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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章 低压槽

    贺屿薇发起高烧。

    她从被强行带到余家的第一日起,就紧绷着心弦,但因为要照顾余哲宁而不能有片刻松懈。如今反而有种不管不顾的放松感,借着溺水直接病倒。昏昏沉沉躺了三天,整个人都像陷进细密的流沙里。

    到了第四天,她终于恢复意识。

    墨姨扶她坐起来,贺屿薇还是头重脚轻,医生问一句,她就乖乖答一句,但其实对于溺水后的回忆已经不怎么清晰了。

    胸口里萦绕着对余龙飞的恨意,随着体温的起起伏伏而消散。恐惧?有一点。恼怒?似乎吧。

    这是一个总令人失望的世界。她平静想,自己不恨谁,但同样,也无法从中感觉到任何喜悦和爱了。啊,不对不对,她唯一不怎么讨厌的是太阳。

    橙黄色的太阳,即使照在断头台上都有一种脉脉的温情。只可惜,北方冬天的太阳很凉,像是不屑怜悯地面上的人们,要是她能去看看别的地方的烈阳和蓝天就好了。

    有人坐在她身边。

    贺屿薇抬起头,动了动嘴唇,余哲宁凑近一听,原来她轻声问他的腿怎么样。他垂着眼睛,低声说:“我好得很,你好好休息吧。”

    贺屿薇抱歉地看着他。

    余哲宁再说:“等我腿好了,我绝对会在你面前给龙飞一拳。你放心。”

    她刚要说话,有人在身后阴阳怪气地说:“听说有人想要谋杀本少爷?”

    余龙飞正笑吟吟地靠在门上。

    他大步走进来,也不客气,进来后就先咣咣地把贺屿薇的衣柜全部地拉开,往里面打量着,随后啧啧两声:“就两件T恤啊。哲宁,每个月你的零花钱不少吧,怎么不给盆栽姐买点衣服穿啊?她这么尽心尽力伺候你,你光嘴上说谢谢,没用啊。”

    余哲宁沉着脸想站起来,但还打着石膏,行动不便。

    余龙飞转眼再坐到床的另一边,他伸出手搂住贺屿薇,语重心长地说:“嗨,其实我特别冤枉。盆栽姐,你告诉哲宁,那天他只顾着和朋友聚餐,你一个人站在泳池边发呆,我好心好意地问你要不要买衣服,是不是?”

    泳池有监控,能清楚看到是余龙飞推她入水的过程,但没录下他们的说话内容。此刻,余哲宁也冷笑两声:“别转移重心。”

    余龙飞沉痛地说:“好了好了,一切确实都是我的错,你就别跟我生气了——哲宁,你现在当个见证!万一哥问,就说我已经诚恳跟她道歉过了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小美人儿,千万不要和人家计较嘛!”

    余哲宁用力一把挥开他,余龙飞却搂得更紧。

    贺屿薇病后虚弱无力,根本就挣脱不开,却听到他皱眉说:“她房间里怎么有虫子?”

    余哲宁刚要骂他胡扯,却看到余龙飞松开手,从旁边的床头柜表面捏了一个黑点。仔细一看,真的是小虫子。

    靠床脚的隐蔽位置有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半袋茄子干。这是贺屿薇从农家乐带来的食物,她曾试着交给厨房却被婉言拒绝。余家不吃来源不明的食物。

    她只好放在床边,却不料里面生出虫。

    “叫人来给她的房间消毒。”余龙飞嫌弃地抖了一下手,“那里好像还有一只。够恶心。哲宁给我个东西,我把它拍死。”

    床头柜有本摊开的旧书,余哲宁便递过去。

    那本被她常常翻阅的英文字典,就这么重重地砸在旁边的柜门上。老旧的线装书,因为被反复翻阅原本就脆弱,在反复敲击下很快散架。

    满页的沁黄纸张,像雪一样铺着地面。

    贺屿薇只看到地上散落了不少字典的纸页,但她并没意识到是什么,只是拼命挪动身体,尽可能地想远离余龙飞。

    余哲宁也说:“赶紧从人家床上站起来!”

    余龙飞哈哈两声先把字典递过来,再搂住贺屿薇的肩膀:“哎呦,我向来对平胸没兴趣。我比较喜欢丰乳。”

    余哲宁二话不说用那本字典去砸余龙飞的头。余龙飞怪叫两声,随后握住余哲宁的手反击。

    墨姨再过来送药的时候,两兄弟坐在贺屿薇床边隔着她本人打闹,嘻嘻哈哈的。贺屿薇的睡衣原本就松垮,夹在两个年轻男人之间摇来摇去,倒是有一种别样的诱惑。

    她赶紧走过来把两位少爷轰走。开始收拾地面的纸张,又问贺屿薇这旧书还要不要。

    贺屿薇刚刚被余龙飞摇得几欲呕吐,此刻定睛一看,这是……自己日常爱翻的英文字典……

    墨姨喂她喝水,水凉丝丝的,贺屿薇焦急地一口口地喝下去,随后要来胶水棒,哆哆嗦嗦的,想把散落的页面重新粘上。

    墨姨看她那样子,叹口气说费这劲儿干什么,又忍不住教训说:“你一个小姑娘,不要让男人轻易进你的屋,坐你的床。”

    她絮絮说着。面前的孩子也不反驳,但面色却越来越潮红,拿着胶棒的纤细手指开始剧烈地颤抖,随后跌落在被上。

    墨姨一摸她的额头。

    坏了,又发烧了。

    ############

    复烧,来势汹汹。

    贺屿薇把之前喝的水全吐出来,家庭医生给她挂了点滴。再次睁开眼是半夜,喉咙痛得要命,太阳穴肿得想炸开,但手脚又热。

    她掀开被子坐起来,迷迷糊糊地想吹风,但怎么都推不动窗户。

    一种无法扑灭的热度涌上,尤其是掌心,又烫又干,恨不得泡在冰水里缓解。贺屿薇想到,自己被抓到这所豪宅时,天台处有无穷无尽的冷风。

    她像着了魔,一打开门,跌跌撞撞想往记忆中的露台位置走,但走着走着,似乎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面前。

    贺屿薇低头想绕过对方。

    那人身形一动,又挡住她,她再往左边走,又被

    拦住。

    贺屿薇的头痛得抬不起来,在原地站都站不稳,整个人像钟摆般摇晃,情不自禁地想抓住对方胸口的衬衫。

    终于站稳了。

    她张张干涩的嘴唇,却是问了莫名其妙的一句:“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余温钧才懒得回答蠢问题,也没有伸手去碰她。

    他沉声叫人,而当玖伯和李诀小跑过来看到眼前的情况,脸黑得像锅盖。接着,墨姨也慌慌张张地跑来了。

    她和玖伯一起把贺屿薇扶回卧室。

    医生再次量体温的时候,墨姨守在旁边。小保姆的手里紧紧攥着什么,她掰开一看,那是一条丝绸的男士领带。最下侧用花体英文绣着wj。

    与此同时,余温钧在专属衣帽间抽出一条新的定制领带。

    他冷然想,病小孩的手劲儿还挺大的。

    回酒店前,余温钧告诉墨姨一句:“后天早上再不退烧,就把她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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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屿薇回房间后就陷入昏睡。

    墨姨从此却上了心,几乎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还想出奇招,在贺屿薇的床前放了一个大海碗和盐巴,半夜两点沿着床逆时针地泼水,说要把贺屿薇的魂叫过来。

    她信誓旦旦地说贺屿薇是被惊了魂。

    余哲宁啼笑皆非,他在上午的时候坐在贺屿薇身边。

    她还在睡,面容出乎意料的恬静,仔细一看,贺屿薇的左右脸极其对称,但嘴角永远微微抿着,有一股倔强之意。

    他迟疑了下,伸出摸了摸面前女孩因为高烧的汗水反复浸湿而乱糟糟的头发。

    贺屿薇这一次发烧不停地做着梦。

    先是梦到自己还在农家乐后厨,洗不完的碗,好不容易干完活,碗又掉到池塘里。又梦到自己还住在四处漏风的旧屋里,有老鼠跑来跑去,随后又大梦初醒般意识到,自己在现实里正在生病,恍惚地想到曾经小时候病了,爷爷会用大手试探额头。而奶奶会给她做海带鸡蛋汤,里面加海米和焖子。

    此刻有人摸自己的额头。

    那一双手,不像墨姨的那么柔软。也不像爷爷的慈爱,但也是温暖的。

    她试图睁开沉重的眼皮看清是谁。

    与此同时,那双手迅速挪开。

    贺屿薇的目光在反复对焦后,终于看到了余哲宁的面孔。

    她的双唇微微开启,似乎想说什么。

    余哲宁却有点狼狈,他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只笑着说:“再不好起来,你要被我哥送走了。不是答应过我,你要照顾我直到我的腿好起吗?”

    贺屿薇看着余哲宁的白皙面颊,可是怎么也说不出话,旋即又闭上眼重新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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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温钧这几日的心情也颇为不快。

    余龙飞向来爱胡闹,他基本上是持放任的态度,但余龙飞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贺屿薇推到自己经常使用的泳池里——这件事,说大不大,但因为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总归是要管一下的。

    泳池出了人命,整个地方都要翻修,颇为晦气。

    还有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贺屿薇不应该在溺水后生病。她高烧期间,哲宁身边又没个使唤的可靠佣人了。

    余温钧绝非是一个有耐心和怜悯的男人。

    在他眼里,贺屿薇只是个能用的棋子,现阶段最主要的功能是照顾弟弟。他不会伤害棋子,但也不打算对棋子继续做慈善。

    李诀陪着余温钧回家的时候,他坐在副驾驶座,听到后面难得地叹了一口气。

    李诀察言观色,自然知道是为了家里的小保姆。

    他的眼睛看着前方,状若无意说:“我听说,大院的机关食堂那里缺几个女炊事员,咱们能不能做个人情,把贺屿薇借给他们几天?”

    说是借,基本上就准备找一个好听理由,直接就把那姑娘扫地出门了。

    李诀继续说:“这事也挺急的。干脆我今晚就带走她吧。到时候,我负责给哲宁说一声。”

    余温钧默许了。

    但等乘坐电梯上来,他们一行人都停住脚步。

    五楼通常是没人的,清洁工作都在余温钧不在的时候完成,但此刻,眼前有一个瘦弱的背影正跪在地上擦走廊里的几盆龟背竹的叶子。

    今天傍晚的时候,持续昏迷的小保姆居然很神奇地退烧了。

    她不仅仅能神志清醒地从床上爬起,刷牙洗澡,喝了足足三大杯橙汁,还把小钰做的汉堡闷头吃掉两块。

    墨姨简直被神迹感动到了落泪。

    她强硬地把贺屿薇生病穿的里里外外衣服全剥掉,当天就让司机拿去道观里烧掉。

    贺屿薇此刻穿的是小钰从日本亚马逊海淘来,却因为尺码过瘦而闲置的毛衣。

    日本女装极有温柔女人味,毛衣上点缀着蝴蝶结,腰和肩膀也掐得极好。贺屿薇本来就瘦,穿上倒是正合适。

    她对衣服全然不挑,有得穿就好,此刻正在用蛋黄酱擦着绿植的叶子。

    这是墨姨的偏方,说蛋黄酱擦叶子对植物好,还能防虫。

    贺屿薇全神贯注地擦完整颗树,才发觉身后沉默地站着三个大男人在围观。她拼命控制着表情,但肢体语言显示着惊吓和无法逃跑的绝望,索性低头装哑巴。

    李诀也是服了。

    他率先开口:“发烧影响到你声带了吗?在家这么久,怎么还不会主动喊人?”

    贺屿薇的嗓子被烧哑了,只能沙沙地打了声招呼,手紧抓着抹布。

    余温钧倒没有生气。

    他撑着下巴,上下打量着她。

    李诀勉强关怀地问:“退烧啦?”

    她习惯性地点点头,然后再次开口:“……躺了很多天,总想干点活,但不知道干什么,就先擦擦叶子。”

    李诀暗自想,这小保姆真的是命比砖头都硬。

    问题是,怎么处置她?按刚才的计划带走,还是让她留在这里,继续当余哲宁的专属小保姆?关键是,余温钧怎么想?

    他不动声色再去瞄余温钧的脸色,贺屿薇却冷不丁地开口了:“您能在这里稍微地等我一下吗?”

    贺屿薇说完后就慢腾腾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倒也不是故意拿乔,虽然退烧,但身体虚软无力,实在是跑不起来。

    等她再回来,走廊里已经没人了。

    余温钧是谁,他自然不可能因为家里小保姆的一句话就真的在原地等待。但他的书房门敞开着,李诀看到她,招手让她进来。

    贺屿薇迄今为止只来过余温钧书房两次,但依旧极度紧张,说话也有点结巴。

    “如果您让我走,我就想着把上次看中药的钱,还有这次生病的医药费一起赔给您。”

    贺屿薇说完后就开始利索地掏兜。

    这个举动让李诀眼眸一紧,迅速想拦住。谁知道小保姆能从兜里面掏出什么,也许,是一把危险的小刀呢?

    随后,一沓厚厚的钞票直接就放在桌面娇嫩的羊皮垫上。

    李诀被这一系列的操作弄得惊呆。

    余温钧是有那么一丁点儿洁癖。而有点生活常识的人都知道纸钞多脏,而此刻,贺屿薇居然敢把钱摆在余温钧桌前!

    除了李诀,另外两人倒是波澜不惊的。

    余温钧从眼前的纯金镶边笔筒抽出一根钢笔,以笔代手,很快速地清点了下钞票,小孩居然干脆地拿出4000块。虽然她穷得叮当响,但往外拿钱的时候,倒是还挺阔气啊。

    他扔下钢笔,淡淡地对李诀说:“你出去。”

    第15章 能见度

    李诀把门关上后,房间里静极了。

    而这静和余哲宁房间里的静谧不同。贺屿薇以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垂手站在原地。

    她已经从墨姨嘴里知道余温钧想打发她离开。唉,明明强迫自己来到这里的人是他,但是,他也同样能像丢垃圾一样抛弃自己呢。

    今天应该是她的豪门寄居生涯里最后一天吧。

    贺屿薇叹口气,也不知道心里什

    么滋味——“抬起头。”眼前的男人轻声说。

    这是一个绝对的,命令。她惊醒般地对上那对眸子。

    余温钧的声音总是很……低沉冰冷,但奇怪的是,又同样很令人安心。

    他明明让她看着自己,却翻了翻旁边公文包里的文件,接着,从中找到一份文书放到桌面。

    “来,翻译一下它。”他的指示很明确,却不解释原因。

    贺屿薇莫名其妙地双手接过来。

    那是一份用英文写就的合同补充条款,密密麻麻的,边角有着保密水印,上面的内容大西洋某岛国的赌城建设翻修和股份分配补充条款什么的。该合同的仲裁庭择定在伦敦,而里面的企业是来自开普敦什么的投资公司,反正掺杂着一堆法律和经济的专业术语,还有大写的地理名称。

    贺屿薇简直是结结巴巴的,硬着头皮,半猜半蒙把大概意思说了。

    余温钧不置可否地听着,而那根钢笔,在他的手上很轻松流畅地旋转着。

    他再递来一份文件。

    这一次文件上面的内容简单很多,介绍中非合作能源开发的投资分红项目,句式依旧简单,但也都是商业专用词汇。

    感觉就像参加一场英语面试考试。而考官自然就是余温钧。

    贺屿薇绝对不是学霸。

    她的英语,在各个成绩里相对出众那么一点。此刻,她感觉到自己大脑开始发出无力地呻吟和喟叹。唉,余温钧做事真的好奇怪,他就不能干脆把自己扫出家门吗?为什么要折磨人嘛。

    但余温钧拿起手里第三份文件,却没有交给她。

    他从书桌后站起,转身坐在沙发后对着她勾了一下手指。

    贺屿薇迟疑着坐在他对面的沙发,当然了,她的屁股也只敢沾着一点点。

    “我不会送走你。”他平静地先说结论。

    贺屿薇也不禁呆了呆。

    明明很想离开这里,可是,她想到离开,脑海里第一时间跳出的却是余哲宁轻轻抚摸额头的温暖触感。自己居然有一点点舍不得余哲宁了。

    她也想……继续照顾他。

    这是很逾越的想法吧?

    贺屿薇出神的时候,对面的男人也没有闲着,用桌面上摆放的精美茶具,泡了一壶红茶。

    这个古怪兄长日常的气场极强,泡茶的姿势却有着一种无懈可击的高雅。贺屿薇对红茶的了解不足矣发表看法,却也能看出他的手法娴熟且极为讲究,远甚墨姨。

    明明是不合时宜的时间,她却忍不住仔细地开始研究他的脸。

    余温钧穿着花衬衫,但扣子也规规矩矩地系到最上一扣,歪着头没有表情的时候,有一种对世间不闻不问的精英般的残忍气质。

    这张面孔,她越看越觉得似曾相识。

    贺屿薇茫然心想,也许在比那晚在农家乐的四合院门口前,自己更早地见过他呢。但,什么时候?她头痛欲裂,想不起来了。

    余温钧随后递来一杯红茶,居然是给她泡的茶。

    贺屿薇赶紧摇晃着先站起来。

    她诚惶诚恐地接过像鸡蛋壳般轻薄的杯子和茶托,原本不敢喝,但在他的犀利目光中,还是硬着头皮轻啜了口。

    极为舒适的野韵花香入喉。

    清冽、贴心,甜美的蜜香冲开她连续多日因为高烧而阻塞的干涩喉咙。啊,不是错觉,这绝对是这辈子喝过最好喝的茶。

    贺屿薇一仰头,直接就把这杯茶喝得见底。

    余温钧便耐心地再为她续了一杯。

    眼前的小孩牛饮般喝了他足足五杯、价值万元的顶级金骏眉后,紧握在膝盖上的瘦弱双手才能停止住颤抖。

    她的身体因为茶水而变得温暖起来,终于也敢在沙发上坐稳身体。

    余温钧低着头,拿旁边的茶巾把桌面上的水渍擦净后重新开口:“龙飞说他知错了。那么,他有向你道过歉吗?”

    贺屿薇继续捧着茶杯,很轻地点了点头。

    余龙飞来过她房间,囫囵吞枣地说过一句“别生气”什么的,虽然这里面不包含一丝诚意或后悔,而不仅如此,她所珍惜的英文字典也被毁了……

    但是,贺屿薇并不想为这种事告状。或者说,没用的事情也不需要做。她不相信有人为自己出头。

    余温钧却没放过这个问题,他凝视着她:“龙飞道过歉了吗。是,还是没有?”

    这个兄长似乎无法容忍被无视呢。贺屿薇感觉沉默久了他会不高兴,她只好对上他的目光:“道、道过歉了。”

    余温钧没再说什么,低头喝自己的那杯茶。

    她能明显感觉出他不置可否的态度。恐怕,余温钧也根本就不信她敷衍的回答。

    贺屿薇也不敢主动多嘴。

    过了会,余温钧重新开口:“想不想要一个英语私教?”

    话题转换得未免有点快。贺屿薇有点混乱地想着“看他眉毛那里好像有道浅浅的刀口,是之前切大脑手术留下的痕迹吗,不过那好像是灯光阴影”边困惑地重复他的话:“唔……私教?请问是什么意思?”

    “你虽然没有读完高中,英语水平却还可以,词汇量也掌握得相当不错。这说明英语是你的兴趣或强项。如果你愿意,我会找一个大学英语老师每周为你进行英语的深度补习。当然,补习时间不会占用原本的假日。一定要说的话,你每周还多了一日的休息时间。而你上课的那天也不需要照顾哲宁。”

    她呆呆地听着他说话。

    等一下,余温钧怎么突然就提出请英语私教的事啊……

    贺屿薇歪头盯着他的花衬衫,足足花了一分钟试图理解对方的意思,突然间,灵光一现——难不成,这位兄长是在为弟弟推她进泳池的事作出补偿吗?

    呃,有钱人的补偿应该是继续狂甩金钱,余温钧为什么要标新立异地提出要让她上英语课呀?

    贺屿薇从来跟不上这位兄长脑回路,也不乐意去上什么“英语私教课”,赶紧说:“我退烧了,其实身体已经没什么事。而且,也谢谢您及时救了我。”

    余温钧放下茶杯,他很平静说:“余龙飞对你做的行为是错误的。”

    她鼻子突然一酸。

    这段时间卧病在床,墨姨隐晦地劝她不要和余龙飞计较,余哲宁也反复保证说要替她教训余龙飞。

    与此同时,所有人似乎都很习惯余龙飞的嚣张个性。他们众口一辞,说余龙飞是个混世魔王,从来任性狂妄,赶走了家里不少佣人。

    贺屿薇向来觉得自己是一个戒掉自尊心的人。

    她既没有改变他人的意愿,也不想调整自己心态。世界上谁让她感到不舒服,就直接冷处理和远离。而且,她不太喜欢“恨”这种强烈的情绪,觉得很累。

    即使如此,贺屿薇依旧很想评价一句——余龙飞的做法不对。

    没想到,居然是余温钧替她说出了这一句心里话。

    男人既没有替弟弟开脱或解释,也没有安慰或同情她,只是用几乎残忍的口气说出补偿方案:“你继续卧床休息两天,再回去照顾哲宁。如果不需要英文私教,我就会把之前答应你的劳务报酬翻三倍,作为这场意外的特殊赔偿金——你打算怎么选?”

    英语课和金钱。贺屿薇都不太想选。

    但是,她很快没骨气地妥协了:“既然如此。我想要英语私教。不要给我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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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段对话,或者说是协商,结束得比余温钧预想中要更早。

    眼前的工具人,依旧是上次见面的老样子。

    总是垂头丧气的,对话中喜欢走神儿,对命运和强者没有任何反抗。

    他提出条件,她从中选出一个勉强能忍耐的就立刻顺从了,却出乎意料地爽快。既没有哀哀切切的哭泣,更没有要求他伸张正义,或喋喋抱怨。

    ……倒是一个识趣的个性。

    余温钧破例再给她倒了新的一杯红茶,还允许她在房间内吃了小块雪白的枣泥糕。等贺屿薇像小猫舔尾巴一样细细啃完

    ,他下达逐客令:“拿好桌子的钱,出去。”

    贺屿薇再微弱地说:“这些日子以来,我都在生病,也并没有去照顾余哲宁,反而是在白吃您的白住您的。我需要给您药费……”

    “不要让我把话重复第二遍。”

    男人身上有一种堪称可怖的专断气场,贺屿薇立刻站起来,慌乱地把钱重新揣进口袋里。

    “茶、茶……”她忍不住结巴一下。

    余温钧盯着她。

    “您招待我喝的是路易博士茶吗?很,很好喝。谢谢您。”贺屿薇简直是鼓足余生的全部勇气说。她是被严格管教过的,像是对长辈说话必须看着对方的眼睛。长辈说话不能反驳,吃或喝了别人的东西必须要道谢。

    余温钧闻言仿佛笑了又好像根本就没有,简单说:“不是。”

    她迅速说:“谢谢余董事长。那我先走了。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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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诀百无聊赖地等候在门口。

    门咔哒一响,小保姆怀里拿着刚才钞票再飞快跑出来,一脸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他赶紧叫住她:“怎么处理你的啊?”

    “处理……啊,余董事长说让我再休息两天,然后继续照顾余哲宁。”她老实说,“董事长还说要给我请一个英语私教。”

    李诀啧了声,他目不斜视地路过她。

    玖伯正在弯腰收拾桌面上的茶杯和茶壶,余温钧依旧坐在原位置,手里握着一张纸,贺屿薇刚刚以为这是要递给她的第三份文件,但末了,他也只是随意放在沙发旁边。

    余温钧如今把这张纸递给玖伯。

    因为航空管制,私人飞机在国内机场落地都需要提前申请类似邀请函的文书。这张打印纸是准备向管制部门提交的航线批准函。

    “小栾想提前两天回来。”余温钧算是解释了一句,但也只是平淡的口吻,顿了顿,他又对李诀说,“以你观察,哲宁对那个叫贺屿薇的高中同学是什么态度?”

    李诀几乎是字斟句酌地说:“我听墨姨说,他俩相处得很融洽。”

    余温钧静静地说:“她落水那天,哲宁对龙飞生气了。我已经很少看到哲宁为了什么事发火成这样子,还挺怀念。”

    沙发背后的墙面挂着一个将近两米的纸鸢风筝,极为醒目,是余温钧的私人收藏之一。

    余温钧此刻微微地侧着身体,手臂搭在沙发上,欣赏着翅膀上的那抹清淡的水墨绿和藕粉色,纸鸢的整体颜色清丽温婉,翅膀上却有劲洁的灰色字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他心中默念了这一句,冷不丁说:“李诀?”

    李诀正望着他背影,被叫到名字立刻上前。

    “回酒店吧。”余温钧站起身,再吩咐玖伯,“跟墨姨说一声,既然她病好了,哲宁和龙飞也就不能自由出入这一层。这俩少爷也真的是够闹腾人。”

    第16章 小雪

    那边的贺屿薇独自回到房间,把钱收回到书包里的时候,目光瞥到枕边的一条男士领带。

    茄子干已经被墨姨扔了,整个小房间也被重新消毒。这条领带?可能属于别人遗落物?贺屿薇问过墨姨,但对方只含糊地说让她收着。

    不明所以,贺屿薇却也把领带仔细地折叠好,装进塑料袋,再把袋子挂在衣柜门上。

    她的衣柜,如今多了不少衣服。

    都是墨姨和小钰给的。

    尤其是小钰,强迫性地给了贺屿薇足足一箱闲置的全新衣服。

    余家给佣人们的工资开得不低,但即便如此,小钰在买衣服上的花销似乎也太高了。

    小钰对此的解释是,她是宅女,工资除了买漫画几乎不怎么花钱。

    “这些小裙子小毛衣是老爸买的,他觉得我喜欢日本的东西,每次出差就喜欢瞎给我买衣服,唉,问题是,他经常买不准尺码。我扔掉又可惜,还不如送你。哎,你不会不知道我爸是谁?”

    小钰,居然是余温钧身边的那个叫“玖伯”络腮胡男人的女儿。

    玖伯的另外一个儿子,也在余家的某控股企业里就职。

    据说在余家工作十年以上的忠诚佣人,余温钧都会安排其子女的就学和工作,在他们毕业后一般都能直接安排在集团企业下任职,海外的职位也有。

    很长时间来,余家不雇佣任何新面孔或不明底细的佣人,如果有特殊且大型的宴请需求,也倾向于请专门的服务团队。

    “所以你来这里工作,我还是挺高兴的。”小钰点头,“而且你居然住五楼,厉害了!我从小到大都没怎么来过五楼呢”

    贺屿薇在各方面觉得匪夷所思,余家简直是一个封闭的小王国吧。

    “在余家工作挺舒服,报酬也高,但这是表面!”小钰唉声叹气,“仨兄弟一个比一个难伺候,他们都特别事儿,尤其是余龙飞,之前家里走的佣人都是因为无法忍受他的霸凌。我还好,他不好惹我爸——不过,你也还好。只要继续住在五楼,他绝对不敢上去。哼,余龙飞的天敌是他哥。”

    她们此刻正站在明亮的后厨岛台后。

    小钰边说话边手脚利索地在案板上利索地切着苹果和奶酪,摆在盘子里,放进微波炉加热30秒。

    流心奶酪配上脆甜的苹果,食物的香味,用一种奇妙的方式被激发。

    这又是贺屿薇从未想过的食品搭配方法。

    她心想,习惯真的是可怕的事情,在余家住的时间,自己居然已经很习惯吃西餐了。

    明明刚来的时候,吃什么都味同嚼蜡。

    墨姨进来的时候,看到贺屿薇和小钰像两只仓鼠一样聚拢,嚼着盘子里的食物。

    小钰还正在说余龙飞欺负他人的事迹。

    墨姨几乎是用烦躁的口气把她们轰走。

    “小钰,这么大岁数的姑娘能不能懂点规矩!有些话不是你该说的。你爸上次骂你的话没记住吗?还有,不要总是偷拿厨房里的东西吃,一天天的,怎么就那么馋!还有小贺,这两天休息得差不多了,你今天继续照顾哲宁少爷。来来来,这是皮筋,你学学小钰,把头发扎好再上楼,绝对不要披头散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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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楼套房还是保持着老样子,简约静谧。

    贺屿薇发烧休养的这段时间,男护工睡在她之前睡的行军床上,负责守夜。但余哲宁的眼眶下已经有了一圈淡淡的黑眼圈。

    平时贺屿薇在他身边,余哲宁总是顾忌她是一个异性,有很多不便差使她的地方,可是真的换成男护工,他才醒悟到她的存在是多么善解人意。

    男护工确实能更轻松地能做一些重活,但做事粗手粗脚,半夜睡觉打鼾,早上扶他去卫生间前要自己先咳嗽几声吐口痰,平时走路时鞋底也会拖着地板,做什么事都得大声喊,并不能领会他无声的命令,还喜欢自作聪明地弄乱他的书桌,反应慢……

    诸多小毛病等等。

    他怀念另外的女孩子。

    “啊,你来了,休息得怎么样?”

    余哲宁看到贺屿薇出现后,发自内心地露出微笑。

    明明只是发了场烧,但再次见到余哲宁,贺屿薇突然变得有点不敢直视他似的,甚至很想捂住脸。

    她尽量保持着镇定,才说:“我很好。你呢?”

    “我也不错。”余哲宁顿了顿,笑着说,“奇怪,咱俩的台词像演电视剧似的。”

    贺屿薇也不禁笑笑。

    她很快就先投入工作,把余哲宁旁边床头柜的书依照习惯仔细摆好,再清理客厅里的一些杂物,倒水,将一切都恢复到平时不多不少又干净之极的样子。

    最后,她又轻轻走回到他的床边。

    余哲宁正用iPad看论文,平板屏幕的白色反光映照在他脸上,她弯腰把床前的拖鞋摆整齐,抬起头对上余哲宁的目光。

    他比划了下:“今天扎头发了?我记得,你以前总是扎着头发。”

    贺屿薇不由汗颜。

    自己的发型居然有那么多人关注吗?好像每个人都在批

    评她头发乱,她还以为,保持衣着和皮肤的整洁就够了。

    “记得高中的时候,老师让我坐你旁边,我当时还有点担心你讨厌我。”余哲宁扮了个鬼脸,“你从来不和我主动说话。”

    余哲宁首次主动提起他们高中共读的事,贺屿薇有些受宠若惊,忙说:“不是的。我是因为……”

    “因为?”他追问。

    “我当时觉得你像一个王子,不敢和你说话。”

    很坦白的回答,倒是让余哲宁的脸涨红起来。他用笑容掩饰:“你在嘲笑我吗?”

    贺屿薇却怔怔地看着他。

    也许是发烧的关系。

    很多尘封的记忆,就仿佛被一双手轻微地翻了下,露出曾经忽略的一面。

    贺屿薇虽然被安排了新同桌,但她对过于耀眼的人物向来敬而远之。很长时间,她也确实有刻意躲避大城市转学生的意思。

    直到某天放学,她留下来做值日,拎着垃圾,蔫蔫地往外走。

    路过校门口时,看到一个戴着□□墨镜的年轻男人向学校里张望。

    他,个子高,穿着一身像是西装但好像又没那么正式的铁灰色制服,让人警惕但又吸引人的危险气质。

    沉稳得不像学生,年轻得不像家长,健壮得不像教师。

    她刚瞥一眼,那人居然直直地回视过来。

    隔着墨镜看不到他的目光,贺屿薇却站定在原地。

    有的人,仅仅是站在那,就会忍不住想,她此生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他径直叫住她,先问是几班的,又问能不能把余哲宁叫出来。被点名的高中女生被这一系列流畅的指使弄得惊慌失措,幸好,有其他老师经过这条路解救了她。

    那么多年过去,贺屿薇早就忘记这件小事、包括制服男的长相和他短短几分钟的邂逅。

    但如今回想,她后知后觉地想,当时所遇见的墨镜制服男,绝对是余温钧吧!

    也是从那天起,她隐隐对余哲宁有了更多关注。毕竟有这样的人来找他,余哲宁肯定也不一般!乃至于……她悄悄喜欢上他。

    贺屿薇想把奇妙的境遇告诉余哲宁,但想到他们兄弟间的关系似乎有些奇怪,就又忍住。

    于是现在,她只能认真说:“绝对不是嘲笑你!你在班里真的是王子。不光是我,班里其他同学肯定也都这么想。应该说,不仅仅是长相,你整个人都很具有王子的气质。”

    她嘴里“王子”长,“王子”短的,越发让余哲宁不自在。

    “对、对不起。”贺屿薇意识到此刻的对话有些暧昧,简直像调戏他似的,慌忙道歉,“我习惯了一个人的时候自说自话。”

    越是寡言的人越是语出惊人呢。余哲宁也默默切换话题。

    “别说我了。听说这些年来,你没继续读高中,是因为一直照顾爸爸,两人相依为命?”

    “……嗯,”贺屿薇思考着,“……也不算是照顾他。”

    有一瞬间,眼前的女同学沉默了,整个人似乎蒙上一层沉郁的氛围。

    再继续问下去似乎不合适。余哲宁歉意地点点头:“不聊过去的这些事了。我下午还要去看电影,想要再和我看《哈利·波特》吗?这一次,别问我有没有朋友了,我说过了,你也是我的朋友。”

    贺屿薇这才仰起脸,用力点点头。

    ##########

    到了晚上,余龙飞又晃晃悠悠地来到余哲宁的房间。

    余哲宁正在教贺屿薇玩马里奥赛车。

    贺屿薇平生第一次玩电子游戏,根本不会握手柄,身体会随着画面而乱扭,还得扭头看着余哲宁操作。

    但两人的气氛很好。

    因为前几天的养病,余温钧默许厨房给她拨出一些高级食材。贺屿薇在她自己浑然不知觉的时候,囫囵吞枣地吃掉不少补品和营养补充剂,主要是从澳大利亚捞出来的海参和深海鱼胶。

    强药外加猛火,年轻女孩子的脸蛋儿顿时就嘭起来,整个人有了不少精神。她此刻穿着小钰给的旧粉红色毛衣,眉眼有几分盈盈之感。

    余龙飞走过来,大大咧咧地坐在她旁边:“盆栽姐,我带你玩一局。”

    他身上萦绕着一股强烈酒精味,贺屿薇一下子就蹦到距离他们几米远的位置。

    她脸色煞白盯着余龙飞。

    余龙飞把手高举过头:“靠,这一次就真的只是坐在你身边而已,什么都没干啊。”

    贺屿薇勉强解释:“我……我不能闻酒味。”

    “你鼻子还挺好。没错,我今晚和哥参加商会的宴请,多喝了几杯。”余龙飞哈哈大笑,翘着二郎腿,晃来晃去。“你怎么就不能闻酒味,难道说,前男友是个酒鬼?”

    “是我爸爸。”

    贺屿薇说这话的时候不复往日的唯唯诺诺,似乎在克制着什么强烈的语气。

    余哲宁和余龙飞便对视了一眼。

    余龙飞好脾气地说:“哟,那对不住了,我今儿确实喝酒了。你出门等着吧。我要和哲宁聊聊天。”

    这里是余家,不能因为佣人不能闻酒味就赶走主人离开。

    贺屿薇小声地道着歉。余哲宁也说:“没事的,你先出去吧。把空气清新器打开就好。”

    ############

    余龙飞因为酒醉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下午要跟着余温钧一起去个高新科技厂区进行企业家参观,他可不敢迟到,一路紧赶慢赶地催司机飙车到瑰丽酒店的门口,惊险地堵住哥哥的车。

    李诀坐在副驾驶座,看到余龙飞后无声地降下车窗,抬起手腕看表。

    迟、到、了——

    余龙飞很烦这个黑框眼镜男李诀。

    也不知道,他哥哥当初从哪个旮旯把这个凶神恶煞的少年捡过来。

    余温钧的四个公务秘书里,李诀是最年轻也最被委以重任的一位,一直被他带在身边栽培。

    余龙飞忽视李诀鄙视的目光,先把脸贴到黢黑的车窗上讪笑,最终,顺利地打开后门。

    他上车后赶紧先为自己的迟到开解:“哎呦哎呦,本来正点出门的,临走前被盆栽姐拉住,聊了几句。”

    后座的人没搭理他。

    余龙飞轻车熟路地扒出了薄荷糖,放一颗在嘴里:“我昨天晚上喝了两杯,跑哲宁房间找他玩。结果,盆栽姐当时就怒了。她说不能闻酒味。我就问她是不是有个酗酒的前男友,她说是的,喝酒的前男友经常打她。她还给他生了两个孩子……”

    这一通胡说八道中,余温钧转过头。

    余龙飞见到冷面哥哥终于肯搭理自己了,笑着改口:“嘿嘿,是她爸酗酒。小姑娘还挺可怜的。我也挺后悔推她进泳池的事了,哎呦,哥,你就原谅我吧,不也没闹出人命吗?”

    余温钧开口:“别再搭我的车。还有,离她远点。”

    “我懂我懂,那是留给哲宁玩儿的女人。”余龙飞忽略前半句,半真半假地抱怨,“你对哲宁比对我好多了,总把我打发到业务基础岗,我手边没人,得天天处理一堆破事。哥,我可要跟你说,舅舅他又暗搓搓地要我批一项借款……”

    余龙飞喋喋不休的抱怨中,轿车一路前行。

    开着开着,司机突然打开雾灯和近光灯,并稍微放慢速度。原来是车窗外飘起银色的颗粒。

    第17章 雷暴雨

    城郊的雪更为明显一点。不到半个小时,余家的伫立建筑物群就像是被粉饰过后蛋糕,表面被包裹上一层厚厚的白色糖霜。

    贺屿薇靠近窗户的时候,感觉到一股寒气。

    余哲宁也穿上黑色的羽绒服,一瘸一拐地站到露台上,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贺屿薇也哆哆嗦嗦地站在后面,已经很久没来户外了,第一感觉是冷。铁灰色的天空,鹅绒般的雪在飞旋。

    今天早上,她比平常醒得早,四肢酸痛,脸也有些水肿,原来是久违的月经来了。医生给余哲宁开的药里也包含止痛药,她问过墨姨,从中拿了两颗布洛芬吞下去,提前预防痛经。

    北风,瑟瑟地吹拂着两人。

    余哲宁看着远方落着白雪的松柏群,雪花梦幻般地坠落在他的肩头。

    “几号了?”他问,“马上圣诞节了吧?”

    贺屿薇轻声说:“等到圣诞节的时候,你的脚肯定就好得差不多了。”

    他们都知道,这句话是安慰。

    伤筋动骨一百天,哪里有那么快就好的。骨折的终点是精神科,虽然是骨裂,余哲宁感觉他也差不多快疯了。没有受过伤的人,根本无法感到行动不便的痛苦和不便,他已经开始烦躁得失眠了。

    凌晨两点,余哲宁拉着贺屿薇看一部纪录片。

    背景音是中文,很枯燥的中央台主持人腔调。她感觉自己坐在一间教室,趴在课桌上,老师在讲台上,照本宣科地说着一些极为标准极为正确、极为不可撼动的真理。她知道自己应该认真听讲,也知道自己开小差会被批评,但就是永远在走神。

    也不知道多久,贺屿薇再睁开眼,面前的屏幕已经黑了。而她发现自己的头居然正枕在余哲宁的肩膀上。

    以她的视线角度,看到余哲宁正在和别人的聊天界面。

    对方说:哎,你不要老是闷在家里不出去。我有个朋友特别想认识你,哪天出来玩的时候见见呗?我现在就给你发个她的照片。是个大美女。

    余哲宁快速地打字:不需要。我现在正和一个美女在一起。

    他的肩头一轻,贺屿薇坐起来。她低头对他道歉,说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余哲宁笑着说:“睡得都流口水了。”

    贺屿薇的脸整个就热起来,却也不反驳,用手背用力地擦嘴唇。

    余哲宁看她这副样子,不知道怎么有点心疼和好笑之外的隐约情绪:“我说你啊,做人太老实了。”

    她不明白。

    “唉,比如说你真的不必把自己家里的事情,像是你爸爸酗酒告诉龙飞。他嘴里可没什么好话——不要轻易地去信任人。尤其是,男人。”

    他莫名其妙地补了最后一句。

    贺屿薇咬了咬嘴唇:“即使是你,也不能信任吗?”

    余哲宁哑然。

    她被余龙飞弄得大病一场,却还愿意照顾他。如果为了她好,他应该放走她。

    ……可是,他现在需要她的陪伴和体贴。

    余哲宁为自己的自私而感到羞愧。他可不是什么“王子”,但又希望在她眼里,自己永远是“王子”。

    “还记得,我曾经拿张充和的照片,骗你说这是我奶奶吗?”余哲宁避开她的目光,微笑着说,“即使是我,也是会骗人的。”

    贺屿薇静静地吐出一口气,下定决心般从正面凝望着他:“你喜欢上栾妍的事情,总不会是骗人的吧?”

    余哲宁的表情立刻显而易见地立刻冷下来。他说:“……嗯,不是。”

    贺屿薇之后扶着余哲宁回卧室。

    他不再主动说话,她便也一直低着头。

    ############

    余哲宁第二次去医院的检查结果不错,确定了可以下床走路的日期。他脸上露出释然的表情。

    当天晚上,余温钧和余龙飞都来看望他。

    贺屿薇最怕遇见这两人,提前躲进自己房间休息。

    那本破旧的英文字典在小钰的帮助下,用胶棒重新黏贴好散落的缺页,但整本字典变得很脆弱,翻动时会发出可疑的沙沙声。

    与此同时,小钰也看到了贺屿薇在字典里用铅笔所写的whv。

    余家的佣人不少都跟着主人们出过国,小钰就去过澳洲、美国和南非,她知道,whv代表着澳洲或新西兰的打工签证。

    小钰并没有嘲笑贺屿薇的白日梦,相反,她夸奖贺屿薇对未来有规划。

    但很快连墨姨都知道贺屿薇打算出国务工。怪不得,小保姆整天捧着一本英文字典来回看,听说,余温钧还要给她指派一个英语教授辅导英语。

    墨姨对贺屿薇的态度更温和了。

    但是,贺屿薇依旧以一种很模糊的态度应对这些,总是用“好”和“没有”回答别人的问题,喜欢躲着人走。

    她最近多了一个奢侈的爱好,早晚洗两次热水澡。

    在以前,爷爷奶奶总要批评爱洗澡就等于爱打扮,洗澡时间长等于浪费天然气。但余家没人管这种小事。贺屿薇就能自由地洗澡了,

    她很喜欢花洒热水喷在背部肌肤的感觉。这让她觉得自己还在世界上好好地活着。

    除此之外,贺屿薇生活里的重心已经全是余哲宁。

    余哲宁是一个经常露出微笑的男生。但是,她能分辨出微笑后的不同含义,哪些时候他真的愉快,哪些时候仅仅是敷衍,哪些时候眼睛里有愤怒和沮丧。

    他是个二十出头的男人,有无限的精力,却因为受伤而无处发泄。她会给他的伤脚换药。大概是因为受了伤,身体的营养都在输送着伤处,余哲宁受伤的那条腿上长了又黑又长的腿毛。他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到底是娇生惯养的少爷,余哲宁在脱离双拐,恢复站立前,余家的家庭医生、康复师、营养师、护工、墨姨和贺屿薇就在他的房间里开了一个声势浩大的会,要确定余哲宁能下床走路的训练表和食谱。康复师也亲自去教导护工,每天晚上如何给余哲宁按摩肌肉,并让贺屿薇监督余哲宁锻炼跟腱部位。

    余温钧很忙,但他派李诀来旁听。

    贺屿薇不由想到,余温钧曾经答应过要给她找一个英语教师,但是,这件事好像就没下文了。

    她自然也不敢询问。

    墨姨最近又得了个食补配方,用黄瓜籽、生菜籽和黑芝麻打成粉,据说这是什么增加骨膜生产的偏方。

    余哲宁看到端来的黑乎乎东西就紧皱眉头。

    他受伤后,被迫吃了不少“促进骨骼生产”的偏方,而大部分都难以下咽。

    贺屿薇看着他痛苦的表情,颇为感同身受。

    爷爷奶奶都是教师,也都有教师的职业病,咽炎,家里常备润声茶。

    贺屿薇小时候也被灌了很多胖大海、百合汤和枇杷叶,那些东西不是茶叶,而是又酸又甜又苦混在一起的东西,超级难喝。

    余哲宁看到黄瓜籽和生菜籽犯愁的表情,她特别理解。

    但不喝也不行。

    贺屿薇就拼命想词鼓励他:“人的寿命是通过自己一点一滴的努力赚来的……我奶奶以前会用这句话安慰我。”

    “……呃,尹老师以前在班里讲话,也确实是这个调调。”余哲宁也想到那位超严厉的年级组长老太太,他随口问,“你以后也想当老师吗?”

    贺屿薇难得地否认:“不,我讨厌……学校,也不喜欢学习。”

    余哲宁一口气喝完偏方汁,苦着脸说:“你晚上早点下楼,陪我一起打游戏?”

    比起男护工,余哲宁显然更喜欢和她待在一起。虽然这不代表什么,但贺屿薇承认每次听到这种被强烈需要的话,内心都很高兴。

    她扬起脸,轻微地点一下头。

    贺屿薇洗完澡后提前来到套房,护工和康复师还在卧室里给余哲宁按摩。

    等他们走了,她再端来水。余哲宁喜欢喝圣培露的气泡水,但塑料吸管插进去总是会被瓶子里的水压弄得浮出来,贺屿薇不小心就把塑料吸管弄掉在他的膝盖上,

    余哲宁告诉她不用道歉,然而这对贺屿薇的内疚于事无补。

    穿湿衣服可能会着凉。贺屿薇思考了会,跑去卫生间拿了一把吹风机,对着他的裤子开始吹。

    当热风吹起的时候,余哲宁挑了挑眉。

    贺屿薇诧异地抬头,才意识到他俩的脸距离有多近,立刻又低下头。

    她能感觉到他在注视自己。

    “快圣诞节了,你想要什么礼物?”余哲宁突然就这么问,“咱俩互送圣诞礼物吧?嗯,礼物的价格不能超过200块。”

    贺屿薇连忙摇头:“怎么能收你送的礼物……”

    余哲宁继续说:“就当回到高中,做点高中生做的事。你曾经也和朋友交换过圣诞礼物吧。”

    她赧然地摇头。

    贺屿薇甚至从来没过圣诞节。

    余哲宁再轻轻笑

    了。

    “真开心,那我会是世界上第一个收下你圣诞礼物的人了。”他柔和地说。

    吹风机的轰鸣声很大,贺屿薇前段时间刚发烧,又来完月经,做任何事都有点力不从心似的。明明知道这是余哲宁为了不让场景太尴尬而进行的闲聊,可是此刻,她整个人又像是发高烧了。

    余龙飞恰好走过来,略微暧昧的气氛被打断。

    他眯着眼睛,看着面前的两人。

    余哲宁让贺屿薇扶着自己站起来:“对了,我曾经答应过她,要当着你的面给你一拳。”

    余龙飞冷笑:“你算老几啊,没名没份的少来烦我。”

    余哲宁冷笑转头说:“屿薇,你不然给我个名分?”

    余家兄弟间,一言不合就斗嘴且动手好像确实是常事。一眨眼的功夫,余哲宁狠狠地勒住余龙飞脖子,余龙飞却只是哎呦狂叫,并不用力反抗。

    “冤枉啊哲宁!我那天是真诚地想带她出去,买件新衣服穿,我可是问过墨姨,盆栽姐来到咱家后除了陪你去医院,就没出过门!你看看她那身衣服,都是别人给的旧衣服,她一个小姑娘整天跟你待在房间里别憋坏了。”

    余哲宁也是一愣。他的目光和旁边的贺屿薇交汇,她正担心地看着他们。

    “人家女孩子爱穿什么穿什么。轮不着你评论她。我明天正好也想出门去市里散散心,她也会跟着一起去。”余哲宁再说,“屿薇,明天咱俩去城里。”

    第18章 霜

    弓道馆里的人声喧嚣。

    下午场通常是属于儿童的体验课,虽然余温钧自己在包厢里,但远处孩子们的尖叫还是通过不密封的隔板传来。

    余温钧戴着黑色的鸭舌帽,盯着不远处“禁放空弓”的标志,上面千疮百孔的,是密集恐惧者最讨厌见到的景象。

    年初要飞开普敦去出差。

    耗时十多个小时的跨国飞行,是不怎么愉快的事,还得提前让玖伯把那里的别墅收拾出来。余温钧想着下个月的跨国出差行程,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但很快的,他抛却了杂念,稍微地眯着眼睛,随后把关注力凝结在手心——嘭,嗖,啪——

    远处的箭以一种利索但漂亮的弧度,落在黑色靶心。

    他握着粗重的弓箭,稍微换了个站姿。

    每到年末,余温钧日常杂事和公务都免不了堆积在一起。

    养这么大的宅邸是一笔很重的开支,世界上的好品味都是用金钱一口口喂出来的,像是家里窗帘和壁纸为了避免陈旧和脱落得五年一换,更别说每个月的鲜花开支和那个占地惊人的花园,和私人道路。

    相对的,家里装潢所有的喜好都是由余温钧做主。他会提前三个月和别墅设计师共同挑选软装细节,有时候拿不定主意,会交给余龙飞。

    很多人都以为,余温钧的个性会讨厌这种家庭主妇般琐碎的工作。但实际上,他并不反感。

    宅邸就像一个大型水族馆,余温钧耐心地维持着水质清洁和布景,每天回去欣赏一下,就能带给内心很大的安宁感。

    墨姨也会给他出主意,毕竟,家里的日常维护和清洁都是她来监管和负责,她就像个产品管理经理。而两人说着说着,她手机收到一个短信。

    墨姨在征得余温钧同意后看了,笑着说:“小贺说他们五点回来吃晚饭。”

    她说余哲宁和贺屿薇今天一起去城里购物。

    李诀便在旁边插嘴:“约会吗?”

    “只说出去散散心。好像是哲宁说要给她买几件衣服。”

    余温钧点点头。

    ###########

    今天这一天是怎么度过的,贺屿薇整个人有点恍惚。

    余家的停车场有两个,一个是在地下,一个则是在地面的正门露天停车场。当天是晴天,湛蓝的天空和刺目且淡淡温暖的阳光。也许是前段时间刚下完雪,空气也很好。贺屿薇扶着余哲宁上车的时候,他转过身,对她笑了笑。

    余哲宁说要去三里屯,车就停在三里屯的阿玛尼专卖店,他以娴熟的姿势进了店里,随后询问几句,店员就跑过来挑了两条小黑裙递给贺屿薇。

    贺屿薇随后才知道这些衣服是给自己。

    “那个——”她试着拒绝,“我平时在家没法穿裙子呀。”

    余哲宁挑眉看着她,贺屿薇便不敢更明显地拒绝,总害怕自己的怯生生会给他丢人,就硬着头皮拿到试衣间里。

    再出来后,店员告诉她:“哎啊呀,您穿这件裙子是真的好看,主要是身材特别好,又高又瘦的。”

    贺屿薇转过头,镜子里一个如同模特般的女孩子正穿着小黑裙,裙子的下摆展开像降落伞似的,小腿细而长,漂亮极了。可接着,她又低下头,刘海把她的脸颊挡住,变得平淡无奇。

    无论她怎么拒绝,余哲宁都掏钱买了这套衣服。

    车停在家门口,贺屿薇先跳下来。

    身后的余哲宁却摇摇头,拒绝她的搀扶。

    “今天打扮得这么漂亮,就别做保姆的工作了。我要去健身房做走路训练,不用你跟着。”他笑着说,“晚上你再来我房间,咱俩打游戏。”

    余哲宁和来接他的男护工走了,贺屿薇呆呆地站在原地。她在余家最熟悉的人除了余哲宁,也就是最近刚能聊天的小钰。这个点钟,小钰估计在准备晚餐,她可以去厨房帮忙。

    偏偏在时候,余龙飞又从家里的健身房那头走过来,只看到一个身材纤薄的高个小姑娘正在苦恼地发呆。

    余家的佣人们很多,但穿着统一的工服。如果是客人,会是谁?余龙飞看了半分钟,终于认出来人。

    “盆栽姐?”他立刻笑了。

    随着他的呼唤,贺屿薇像生吞下一只毒寡妇蜘蛛,从喉咙到后背都哆嗦了一下。

    她想假装没听见。

    但转瞬间,余龙飞就走过来。一个壁咚,把她压在墙面。

    余龙飞很新鲜地打量着眼前崭新造型的小保姆。

    试衣服的时候,店员给她化了妆。

    贺屿薇向来属于淡颜系,脸平整度很高,颧骨和眉弓纤弱,有着山峦般的端正平缓感,下半张脸倒是很精致。

    穿着校服时,她是个有气质的忧郁女学生。但步入社会后,厚重凌乱的头发、暗沉肤色和宽松懈怠的衣着,可以轻易糊掉所有的存在

    此刻,贺屿薇打了粉底,眉毛和睫毛被精细地勾勒曲线,涂了口红,整个人的内核也被微妙的点亮。

    还挺耐看的。

    至少,在只爱大美女的余龙飞眼里勉强算是一个女的了。

    “嚯,哲宁还真带你去买衣服了?不错嘛——”

    贺屿薇在余龙飞那种玩味和审视的目光里打了一个冷颤。她心想,不要慌,要冷静,手机在包里,偷偷用手机给墨姨打个电话求助吧……

    随后,余龙飞就在她耳边悄声地说:“盆栽姐,你——不会是喜欢上哲宁了吧?”

    就像藏在泥鳅堆里藏着一把匕首,在浑身上下那股黏腻恶心的感觉里,令人悚然的,见血了。

    贺屿薇立刻抬起头瞪他。只可惜,她即使瞪人也软软的。

    余龙飞欣赏着她的表情,笑着说:“你俩曾经是高中同学,这段时间朝夕相处下来对他产生一丝好感,倒也不意外。但是不要太上头,嗯?我们哥俩娶媳妇,只会找门当户对的姑娘。像你这么正经的性格,给他当情妇恐怕也过不了自己这关。你喜欢他可以,可千万表现出来,也别动真心。哲宁这样性格的男人其实很会伤人。他现在粘着你,只是因为他脚受伤,而你负责照顾他。这是特殊时期的依赖,不是爱。你明白吧?”

    贺屿薇被困在余龙飞的臂弯,原本是又惊又惧,听到这番话心底一

    沉。

    这些道理,她也明白。

    余哲宁对自己温柔,他们相处得很好,只是因为他本性就是一个体贴的王子,只是因为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遭遇,他不得已地依赖她而已。

    她并不特殊。

    何况,余哲宁早就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是一个叫栾妍的女孩子。

    可是……

    她也不能因此就否认,自己在他身边感到温暖的事实。

    作为回报,贺屿薇也只是想在余哲宁脚受伤的期间,陪在他身边,尽力照顾他。

    他是她的初恋,而初恋是她一个人的事,她不追求任何形式结果。她也没伤害任何人!

    贺屿薇想到这里抓紧着衣角,坚定地迎上余龙飞的目光。

    “我……听到你的劝告啦。”她一说出口,声音还是有点颤。

    “生气啦?”余龙飞随手把她裙子后没来得及摘的标签翻了过来,用手捏住她的脸颊,“老实说,我还不反感你的个性。而且,打扮打扮,这不是一个挺漂亮的小姑娘吗?虽然哲宁给你选的裙子有点老气了。阿玛尼副线也不适合你这年龄。下次,咱俩出去,我带你挑衣服。”

    贺屿薇拧开脸,反复地说着一句话:“真的不用了,真的谢谢你。”

    大概是意识到,难为情或挣扎会让余龙飞捉弄得越发来劲,贺屿薇这一次索性就当成木头人。

    她木木的,面对近距离余龙飞的脸,既没有很大反应也没很大的挣扎。

    余龙飞却兴致不减。

    “呵呵,我是把你当自己人才说这些话。那我问你啊,假如让你在家里随便选一个男的当男朋友,你选谁?选我,还是选哲宁啊?”

    贺屿薇看着他的卷发,双眼都失去焦距,只觉得心乱如麻和无语烦恼。

    她只想赶紧摆脱眼前的人,便小声地说:“那,我选余温钧董事长!”

    余龙飞被这反驳弄得呆住。

    几秒后,他爆发出一阵大笑:“谁?我让你选你还真敢开口选啊,而且居然选我哥?真是癞蛤蟆想吃月亮肉!你是哪头蒜,也不对着镜子照照!我就这么跟你说吧,你能名正言顺嫁给余哲宁的难度都没有能靠近我哥的难度高!我哥前几任女友们的脚丫子都比你美,家世好,学历高,你给她们当丫鬟都不配!何况你不知道么,他已经有未婚妻了,你喜欢我哥,你配吗?你发烧烧傻了吧!”

    贺屿薇却松了一口气,因为,余龙飞在大笑的时候终于放开她。

    但是余龙飞讥笑完,又觉得好奇:“这答案还挺新鲜的。你宁愿选我哥也不选我,为什么啊?说出个理由,我就放你走。”

    贺屿薇逐步地往后退,她被缠得实在没办法了,正色说:“我现在选谁有那么重要吗?反正到最后,你,我,任何厉害的大人物,我们整个人类,最终都会一无所有地在地球上死掉。这才是宇宙的运行规律。”

    余龙飞再次目瞪口呆。

    小保姆简直……绝了!这是什么阴暗角色的发言啊!

    而且,她还挺偏心,他们余家人都死光了,合着就余哲宁没死是吧!

    余龙飞的脸直接冷下来,用力握住她的肩膀:“不想在我家干了吧?也太丧了!你死就算了,世界上根本没人会在乎,像你这种一钱不值的东西,少来诅咒别人!还敢诅咒……呸呸呸!有没有人说过,你的性格阴沉到作呕?什么玩意儿啊!”

    出乎意料,像他们这种上流社会的人,比普通人都更深刻理解繁花易逝的道理。

    余龙飞平常高高在上的,但似乎很忌讳谈论生死,更在意别人说兄长的坏话。意识到这一点,贺屿薇的内心升起一股窃喜和解恨。

    也算找到这个恶人的软肋了。

    她面无表情地道歉说:“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出现在你眼前烦你了。余龙飞先生,我要回五楼了。”

    余龙飞是真实地感觉被卑微小保姆挑衅了,他额头青筋一闪,想起哥哥刚警告过自己,余哲宁身边需要佣人,所以要保证她人身安全。

    所以不能打她……

    但,她也是个女的。

    余龙飞眯着眼盯着她淡粉色的樱唇,刚要亲下去,就听到身后有人大声地叫贺屿薇的名字。

    是墨姨。

    原来,余哲宁在健身房的门口正好遇到余温钧和墨姨。他们正商量给这里重新装上新风系统,减少灰尘。

    余温钧多少也问了问弟弟对家里装修的看法

    余哲宁不像兄长那样在乎家里的装饰,更没什么兴趣,敷衍过去。

    他们结伴走进来,就正好看到余龙飞把贺屿薇压在楼梯上这一幕。

    墨姨最先赶过去,脸色很难看,但抿嘴控制了一下。

    她用力把贺屿薇扯到身边,开始连声夸赞,说着所谓人靠衣裳,贺屿薇这身新打扮倒真的有几分像豪门大小姐什么的。

    余龙飞也像没事儿人似的站起来,看到墨姨手上的装修单,就接过来:“哥,家里又要换装饰了啊?这次的窗帘选什么颜色,我屋里的自己挑。”

    余温钧目光先从旁边余哲宁蕴含怒气的脸上收回来,他内心玩味地啧了一声,随后颔首:“今晚把打样布料的单子给你。”

    与此同时,他对脸色煞白的贺屿薇勾了一下手。

    贺屿薇的目光却只追随着余哲宁,他正一瘸一拐地去捉躲在墨姨身后的余龙飞。

    墨姨推一下她,她才惶然地站到余温钧眼前。

    “跟我上楼。有话要吩咐你。”余温钧根本没看她,只对着余龙飞伸出两根指头,在虚空中一点,“龙飞,不要总让我看到你缠着她。再有下次,哲宁的助力车就轮到你用。”

    贺屿薇有个小动作,站立的时候喜欢双手在身前交握,很局促,很不安的姿态。她今天又穿着阿玛尼剪裁得体的小黑裙,站在余温钧身边,就像一个能力很差且战战兢兢的小秘书。

    余温钧嘴里说着维护她的话,但显然又一丁儿点都不把她当回事。

    这种反差感让墨姨和余龙飞都笑了,不过,他们不敢承认自己笑什么。

    余龙飞含糊地答应,随后又嬉皮笑脸地对余哲宁说,“别生气啊,我俩闹着玩呢!”

    余哲宁紧闭着嘴,很用力推了他胸口一把,两兄弟扭打成一团。

    第19章 阵雨

    贺屿薇小碎步地跟着余温钧走入电梯。

    起初,他俩都仿若静止般站着不动。

    电梯也是。

    余温钧等了会,低头看旁边垂头的女孩一眼,也懒得废话,掏出自己的卡而按好电梯的楼层。

    贺屿薇看他动作后一惊。

    她才想起,身为佣人是应该主动替主人按电梯键。唉,自己陪着余哲宁身边时,从来都很自然地先按的。

    贺屿薇轻声道歉,他依旧不吭声,她再悄悄地用余光打量一下旁边的人。

    余温钧的个子也很高,不过比起整个人所带来的压力,身高反而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如今,她已经回想起和这位威严的兄长短暂的一面之缘。但这段回忆无法给贺屿薇带来任何亲近感,想必余温钧也根本就不记得自己这号人。

    话说回来,那次在校门口见面的时候,余温钧已经做完脑部切掉手术了吗?

    贺屿薇胡思乱想的时候,电梯到了。李诀和玖伯正在等待余温钧,见到他俩并排站立时,都愣了一愣。

    余温钧没有走出电梯。

    他抱着胳膊,肌肉在花衬衫下有明显起伏,视线终于落到她的脸上。

    那是一道不温暖、不评判,但轻易就看透人想法的目光。

    余温钧没有多评价刚才楼下的小风波,也没有像余龙飞那样“告诫”她的身份——

    “明天下午三点,请的英语教授会来家里为你上课。从今以后,每周都会在相同时间开课,你也和哲宁提前确定好自己不在他身边的好时间。还有,龙飞再对你出言不逊……”他似乎思考什么,随后便说,“李诀,告诉她我的私人号码。”

    依旧是余温钧的风格,雷厉风行地下命令,吩咐完想说的

    话,转身走了。

    贺屿薇呆呆盯着他的背影。

    李诀耸耸肩,走进悬停着的电梯。他对她说: “愣着干什么啊,把手机掏出来。”

    这位黑眼镜秘书李诀对余龙飞的评价,和余哲宁和墨姨给出的词汇,很类似。

    ——哦,那位少爷就那个跋扈的狗德性。

    但,李诀接下来的话就不类似了。

    “下次他招惹你,你就自己支棱起来,做人别那么软蛋,直接抽他一记耳光。对一个王八蛋又不需要客气。”

    贺屿薇简直被震撼到了。

    身为同父同母的兄弟,李诀这句“王八蛋”不是也把余温钧和余哲宁一起骂了吗。

    李诀意识到后也暗悔失言,但,他也只是冷哼一声,推推眼镜。

    刚到余温钧身边工作,这位龙飞少爷同样整天看他不顺眼,屡次出言挑衅。最终,李诀忍无可忍和他打了一架。

    余龙飞从来不是善茬,李诀也绝非心慈手软之辈,他们那会还更年轻气盛。那一架,据说打得极为惨烈,七、八个男人都拉不住他俩。

    满地流淌的鲜血,据说还有半颗牙。

    “余龙飞和我住院了半个月。但是,钧哥夸我打得好,他还奖励了我一套北京的房子。

    李诀的年纪和余龙飞差不多,身为秘书,他平常说话举止总会刻意模仿着余温钧那种独特的平稳且没有语调的冷静姿态。

    但说到这件旧事,李诀明显压不住畅快和阴毒:“哼,我可最烦那种含着金钥匙出身还满身二世祖臭脾气的少爷了!非得弄死他们不可。”

    贺屿薇在旁听着,颇为悚然。

    李诀和余龙飞都绝对不算什么善人,彼此看不惯倒也不稀奇。但是,他们又明显对同一个人心服口服,言听计从。

    奶奶曾经说,恶人自有恶人磨,豺狼虎豹同一窝。

    身边能聚集这些危险人类,证明领导者也不是什么纯良之辈,他必然具有完全镇压性的手段,可以驱使这些人为自己做事。

    余温钧和她有过几次简短的交谈,态度不算差,但她清楚地知道,他的手就没软过,而心思之深很难揣测。

    还是说……果然是因为余温钧的脑子被手术切掉了一块吧?

    她沉思着。

    李诀看了眼这个弱不禁风的小保姆,摇摇头。

    “下次被余龙飞欺负了就告状吧。”李诀再给她出主意,“向余哲宁和墨姨说,是根本没什么用。他们治不了他。余龙飞全天下只怕一个人,而现在,你有他的私人手机号了。”

    贺屿薇没有智能电子工具依赖症,只在出门的时候才用手机。而里面的通讯录除了存着余哲宁、墨姨、司机、小钰的电话外,多了一个“aaa余董事长”。

    李诀再冷酷地补充一句:“建议你不到快死的时候,别打这个号码。”

    贺屿薇道谢后收起手机。

    不需要他提醒。

    她觉得,这辈子到死,自己都不敢主动拨打这个电话号码的。

    #############

    余哲宁独自坐在房间里看着窗外发呆。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贺屿薇走进来,她已经换下小黑裙,重新穿上余家的那一身工服,但,发型和妆容还在,整个人显得悦目极了。

    两人的目光对上。

    明明她才是被余龙飞纠缠的人,可在余哲宁的面前却仿佛感到一种巨大的歉意和抬不起头。

    余哲宁沉着脸:“龙飞前不久才把你推进游泳池,还害你发了烧,这事儿刚刚过了才几天,你就不恨他?还敢跟他聊天?还是说,你想成为余龙飞众多女伴里的一个?”

    贺屿薇忙解释自己刚才想去找小钰,不小心碰上他……

    他打断她,“我知道这事不是你的错,所以刚才已经狠狠打过龙飞。但他这人很难缠,而我现在脚受伤,也不能时时刻刻都保护你。所以——你以后也不要轻易离开我的身边,这样,他就找不到机会欺负你了。”

    余哲宁向来温柔,这是首次展露疾言厉色的一面。贺屿薇似乎被他的口气吓到了,不敢回嘴。

    余哲宁的手紧紧抓住助步仪,因为刚才的追赶,他的脚还在隐隐作痛,但脑子里就像坏了的视频放映器,仍然回荡着刚才的场景。

    ——余龙飞和贺屿薇亲密拉扯的姿态,他在远处看到时,内心仿佛被插了一根奇异且粗糙的木刺,那是很陌生却又似乎熟悉的感觉。

    余哲宁那一刻恼火极了。

    但与此同时,他敏感意识到,哥哥在旁边看了一眼自己。

    真讨厌余温钧那永远洞若观火的冷静视线。

    余哲宁想到余龙飞昨天醉后聊天后扔下的那句话——“你和那小保姆待在一起打发时间也没什么不好,就把她当个陪伴玩具吧,栾妍下周六就提前回来了,哥也能对你放心不是?”

    栾妍要回来了,她还是想和哥哥在一起吧……

    余哲宁自己迷茫了很久,等再抬起头,却发现贺屿薇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舒适的沙发后,花墙的阴影中,她的眼睛明亮和清澈极了。

    他也觉得刚才有点失态,此刻也只能强行笑说:“怎么?”

    贺屿薇低下头,不想让余哲宁看出她内心正因为他刚才的话产生得动摇。

    “我就是想说,明天要休假,因为要去上英语课。余董事长让我提前跟你说下,商量好时间。”

    余哲宁也想起还有这么一桩事,他说:“哦,我哥就是喜欢拉人上课……知道了。”

    轻轻关上门,贺屿薇才长舒一口气,紧抓着双手,熟悉的刘海儿盖住眼睛。

    余哲宁刚刚说,以后不要离开他的身边。

    “他只是把我当朋友。”她悄声提醒自己,尽力平静下来,不不不,不应该因为别人的随口一句话进行自作多情的延伸。

    贺屿薇再次深呼一口气,又想到明天被强制被安排的英语课,明天带字典上课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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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温钧请来的英语教授是来自北京外国语学院的。

    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姓高,戴着鲜红色的眼镜,看上去很严厉。

    贺屿薇原本以为,教学地点会在自己的房间或是在诺大宅邸里随便的一个空房间,但她看到墙面那巨大的纸风筝,连忙问李诀,自己可以使用余温钧的书房吗。

    李诀往旁边使了个眼色。

    余温钧破天荒地也在。

    他侧躺在那张看起来就极其柔软但更像是摆设的古董大床上,并没有脱皮鞋,正在看着手边什么厚厚的纸质文件。姿势看起来旁若无人,既不在乎别人来,也不在乎别人走,是个气定神闲的佛爷。

    高教授也看不惯他存在似的,直接就问贺屿薇:“他是谁,你的丈夫?”

    丈,丈夫?

    贺屿薇的小心脏被这个词都震得骤停了,头摇得像拨浪鼓:“是董事长。是主人。”

    主人这个词似乎有一种暗喻。贺屿薇说完后又想咬掉自己舌头,她脑子进水了吧,应该说是雇主或宅邸主人。

    余温钧的话却在远处响起:“教自己的课就可以。我在旁边休息一下,待会离开。”

    李诀也说:“高教授,您开始吧。”

    传说中的“英语私教课”,就在这种有点诡异的氛围中开始。

    高教授很负责任,她先花了10分钟,让贺屿薇做了英语的基础水平测试。

    写作和阅读的结果让教授露出赞许的目光,但是到了听力和口语环节,她的表情变了。

    “初中的时候没学过音标吗?”

    贺屿薇学过,但也学得很一般。

    不过,高教授也惊叹于贺屿薇的词汇量,当听到她是靠背字典学英语,更是连连点头。这年头愿意在学习上面用死工夫的孩子不多见。

    “你多大岁数?”“之前学过什么课本?”“为什么没读完高中?”

    高教授连珠炮似地发问。

    当教师久了的人,对话都有一种警察般的强势盘问感。但这种感觉又是如此久违且亲切,贺屿薇几乎情不自禁地就把自己的事情托盘而出。

    “因为家庭的一些原因,我辍学没继续读高中。当

    时家里没有电视没有杂志,只能背背字典。以前网上有那种中国小企业在亚马逊投放广告的英文兼职文案,我曾经试着去做了做,还赚过一点点钱。”

    高教授不反感有一问一、乖乖说话的小姑娘。而且,她也认定贺屿薇是那种因为贫穷而放弃学业的孩子。

    “想继续读大学吧?”

    出乎意料,贺屿薇摇了摇头。

    “爷爷奶奶是很想让我读大学,但我觉得……大学不适合每个人。比起动脑子,我其实比较喜欢做……体力活。”她嘟囔,“我这人只要学习,脑子里总会冒出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根本静不下心来。相反,做体力活,我就会很平静也很专心,更有效率。”

    教授被她说得微微发笑

    “现在的大学毕业生们一把抓,倒也不是谁都有能力做脑力工作者。再说,脑力劳动到最后,也都是拼体力。如今就业形势那么严峻,体力工作者上了岁数后很容易被取代,45岁的体力工作者很难找到工作。而根据研究表明,拿最低工资的劳动力有朝一日会被机器取代。语言,是思想的工具。我们要提高自己的思想……”

    课程的后半段,基本是高教授进行高谈阔论和行业展望中度过。

    她们两个人很快就把旁边的余温钧忘在脑后。课到中途,他也和玖伯离开书房。

    等课程结束,贺屿薇送高教授下楼。

    高教授上车前还说:“你既然背过字典,那就说明是脚踏实地的性格。女人要多走出房间,多去看看外面的大千世界。就算富贵滔天,你的一生也不能围绕着男人转,给他生儿育女,这种体力活也不值得。无论如何,你要先考虑自己……”

    贺屿薇懵懵懂懂点头。

    等她再独自琢磨着这段话,慢一拍地醒悟过来——教授是不是误解了什么?

    比如,把她当成一个业余时间,还想学习英语提升能力的金丝雀?

    贺屿薇不由结舌。

    高教授未免也太……瞧得起自己了。

    首先,她的姿色不配做“金丝雀”。

    其次,成长过程中,爷爷奶奶对她耳提面命,任何以色侍人的事是不长久的。她对男生没有任何吸引力。不过,余哲宁肯定不是那种只注重长相的人吧……

    思绪又转到余哲宁身上。贺屿薇稍微沮丧地拍拍脸颊,收回心。

    爷爷奶奶去世后,她原本以为不会再对世界产生任何喜悦或者爱的情绪,只想减少存在感,慢慢活着。除了自己,也没有能量去关注任何人。

    最近,她好像凭空生出一些少女情怀。唉,肯定是因为自己24小时都绕着余哲宁打转的原因。

    但是,感谢英语课!

    贺屿薇在余家的保姆生活,终于有了照顾余哲宁以外的其他重心。

    高教授在第二堂课带来的辅导课本居然是雅思,难度很高。而且她的教学风格很斯巴达,每次上课都会先考试,有时候是听力,有时候是口语。

    这两项都是贺屿薇的薄弱领域。

    从小到大,她被强硬安排过海量的补习课,这是属于教师子女的“福利”。没想到如今当了保姆,还得上什么雇主安排的“私教英语课”。

    贺屿薇只能安慰自己,无所谓,凑和学,毕竟等今后申请澳洲打工签证,学习英语肯定还是有一点用的吧。

    她的学习态度看似认真踏实,但隐隐有一种做100分的试卷只求糊弄到65分能让老师闭上尊嘴而别再烦自己的嫌疑。

    这股懈怠能糊弄高中老师,但每次都被高教授用纯正的bbc腔英语进行教育。

    不仅仅如此——

    “我是外研社负责编教材的主笔,平时在大学,只带研究生,知道请我出来辅导一堂课需要花多少钱吗?”高教授极为优雅地看着她,再伸出干扁的大拇指和食指,“两。千。块。”

    贺屿薇听到这个价钱时,陷入微微的窒息和绝望中。

    啊呜,余家是能发行他们自己的货币吗?

    自己根本就没那么喜欢学习,她可以选择不上这么贵的英语课吗,或者,她可以选择再被余龙飞推进泳池一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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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第一堂课的旁听,余温钧就没有再出现过,他好像也只是确认下高教授的水平。

    而她们的学习地点,从五楼转到了一楼的会客厅吧台。

    洁白的大理石桌面,一人多高的进口花束插在蓝绿条纹的法式花瓶里,粼粼发光。落地玻璃擦得很干净,远处是北方庭院内冬日沉沉的常青植物丛。

    高教授对这所宅邸的风景大为感叹,不过,她从贺屿薇嘴里根本就问不出什么。

    女孩子说自己是来这里当保姆的,除了学英语,也就眼观鼻鼻观心,不再聊任何私事。

    等高教授走后,贺屿薇总是会收拾桌面,把留下的橡皮屑擦干净,两人喝水用的纸杯子扔掉,再将一切恢复原状。

    她如今只在五楼和三楼套房里出没,自从撞见余龙飞后,连一楼厨房都不肯再去了。小钰来找她聊天,也就在三楼的走廊里说话。

    不远处的走廊,墨姨带着一队穿塑料鞋套的工人匆匆走来,他们是来清理建筑物表面灰尘的专业团队。

    她看到贺屿薇,聊了几句。

    “哲宁的脚怎么样?你坚持吃中药了吗?哪天再带你去抓一副——”

    贺屿薇为了中止墨姨的啰嗦,赶紧提出别的问题。

    二楼是客房和其他住家佣人房,余哲宁和余龙飞住在三楼,余温钧住在瑰丽酒店,但会来五楼办公和处理事情。地下是休闲室、泳池和健身房——那四层是空着吗?

    墨姨沉默了。

    贺屿薇看对方的表情,连忙说:“我不会再问了。

    “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墨姨告诉她,四楼目前是当图书馆和珍物收藏室用,南边的套房是给女主人准备的。目前摆着一些书画和陈列,还有,装着曾经他们妹妹的部分遗物。

    头一次。贺屿薇才知道余哲宁有一个逝去的孪生妹妹。

    晚上在余哲宁的房间,她忍不住多看了好久他的脸。

    白皙的皮肤,挺直的鼻子,笑起来褐色的小痣,温和的脾气。贺屿薇费力地想象和余哲宁五官相像的女孩子,但很难想出来。

    余哲宁也知道兄长给贺屿薇请了一个英语补习老师,提出让她念几句雅思口语。

    贺屿薇满脸通红地念了一段,他纠正了她几个词,便半开玩笑地说:“要不然,我也去旁听你的英语课?”

    贺屿薇内心顿时雀跃起来,赶紧掏出手机,想发个短信询问高教授。

    不过是开玩笑,她总是太认真。余哲宁笑着阻止,但看到贺屿薇的手机后就稍微一愣。

    贺屿薇如今用的手机,背壳处并不是普通的银白色金属,而是一层淡淡的,属于重金属独特华丽光芒。

    余哲宁认识的人之中,只有一人会面无表情地做各种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比如,他从不戴手机壳,而又永远喜欢把后盖镀上一层纯金。

    贺屿薇猝不及防就被抢过手机,再被余哲宁冷峻的表情吓了一跳。

    他低声问手机是哪里来的,贺屿薇不安地回答后,他再问:“我一直没问你,你和我哥是怎么认识的?为什么会答应他来照顾我?你是他的下属?你会定期向他汇报我的情况?”

    “不、不是的!你误会了!我和余董事长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付我钱让我来帮着照顾你。除此之外,他就说要帮我找个英语家教,还帮我付过一次中药钱,买过双鞋。啊,手机是他的秘书李诀给我的,我就用上了。你哥哥给了我他的联系方式,但我目前没有和他联系过!”

    七零八落的解释,但语气很坚决。

    余哲宁皱眉看着她。贺屿薇让自己的目光毫不闪躲。幸好,他相信了她,表情终于恢复到往日

    的温和。

    他思考片刻,就把手机还给她:“我相信你。不过,我哥答应付你多少钱的报酬?告诉我。以后会由我给你钱。”

    贺屿薇不由沉默了。

    那既不回答也不反驳的模样弄得余哲宁莫名心烦意乱,再次说:“听到了吗?你不准从他那里拿任何东西。以后缺什么,也都来找我要。”

    她才拧拧地回答:“我什么都不缺。即使……余董事长不给我钱,我也希望看到你的脚好起来。至少现在,我是自愿留在这里的。”

    贺屿薇说到最后,突然抬起头,余哲宁触到她那空洞,悲伤又明澈的眼睛后微微一惊。

    “我想把自己的立场表达清楚,”她用力地呼吸了一下,攥住双手:“我确实是余董事长找来照顾你的人,但对你家的事情和你家的钱都没有兴趣。比起这些,我希望你脚好起来。”

    等她离开的时候,所有那些东西,手机、工服,鞋子,多余的钱,包括她对余哲宁的情愫,一切都会被原封不动地留下。

    而现在,贺屿薇也只能笨拙地重复:“我只希望你好好的。对你不好的事情,我真的不会去做。”

    余哲宁也立刻道歉:“我也是。屿薇,我也希望你好好的。其实,我一直都想帮助你。当时你爷爷奶奶出事,正好我要转学回城里,很后悔没有为你做一点什么。至少,也能给你捐点钱。”

    换成贺屿薇稍微吃惊,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余哲宁嘴角那颗漂亮的小痣。

    两个人相处的时候,她会叫余哲宁的全名,而他也尽量平等的对待着曾经的高中同学。但这一刻,她突然知道他们的地位和人生并不平等。等他的伤好,余哲宁有自己的那条光鲜大路,而她也会回归原来的乏味生活。

    但——即便如此,她从来不渴求任何“帮助”。即使意识到跟他们这些人相比,她是多么渺小。

    小钰借她的日本少女漫画书里,女主角会为心仪男主角温柔地鼓励一句“你已经很努力了”而打开心扉。这绝对不是她。

    “……是哦。那,也谢谢你。”贺屿薇只是乖巧地回答。

    “不,刚才是我的话说重了。只是看到你用我哥的旧手机,有点惊讶而已,都怪我一惊一乍的。”

    余哲宁再次道歉,嘴角的小痣向温和笑容无限寂寞地延伸,他低头,看着自己依旧行动不便的脚,平静地说,“那天,你看到我哥和墨姨在楼下商量什么壁纸的事吧?其实,他们也在布置家里。栾妍三天后就要回国了,接下来,她会住在我家四楼的套房。”

    第20章 个别地区

    墨姨在第二天清晨把贺屿薇叫出来。

    主要是交代几件事,明天她和余哲宁去医院的时候,他的套房会进行大扫除和木地板保养、家具专门的除尘。会有宴会布景设计师及团队来布置他们的圣诞走廊,在此期间,请不要随意碰走廊里任何的涂料和装饰物。

    还有,宅邸会为栾妍的到来,举办一个欢迎舞会。

    贺屿薇只在漫画、书和电影里看过这个词,她很难想象中国人开什么舞会。

    余家的生意涉及到海外,对圣诞节很重视,而每到年关都有大大小小应酬的需要,迎接栾妍的舞会规模很小,但也会来60多人。

    宴会的准备工作早就已经在三周前紧锣密鼓地开始,从party的布置主题和选色,再到联系现场乐队,确定来宾数量,订制餐具,鲜花、食材,换地毯和灯光布置,墨姨已经要求余龙飞必须在车库腾出五辆跑车的位置以供其他客人停泊……

    墨姨还没说完,就被腰间滋滋啦啦的无线电call走,门卫说是运送木材助燃料的货车来了。

    每年十二月初,余家在他们的露天庭院里堆起一把巨大的篝火,白天黑夜,一直燃烧到元旦。

    其他佣人们忙得不可开交。

    除了贺屿薇。

    余温钧似乎吩咐过,她只需要做专门照顾余哲宁的工作,别的不需要掺合。

    虽然最近被高教授疯狂鞭笞着背口语,贺屿薇的小保姆日子过得依旧挺平静,偶尔透过窗户,看到庭院外确实又多了好多穿着橘色户外工服的工人,像蚂蚁一样不知道在施工什么。

    前一段时间生病受过余家照顾,贺屿薇也在力所能及的程度帮忙。厨房订购了三箱新鲜的水果,她负责验收重量和品质,并码放在冷藏室里。

    等贺屿薇从厨房忙完回来,看到余哲宁正试图自己站起来。

    见证别人受伤后,才知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不是假的。从石膏到支具到双拐到单拐到正常走路,怎么说都得三个月。

    余温钧专门为弟弟请了一个康复训练师,但余哲宁辞退了,坚持要自己去三甲医院的运动康复科。

    临近要准备宴会阶段,余家的三个司机都忙,贺屿薇又不会开车,李诀自告奋勇来担当司机。

    余哲宁有点意外。李诀虽然是秘书,但地位其实很高,除了余温钧没人能使唤得动他。

    贺屿薇没想那么多。

    康复训练既然是由李诀陪同的,她就在后面不紧不慢但又寸步不离地跟着。

    贺屿薇头发长得很快,发梢依旧有分岔,发色也有点枯黄,但已经梳得整整齐齐。她还是那副样子,除了照顾余哲宁对其他的事情都不在意,也觉得事不关己的态度。

    余哲宁在运动康复师的指导下重新练习腿部肌肉发力。李诀在旁边问医生各种信息。

    贺屿薇就坐在远处等待,从书包里那沓有关余哲宁的健康状况的文件夹中找出他的诊疗卡——上面写着他的身高体重出生日期等资料。

    她随便看了一眼。

    余哲宁的生日,是2月15号。

    贺屿薇再想到两人交换圣诞礼物的约定,开始犯愁——送他什么好呢?

    第一个想法就是织个手套。

    贺屿薇还挺喜欢做手工制品的,在农家乐当杂工时,就从坏了的中国结里抽了根绳子,给自己编出条粗糙的红绳手链。

    亲手制作的礼物,虽然有点土气和充满自我满足,可是,贺屿薇觉得比买东西更有意义。

    ……但,还是做两手准备吧。

    三天后,贺屿薇请小钰网购的东西到货了。她选择了一个游戏手柄,又买了六两羊绒毛线和编制工具。

    织坏了手套,就把游戏手柄送出去好了。

    贺屿薇在晚上拿着袋子坐到余哲宁面前,堂而皇之地算着起针,开始编织。

    余哲宁被护工搀扶着训练走路回来,他看到了她手里拿着的毛线,便笑着说:“这么老奶奶的爱好?你要是无聊,可以随意玩房间里的游戏机或者看电视哦。”

    她摇摇头。

    贺屿薇是很难分心做事情。如果玩游戏或看电视,会一门心思投进去,也就听不清楚余哲宁叫自己了。但织毛衣的话,倒是能比较从容。

    他们正闲聊,贺屿薇突然感觉身后掀起一阵颇为不祥的微风。

    她心里一个激突。

    这个气场……

    余家三兄弟里,余哲宁身上永远是那种高级洗衣剂和沐浴露所混合的,淡淡、好闻含蓄味道,余龙飞的身上会沾染各种女人香水味。剩下那位,除了在天台的那次见面,她每次在他旁边都情不自禁地屏气。

    余哲宁也抬起头,看到来人,他的脸色迅速冷下来。

    确实也就是余温钧走进房间。

    这位兄长还是老样子,走路不声不响,穿着花衬衫,基本不敲门。

    贺屿薇看到那双黑色皮鞋无声地停在身边,立刻哆嗦着把膝盖的毛线和针都拢在怀里,她头都不抬,用平生最快的速度直接退出房间。

    余温钧坐在旁边的小沙发上,等房间里只剩他和弟弟两人才开口询问栾妍回来的party,弟弟是否想出席。

    余哲宁垂着眼眸:“我无所谓,你是想让人欣赏我坐轮椅还是拄着双拐的样子?”

    “当晚有摄影师在。老规矩,咱们哥仨一起拍个合照。今年是坐着拍,你只要出现就够了。”余温钧耐着性子说。

    言外之意,就是不太管弟弟是横着出还是竖着出了。

    余哲宁语气嘲讽:“每年都拍这种家庭合照。唉,哥,你对家庭圆满这事还真的有一种特殊执念。”

    “如果我真的有那种执念,就会要求余承前也出镜。但,我早就已经过了那个天真阶段。”余温钧的目光扫到桌面,上面放着小钰给余哲宁制定的每周营养菜单,详细写着烹饪方法和食料产地,他说,“说起执念,爸这两年倒是开始热衷向别人介绍我是他的大儿子,像炫耀一块进口生牛肉。”

    余哲宁也想到父亲余承前那一种势利又想掩饰势利的软弱样子,很幽默地补充一句:“USDA认证,全球最高品质的生牛肉。”

    有那么一刻,余温钧略微展颜,是被弟弟逗笑了。

    兄弟俩似乎恢复了曾经极为默契融洽的关系。

    但这温馨的时刻又如同涟漪般很快地消失。

    “栾家应该和你的车祸无关。具体情况我还在查,但一定会给你个交代。”余温钧语气微冷,视线落在余哲宁的伤脚上,“目前,我对凶手是谁已经有了点大概猜测。”

    余哲宁却是说起另外的话题:“哥,你现在还是无法忘记Sarah吗?”

    他一眼不眨地看着哥哥。

    余温钧听到这个英文女名后,别说脸色,眉毛都没有动。

    他平静说:“‘忘记’这个词只限于形容重要事物。我身边总要有女人。但,女人本身并没有那么重要。”

    余哲宁皱皱眉,却还是说:“如果真的不重要,我希望栾妍回来后,你也能对她好好解释清楚。栾妍对你的前女友一直心有芥蒂。你……别把她弄哭了。”

    余温钧淡淡说:“哦,你是指什么时候?”

    男人间会懂得的隐喻话题。

    余哲宁感到自己的脸涨红起来,又尴尬又气愤,却一时语塞。

    余温钧目光如炬,射入到余哲宁的眼睛里:“哲宁,你到底还想因为女人的事跟我闹别扭多久?”

    还没等余哲宁刚要开口,余温钧再次掐断这个话题,带着点不耐:“算了,今晚来也不是想跟你说这些——二月份就要过生日,想要什么礼物?”

    余哲宁平了平气:“什么都不缺。腿伤了,明年也懒得过生日。我这受伤的人出现在家庭合照也不吉利。你不是最讲究风水?”

    “我当晚会找理由阻挡爸和舅舅参加party,估计是要落得不孝的名号,但不希望嚼舌根的闲人又说咱们兄弟不和。”余温钧干脆利落地说,“所以这事就这么定了?你会下楼参加party。”

    余哲宁的唇紧闭着。

    他哥的语气柔和一点:“哲宁,我正在跟你商量。”

    虽然说是商量,但余温钧的话没有置喙的余地。

    “好好养伤,我会给你包个大红包,还有,对自己的生日礼物有什么想法都告诉我,全部可以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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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兄弟说话的时候,贺屿薇正站在门口,和李诀大眼瞪小眼。

    “大姐。你就不进去泡杯茶?不是在农家乐当过一阵子服务员吗,怎么就永远没个眼力价啊?”

    面对李诀的质问,贺屿薇深深低下头。

    不像余龙飞,余温钧每一次在他弟弟房间里停留的时间都很短暂,说完正事立刻离开。她都来不及把茶叶拿出来呀。

    有幸喝过余温钧本人泡的茶后,贺屿薇合理地怀疑,任何闲杂人等泡的茶在他嘴里都像鱼缸里的腐水般难以下咽。

    余温钧今晚逗留的时间略长,但很快,他又不声不响地快速拐出来。

    她忙小声地打招呼:“……晚、晚上好,余董事长!”

    李诀瞪了一眼她怀里握着的毛线,跟着余温钧走了。

    贺屿薇拍拍胸膛,重新回房间,余哲宁正盯着手头的杯子。

    “我想去外面的花园里走走。”他冷不丁说。

    贺屿薇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一切,跟着余哲宁走下楼。

    刚出门,北风就像鞭子一样剧烈地在耳朵边甩动着。他们不得不走到隐蔽区,等着这阵风停歇。

    在余家待得这段日子,因为冬日寒冷和需要照顾余哲宁,贺屿薇几乎没有心情去户外走动。不,这些都是借口。她纯粹就是懒得出门。

    但贺屿薇也知道,余家有占地面地极大且精心布置的户外花园,还根据花草集中种类而分ab区管理。

    此刻他们来的是最近的A区,但黑暗中,只能看到一排石栏。

    “我啊,只是凑巧出生在这个家里。奢华地生活到现在,但早就厌烦了这个牢笼。”余哲宁冷不丁地开口。

    贺屿薇看着他。

    她注意到,他没有戴手套。

    “抱歉,不应该当着你的面说这些。我知道自己已经比其他人更幸运了,只不过,总有一天,我也会彻底地离开牢笼。”他坚定地看着远方,嘴里有团雾气。

    贺屿薇张开嘴又闭上。

    明明天气很冷,穿得也很单薄,但她现在内心有一种很奇怪的平静,甚至于,接近快乐。

    没有其他人能看到余哲宁脆弱的一面,只有她。

    她想到高中时期,自己和余哲宁,身份天壤不同的两个高中生,一起沉默地走回她奶奶家补习功课。

    贺屿薇不觉得她能帮上什么忙,但至少,她能静静地听他诉说烦恼。

    “那个,我能要你的微信号吗?”贺屿薇鼓起勇气问。她虽然一直照顾余哲宁,但两人居然一直没有交换微信。比起用手机,她宁愿对着他的眼睛说话。

    余哲宁答应了。

    他穿得御寒衣服很薄,但因为拄着双拐,行动也不方便。

    “好冷。还不如去三亚疗养院里对着大海躺着,”余哲宁说,“你也跟我一起去三亚吧?”

    贺屿薇的内心立刻有了变化,她迟疑地说:“……什么时候去?我只会待到一月份吧。”

    余哲宁却眯着眼睛,他哥哥的专车正在缓慢地驶离宅邸。

    围绕着巨大建筑物主体的是花型车道,周围种栽着细长的树,两边有装饰着小灯泡的路灯。

    车道的路灯平时只开到二级照明的亮度。

    但只要余温钧的专车驶进宅邸,他待在这里的期间,两排路灯总会像摩西劈海般撕裂黑暗般,把光照点燃到最亮。而晚归的余龙飞,经常也用这些路灯的亮度来判断哥哥在不在家。

    眼看着余温钧专车离开后,车道的路灯逐个变得暗淡的场景,贺屿薇忍不住感慨:“……好厉害。”

    余哲宁心想,在普通人眼中,这件事确实了不得,却听到她把剩下的话极小声说完,“……好厉害的低级趣味。”

    在自己家而已,至于把出行的架子摆得那么大吗?

    余哲宁嘴角的小痣微微上翘:“嗯……栾妍,第一次来我家也这么说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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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栾妍回来的日子,从早上开始,别墅的佣人就在车道的两侧拴好乳白色的轻盈气球,搭配着没有融化的残雪,感觉就像飞屋环游记里的一幕。

    整座豪华的别墅能脱离地心引力一路飞到天上似的。

    清早有理发师过来给余哲宁剪头发,到中午,他再去医院做运动康复理疗,下午回家的时候,余哲宁也换上西装。

    贺屿薇和男护工帮他穿上衬衫,再由她帮他系好领带。系领带的手法是墨姨教给她的,她对着枕头用毛巾打了无数次,但此刻系在他脖子上还是手腕微微颤抖。

    比起她,余哲宁有些心不在焉。

    今天是阴天,据说又会下雪。而迎接栾妍的派对是晚上七点开始。

    贺屿薇在搀扶余哲宁一起下楼前,赶紧回到房间,洗澡,梳头,然后重新穿上那一套阿玛尼小黑裙。

    面对余家给的名牌服饰,她并不抗拒。

    这是保姆工作内容里的一部分。他们装扮她,就像中学生用鳄鱼公仔装扮书包。

    有钱人总是希望服侍他们的人也打扮得得体有品位,这样就不会给人压榨穷人的印象。

    ——当然,余哲宁送她裙子,肯定不是这样。她默

    默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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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arty究竟是什么样的。

    贺屿薇的脑海中浮现出来的都是新闻上见过的政治家那类人穿着黑色西装举办派对的样子。光是想象一下很多人到场,就感到了很大压力。

    晚上六点半,贺屿薇搀扶着余哲宁走进客厅。

    她曾参与过一部分的宴会布置,但仍然被眼前的景象弄得眼花缭乱。

    分支吊灯比往常高出好几个亮度,原本的沙发和装饰品被搬走,天花板垂落了雪白的英国吊兰,剔透的水晶杯被叠成脆弱的山峰,亚麻布覆盖着桌面,有打着温莎结戴着手头的侍者分发着冰冷的香槟和极少却昂贵的食物。

    四处都是花香和香水味,浓得像是把空气凝结起来。

    落地窗边的是小提琴、大提琴和中提琴组成的室内乐队,演奏家们的指尖旋转出柔和的音乐。周遭是进口花的海洋,大朵的芍药在冬天里绽放,用紫色和柔和的粉色过渡着奢华的气氛。

    大部分男来宾的衣着并不过分精致,但面貌一看就非富即贵,少数的女宾也都四十上下。

    那些人样貌不同,但又有共同的气质。非要说的话,就是透着股高傲疲倦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

    那是权力社会的碾压感。

    余温钧也在其中。

    他穿着西装,没有打领带,内里穿着有艳丽桔红色叶子图案的灰色衬衫,正和几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们谈笑风生。李诀如影子般跟在他身边。

    余哲宁凝视着眼前的一切,贺屿薇听到他说:“真有我哥的风格。”

    余龙飞穿过人群走到他们面前。

    不论人品,龙飞少爷的皮相出众极了,窄腿西装男裤衬出漂亮修长的腿部线条,连T台上的男模特看了恐怕都自惭形秽。

    他面上挂着微笑,但一开口就是抱怨:“哥请的都是人啊?要不然是退休的部委,辈分比咱们大两倍,要不然就是和生意八杆子打不着的人。最关键的,请的服务员都是男的,场内一个年轻女孩子都没有,害得我今晚一直点头哈腰!唉,就不能请个小网红热热场子吗?”

    余龙飞端着酒杯这么一圈看来看去,矮个子里拔将军,陪在余哲宁身边的盆栽姐居然算是最秀色可餐的。

    起码,身材不错。

    但是,她没空理睬他。

    贺屿薇穿着阿玛尼的裙子,依旧戴着一层白色口罩,下半张脸捂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睛。

    从下楼后,她的注意力就全挂在余哲宁身上。

    他今晚用的助力车,需要一个个跟长辈打招呼。贺屿薇就在后面紧紧地跟着他,扮演一个合格的后勤人员。

    这是第一次看到余哲宁穿衬衫打领带。

    哇,好帅,她内心暗暗地想。

    虽然路过很多光鲜亮丽的人,但既没有评判他们的想法,也没有想融入他们的愿望,贺屿薇的眼睛根本就没有办法再看向其他人,

    余龙飞看着小保姆那眼睛几乎都粘在余哲宁身上。

    他从来没有被女孩子这么忽视过,颇为恼火,冷笑一声:“奇葩。”

    也就在这时候,宅邸的隆重大门再次被玖伯推开。

    余龙飞立刻给室内乐队的指挥打了个手势,让他们停止演奏。

    不远处的余温钧也放下酒杯。

    他从李诀手里接过西装外套穿好后迎上去,是很正式的迎接。

    这边的动静自然也吸引了余哲宁和贺屿薇的注意力。

    虽然有助力车,余哲宁目前活动依旧不方便,行动一段时间额头微微出汗。贺屿薇掏出餐巾纸递给他,余哲宁却轻轻地按住她的手。

    贺屿薇肩膀一抖。

    单独相处就算了,此刻在大庭广众之下,他触碰她,贺屿薇感觉自己的神经要错乱了。

    脚伤并没有损害到余哲宁的帅气,他背脊挺直,整个人显得器宇轩昂,她看着他,而他在注视着哥哥的方向。

    贺屿薇慢一拍扭头。

    周边响起热烈的掌声里,余温钧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握手,而在老者身后,一个穿着黄色无袖紧身低胸亮片礼裙的女孩子走进来。

    并不是刻板印象中的旗袍柔弱白瘦美人,相反,她有着漂亮的手臂线条,小腿肌肉也极其发达,拥有着一看就是频繁户外运动所留下的,太阳炙烤下闪着光的小麦色皮肤。

    她就像电影里的花木兰,眼影很重,头发眉毛稍微往上吊,周身带着股阳光和健气感。

    她坦然地对着众人莞尔一笑,再直直地准备扑进余温钧的怀里。

    ……差一步。

    余温钧把一束娇艳欲滴的红玫瑰交给她。

    这捧花,不失亲昵却又阻断了两人的距离。不过,栾妍还是踮起脚尖,隔空贴了贴未婚夫的面颊,似乎悄声说着什么。

    他眼睛低垂,似乎根本都不把她放在眼里,但行为上却又极其成年人作派地顺势搂住她的腰,有种令人心惊肉跳的霸气。

    整个画面就像好莱坞电影里的一幕。

    贺屿薇也顺着余哲宁的目光看去。那个漂亮得像猎豹一般的女孩子是谁呢?脑海里刚冒出这个想法,就自嘲何必多此一问。

    这当然是传说中的栾妍。

    余哲宁正一眼不眨地看着那两个人,目光中浮现一种可见的痛苦和嫉妒,以至于他根本无法掩饰。

    而四周的人,或多或少地往他们这个方向瞥一眼。

    贺屿薇把刚才没交出去的纸巾收回兜里,稍微扯一下他的衣角。余哲宁回过神般地摇一下头,掩饰性地对她笑笑。

    “那个,我们回楼上吧?”她轻声问,“已经拍完合照了,不是吗?”

    余哲宁心不在焉:“不着急。”

    她说:“那你需要吃的吗?我可以为你拿。”

    余哲宁没有回答。

    明明就站在她旁边,但注意力已经被远处的人夺走了,他整个人就像乘坐木筏,漂得离自己越来越远。

    也许拥有这种想法是极度自恋且可笑的,贺屿薇此刻心里想的是,她得保护余哲宁。

    是的,余哲宁绝对不能失魂落魄地站在这里,就像个纯粹局外人似的看着他哥哥和他未婚妻了。想起别人不怀好意的窥探目光,她的内心也极为刺痛。

    贺屿薇用力地抓住余哲宁的胳膊,把他带到更为僻静的角落。

    角落的花瓶摆着一株篮球般大小,开得极盛的帝王花,据说也是南非的进口花材,至少可以阻挡余哲宁复杂的目光。

    远处的室内乐队再次响起优美的小步舞曲,所有人都围着那一对金童玉女,欢声笑语地聊着什么。

    除了贺屿薇。

    她背对着一切喧嚣和热闹。很专注地看着余哲宁的表情。

    贺屿薇咽了一口唾沫,再次叫余哲宁的名字,想问没事吧。

    不,他绝对有事。不管嘴上怎么否认,余哲宁明显还是钟情于那个即将变成自己大嫂的女孩子。

    当贺屿薇意识到这点,肺部仿佛被抽走大部分的空气,她不得不拉下戴着的口罩,用力地呼吸着,同时,情不自禁地往余哲宁始终注视的方向瞥了一眼。

    也就在这时候,她居然和场上真正的男主角对视了。

    余家在庭院的中间升起了庆祝圣诞的巨型篝火。

    玻璃窗擦得极为透亮,以便宾客能欣赏在浓浓黑夜中的篝火。此时此刻,火焰正在一片一片地焚烧,又一点一点消弭,却仿佛王冠上那一颗永远在最中央被反复擦拭的红宝石,在漆黑和寒冷当中也永远不会殆尽和动摇似的。

    远处火焰的映衬下,余温钧低头瞧着栾妍端给他的粉红色香槟,下一秒,他突然毫无征兆地望向贺屿薇所站着的角落。

    那目光清醒得令人发颤。

    她退后一步,心惊地刚要细看。对方已经像国王一样从容地被众人簇拥着,和他美丽难驯的宠物们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