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和小白脸备婚的第六十一天

    冬雪到来之际, 学生们迎来了心心念念的寒假。

    游戏公会的成员们约定在寒假第一周的周六线下聚会,所有支出由公会的两个大人负责。经过连续一周的“讨论、否定、讨论”,他们重回第一天的选择, 吃烤肉。

    伏黑幸穿上毛绒绒的大衣和长靴, 把自己裹成一只行走的春卷。另外两个家伙,奶油咖喱酱和虎子, 一个穿着薄薄的卫衣,另一个穿着毛衣和薄外套, 不知冷暖为何物。

    伏黑幸恶劣地拖长声音,“敦君,你真的不穿裙子吗,这样会被看出来是男生的。”

    中岛敦脸上露出一丝惊慌,“可是甚尔先生也没打扮成女生呀。”

    伏黑幸冷着脸拍男人结实的胳膊,“他的体型穿裙子只会浪费布料。”

    她促狭道:“有甚尔一个人被发现就好了, 你要和他一起被大家孤立吗?”

    男孩惊慌地抓住衣摆,“这么严重吗?”

    他以为这只是一个小问题!

    伏黑甚尔一左一右把一大一小拎出门,“走啦走啦, 这么冷的天, 谁会穿裙子啊?”

    伏黑幸欺负小男孩的诡计没能得逞,遗憾地叹息。

    这是中岛敦第二次出门,哪怕有伏黑幸的裙子威胁在前,快乐依旧占满了他的心房。

    他们走路到车站, 坐公交车到站后转电车, 用时接近一个小时,居然是第一批到达烤肉店的。

    为了抵抗寒冷的冬天, 烤肉店里开足了暖气,人一踏进去, 整个身体都温暖起来。

    伏黑幸挑了一张足够容纳六人的大长桌,有两个烤肉盘。她拍好照片发在群里,提示群友们,“我和虎子、奶油咖喱酱已经到了,迟到的人下次游戏要迭debuff哦。”

    琉璃子在群里发言:“可以肯定,那个人不是我。”

    伏黑幸抬头。棕色短发的女孩笑眯眯地站在长桌跟前,眼下有一点泪痣,是一个标准的美人胚子。

    “我是家入硝子,也是琉璃子。”女孩自来熟地在伏黑幸身旁坐下,“你是幸太郎吧,请多指教。”

    伏黑幸有些惊讶,“我还以为,你们会把我认成‘奶油咖喱酱’呢。”

    “我早就知道幸太郎是女生,奶油咖喱酱是男生了。”家入硝子解开围巾,满脸稚气的女孩说着老成的话,“奶油咖喱酱能和天上天下那种人吵起来,看他们吵架的措辞,是两个幼稚的男生无疑。”

    她一转头,看到伏黑幸另一边乖巧坐好的虎子,“虎子有时候会用错自称,加上有奶油咖喱酱的前车之鉴,我也猜到了,虎子是男孩。”

    “好可惜,”伏黑幸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我以为能吓你们一跳呢。”

    家入硝子扬唇微笑,只有这时候,女孩才显出一点学生的天真气质。

    “这是送给你和奶油咖喱酱的新婚礼物。”她递过来一个包装精致的礼品袋,“祝你们新婚快乐。”

    “谢谢。”伏黑幸收下礼物,“快点菜吧,先到的人有优先点菜权。”

    “真的吗,那我想要一杯冰啤酒!”

    瞬间现了原形,她果然不是乖乖小孩那挂。

    伏黑幸微笑,“不行,啤酒不行,冰饮也不行。”

    伏黑甚尔找店员要了六条围裙,等他过来时,伏黑幸两边已经没有他的座位了。

    他眉头一抬,家入硝子朝他无害地笑,中岛敦拘谨地并拢双腿坐好,当作自己没看到大人凌厉的视线。

    伏黑幸闷笑,“你就坐对面吧,正好和天上君好好交流感情。”

    她恶劣道:“我相信笼屉会居中调解的。”

    或者拱火,她很好奇笼屉会站哪一边。

    到了用餐的高峰期,烤肉店里的人越来越多,游戏群的第五人姗姗来迟。

    个子很高的男生在烤肉店门口张望。他的黑发在额前梳了一个很奇怪的刘海,提着一个礼品袋,看气质,是很受女生欢迎的类型。

    家入硝子高兴地冲他招手,“我们在这边!”

    男生走近长桌,目光先是从家入硝子、伏黑幸和中岛敦身上依次掠过,再放到一个人坐一边的伏黑甚尔身上。

    “原来如此,”他了然道,“这个不受欢迎的男人就是‘奶油咖喱酱’。”

    “哈?”伏黑甚尔怒道,“你很狂妄啊,小子。”

    “夏油杰。”男生无视了伏黑甚尔,和另外三人交换姓名。

    他挑剔地看了看,在伏黑甚尔旁边坐下。“因为幸太郎很受欢迎,所以我想,场上最受欢迎的那个人应该是幸太郎。”

    伏黑幸羞涩地半捂住脸,“谢谢你的夸奖,你果然很讨女生喜欢。”

    “才不。”伏黑甚尔恼火地说,被众人一致忽略。

    游戏公会里只剩下天上天下没有到场,下次游戏时他的debuff已然挂在头顶。这不是大问题,反正他也没赢过几次。

    场上仅剩的位置在夏油杰旁边,和伏黑甚尔隔了一个人。服务员送来炭火,将点好的肉和饮料依次摆上桌。

    在众人等到不耐烦前,本场聚会的大轴终于登场。

    白发男孩走进店里,双手插兜,蓝得透亮的双眸漠然地扫视一圈。

    伏黑幸一怔。

    居然是他,她在拉面店门口见过的奇怪男孩。

    伏黑甚尔抽筷子的动作也是一顿,眉毛压低。旁边的夏油杰感受到摄人的气势,他扭头,伏黑甚尔已经不再朝白发男孩的方向看,手里紧紧抓着烤肉的夹子。

    白发男孩的目光很快锁定角落里的一群人,他第一个看的是正面朝他坐居中位的夏油杰,第二个看的是夏油杰边上的伏黑甚尔。

    他捏紧了口袋里的双手,吊儿郎当地晃过去,不客气地一屁股在夏油杰身边坐下。

    “呦,你们来得好早啊!”

    在大家开口前,隔着夏油杰,一句话越过山头,“是你来得太晚了。”

    说话的人是伏黑甚尔,他若无其事地放下烤肉夹。夏油杰茫然地发现金属的夹子上印着扭曲的指印。

    “你们这不是还没吃吗,大家不会介意的,”白发男孩自来熟地搭住夏油杰的肩膀,咧嘴,“对吧,笼屉?”

    伏黑甚尔冷笑,“在勾肩搭背前,先进行自我介绍吧。”

    不愧是天上天下和奶油咖喱酱,一到场,人都没认全就开始嘴上交锋。

    伏黑幸看看暗自咬牙的白发男孩,又看看浑身紧绷的伏黑甚尔,以及中间倍感疑惑的夏油杰。

    她小心道:“你们要不要先来一个自我介绍?”

    “五条悟。”白发男孩说。

    他一拍夏油杰的肩膀,“夏油杰。”

    又一指家入硝子,“硝子。”

    轮到伏黑幸,迟疑,跳过。

    轮到中岛敦,迟疑,跳过。

    伏黑甚尔……没有,没有反应。

    家入硝子“哇”了一声,“你是变态吗,居然偷偷调查我们!”

    夏油杰轻飘飘抬手,扫掉五条悟的手,“但是他不知道伏黑先生和伏黑小姐,她们更好调查,不是吗?”

    五条悟露出爽朗的笑容,与他进店时的冷漠截然相反,“因为幸太郎在给我通风报信,吓到你们了吧。”

    伏黑幸迷茫地指向自己。

    幸太郎,我吗,我给你偷偷递情报?

    五条悟向她眨眨眼,理所当然道:“对啊,不然我怎么会知道你们的名字。”

    他看向和自己相似配色的中岛敦,“你一定就是……”

    “中岛敦。”年幼的男孩丝毫没察觉到他的套路,自报家门,“这是幸小姐。”

    五条悟抽出筷子,“这就搞清楚了吧!快烤肉啦,我要饿死了。你们有没有点甜品?”

    游戏公会的第一次线下聚餐在奇怪的氛围中拉开序幕。

    烤肉躺在滚烫的铁板上,滋滋冒油,肉香四溢。蔬菜被众人扔到一边,无人问津。碧绿的叶子上滚着水珠,起到装饰餐桌的作用。

    家入硝子低声和伏黑幸说话,她们讨论的中心话题不是女生的悄悄话。

    “就给我点一杯啤酒嘛,不要冰的也可以。我可是千杯不醉的酒豪哦。”

    伏黑幸给她分了一块烤肉,笑容不变,“不可以,我给你点了果汁。”

    中岛敦满心期待地守着烤盘上的肉。他最想吃的牛排在另一处烤盘上,离他很远,他衡量了一番手与牛排的距离,又小心地观察讨价还价的家入硝子和伏黑幸,恋恋不舍地收回黏在肉上的眼睛。

    一双公筷出现在他的碟子前,落下一块喷香的牛排。夏油杰面不改色,“你还想吃什么,我可以帮你夹。”

    一边说,他一边取过扭曲的烤肉夹,把剩下的牛排分配到中岛敦这边的烤盘上。

    虽然外表不显,他是一个很会照顾的角色,能细致地观察到他人的需求。

    餐桌上唯二的不和谐因素在夏油杰一左一右,不能影响到他分毫。

    伏黑甚尔夹起一块肉。

    啪!一双筷子拦在他前面,飞速夺走他的猎物。

    他的眼睛一转,落到五条悟得意洋洋的脸上。

    幼稚。伏黑甚尔不屑地轻哼。

    他夹向次级目标。

    啪!他的筷子又被拦住了,五条悟吃得腮帮子鼓鼓,向他挑衅地一挑眉毛。

    伏黑甚尔眼睛微眯。

    啪!啪!啪!

    接二连三的交战发生在烤肉的餐桌上,筷子与筷子不断接触、交错,迸溅出激烈的火花。

    那不是两双筷子,那是两把刀!

    伏黑甚尔战意高昂,五条悟斗志昂扬,两人夹着中间的夏油杰交手,谁也不让谁。

    夏油杰筷子上的和牛受到波及,落到桌上。

    他缓慢地、缓慢地,展露出温和的笑容。

    “你们给我适可而止!!”

    暴怒的刘海男孩一手一个,抓住旁边两个骚乱来源的脑袋,“不好好吃饭,就站在一边看我们吃,好吗?”

    五条悟小声且兴高采烈地应道:“好的,夏油园长!”

    伏黑甚尔看了一眼面露威胁的伏黑幸,不悦地哼哼,“哦。”

    餐桌上再度恢复平静,伏黑幸终于等到大家能和平相处的时刻。她松了一口气,放下筷子离开。

    烤肉店里没有厕所,有需求只能去一条街外的商场里。伏黑幸没走出几步,听到背后传来毫不掩饰的脚步声。

    她回头,有些惊讶,“是你啊,悟君。”

    她以为是伏黑甚尔跟上来了呢。

    男孩慢悠悠地迈着步子,表情非常自然,“顺路而已。”

    伏黑幸和他走在一处,稍作思考,找了一个话题,“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吧?”

    “以前没见过,最近见过。”白发男孩说。

    他的语气有些微妙,伏黑幸听出来了。她道:“我觉得你和上次见面时不一样了。”

    她再次打量五条悟,确认除了衣着外,他的长相与之前相比没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伏黑幸不确定道:“感觉你的气质变得更难琢磨了,有可能你对朋友和陌生人不是同一种态度。”

    “朋友?我们算是朋友吗?我们只是在网上一起打过游戏。”五条悟问,他的声音开始带上一丝变声期的沙哑,却凉透了,像淋过一夜秋雨。

    “可能算吧,每个人对‘朋友’的定义都不同。”伏黑幸说,她对他突然展现的冷漠视若无睹,“按我的定义算,我们是朋友。”

    五条悟没表达赞同或否认,他的年龄太小,普通人在这个时间段正享受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所以伏黑幸以为自己的感知错了,他

    心里不应该有疲惫和倦怠。

    他们走过一条街,走进商场,距离不超过三步,如同一对关系不错的朋友或者亲戚。

    五条悟突然道:“也许,问题的关键在你身上。”

    他的脸彻底转向惊讶的伏黑幸,蓝色的眸子犹如瑰丽的万花镜窗口,无数碎片在其中翻转,拼凑成截然不同的图案。

    他有一双很特殊的眼睛,这双眼睛让他与世界上其他所有人都区分开来,让他变成另一种生物。

    但在伏黑幸眼里,他只是一个唠唠叨叨的小孩子。

    五条悟缓缓道:“你相信世界能重头再来吗?”

    第62章和小白脸备婚的第六十二天

    世界能重头再来吗?

    这个世界存在“鬼怪”, 存在科学无法解释的灵异事件与诅咒。既然如此,某个人的重生也是可以理解的。

    伏黑幸道:“为什么不相信,人无法获悉所有的真相, 重生恰好在我的知识盲区里。”

    男孩煞有介事地点头, “听上去很有道理,你果然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商场里人来人往, 没有人注意他们谈话的内容。

    伏黑幸偏头,打量男孩雪白的发顶。不知怎么, 在和五条悟的相处中,她没有把他当成一个小孩,哪怕对方表现出好笑的幼稚。

    也是。如果真像五条悟所说,他是自未来重生而来的话,他的年龄说不定比伏黑幸本人都要大。

    伏黑幸煞有介事道:“五条君的真实年龄比现在要大很多吧?”

    目前尚未抽条的白萝卜深沉道:“比你要大哦。”

    “既然如此,”伏黑幸顿了顿, “成年人五条君,装作小孩来骗饭钱不好吧?”

    她可是作为成年人承诺请公会里的一群小孩吃饭,假小孩不算小孩。

    故作高深的稚气脸庞顿时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哎呀哎呀, 刚才我都是开玩笑的。”

    伏黑幸眯着眼睛观察,“前后反差太大了,五条君。”

    五条悟的脸鼓成包子。包子脸嘟囔道:“小孩子不就应该有特权吗?”

    不再继续顶着小朋友的皮囊卖萌,五条悟伸手, 理所当然地报出一串数字。

    “这是我的电话号码。”他说, “要是你想知道世界上一个周目那家伙做了哪些事情,你可以来问我。”

    伏黑幸敏锐地意识到“那家伙”指代的是伏黑甚尔。而五条悟准备告诉她的事情, 在他的视角里一定不是好事。

    她下意识记住了那串数字,维持表面平静地抱怨道:“听起来像是手机上会收到的廉价诈骗短信。”

    “你可以把我当成占卜未来的预言家。”白发男孩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副墨镜架在鼻梁上, “预言家是无敌的!”

    他真的很记恨上次他们玩狼人杀时的事,一直到现在都记得。

    伏黑幸若有所思,“这样看来,你的上一周目里,我并没有获得很好的结局。”

    墨镜的缝隙里透出一双蓝色的眼睛。他说:“不是所有人都会获得好结局。假如你有了心理准备,欢迎随时来找我。”

    几分钟后,伏黑幸和五条悟离开商场。她一眼就望见马路边站着的一个男人。对方靠墙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姿态,实则密切关注商场门口的动静。

    见到两人走出来。伏黑甚尔挤到两人中间,不找痕迹地别开五条悟和伏黑幸的距离。

    “里面太闷了,”伏黑甚尔找借口,“我出来透透气。”

    伏黑幸拍拍他的胳膊,一句话戳穿他的谎言,“你今天只穿了一件卫衣。”

    五条悟发出一声响亮的嗤笑,“离不开老婆的男人,哼。”

    伏黑甚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高傲地抬起下巴,“你懂什么小屁孩。”

    他挥手做出驱赶的动作,“去一边玩你的泥巴去吧。”

    五条悟冲他做了一个鬼脸,对伏黑幸道:“像他这种男扮女装的大叔,心里十有八九都是有点问题的。我建议你早点擦亮眼睛,一脚踹开三无小白脸。”

    在这方面的问题上,伏黑幸向来诚实。她不好意思地挠脸道:“实际上,我就是甚尔的金主。”

    伏黑甚尔动作浮夸地搂住伏黑幸的肩膀,冲五条悟挑衅地杨眉,“嫉妒了吧,小鬼。”

    五条悟恶劣地攻击:“像你这种的恶人脸大叔,是不会在女性群体里受到欢迎的。你就等待被温柔花美男取代的未来吧,等你流落街头的那天,我一定会蹲在你对面大肆嘲笑的。”

    两人越说越大声,激烈的争吵引得路人纷纷瞩目。伏黑幸头疼地捂住耳朵,“好了,住嘴!”

    一黑一白龇牙咧嘴,狠狠地哼了一口气,扭头朝两个方向撇去,幼稚得令人发笑。

    三人回到烤肉店,夏油杰和家入硝子烤好的肉已经堆满了一个盘子。比起另外两人天生气场不合的斗争,烤肉店的三位相处得十分融洽。

    中岛敦埋头苦吃,他是在场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因此格外受到照顾。夏油杰与家入硝子的友善为他融入人类社会,无疑开了一个好头。

    伏黑幸暂时没有心情去享受美食。五条悟的话确实在她的心上留下了痕迹,使她的思维漫无边际地发散。

    一样东西在桌底下蹭了蹭她的脚。她低头看去伏黑甚尔的脚尖嚣张又隐秘地摆了摆,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动物。

    而它实际上不是可怜兮兮的幼兽,是一只蛰伏的怪物。

    她一直以来都知道这个事实。伏黑甚尔不是一个好人,他拥有的力量能够对他人造成极大的破坏。他并不是正义的主角。

    她无声地吐了口气,现在想再多都只是自寻烦恼。

    五条悟的电话号码像一个等待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伏黑幸不知道盒子里藏着的是什么,

    好在游戏公会的线下聚会依旧是圆满的。几个真正的小孩对成年人和伪装小孩的成年人间的暗流涌动并不知情。

    中岛敦兴奋地与新结识的哥哥姐姐们告别,他们约定明天在游戏里见面。

    夏油杰颇有礼貌地向请客的伏黑幸表达了感谢。

    家入硝子叮嘱伏黑幸到家后一定要记得及时拆开她的礼物。

    五条悟自来熟地缠上夏油杰与家入硝子,十分自然地混进两人中间。三个外表年龄看上去差不多大的少男少女很快决定了接下来去电玩城打游戏。

    伏黑幸总觉得他与另外两人表现得过于熟稔了。或许在其他人遗忘的世界里,他们三人有过非同一般的羁绊与纠葛。

    这本该是美好的一天,与重生这样荒诞的可能丝毫不沾边。

    她和伏黑甚尔、中岛敦走在回家的路上。冬天的风很冷,吹得她缩起脖子。伏黑甚尔很自然地向她伸出手,“要我背你吗?”

    伏黑幸一愣,“啊?”

    伏黑甚尔理所当然道:“我背你们跑回去,你戴好帽子,大概只用几分钟。”

    中岛敦眼露期待,“那我呢?”

    伏黑甚尔故意做出挑剔的神情,上下打量一番,勉为其难道:“我可以把你提在手里。”

    中道敦表情一垮,很失落,“哦。”

    伏黑甚尔对失落的小朋友邪恶一笑,“你也可以选择自己跑回去。”

    中岛敦的表情愈发沮丧,几乎是眼泪汪汪地掉头看向伏黑幸。

    伏黑幸终于“噗呲”一声笑出来。她明白了。这两人正在用自己的方式逗她发笑。

    见她展露笑颜,黑白的师徒也露出了松快的神情。禅院甚尔整理好她的衣领,不让一丝冷风透进去,低声说:“要是你不喜欢,我下次可以当做没看到那个白头发的傲慢小鬼。”

    伏黑幸明知故问:“你很讨厌五条君吗?”

    伏黑甚尔意味深长的眼神划过中岛墩的脸。男孩明智地后退两步,“我去四周看看。”

    说完,他快步赶到两人前方,装模作样去看公交车的路牌。

    伏黑甚尔则是不自在地撇头,“我和他算是有一些交集。”

    伏黑幸了然,“不愉快的交集。”

    伏黑甚尔道:“你不明白他的地位。那是一个生来就站在咒术界顶点的家伙,无论他本人是怎样想的,咒术界那群老东西都将他供成了高高在上的神。”

    “神不需要考虑蝼蚁的想法。”他自嘲地一笑,“何况是我这样的猴子。”

    伏黑幸已经很多次从他那里了解到了咒术界的事。她并非局中人,好像不管从哪个角度分析都不够客观,可她没打算客观。

    那里让人不幸福,不幸福的地方就需要清洁和整理。人类无法违背人性。追求幸福就是人的天性,人性的根本。

    “这么说,五条君似乎很强。”伏黑幸道。

    伏黑甚尔看向前方的中岛敦,道:“恐怖的再生能力、超强的爆发力、压倒性的速度,还有危机时刻能爆发的兽性。你可能觉得白虎小子的能力已是天之骄子。”

    “而和五条比起来,他不过是萤火见月。”

    嘴上再如何不甘与狂妄,伏黑甚尔心中对五条悟的实力却有着极为客观的估计。而越是客观,就越是能领会到这份强大代表着什么。

    代表咒术界的规则无法抵抗。代表咒术界的歧视链无法撼动,代表他的人生在咒术界毫无意义。

    这份仇恨并非毫无来由。它不是指向五条悟本人,而是指向五条悟身后那个不善待他的鄙夷他的贬低他的世界。

    伏黑幸问:“假如有一天,你拥有和五条君对决的机会。你认为战胜他,能赢回你的尊严吗?”

    伏黑甚尔陷入了沉默。

    是的,他明白的。

    战胜了一个五条悟又怎么样,咒术界自然会推出下一个五条悟,下下个五条悟,下下下个五条悟。他们永远会不断推上来一个强者作为自己的挡箭牌,* 就好像海浪周而复始地拍打海岸。

    伏黑幸道出了残忍的真相,“事实是,你赢过了五条君也不会赢得尊重,甚至五条君自己也没有得到真正的尊重。”

    她回想起自己见到的男孩。他的疲惫并非来自于身体,而是发源于精神。无论是作为年幼的孩子还是荒诞归来的大人,他都不快乐。

    咒术的世界不尊重他,不喜爱他,他是另一种被供上神坛的怪物。

    你不可以太弱,太弱就失去利用的价值。

    你不可以太强,太强就会带来不可说的威胁。

    你不可以遵规守矩,遵规守矩会被吃干抹净。

    你不可以离经叛道,离经叛道会被排斥在世界之外。

    伏黑幸忽然扣住了伏黑甚尔的手,双眼直视他的眼睛。

    她很少有咄咄逼人的时候,也从来不强逼伏黑甚尔为她做什么。她此刻只是想要确认一个问题。

    她问伏黑甚尔:“甚尔,你觉得自己此刻幸福吗?”

    伏黑甚尔原本想找一个话题糊弄过去,或者多来几句他熟练地插科打诨。

    但在伏黑幸面前,他总是胆怯的。因为这份胆怯,他成了一个听话的乖孩子。他的胆怯只值瞬间的犹豫。

    他深深呼吸、吐气,“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候了。”

    他咧嘴笑了笑,“我肯定比六眼幸福上好几倍呢。”

    于是伏黑幸也笑了笑,“我明白了。”

    她也做出了决定。无论五条悟带来的是怎样的消息,她都能接受。她不会因为未来某一刻的不幸而否定现在的幸福。

    中岛敦在车站前冲他们挥手,大喊:“甚尔先生、幸小姐,回家的车来了!”

    伏黑甚尔抓起伏黑幸的手跑起来,“我想回家了,你呢?”

    伏黑幸被他带着一路向车站奔跑,她半是苦恼地抱怨:“你根本就没有给我选择的余地嘛,你是绑匪吗?”

    伏黑甚尔顺理成章做出了相当反派的表情道:“你已经被我绑架了。”

    他牵着伏黑幸的手上车,“现在请跟我回家,人质。”

    中岛敦坐在公交车后排,一个人占据了三个座位,满脸茫然,“这是角色扮演游戏吗?”

    伏黑甚尔冷漠道:“没有你的戏份。”

    伏黑幸镇定道:“小孩子不要听。”

    第63章和小白脸备婚的第六十三天

    伏黑幸将五条悟约在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工作日下午。

    她提前两小时下班坐到了公司楼下的咖啡厅里。而对面的白头发小孩毫不客气地点了一大桌甜品, 正疯狂进食,完全不把自己当成一个大人。

    与上次见面相比,他的墨镜似乎是焊在了鼻梁上。两片圆圆小小的漆黑镜片给他增添了一丝少年的痞气。

    还算他有点良心, 记得给伏黑幸点上一杯加奶加糖的拿铁, 附赠他非常推荐的本店招牌提拉米苏。

    五条悟咬着叉子,“这么说, 你决定寻求预言家的帮助喽。”

    伏黑幸忧虑道:“五条君,你要是真的这么在意那次狼人杀的输赢, 不如我们下次再打一把游戏好了。”

    五条悟拖长了声音,“不要。”

    伏黑幸好奇道:“你该不会是怕又一次输给敦君一个小孩子吧。”

    五条悟忽然瞪大了眼睛,坚决道:“当然不可能!”

    伏黑幸又道:“可是怎么想夏油君和硝子都不会在发言环节站你那边,除非你们都是狼人。”

    这完全是场外因素。言语如利剑穿透男孩的心房,他受伤地捂住胸口,假模假样地揩揩不存在的眼泪。

    愉快的开场环节过去, 两个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伏黑幸问道:“其实我很奇怪,五条君为什么会选择我来讲述这件事。按理说,应该有比我更合适的听众?”

    她漫不经心地用叉子插下一小块提拉米苏, 却没有塞进嘴里。

    “我不是咒术界的人。甚尔……我也不希望他再靠近咒术世界。你为什么会找上我?”

    她忽然抬头, 脸上并无畏惧的表情,

    “思来想去,在故事开始之前,我就不存在了吧。”

    “答对了!”五条悟假惺惺地露出了综艺节目问答环节里嘉宾答对益智竞猜时主持人的表情。他的眼睛告诉伏黑幸, 他并不为这件事感到高兴。

    他将桌上的甜点都推开, 清出一大片台面,铺上一张纸, 拿出自己早就准备好的笔。到

    他道:“现在让我来向你讲述我的故事,伏黑小姐。”

    这是五条物视角的故事。这是五条悟的眼睛所看到的世界。

    从他诞生开始, 到贫瘠无趣的童年,到稍有波澜的高专时期。他拥有了老师,遇到了朋友。他和他的朋友们意气风发,好像世界唾手可得、尽在掌心。

    直到故事的线索人物出现。天内里子。

    随之而来的是反派角色。伏黑甚尔。

    失败、顿悟、成长、战胜邪恶的反派。

    假如这是一个少年王道故事,那一切都走向了热血沸腾的结局。

    然而这不过是故事的起点,后续的转折谁也没曾料到。那个夏天太热了,蝉鸣让他们都听不清楚世界的声音。

    波澜接二连三,神采飞扬的少年长成一事无成的大人。他们的青春什么都没能改变,原来他们不是热血漫画里的主角,只是过去的背景,要在剧情的最高点献祭掉自己。

    问题是,也没得到足够好的结局。

    五条悟喊来服务员,又加购了半桌甜品。他吃甜品的速度让伏黑幸怀疑他在桌下偷偷打胰岛素。

    他边吃边说:“我不了解那家伙究竟是怎么样的人。呃,应该说,我只记得他的嘴巴实在是惹人讨厌。”

    “不过,作为他最亲近的人,你或许有知情权。”五条悟露出了玩味的笑容,“任谁看到被拐卖的妇女都会出手解救的。”

    伏黑幸面无表情,“你正刷着可怜妇女的卡。”

    五条悟大手一挥,“没关系,下次补偿给你。”

    伏黑幸好奇地问道:“按照你的说法,我和甚尔的孩子未来会成为你珍视的学生。你就不怕我离开他,你就再也见不到你的学生预备役了吗?”

    五条悟皱了皱鼻子,思索,“对哦,这是一个相当棘手的问题。”

    “不然,”他将叉子底部往桌上一顿,“不然等你生了孩子,再一脚把他踹开好了!”

    他为自己的天才点子得意洋洋,“再说了,你孩子的父亲也不一定非要是他。只要是你的孩子,都有可能是我的学生。”

    好先进的去父留子言论。

    伏黑幸深深地看了五条悟一眼,“五条君,

    你到现在说话都没挨揍,果然是因为你太强了吧。”

    五条悟自信一笑,“他们想碰到我都难。”

    果然是男孩的外表削弱了熊孩子言论的杀伤力,换作是大人,伏黑幸不敢想那张脸上会露出多欠揍的表情。

    伏黑幸道:“就是说,你认为是我的死亡带来了甚尔的堕落。”

    五条悟说:“有一部分原因。在见到你们之前,我从没考虑过这种可能性。我既不关心手下败将的心理疾病,也不爱看肉麻的爱情片。”

    他用手托腮,墨镜上方露出半截透亮的蓝眼,“你啊,没有看过他看你的表情吧。”

    伏黑幸又一次打破他的矜持,“我看过。我很了解自己对甚尔的重要性。所以我们该进行下一个话题了。”

    五条悟像一根面条软趴趴地趴在桌上,嘴巴撅成三角形。

    “我一直觉得这个场景很帅,你让我当一次情感大师嘛。”

    伏黑幸无视他的可怜兮兮,道:“好,下一个话题。”

    她的直觉告诉她,五条悟重开前的年龄也不会太大,说不定也只是个和她岁数相差不多的年轻人。

    “话说回来,”伏黑幸冷静地思考,“我是怎么死的?”

    五条悟眼神清澈地回答:“不知道。”

    “你究竟知道什么……”

    “都说了,我只知道我的视角里能看到的东西啦!”

    伏黑幸毫不客气,“这就是你不关心外面世界的下场。”

    五条悟毫无悔过之心,假装认真地摆弄着手指,“被我打败的家伙都已经是过去式了。”

    他认真道:“真正找上你的原因是另一个。你记得吗,我们上次见过面,在烤肉店之前。”

    伏黑幸瞥见他嘴角的笑容,可她觉得那只是一层掩饰。实际上,他正以十分严肃的态度说出这句话。

    五条悟说:“在遇见你之后,我‘醒’来了。”

    伏黑幸恍然,“这就是你在群里说的,你生病了。”

    她得到一个点头。

    五条悟向后一仰,靠在沙发的靠背上。

    他伸出手,虚虚比了一个圆。

    “我们的世界一直遵循着某种规律。但无论是普通人,还是咒术师,大家都拥有咒力、散发咒力,区别不过在于多与寡。”

    “伏黑甚尔是彻彻底底的零咒力,是命运之外的变量,他跳出了因果循环。正是因为他介入了我们的命运,才会导致后续一系列事件的发生。”

    他审视着伏黑幸,“那你又在其中承担着怎样的角色?”

    桌上的甜品在不知不觉中变少了,剩下留有残渣的空盘。两人间的氛围不见好转。

    五条悟道:“我知道的所有情报里,他们都认为你只是普通人。然而在我‘醒’来之后,我搜集了你的资料。比起普通人,你的幸运也太异常了。”

    “单靠帮人抽卡出金,你就能赚钱养家了,结果,你,在这里——”

    他向窗外的办公楼比划一圈,“——勤勤恳恳地工作,真是不可思议。”

    伏黑幸诚实道:“我从来没有承认过我是普通人吧。那只是你们咒术师对我下的定义,毕竟我又没有术式。”

    “因为他们都是不值一提的庸才,无法看见事情的关键。”五条悟冷酷地批判他的同僚们,“你是幸运的,而现在看来这份幸运也蔓延到了和你接触的人身上,比如我,比如我的手下败将。”

    他究竟还要提多少次手下败将,看来战胜伏黑甚尔的战斗是他人生中很关键的一次升级。

    五条悟揭开自己的墨镜。

    “好了,现在,我们总算说到了问题最核心的部分。”

    他问伏黑幸:“你最近有没有觉得自己变得更加怕冷了?”

    伏黑幸面露迟疑,她抓住餐叉的手不自觉收紧,“难道不是冬天到来的原因吗?”

    “不是。”五条悟否认,“你最近被咒术师的战斗波及了吧。”

    他的话像是一阵轻缓柔和的音乐,是催眠师在眼前不断摇晃的钟摆,勾起伏黑幸的回忆。

    “对你来说,那场战斗一定足够惊险,你付出了足够的代价才得以脱身。这种精力不济并不是暂时的。”

    他伸出手,忽然点向了伏黑幸的眉间,“这是交换,你在给某种存在奉上自己的生命为贡品。”

    “上次见面时,我对你感到好奇是因为我想处理掉这个问题。不过,当时没动手说不定是救了你一命。”

    “你与它的性命相连,已不再是除掉一方另一方可以安然无恙的关系了。”

    “你打算怎么做?”五条悟问。

    他的眼里没有太多情绪,既不紧张,也不含恶意,像是隔着玻璃观察人类的外星人。

    伏黑幸很感谢他的置身事外,让她拥有足够多的空间思考。

    她想了想说:“我应该会先回去和甚尔商量。”

    五条悟有些惊讶和浮夸地大吸一口气,“你带去的消息说不定会让他发狂呢,到时候事情可就没有办法收场了。”

    他恶劣地抻抻手指,“当然,让我再打一次,没有问题。”

    伏黑幸道:“正是因为我现在还活着,所以要在事情能圆满解决时,解决掉可能存在的隐患。隐瞒不会带来好结果。”

    她笑了笑,“我希望甚尔变好,是希望他能自己填补自己灵魂的缺口。而不是希望他变成我所牵锁链下的一条疯狗,一旦失去了主人的掌控,就只能四处流浪,躲在肮脏的角落里舔舐伤口。”

    五条悟的神情十分复杂。

    半晌,他说:“你可真是一个圣母。”不含贬义。

    伏黑幸疑惑道:“是吗?可我不过是普通的在生活而已。”

    “人们常常认为拯救是一件十分伟大的大事。”五条悟老神在在道,“实则不然,最伟大的拯救由最平淡的细节决定。”

    伏黑幸佩服道:“你果然是当过老师的人,五条君。”

    五条悟非常满意她的奉承,“我可是优秀教师!”

    他对伏黑幸道:“这个号码我会保留,有需要的时候,你可以随时联系我。”

    伏黑幸又道:“从一个咒术师的专业角度看,我的问题真的很严重吗?”

    五条悟显然没有照顾绝症患者的体贴,他琢磨了一下,坦诚道:“你的力量已经不够支撑它的存在了,所以它开始汲取你的生命力。要不了几年,你们应该会一起死吧。”

    “以他的战斗力,你想死应该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你受体内存在的影响耗尽生命而死是最有可能的死法。”

    五条悟起身,他唇角微勾。那不是一个温柔的笑容,但真真切切存在对伏黑幸的祝福。

    “努力活下来吧。对所有人而言,这都是最好的走向。”他对伏黑幸道,“我很想看到我的学生喊‘妈妈’的场景,想想就让人忍不住拿手机记录下来。”

    他走到一半,倒退回来,“对了,你想知道孩子的名字吗?”

    “不用,谢谢。”伏黑幸拘谨地微笑,“由夫妻之外的第三个人告知未来孩子的名字,也太奇怪了吧。”

    五条悟失落地摇头,发出了遗憾的气音。

    伏黑幸警惕道:“等等,不会是什么很奇怪的名字吧?”

    “啊?”五条悟眨眨眼,“不知道,我忘记了。”

    他虚伪地笑:“等你们给孩子起名字的那天,我会好好替我的学生记录的。”

    他做出了令人不寒而栗的发言,双手揣兜,大摇大摆地离开。

    他肯定不是自己描述的“受人尊敬的教师”角色!

    第64章和小白脸备婚的第六十四天

    伏黑幸回到家时, 比平常稍晚了一些。中岛敦和伏黑甚尔等在餐桌前,桌上摆满了丰盛佳肴。

    伏黑幸一眼望过去,几乎都是她爱吃的菜。伏黑甚尔围着围裙, 正勤快地清理厨房的灶台。

    他越来越与曾经凶神恶煞的雇佣兵形象相去甚远, 已经以阿龙为目标逐步进化成了全能的主夫角色。

    伏黑幸不禁心生怀疑。

    难道是世界的两个周目变化太多了吗?

    很难想象穿粉红围裙的伏黑甚尔与穿校服的五条悟激情对决、打生打死的模样。两者在半空中交手,挥舞的不是咒具, 而是锅铲,比拼的不是实力, 而是厨艺……

    换做是现在的情况,伏黑甚尔能和五条悟对决的机会只剩下厨艺培训班的厨艺比拼。说不定阿龙先生还会给五条悟发一条他心爱的围裙以示鼓励。

    她揉了揉脸,清除满脑子的杂念,微笑道:“我回来了。”

    中岛敦勤快地给她拿来擦脸的热毛巾,“欢迎回来。”

    伏黑甚尔道:“今晚吃鳗鱼饭。”

    伏黑幸深吸一口气,幸福地感慨:“这就是让人上班一整天的动力所在啊。”

    她面上不显, 和平时一样帮忙摆好餐具,坐到餐桌上,与人热热闹闹地讨论起今天公司发生的趣事来。

    餐桌上温暖的黄色灯光笼罩三人。当初他们刚接到中岛敦时, 这座小楼还是一处简陋的临时落脚地。可是现在, 它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家了。无论是伏黑幸还是伏黑甚尔都往里搬了不少东西。

    中岛敦每天都面临着伏黑甚尔布置的严苛训练,吃了饭,又在伏黑甚尔的监督下做好家里的卫生。他很快就上楼洗澡休息。

    伏黑幸仰倒在沙发上,打开电视, 一下一下地换台。她的注意力不在电视上, 而是琢磨着要怎样和伏黑甚尔开启那个不愉快的话题。

    身边的沙发猛地凹陷下去,接着一只手圈住他的肩膀。

    伏黑甚尔非常认真地观察她的神色, 问道:“今天发生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情吗?”

    不等伏黑幸回答,他又道:“今天的工作让你感觉太疲倦了, 正好,我从围裙阿不那里学到了一些消除疲劳的技巧,你想不想试试?”

    伏黑幸放松地靠在伏黑甚尔肩头,用手抓住他另一只手的手腕,指尖骚刮他的掌心。

    她沉思,道:“甚尔,你有没有想过死后的世界是怎样的?”

    伏黑甚尔道:“死后的世界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他向下瞥了眼伏黑幸,嘴角的疤痕被牵动,“不是你常说的吗,我们应该过好眼下的生活。”

    伏黑幸有些心虚地强调,“只是一种假设。”

    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承认,她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并无实感,对隐藏在自己影子里的怪物也不感到惊慌与恐惧。

    有时候她反思,她确实不是一个正常人。她似乎缺乏恐惧这种感情。可对恐惧的感知并不是她生来匮乏,而是倚仗幸运的骄傲自大。

    她在精神上并不像一个孤儿,她好像知道随时都有父母能为自己兜底,她是一个被宠爱长大的孩子。

    伏黑甚尔道:“死亡,那应该是一片很无聊的空虚吧。”

    他曾与死亡接近,死亡在他的唇角上留下一道疤。

    而接近死的那一刻,在恐惧之外,心头更多诞生是一种无聊的荒诞感。无聊在于自己的生命如此贫瘠无力,荒诞在于人的生命居然可以如此贫瘠无力。

    他道:“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

    伏黑幸接着问:“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该怎么办?”

    伏黑甚尔思考片刻,他笑了笑,“我应该会活不下去。”

    “不行。”伏黑幸瞪着眼睛,“你要是活不下去,那我之前的所有工作不都是白做了吗?”

    她苦口婆心道:“想想你的朋友,你的……可能存在的孩子?”

    伏黑甚尔终于慢慢意识到,眼下的问题不是随心一问,而是伏黑幸心头酝酿已久的考纲。

    “你不在的话,世界对我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在伏黑幸的怒目而视前,伏黑甚尔不自觉舔了舔唇内锋利的犬齿,“这是我想说的话,但肯定不是你想要的回答。”

    伏黑幸双手捧住伏黑甚尔的脸,凝视他的双眼,霸道又蛮不讲理道:“你说得对。假如真到了那样一天,你不能好好活下去的话,我到天堂也不会原谅你。”

    伏黑甚尔一愣,低声说:“可是我上不了天堂。”

    伏黑幸点头,客观评价,“以你前半生的经历,归去地狱才是正常的。所以你要在人间好好活着,因为像我这样善良的人肯定不会去地狱。”

    如果真有她们预想中的这样一天,伏黑甚尔连自己都无法照顾,更别提顾全他人的话——五条君,对不起,你的学生要没有了。

    伏黑甚尔忽然感到心头一阵发慌。他坐直身体,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六眼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他不相信六眼对伏黑幸的诸多打量仅仅只是因为好奇而已。

    伏黑幸不停拨弄自己的头发。

    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向伏黑甚尔描述,很奇怪,似乎她的生死对另一个人而言是更大的打击。

    她闭了闭眼睛,又睁开,轻声说:“我的身体似乎出了一点问题。”

    不到半个小时,小楼迎来了一位嚣张的客人。

    与伏黑甚尔合不来的网友登堂入室,堂而皇之地霸占了在看电视的最佳位置。伏黑甚尔神情紧绷,警惕地打量对面半点也不紧张的五条悟。

    时间太快了,甚至没有给他悲伤和愤怒的反应时间。他还抱有一丝幻想,问伏黑幸,“你就相信这种家伙的发言?”

    他冷笑一声,“我看他是脑袋烧坏了。”

    五条悟笑嘻嘻地凑上去,墨镜下的双眼是凛然的战意。他指着自己的脑袋,毫不退避道:“当然喽,这个地方可是让你开过洞。可惜,还是我赢了。”

    伏黑幸还有心情关心中岛墩的睡眠问题。她坐在两个人中间,提醒道:“你们小声点,敦君已经睡着了。”

    五条悟慢悠悠地靠回去,双手抱臂。稚气的脸显出几分可笑的严肃,

    “就算不相信我,你也应该相信我的眼睛。”

    伏黑甚尔没有说话。

    五条悟又道:“只是一味的否认来拖延时间,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伏黑甚尔依旧是沉默。

    空气中有一根紧绷的弦,而下一刻,不知名的风奏响了它!

    伏黑幸只能感觉到有轻柔的风从鼻尖刮过,一切进行得悄无声息,风中的弦只轻轻震动了一瞬,转眼间另外两人交换了原本的位置,坐在对方的座位上。

    伏黑甚尔问:“你想怎么做?”

    五条悟说:“很简单,我想看看她影子里的东西。”

    伏黑甚尔又问:“会对她造成伤害吗?”

    这个问题让五条悟考虑了一会儿,他轻啧一声,“通常情况下不会,但是如果连对手是什么都没有办法搞清楚,剩下的一切行动都只是空谈。”

    他索性不管优柔寡断的黑发男人,向伏黑幸道:“你想见见吗,你影子里的东西?”

    伏黑幸不假思索,“我想见见它。”

    与五条悟设想中她会表现的恐惧与震撼不同,伏黑幸显得十分平静。

    她轻声说:“从小开始,我就一直受到它幸运的庇佑。虽然它也从我身上获取了不少东西,但说到底还是它保护我更多。”

    她思考着,竟然露出微笑,“无论它是想要加害于我,还是与我是普通的共生关系,究其根本,我都从它身上获得到了利益。见一见恩人是很正常的行为。”

    五条悟嘟囔道:“你把这种东西叫做恩人。”

    伏黑幸道:“不管怎么说,都是因为有它,才能有今天的我。”

    谈话时间结束,他们挑选了一个不会被人打扰的位置。天台。

    伏黑幸对上了一双眼睛,蓝色的眼睛。

    五条悟的手缓慢靠近她的额头,就在两者即将相触的时刻,伏黑甚尔道:“等等——!”

    他迟了一步,五条悟的手掌按在伏黑幸的脑袋上。

    无数信息如同乱流一般划过她的脑海。她沉入深海,海底的每一滴水都承载着着记忆的碎片。她的人生就随着她坠海的过程不断往前。

    伏黑幸看见了。

    伏黑甚尔向自己求婚,看见了自己向伏黑甚尔求婚,看见了她们一起带走中岛敦,看见了从大学毕业,看见了年轻的少女离开孤儿院。

    她看见一个护士,她穿越风雪,将婴儿送到孤儿院门口。

    她看见了一对平凡的夫妻。妻子怀着孕,小腹隆起,丈夫围在妻子身侧。他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本该是幸福的一对普通人。

    在海的最深处,居住着一个怪物。

    它有两张脸,四只手臂。它不是“它”,而是“她们”。她是妻子,是丈夫,是母亲,也是父亲。

    她们是伏黑幸人生缺失的一部分。

    原来如此,那不是诅咒,也不是某种心血来潮的生灵,与人类体验共生关系。

    她的幸运并非天赐,而是父母的礼物——她被父母的爱诅咒,同时被父母的爱拯救。

    藏在影子里的父母的咒灵,吸食她的咒力与生命,同时回报给她无可比拟的幸运。她们不再有生前的意识,只有维持生存与爱的本能,不知道自己越是给予,女儿的生命就越是短暂。

    伏黑幸不再保持静止不动的姿势,奋力向“她们”游去。她的眼睛发痛,头昏脑胀,不知道是五条悟在发力,还是自己激烈的情绪所致。

    她拼命努力挥动手臂,却无法向父母一体的怪物多靠近一点点。

    而怪物也望着她,如同深海里的一只庞大的鲸,只能远远窥见一个巨大的沉默的黑影。

    她们渐渐沉了下去,沉进意识无法到达的海沟,伏黑幸竟从她们的眼神里看出一丝眷恋。

    她尖叫一声,清醒过来。伏黑甚尔正让她躺在自己的膝盖上,死死盯住她的脸,再确定伏黑幸睁眼后,又用满是怒火的眼睛瞪向五条悟,“你不会给她弄出了什么后遗症吧?”

    五条悟摸着下巴,“按理说,应该不会啊——”

    他摊开手在伏黑幸眼前晃了晃,“你还好吗?”

    伏黑幸的眼睛慢慢聚焦,她的脸上一片冰凉,直到伏黑甚尔为她擦泪,她才发现,她又一次不知不觉地泪流满面。

    她捂住脸,仿佛一块巨石压在心头,使得她难以开口。

    直到她感受到伏黑甚尔抓住自己的手正微微颤抖,她的神智才得以被唤醒。

    伏黑幸狼狈地抹掉脸上的眼泪,开口时几乎无法出声。

    她尝试了一次,又尝试了一次。

    伏黑甚尔的手心贴着她的后背,传来暖意。

    伏黑幸哑声道:“她们不是怪物……她们不是想要害我。”

    “那是我的爸爸妈妈,她们怎么会想要害我呢?”

    “她们只是以为,那是给我的礼物。”

    第65章和小白脸备婚的第六十五天

    冬日的清晨, 天亮得总是格外晚。到早上七点钟,窗外仍是雾蒙蒙的一片黑,云雾中翻涌着夜的余烬。

    中岛墩和往常一样按时起床, 套上衣物箱里的厚衣服。他不像寻常幼童对冷热感知敏锐, 不过伏黑幸仍然给他准备了应对各种天气的衣物。

    他洗漱完毕下楼,还在楼梯口时就看见了客厅里坐着的两个人。一个人在餐桌前忙碌, 一个人在沙发里盖上薄毯窝着。

    “甚尔先生、幸小姐,早上好!”

    中岛敦快步下楼, 很有眼见力地去厨房给伏黑甚尔帮忙。沙发上的人懒洋洋地“嗯”了一声,毯子下抬起五根纤细的手指摆了摆,“早上好,敦君。”

    伏黑甚尔没说话,看上去忙到没有时间说话。中岛敦四处望了望,洗菜池里既没有留给他处理的胡萝卜和土豆, 用过的锅碗也都及时清洗干净,壁上挂着清澈的水珠。

    乖小孩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他依旧没得到回答。

    伏黑幸叹气,向他招手, “没事, 你过来和我一起坐会儿吧。”

    中岛敦又看了看伏黑甚尔沉默的背影。对方像一块移动的石头,或者说勤劳的家务机器人,对他们说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男孩敏锐的小动物直觉感知到空气中涌动的暗流。他跑去伏黑幸身边,小声问道:“甚尔先生生气了吗?”

    伏黑幸干笑两声, “答对喽。”

    一大一小两个脑袋齐齐扭头看向厨房。伏黑甚尔只抬头漠然向他们投去一瞥。

    伏黑幸一把抄起中岛敦, 像抱枕一样塞进自己怀里,小声嘀咕:“他真的好生气。”

    中岛敦也小小声说:“可他还带着订婚戒指。”

    造型精美到不日常的戒指就摆在餐桌边缘。伏黑甚尔洗菜做饭时, 会把它摘下来放到自己能看见的位置,避免磨损上面的花纹。

    伏黑幸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因为戴着戒指工作很不方便, 她反而是不常戴戒指的那个人。

    伏黑幸心虚道:“我下次找一根项链,把它挂在脖子上。”

    中岛敦眨了眨清澈的大眼睛,诚实地道:“所以是幸小姐把甚尔先生惹生气了。”

    不等伏黑幸狡辩,中岛敦说完自己都惊呼一声,“甚尔先生怎么敢对幸小姐生气?”

    伏黑幸虚弱道:“不要把我说得像什么暴君一样嘛。生气是很正常的情绪。”

    中岛敦不好意思地缩脖子,“既然甚尔先生今天心情不好,那我可以不用训练吗?”

    伏黑幸坏笑一声,“想打游戏看电影?”

    小孩子果然不能太早接触互联网,中岛敦完全沉迷在网络的世界里,他再也不是曾经那个一心只有学习的好孩子了。

    伏黑甚尔把饭菜和餐具都端上餐桌。他无视了客厅两个人的窃窃私语,默默拉开自己的椅子坐下。

    伏黑幸和中岛敦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坐在各自的位置上。伏黑幸面前的餐盘里甚至还有一颗剥好的溏心蛋。

    这似乎是一个很好开启话题的契机。伏黑幸问道:“其他人没有溏心蛋吗?”

    伏黑甚尔答:“他想吃可以自己剥。”

    虽然对话十分尴尬,但至少得到了伏黑甚尔的响应。伏黑幸心中松下一口气,连中岛敦的脸上都显露出一点放松。

    用筷子挑起两根面条放进嘴里,伏黑幸干巴巴地夸道:“今天的食物很美味。”

    中岛敦立刻捧场,“甚尔先生的厨艺越来越棒了!”

    伏黑甚尔头也不抬,“你们喜欢的话,下次我可以继续做。”

    好全方位的防御机制。他既没有冷战,也没有怒气冲冲地四处撒气,但身上就像是罩了一个又大又圆的圆形鱼缸,不管从哪个方向接触,都只能拍到一块有弧形的玻璃。

    中岛敦用眼神询问伏黑幸: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甚尔先生好奇怪?

    伏黑幸假装自己正专注地享用美食,心里的小人羞愧地捂着脸,一头栽到地里蜷缩成一团。

    事件的真实起因,伏黑甚尔郁闷的根源,或许只有昨晚来过又离开的五条悟能说清楚。

    他们总算搞清楚了伏黑幸体内咒灵的由来。剩下的问题是如何在不影响伏黑幸本人的情况下祓除咒灵。

    “有一个简单的办法,”五条悟笑嘻嘻地建议,“我可以把你拉进我的领域里。领域内的攻击是必中的,依照咒灵为保护你而行动的本能,她们会像冬季冰层下的鱼儿一样,自己乖乖浮出水面。”

    “好卑鄙的行为,”伏黑幸叹道,“咒术师真的是正派人物吗?”

    “诶?”五条悟丝毫不感到羞耻,“我们当然是可爱又迷人的反派角色啦!”

    说罢他收敛神色,认真道:“因为对方是自己的父母,于是对她们存有留恋。没错,这不难理解。但人类与咒灵的争端,不是个体的矛盾,而是生存之争。”

    他直起身体,双手插兜,明明还是一个小孩子的身量,姿态却形同一个身材高挑的成年人。

    “用不了多久,你就会被最爱你的父母抽干* ,变成一具空壳木乃伊。”

    楼顶上的寒风呜呜地刮,气温降到了一个让人手指发麻的程度。

    五条悟一下又恢复原来浮夸的动作举止。他在脖子前比了一个剪刀,“你可以闭上眼睛,当做自己是只是睡了一觉,睡醒以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他双手合十枕在脸侧,“我不会拆穿你的,很贴心吧。”

    伏黑甚尔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那凉凉的目光如同两把雪亮的刀子。

    他握住伏黑信的手,说:“你要是不放心他,可以交给我来解决。”

    伏黑幸缩在他掌中的手指动了动。

    她慢慢抽出自己的手指,轻声道:“能不能容我想一想?”

    五条悟留下他的新联系方式,趁天没亮披着夜色早早离开。而伏黑甚尔自那时起就陷入了如今这种独自生闷气的奇怪状态。

    伏黑幸知道他介意什么。他介意伏黑幸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他介意伏黑幸的生命受到威胁,而她本人却犹豫不决。

    她怎么会不明白其中的危险性呢?

    她和咒术界、和咒灵已经有过了相当亲密的接触,知道里世界的水面下隐藏着噬人的波涛。

    ……她只是心存侥幸。

    万一问题没有那么严重呢?

    万一多等一天,能得到更好的解决方法呢?

    万一……万一……

    伏黑幸收回思绪,伏黑甚尔收拾好桌上的餐具,在洗碗池前挽起衣袖。

    她急忙走过去,和他并排站在洗碗池前。

    伏黑甚尔道:“水凉,我来洗碗。”

    伏黑幸尴尬地扯起嘴角,“我帮你一起,也让我为家庭的清洁出份力嘛。”

    她心想,这是一个谈话的好时机,可不能让伏黑甚尔糊弄过去。

    伏黑甚尔往边上站了一步,占住洗碗池前大片的位置。接着他打开水龙头,动作麻利地开始清理碗底的渣滓,还打发伏黑幸。

    “你要是想帮忙,就帮忙把餐桌擦了。”

    伏黑幸挤不进去,只能接过伏黑甚尔递来的热乎乎的毛巾去擦餐桌。就这么两三步的事,等她擦完餐桌,所有餐具都已被清洗得干干净净。分门别类地码进碗架里。

    伏黑幸捏着毛巾震惊地站住。

    这是人类可以拥有的做家务的速度吗?

    一根手指勾走了被她紧攥的抹布,打开水龙头,挤上洗洁精,反复搓洗拧干,摊平晾在沥水架上。

    伏黑甚尔顺手擦干净手上的水珠,对伏黑幸道:“谢谢你帮忙,接下来你去客厅休息就可以了。”

    感觉自己什么也没做的伏黑幸:……

    伏黑甚尔似乎正在用一种很微妙的方式哄她。

    根本没给伏黑幸插入话题的时间,伏黑甚尔转身去到小楼外,指导热身完毕的中岛敦训练。

    等伏黑幸躺在沙发上等到昏昏欲睡的程度时,他走进小楼,扛着一根拖把,开始拖地。

    伏黑幸忍了忍,没忍住,道:“你是不是在逃避和我说话?”

    伏黑甚尔这时拖地的动作做得非常细致,每个边边角角都照顾到。他平淡道:“没有。”

    伏黑幸在沙发上坐起来,气势汹汹地凝视着他。

    “就算你想逃避正式的谈话,我们也可以就这么交换意见。”

    伏黑甚尔也不反驳,只点点头,“你说话,我一直在听。”

    他嘴上附和,实际上拖把一拐,飞速地蹭完客厅的地板。转去一楼厨房。

    伏黑幸跳下沙发,一路跟着他,小声碎碎念。

    “我不是打算消极等死,我只是需要时间来接受。”她替自己辩解,“我会尽量不影响自己的身体健康,我们可不可以等一等?”

    伏黑甚尔眉毛微抬,手腕用力,加快了拖地的速度,拖把已经捅到楼梯上。

    伏黑幸又狡辩:“再说了,五条君不是无所不能的超人,也许还有其他人能给出比他更好的解决办法。”

    伏黑甚尔已经用超快的速度拖完了楼梯,现在拐到了二楼。伏黑幸跟上去,小声道:“她们是我的爸爸妈妈,我想试试,假如我可以和他们沟通呢?”

    伏黑甚尔的动作停下来,伏黑幸以为他终于要加入交流。他推开门,跟着拖把一起跑进卧室,留伏黑幸一个人呆呆地站在走廊里。

    伏黑幸捏了捏鼻梁,没招地搓搓脸。

    她低声问:“我的想法是不是很可笑?五条君说了,人类和咒灵是没办法和平相处的。我只是……我以为……”

    伏黑甚尔抬起身,伏黑幸这时才注意到他的目光。他确实像一块石头,或一具勤劳的家务机器人。

    他的眼睛里没有光亮。

    他说:“给我点时间。我会想办法的。”

    伏黑幸一时哑口无言。两个人不知道谁在这时候才表现得更加任性。

    她总是胸有成竹,这时也不知该怎样应对了。脱离咒术师的帮助,她连真正见上藏在影子里的咒灵一面都做不到。

    伏黑幸道:“我去看看敦君训练得怎么样。”

    她下楼的动作很快,简直是落荒而逃。

    伏黑甚尔继续拖地,他一直在拖地,在思考中维持着机械性的动作。擦过一遍,就再擦第二遍、第三遍。

    等他结束漫无边际的放空,整栋小楼已经被他完完整整拖了五遍,每一块瓷砖都闪闪发亮,几乎要薄上三寸。

    与伏黑幸所想不同,他并不责怪伏黑幸,也不为她的决定感到生气。

    他心生怨恨,而这怨恨不指向她,指向自己。

    如果他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他就能比五条悟更好地解决这件事。

    如果他能更早发现伏黑幸“幸运”的真相,他就能在伏黑幸知情前偷偷处理好一切。

    如果他能解决人类与咒灵的冲突,伏黑幸就不用在亲手再度杀死父母的忧虑中犹豫不决。

    如果……如果……

    往日的懒散与惰怠,过去所有的自甘堕落,都变成了千万根钢针,钉在他通往幸福的道路上,让他不停地去思考渺茫的可能性。

    其实他和伏黑幸都知道,咒灵的问题没有真正圆满的解决办法。人总是会对自己的力量感到不满足,怨恨自己比怨恨伏黑幸更让他好受。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每过去一分钟,小楼的氛围就更加凝滞,

    连中岛敦都不敢贸然开口说话了,敏锐的小动物总能最先察觉到危险。两个大人各怀心事,他们默契地错开行程,整整一个下午和晚上,竟然没能说上一句话。

    伏黑甚尔因此有了更多的自由行动时间。

    他是这栋小楼的拥有者,而这里曾经是他的武器仓库和落脚点,储备着咒具、药品与应急食物。

    哪怕这儿如今被装扮得像一个温馨整洁的家,依旧有边角处的细节能窥探到它曾经的功能。

    伏黑甚尔在地下仓库内找到了一把咒具。

    那是一把锋利的匕首,价格不贵,作用不强,是他雇佣兵时代不太看得上的东西,所以才会被丢弃在这里。

    中岛敦和伏黑幸已经睡下了,小楼里所有的灯都熄灭。他将匕首别在腰后,上楼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脚步都没有发出声音。他又一次变成了影子,融入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裸//露在外的皮肤感受到凉意。

    真冷。他想。原来是冬天到了。

    他推开门,在一张床垫前坐下。伏黑幸睡得并不安稳,睡梦中仍皱着眉。

    他看着她的睡颜,目光从清秀的眉眼描摹到脆弱脖颈。

    她太脆弱了,所以一点点危险和冲击就能夺走她的性命。

    与之相比,伏黑甚尔像一只打不死的臭虫。无论怎样被践踏,都能茍延残喘地活在世上。

    可在心灵的世界里,他们的强弱颠倒了。伏黑幸才是更强大的那一个人,而伏黑甚尔如此不堪一击,完全不能承受失去的痛苦。

    他抽出匕首,缓慢地在手肘的衣袖中摩擦。

    自然,伏黑幸没办法做决定,那一切就都由他来承担。让所有的愤怒与恨意都朝着他来。

    伏黑甚尔想通了,只要伏黑幸活在世上,他就能接受任何事情。

    黑暗中亮起一点荧光,从熟睡的人的躯体上,浮现出更庞大扭曲的躯体。两人一体的怪物在夜色中睁开了眼睛,与前来取她们性命的杀手对视。

    因为爱,他们之间必须有一个结果。

    伏黑甚尔感觉自己像一只落入树脂中的昆虫,再不挣扎就会被凝固在澄黄的琥珀中。

    奇怪的是,怪物没有袭击他这个裹挟杀意前来的敌人。

    他们隔着爱的人沉默地对望。怪物抬起狰狞的利爪,似乎要刺入伏黑甚尔的心口。

    伏黑甚尔没有动,那利爪向下,隔着极小的距离虚虚落到伏黑幸脸上,温柔地摩挲一二。

    荧光点点消散,怪物回到女儿的影子里。

    而伏黑甚尔什么都没有做。

    第66章和小白脸备婚的第六十六天

    “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白发男孩抱着新买来的甜品, 一个接一个地往嘴里塞,含糊不清道,“难道我最近很高调吗?”

    伏黑甚尔懒得和他演浮夸的舞台剧, 他直接道:“我们谈谈。”

    “不——要, ”男孩恶劣地拖长嗓音,“我才不和男人谈。”

    伏黑甚尔的视线往他手中的纸袋上落了一秒, 道:“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很好吃的甜品店,我请你去吃。”

    五条悟不敢置信地瞪起眼睛, “你不会是想在甜品里下毒毒死我吧?”

    他喋喋不休道:“那是不可能的,你根本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强。”他的鼻子都要翘到天上了,显然对自己现在的实力十分自信。

    伏黑甚尔有比争强好胜更重要的事要做,他说:“那家店不在大众的好评榜单上,是我一个……”

    他顿了顿道:“是我一个朋友帮忙研制的菜单。”

    伏黑甚尔几乎是咬着牙,“我没打算对你做什么, 我是想和你谈谈幸的事情。”

    这一次,五条悟是真的感到诧异了。

    眼前这个做事圆滑的男人是伏黑甚尔吗?

    以他对这人短暂的了解,他根本就不像一个能正常交流的社会人, 更何况他还能有朋友?

    怀揣着这份好奇和对自己实力的自信, 五条悟跟上伏黑甚尔,“记住你说的话,我一分钱都不会付的。”

    他们走进一家布置温馨的咖啡馆。

    五条悟有心留意咖啡馆内的装潢。目之所及,是粉白的蕾丝。鼻尖漂浮着的, 是甜品温热甜蜜的香气。四周是前来享用下午茶的女生, 她们叽叽喳喳地交谈,如同一群欢快热闹的小麻雀, 给咖啡店带来几分烟火气。

    这是一家非常不咒术世界的店,也是一家非常不禅院的店。

    五条悟毫不客气地点了一大堆, 吃上一口,双眼发亮。他不会在伏黑甚尔面前做出大赞“好吃!”这样友好的交流,只抬了抬下巴,“你想说什么?”

    伏黑甚尔的话让他差点把甜品叉塞到嘴里,和蛋糕顶端的樱桃一起嚼了。

    “你有没有办法把幸身上的咒灵移植到我身上?”

    五条悟停下进食的动作,思考了足足有五秒钟。

    他伸手揪住伏黑甚尔的脸皮,狠狠一扯!

    伏黑甚尔吃痛拍掉他的手。怒道:“你的手很多余?”

    五条悟喃喃自语,“不是人皮面具,也不是咒灵假扮,你到底是谁!”

    伏黑甚尔的耐心都快被他耗尽了,他重复了一遍。

    “能不能把幸身上的咒灵,转移到我身上?”

    五条悟迟疑许久。

    他竖起一根手指,“首先,你是零咒力,彻彻底底一丝咒力也不存在的零咒力。”

    伏黑甚尔阴沉着脸,没有这形似嘲讽的话发表意见。

    五条悟竖起第二根手指,“其次,咒灵依托人类的负面情绪与溢出的咒力存活。当人们产生强烈的负面情绪,剧烈的情绪波动会产生更多咒力。这种咒力无法被普通人控制,自行溢出发散,于是累积沉淀变成咒灵。”

    伏黑甚尔紧抿住唇。

    五条悟竖起第三根手指,“综上所述,假如伏黑小姐身上的咒灵转移到你身上,咒灵就失去了维持维持自身存在的能量来源。”

    他三根手指握拳,往后一躺,“简单来说,你会把你的岳父岳母饿死。”

    伏黑甚尔冷漠道:“你可以说一点不是基础常识的东西。”

    五条悟暗暗嘲讽:“这就是基础常识,我以为你不知道呢。”

    他继续没心没肺地品鉴桌上的每一样甜点。伏黑甚尔双手抱胸,一言不发,没空朝那些做工精致的食物多看一眼。

    五条悟道:“你的这些挣扎根本没有意义。这件事最后只能有一个结果。”

    他的手比划一下,做了一个开枪的手势,“我会祓除她身上的咒灵。”

    伏黑甚尔道:“她会不高兴。”

    “开心与否,等命保住了再说。”五条悟叼着甜点叉,“我们只是在等待她完成接受的过程。”

    他很不能理解伏黑甚尔的优柔寡断,在他看来,伏黑幸想通是迟早的事。伏黑甚尔要是闲的没事,可以去建筑工地上多搬点砖,等五条悟祓除咒灵以后,感恩戴德地请他再吃一顿。

    他原本只是得意地想想,结果这样的念头却愈发清晰。

    五条悟获得了前世的记忆,他自然是不打算袖手旁观、束手待毙,等着命运走向不好的分支。

    如今所有不着调的行为都是为他未来的大干一场积蓄力量。他需要同伴,支持自己完成所有目标。

    重生归来,他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五条悟奇异的目光上下打量伏黑甚尔,令后者不适皱眉。

    他看着伏黑甚尔,眼中燃着莫名的兴奋,仿佛后者在他眼中是一只年关待宰的年猪。

    同伴……不,优质的打手,他面前不就有一个吗?

    伏黑甚尔是一只脑子里只有肌肉的大猩猩,但现在它的饲养员还活着。

    五条悟想招揽猩猩,用不着跳进树林里和猩猩一起跳香蕉舞,他只需要和饲养员沟通就能达成目标。

    等再过几年,猩猩跟不上咒术界的版本更新以后,饲养员的孩子又是五条悟的学生,继续为正义发光发热,成为咒术界的希望。

    完美!无可挑剔!

    在伏黑甚尔看来,五条悟整个人陷入了莫名的兴奋,眼睛里都涌动着诡异的光。

    他心想,六眼终于烧坏了他的脑子。

    既然五条悟给不出解决方案,他也没心情继续和他打交道。

    伏黑甚尔站起身,却听见五条悟道:“其实你面临的问题并不是伏黑小姐的生存问题。因为最后无论她同不同意,我都会出手解决咒灵。你只是为她是否快乐而忧虑。”

    伏黑甚尔不耐烦地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五条悟支着下巴,他戴上墨镜,又小又圆的黑色镜片遮住他稚气的脸庞,显得他像一位精通人性的情感大师。

    五条悟沉沉道:“感到痛苦与纠结的人不是她,而是你。”

    “你不确定自己能否比她的父母更能让她幸福。你害怕她在父母的咒灵身边,会比在你身边更快乐。”

    五条悟伸手一指,犀利道:“你恐婚!”

    你、恐、婚!

    恐!婚!

    伏黑甚尔如遭雷击,他很想怒斥五条悟的胡言乱语,却发现自己怎样也开不了口。

    五条得意洋洋,“被我说中了,无法反驳吧?”

    他也站起来,小小的身影显得无比高大,在精神上彻底蔑视眼前的成年人和前手下败将。

    伏黑甚尔板着脸,僵硬地走出咖啡厅,走之前还不忘买单。

    五条悟犹如一只斗胜的斗鸡,偎在座位里享受他的胜利。

    他摸出手机,和自己早就存好的号码发消息。

    “伏黑甚尔来找我了。”

    “……”伏黑幸发去一串省略号,又问,“他说了什么?”

    “他问我,有没有办法把你身上的咒灵移植到他身上。”

    “……”又一串省略号。

    五条悟添油加醋,“很遗憾,这是不可能的。他难得向我低头,为了恳求我,花钱请我吃了一大桌甜点。我也很想帮忙呀,啧啧啧,可惜,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他最后很失落地走了,非常心神不宁的样子。”

    伏黑幸怀疑道:“我怎么感觉,是你在添油加醋呢?”

    适当的艺术加工是必要的,五条悟丝毫不心虚地嘻嘻哈哈,“你见过被人抛弃的狗吗,他就像一条即将失去主人的狗,心底正可怜兮兮地呜呜叫呢。”

    伏黑幸的消息迟了几秒才发过来,“文字里对甚尔的恶意太明显了,五条君。”

    她的迟疑就是五条悟最想要的东西,他沉着地发去最后一条消息,“他害怕你因为父母的咒灵抛弃他,毕竟那是你的父母,选择亲人也是人之常情。”

    最后一条消息过了许久才弹出到他的手机上。

    伏黑幸道:“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五条君。”

    五条悟回了一句,“不客气。”

    他的嘴角难以抑制地勾起,克制不住地握拳。

    他,真正的情感大师,重生归来的金牌调解人,还有谁敢说他是不理解人类情感的怪物!

    周围人纷纷向这位举动奇怪的男孩投去目光。男孩洋洋自得,惬意地叫来服务生,点上更多甜品犒劳自己。

    伏黑甚尔一回家,就看见伏黑幸搬来一把板凳守在门口,缩成一个圆滚滚的棉衣球等着自己。

    他赶紧上去摸了摸伏黑幸的手,是凉的。

    “怎么不在客厅等?”

    伏黑幸悠悠道:“然后你就会走窗户回家,对吧?”

    伏黑甚尔解下自己的外套,披到她身上。他体质特殊,一点点凉意对他造不成什么困扰。

    两人走进客厅,一门之隔,温度一下升上来。伏黑幸紧紧抓住他的手腕。

    伏黑甚尔道:“有点冷吧,我去给你泡一壶热茶。”

    “我不要热茶。”伏黑幸道,“我想和你谈谈。”

    说到这个话题,伏黑甚尔又想起五条悟的指控。

    你恐婚!

    他低着头,躲避两人目光的交汇,但终究没有逃开。

    “对不起。”两人齐声说。

    伏黑幸有些惊讶。

    伏黑甚尔说:“我暂时没找到解决的方法……如果你没有办法面对失去父母的恐惧……”

    他深吸一口气,“那就恨我好了。因为我没有力量,因为我如此弱小,你才不得不面临这种抉择。”

    他低声说:“因为我没有咒力,所以……”

    如果他不是零咒力,兴许移植咒灵的办法就能成功,伏黑幸就不必在自己的安全和父母的咒灵之中抉择。

    “不是这样的。”伏黑幸紧紧抓住他的手。

    他的皮肤感到一丝冰凉,不是他的戒指,而是伏黑幸的戒指。两枚相似的镜之花盛开在他们的指间。

    “要道歉的人是我。是我太过于专注自己的情绪,忽略了甚尔的存在。”伏黑幸小声道,“对不起,我太沉溺于贪婪的幻想了。”

    伏黑甚尔还想说什么,却被伏黑幸捂住嘴。

    “听我说,甚尔,听我说。”

    她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不停扑闪,无意泄露主人无法平静的心情。

    “当你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就听我说。”

    伏黑幸抬头看向小楼二层,中岛敦的房间里还亮着光,男孩十分关心她们之间的矛盾。

    伏黑幸说:“我们出去说。”

    她给自己加上围巾和更厚的外衣,外套还给伏黑甚尔。

    两人牵着手在林间漫步。天黑得很快,只一眨眼,苍茫的白日就变成蓝紫色的夜幕。

    伏黑幸平复了情绪,她轻声道:“我是孤儿院长大的。孤儿院的叔叔阿姨和院长都对我很好。从小我就讨人喜欢,孤儿院的其他朋友偶尔和我有些小摩擦,但大家都是很好的人。”

    她笑了笑,“这么看来我一直都是幸运的。只有在偶尔很偶尔的时候,我会想到自己的父母。”

    “我不知道她们是因为什么离开了我。也许是因为突如其来的灾难,也许是因为经济的负担,也许是因为她们本来就不想要我这个孩子。”

    “其实我想过许多种假设,后来这些假设都被我忘记了。只要不去想,我就不会在意这些事情。只要不去想,父母就不是我人生中重要的一环。”

    伏黑甚尔道:“不是所有的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

    他的思绪触及到自己昏暗的童年,转而抽离。

    “现在你知道了,她们对你的爱超越了生死的距离。你真正的幸运不是他们给予的幸运,而是这份爱。”

    “你说得没错。”伏黑幸道,“这也是我犹豫的原因。”

    “我从不知道她们一直陪伴在我身边。原来过去的那么多年,我都不是一个孤儿,只是我的父母无法被我看见而已。”

    她感慨着,热泪滚滚而下,“我实在是太幸运了。”

    时间并不是治愈的药物,而是厚重的凝胶,隔绝伤口的疼痛。它使人以为伤口愈合,使人以为自己放下了期盼。

    最后,它转了一个圆圈,告诉你,人会自己欺骗自己。

    伏黑幸道:“我道歉,是为我的贪婪道歉。”

    “我知道他们留在我身边不是最好的。难道我能接受他们以咒灵的形态,一直困在我的影子里吗?无法思考,无法生活,只是活成一个好用的保护罩。”

    她又问,不是问伏黑甚尔,而是问自己。

    “她们希望我过着如今的生活吗?为了抓住已经失去的东西,抛去已经拥有的东西,自以为做了圆满的选择,其实两样都没有得到。”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常人难以听见的程度。但伏黑甚尔的耳力极好,因此也听得极为清楚。

    “我已经决定了。即使放下她们,我也会继续生活下去,就当我是一个自私的女儿吧。”

    伏黑甚尔牵着她的手陡然抓紧。他颤抖着问:“你……”

    伏黑幸笑道:“随意对待我的生命,才是对爱我的人们不负责任的表现。要是爸爸妈妈能说话,早就敲着我的脑袋教育我了。”

    “不过,”伏黑幸画风一转,“甚尔也有错。”

    “嗯,我有错。”伏黑甚尔爽快承认。

    伏黑幸恨铁不成钢道:“无论我做什么都纵容我,这就是你最大的错误,甚尔君。”

    她哭笑不得道:“不管我怎样不合理的要求,你都无限包容。难道哪天我想毁灭世界,你也要和我站在一起吗?”

    伏黑甚尔想也不想,理所当然道:“那我还能去哪里?”

    伏黑幸用力揉了揉太阳穴,屏息静气,“偶尔也对我任性一点,我第一次见到连生气都只能疯狂做家务发泄心中不满的人。”

    伏黑甚尔面不改色,“这是阿不教我的绝招。据说能很好地调节自身情绪。”

    “都说了,人家是阿龙先生!”

    伏黑幸的两只手各抓住伏黑甚尔的手,确保对方牢牢地处在自己的掌控中。

    她正抚摸一只凶猛的野兽,而野兽甘愿匍匐在她脚下,哪怕它随时可以轻易咬碎她的喉咙。

    伏黑甚尔道:“那种小事都无所谓。我已经是摔到最底层最深处的烂人了。你能选择我就是天大的好运。”

    他吞咽一下,喉结滚动,“假如站在你身边的是另一个男人,你肯定会过得比现在好千倍万倍。”

    “错误,”伏黑幸面无表情道,“假如和我谈婚论嫁的是另一个男人,婚后我就会因为爸爸妈妈的原因虚弱致死。”

    好地狱的可能性,不适合在双方剖析自己内心的煽情场合说出来。

    伏黑甚尔合拢手指,与伏黑幸十指相扣。

    “多说无益,你已经选了我,你站在我身边的每一分钟,我都能原谅这个烂透了的世界。”

    伏黑幸棒读:“好感人。”

    “幸好我已经接受了现实,让你变成一个阳光开朗的正常社会人,只是我的痴心妄想。”

    伏黑幸假模假样地叹气,“你的极限就是装装样子,骗骗不了解你的人。我妥协了,你要是能一辈子伪装成正常人,那你就是正常人。”

    “没关系,”她自我安慰,“我会用一生管束你这只大号拖油瓶的。”

    她扬起微笑,“我向你承诺,从今以后我会更重视自己的生命。因为我活着,你就能过得更好,而我死了,你什么都不会留下。所以,为了让我们夫妻愉快顺利地走完人生旅程,我会珍视你珍视的一切东西,包括我在内。”

    伏黑幸松开手,擦掉眼下的泪痕,吸吸鼻子,“最快我们什么时候能结婚?我想让爸爸妈妈看到我结婚后再离开。”

    伏黑甚尔用最庄严最真诚的声音回答:“最早下周一可以举行婚礼。”

    第67章和小白脸结婚的第六十七天

    桃濑成海匆忙地在衣襟前别上礼花胸针。她只来得及对着镜子简单检查自己的妆容。

    男友二藤宏嵩等在门口, 难得没把游戏机带在身上,“你准备好了吗,时间要不够了。”

    眼影有些飞粉, 大块的亮片落到腮上, 妆容并不完美。但实在没有时间了,桃濑成海一咬牙, “一切OK,我们快出发!”

    同公司的同事烨仓太郎开车等在楼下, 副驾驶座上是他们的好友小柳花子。

    她们下去时,小柳花子还在对着小小的化妆镜检查眼线有没有晕染。

    “小花!”桃赖春海像一只活跃的兔子钻进后座,哭丧着脸,“怎么办,我们不会迟到吧?”

    小柳花子合上化妆镜,“时间够用。”

    她促狭地调侃:“不用担心。你没到的话, 就算新郎等到在地上打滚,新娘也会按下不举行仪式的。”

    桃濑成海对着手指,心虚道:“明明是小幸的错。她通知得也太突然了。上周她不是还说把所有准备工作都交给了禅院先生吗?”

    “不是禅院了。”烨仓太郎说, “听伏黑说, 男方跟她入赘,跟她一起姓‘伏黑’。”

    飞驰上路的小轿车里响起三声后倒吸冷气的吸气声。

    二藤宏嵩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道:“伏黑并不是很有钱吧,男方迫不及待想要入赘的心已经无法隐藏了。”

    她们的婚事准备得这么急, 甚至婚礼都在早早备婚的小柳花子和烨仓太郎之前举行。小柳花子露出看似灿烂实则黑气滚滚的微笑, “正好让我提前做好心理准备,不管婚礼上有什么麻烦, 全都放马过来!”

    桃濑成海贴着后座靠背,缩成一张纸片, “小花,你的气势好可怕。”

    烨仓太郎说:“我们已经为婚礼上出COS的事吵了千百遍架了。”

    二藤宏嵩疑惑道:“不是已经定下来了,你们会出COS举行婚礼吗?”

    烨仓太郎露出生无可恋的表情,“现在新的争论点,是我们出谁的COS。”

    小轿车加速冲向婚礼举办的地点。

    日本的婚礼分为神前式婚礼与人前式婚礼。神前式婚礼需要新郎新娘在神官与巫女的引导下进入神殿成婚,司仪唱颂祝词,向神报告婚姻的喜讯,为新人祈福。夫妻二人为神献上玉串,与神缔结契约。

    中途还有修祓之仪、巫女献舞、夫妻在神前宣誓等环节,非常麻烦。伏黑甚尔向来对“神”这类存在嗤之以鼻,他们也没时间和神官、巫女沟通。

    两人商量,选择了相对简单的人前式婚礼,在一家饭店举行。

    四位为参加婚礼特意请假的同事急匆匆地赶进内场。宴会厅不大,里面坐的人不多,走道与举行仪式的站台四周装点着艳丽的花朵。

    桃濑成海把包往二藤宏嵩怀里一丢,道:“我和小花先去看看小幸有没有哪里需要我们帮助,你们先找地方坐吧。”

    二藤宏嵩平平道:“我们坐哪里?”

    他的话没有被桃濑成海听到,一粉一绿已挽着手,匆匆向更深的新娘准备室跑去。

    二藤宏嵩提着包,四处看了一圈。不远处有一张圆桌,只坐了零星几个人,桌上的客人年龄普遍不大。

    身材高挑的黑发男生梳着奇怪的刘海,看上去也才到上中学的年纪。他旁边左右各坐了两个白发男生,白得反光。他夹在中间,像糯米糕里的芝麻夹心。

    白发男生旁边是一位短发的女孩,正眼馋地看着其他桌上的酒水——她们桌上摆的是一瓶果汁。

    二藤宏嵩不是咒术世界的成员,不知道眼前的场景有多奇怪。

    五条家的人带着两位咒术师预备役与异能力者参加禅院家的婚礼。这大概是世界末日才有的景象。

    二藤宏嵩只注意到,少男少女们正在聊一款游戏。捕捉到关键词,游戏宅默默地坐过去。谨慎而无声地加入他们。

    他突然发言:“这个副本并不困难,要提前去另一个副本取得关键道具。第二个副本的准入等级是五十级。”

    夏油杰、五条悟和家入硝子纷纷噤声。中岛敦茫然地睁着眼睛。

    二藤宏嵩顿了一下,道:“五十级只能刷简单副本,道具掉落率不高。如果到八十级,道具的掉落率会提升至百分之五。”

    家入硝子似有所感,问道:“你也是游戏的玩家吗?你的等级是——”

    二藤宏嵩沉稳地吐出一句话,“我是满级玩家。”

    铺垫这么久,他终于说出来了!

    一台游戏机送到他面前,四个脑袋围在他旁边。中岛敦作为游戏公会的卖萌武器,讨好地笑道:“可以帮帮我们吗,游戏高手先生。”

    桃赖成海和小柳花子在新娘准备室见到了无精打采的伏黑幸。

    桃赖成海惊道:“小幸,你怎么了?”

    伏黑幸打了一个哈欠,焉头耷脑道:“我再也不结婚了,今天早上三点钟,化妆师就把我从床上抓起来化妆穿婚纱。”

    小柳花子推了推眼镜,“难道你还想结第二次婚?”

    伏黑幸惊恐地一颤,“不要!这种折磨,我的人生中经历一次就够了!”

    她甚至觉得自己就不应该举办婚礼,老老实实把办婚礼的精力省下来度蜜月旅游不好吗?

    小柳花子冷静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伏黑幸分外诚实,“我想吃东西,我好饿。”

    小柳花子:“如果肚子鼓起来,穿婚纱就不好看了。”

    伏黑幸冷静道:“没关系,来的都是亲朋好友,甚尔不会介意的。”

    她干巴巴地扯扯嘴角,“* 他恨不得举行仪式只需要一分钟。”

    桃濑成海自告奋勇,“我去厨房帮你拿点好入口的小点心。”

    小柳花子向伏黑幸走近,打量她的头纱。有些人看似是普通的都市白领,实则是Cosplay的高手,对妆造很有自己的心得。

    “你的编发有些地方不够紧。”她向一旁的化妆师伸手,“能不能给我几根发卡?”

    伏黑幸继续虚弱地坐直身体,当精致漂亮的新娘人偶。她有气无力道:“那就麻烦你们了,花子和成海。”

    桃濑成海一路问路找到厨房。婚礼的时间与开餐的时间相隔不远,厨房已备好了菜,随时准备用推车上菜。

    诸多带着白色高帽的厨师中,有一个人影格外显眼。男人一身利落的黑西装,头戴圆形小礼帽,墨镜遮住了他犀利的双眸,只在边角留出一道凶狠的疤。

    他穿的围裙与厨师们的围裙格格不入。一只黄狗吐着舌头,露出痴呆的眼神,冷冷扫视在场所有被他主人震慑住的厨师。

    围裙男厉声道:“都打起精神,拿上家伙,这么一点小伤就让你们胆怯了吗?”

    他热血沸腾地举起拳头,“别让其他组的家伙们看扁了!”

    厨师们精神振奋地大吼,“是,老大!”

    桃濑成海不禁后退两步,小心翼翼地问门边呆滞的服务生,“请、请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木然的服务生回神,不敢置信地搓了搓眼睛,道:“是厨房的甜品出了问题。原本准备好的材料被狗叼走了。我们的厨师跑了好几家店,都没找到合适的原料。”

    他语带崇敬,“这位先生路过,用最普通的牛奶、鸡蛋和淡奶油做出了厨师长都赞不绝口的甜点。厨师长决定和新郎商量,临时把甜品换成这位先生做出的甜品。”

    桃濑成海僵硬道:“哈、哈哈……真是太好了,这位先生是……”

    “阿龙是新郎的朋友。”一个声音道。

    她这时才看见边上站了一位短发女士,看打扮也是在办公室工作的白领。

    桃濑成海的眼睛瞬间锁定了女士手机边的挂饰。

    是——警察天使!

    无需多言,两位御宅族已通过对方的眼神知晓了同伴的身份。

    她们狠狠握手。

    “找到你了,同伴!”

    “是我,同伴!”

    服务生又一次陷入了呆滞,缓慢搓了搓眼睛。

    美久向桃濑成海介绍,“阿龙和新郎是班上的同学,曾经一起并肩作战。”

    指,在厨房用菜刀和锅铲与食材和调料搏斗。

    桃濑成海肃然起敬,“好了不起。”

    她知道伏黑幸和伏黑甚尔的小秘密,自然而然将阿龙理解成了咒术界的人士。

    桃濑成海对咒术世界的了解仅限于,咒术师约等于神官巫女,约等于巫女服,约等于二次元萌点。

    但这不妨碍她再次用严谨的目光观察厨师中奋战的阿龙。

    阿龙先生身形高大、肌肉有力、面带凶悍之色,一定是久经战斗,在无数场生死搏杀中锻炼出的气质!

    她保持着一颗尊敬之心问美久:“阿龙先生的工作一定很辛苦吧。”

    美久回想,在她们家里,阿龙才是全职主夫。美久外出工作,阿龙全权负责家里的一切家务。

    在美久肆无忌惮地氪金抽卡时,阿龙为了节省每一点水费,调小洗衣机的水量,调小马桶的抽水量,用热水壶烧水而不买便利店里的矿泉水。

    在美久提出午餐想吃各种各样的餐食时,阿龙跑遍附近每一个打折的商场,用最优惠的价格买到最新鲜的菜。他苦心研读菜谱,去厨艺进修班研修厨艺,只为了给美久做出中午能让全公司的人羡慕的便当。

    美久沉声道:“是啊,他很辛苦,我很佩服他。”

    桃濑成海感动道:“可惜人们总是无法正视他们的付出,阿龙先生是默默无闻的英雄!”

    因为普通人根本不知道咒术师的存在。

    美久附和道:“如果连我也看不见他的辛苦劳动,那阿龙的汗水与泪水就白费了!”

    她下定决心,这一个月都不氪金抽卡!也不买新的周边!

    两人驴唇不对马嘴地感慨一番。桃濑成海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这里有方便新娘进食的小点心吗?”

    美久递来一碟热气腾腾的蓬松松饼,上面用奶油画了一只活灵活现的痴呆狗狗,狗脸与阿龙围裙上的图案等比例复刻,难以想象人的手能巧到这种程度。

    “这是阿龙做的,拿去给新娘吃吧。”

    小柳花子帮伏黑幸重新整理了编发,她们等了很久,等到伏黑幸趴在桌上鼓着脸呻//吟,“我快要饿死了。”

    小柳花子无奈地揉揉眉,“我去看看成海在哪里,她说不定又迷路了。”

    她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伏黑幸,小柳花子和烨仓太郎也在紧锣密鼓地备婚中。而伏黑幸以最快的速度、最轻松的工作量,一举超过两人,提前举办了婚礼,令她非常好奇。

    婚礼的各种琐事很消耗人的精力,而她和烨仓太郎的工作也不能落下,两人最近磕磕绊绊的拌嘴格外多。

    小柳花子想向伏黑幸,不,按照负责人的归属,应该是伏黑甚尔,请教备婚的秘诀!

    她离开新娘准备室,看到各种井井有条的细节,不禁感叹伏黑甚尔的效率之高。

    小柳花子走出走廊,一愣。新娘准备室外,走廊墙边,靠着一个人影。

    伏黑甚尔穿了一身与新娘婚纱对应的黑西装,散落的黑发全部捋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一个正常的社会人,忽略嘴角略带煞气的疤痕,更称得上秀气,

    小柳花子打趣道:“新郎,你在这里做什么?”

    伏黑甚尔攥紧拳头,“我……”

    小柳花子一眼看出他眼底的忐忑,笑道:“你的新娘不会跑的,放心。”

    伏黑甚尔紧张地呼出一口气,沉默地点头,依旧守在走廊外。

    小柳花子走了两步,停下问道:“甚尔,可以这么叫你吗?你和小幸现在都姓‘伏黑’。靠姓氏是无法区分你们两个人。”

    伏黑甚尔道:“没关系。我喜欢她的姓氏。”

    小柳花子忽视了他炫耀的成分,问道:“听说婚礼是你筹备的,你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准备得这么完善?”

    伏黑甚尔的眼神飘忽了一瞬,露出了一点心虚的表情。

    他沉吟两声,对走廊外四处巡视的男人招招手,“孔时雨,你过来。”

    孔时雨还在为“禅院甚尔居然完整地喊出我的名字”而感到惊讶,他走上前,对小柳花子挂上了习惯性的礼貌笑容,“怎么了?”

    伏黑甚尔简单地为两人做了一个介绍。

    “孔时雨,这是幸的朋友,小柳花子。小柳小姐,这是孔时雨,是我从前的工作搭档,是一位中介人。”

    孔时雨的震惊加倍,他万万没想到伏黑甚尔有一天还能做出搭桥牵线这类社交活动。人活得久了,果然是什么事都能见着。

    伏黑甚尔道:“婚礼办得很急,我忙不过来,就找了孔时雨帮忙。”

    他用眼神暗示前搭档:你有生意了,快接住。

    小胡子男人眉毛微抬:你让我做这种生意?

    伏黑甚尔小小的眼睛里敲出大大的字:对。

    小柳花子不知二人暗中的你来我往,惊喜道:“真的吗,孔先生,如果我请你承办我的婚礼,花费大概是多少?”

    孔时雨心中叹气。

    算了,考虑到今天是伏黑甚尔结婚的日子,他也乐意做一些能让人感到和平安定的事。他以为伏黑甚尔隐退后,他们再也没机会碰面了呢。

    他向小柳花子做出“请”的手势,“我们到一旁详谈。”

    小柳花子摆手,不好意思道:“我能和您交换联系方式吗?我要去找另一位朋友,稍后有空详谈。”

    孔时雨笑意盈盈,一点也看不出是在黑暗世界活动的人。

    “没问题,不管您什么时候,有任何需要,我都可以办到。”

    二藤宏嵩和游戏公会的小朋友们聊得热火朝天。烨仓太郎自认为是一个成熟的大人,和那些小孩聊不到一块去。他坐在二藤宏嵩旁边,隔了一个座位,听了几句话趁婚礼还没开始抄手闲逛。

    他们旁边的一桌坐着一圈老人,大概是伏黑幸的长辈。被小柳花子赶出走廊的伏黑甚尔走过那圆桌,在居中长者的注视下午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难,最终停下。

    烨仓太郎感觉,他的停顿中透露出一种隐隐的惊恐。

    孤儿院的老院长面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婚礼还没开始,甚尔,过来坐会儿。”

    伏黑甚尔低头走过去,举手投足间带着一丝拘谨。烨仓太郎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只羞涩的狗熊。

    一眨眼,七八张脸朝伏黑甚尔围上来,每张脸上都散发出长者的宽容、从容与山岳一般的压迫力。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与伏黑甚尔闲谈。

    “你看,甚尔很紧张吧。他的额头都冒汗了。”

    “年轻人就应该好好收拾自己,甚尔也长了一张帅气的脸蛋,很配我们家小幸。”

    “男人结婚以后,不能把做家务的本事丢掉。我们小幸在外工作打拼,家里的事就都拜托你了。”

    伏黑甚尔一一应道,应接不暇,场面混乱如同蚁群朝一只落地濒死的黄蜂发起冲锋。

    烨仓太郎心生敬畏,同时又升起同为准新郎的兔死狐悲之感。他可以想象到,自己和小柳花子结婚当天的混乱情形。

    而更可悲的是,他依旧期待与小柳花子的婚礼,盼望着成为她最亲密的人。

    伏黑甚尔抬眼,两个男人对上视线。

    烨仓太郎努力用眼神传达出对新郎的支持。伏黑甚尔却笑了笑,一只鲨鱼咧起嘴角——这绝对不是好事。

    烨仓太郎毛骨悚然,正要加速逃走,伏黑甚尔卑鄙地向老人们转移了话题,“这位烨仓先生是幸的同事,平时很照顾幸的工作。他马上要结婚了,新娘是幸的朋友。”

    如车灯般炯炯有神的目光纷纷投向烨仓太郎,热情的长者们拥簇着准新郎,坐到他们中间。

    “谢谢你对我们家小幸的照顾,小幸和我们提起过你们呢,她说你们非常关照她。”

    “小伙子很帅气嘛,就是表情太凶了,这样可不好,结婚那天一定要露出幸福的微笑。”

    一位大叔扯上一旁的伏黑甚尔,“你看,甚尔表现得就很好。”

    烨仓太郎心中吶喊。

    明明这家伙更不像一个好人吧!

    伏黑甚尔成功拖人下水,伪装得开朗阳光的面容露出什么都听不懂的老实笑容。

    他和烨仓太郎夹在老人中间,接受长者的新郎教育,脑中分神数着时间。

    整点的钟声响起,所有人停下手头的动作。

    婚礼,开始了。

    第68章和小白脸结婚的第六十八章

    结婚多少也算一桩人生大事, 人们从原本的家庭脱离,与没有血缘关系的另一个人组成新的家庭。

    激动、兴奋、忐忑、不安,诸多情绪构筑成这一刻。伏黑幸亦未能免俗, 情绪的渲染不讲道理,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表现得更镇定一点。

    小柳花子在她身后,摆弄她的头发。伏黑幸的黑发毛毛糙糙, 很难打理。小柳花子和化妆师用了不少小发卡。

    “我怀疑自己头发里的小发卡,加起来有一斤重。”伏黑幸说。

    “别怀疑, 说不定有两斤。”小柳花子轻拍她的肩膀。

    “成海为什么还不来?”新娘鼓着腮帮子抱怨,“我好饿,我已经虚弱到站不起来了。”

    小柳花子闷笑:“那怎么办,你怎么去婚礼现场?”

    伏黑幸伏在桌上,雪白的头纱从背后将她裹住,蓬松的裙摆垂地散开, 像一顶华丽的巫师帽,只有帽子的尖尖是黑色的。

    “没有那么夸张。”小柳花子安抚道,“我不相信甚尔能让你饿着。”

    她一眼看破真相, 伏黑幸的手提包里有伏黑甚尔特意准备好的小零食, 怕她饿肚子,他还特意发消息提醒过她。

    新娘的脸鼓得更圆了,小声哼哼:“我想吃热的东西。”

    一张脸歪下来,小柳花子摸着下巴, 调侃道:“幸, 你不会是在撒娇吧?”

    伏黑幸当即坐直身体,惊道:“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明明在两人的交往中, 她才是一直保持理智形象的成熟大人!

    化妆师和小柳花子两人捂住嘴,肩膀不停抖动, 根本没用心遮住嘴角的弧度。

    伏黑幸恼羞成怒,一手抓起一个只会嘲笑她的家伙,将她们推出门外,“好啦,新娘要整理自己的心情了,请给我留一点私密空间!”

    “你不会想着从窗户里翻出去吧?”小柳花子窃笑,“就像电影里经典的逃婚情节。”

    “对,然后甚尔会在窗户下面接住我,把我提回婚礼现场。”伏黑幸完美预测了可能的发展。

    她关上门,“等仪式快要开始了,再来叫我。”

    厚重的门扉隔绝掉两人明目张胆的笑声,伏黑幸瞪了门一眼,回到桌前。

    化妆师零零散散的化妆品和小工具堆满整张桌子,几乎连镜子的底部都看不清楚。

    自带一圈小灯泡的化妆镜中,一只高大的怪物正满房间跑来跑去。融成一体的两张脸都洋溢着堪称憨厚和傻气的笑容。

    如果咒灵也能以笑传达出正常的感情,人们大概能从这笑容里解读出“幸福”的含义。

    她们其实没有事情可做,所有的工作都被孔时雨请来的工作人员和小柳花子承包了。

    但她们停不下来激动的小动作。于是在普通人无法看见的世界里,咒灵欢天喜地地绕着房间一圈圈打转,时不时在小柳花子与化妆师沟通的间隙,趴在伏黑幸肩头,欣赏镜中与狰狞的咒灵面孔并列的,新娘娇美的容颜。

    伏黑幸对镜自言自语地抱怨,“结婚仪式好累,婚纱好重,各种琐碎的流程好忙。”

    她停顿一下,像寻常女儿同父母撒娇一般,半是埋怨半是好奇地道:“你们结婚的时候,也是这么累吗?”

    “新郎和新娘在仪式开始前可以见面吗?”

    “马上就要结婚了,会感到紧张吗?”

    “那时候你们的父母,是不是也在你们身边呢?”

    说到这里,她否定了自己的回答,“不对,要是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在世,应该不会让刚出生不久的孙女流落孤儿院吧?”

    她仰起脖子看向咒灵,“私奔应该更符合情景吧。”

    私奔的话,她们只能办一个没有亲朋好友的小型婚礼了。

    咒灵摇摆着身子,仿佛沉浸在某种无人听懂的节奏中。

    化妆师在门外敲门,“新娘,要准备好登台喽!”

    伏黑幸在门内应道:“好,我马上出来。”

    她撩开裙摆,最后一次对镜打量,竟然在镜中人和咒灵的脸上找到了相似的轮廓。

    伏黑幸抱着新娘的捧花离开,镜中也没了咒灵的身影。

    孤儿院的财务酒井接过了父亲的职责,挽着伏黑幸入场。在大厅门口,孤儿院的厨师后藤代替年老体衰的老院长,作为新娘母亲迎人。

    伏黑幸微微屈膝低头,后藤满目欣慰,“我们的女儿也长大了。”

    她为新娘盖上头纱。隔着朦胧的白纱,伏黑幸看见许多人祝福的笑容。他们让出通往婚礼仪式台的主道。

    主道的尽头是难得打扮得人模狗样的伏黑甚尔,伏黑幸慢慢做了一次深呼吸,向仪式台走去。

    她不是一个人踏上这条通往新生活的路,咒灵亦步亦趋,踩住她的影子跟在身后。

    交换戒指,亲吻,签订婚约书,每一步都顺利得理所当然。

    伏黑幸在台上悄声道:“我们是不是还有发言环节?”

    伏黑甚尔道:“那就只有我一个人发言了,我准备好了稿件。”

    新娘睁大眼睛,“你背着我偷偷写发言稿!”

    伏黑甚尔移开视线,嘴巴像一把剪刀咔嚓咔嚓剪掉心虚,狡辩道:“反正都是要说给你听的,不算背着你偷偷写。”

    强词夺理。

    她们转身面向宾客,伏黑甚尔不自在地捉住伏黑幸的手指,这样能让他变得安定。

    他有些磕绊地说出圆滑又体面的感谢语。

    “谢谢各位亲朋好友抽空参加我和幸的婚礼,感谢各位体谅我们二人的招待不周……”

    伏黑幸看见台下的五条悟和孔时雨不约而同露出了生吞乌鸦的表情。

    “……自我和幸相识以来,诸位亲友给了我们许多鼓励与支持……”

    五条悟的表情和名画《吶喊》一样抽象,倒是孔时雨,他由内而外散发出饱经风霜的诡异平静。

    伏黑甚尔没空注意这两个拆台的家伙,他努力回想每天都会背诵的发言稿,他想说的话比发言稿更多。

    “……我搜集了一些资料,那些很有经验的人说,爱情是一种生理现象。一段爱情最多可以维持四年。”

    “知道这件事后,我曾扪心自问,我能够违背人性和本能,一直爱着幸,直到我生命的尽头吗?”

    “即使神灵或者恶鬼面前起誓,神灵和恶鬼都不会响应我。要是他们能看见我这只渺小的虫子,他们早就该现身了。”

    “既然如此,在以生命的尽头为终点的誓言里,我能依靠的只有我自己。”

    伏黑甚尔抓着伏黑幸的手因情绪过于激动而打颤。

    “她想要爱人,那我就成为最爱她的恋人;她想要友人,那我就当最愿意包容她的朋友;她想要亲人,那我就变成陪伴她到永远的亲属。只要我能占据每一个她最需要的位置,我就能实现与她永不分离的愿望!”

    他咧开嘴笑,成熟社会人的皮终于裹不住满腹痞气。

    “这么算来,在座诸位都是我的竞争对手。”

    伏黑幸小声提醒:“恶人颜太严重了,快收收。”

    家入硝子叼着吸管,吸管的另一端连接着果汁——伏黑幸特意交代过不给他们这一桌上酒水。

    少女托着腮,吸管一颤一颤,“总觉得奶油咖喱酱暴露了点不得了的东西。”

    五条悟的脸蛋像一块雪白的麻薯,在桌上摊开流动。家入硝子发表评价后,这一桌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他,等待他犀利的讽刺。

    五条悟毛毛虫似地蠕动两下,哼哼唧唧。

    “我把他的话全部录下来了,等他的儿子上中学时,我要当众放给他们听!”

    不知为何,夏油杰背后浮起一层恐惧的寒毛。他觉得自己的情绪来得奇怪,于是转移话题,“你怎么肯定他们的孩子是男孩?”

    桌上的麻薯饼嚣张地翘起一个对勾,神神秘秘道:“这一把,我可是预言家!”

    家入硝子的眉毛抬起来三秒,懒得敷衍地放下,“哦。”

    她选择在专心吃东西的中岛敦身上找话题,“虎子,你今晚在哪儿住?”

    中岛敦不好意思地在碗沿边露出一双眼睛,“叫我‘敦’就可以了。我和甚尔先生、幸小姐住在一起。”

    三声长嘘。

    “绝对会被讨厌的吧。”

    “肯定会被丢出来的。”

    “这可是新婚之夜啊!”

    中岛敦大惊失色,“我要出去住吗,但是——”

    虽然他住在小楼里的这段时间,白虎出现的次数正日渐减少,但万一白虎因为婚礼上吃得太饱半夜出来遛弯消食呢,恐怕明早伏黑甚尔要亲自去动物园偷他。

    “不用担心,今晚我和你一起回去。”五条悟悠哉地比出一根手指,“一个伏黑小姐同意的目标,男的伏黑把你扔给我了。”

    中岛敦:“诶?”

    五条悟内心正酝酿着邪恶的计划,麻薯翻了个面,面向家入硝子,“你和杰今晚也过来嘛,我们可以通宵打游戏。”

    家入硝子坦然道:“好哦,我和我家人说一声,今晚不回家了。”

    五条悟笑嘻嘻道:“那只剩下杰了。”

    夏油杰被几人亮晶晶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行吧,我也和爸爸妈妈打个电话。”

    几个少年在台下嘻嘻哈哈的同时,婚礼流程已经进行到最后,新郎新娘走下礼仪台,到户外拍集体照,接受亲朋好友们的祝福。

    五条悟撑着下巴,他眼中走下礼仪台的身影有三个。他稍后有任务,负责送走伏黑幸的父母。

    这是一份有点残忍的工作,但无可奈何,只有他能胜任。

    家入硝子率先离座,“我想和新郎新娘合照,你们去不去?”

    五条悟悠悠应道:“去!”

    几人穿过宾客们的座位,踩着新人出行时洒落的花瓣,走到酒店外的广场里。

    他们暂时挤不到新人面前。

    伏黑幸和伏黑甚尔被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得严严实实。来者是孤儿院的伏黑幸亲友大军,有照顾她的叔叔婶婶和一起从孤儿院走出来的同辈。

    为首者是孤儿院的宫崎院长,老人欣慰地看着这对新婚夫妻,双手递上写着“御结婚御祝”的雪白祝仪袋。

    伏黑幸惊讶道:“院长,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们不用给礼金。”

    “这是我们所有人一起送上的心意,作为你的家长,我们总要有些表示。”

    宫崎院长将祝仪袋向前递,“小幸,我们希望今后你也能如今天一般,一直幸福下去。人生的路或许不全是平坦的庄康大道,但怀揣着美好的希望,总能迈过那些坎坷——”

    “实在不行,你就换条路走。”

    伏黑幸眨了眨眼,忍耐眼底的酸涩。她恭敬地接过祝仪袋,“是,谨遵您的教诲。”

    伏黑甚尔和她一起低头,又听到宫崎院长道:“今后的路,就是你们两个人一起走下去了。甚尔君,遇到你们两人实在伸不开腿的大坑,记得带上幸绕坑走。”

    伏黑甚尔满脸严肃,“是,我会提前把坑填平的!”

    伏黑幸尴尬地微笑,“这就不用了。”

    她生怕老院长和伏黑甚尔又总结出些神奇的人生经验,急忙招呼众人,“摄影师过来了,我们拍一张合照吧!”

    伏黑甚尔呼唤摄影师:“孔时雨!”

    摄影师肩上扛着沉重的摄影机,脖子上挂着一个不那么沉重的相机,面无表情地走过来。

    在众人热热闹闹地整理合影队形时,伏黑甚尔碰了碰伏黑幸的手,低声道:“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趁她们还在时送给你,应该比之后送给你更好。”

    他在西装内侧的口袋里摸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交给伏黑幸。

    照片上是一男一女,面向镜头相拥微笑。她们的五官轮廓与伏黑幸、与咒灵隐隐重迭。

    伏黑甚尔道:“我调查了你出生当天与孤儿院同城所有接诊产妇的医院。有一对年轻夫妻,在丈夫送妻子生产的路上出了车祸,丈夫当场死亡,妻子挺到了医院,只坚持到孩子出生。”

    “医院联系不上夫妻俩的亲人朋友,收留了婴儿一个月后,一个好心的护士将婴儿送去了城市另一头的孤儿院。”

    “从他们留在医院的证件看,这对夫妻姓‘一之濑’。”伏黑甚尔轻声说,“这是丈夫的姓氏,妻子旧姓‘伏黑’。”

    伏黑幸细细描摹照片上两个年轻人的面孔,老院长就在身边,她压低声音,“‘伏黑’是宫崎院长给我选的姓氏。”

    也许老院长为婴儿起名时,化作咒灵的夫妻无意间给了她一些灵感,让伏黑幸继承了亲生母亲的姓氏。

    一滴清澈的水珠打在照片上,伏黑幸叹道:“她们看上去真幸福呀。”

    咒灵弯下高大的身体,虚无的眸是一面镜子,映出年轻时的合照。浮夸的利爪前递,正好接住了伏黑幸的一滴眼泪。

    拥挤的人群中,咒灵与伏黑幸对视。孔时雨举臂呼喊:“准备好了吗,伏黑和伏黑,要拍合照了!”

    咒灵轻轻一跃,她们的身体如同细腻的云雾,翻涌着飞上灰蒙蒙的天空,与无边云翳融为一体。

    莹莹白光落下,像是下了一场微光摇曳的细雨。

    一点冰凉落在家入硝子的手心,少女低头看去,“下雪了!”

    五条悟双手插兜,“下雪了。”

    一场雪悄无声息地到来,是恶鬼送给女儿的礼物。她们唤来了一场雪,随雪而逝。

    第69章与小白脸婚后的第六十九天

    落雪纷纷, 一个下午天地皆白。每一片雪都如同一只雪白的蝴蝶,轻盈下落,停在屋檐上, 融进水池里。

    送别亲朋好友, 仔细交代出租车司机把一车小孩送回小楼。换回常服的新郎新娘手牵手散漫地走在回家路上。鞋底踩着落下的新雪,每一步都咯吱咯吱响。

    他们回的不是伏黑甚尔郊外落脚的小楼, 而是伏黑幸在城里的公寓,他们最初共同生活的地方。

    两人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而雪如一床毛毛茸茸的厚毯,裹住万事万物,在夜里映出隐隐的蓝色。

    伏黑幸对着双手呼了口热气,从包里翻出许久没用上的钥匙开门。小小的公寓里,一切布置都和她们搬走时没有区别,小咪的猫碗、水碗都放在窗台上。

    她的指尖在桌上一划, 疑惑道:“没有落灰。”

    她转头看向伏黑甚尔,“你来打扫过了。”

    伏黑甚尔点头,带着一点隐隐的骄傲。“只用了两个小时。”

    伏黑幸说:“我还以为我们今晚会住到新家里呢。”

    她叉腰站在大厅前畅想了一番, 不得不垂头面对现实, “这么快就装修好的房子,也没办法住。”

    伏黑甚尔不说话,心里盘算着要不要把中岛敦的训练场地改到正在装修的新房,让他免费打工……不, 是他免费传授中岛敦一些生活技能……

    伏黑幸对伏黑甚尔的邪恶想法一无所知, 她有段时间没回自己的小公寓了,熟练地把装了零碎物件的挎包往沙发上一扔。

    更大件的东西都由伏黑甚尔背着, 婚纱、高跟鞋和礼金都在他身上。

    今天的婚礼流程把伏黑幸累得够呛,她在沙发上瘫成一长条, 看伏黑甚尔在屋里转来转去,收拾整理东西。她鼓足精神坐起来,卸了妆,拆掉小柳花子为她精心编好的头发。

    窗外的雪极深极白,伏黑幸在窗前看雪,忽然说:“过几天,等有空的时候,我们去爸爸妈妈的墓前祭拜吧。”

    伏黑幸的父母是意外身亡,统一葬在郊外的墓园里。伏黑甚尔调查他们的资料时,自然留意了下葬的位置,只道:“好。”

    他洗干净手,又擦干双手,捂热双手,走到伏黑幸身后,从背后拥住她,下巴搁在伏黑幸肩上,远眺她所欣赏的风景。

    也没什么好看的嘛。伏黑甚尔想。

    伏黑幸抬手,握住伏黑甚尔的手。两人在窗前依偎了一会儿,伏黑幸仔细复盘今天一整天的流程,对伏黑甚尔夸赞道:“甚尔今天表现得很不错哦,即使有那么多人在场,也能当一个成熟稳重的大人了。”

    伏黑甚尔撇了撇嘴,闷闷地发出了一声哼声。他的委屈和疲倦绝对有故意显摆的成分,想勾起伏黑幸心软,讨得些好处。

    “真是让人提心吊胆。”伏黑甚尔说,“那么多人的目光集中在我身上,我脑袋里的警报声可是一直在响。”

    他总是被人忽视的对象。年少在禅院家生活,没有人会留意到他这个零咒力的废物。他当惯了不被看见的存在,离开禅院以后,也无所谓当社会的边角渣滓。

    这滩边角渣滓一下子被捞到众人面前,整理衣冠,打扮成能被人接受的圆滑模样。难度无异于给一只刺猬穿上衣服上台表演。

    伏黑幸慢悠悠道:“你该不会是害怕禅院家来砸场子吧?”

    她上次在商场碰到的咒术师,据说是禅院家主的儿子,伏黑幸还担心过这种有权有势又毫无道德的少爷会不会来找她们的麻烦。

    “那群人的眼睛里看不见我。”伏黑甚尔说,说着,他咧嘴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哪怕我离开前大闹了一场,他们骨子里的傲慢也完全改不掉。”

    “不过这些也没什么好害怕的。”伏黑甚尔轻飘飘地说。

    或许是咒灵的离去让他产生了触动,或许是眼前的雪景如此美丽,或许是今天的一切都太过顺利和幸福,让他难得有了袒露真心的机会。

    “我一直害怕的是,你知道了禅院家的那些糟心事后,会觉得麻烦。”

    他在伏黑幸耳边小声说:“我考虑过隐瞒自己的身份和过去,伪装成一个普通人,一辈子和你生活下去。”

    “要是……”他吐了一口气,“我真的会这么做。”

    伏黑幸偏头瞅他,看见他挂上一副陷入假设的情景而愁眉不展的模样,不禁笑道:“看不出来,甚尔君心里还有这么多百转千回的想法。”

    她不由得取笑道:“要是什么?什么情景下你打算瞒我一辈子,难道你给我准备了我不知道的考验吗?”

    伏黑甚尔被问得面上发窘。他解释道:“没有考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只是心里想想。”

    伏黑幸一本正经道:“那可不一定,说不定五条君重生之前就发生过。”

    伏黑幸遗憾叹道:“毕竟五条君的视角里,我死去很久了。”

    一只粗糙的大手迅速捂住她的嘴。

    “你不会死。”伏黑甚尔说。

    他轻轻喘气,片刻后,下定决心,“要是你很在意那只白毛小墨镜说的话。你死以后,我会自裁去陪你。”

    他说得极其认真,“我们在阴间当夫妻,总好过我一人茍活。”

    伏黑幸欲言又止,表情复杂,眉毛拧紧又松开。

    她思考了很久,说:“我原本认为应该说些话鼓励你。大概是和你在一起待久了,我居然觉得这样的选择对你来说也不错。”

    她转身一戳伏黑甚尔的胸口,面色平静道:“反正等我离开这个世界以后,不管你有怎样的想法,其他人都无法阻止。不过,假如我们像五条君所说有一个孩子的话,离开前请务必将他托付给值得信任的人,请人照顾好他。不然,哪怕你从地狱爬去天堂,我也会关门用杆子把你戳下去,”

    论两人的力气,她换* 水泥柱砸下去,对伏黑甚尔都未必有影响,但既然话题都跳转到死后的世界了,讨论力气的大小没有意义。

    伏黑甚尔愣愣地看着她,伏黑幸也觉得在婚礼当天讨论生与死的问题不太好。她干笑一下,急忙转移话题,“我们……”是不是该休息了。

    “我爱你。”

    伏黑幸也愣住了,像春风吹过枝头的白雪,她的眉目舒展开,微微一笑,“我也爱你。”

    两人安静地相互依靠,雪将窗外的风景衬得静谧而明亮,她们分享彼此的呼吸与心跳。

    伏黑幸跳出汹涌的情绪,提出一个现实的问题,“我们是不是该洗澡休息了?”

    伏黑甚尔紧张地摸摸嘴唇,“是哦。”

    伏黑幸又问:“被子、床单和枕套都换了新的吧?”

    “……都换好了,前天洗了被套床单,昨天把它们收起来铺上床。”

    伏黑幸脸颊绯红,隐忍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伏黑甚尔的表情有一丝空白,她的表情也有一丝空白。她们像两张白纸,尴尬地面对面立着。

    两人平时都以成年人自居,但本质上她们都是才在社会上活跃了几年的年轻人。

    伏黑幸的经验几乎全部来自于桃濑成海推荐的漫画和她鬼鬼祟祟塞来的盘片。孤儿院当然不会开班讲这些东西,读书和工作的时候,她着急赚钱,更是忙得团团转。

    伏黑甚尔之前混迹里世界,但他正式脱离禅院家不久,出走后退休前是全职雇佣兵。这家伙在里世界沾染最深的是赌博的恶习,为了当好全职主夫,下决心戒了浪费钱的不良爱好。

    她们面面相觑。

    伏黑甚尔谨慎地回答:“这种东西,应该不需要别人教。”

    “大错特错,甚尔君。”伏黑幸一推鼻梁上不存在的反光的眼镜,“忘记你在禅院家学到了老旧思想,新时代人们的夜生活应该以安全和卫生优先!”

    “所以,”她提起扔在沙发角落的包,就算婚礼流程再累,今天她没让伏黑甚尔挨到她的包一下,“我提前准备了学习资料。”

    她从包里抽出来一张盘片,包装盒封面上写着几个轮廓Q弹的粉红大字。

    《生理知识科普:如何度过美好一夜》

    伏黑幸神情严肃,她的认真程度完全盖过了羞涩,穿上制服,简直可以去学校里冒充教导主任!

    伏黑甚尔针尖大小的眼睛都不受控制地睁大了。

    “我们今晚先把盘片看完吧。”伏黑幸说。

    美好的新婚之夜,新婚夫妇洗了澡,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科普盘片。这根本不是伏黑甚尔预想中的样子!

    伏黑幸一开始靠着靠枕看,后面靠着伏黑甚尔的肩膀看,再后来躺在伏黑甚尔腿上看。

    看完一部盘片,不止她紧张的情绪得到了缓解,她连基本的好奇和冲动都消失了。她枕着伏黑甚尔硬邦邦的大腿,上下眼皮打架。

    世界越来越平和,讲解人一成不变的语调是最好的助眠剂,她的眼睛眨了一下又一下,慢慢合上了。

    伏黑甚尔从一开始无法接受,到听得越来越认真,只用了十分钟。某种程度上他也是善于学习的人,很快记住许多要点,心中暗暗把这一系列的科普盘片都提上购买名单。

    伏黑幸没了声音,他低头看去,她微微蜷着身子,已然睡熟,黑发铺散在他膝头,像凌乱又浓密的海藻,仿佛带着海底的水汽。

    伏黑甚尔将她的黑发拢在耳后,屏息听她的呼吸声。

    他细致轻柔地将伏黑幸抱起来,脚下无声,走进卧室。

    第70章和小白脸婚后的第七十天

    同一个雪夜, 游戏公会的少男少女们下了的士,嘻嘻哈哈地走进外观阴森的小楼。

    这群人除了中岛敦,其余人个个都是胆大包天的家伙, 一点也不觉得深更半夜跑到荒郊野外的一栋破烂小洋楼里住有什么不妥。

    小楼的钥匙在中岛敦手里。他好歹还有点身为主人的自觉, 主动开门请众人进来。

    这不是日式的和室,伏黑甚尔带她们住进这栋小楼时没想过会接待客人, 家里自然没有拖鞋这种东西。

    中岛敦望着伏黑甚尔拖得锃光瓦亮、拖薄了三层的地板,犹豫了一会儿说:“大家穿鞋进来, 我明天早上起床再拖地就是了。”

    每样东西都老实待在属于自己的位置,窗户玻璃和电视屏幕上都看不出来半点污渍。桌上任何一样亮面的东西都是亮晶晶的,与小楼破败的外表形成鲜明反差。

    家入硝子感叹道:“负责打扫卫生的人真是恐怖,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收拾得井井有条。”

    夏油杰四处打量一圈,赞同道:“哪怕奶油咖喱酱是全职主夫,他的勤快程度也超过绝大多数人了。”至少他的房间就没办法收拾到连地板都眼看着要发亮的程度。

    中岛敦含糊地应了一声, 非常心虚。

    他没好意思告诉众人,眼前的场景大部分都是伏黑甚尔生气时疯狂做家务留下的杰作。

    唯有五条悟不屑地撇嘴,大摇大摆地走进厨房, 在冰箱里挑挑拣拣。

    中岛敦不知道他不是第一次来小楼做客, 只当是冰箱摆放的位置非常显眼,“你们都渴了吧,我去给你们泡茶。”

    忙碌地翻找一番,拨开蔬菜和各种调料品, 五条悟的脸蛋极富弹性地垮下来, “冰箱里怎么没有我最喜欢的那款雪糕?”

    这话太理直气壮,夏尔杰不禁侧目, “别人家里为什么要储备你最喜欢吃的雪糕?还有,今天可是下雪的冬天!”

    五条悟抱怨道:“冬天才是慢慢享受雪糕的好时候, 不在冰箱里放雪糕是一种犯罪!”

    夏油杰挤开他,“在别人家里好歹有点当客人的自觉。”

    话是这么说,一黑一白两个脑袋凑到冰箱前,贪婪地寻找冰箱里的宝藏。接着,家入硝子也挤到两人中间,期待道:“大人的冰箱里一定有啤酒吧!”

    他们满怀希望地寻找,最终一无所获。冬天里自然不会有雪糕和冰淇淋,伏黑甚尔不喝酒,伏黑幸会在下班后和同事喝完酒再回家。雪糕和酒水,他们自然是一样也找不到。

    中岛敦泡好了茶,在墙后探出一个头。

    “除了新鲜蔬菜和肉类以外,甚尔先生不会把零食放在冰箱里,他觉得很占位置。”

    他不知道该不该这样说,但是,“家里的零食都在二楼的储物间。”

    他的话召来三只齐刷刷扭头的蝗虫,蝗虫们欢呼一声,相视一笑。五条悟第一个出发,夏油杰紧随其后,打劫的匪徒一般冲上二楼。

    他们路过中岛敦,险些把他端着的茶水撞翻,还是夏油杰退后扶了中岛敦一把。家入硝子拍拍乖宝宝的肩膀,自然而然地将他一起拉进犯罪现场。

    “没关系,幸小姐说过了,今晚我们在这里怎么玩都可以。”她熟练地摸进口袋,摸到一只烟,考虑到有中岛敦在场,又换了一只棒棒糖,“这算是我们当保姆的报酬。”

    假如伏黑甚尔听到这话,一定会大声嗤笑。这三只小鬼哪里当得了保姆,说不定还得最年幼的中岛敦照顾他们。

    伏黑甚尔的心情向来不在五条悟的考虑范围内。他以第一名的好成绩冲进储物间,精准锁定零食柜,小楼短跑第一名开始嚣张地扫荡,领取自己的战利品。

    零食柜深处,一对宛如灯泡的眼睛亮起来。

    接着,一条黑漆漆的条状物从柜子里流淌下来。

    这个家真正的守护者,每天辛苦巡视领地的保卫者,正义之主,小咪,用十分挑剔的眼神打量眼前雪白雪白的一大只。

    二者陷入了微妙的沉默。

    五条悟的嘴角像一条波浪线似地抿起来。他怒道:“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猫和奶油咖喱酱那家伙那么像啊!”

    小咪对他怒目而视,威胁地弓背哈气。猫咪倒没有攻击的动作,只是用哈气对五条悟表达内心的不爽。

    夏油杰蹲下来,友好地向小咪递出去一只手,给猫咪闻了闻。他摸到了猫咪的小脑袋,边摸边反驳五条悟,“不要给猫咪抹黑,他很友好的。”

    小咪欣慰地接受夏油杰的抚摸,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扭头继续对五条悟投以蔑视和不屑的目光。

    五条悟对猫做了一个鬼脸,和小咪对着哈气,“物似主人行,看他这副欠揍的表情,和网骗大猩猩更像了。”

    夏油杰偏开手,在零食柜边找到了猫咪的小零食柜。

    他拆了一根猫条,有理有据地道:“按照你的说法,这只猫应该和幸小姐才对。”

    “嘁,没品位的猫。”五条悟扯下两边眼皮,对小咪露出一个惊悚的鬼脸,见小咪不愿朝他看一眼,他没劲。从零食柜里抓出一包巧克力威化饼,一口一个往嘴里塞。

    夏油杰喂完了一根猫条。小咪舔舔嘴巴,暗示性地又在小零食柜边蹭蹭。夏油杰读懂了猫咪肢体语言的含义,五条悟的挫败更让他愉快,他微笑道:“没办法,那就再给你吃一点零食。”

    他将手探进猫咪的小零食柜里,摸到了一团触感奇怪的东西。

    不那么光滑,有些温热,顺着摸下去,还是一长条。

    众目睽睽之下,一双难以看不见的眼睛在小零食柜深处亮起。一条紫色发胀的条状物笨拙地从小柜子里咕蛹出来,啪叽一声摔在地上。

    这个家真正的工作者,每天勤勤恳恳辅助伏黑甚尔打扫卫生的打工咒灵,本月优秀员工,丑宝,仰头与夏油杰对视。丑丑的婴儿头张嘴:“妈妈!”

    夏油杰的动作停顿一秒,他冷静地评价:“好特别的玩偶。”

    说罢,他毫不犹豫,飞速抄起丑宝塞进小零食柜里,大手毫不留情地将婴儿头往深处塞了塞,用猫咪冻干挡住再合上柜门。

    他对五条悟扬起和善的微笑,“奶油咖喱酱的品味挺特殊,我们走。”

    吧唧一声,小零食柜的柜门打开,一长条的紫色怪东西和一堆乱七八糟的猫咪零食一起摔出来。

    丑宝费力地昂着头,对夏油杰哀哀切切叫唤:“妈妈!”

    家入硝子和中岛敦上楼时,五条悟正捧腹狂笑,不顾一只漆黑的猫不知何时已趴在自己头顶,微微亮起粉嫩肉垫中的利爪。

    而夏油杰正举着一条不明物体,面无表情,“你认错人了。”

    中岛敦惊恐道:“小咪!丑宝!”

    眼看小咪的爪子就要往五条悟头上扣,男孩爆发出恐怖的速度冲向二人,抄起小咪,抄起丑宝,等他们再回神,他左手搂着猫右手挂着咒灵,站在房间的角落里。

    家入硝子咬住棒棒糖的棍子,“哦,好快的速度。”

    她一点没害怕,走到中岛敦旁边摸摸猫,被猫咪跳开躲过后,又新奇地观察咒灵,“好神奇的构造,他是干什么用的?”

    “不能这么说丑宝,”中岛敦认真道,“丑宝也是家庭成员之一,他每天都要帮我们运垃圾和建筑材料。”

    用咒灵运垃圾这种事是可以光明正大说出来的吗?

    他似乎一点都没感觉到不对!

    五条悟的身体又细又长,他像一根吸管,啪地一下弯折下来,看中岛敦。

    “你没感觉到什么不对吗?”

    中岛敦茫然地歪歪头。

    五条悟看准机会,伸手揪住男孩白发间的虎耳,用力一搓。

    他惊奇道:“是软的,你竟然真是‘虎子’!”

    他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看向中岛敦的眼神越来越奇怪。

    五条悟阴森低语:“你看,你有没有兴趣来高专上学呢,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