开心了?沈陌遥,你真是好手段, 忍辱负重这么久,是不是就为了这一刻亲自打电话到我面前来耀武扬威, 炫耀自己的手段有多高明?”
“不要以己度人, 沈凌夏。”
“还有,别把你做的那些不堪的事描绘成什么心血, 很恶心。”
沈陌遥咳了咳, 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变得更轻,却轻而易举激得沈凌夏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即便我不出手,你早晚也有自食恶果的一天。”
“你放屁!”
沈凌夏握着电话, 近乎目眦欲裂, 眼睛里的红血丝好像都膨胀开, 随时都会爆裂然后喷出血来似的。
“你永远就只会逞口舌之快,我总有一天要缝上你的臭嘴!”
他再也控制不住情绪, 几句话几乎是嘶吼着喊出。
“我约你见面,只是要告诉你一些事实。”
沈陌遥并没有被他咬牙切齿的怒吼所影响,仍旧显得云淡风轻,只是话音里夹杂着一些隐约的咳意。
池奕珩和他说,那天赶走沈厉峥时提示了他关于彻查盛天内部账务的事,沈厉峥能够白手起家把盛天发展到这个地步,也不是傻子,应该很快就能发现隐藏的问题。
加上现在涉嫌瞒报火情,恶意诱导负面舆论的罪行,沈凌夏不仅手上的公司保不住,要依法被关停调查也是迟早的事,而他也不打算在霖市久留,他们二人此后便不会有机会再见了。
因此,他也并不介意……用最后的机会,将当年那段尘封的往事彻底揭开,和沈凌夏好好复个盘。
“有关外祖母的离开。”
“你还有脸和我提外祖母?”
沈凌夏怒极反笑,他走到落地窗前看着脚下的车水马龙,眼睛里怨毒的光芒在反射中愈发清晰,拿着手机的手却出现一点异常的抖动。
“沈陌遥,作为亲手害死自己外祖母的人,你怎么敢主动和我提她的死?”
“我不想听一个杀人犯和我提他的杀人过程。我警告你,不要用外祖母的事情来刺激我。我可以和你保证,要是把我逼急了,我就算是死也要和你同归于尽。”
“是吗?”
沈陌遥发出一声极轻的笑,像是不动声色的讥讽。
“你究竟是不想,还是不敢?”
四年前姜瑾的离去同样也是他心中永恒的一道裂隙,虽然并不会随着时间愈合,却并非不能够用某种方式将它填补得稍微平整些。
“拒绝也没关系,五天后的霖都国际电影节,身为光曜CEO的你一定会去,对吗。”
“你……”
“沈凌夏,别当胆小鬼。”
说完最后一句话,他没有丝毫犹豫挂断电话,徒留沈凌夏一人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站在窗边。
他狭长的眼中尽是血红的颜色,颧骨突出的脸颊在暗淡的光线中略微青白,手臂和胸膛都在剧烈起伏着。
·
在和沈陌遥相关的一系列事件真相水落石出的同时,《救赎》也正在影院热映,也因此,在他的个人风评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的同时,网友们最常提起的还是他在电影中展现出的精湛演技。
不单单只是在网络上,沈陌遥出色的演技同样获得了众多影评人的认可,不少知名影评人都对他的演技赞不绝口,甚至国际影视协会副主席,知名导演安德森·帕丁顿都在社交账号上提到了自己受安以炵导演邀请后观赏了这部影片,并且盛赞沈陌遥为百年一遇的天才演员。
一月中旬,也就是《救赎》上映的近一个月后,国内最大的电影奖项,也就是霖都国际电影节官方公布的金龙奖各大奖项提名名单中,沈陌遥凭借对陈竞淮一角的出色演绎,赫然提名在最佳男主角之列。
金龙奖的颁奖日期在一月底,也就是春节前夕。
经过几周的修养,在伯莱明联合一众医护的努力下,在池奕珩的精心照料中,沈陌遥的身体状况有了显著的转好,不像之前那样风吹就倒。
经过治疗,他的视力也彻底恢复,因此池奕珩也不再有办法能冠冕堂皇地限制他接触电子设备的时间,阻止他浏览网上的种种消息。
因此,喜获最佳男主角提名,以及在他获得提名相关的热搜里,在遥空娱乐发出的微博评论区中,无数粉丝期待着他出席电影节,甚至因此展开了浩浩荡荡的应援一事也就自然被沈陌遥尽数收入眼中。
[虽然沈老板说了后面会退圈,但是至少现在他还没官宣吧!新歌那么好听,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在电影节表演一下呢?真的太期待听到现场版了!感觉耳朵和眼睛都会一起流泪的呜呜呜]
[这可是金龙奖的男主提名诶!即使最后没有获奖含金量也超高的好吗!他才25岁不到,没人来夸夸我们遥遥吗?那我自己来!宝宝!你超棒的!就算不去颁奖典礼也没关系,身体重要,我会一直支持你的!]
[虽然遥空娱乐还没转发电影节的微博,不知道他会不会真的去,但是我已经一整个期待住了……谁不想看大美人的红毯造型呢!我都不敢想如果遥遥老婆真的去了我会是个多么快乐的小女孩,嘶哈嘶哈]
无论当年以乐队主唱的身份出道前后,沈陌遥都没有刷微博的习惯,登陆个人账号也从来都是分享完音乐就下线,这次也算是他第一次在微博上浏览评论区,在无数好像从字里行间就能感受到雀跃心情的粉丝留言中,他感到一阵温暖的同时……
也因为一些奇怪的称呼而感到不解。
这些词……是在说他吗?
冲浪网速堪称老古董的遥空娱乐唯一签约艺人兼老板沈大boss眨了眨眼睛,看着评论区产生深刻的迷茫。
“看什么这么出神?”
池奕珩正从外面风尘仆仆回到临海别墅,他换了衣服,轻车熟路地走到阳光房,在沈陌遥身边的软塌上坐了下来。
“……”
某人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甚至有些欲盖弥彰地想把平板给熄屏。
……然后不小心按到了截图。
于是池奕珩成功获得了几秒钟把头凑过去浏览微博界面的时间。
“原来是这个。”
他看到沈陌遥很快泛起浅粉色的耳垂,有些失笑。
不得不说,池家少主的神情倒是显得格外坦然,就好像已经对这些文字见怪不怪。
“不想看的话,评论区可以关。”
“没有不想看……”
沈陌遥目光从平板上略显别扭的移开。
他从来都不是个古板教条的人,一向都认为粉丝选择任何心仪的词来称呼自己都是他们的自由,只是对这些以前没怎么见过的称呼和语句暂时没反应过来。
以及……
“我在想,电影节红毯也许还是出席一下会比较好?”
诚然,他对于自己在《救赎》中的成功演绎获得大众和金龙奖评委的认可一事感到十分欣喜,但在他心中,自己在娱乐圈的生涯已经到了画上句号的时候。
如今的他早已没有更多精力抑或是身体条件来继续在这个圈子里打拼,因此,在原先的计划中,他本是打算放弃走红毯的环节,直接在场上落座等待电影节开幕的。
在这之后,无论是曾经的歌手沈陌遥,还是演员沈陌遥,大概就都迎来了谢幕。
“不只是红毯,你愿意的话,开幕式的压轴舞台也属于你。”
就像评论区很多人所期待的那样。
“嗯?”
池奕珩看到沈陌遥脸上的愣怔,微微一笑。
“看来我们的沈先生还没意识到自己最近的热度有多高。”
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尾音拖得有些长,不那么愉快地舌尖抵了一下上颚。
甚至高的他都……有些不太情愿了。
“你的新单曲以及在各个平台练习霸榜两周了,而且和第二名差距相当大。除了你,没有谁更有资格作为开幕式的压轴舞台登场。”
“是这样吗?”
沈陌遥眼瞳颤了颤,视线落回手中平板上显示的微博评论区,脸上先是浮现一丝期许,又出现些许犹豫。
“但我不太确定我能……”
虽然心里还不太适应这样翻天覆地的风评变化,但是他同样也并不擅长辜负期待。
然而,微博评论区和现实毕竟不是一回事。
有了之前被全网漫骂,甚至被追到家门口喷漆写字辱骂的经历后,对于正式在公众面前作为沈陌遥露面,被万千双眼睛所注视,甚至于表演……他的内心始终会有一丝难以拔除的犹豫。
如果有一个能够弹唱新单曲的舞台,作为歌手能在上面有一个好的呈现,以及回应给这些一直守候着,期盼着他的回归的粉丝一个完美的收尾的话,确实是他的心之所向,但是如果他没能——
一双温热的手覆上他略微发凉的手背。
“我相信你。”
沈陌遥恍然扬起眼睫,对上一双浅琥珀色的眼睛。
池奕珩见过沈陌遥闪闪发光的样子。
不止一次。
坐在钢琴前的他,抱着吉他的他,握着立麦的他……他好像天生就是能融进音乐之中的人,无论身处舞台的任何角落,无论是否被人群所淹没,都是他一眼就能注意到的存在。
更遑论位于舞台中央。
因此即使出于私心,他并不想让沈陌遥被太多目光所注视甚至于觊觎,却也更加希望他能够真正恢复到几年前……甚至是更早之前的模样。
他的光芒不该,也不会被任何事物所掩盖。
“我相信你可以做到的。”
“而且,我也很期待能再次看到你的舞台。”
池家少主浅色的眼瞳在暖光中闪了闪,黯淡下去,声音也软下来,又带着隐隐的期盼,好像在瞬间换上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
“所以,你愿意试试看吗?”
“……”
沈陌遥意识到自己好像总是对这副模样的池奕珩没什么抵抗力。
他感受着手上传来的热度,感觉跳动的有些快的心也逐渐平复下来。
心中那些飘忽不定的犹疑和纠结似乎都随着那股沿着手背传入身体的温度逐渐消散了。
于是他撇开脸,小幅点了点头。
……
然后他发现,眼前人眼中的光芒在一瞬间又恢复了亮色。
就好像刚才还显得委屈巴巴的人并不是他一样。
浅瞳男人的嘴角出现明显的上扬。
“明天就去挑礼服好吗?要准备两套。”
第43章那是开胸手术留下的。
沈陌遥太瘦了。
这届金龙奖的公布时间延迟了一周, 因此各项准备工作进行的都略微紧凑,也并没有再单独为沈陌遥定制礼服的时间。
于是池奕珩索性在当天下午就喊了几个高定品牌在霖市的负责人带着衣匠和样衣来到临海别墅,给他量尺寸, 并且提供可以选择并根据他的身材紧急改版的礼服款式。
量完各项身体数据后, 几位衣匠一致得出了一个结论——沈先生无论是从肩宽臂展还是颈长腿长来说, 都是非常标准的男模身材。
……唯一的问题就是,即使和高定秀场上一贯爱用的偏瘦男模相比,他的身材也还是太单薄了些, 有点撑不住衣服。
三围, 尤其是腰围细得惊人不说, 为了方便测量和换装, 沈陌遥脱下了居家服的薄绒外套,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长袖衫,甚至能隔着衣服看清他胸口骨头根根分明的轮廓。
对此, 池家少主做出指示:“正好多穿几件。”
一月底正是严寒的深冬,以沈陌遥的体质, 稍微一个不注意都会感冒发烧, 即使红毯已经被他联系主办方临时搭建了延伸通道,改成全部在暖气充足的室内展开, 他依然要确保沈陌遥不会因为任何因素而受寒生病。
于是在一番探讨定夺, 甚至要穿那两套礼服的沈陌遥本人都要被围着他来回转的衣匠绕晕的时候,整体颜色一黑一白的两套版型偏厚的高定礼服终于被选定,剩下的就是紧急改版加工的时间。
人都散去后, 沈陌遥感到一阵疲累, 他原本还想画完手上的小怪兽系列玩偶的其中一张设计稿再回房休息, 此时却有些昏昏欲睡,靠在沙发上直往下出溜, 手里的平板也从腿上滑落,掉到地毯上。
池奕珩看着他本来窝在沙发上迷迷瞪瞪,本想等他睡着再把他抱回卧室,却不料平板落地发出很沉重的一声咚,把眼睫就要完全垂落的人给吵得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他正站在门边听着余伯汇报种种事务,余光看到立刻转身走过去想帮沈陌遥把平板捡起来,却被那人抢了先。
只见沈陌遥从沙发上探出半截身子,伸手努力往地毯上够了两下,最后成功用指尖把平板边缘推起来捏在手上。
他身上还套着那件宽松的内衬,俯身弯腰的时候,从池奕珩的角度看过去,一片光洁苍白的前胸一览无余,他一眼就看见那道纵横在干瘦胸膛上粉红色凸起的长长的疤。
那是开胸手术留下的。
由于沈陌遥体质太差,贫血和营养不良的情况都很严重,刀口恢复的速度相较于常人慢上很多,在一周前才返回医院由伯莱明亲自拆了线。
池奕珩看着那道过于显眼的疤,心里又是一阵密密麻麻针扎般的酸疼。
虽然这两周沈陌遥看起来恢复的很好,也确实没有再反复感冒发烧,血氧也不会总是掉到危险值,但他知道沈陌遥正在忍受的痛苦其实仍然有很多。
比如刀口间断的隐痛,晨起时总要出现的低血压和早搏,进食后的肠胃不适,以及总是止不住的咳嗽。
只是但凡他能独自撑下来,就从来都不会开口说。
比如像现在,大抵是猛地低头去捡东西有些发晕,他维持了一段时间把手垂在外面的姿势没有动,额头侧过去抵在软枕上,过了好一会才缓缓把手收回来,抱着平板支起身子。
关于这一点,池奕珩也有些隐隐的忧虑,但是以沈陌遥的性格,寄希望于他主动示弱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而除了尽可能照料他的身体外,池奕珩同样也不想让他感到心理上的任何不舒服,所以一时也没什么好方法。
如今想来,以往在那些他躺在床上虚弱无力,连下床活动都困难的日子里,趁他意识昏沉或是无力推拒,对他进行一些强制性的搂抱倒还算容易。
但自从回到临海别墅后,他身体机能逐步恢复,清醒的时候也就对于他过度的照顾逐渐出现一些隐隐的抗拒。
比如到现在他还在沙发上独自捱着那阵眩晕,甚至很可能还有心慌,却一句话都没和他说。
如此想着,池奕珩很轻地叹了口气。
沈陌遥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身体上的不适感散去后,他按了按胸口,一扭头却看到池奕珩一脸凝重的样子,还以为是刚刚选的礼服让他不甚满意,便开口询问。
“在想什么?”
“在想……”池家少主顿了顿,目光在他身上流连,“怎么样才能让你长一点肉。”
“这个恐怕暂时有点难。”
沈陌遥无奈地笑笑,又很快蹙起眉头。
“不过,这两周也还是有长胖一点的吧?”
他自顾自挽起袖子看了看,又下意识伸开食指和大拇指捏住脸颊两侧的一丁点儿软肉,自言自语般低声喃喃。
池奕珩看着他的动作,喉结连番滚了滚,眼神闪烁间,话说得却不太委婉。
“说实话,没怎么看出来。”
这句话也并非违心,自从沈陌遥从危险状态中脱离,病情稳定并出院搬到临海别墅疗养后,好像就没能再多长二两肉。
“那怎么行?池先生,你这是在质疑我这两周努力吃饭的成果。”
好不容易在心里对自己增加的那一点薛定谔的分量产生自满之情的人撇撇嘴,显得有些不愉快。
“不是质疑,是激励。”
池奕珩笑了笑,走到他身边坐下来,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轻轻捏了捏他盖在毛毯下面曲起来的小腿,果然依旧是硬邦邦又细细的一条。
“过几天你要走红毯,还有曲目要表演,不再增重些,身体怎么受得了。”
·
万众瞩目的霖都国际电影节在一月底于霖市国际会展中心如期召开。
本次电影节到场的大咖云集,除了国内一线演员、导演、制作人几乎尽数到场,许多国外知名导演也受邀出席,表演舞台以及举行颁奖典礼的会场是一个下沉式的阶梯艺术厅,通向会场的百米红毯周围在中午就围满了前来抢占最佳拍摄点位的记者,而外场则围着无数粉丝,整个街区几乎水泄不通。
红毯开始前夕,对应的直播间也涌入大批粉丝,而其中的大多数竟然都是为了一个没有出现在官方红毯名单上的名字而来。
“呜呜呜谁和我一样没指望他会来但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点开直播看。”
“遥遥!遥遥你会来的对不对!”
“我赌五毛昨天最后官宣的那个神秘压轴嘉宾就是沈陌遥,开幕式演出的最后一个曲目绝对是他的,最近就他的热度最高了,是别人的话才没必要藏着掖着。”
“之前有出现过官方没宣布但是来了的艺人吗?我觉得你们还是别想的太美比较好……到时候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可是前两天《救赎》官方微博和安以炵导演的微博都转发了电影节的微博!昨天晚上遥空娱乐的账号也上线发了一张月亮的照片!这绝对是暗示,不,明示吧!”
“不管怎么样,咱们等就对了,有的话是惊喜,没有也别太失望,遥遥把身体养好最重要。”
在众人叽叽喳喳,紧张而期待的讨论中,近两个小时后,《救赎》导演,国际知名导演、制片人安以炵终于从通道中走出。
“《救赎》来了!是安导——那他会不会也——”
“啊啊啊啊啊看到了看到了来了来了竟然真的来了!!!”
无数人屏息凝神,翘首以盼的目光中,做出“请”手势的安以炵身旁,一道身穿黑色礼服的高瘦身影在万众瞩目中踏上红毯。
年轻男人身穿浅紫色衬衣和西裤,腰身瘦窄,领口系着黑色的丝状领结,走动间隐约可以看见一截若隐若现的锁骨。
他的外衣略微宽松,黑色天鹅绒披肩顺着他高挑颀长的身型瀑布般流泻而下,垂落在脚边,尽显优雅贵气。背后纹有紫色的凤凰图腾,两片展开的羽翼自清瘦肩胛向外延直至袖口,与他靓丽的眉眼相得益彰,顾盼生辉间,好似振翅欲飞。
“沈陌遥!沈陌遥!”
“果然遥遥还是宠我们的呜呜呜呜。”
“我勒个美神降临。”
“我要晕过去了谁来掐一下我人中……”
沈陌遥和安以炵一并顺着红毯向前走,闪光灯把他原本就白皙如玉瓷的肌肤照出一点掩饰不住的苍白,也就是在他略微弯着嘴角朝各处尖叫呼喊着的粉丝已经镜头时候的时候,人们看到他淡色的唇瓣和瘦削的下颌线条,才意识到他的身体状况并不算好。
“宝宝好瘦,宝宝请多吃一点饭!!”
“太美了太美了,怎么薄成这样了还能把高定穿的这么美啊……”
“脸好看就算了,他的气质真的绝了,娱乐圈独一份的矜贵,笑起来的时候还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怎么长的?我将起诉女娲。”
“无论是睫毛还是手指还是腿都比我命长,看五分钟红毯感觉又能再多活五年。”
“至此我宣布,沈陌遥杀死了比赛。”
由于身体原因,沈陌遥走红毯的时间并不算长,很快就别过留下来接受采访的安以炵率先进入会场内部落座。
《救赎》的咖位无论是导演还是主演都不算小,因此沈陌遥入场的时候,会场中已经做了不少人,他原本想闭目养神一会儿,准备一小时后即将表演的新单曲,却在刚落座的瞬间被不少人围了上来。
除了一众大名鼎鼎的导演、制作人,以及正当红的小生小花之外,他们之中也不乏一些沈陌遥曾经合作过的老牌一线演员们。
甚至有很多是在他因为坠江事件风评骤降的那段日子里跟风暗踩过一脚,落井下石的人,如今却一个个带着谄媚的微笑迎上来,好像不止是看中他如今的身份地位,也同样忌惮与只要有所了解调查就能发现,这一系列时间发生始末都站在他背后的那尊庞然大物。
比如梁森炜。
沈陌遥对于应付这样的场合总归有些勉强,好在安以炵在接受完采访后很快也来到他身边落座,并且将他周围的一众大咖或杂鱼都打发离开。
沈陌遥终于得到喘息的机会,他回过头向安以炵低声道了谢,那位被称为脾气古怪,难以接近的鬼才导演竟然连连摆手,像是受不住他的感谢一样差点就要按住他的手。
“安导……?”
“小沈,咱们都这么熟悉了,再为这些小事说谢谢可就不厚道了。”
安以炵轻拍他的肩膀,又认真补充道,“而且……能再次看到你,反而是我想对你说谢谢。”
说实话,得知沈陌遥出事的时候,他的心情是异常沉重的。
毫不夸张地说,作为要求他维持在一个极端负面的情绪下去演绎角色的自己,未尝不是导致他命陨火海的罪魁祸首。
可以说《救赎》去得如今的票房和成绩,收到一众奖项的提名,完全离不开沈陌遥几乎搭上了半条命的,极致的演绎。
而且……如今的沈陌遥,恐怕早已是场上的任何人都值得卑躬屈膝的存在。
安以炵看着眼前漂亮男人脸上些微的疑惑,嘴角抽了抽,他从第一排中央稍微站起身,向后场谨慎地扫视了一圈,然后回看向沈陌遥。
“安导,怎么了?”
“小沈……我能不能向你打听一件事儿。”
“嗯,您说。”
“有没有……池璟的人会来?”
第44章胜过所有盛开的花。
“池璟?”沈陌遥有些愣怔, “抱歉,这我不太清楚……”
他所言非虚,并没有隐瞒的意思——虽然他知道池奕珩今天会来, 但却并不清楚原则上来说那人算不算“池璟的人”, 毕竟那人应该一直以来都生活在国外, 很少直接管理池璟集团内部的事。
当然,如果池奕珩本人在这里,大概会随口和他提一句, 自己确实和池璟没有太大的关系。
也不过是手握八成以上的股份, 拥有各项事务的直接通过以及一票否决权罢了。
“是吗……”
安以炵狐疑地看了看沈陌遥, 发现他面色平静坦然没有一点躲闪, 心里也想着他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对自己有所隐瞒,点了点头便将身体靠回椅背。
池璟官方转发遥空娱乐的微博后,遥空娱乐和此前从未成立过娱乐公司的池璟集团有所关联这件事便成了一个人尽皆知的秘密。
因此, 场上和安导演同样在思考着池璟到底会不会派人来,想要前去交好的还有很多人, 但他们很快就失去了和安以炵一样, 凑到场上最有可能得知池璟内部消息的沈陌遥身边询问的机会——
红毯环节结束后不久,作为电影节开幕式压轴节目的唯一表演者登台的沈陌遥很快被工作人员请到后台休息室候场。
在离开会场时, 沈陌遥顺势也扫了一圈前场落座的人, 并没有在其中发现沈凌夏的身影。
光曜传媒这个季度亏损严重,先是因为叶溪的事风评骤降,赔了不少钱给《魅狐俏书生》剧组, 而后的几个投资项目营收都很一般, 最后身为公司CEO的沈凌夏也爆出性质极为恶劣的负面新闻, 公司口碑一落千丈,如今已经是远在沈陌遥预想外的, 娱乐圈内过街老鼠般的存在。
也因此,这次光曜传媒所属前来参加电影节的只有包括于淼在内的几个二三线演员,以及一位艺人经纪,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人到场。
大概是走红毯的时候还是受了累,沈陌遥在进入休息室后不久就开始咳嗽,萧宵在六翼娱乐的实习在年前就已经结束,上次和沈陌遥见面后,除了交接小雪花,两人也很快敲定了他入职遥空娱乐成为艺人助理的事宜。
因此,小助理很早就在休息室门口等他,看到他止不住的咳喘,麻利地倒了准备好的温水和预防哮喘急性发作的药递到他面前。
沈陌遥吃了药,用手掩着唇咳了一阵,感觉呼吸仍然有一丝费力,头脑也隐隐昏沉。
要是在平时,他一定会选择忍一忍就过去,但是现在有舞台要务在身,容不得怠慢,于是他便拜托萧宵把便携制氧机接好,主动戴上鼻氧管,靠在沙发里闭目养神。
萧宵盯着他额角的薄汗和没什么血色的嘴唇看了一会儿,仍然不是很放心的样子,扭头在背包里翻找一阵,拿出两颗水果糖放到他手边。
沈陌遥看到熟悉的糖纸包装也是微微一怔,和他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彼此眼中读出一股对时光飞逝的喟叹。
上一次萧宵在休息室里给他递糖还是将近半年前的事,然而当时的他们谁也想不到,这看似并不太长的时间里竟然发生了这么起伏曲折的事。
虽然沈哥一路走来遭了太多罪,身心都饱受折磨,不过好在如今的结果不算坏。
小助理暗自想着,低头又看到自己胸前工牌上写着的遥空娱乐-艺人助理几个字,不禁觉得这个新公司的名字起的可真是不错。
沈陌遥在他眼里就和今天他红毯那套礼服上纹着的凤凰一样,拥有谁也无法轻易折断的坚韧翅膀。
他生来就属于高远的蓝天。
一阵柔和如海浪轻卷的铃声打破休息室内的安静。
沈陌遥拿起手机,自从从火海中被池奕珩救下后,为避免再遭骚扰,他更换了电话号码和手机,如今知道他新号码的人少之又少,而这段特殊铃声又只属于一个人。
这并不是他有意为之——拿到新手机的时候他还不太能出得了门,是这个特殊铃声对应的那人把手机交给他时,就自然而然的设置成了这样。
接起电话的时候,一直观察着沈陌遥脸色的萧宵发现前者脸上闪过一抹他自己都并未意识到的,极其细微的笑。
“嗯?”
卷毛小助理困惑地眨了眨眼。
那似乎……并不是自他认识沈哥起,就时常在他脸上看见的那种标准却疏离的微笑。
萧宵敏锐察觉出异样,却一时不太清楚这份不同自何而来。
“什么事,Y先生?”
脸上稍纵即逝的笑意淡去后,沈陌遥的神情仍然比之前略微柔和一些。
“抱歉,陌遥。”
电话那头的背景音很是吵杂,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发出震颤轰鸣,风声也很大,男人的声音裹在其中,不甚清晰地传来。
“事发突然,我在西区有一个紧急会议要开,现在正在赶过去的路上。”
池奕珩的声音顿了顿。
“所以……我可能会缺席你的舞台。”
“……我明白了。”
沈陌遥一怔,眼神黯了黯。
他明明正在吸着氧,却仍然感到胸口一阵窒闷,便偏过头去远离听筒咳了咳。
“我失约了,对不起。”
“没关系,你那边的会议要紧。”他压下咳意,缓缓说道,“而且,之后也许还有机会。”
“但是……”
之后按沈陌遥的原计划,是不会再有登上舞台时候的。
这次本来就是一场谢幕演出。
而他自己……也并不想让自己的心上人再继续拖着病体在圈子里辛苦工作。
池奕珩抿唇,本想再开口说些什么,却在噪音中敏锐捕捉到那人隐约的咳嗽声,忽然意识到他自接电话起声音就显得不是很有精神。
“你是不是又难受了?”
“没有,我现在感觉挺不错的。”
沈陌遥听出他语气中露骨的担忧,他看向休息室镜子里带着鼻氧管,面色苍白的自己,机械般扬了扬嘴角,很快将语调调整得轻松起来。
“不要乱来。记得我们说好的,一旦你身体有任何不适,就必须取消舞台。”
“嗯,你安心去忙。舞台倒是还可以看回放。”
他在仍旧发闷并且出现心悸的胸前按了按,生怕再拖长时间就会引起对方怀疑,又说了几句便以要准备歌曲为由匆匆挂断电话。
池奕珩会缺席他的舞台这件事,在沈陌遥的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他知道那人平时的行程有多紧。
每次池奕珩回到临海别墅时,他在三楼花园的玻璃门前总可以看到他风尘仆仆走进院落的身影,也隐约能窥见他脸上流露的倦意,但每当他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却永远会将先前的疲色隐藏得极好。
但凡能抽出时间,他总会在傍晚或下午就回到别墅陪自己呆上一阵,说说话,然后在凌晨看着他睡下后再悄悄离开。
所以这次特地提前打电话来告知他自己可能没办法按照约定来看他的舞台……
大概是真的遇到了什么不得不立刻赶去处理的事,而他作为池奕珩的好友,自然会理解他的难处,也并没有资格和立场任性地说出什么不乐意的话。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保证身体状态尽可能好些,不辜负池奕珩和所有期盼着他归来的粉丝们的期待,将新单曲的初次舞台演绎到尽善尽美。
·
晚上七点半,霖都国际电影节开幕式正式开启,而沈陌遥也终于在官方的最新一条微博被公布为压轴演出的嘉宾。
表演曲目赫然是他个人新曲《Moonlight》的钢琴弹唱。
“遥遥竟然没弹吉他!是钢琴啊钢琴!我都没见过他弹钢琴!!”
“冷知识之沈陌遥出道前在《奏乐青春》里是展示过钢琴独奏的,只是后来就没再看到他弹。”
“我的天呢宝宝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个人觉得钢琴和新曲绝配,狠狠期待!”
无论是直播间弹幕还是会场内的观众似乎都对于压轴舞台之前的曲目不甚关心,而一个小时的时间也并不漫长,很快,开幕式的倒数第三个节目也即将表演完毕。
沈陌遥站在舞台二层的升降区域深呼吸。
在和池奕珩通话后,他为了保证表演的完成度一直没停下吸氧,又服用了一些药物,如今身体状态还算不错,心慌胸闷的不适感都有所缓解。
登场前,他还麻烦化妆老师给自己上了一点增加气色的淡妆,遮去不太健康的脸色和唇色。
晚上八点半,伴随悠扬婉转的前奏,身穿纯白色礼服的沈陌遥和钢琴一起在雾气中自空中的升降台缓缓降下在舞台。
与红毯时沉稳大气的黑色礼服不同,这套白色的礼服穿在他身上又是另一种别样的气质。
纯白薄纱飘扬下,层层叠叠的淡色花绣顺着沈陌遥在修身礼服下若隐若现的身体曲线舒展着在飘渺的雾中盛开,从肩头蜿蜒至腰侧。
立体花朵淡雅的颜色配合他眼尾贴着的细小亮片极为和谐,眼睫扇动,眼眸流转间,整个人如同从花海幻境中走出的精灵,优雅矜贵,侧影单薄,竟把前场一众见惯了容姿卓越的艺人们的圈内人士都惊艳得说不出话来。
他纤细手指在琴键上轻盈悦动,每一个音符的轻重缓急都极为到位,仿佛将自己彻底融进音乐里。
而当沈陌遥开口唱出第一句歌词时,观看演出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舞台中央,坐在钢琴前的人嗓音宛如自云层落入海面的薄冰,尾音带着些微的哑意,清冽却极为抓人。
正如这首歌的名字,此时此刻,好像真的有一束月光照在他的身上。
“呜呜呜呜呜呜我们的主唱大人回来了!!这什么仙品鼻梁!仙品手指!仙品长腿!”
“如听仙乐耳暂明。原来全开麦是可以唱到这么稳的吗。”
“刚才那个手部特写好美,但是我怎么看到他手背和手腕上还有淤血啊……心疼死了,我以为遥遥身体已经好了,没想到最近还在输液啊。”
“但是……你们有没有发现,他好像没什么表情啊,有点高冷。”
“这个歌本来就不是什么欢快的歌吧。不过说的也是,我记得遥遥之前在乐队演出的时候,也总是会稍微笑一笑的。”
“我倒觉得不笑挺好的,就走这个路线呗。之前没入坑的时候算他半个路人黑,每次看到他总觉得他笑的特别不真诚……就是不是真心在笑,而是那种在离你很遥远的地方勾着嘴角瞥视你的感觉。”
“我支持!我永远喜欢冷脸遥遥!和不懂的人没话说。”
直播间能够看到近距离机位的特写,因此沈陌遥身上各处的细节和面部表情难免成为人们话题的中心,而正如他们所说,沈陌遥此时并不能分出什么精神去管理表情。
弹唱对他目前的身体来说本就是件极为耗费体力的事,何况此时的沈陌遥胸中除了轻微的呼吸不畅产生的滞涩感之外,还隐隐有股挥散不去的郁结。
他不太清楚这股郁结从何而来,却感觉被这样的症状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情绪,还没办法及时做出调整。
沈陌遥并不喜欢这样……有些不可控的自己。
间奏时,他的视线从琴键上无意识滑向观众席。
经过治疗,他的视力恢复良好,已经能看清离舞台非常近的前场的十几排上坐着的人们的表情。
虽说以前在InfinitY当主唱的时候也这样扫视过场下,但现在今非昔比,他不再是以前的主唱沈陌遥,对于这样被所有人紧紧盯着,像是包围一般审视的场面仍然会有些下意识的抗拒。
沈陌遥的手心逐渐冰凉,额间浮上一层细密的汗,喉咙也一阵发紧。
他的目光在台下飘忽闪烁起来。
……
而后,在前场的侧门门口,也就是正对着他的会场尽头。
他望见一双熟悉的浅琥珀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主人一袭黑衣,倚靠在墙边,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晰,唯独那双眼睛格外澄亮,目光如炬穿越无数前排的人群,灼灼定在他身上。
沈陌遥也怔怔看着他。
他们之间的距离缩得很近。
两人目光相接的刹那,他胸中那块凝实的郁结好像被一阵柔和的微风轻轻拂过,蓦地一同随风消去了。
心脏在胸腔里好像和琴音爆发出共鸣,有力地跳动起来,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开始回温。
然后他看见浅瞳男人掀起薄唇,对他用口型说出几个字——
抱歉,我来晚了。
于是舞台上的人眼底藏匿的云翳逐渐弥散。
沈陌遥的脸上浮现一抹浅笑。
那是一个极为浅淡的笑,像是初冬晶莹的粉雪,唇角的上扬并不明显。
但那眼眸弯起的弧度全然融进他微微上扬的眼尾里,眼睫颤动间,乌黑眼瞳中倒映台上长灯的光晕,一如寂静长夜中恒远的星星,将过分精致的脸晕染出一种格外生动而摄人心魄的美。
胜过他身上所有盛开的花。
而后,一曲奏毕,余音绕梁,掌声雷动。
“妈妈,我好像看见神仙在笑……”
“啊啊啊啊啊我血槽空了谁来救救我我不行了……”
“刚才说我们遥遥不笑的人出来!他明明就是笑了!笑了!这么明显的笑了!”
“我收回刚才说自己喜欢沈陌遥冷脸的话,这美的有点太超过了……”
“总感觉和之前看到他笑的时候感觉很不一样,但又说不上来……我不管!他就是在对我笑!一定是在对我笑!!”
在阵阵经久不息的掌声中,沈陌遥从琴凳上撑着膝盖起身,站直的时候身体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却被台下的男人看了个一清二楚。
他眼瞳一震,和旁边人耳语几句,很快走向后台的方向。
弹唱完一首完整的曲子确实已经是沈陌遥尽力呈现的结果,如今他自后场时就紧绷着的神经完全松懈下来,在起身后立刻感到一阵猛烈的眩晕,他垂着头,不动神色在钢琴边上借力站了一会儿,感到有冷汗从额角顺着脸侧滑落。
主持人正从对面走上台,手中还拿着给他的话筒,显然是要进行一番在红毯中缺失的谈话环节。
不太好办。
沈陌遥在余光中意识到她的接近,眼前缺一阵阵发黑,连抬起头来都相当费力。
他努力耸动喉咙试图汲取一些氧气,脊背颤抖起来,意识好像快要陷进一片粘稠的泥沼。
镜头还在拍摄,主持人已经站到他身旁,正朝他递出话筒像是想说些什么。
无论如何……绝不能在台上倒下。
沈陌遥死死咬住下唇,利用刺痛和弥漫在口腔的血腥味维持最后的意识。
室内的温度不算太高,他背后的衣料却好像被冷汗完全濡湿了。
“嗯?”
主持人的耳返里好像收到什么消息,她很轻地嗯了一声,脸色一变,很快把手中递过去的话筒放在琴凳上,伸手在摄像机拍不到的角度撑了一下沈陌遥。
“让我们感谢陌遥带来的精彩舞台,让我们把掌声送给他。陌遥,先下去坐坐,一会儿还有颁奖典礼要出席呢,是不是?”
主持人娴熟地说着临时台词,将沈陌遥往左侧后台引。
沈陌遥已经连说话都费力,只是向她很轻地点了一下头表示感谢,便脚步虚浮地快步走到左侧后台。
在就要进入黑色幕布所遮挡的区域时,伴随台下右侧观众的一阵尖叫,他整个人竟然猛地晃了晃,忽然朝前栽倒,眼看就要摔进后台——
一双有力的臂膀从帷幕中伸出,稳稳将他单薄的身躯接在怀里。
于是右侧的观众们又纷纷长吁一口气。
“刚才发生什么了?为什么忽然直播中断了一会儿?陌遥呢?”
“下场了,你们没看他舞台结束之后表情就不太对吗?应该是身体不舒服吧,镜头里他刘海下面全是亮晶晶的汗。”
“天呐,他真的是带病特地来把新曲唱给我们听的吗……我要哭死了……”
“根据现场消息,沈陌遥走到左边下台的时候晕倒了,情况好像还挺严重的。”
“别担心,据说现场有人在二楼右侧的角度正好录到视频,说是他倒下去之前有个人把他抱住了,但是只拍到了手臂,不知道是谁。”
直播间关于刚才小小事故的讨论热火朝天地展开,但令人疑惑的是,沈陌遥昏倒的相关消息虽然在微博话题度很高,热搜却并没有任何显示。
在最后一个大合唱节目表演完毕后,金龙奖颁奖典礼正式开始的前夕,主持人也对现场的众人公布,称沈陌遥因为一些临时情况,无法继续参与颁奖典礼后续的进程,而如果他所获提名的最佳男主角一项真的拿了奖,将由同样是《救赎》剧组的导演安以炵代为领取。
·
沈陌遥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快要十一点,金龙奖的颁奖典礼已经彻底结束,他应该是还在会场内部的休息室里,脸上又被罩上呼吸机。
他盯着眼下起伏的白雾有些发愣,还没想清楚在一个会展中心怎么会有房间里有这样齐全的医疗器械,池奕珩带了委顿的声音先从耳边传来。
“你瞒我。”
“嗯?”
刚刚苏醒的人眨了眨眼,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表示疑惑。
“你还说你没有不舒服。”
池奕珩浅色的眸子带了点休息室里的冷光凑上来,声音干巴巴的,“结果差点因为急性呼吸窘迫摔进后台。”
他跑到后台接住沈陌遥的时候,那人嘴唇已经隐约有些泛紫了,脊背控制不住地痉挛,还在无意识大口咳喘。
他还是在会场医生的指导下,把失去意识的人抱在怀里,往他嘴里喷了好几下扩张剂,一遍一遍顺着他湿冷硌手的背辅助他呼气,情况才略微好转。
“其实就是看起来有点吓人,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还是清楚的。”
沈陌遥从床上支起身子,声音闷在氧气罩里带了点鼻音显得格外无辜,池奕珩叹了口气,塞了个软枕在他腰底下,一副拿他没什么办法的样子,语气略微松懈下来。
“你该庆幸这次没什么太大的状况,不然你可就成了剥夺伯莱明难得假期的罪魁祸首。”
沈陌遥有些心虚地移开视线。
……然后正好一眼看到摆在池奕珩身前那张桌子上的某个金闪闪的物体。
于是好奇宝宝沈先生立刻发问。
“那个是什么?”
“那个啊。”
池家少主的脸漠然转过去,把雕着金色巨龙的奖杯拿到他面前。
“你的奖杯。”
“……我得奖了?”
沈陌遥眨眨眼睛,脑袋有些发懵。
他对于获奖一事倒一直没什么执着,于他而言只要自己满意自己在片中的呈现就好,如果能获得什么提名或是奖项,就权当作大众额外的认可。
“嗯,年度最佳男演员。”
池奕珩也显得很平静,沈陌遥饰演的每个角色他早就私下看过无数遍,对他的演技极为有信心,这次获得金龙奖并非不在他的预料中。
“不过……你没能亲自领奖,是我的错。”
“为什么又成了你的错?”
“因为我被你瞒住,又来迟了,让你在身体抱恙的情况下上台,导致最后没撑住。”
“池先生,这可是我自己的选择。”
沈陌遥有些失笑。
“再说,金龙奖不是唯一,说不定以后还能拿什么奖呢。”
他看着眼前人垂着眼睛不再说话的样子,明白他是真的自责,却忽然有点不厚道地想摸一摸他毛茸茸耷拉下来的发顶,手指搭在床沿动了动。
“人生总会有点遗憾发生,但至少我今天一点都不后悔。”
“哪怕再重来十次一百次,我也会选择将最后的舞台认真呈现给所有关注着我的人们。”
在正式退圈前,这是必须要对他们负起的责任。
……还有你,我的朋友。
沈陌遥看着眼前的男人,在心里悄悄补充。
经过今天这场台上台下的对望,他隐约觉得池奕珩在他心中变得有些不同了。
但,具体是哪里不同呢?
他垂下眼睫略加思索,没能得到答案。
沈陌遥的症状确实不算严重,卧床补液吸氧两个小时后很快有了能够下地的力气,池奕珩也认为与其在这里待着不如回家好好休息,便帮他穿好厚实的外衣,领着一群人准备出发返回临海别墅。
经过颁奖的会场时,沈陌遥偶然间朝刚才举行颁奖典礼的会场内看过去。
场内虽然看起来早已空无一人,顶部靠进出口的灯光却还亮着。
怎么会人都散场了,还亮着这样的灯?
沈陌遥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站在门口往里面看了一眼,眉头很快微微蹙起。
沈凌夏竟坐在一层最后一排的椅子上,沉着眉眼静静看着他。
“你先回车上等我,好吗。”
沈陌遥扭头对池奕珩轻声说。
“别担心,就是给一些早该结束的事做个了结。”
池奕珩闻言,也侧过身子朝会场内看了一眼,脸色很快冷下来。
“是他么……”
“我一个人能处理好。”
池奕珩思忖片刻,点点头。
他读懂了沈陌遥眼中的认真,也明白他并不希望自己插手这桩和沈凌夏最后的对撞。
“一切以安全为重,不要和他离得太近。”
“我会的。”
池奕珩见他已经准备往会场里走,便也没再拖延逗留,给身后的陈安陈信打了个眼色,带着其余的几个护卫从会场一侧的小门先行前往车库。
第45章“不要再自欺欺人。”
金龙奖颁奖典礼的会场是下沉式设计。
池奕珩几人刚才走过的员工通道位于最为沉底的一层, 旁边就是舞台。从底层往上,一左一右两道层层往上的阶梯,通向上层的出口, 四周便是一排又一排的座椅。
沈陌遥顺着最下层的左侧阶梯往上走。他所在的区域没有开灯, 座椅、台阶和光滑的地面都被埋在深重的阴影里, 连同他的面色也不甚不清晰。
身穿黑色西服的沈凌夏看到他迈步,也从最上面一排的座椅上站起来。在大门口那一排亮起的顶灯照射下,他眼中的怨毒犹如毒蛇吐信, 寒光明灭, 声音嘶哑。
“沈陌遥, 最近你也是越来越能耐了。电影节开幕式的压轴演出握在手里不说, 还一并拿了最佳男主角?背后有人撑腰就是好。”
“你倒是越来越胆小了。这个时候才出现,我还以为你是太害怕不敢来。”
“沈陌遥!我什么时候怕过你!”
沈凌夏走下台阶,咬牙切齿死死瞪着他。
“是吗?那特地选在这个时间等我, 难道是要给我带来颁奖典礼结束后的余兴表演吗。”沈陌遥略微仰头看着台阶上方的人,漆黑眼瞳中好似映着海面下的冰川, 一片深寒, “可是沈凌夏,现在你已经没有观众了。”
不仅如今的这个会场上不再有, 此后无论是沈家的众人还是整个互联网……都不会再有人愿意看他拙劣的表演。
“你!”
沈凌夏眯起眼睛, 紧绷着的下颌颤了颤,蹦出几句咒骂的话。
“我警告你,你不过是借了外力压过我一头而已, 不要得意忘形!”
“我迟早有一天要将你踩在脚下, 把你这副恶心的皮囊给剥下来……你这个该死的伪善的杀人犯, 只会装可怜博取别人同情心的贱种!”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沈陌遥脸上竟然毫无愠色, 反而勾起唇角朝他挑眉,声音清冷。
“你在自我介绍?”
“沈陌遥!”
短短六个字的威力相当不容小觑,不知道是被戳到哪里的痛处,薄嘴唇男人怒目圆睁,脸色被气的煞白,甚至堪堪扶住台阶旁的座位发出嘎吱一声才站稳。
“别这么不堪一击,沈凌夏。”
沈陌遥的唇角依旧勾勒出堪称漂亮的弧度,说出来的话却像冬天房檐上的冰锥,带着刺骨的寒意刺入沈凌夏胸腔。
“不要在我和你谈正题前就这么脆弱。”
“你……”
沈凌夏胸口剧烈起伏,在这瞬间忽然有些精神恍惚。
这些天来,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之前的沈陌遥并非说不出这些极为讥讽,不带脏字却带有极强攻击力的话。
他只是出于种种原因,不愿意随意这样说。
沈陌遥看他仍然靠在椅子边上没动,便主动又往上走了几层台阶,踏上中层的一片平台。
额前的碎发随着他的脚步微晃,率先脱离阴影进入顶部灯光能够照射到的范围,在眉睫上方打出一片疏影,裹着霜雪的眼眸在其下闪烁,他单薄瘦削的身影显得愈发冷峻起来。
“还有人在等我。”
他的视线投向远处阶梯尽头的门。
“所以,让我们现在说说外祖母的事。”
“我不想听你说她的事!”
沈凌夏好像在一瞬间变得极为暴躁,他捏着椅背的手绷紧到发白,两腿竟然扑簌簌抖了几下,像还没怎么学会走路的小孩子。
“你住口!”
……
四年前,两人外祖母姜瑾因为突发心脏病,在沈陌遥参加《奏乐青春》决赛的那晚去世了。
得知噩耗的三个小时前,也就是姜瑾发病当时,沈陌遥正在休息室候场,准备即将登台弹唱。
《奏乐青春》决赛出道夜是现场直播的形式,每一位进入决赛的选手都可以邀请自己的亲友在台下的家属区观看决赛现场舞台,而沈陌遥成为了二十位进入决赛的选手中,唯一没有申请登记任何一位亲友的选手。
当时在沈家,全家上下都因为他闯荡娱乐圈的想法吵得不可开交,小弟沈佑麟因为觉得说出去二哥是个不务正业的小明星面上无光,很久没和他说话,父亲沈厉峥更是直接和他放下狠话让他既然决意成为戏子就不要再踏入沈家一步。
后来,还是查尔斯出面和沈厉峥谈了些什么,他才逐渐不再提起沈陌遥选择的职业的相关话题。
所有家人中,会愿意到场看他演出的人,只有远在美国,一直支持着他追寻自己的梦想的外祖母姜瑾。
说实话,沈陌遥也有想过,如果外祖母能够到场看他的表演,甚至亲眼见证他出道会有多么令他雀跃又满足。
但姜瑾患有较为严重的心脏病,那时的身体状态实在不适合长途飞行,而他绝不舍得因为自己的琐事害外祖母有一点不适,因此一直瞒着她参与节目的事,打算在成功出道后再写信向外祖母报喜。
而要说好友,唯一和他常有联系,在他眼中甚至算得上交心的贺晔琉也莫名疏远了他。
那时他虽然已经将近一周与贺晔琉没有过联系,但在进入决赛时,沈陌遥纠结再三,还是发了一条消息告诉他。
人总是试图卑微渴求那些明明已经失去却仍然有种触手可及的错觉的温暖,所以决赛那天,沈陌遥坐在休息室的那整整二十分钟,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从手机上离开。
万一小弟回心转意,来看他的演出呢?
万一贺晔琉此前只是过于忙碌,忽略了他的消息呢?
但是直到他登台前的最后一秒,他的手机屏幕未曾亮起过一次。
所以那天决赛的舞台,他其实是带着隐隐的失落完成演唱的。
然后在决赛结束后,他心中的失落变成了惊惶失措。
沈厉峥突然打来电话,语气低沉地让他迅速赶到东区某医院就挂断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打了个车就急忙往医院赶,心里还以为是小弟或是母亲出了事。
直到他气喘吁吁一路飞奔进抢救室外森冷的走廊。
他赶到的时候,沈凌夏正微微垂着头靠墙站着,沈佑麟在他身边揽着他颤抖的肩膀,扭头看向他的时候目光中满是怨恨。
当时的他被一阵又一阵的心慌气促激得站都要站不稳,只能撑着墙大口咳喘,一面从口袋里抖着手找自己的哮喘药,抬眼看向小弟时的眼神中只有茫然。
直到面如土色的沈厉峥在医生的陪伴下从侧门走出来,一巴掌狠狠扇在他的脸上。
然后质问他为什么在三个小时前没接外祖母的电话。
“当时你在医院里是这么说的,沈凌夏。”
沈陌遥平静地看着远处那个和自己同母异父的男人。
许久未曾进食的胃部不合时宜地出现一阵抗议似的抽痛,他喉结耸了耸,手在上腹悄悄抵了一下,声音没有出现丝毫颤抖。
“你告诉大家,你并不知道外祖母已经回国,但是忽然接到了一通她的求救电话。”
“你当机立断判断她犯了心脏病,问清楚她的所在的酒店后,联系那里的工作人员把她送到最近的医院,却还是错过了黄金抢救时间,无力回天。”
“随后,你在外祖母遗落的手机里查到了当天的通讯记录,发现她在给你打电话前十分钟,曾经打过我的电话,但并未拨通。”
这也就成了后来,全家上下都把姜瑾的离世怪罪于当时一心忙着准备决赛舞台,而忽略了外祖母拨出的救命电话的沈陌遥的缘由。
是他出于私心想让外祖母能够亲自来看自己的比赛,不想让自己的亲友席位孤零零空在场下惹人笑话,所以是他用甜言蜜语诱骗外祖母,让一贯最为宠爱他的姜瑾决定临时瞒着查尔斯飞往国内,前来观看他的决赛。
“但是,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已经换上一袭休闲呢绒风衣的男人浅声讲述着,那双深黑的眼瞳仿佛一对勾魂的磁石。
沈凌夏明明瞪视着他,却蓦地从那双乌沉沉的眼里望见雨滴落进湖面后形成的一片片涟漪。
那漩涡般的纹路不断出现又不断淡去,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竟然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吸引着走到那人所在的中层平台。
“沈凌夏,将外祖母喊来国内,将她接到酒店住下的人到底是谁呢?”
“是……”
沈凌夏废了很大的努力才终于迫使自己的视线脱离那双眼睛的缠绕。
随着眼前人平静的提问,他好像感到有一把细长的尖刀刺进他的胸膛,正慢条斯理般一点一点挑开他心中被用黑色胶布一圈一圈死死缠住的某个角落。
他胸口剧烈起伏了一阵,声音开始发颤。
是他自己。
是他在一次通话中“不小心”提到最近二弟在参加选秀,并且一路闯到了决赛,很快就要出道,却没有人有空去现场观看他的舞台。
……
因为他知道只有这样说,姜瑾才会回来。
虽然这些年来,他的太阳心里已经不再想着只照耀他一人,有了另外的输送温暖的对象,但是他却并不记恨他的太阳。
对沈凌夏来说,只要能再见见姜瑾……
无论用什么理由把她骗回国都无所谓,只要她能够再来见见他,能够向她想证明自己早已完全融入了沈家,甚至早就取代了那个该死的沈陌遥的位置,得到了全家上下的喜爱。
姜瑾就一定会对他刮目相看。
然后,只要再顺便让她了解沈陌遥这些年惹下的各种麻烦事。
他的太阳一定就会重新选择只照耀他一人。
带着这样的想法……在姜瑾如他所料做出悄悄回国观看沈陌遥的现场演出,给他一个惊喜的决定时,他在心中窃喜许久,暗想一定要好好抓住这次机会。
《奏乐青春》决赛的那天,姜瑾自从下了飞机就有些没精神,所以他将她接到酒店,也看着她吃了药。
考虑再三后,姜瑾还是有些遗憾地表示,以自己目前的身体情况可能没办法去现场坐在台下几个小时给沈陌遥加油,但还是拜托沈凌夏替她找到节目直播的频道,并且在节目录制结束后带上她驱车前往摄影棚接沈陌遥下班。
他当然答应了下来。
那个时候的他以为外祖母只是犯了心脏上的老毛病,没有过于上心,毕竟连姜瑾本人都认为是坐了太久飞机引起的不适,很快就会好。
于沈凌夏而言,要是家里人后来能够发现姜瑾是因为赶回来看沈陌遥的演出而犯了病,足以让沈陌遥被家里臭骂一通,给他的恶劣罪行再添上一笔。
所以他很放心地暂别姜瑾,离开酒店。
……
谁知道后来他再接起姜瑾的电话时,她的声音竟然变得异常虚弱。
她只来得及断断续续地说自己好像不太舒服,可能必须去医院一趟,到后来好像就完全没了意识,无论他在电话那头再怎么喊都不再能得到任何回应。
那大概……是沈凌夏人生中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恐慌。
“……没错,是我把外祖母喊来的。”
沈凌夏狭长的眼中出线一丝颓然,很快却又浮现狠戾的恨意。
他喘着粗气朝沈陌遥的方向快走几步。
“那又如何呢?”
“外祖母犯病时,第一个呼叫的是你的号码!”
“是你因为那个破选秀节目,没有接外祖母的电话!”
“是你让外祖母错过了抢救的最佳时间,所以害死她的人是你!”
沈凌夏发出一阵与他形象极为不符的怒吼,旋即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中正因为心慌而愈发激烈的心跳,凶神恶煞地想去抓沈陌遥前胸的衣襟,手腕却在刹那间被那人微微湿冷的手紧紧擒住。
“沈凌夏,到了这个地步。”
沈陌遥深深看着他,明明那只青紫遍布的手看上去极为苍白脆弱,近乎瘦骨嶙峋,使出的劲却很大,沈凌夏试图挣脱他的禁锢,却被他反手一拧,向后连连趔趄几步,狼狈撞在墙上,身子直向下滑。
“你大可以不要再自欺欺人。”
“……你又在放什么狗屁?”
“需要我提醒你吗?”
沈陌遥低头将自己微微有些凌乱的领口理了理,一手按在胃腹,走到墙边垂眸看他。
他向他递出一张薄薄的纸。
“电信公司提供的,外祖母手机当天的通讯记录显示……在呼出我的号码,又立刻取消的二十几分钟前,她还有过一次呼叫。”
“只是那条呼出记录被人从她的手机里删去了。”
“你觉得,那是谁的手机号?”
第46章“你在害怕,对吗。”
“你什么意思……”
沈凌夏盯着那张纸, 好像看到什么张着血盆大口的魔鬼,身体竟然下意识想往后缩,然而他身后是会场厚实光滑的墙壁, 他无处可躲, 被沈陌遥将那张纸塞在手里。
“什么第一通电话……是谁的手机号?”
他抖着手打开那张被整齐折叠的纸, 视线在那张写着通讯记录的纸上平移,而后瞳孔几乎缩成一个小点,剧烈颤动起来。
“这是……这是我的……”
“怎么可能是我的……”
他的眼珠像铃铛中间来回晃荡的金属小球, 目光不知道该停留在哪里, 嘴里发出漏气一般的哑声尖叫, 把手里的纸揉成一团扔向沈陌遥, 跌跌撞撞顺着墙壁站起来,朝远离他的方向连番后退。
“想起来了?”
沈陌遥微微偏头躲过那团纸,语气淡漠。
“外祖母那天察觉身体不适后的第一通电话, 是给你打的。”
但是沈凌夏并没有接。
以沈陌遥对外祖母的了解,她最初打给沈凌夏时, 大概只是身体有些不适, 想麻烦他的长孙来帮帮忙,或许是送她去医院。
而二十分钟后, 那通打给他, 却在拨通前就被外祖母自行取消呼出的电话……
沈陌遥垂在身侧的手指蜷起来,心口泛起一阵熟悉的刺痛,好像非要和正在丝丝缕缕抽痛着的胃分出高下。
这些年来, 每当想到这件事, 他的心总是会难以遏制地痛。
那大概是一种无能为力的悲哀。
尝试给他打电话的那个瞬间, 姜瑾应该是知道自己情况很不好,很可能会挺就此不过去, 想在最后再听听最为疼爱的孙子的声音,和他再说几句话,却猛地意识到他正在参加很重要的决赛舞台,不愿意打扰他,影响他表演,而很快就把呼叫截停了。
甚至她只要再多犹豫一秒,电话就会被拨通。
“然后,打给我又很快取消后……她给你打的第二通电话终于被你接通了。”
“不……不是这样的。”
沈凌夏将手指插进头发里,拨浪鼓一样来回摇头。
“不是……不该是这样的啊……”
长久以来,在那些被严密贴合的黑色胶带缠绕着掩埋在他心底的……是他心底的梦魇。
而现在,那些黑色胶带被沈陌遥所刺出的利刃彻底搅碎了。
于是那些黑灰色的雾气从他心底的血管里争先恐后地涌出,张牙舞爪般扑向他的大脑,侵蚀他的脑髓。
四年前的那天,沈凌夏并没有接起姜瑾从酒店里打给他的第一通电话。
当时……因为不想让她看到沈陌遥在舞台上那副肆意潇洒的模样,所以他故意帮姜瑾把电视调成了错误的频道,然后就离开了。
因此,在姜瑾给他打第一通电话的时候……他误以为她是想和自己说频道错误的事情,想拜托他告诉自己正确频道,就故意没有接。
而第二通电话里,姜瑾其实也并没有如同他虚构的记忆一般,再有余力和他说出什么求援的事。
……
她只是短促地喊了一声“阿夏”,然后他在电话那头只听见一声很沉闷的“咚”,就再也没了声音。
打电话给酒店让他们上楼救人的时候他已经几乎要失去理智,脑中一片空白,开着车朝酒店的方向一路狂奔,又在半途改为直接前往医院,却仍然没来得及见到外祖母最后一眼。
自此,他彻底他失去了他的太阳。
也许是为了逃避责任,也许是对强烈的负罪感不堪重负,也许是不能接受自己亲手害了自己最爱的人的事实……
在护士把姜瑾身边的遗留物,包括她的手机转交给他的时候,他一眼看到通话记录上的第二条赫然是沈陌遥的名字,想也没想就直接将倒数第三条没有拨通的去电删除了。
就像一种浑然天成的举动。
好像这么一删除……也就真的删除了他有关刻意忽视外祖母第一通电话的记忆。
直到今天。
而后来,查尔斯很快得知姜瑾离世的消息,他悲痛欲绝,乘坐私人飞机连夜回国,沈家上下在他面前没有一人抬得起头,沈凌夏为了逃避责任,也就顺势将自己包装成直到外祖母给自己最后那通电话求救才时,才知道她已经悄悄回国的无辜者。
而没有接起姜瑾电话的沈陌遥,既在通话记录里的罪证显而易见,又有姜瑾事先为庆祝他成功出道的定的一束手捧花作为物证辅助,在双重证据之下,自然也就成了要为这起意外的担责人。
而在当时的沈家,并没有一个人会为他辩解——没有人会愿意替一个本就被认为品行恶劣,不受宠的孩子分担来自查尔斯的怒火。
因此自那之后,查尔斯对沈陌遥大失所望。
即使他是姜瑾生前最为宠爱的孩子,也依旧将他关在禁闭室里跪了整整三天。
而沈陌遥自从得知姜瑾突发心脏病意外去世后,就一直缄口不言,似乎也默认了自己所犯下的滔天大罪。
在他终于被放出禁闭室之后,因为急性重症肺炎以及长时间脱水陷入高烧昏迷,被送往医院急救的沈陌遥,又再次错过了姜瑾的葬礼,看起来也就更像是一种畏罪逃离。
……
直到今天事情的真相梦魇般在沈凌夏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逐渐成型。
“不……这份通讯记录一定是伪造的!你怎么会一直留着四年前的资料?”
沈凌夏像是完全着了魔,眼眶通红。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我记得……我记得外婆说过的。”
“……对,我记得她说曾经过她不怪我!所以她的死根本不可能会是我的错。沈陌遥,你想用假的东西诱导我的思维是不是?”
薄嘴唇男人自言自语好一阵,似乎又给自己找到一点借口,逐渐恢复了一点神志,喘息不再过于粗重,目光却愈发阴沉。
“你很聪明!我刚才差点就中招了……还好我现在忽然想起来了!”
在沈凌夏致电酒店员工,让他们紧急把姜瑾送往医院的时候,其中一位员工曾经描述,在他们询问姜瑾状态的时候,她扑倒在地毯上,几乎处于昏迷状态,感觉有人进入房间,也只是声音微弱地重复过六个字——
“阿夏,我不怪你。”
这六个字也就成了在后来,查尔斯追究起这件事的责任人时,以及后来沈凌夏本人再度回想起这件对他来说无法释怀的意外时,握在手中无坚不摧的挡箭牌。
包括沈凌夏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姜瑾的意思是沈凌夏已经来得足够及时,无需因为自己的意外发病而心怀愧疚。
“这可是酒店工作人员亲耳听到的话!你忘了吗?他当着我们全家人的面也描述过一次的!”
沈凌夏狞笑两声,抬头寻找沈陌遥的眼睛。
“连外祖母自己都认为这件事不是我的错,你又凭什么现在来和我复盘,企图让我成为害死她的罪人?”
沈陌遥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
“沈凌夏,你真是无可救药。”
他垂眸,从大衣口袋里又拿出一张纸,朝位于平台边缘的沈凌夏走过去。
“虽然外婆也许会认为不把这个给看你比较好。”
“就当作是我任性做出的决定吧——”
“不把真相血淋淋在你眼前铺开,你又怎么会意识到自己究竟是多么不可饶恕的一个人。”
“你想告诉我什么?你又要耍什么花招?”
沈凌夏眼中浮现一抹阴鸷,但很快却发现那张递过来的纸上分明是自己最为熟悉的字体,表情在一瞬间又由狠毒变为呆滞。
在他刚刚学会写字的时候,他的太阳在每周与他分隔两地的时候,总是会这样写信和他交流。
这样略微老旧的交流模式是姜瑾的最爱。
她常说,书信是一种非常独特,也非常浪漫的交流方式。
它不仅是实体化的信息,能够见证时光的变迁,一个人的字里更能够展现他的一部分性格,一部分习惯,甚至能从字迹变化中看出其写信时的情绪流向,从而洞察他或她的心理和生理状态。
她很少对自己的孙辈有任何要求,唯一要求过他们必须养成习惯的,就是写信,无论中文或英语。
于是沈凌夏颤抖着打开那封明显是复印件的信。
亲爱的小陌:
展信佳。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你的身边了。
这是个影视剧里很常见的老套开头吧?
请原谅外婆一些略微过时的玩笑话。
首先,小陌,你一定会比收到这封信更早知晓一件事:我已经获悉你正在为自己的目标而积极努力,并且已经取得了很好的成果。所以,我计划去往现场为你加油,见证你的第一次加冕。
我无意瞒你——这个消息是阿夏告诉我的。
那孩子大抵是想见见我,又怕长途跋涉影响我的身体而受到指责,便选择用一个与自己无关而又显得冠冕堂皇的理由,让我想不顾一切回国。
他是外婆看着长大的孩子,心里的那些小九九,外婆都知道。但是正如他所预料的……外婆实在是做不到主动放弃这个弥足珍贵的机会。
你的人生只有一次,而外婆的人生也是如此。因此,我压根找不出不来看你的舞台的理由。
所以外婆打算冒险一试。
虽然我觉得应该没有太大问题,但是为保险起见,我还是写了这样一封信预留在邮局。如果我的心脏足够给面子,在平安回到纽约后,我会取消这封送信。
但如果一个月之内,我没能联系他们取消送信……这封信就会被寄出。
然后你就会看到这一切,我亲爱的小陌。
我知道你和阿夏之间有一些芥蒂。外婆一向相信你对于各类事情的判断,很少干涉你去做什么事,但是这次,果我真的出了什么意外,请你不要怨阿夏,更不要去自责。
因为自始至终,选择来看你的舞台的人是我自己,所以这份责任,需要承担的人同样也只会是外婆自己。
如果外婆运气不佳,就这样离开……不要太难过。我已经拥有了很美好的人生,这辈子没有太多遗憾。
最后,如果你真的收到这封信,我的小陌,请记住——无关生命是否续存,外婆对你的爱一直会是永恒。
在往后的日子里,一定保重身体,凡事多为自己考虑。
永远相信你的,
外婆
“看明白了吗?”
沈陌遥冷冷看着瘫靠在椅背上的人。
“外祖母离开前对你说的‘我不怪你’,并不是什么错不在你的意思。”
而是她作为深爱着自己的孙子的外祖母,即使已经察觉他些许自私的想法,也不会有任何埋怨。
也正是因为看到了这封信,在姜瑾去世之后的很多年,沈陌遥没有再试图去把它拿出来旧事重提。
于他而言,回忆这些事情的感觉同样并不好受。
而且在心底……他确实如外祖母所料,曾经十分唾弃那个没能早点察觉这一切的自己。
“那句话,是对她对你的宽恕,而不是你长年累月一直这样自欺欺人,继续行恶的理由。”
“……住口,你这个贱人!不要再说了!”
沈凌夏彻底泄了气,只能低声喊出几句条件反射般的咒骂。
“电信公司的人曾和我说,在我联系他们调查的前一周,他们同样也收到过一封匿名邮件申请获得外祖母手机号的详细通讯记录,但是在他们详细询问后,那个人却没有再回复。”
“你在害怕,对吗。”
沈陌遥直视沈凌夏躲闪的眼睛。
“害怕回想起一个令自己不愿意接受的真相。”
所以他宁愿选择曲解外祖母的话,给这起事件找了一个承担责任的人,把失去至亲的极度悲伤转化为彻骨的恨意,将一切的矛头都对准了沈陌遥。
“既然这么多年你一直不愿意醒来,那么我不介意帮你看清。”
“顺便也让大家都看看。”
沈陌遥没再看他,偏过头去咳了咳,扭头看了看会场各处的摄像头,像是意有所指。
“你那肮脏不堪的内心。”
“不!不……”
“难道你……”
沈凌夏紧紧捏着手中的纸,像是得了失心疯,浑身上下看不出一点儒雅的样子,手指深深插入头发缝里,指甲把头皮抓出血色来。
沈陌遥的话步步紧逼,像是在一层一层撕开他的所有伪装和皮囊,把他从来未曾向人展示过的内心窥探得太到位,让他出现一种自己正赤身裸.体站在他,甚至是站在全世界面前接受审判的错觉。
又或许不是错觉。
他张皇失措地环顾四周,恍惚间却看见一排又一排座椅上早就坐满了看他笑话的人,他们无一不发出嗤笑,面带讥讽地看着身无寸缕的自己,而他被困在一道又一道枷锁似的目光中,早已无处可逃。
“啊啊啊啊!”
沈凌夏发出一震急促如厉鬼的尖叫,身体连番晃动下,好像两条腿也没了一点力气,筛子般摆动一阵,好像有股深色逐渐在西裤上晕染开,竟然脚下一软,从沿着下方的台阶咕噜咕噜滚下去摔在底层的地面上,头撞到角落里摆放着的音响设备,发出一声闷响。
在他摔入一片昏暗的底层,匍匐在深黑的阴影中一阵抽搐的同时,沈陌遥单薄的身影和他在瞬间交错,一步步踏入被顶部的联排灯光照得辉光熠熠的顶层平台。
他没有再回头去看沈凌夏。
那人正摔在会场角落,额头上溢出鲜红血迹蜿蜒流到地面,眼睛半睁着,一副死活不知的样子,手上还紧紧攥着那封皱巴巴的信。
走到顶层后,沈陌遥背对会场内部,略微弯下腰。他揉着胸口艰难地喘了一阵,又拿出一板药吞下去两颗,睫毛颤动间,霜白的脸上终于显出隐忍的痛意,却没再停留,径直朝会场外面走去。
第47章想要触碰,想要亲近,想要占有。
深夜, 贺晔琉蹲在国际会展中心正门外被折叠起来的围栏里。
他没有进入会场的资格,因此本来是想等到颁奖典礼结束,在会场外混在粉丝汇集而成的人群里, 一起等待沈陌遥的出现。
为了等到沈陌遥, 他甚至加入了好几个粉丝群, 跟着里面更新的消息,从地库一路蹲到好几个侧门,却始终没有等到那熟悉的身影从会场内走出。
再到后来, 他竟等来了场馆方的疏散通知。
粉丝群里也传来消息, 说沈陌遥因为身体不适, 很早就悄悄离开了, 很多粉丝便也带着遗憾收起应援物陆续依从官方指示从会场外撤离。
但是贺晔琉没死心。
以他观看直播时的判断,沈陌遥表演完舞台时的身体状态是很差的,并不是像粉丝猜测的那样是低血糖一类的小问题。
在他以往的记忆里, 除非是难受极了,他才会咬着牙, 把从来都是挺直的脊背在这样的公众场合略微躬下去。
因此, 他断定沈陌遥并没有走,而是一直留在场馆里休息。
如今的他人气太旺, 在正常典礼结束的时间, 无论是从哪个门离开都难免有一群又一群围追堵截的人,很容易发生危险,等到半夜再走也是个颇为合理的选择。
在天色还没有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那一个小时, 他先是跟着粉丝大部队往场馆外走, 然后在拐入一个路口时趁周围的安保人员不备, 快步翻进被封锁起来,只开放给红毯嘉宾的路段, 然后猫着腰一路溜回会场旁。
然后蹲在这些被收纳起来的栅栏中间,直到现在夜色深黑,已经不会再有任何安保能够发现他。
这是这么久以来,他最有可能见到沈陌遥的一个机会了。
自从发现了叶溪做的那些龌龊事,和他果断分手后,贺晔琉就逐渐发觉,自己的心其实根本从来没变过,一直系在沈陌遥身上。
叶溪于他而言就是沈陌遥的低劣替代品,说得再难听些,就像他初中时被家里限制了花销却仍然为了和人攀比,打脸充胖子而花钱买的高仿奢侈品。
最初拿在手里的时候很欣喜,也会觉得比真货更加唾手可得是它的优点,毕竟只需要花费很小的代价就可以给他带来对外几乎一致的使用体验,但是时间一长还是会逐渐察觉,高仿始终只会是高仿而已。
它的质量不如真品,精致程度不如真品,甚至连被太阳光照耀的时候,那上面的碎钻都显得比真品黯淡许多,甚至像是根本无法反射光芒。
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无疑是永久的真理,等到真正失去沈陌遥之后贺晔琉才恍然发觉,寄希望于叶溪能够给和他一样拥有那种易碎却美丽,想让人倾尽一切代价去守护的特质,完全是天方夜谭。
之前的他根本就是被叶溪的甜言蜜语冲昏了头,才会觉得比起沈陌遥,叶溪才是更加适合自己的伴侣。
虽然……在之前的那些年,他也没有真正得到过沈陌遥就是了。
所幸和他专门请了大师算出来的结果一样,沈陌遥并没有真的在火海中丧生,他也因此有了失而复得的可能。
贺晔琉低头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
那是他特地根据印象中沈陌遥的喜好给他挑选的礼物,为的是以此向他为之前的种种误解与疏远赔礼道歉。
他将被冻僵的手放在嘴前反复哈气,然后再伸进口袋里,试图去连同自己的体温一起捂热那个小盒子,让沈陌遥拿到的时候不至于太冷冰冰。
在他第三次把手从口袋里伸出来哈气的时候,一抬头,竟然在远处的大门前看到一个缓缓走出的单薄身影,身后还跟着两个混身肌肉即使在西服之下也犹如隆起的小山般明显的年轻男人。
是沈陌遥!
贺晔琉一个激灵就想冲上前,然而双腿维持蹲着的姿势在冷风里呆了太久,他想要起身却发现下半身几乎已经僵得失去知觉,勉强动了动腿才传来一阵钻心的酥麻感,根本做不到立刻站起来。
于是他远远看见沈陌遥在灰色呢绒风衣的包裹下依旧显得不胜寒风的身躯猛得打了个冷颤,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咳嗽,脸色在场馆外的灯光中也显得格外苍白。
贺晔琉的手撑在冰冷的围栏上拼命使力,他紧盯沈陌遥在风中直打晃的身躯,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眼前却浮现高中时他每次生病的时近在眼前恹恹的眉眼。
那人即使身在病中却依然是漂亮的,连垂下的长睫和眼下的淡青都像是那张霜白的脸的点缀。
这样的想法让贺晔琉的心脏莫名紊乱地跳了一阵。
他果然还是放不下沈陌遥。
贺晔琉撑着护栏在阴影里站缓慢起身,扶着栏杆朝沈陌遥的方向挪了几步,想到很快就可以跑过去扶住他的身子把他抱在怀里,脸上浮现一抹满足的微笑。
这么久不见了,沈陌遥再看见他的时候会是什么反应呢?
会惊讶,会埋怨,会欣喜,还是会——
贺晔琉细长的眼睛蓦地瞪大。
在他身前不远处,被场馆内的灯照亮的大门前阶梯上,一个一袭黑衣的男人忽然出现,伸出修长的手臂替沈陌遥围上围巾,轻轻顺了顺他的背,领着他往路边亮着灯地保姆车里走。
那男人个头极高,沈陌遥和他说话的时候需要略微扬起脸,因此贺晔琉也就在逼近的距离中借着路边的灯看清了他的神情。
他心心念念的人在往日总是显得冷淡的眉眼在看向那男人的时候竟呈现出一种消融冰雪般的柔和,他一面说着什么话,一面又垂眸去摆弄脖子的羊绒围巾,像是想要试图把它系成一个好看一点儿的形状,而那个男人一直安静倾听着,偶尔伸手把有些松垮漏风的地方替他拉得紧一点,眼神自始至终都落在他身上,没有向别处移开一秒。
月光将他们离去的背影勾出一道浅淡的银边,他们两人之间好像有股旁人无论如何也插不进去的气场,往里一步是温暖湿润的海峡,往外却是被霜雪铸成的高墙。
贺晔琉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们从与自己平齐的地方逐渐背对自己向路边走远。
他们身后除了那两个壮汉之外又莫名其妙多出不少人,像是从各个被阴影覆盖的角落凭空钻出来的幽鬼,其中一个凶神恶煞的人明显注意到贺晔琉的存在,远远向他投来极为不友善的目光。
像是在警告他,一旦再敢向前一步就会把他直接抡出去。
于是贺晔琉握着兜里的小盒子僵在原地,感觉自己浑身的体温似乎和手中的小盒子一同骤降。
他捏紧手中开始泛冷的盒子,忽然意识到……现在的自己和沈陌遥之间已然有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如今的他已经是年纪轻轻就获得国内最具权威的电影奖项的天才演员,追随者数以万计,而那个站在他身边的男人,明显也是个惹不起的主。
贺晔琉的脊背佝偻起来,心里一阵难以言喻的失落。
他念了好几天,精心设想的这个重逢的机会……好像在没开始的时候就已经被一股难以抗衡的力量掐灭在襁褓之中。
几辆停靠在路边的车在两人走近后纷纷亮起灯,有位中年人从为首的那辆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保姆车上下来,站在车门微微躬身迎接。
在贺晔琉的注视下,那高个子男人先是护着沈陌遥走上车,而后在自己走上车前,微微朝左偏头,漫不经心般朝他的方向很轻的瞥了一眼。
那双眼睛只在他身上停留一瞬,在车灯的映照下显出一种极为浅淡的金棕色,却好似他周身掀起一阵风雪,隔空冻结他错乱的心跳。
贺晔琉下意识摇摇晃晃后退两步。
那一眼不同于刚才那个保镖的瞪视。
那不是一种警告,而是一种轻蔑的俯视。
就像是……一头展开双翼的巨龙在蔑视一只蚂蚁。
在这瞬间,他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
似乎连手指都不用动,那个男人就可以将自己彻底湮灭。
贺晔琉浑身发冷,根本不敢再看向车子的方向,猛地垂下头去,再颤巍巍抬起头来时那男人已经上了车,正侧头和沈陌遥说着些什么,那双眼睛里的冷意竟然已经消失无踪,眼中摇曳的暖光恍如只为眼前一人引燃的烛火。
他愣在原地久久没有回过神,直到听见一长串汽车驶过路面的声音,才发现不过几十秒的时间,在那辆保姆车远去后,其余的人和车也都失去了踪影,偌大的场馆在下一秒熄了灯,只剩他一个人颓然溺在浓黑的夜色里。
·
“所以,你是怎么处置沈凌夏的?”
车内,池奕珩饶有兴致地看着坐在身边的人。
“听陈安说,他被你云淡风轻般的几句话吓得尿了裤子,还从台阶上滚落下去,挣扎了好久也没能爬起来。”
“没那么夸张。”
沈陌遥失笑,他没想到陈安看起来憨厚老实,还有如此生动甚至有些添油加醋描绘现场的功力。
“我只是在离开前吓了吓他而已。”
其实都不能算是他吓的——毕竟在沈凌夏心中,叶溪和他自己此前所做的那些龌龊事都是被池璟找出监控录像,而后布在网上供所有人观看评判。
所以,在他刻意看了看会场周围摄像头后,一贯心思缜密的沈凌夏肯定也就下意识那些摄像头也在他的计划范围内,再过不久,甚至是现在立刻就会有直播或是视频把他的丑态再次公开到网上,因此最后才彻底精神崩溃。
说白了,他完全就是行恶太多造的孽,因为对种种事件的真相感到心虚,才会这般自己吓自己。
“之前我听你说,沈厉峥已经在查沈凌夏在盛天内部搞的那些小动作?”
“嗯,之前他来医院找你的时候,在赶他离开前,我暗示过他。只要他不傻,这两天应该就能看到相关的新闻。再加上之前涉嫌瞒报火情等一系列行为,沈凌夏被带走审讯只是时间问题。”
沈陌遥点点头,他虽然无意处理盛天的烂摊子,在一系列风波过去之后,即使沈厉峥还能保住董事长之位,盛天作为一个内部坍塌的集团是否还能恢复到全盛时期,他并不关心,但却必须保证集团在没有落入沈凌夏手里的前提下,进行两个子公司的人员转移。
这些都是在跟池奕珩回美国前,他要一一处理的事。
在他看来,沈凌夏这个人的根就是完全腐烂坏死的,即使锒铛入狱被逼着自我反思也根本不存在影视剧里那种所谓“改邪归正”的可能,自然也从没想过宽恕他。
虽说他并不觉得即使受到法律制裁,沈凌夏就真的会有所悔改……
但人必须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恶事付出代价。
车子开进隧道,沈陌遥又出现一点眩晕的症状,胃里和心口的疼痛倒是在吞下两颗止疼药下去后就缓和了很多,隧道里的灯光在车顶明灭,他仍然和池奕珩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却感到意识逐渐昏沉,声音也有些绵软。
“对了,你之前……给我打电话说可能会是失约的时候,是在哪儿?我听到很嘈杂的背景音,有点像是……”
“哦,那个是直升——”
池奕珩刚要接话,说到一半却很快察觉身边人的萎靡,看见他睫毛都蔫哒哒垂落在下眼睑,薄薄眼皮颤动间,其上淡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像是细细的绒线挠在他心间。
他知道和沈凌夏这场单独的会面对一个刚犯过呼吸窘迫没多久的人来说是不小的身体负荷,在心疼的同时却也明白今晚的这场会面是沈陌遥能够彻底摆脱过去的阴霾,走向新生活的重要节点。
他伸出两根手指在沈陌遥脖颈间轻轻搭了一下,热度明显比正常人高上一些,他对此已经有所预料,也在提前上车的时候就联系了伯莱明回到临海别墅守着,那洋人医生虽然嘴上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却仍然仔细问了沈陌遥之前发作时的具体情况和各项指数,并且立刻动身赶回霖市。
隧道就要开到尽头,池奕珩看着身边人的侧脸出神。
沈陌遥睡着的时候总是安静乖巧的,脸颊因为头枕的挤压终于出现一点软肉,池奕珩总觉得这样的睡颜无论谁看了都会心生怜惜,美中不足的是他总习惯性蹙着眉,还会一阵一阵地无意识咳嗽,让他难免看了揪心。
但是好在,那些曾经环绕着他的梦魇已经被逐个被击碎,终日沉寂的黑夜也迟早会有迎来黎明的那天。
而一切尘埃落定后,等他带他回到自己生长的地方,等他们再相处久一些时间……他也希望自己可以不用再像这样持久的忍耐。
如果有一天,他能够接受一个毫无保留的自己。
池奕珩喉结滚了滚,幽深的目光在沈陌遥的脸上流连,最后落在他淡色的薄唇。
想要触碰,想要亲近,想要占有。
想要等到……自己不再只是他嘴里的“好朋友池先生”的那天。
第48章这个人真的很爱乱来。
在春节来临前, 微博在年内金龙奖颁奖典礼之后再次出现两个大热话题。
其中一个话题自然是在不满25岁的年纪就凭借在《救赎》中的极致演绎斩获金龙奖最佳男主角的沈陌遥,而一惯在颁奖典礼结束后会因为各大奖项获奖者是否合理而吵起来的微博竟然破天荒的出现一边倒的状况,似乎很少有人对沈陌遥在和一众共同竞争奖项的影圈老前辈中脱颖而出一事表示质疑。
即使有……几乎也被淹没在了成片的反驳声里。
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也要归功于颁奖典礼当晚, 沈陌遥带来的那场过于惊艳的压轴表演。
根据后期统计, 当晚的收视率在沈陌遥以极为惊艳的造型登场后很快攀升到了高峰, 并且一举打破往年最佳收视的历史记录。
他在间奏时那昙花一现却美得不可方物的浅笑在各大社交平台疯传,在节目结束后被迅速上传到视频网站上的cut更是在短短几天内就达到近千万的播放量,圈粉无数。
而新入坑的粉丝们, 在得知沈陌遥可能之后再也不会登台表演的小道消息后更是悔不当初, 纷纷把之前他在InfinitY时期的各种舞台和物料翻出来反复回味, 不少剪辑视频霸占视频网站最热周视频前列。
人们纷纷感叹惋惜为什么此前没有注意到这样一个天赋卓绝, 唱演俱佳的年轻艺人,跑去遥空娱乐以及他本人停用已久的微博下面留言,表达对他的喜爱, 期盼他能够不要真的和之前提到的那样,在某一天忽然正式发表退圈声明。
像是在弥补他前些年正在各个舞台活跃时因为各种流言蜚语而缺失的鲜花与掌声。
另一方面, 在颁奖典礼后的第三天, 沈厉峥作为盛天集团董事长召开新闻发布会,声称经过内部彻查, 作为副CEO的沈凌夏在两年内有过多次私自非法资金转移以及财务造假, 表示已经请求公证,即将对沈凌夏提起诉讼。
消息一出,四面八方皆是哑然。
虽说沈凌夏的种种劣迹早已被公之于众, 但此前在大众印象中, 沈氏这对父子的关系一向很好, 出席各类宴会时也总能看到沈厉峥和长子沈凌夏并肩而立的身影,人们并没有想过这样看似稳固亲密的关系也有轰然倾塌的一天。
结合此前沈凌夏已被曝光的各种劣行, 在微博讨论中,大多数人都认为很快就会看到沈凌夏被依法拘留,立案调查的新闻。
然而,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几天后有小道消息传出,相关机构前往沈凌夏的住处和公司寻找他时,并没有见到他的身影,几番调查之下才发现他早在金龙奖颁奖典礼的第二天深夜就早已离开国内,逃之夭夭。
像是知道那片广袤的土地中除了钢铁牢笼之外,再也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依照法律,沈凌夏名下的所有资金都已经被冻结,光曜传媒这个在半年前强横出现在国内娱乐圈并签下一众知名艺人的大公司在一夜间也乱成一锅粥,凡是有些能力和资源的艺人,纷纷像是想撇清关系一般从公司解约独立,这个被称为有望在三年内成为国内娱乐圈龙头的大公司就这样落下了四分五裂的帷幕。
自从金龙奖颁奖典礼那天晚上,沈陌遥就一直有些低烧,温度不算高却拖拖拉拉好几天都没退下去,伯莱明来临海别墅看过以后表示以静养为优先,尽量减少非必要的输液治疗,以防止连续输液血管再出现干瘪塌陷的情况。
池奕珩在临近春节的这段日子里肉眼可见地变得越来越忙,能够呆在临海别墅过夜的时间很少,但仍然给稍微有点精神就不太安分的人下了间接的禁足令,让守着临海别墅的管家佣人们时刻注意他的动向——
别说不能再出门到院子里看花,露台也不能再去,甚至连开个窗都要遭到阻拦,每天工作时间长了还会被人满脸堆笑地“请”回卧室里卧床休息。
二月初,临近春节的前两天,霖市又下了一场雪。
落地窗外开始飘雪的时候沈陌遥刚做完氧疗,他还有一点低热,正恹恹地窝在起居室的沙发里画产品草图。
发烧的这几天他一直被勒令和小猫隔离,小雪花自从被接回临海别墅后还没受过这样的委屈,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后便在起居室侧面联通着猫咪房镂空的小门边喵喵叫。
沈陌遥哪里受的了小猫这样撒娇,四下看看发现佣人都没在,又想着池奕珩也在外面忙,便找了个口罩戴上,轻手轻脚踩在毛绒地毯上走过去按开门,弯下腰对小雪花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小家伙似乎极为通人性,心有灵犀一般立刻合上嘴不叫了,跟在沈陌遥身后亦步亦趋地往沙发走,看见他坐下来把毛毯搭在腿上,很自觉地就跳上去窝在他曲起来的腿下面蹭来蹭去。
沈陌遥看到他那颗圆溜溜的小脑袋从毯子底下钻出来,瞪着大眼睛警惕地环顾四周后又朝他很小声地“喵”了一嗓子,被可爱的不行,是在没忍住伸手挠了挠他的脑袋,小家伙立刻舒服地蹭进他手心,发出一阵呼噜声。
一人一猫就在沙发上窝了好一阵子,直到窗外天色渐暗,雪也沿着露台外边积了薄薄的糖霜粉似的一层,沈陌遥终于把草稿画的差不多,他把文件保存,放下平板伸了个懒腰。
从三楼起居室色落地窗外能把海平面一览无余,近处的沙滩也能从露台的透明围栏底下看见一些,有两个不知道从哪跑进这片私人海滩来的小孩儿正蹲在地上,用那一点微薄的积雪试图堆出一个小小的雪人,脸颊被冻得红红的,说话的时候呼出的热气喷到彼此脸上像朵白色的蘑菇。
沈陌遥被他们生动的样子感染,唇角也带了一点笑,小雪花适时凑到他身边喵了两声,他把小猫捞进怀里从头到尾撸了一遍毛,小家伙虽然体积不大却是圆滚滚实心的一只,抱在身上热乎乎的像个暖手宝,竟然把他因为低热而有些冰凉的手都捂热许多。
自从与沈凌夏最后的对撞以他的彻底落败告终后,这段时光虽然身体稍有抱恙,却是真正难的能心无旁骛地平静下来的日子。
沈陌遥知道这样美好静谧的时光来之不易,需要珍惜,有时候也会忽然有种漂浮在一团棉花里,四肢都轻飘飘晃悠的不真实感,心脏也时常在胸腔里打晃。
他聚精会神看着沙滩上两个小孩一人搓出一个拳头大的雪球,开始堆叠着做造型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看得太专注,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等到人走近起居室里面才意识到本不该出现在自己腿上的小雪花正放肆地在他怀里边蹭边打呼噜。
“小雪花,快!”
反应过来后,他连忙拍了拍小猫毛茸茸的肚子把他喊起来,小雪花愣了一秒,很快展现出极为训练有素的姿态,一下就跳到地上撒开爪子就往猫咪屋的小门奔。
沈陌遥紧随其后,在他跳进去后很快关上门,握着镂空门沿一个转身,竟看到池奕珩略显无奈地站在沙发后面。
“你……你回来了啊。”
他扯起嘴角干笑两声,发现自己的声音不对才恍然意识到还带着口罩,又连忙摘下口罩,偏过头去轻声咳嗽。
“嗯,如果你前天的体检结果正常,今天就是我们在国内的最后一顿晚餐,我当然会赶回来和你一起吃。”
池奕珩点点头,看到他身处的方位,对他又干了什么原则上不能做的事情已经心知肚明,看着还不住咳嗽的人又不舍得说什么责怪的话,只好象征性问上一句。
“你……又放小猫出来了?”
“没,就是隔着门和他……嗯,互动了一下。”
沈陌遥止住咳嗽,冲浅瞳男人微微笑了笑。
每次他露出这种笑的时候,就一定有问题。
池奕珩走近几步,眼神在沈陌遥身上狐疑地扫了扫,然后成功发现那人裤子上和袖口都沾了一些猫毛。
于是忍无可忍的池先生音量略微拔高。
“你还抱猫了?”
……这个人真的很爱乱来。
沈陌遥:“唔……”
随口说出的小谎被揭穿多少也是有些尴尬的,他下意识掩饰般去拍毛绒居家裤上的浮毛,刚要再说什么,却被激得又捂着嘴咳了起来,腰都深深弯下去。
于是池奕珩又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他叹了口气,连忙过去扶住肩膀直颤的人,生怕他再这样下去又要犯哮喘,又喊来两个佣人把他带去隔壁房间换了一套新的浅蓝色居家服,看着他吸了一次药。
晚上六点半,厨师已经把饭菜都烧好端上桌。
由于沈陌遥身体原因,桌上的饭菜以清淡为主,没什么过于复杂的菜色,一些简单荤素搭配的炒菜蒸菜却仍然被技艺高超的厨师烧的让人很有食欲,即使是一贯没什么胃口的沈陌遥也主动拿起了筷子。
自从金龙奖典礼那天回来后,他胃部不适的症状就有加重的趋势,每天都要抽着疼上一会儿,沈陌遥知道大概是低烧勾起了老毛病胃炎加剧的问题,没太当回事,前天去体检的时候也没有特地和伯莱明提出做个胃镜,想着等烧退了应该就会好。
吃晚饭的时候,他的胃竟然出乎意料的没怎么疼,他又恰好有些食欲,每道菜都很给面子的稍微吃了一点,汤也喝了很多,池家少主看到他难得一见的饭量,眉间淡淡的褶皱都舒展开,明显心情不错,像是一扭头就要立刻给今晚烧菜的主厨加薪。
晚饭后,池奕珩只来得及和桌边的人聊上两句,还没来得及再详细问问家庭医生沈陌遥有没有彻底退烧的事,接了一通电话就又面带歉意地匆匆离开。
沈陌遥不知道是不是有点发饭晕,心跳略微有点快,他也不再逞强,回到卧室就躺下休息,静静看着窗户外面还在下着的雪。
池奕珩这段时间应该是在忙国外公司的事,他接电话的时候沈陌遥无意中也听到过一些,比如原先按照计划他们是打算在国内过完春节再回美国,后来却临时改成这周就动身。
好像是池老爷子对于他在国内呆的太久有所不满,发了话,让他必须在节前赶回去与家人团聚,导致他再也拖不了一天,迫不得已必须提前回美国。
沈陌遥对此倒没什么所谓,虽然池奕珩曾经忧心忡忡地问过伯莱明提前两周出发会不会导致他尚未恢复的身体出现什么不良症状,但他却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就是一次长途飞行,不至于撑不下来。
池奕珩已经为他付出了很多很多,他对此一直是心存感激的。
虽然那人一直表示,作为曾经拯救过他的人,自己只要好好活着他就会很开心,无需担心其他任何事,他却认为单方面的依赖并不是一种健康的朋友关系。
所以,不仅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耽误任何他身边的事,更进一步的,如果在任何方面他能够帮到池奕珩一些什么,就是更好的。
……虽然现在他还不太清楚能怎么帮到他就是了。
沈陌遥沉浸在纷纷扰扰的思绪里,很快就逐渐阖眼睡过去,却在半夜被忽而一阵痛意惊醒。
腹部传来的绞痛是前所未有的强烈,与此同时涌上喉头的还有一阵又一阵的反胃,他昏昏沉沉睁开眼睛,两只手下意识往胃脘上抵,在绒被之下的身体筛子般剧烈颤动。
为什么会这么疼……
没过几分钟,沈陌遥很快出了一身淋漓的汗,额头上的冷汗凝成一股一股往床单上淌,洇出一片水渍。
手下的器官正在剧烈抽搐着,无论怎么按压都停不下来,他屏住呼吸,咬紧下唇不让痛吟从嘴边滑出,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去按床头的呼叫铃。
他摇摇晃晃地支起身子,几乎是一头栽到床底下,摸黑从床头柜翻了几颗止痛药吃下去,半跪着,手指抠住冰冷的柜面,感觉胸口一阵一阵的发闷。
此时倒要感谢池奕珩在他房间里铺满的毛绒地毯,让他还不至于狼狈地瘫坐在地面上,直接被冻得站不起来。
沈陌遥垂下头,眯着眼睛费力地喘了一会,感到冷汗已经把眼眶浸湿了,咸涩的汗让眼前也一片模糊。
他一手死死抵着胃一手按住床头柜,一点一点借力撑着站了起来,扶着墙跌跌撞撞走进卫生间。
锁上门后,他撑在马桶前撕心裂肺地吐了一阵,把先前囫囵吞下去的药片和晚饭全部吐了出来,胃里憋胀的感觉有所减缓,绞痛却仍然没有消停。
他疼的快要站不住,直往洗手台上栽,腹部一下撞在洗手台突出的角上,呼吸一窒,腰深深的弯下去。
耳鸣声逐渐响起,沈陌遥眼前一片明灭,却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第49章“我没那么脆弱。”
“陌遥?”
门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沉闷, 语气却是显而易见的急促。
沈陌遥没有回应。
又或者说他根本不能回应。
胃上那阵像是有人把整个胃麻花一样拧起来的剧痛在他撞上洗手台边缘的直角时有一阵加剧,疼得他有那么几秒钟失去了意识,眼前一片黑雾。
但是以暴制暴好像真的稍微有点用, 那阵猛烈的痛意又持续了十几秒后, 竟然逐渐减弱, 最后只剩下丝丝缕缕的抽痛。
在逐渐恢复清明的视线中,他听到池奕珩紧绷焦灼的声音。
“陌遥……沈陌遥?”
“没……我没事。”
他撑着洗手台低低喘了一会儿,从嘴里艰难滞涩地吐出几个字, 说完很快又气喘着低下头, 一只手往腹部深深按进去, 脊背弓起来伏在台面微微颤抖。
“没事为什么锁门?”
沈陌遥常住的房间洗手间的门上半截是半透明带有纹路的半透明玻璃, 此时他微微骗过头去,看到门外的人修长指节贴在玻璃上收紧的轮廓。
“……是以前的习惯。”
说完这句话恶心的感觉又顺着喉咙往上涌,他当机立断打开水龙头, 在水流声的掩盖中压低嗓子呕了几下,却只能吐出来一些胆汁就再无其他, 嘴里还蔓延出一股苦涩的味道。
还好, 没有出血。
他看着漩涡状的水流涌入下水口,抬起头, 看见镜子里的人惨白的一张脸。
出了太多汗, 沈陌遥的头发和衣服几乎湿透了,所幸居家服的材质足够柔软,刚才的暴力按压并没有在衣服上出现什么褶皱, 倒也不算无可挽回。
所以他顾不上再应付好像是去找管家拿钥匙的池奕珩, 匆匆漱了口又洗了一把脸, 使劲在脸上揉拍几下,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不那么吓人, 又稍微把头发理了理,小心翼翼抵着胃站直身子,长吁一口气。
池奕珩带着管家来到卫生间门口的时候,沈陌遥正好把门从内侧打开了,他已经没有再按着胃,甚至显出一副略微困惑的样子和两人面面相觑。
“你还好吗?”
池奕珩上前一步扶住他单薄的肩,察觉到指尖明显的潮湿,立刻紧紧盯住他的脸。
“为什么出那么多汗?”
“退烧发的汗。”
沈陌遥这会儿倒是面色如常,他很轻地拍了拍池奕珩的手示意他松开,径直往床边走,语气清浅。
“我睡久了有些心慌,再躺着更不舒服,所以起来走走,顺带去了趟洗手间……现在已经好了,你放心。”
他的神色、语气和肢体动作都显得很自然,池奕珩忙了一天精力本来就不算敏锐,卧室的光线又很暗,也就没有看到他唇边咬出的血痕和眼底隐隐的痛意。
“如果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按呼叫铃,不要再自己一个人扛。”
“嗯。”
池奕珩看着他颇为乖顺地应了声,坐在床边喝了水,又接过管家恭敬递过去的新睡衣和擦身用的温毛巾,然后竟然很自然地开始解被汗濡湿的居家服的扣子。
“你……”
池奕珩盯着他解开最上面两颗扣子后裸露出来的大片锁骨,眼瞳一颤,一时语塞,呼吸略微急促起来。
“怎么了?”
由于沈陌遥此时背对着窗户,看不太清池奕珩的表情,也不太看得清周围,因此并没有觉得再这样昏暗的光线下换衣服有什么不妥。
何况,出了一身冷汗后脏衣服湿哒哒贴在身上的感觉并不好受,胃上也仍然在隐隐作痛,他疲惫极了,只想赶紧处理完一切躺进被窝。
“……没事。”
浅瞳男人的声音变得很低。
此时正好有些微月色配合着露台上吊灯的冷光洒进只挂着一层纱的窗户,把正在更衣的人的身体轮廓照得清晰,他一眼就看到在贴身的绵衫褪去后,沈陌遥裸露出来苍白细腻的大片肌肤,至能看清肋骨在薄薄的肌肤下随着动作和呼吸起伏的轮廓。
还有那截线条极为漂亮的,看上去不盈一握的腰。
“……”
池奕珩眼神晦暗中燃起一抹熔岩似的光,不算太亮却好像带着一股热灼的温度,在垂着头专注于换衣服的沈陌遥身上有意无意地流连,却始终没能真正落下来。
他手指贴在身侧蜷了蜷,喉结连番滚动,再张嘴时声音都略微沙哑。
“那我不打扰你休息了。”
“吴伯,照顾他睡下后你再来找我。”
“好的,少主。”
被唤作吴伯的男人恭敬躬身,看着池奕珩匆匆离开的身影,有些困惑。
他接到余管事的消息,少主今晚明明是特地加速开完晚上的会议,就为了早点赶回来再看一看沈先生有没有睡好,但为什么真的到了这个时候,他又急匆匆离开了?
一般情况下,帮助这位沈先生躺下,为他掖好被角,看着他睡下这种事,只要自家少主在临海别墅的时候,都会亲力亲为,从来没有让别人替过。
今天这是怎么了?
·
第二天一早,伯莱明带着沈陌遥的检查报告来到临海别墅。
他上楼找到沈陌遥的时候池奕珩还在外面办公,沈陌遥已经醒了,却没有下床,可能是被昨天半夜的剧痛折磨的没有睡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明明已经退了烧,精神却反而不如之前好,时不时还会有些咳。
“肺部炎症控制的很好,至于哮喘的问题就只能多加注意慢慢养,尽量避免发作,以免反复呼吸窘迫拖累你这好不容易养起来的心肺功能。总体来说,恢复情况还不错。”
洋人医生拿着平板对床上神色恹恹的人做出指示。
“那可以不要再做雾化和氧疗了吗?”
沈陌遥终于眼睛一亮。
“不行,就算到美国去也不能停。”
蓝眼睛医生就差把想得美三个大字写在脸上。
他最近是越来越发现了,这位年纪轻轻就斩获影帝头衔的沈先生确实是有点东西。
自从出院后,他平时在池奕珩面前总是看起来一副很听话配合治疗的样子,实际上完全就没把自己的身体情况太放在心上,稍微好一点就总要开始作妖,又仗着有池奕珩给他撑腰,自己还不能对他说什么太重的话,不然一不小心就要被发配边疆。
着实是个很难搞的病人。
“哦……”
沈陌遥闻言,又蔫吧下去,往被子里滑了滑。
“你看起来还挺失望啊沈先生。”
伯莱明竭力控制自己想要翻白眼的冲动,转而叹了口气。
“你身上大大小小的毛病太多,不是这一两个月就能养好的事。”
而且,就算恢复得再好……以他目前的情况,身体肯定再也回不到完全健康的程度了。
“嗯,我知道。”
沈陌遥点点头,神色淡然。
“所以,今天夜里可以出发吗?”
“这个嘛……”
伯莱明手指在平板上点了点,拉过椅子坐到沈陌遥旁边。
“以你目前的心肺状态,在机上只要给予充足的供养氧支持,应该不存在什么风险。”
“那就好。”
“但是,沈先生……”
“你的血常规显示你的胃部炎症有加重的趋向,所以。”
伯莱明说话的时候一只手正慢条斯理地抓过被褥,而后掀开的速度却很快,沈陌遥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连身上的睡衣都已经被他毫不留情地掀开。
“果然。”
洋人医生紧紧蹙眉。
目光所及之处,沈陌遥的胃腹间有很大一片青紫。
“沈先生,最近你应该有比较频繁的胃部不适吧?”
他说的是肯定句,并没有等沈陌遥回答的意思,上手在他明显凹陷下去的腹部接连按压了几个位置,床上的人疼的直抖,却硬是绷着身子咬着牙一句话都没说,很快额头上就冒出一些晶莹的汗。
“这个程度已经不算轻了,沈先生。”
伯莱明收回手,替他拉下衣服盖好被子,沈陌遥却没有立刻回话,他的身躯在他结束按压后仍然在被褥下微微颤动,手遮在脸上,头偏到另一侧去急促喘息着,过了很久才能发出声音。
“应该是抵抗力低下,持续低烧又长期饮食不规律导致的胃炎加剧。以我的判断,你最好先治疗胃部炎症,做个胃镜排除胃溃疡的可能,过一阵子再进行长途飞行。”
“不是胃溃疡……昨天我疼的时候没出血。”
沈陌遥喘匀呼吸,扭头看向伯莱明。
“我竟然不知道沈先生还会给自己问诊。”
洋人医生干巴巴咧了咧嘴。
“所以,飞过去再治也可以。”
沈陌遥仿佛没看到伯莱明的表情,仍然自顾自说着。
“沈先生,我必须警告你在胃部炎没有根治的情况下长途飞行有可能引起胃痉挛,更严重的还有可能导致出……”
“可是池先生他不能继续留在国内了。”
沈陌遥罕见地主动打断他的话,神色认真。
“我多少听到过一些。那位池老先生要求他必须赶回去主持家宴,以及之后的年度会议,对吧?”
“这是确实……”
伯莱明怔了怔,虽然自从前任池家家主去世后,池家对外宣称由池奕珩的祖父池翃接管族内一切事物,但实际上在家族内部,绝大多数事物已经全权交由是明牌继承人的池奕珩掌控,只是按照族规,他还没有到正式对外公布继位的年纪。
也正是因此,他们这些他身边的亲信或下属才会暂时称呼他为“少主”。
而作为正式继承人,甚至是池家实际掌权人,本该主持一切事物的池奕珩,如果随便缺席每年一度的族内最重要的新春晚宴,甚至连会议也缺席,不仅遭人闲话,还一定会被周围那些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巴不得他出错的人视为能力不足,而在他正式被宣布成为池家家主前再为此发难。
“所以,如果我留在这里治疗……”
“这倒是不错,少主肯定也会因此滞留在国内。”
伯莱明脸色沉下去,他几乎是看着池奕珩一步一步长大走到今天,自然不想看到他在族内遭到一点麻烦事或委屈。
然而那小子也同样是个偏执的家伙。
他非常清楚池奕珩对沈陌遥抱有怎样的感情,肯定宁愿晚些回去被人嚼舌根使绊子,也不会放任他独自一人留在国内治疗哪怕短短一两周时间。
“别这么愁眉苦脸的,伯莱明先生。”
沈陌遥冲他微微一笑。
“我相信有医术高明的您的守护,肯定能平安度过这趟飞行。”
“何况……我不想再耽误他了。相信我,我没那么脆弱,可以撑得下去。”
“哎……”
洋人医生似乎被他说动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从椅子上起身。
“那我们这算是达成约定了吗?”
“沈先生,我可以允许你上飞机,并且暂时不向少主透露我们之间的这番对话。”
“但是你要保证,上飞机以后严格遵守我的要求,让你躺着你绝不能坐着。”
“没问题,一言为定。”
“可以的话我才不想和你一言为定。”
伯莱明忿忿说着,脸上的忧虑却没有退下去太多。
他确实不敢拿池奕珩的未来去赌,也对沈陌遥的身体有一个风险评估,心里有大致的把握,知道不会真的出现什么无可挽回的情况。
但哪怕只是给池奕珩看见他在飞机上有些气喘……恐怕自己之后都要面临被发配去当哪里的随军医生的命运。
当个医生难,当个恋爱脑少主的医生更难。
“哼,如果你身体不争气……别怪我到时候在你的屁股上扎针。”
“是吗,真可怕。”
沈陌遥把手轻轻收在胃上按揉,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敞开的房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熟悉的人声很快传来。
第50章“三个愿望刚刚好,不多不少。”
池奕珩回到临海别墅后, 伯莱明和沈陌遥两人达成初步共识的对话就没有再继续,蓝眼睛医生留给床上的人一个安分躺着的眼神,举了举手中的平板, 转身示意自家少主到一旁的侧室详谈。
沈陌遥清楚自己已经在刚才的谈话中说服伯莱明, 因此并没怎么担心隔壁房间的谈话, 只是终究昨晚的胃痉挛消耗了他太多体力,半夜吐过之后回到床上就再没能睡着,大清早又被伯莱明按着胃腹折腾了一番, 他此时连掀开眼皮的力气都不再有, 很快就沉沉睡过去。
晚上六点, 沈陌遥被池奕珩柔声喊醒, 简单吃了一些东西后,两人身后跟着一众随行人员前往位于临海别墅西面的私人机场。
池奕珩所有的这架私人飞机体积很大,上面印着池璟集团的logo, 和某些客机看起来型号颇为相似,沈陌遥对这方面倒也没什么敏锐度和关注度, 只是在心中略微感叹就跟着池奕珩登上飞机。
飞机有两层, 里面各类娱乐设施一应俱全,沈陌遥虽然有些兴趣, 却没有浏览的体力, 来到二楼的卧房就靠坐在床边的软垫上轻轻咳喘,睫毛垂下去,像是仍然倦意不减。
如果在起飞后能一直安稳地睡下去当然是好事, 伯莱明很快喊来人服侍着他躺在床上, 给他连上一早就被安置在房间里的各类监护仪器, 洋人医生看着床上人略显萎靡的脸色,轻微叹了口气, 示意护士给他先行戴上鼻氧管。
池奕珩和机长进行一番简单沟通,来到沈陌遥所在的卧房后,他正靠着软垫闭目养神,身边监护仪上的数据基本平稳。
他察觉池奕珩的到来,仰头看向他。
“是不是马上就要起飞?”
“嗯,你现在感觉还好?”
浅曈男人抿唇,发出疑问后环视四周,沈陌遥的床贴着窗户,床尾和另一侧沙发椅之间的过道摆了不少仪器不说,还要时常来往包括伯莱明在内的一众医护,他短暂思索之后决定在床对面房间角落的皮质座椅上坐下。
“还挺好的。倒是你,怎么坐角落去了。”
沈陌遥有些失笑,淡色的嘴唇微微弯起来。
“这种时候,伯莱明的地位比我高。”
池奕珩看到他还有打趣的精力,紧绷着的心也稍微松懈一些,换上比较轻松的语气应声。
然而飞机起飞之后,沈陌遥却伴随着机体的攀升忽然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血氧和血压都在往下掉,池奕珩看到他揪着胸口的衣料蜷缩在床头艰难呼吸,心中一阵刺痛,耳边仪器的杂乱滴滴声好像一下下鼓棒似的敲击在心里。
他再也坐不住,又不能凑上前去耽误医护工作,只能从椅子上站起来紧紧注视床上的人,手握成拳抵在墙边。
伯莱明对此好像早有预料,他面色沉静地守在沈陌遥床边,严密观测监护仪器上的各项指标,发现血氧升不上去,又帮他从鼻氧管换成氧气面罩,加大了给氧流量,吩咐护士给他建立静脉通道输注药物。
几分钟过去,沈陌遥的情况有了明显的好转,胸口急促起伏逐渐平复,唇瓣上的紫色也转淡,护士替他擦去头上的薄汗,他身子往下滑了滑,像是累极了,阖上眼睛,头往一侧偏过去。
“起飞后向上攀升的这阵子由于气压变化,是最难熬的,过去了就好,少主放心。”
伯莱明最后观测了一下仪器上的数据,替床上的人调节一番输液速度,走到池奕珩身边。
“去看看他吗?”
池奕珩点点头走到床边坐下,机上卧房里的床很宽,沈陌遥躺在略微靠里的地方沉沉睡着,呼吸还算平稳,已经不再气喘,他便稍微放下心来,向后靠在床头凝视他消瘦苍白的侧脸。
洋人医生相当识趣,没有要再打扰两人的意思,只留了一个小护士在里侧挂有隔档帘的地方待命就离开房间。
浅瞳男人靠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犹豫了很久,终于试探着去触碰床上的人伸在被子外面的手。
由于之前病了太久,沈陌遥两个手背上的血管条件都不太好,这次的留置针是扎在他手腕侧面靠里的地方的,连带着他整段手臂都有些冰凉。
池奕珩小心翼翼用指腹磨蹭他伶仃的腕骨,又去勾了勾他有些湿冷的指尖。
自从沈陌遥的身体恢复到可以正常下床和出门,也不会整日整夜随时出现意识昏聩后,其实他们之间也很少再有这样触碰的机会。
池奕珩心里明白,对于如今以朋友身份自居的自己,在沈陌遥身受病痛折磨,辗转难捱的时光中,那样亲密的触碰可以坦然被视作一种安慰和支撑的方式,是一种于朋友立场上也显得自然的温度的传递,然而换做如今,却并不显得正当。
他用指尖沿着沉睡的人手背上突出的骨节来回轻抚,心里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个自私贪婪的小偷,明明应该因为心上人的身体转好而全身心的高兴喜悦,却偶尔还是会阴暗地留恋曾经在他病骨支离时靠在自己怀中,或是手掌交叠时那份令他心荡神驰的触感。
……就更不要提,昨天看到他在月色中擦身更衣的时候。
想要触碰。
想要更多的,不止于朋友的触碰。
这样的渴望像是绿岭公园瀑布下那片经久不息燃烧着的永恒之火,一旦诞生就很难再被任何事物湮灭。
池奕珩舔了舔嘴唇,深吸一口气,将不断涌出的冲动努力压在心底,眼神中晦暗逐渐淡去。
他最近这周忙得简直像个旋转不停的陀螺,没怎么休息过,如今一旦静下来,也很快感到一阵汹涌而至的疲累。
于是他放松身子,稍微朝床里移动了一点,让自己半躺的更舒服些。耳边充斥着各类仪器混合在机体轰鸣声中频率稳定的噪音,身边又睡着他日思夜想的人,他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心安,竟然很快产生困意,也睡了过去。
池奕珩再醒来的时候,飞机已经升到平流层,他一睁眼就看到机窗外云层之上深蓝色的夜空,便明白他们这趟飞行应该已经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
而后,他缓慢地眨眼,察觉自己睡着后的身体竟然从正躺的姿势侧了过来,头微微朝一边垂着,颈椎却并没有熟悉的僵硬酸痛。
他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带着鼻音下意识“嗯?”了一声,摸着后颈转了转头,脸颊边竟然传来一阵硬邦邦的触感。
“……!”
池奕珩顿觉不对,一下把头抬起来,竟然看到沈陌遥穿着便于护理的居家开衫的瘦削肩膀近在眼前。
刚才他碰到的大概是他肩膀靠近末端上方那块凸出来的锁骨尖。
“池先生这一觉睡得如何?”
带着笑意的声音闷闷的从耳边传来,他一扭头,沈陌遥竟早已经醒了,正弯着眼睛看向他。
“你……”池奕珩一时语塞,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不知道是压得时间久了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此时那块肌肤略微有些发烫,“我这样压着你多久了?会不会很难受?”
“没多久。我醒过来时你还没有侧过来,拢共也就靠了十几分钟吧,电影男主角都还没登场呢。”
沈陌遥扭头示意床尾,投影屏幕上正放着一部上个世纪的老电影。
“你该直接把我推开的。”
“先生,我需要友情提醒你,我还没有弱到连这点分量都承受不了的地步。”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大撘地聊着,沈陌遥又把暂停的电影继续播放,这次两个人都醒着,他也稍微放了一点声音出来。
这一觉睡起来飞行时间已经过去将近8小时,池奕珩感到些许饿意,正好空乘敲响房门询问是否要去餐厅用餐,他看了看沈陌遥,那人手腕上输的液应该是被伯莱明进来换过几次,现在已经停了,但脸上的氧气罩还没摘,血氧夹和心电监护也都戴着。
他思索一番便吩咐人把餐食直接送到房里来,又喊人替沈陌遥支起一张小桌撑在床上,自己则腾出位置,挪到了床边的沙发椅上坐下。
“池先生。”
不知道是不是在飞机上不太舒服,沈陌遥这顿饭吃得和平时比不算多,简单尝了几口就表示有些饱了,不再愿意动筷子。
他偏过头去唤了一声,把手悄悄伸进被子里。
“什么?”
池奕珩侧头看他,从他现在的角度看过去,沈陌遥身后就是方圆型的机窗映出的星夜,深空中的点点星光好像正好落在他颤动的睫毛间,配合那双黑耀般的眼瞳,漂亮极了,他一时看得有些入神。
“按照国内时间,现在应该已经是正月初一了吧?”
池奕珩终于从愣怔中回过神,他简单想了一下,旋即点点头。
池家从来都把春节看得很重,每到新年前夜,每个池家子嗣都要去往池家主府的那颗千年银杏下许下新春愿景,也当做鞭策自己的阶段性目标,所以他看着沈陌遥,下意识问出这个问题。
“陌遥,你有什么新年愿望吗?”
这回怔住的人变成了沈陌遥。
仔细想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过什么能被称之为愿望的东西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许过愿了。”
他顿了顿,又道:“如果说给自己定下的目标也算的话,之前倒是有过。”
“是你十二月底跨年那天晚上和我提到过的那些目标吗?”
池奕珩轻声发问。
“嗯。”
两人交谈间,餐食和小桌都被撤下,池奕珩重新坐回床边,看见床上的人显出几分怅然的唇角。
“定下三个目标的那个时候……也许你也知道,我状态不是很好。”
那段日子他时常会出现脑海里一片空白的情况,严重的时候连自己是谁、正准备去干什么都要想上一会儿,就更不要提记住太多东西。
所以那个时候,他把在死之前必须要完成的三件事都写进备忘录里。
“你愿意详细和我说说吗?”
“唔……其实都不是什么很大的事。”
沈陌遥垂下眼皮思索了一会儿,露在被子外面的那只手手指在被褥上无意识蜷起。
“第一个目标,是完成《浪潮》的拍摄,不要再耽误剧组的进度。”
“这个我很快就完成了,只是因为当时的状态原因,没有把那个角色演绎到最完美,不过我自己也算满意。”
“第二个目标,是替由我妹妹遗愿而诞生的两个项目筹集到足够的资金,让企划能顺利展开,平稳落地。”
“就是……你现在正在忙的那些事?”
“对。不过当时……我只做到把资金赚够,然后交给了项目主管,后来我就……所以项目筹备的初期,我是不在场的,也是最近才逐步接手产品设计上的一些事物。”
“至于第三个目标,就是在作为演员的道路上,走得尽可能远一些。”
沈陌遥的眼神略微黯淡下来。
“如今想来,《救赎》也许就是我的最后一部戏。不过还算幸运,获得了金龙奖……也算在影史上留下一点痕迹。”
“我明白了。”
池奕珩点点头。
他看了一眼沈陌遥身后的夜空,又以一种异常认真的眼神直视他的双眼。
“那……你有想过继续你的几个目标吗?”
“或者说,延伸。”
“延伸……目标?”
“作为新的一年,也是新生活的开启基点。”
“新的生活……”
沈陌遥眼瞳颤了颤。
此刻乘坐轰鸣着的钢铁雄鹰飞翔于远离霖市的万米高空,经由池奕珩的几句话,他忽然产生一种物理和心理上双重的真实感——
过去的一切已然远离,他确实已经进入了一段崭新的人生。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了几下,监护仪上传来一阵波动。
……
当时给自己设想三个目标的时候,沈陌遥早已认定自己会在完成目标之后死去。
到最后,一切似乎也如他所料,他甚至没能坚持到自己主演的第一部电影上映,就在茫茫火海中被家人亲手一点一滴把最后生还的希望灼烧殆尽,走向这趟苦旅的终结。
而在此之后……他似乎就没有把当初的那三个目标再翻出来考虑过。
但仔细想来,除了第一个目标之外,对于剩下的两个目标的完成度,其实他时有所缺憾的。
“如果说,继续完成那些目标……”
“或者,把那些目标更新一下,换个称谓,变成一份新的新春愿望清单。”
池奕珩浅琥珀色的眼眸柔和地落在他脸侧,“比如,那两个项目……”
“既然你已经来到美国,不如把它们一并带过来。”
“你的意思是,在美国注册成立单独的公司……”
沈陌遥的眼睛微微亮起来。
这确实是他之前考虑过,却觉得操作难度有些大的事。
如果能将那两个正在负责项目的子公司成员全部从已经走向衰落的盛天转移出,在美国成立以新ip为头衔的独立公司,对后续两个项目的落地无疑是有极大帮助的。
“这方面的事情我可以帮助你处理,当然,我不会干涉任何你的任何决定,新的公司和遥空娱乐一样,全权由你负责。”
沈陌遥眼前忍不住浮现妹妹画出的许多卡通形象。
沈阡翎自幼就有极高的绘画天赋,她尤其钟爱毛茸茸的类型,设计过很多外形可爱童真,长着大眼睛和小尖牙的小怪兽,当时就有人看中她的设计,想要出资把它们买断,她却坚持要等自己长大了,亲自把它们变成“能够出现在现实中的小可爱”。
虽然现在妹妹早已不在人世,但是沈陌遥自十四年前,就没有一刻放弃过把这些小怪兽做成系列ip,呈现在全世界的人们眼前的想法。
这是他希望能替妹妹完成的事。
这些天,在画那些小怪兽相关的产品草稿的时候……他也时常有种妹妹也坐在他身边,晃着腿笑着看他在平板上勾勒线条的错觉。
如果真的能把项目组的成员全部转移到美国,并且在这里建立新的公司,生根发芽……
“听起来是个很合适的新年愿望呢。”
沈陌遥弯起唇角。
“那么,第三个目标……也许也可以一并更新一下。”
“这是当然。”
池奕珩浅声开口,自从看到沈陌遥出现在大屏前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生来属于万众瞩目的银幕,即使是已经帮助他获得金龙家最佳男主角的《浪潮》,都不该成为他在演员道路上的终点。
“不过,这些都是等你的身体彻底养好之后才能进一步主动落实的事情,这几个月你可不要太着急。”
他朝床上的人伸出手,神色格外认真。
“陌遥,可以和我这么约定吗?”
“好。”
沈陌遥淡白的嘴唇扬起明显的弧度,又被面罩上的白雾隐去几分,朦胧了他显得过分温柔的神色。
他伸手在池奕珩手掌上那道三角形的伤疤上再次点了点,窗外深蓝的天空在对话中逐渐转亮,一如他们曾经在霖市ICU里做出第一个约定的那天。
“一言为定。”
于是新春伊始,于万米高空,逐渐靠近的两人做出关于彼此的第二个约定。
“不过,原先的那第一个目标……如今到是找不到什么更新的必要了。”
“可以彻底换一个新的。三个愿望刚刚好,不多不少。”
“可是我现在想不到新的。”
“那就留着,今年还很长,随时补上。”
“如果今年一直都没有想到怎么办?”
“那就加到明年。明年春节,许四个愿望。”
两个人都被这段有些无厘头却充斥着温馨与美好的对话逗笑了,池奕珩盯看着沈陌遥注视自己的双眼,那双仿佛映着整片星空的眸子此时波光潋滟,好像透出自己自四年前就一直念念不忘,梦寐以求的温柔与成全。
“对了,池先生。”
“什么?”
他困惑地抬头,沈陌遥用那双漂亮的眼睛带了点好奇看向他。
“我的愿望许了这么多,那你的新春愿望是什么?”
“我啊……”
“你也也应该有三个愿望,对不对?”
“嗯,确实有。”
第一个是希望你的身体能快点好起来,第二个是希望你的愿望能都实现。
至于第三个……
“其实……我有一个特别想实现的愿望。”
浅瞳男人的喉结连番滚动,在这样浓厚又些微缱绻的氛围中,他好像再也按耐不住心中那团好像就要喷薄而出的深红色火焰。
“是什么,说说看?”
“我想和你……”
他的呼吸逐渐变得灼热而沉重。
不只是朋友。
下半句即将脱口而出的瞬间,正在逐步降低高度的飞机出现一阵剧烈的颠簸。
沈陌遥原本带着一点未褪的笑意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
他毫无防备,遏制不住的一丝痛吟从嘴角滑出,此前就一直在被褥下按在胃上的手深深捅进上腹,另一只手紧紧揪住胸口,在床上蜷缩起来,唇色发紫,面罩之下的喘息变得滞涩而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