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跪我!
足有五米高的巨兽屹立在前蹲守, 黑影笼罩之下是七倒八歪的仙人,身上皆是打斗的伤痕,连支撑起来打坐都已无力。
这般下去, 他们会被拖死。
狇奚看着八卦镜之中消失的人像, 满目凝重。
周知御急忙开口, “如何了, 她可知道情况危急,要尽快通知仙官了吗?”
“我已与她说明。”狇奚说完, 却没有确认。
云侍颜居正中打坐,睁眼看向前面闭目等着的巨兽, “我们困在这里已经两日, 若是不告诉仙官,必会永远困在这里。”
身后的莫渝绸嘴角染血, 连忙俯身急问, “师兄, 她答应了吗?”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过来,自然寄希望于此。
狇奚听到这般提问, 又见众人充满希冀的目光, 一时无法回答,因为夭枝只说会救他,却并没有说救其他人。
他也拿不准她会不会去寻仙官,只能静等, 毕竟如今能联系到的也只有她了。
一阵安静下来, 人群中忽然有仙子开口, “先头你们那样孤立她, 只怕是不会帮我们。”
这话一出,自有人不爱听, “什么叫我们,你自己也不瞧不上凡间来的吗,否则怎不和人一起去?”
“你!”
一男仙站出来,看向她,“怕什么,我们这么多人,性命攸关,她敢不管吗?”
周知御闻言当即自信满满开口,“此言有理,大家别吵了,没必要因此伤了和气,我了解这种凡间升上来的小仙,最是战战兢兢、胆小如鼠,此事非同小可,她又怎么敢不听我们的话?”
“听话?你算个什么东西?”一道悦耳动听的女声慢悠悠从头顶上传下来,仿佛根本此间小事根本不值得多看。
周知御闻言面色一青,随着众人抬头看去。
夭枝站在数米高的黑色岩石之上,身上仙袍纤尘不染,没有血迹,也没有打斗的痕迹,显然这两日什么都没有遇到。
不像他们早已在幻象之中摸爬滚打了好几番。
众人见她竟只身过来,一时惊住。
狇奚站起身,惊道,“你怎么自己过来了,这般你也走不脱了!”
周知御见她一人出现,便知她没有出去叫人,且被个凡间小仙下了脸,一时新仇旧恨,开口便是叫骂,“不是叫你去通知仙官吗,这魔物会要人性命懂吗,仙力不高也就罢了,还这般无知无畏!”
一时群情激愤,纷纷开口指责。
夭枝根本没听,看了眼前头巨兽,确实不是寻常妖物,有那么些随便长长的意思。
她看向底下人,慢生生开口,“看来还能多关几日。”
云侍颜站起身,开口阻止,“你们不要再说了,现下不是内讧的时候。”
她本就冷若冰霜,如此气怒之间说出来的话,叫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她见众人安静,抬头看了过来,亦觉得如此紧要关头 ,夭枝做得不对,她怎么样也应该顾及大家的性命。
“你现下过来,我们就都出不去了。”
夭枝见她似乎在讲道理,微微俯下身,“怎么就出不去了?”
一旁莫渝绸气愤难掩,语气极冲,半点没有求人的意思,“这魔物要吃人,让我们出去可以,但它要吃尸块,两条断腿,一个脑袋,我们已经与它缠斗了两日,没有一个人能闯出它的结界,如今你也在结界里了!”
狇奚闻言亦是不语,众人性命都交在她手里,难免有些责怪,却还是好心为她找借口,“你为何要来,是不是不知道怎么出去?”
周知御闻言当即怒而挑拨道,“怎么可能,她什么事都没有,出去还不简单,分明是不愿,要么蠢笨无知!”
人群中又此起彼伏开口接道,“蠢货!”
“就知道凡间来的懦弱不得用!”
夭枝双手交叠,靠在胸前,笑着开口,“再敢叫骂一句,便叫你们知道什么叫丧尽天良?”
众人瞬间寂寞,无端静下来,只觉此人这般似笑非笑,真像是能做出来的人,一时间皆不敢再开口。
狇奚听她这话,显然是有办法,他当即开口,“仙子有办法带我们出去?”
“我既然来了,自然是有办法的,但这个选择还是得你们来做。
幻象不是说了?它要的是尸块,给了它,你们就能走。”
当即有人开口气恼开口,“它要的是尸块,怎么给,难道要我们杀人吗?!”
夭枝话里话外都带引诱,“杀一个最弱的不就好了,别告诉我你们没有这样想过?”
狇奚闻言皱眉,自是光明磊落,“仙子慎言。”
可人群中当即有人反驳,“胡……胡说,我们修仙之人怎能有这般想法!”
“虚伪。”夭枝嗤笑出声,她在凡间那般日子都过来了,还怕这群货色,她今日非要把这群眼高于顶的脊梁骨打断,叫他们知道什么人该惹,什么人不该惹。
众人闻言一静,她笑道,“不如这样,大家一起决定,你们看向了谁,那就由谁来献祭,被选择的人不能反对?”
这话一落,众人死一般的寂静。
不过须臾,所有人的眼神都全落在了她身上,那意思很明显。
她既没有跟他们共同经历这两日的艰难,且还是凡间小仙,牺牲她轻而易举。
更何况能救了这么多人,自然也是心安理得。
夭枝看着他们都一言不发看着自己,忍不住笑起来,“看来是要选我了。”
众人闻言有些脸热,修仙之人清高自诩,这般自私软弱要献祭同类才能活命,说出去简直无耻。
但不出去,就全完了。
夭枝笑容渐停,慢声道,“你们不知礼数吗?在凡间求人救命可是要下跪的。”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莫渝绸站出来,“你别太过分!”
“我过分?”夭枝抬手,柔软的指腹滑过自己的指甲,“求人办事要有个态度,凡人可都知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你们却想骂着人将事办了,做什么春秋大梦,我岂是让你们白骂的?”
一时间众人哑口无言,皆安静下来。
“何需她同意?”人群中不知谁突然轻声说了一句,紧接着大家似乎都有所了然,看向她虎视眈眈。
都在结界里,她自然也逃不走……
抓来杀了不就行,何需跪求?
“不行!”云侍颜当即开口,“我不同意,我们今日一个人都不能少!”
狇奚察觉到他们的想法,勃然大怒,“你们疯了,我们修仙之人岂能如此所为!”他说着,抬眼看过来,语气倒没这么生硬,只带了几分无奈,“你也荒唐!”
莫渝绸闻言当即站出来,“师兄!你难道要我们大家都死在这里吗?她自愿的,如今又要我们下跪,分明就是不愿做,戏耍我们!”
“对,我们凭什么要跪一个凡间来的小仙,她有什么资格让我们跪!”
“听你的根本出不去,我们可不想困死在这里,你们不愿便走开,别来管我们的事!”
“就是!你们怎能这般自私,要求我们跟着你们等死!”
狇奚被倒打一耙,气得不轻,可根本架不住这么多人同意,反驳的声音都被他们淹没。
夭枝笑看着他们,瞧着乖生无害如羔羊一般静等。
巨兽非常兴奋,鼻孔朝天吐出气,发出呜呜的沉闷声音,“只要给我两条腿,一个脑袋,你们就可以走,牺牲一个人换你们这么多人的命,难道不值?”
出不去就是死路一条,他们这组实力如此强,都困死在这里,别处更不必说,这场大试如果一直没有人出去,就会无休止地进行下去。
此事也不是没有过,曾经就有一场大试考了整整十一年。
如今这般情况,已是束手无策,便是再等上几十年也没有办法,倒不如速战速决……
这么多人里,要一个人死,死的那个人就是个可怜虫。
人群中有人率先开口,“只能牺牲你了,你放心,等我们出去必然禀告仙官,是你牺牲自己救了我们。”
夭枝闻言笑出声,似乎觉得很好笑。
众人瞬间恼羞成怒,相视一眼,当即提剑而上。
狇奚上前去拦,却架不住人多。
夭枝看着他们扑杀上来,等打头几人临近时,她抬手握上剑柄,一剑而出,聚攒仙力猛然砍下!
一时间丹田无穷无尽的仙力勃然而起,一剑砍下,生生震碎了那人手中的剑,将飞扑上来的人猛然压到了地下,入土三分,口中血喷涌而出。
众人被波及,瞬间惊住,猛然无声下落。
夭枝一剑而下,眼露戾气,“跪我!”
众人“扑通”一声,应声跪下,当即有人开口,“求仙子救命。”
此言一出,人群中当即接二连三道,“我等言行无状,冒犯仙子,求仙子莫怪,救我等一命!”
唯有狇奚、云侍颜震惊在原地,不知该如何。
夭枝见状才慢悠悠收起剑,“这还差不多,讨人嫌的玩意儿,合该去看看情商类的书籍补补脑子。”
夭枝说完从岩石上一跃而下,正要走到巨兽面前,显然说到做到。
狇奚当即伸手拦她,却被周围人七手八脚拉住,“狇奚,劝你莫管闲事!”
云侍颜闻言怒而开口,“你们知不知道这样做有违天规?”
众人在死亡边缘折磨两日,已经听不进去这些话,若是才困住一二个时辰,也自然愿意听她说话,可如今是真的没有一点耐心。
云侍颜见众人充耳不闻,一时没有一点办法。
夭枝走上前,身后有人疑惑,“仙子……要自己动手吗?”
夭枝闻言看去,“你们倒是好心,还准备帮我分尸?”
这一句话噎得众人哑口无言,事都做到这份上,还想说好话,在她心里留个好名声?
坏又坏不彻底,更让人不齿。
此不可谓不戳人心窝,简直是明着骂人虚伪自私。
毕竟除了说句好听话,谁也不愿意站出来代替她,修行这么多年才入仙门,更甚者,有些背后长者都是天界有头有脸的,怎可能放弃这大好仙途,丢弃于此。
牺牲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兵小卒,换他们的前程才是正经。
夭枝见果然安生了,一时满意至极,和宋听檐这厮呆久了,他那嘴的歹毒之处还学不来一点?
学个一二成火候,就能叫他们很是难受了。
她都还轻飘了,叫他来,一句捏死命门,二句毒到他们羞愤而死。
夭枝走到巨兽面前,抬头看着巨兽,“你确定只要一个脑袋,两条腿?”
巨兽话间凶煞,牙尖似乎都是血水,“满足我的规则,就放你们离开。”
夭枝闻言伸手到衣领里拿出挂在脖子上的小布袋,乾坤袋拿出之后,瞬间变大。
她从袋里掏出一长方固体黄泥。
众人一时不明所以。
夭枝伸手为指,指尖冒出火焰,燃烧这团黄泥,待收火之后,拿剑柄轻轻一敲,黄泥便碎裂开来。
里头几层荷叶,荷叶清香包裹着里头的烤肉香瞬间四散开来。
众人皆是一静,口中唾液分泌。
夭枝把荷叶轻轻翻开,里面是一只鸡,鲜嫩多汁。
她掰下两条鸡腿,砍下鸡头,摆在巨兽面前,示意它,“两条腿,一个头,验收一下。”
众人一片寂静。
巨兽低头看着前面的两条腿、一个头,一脸茫然。
夭枝安静等着它反应。
巨兽茫然片刻,默看了她许久,说不出半点问题,因为程序无错。
它默默低头,肥厚的爪子去数数,“一,二,一,二……”
夭枝:“……”
它怎么都数不到三去。
也不知这玩意儿是耍赖刻意磨时间,还是脑子里根本没有三这个数字?
夭枝默看它半响,终于确认了,“你既不会数数,为何非要三个?”
她伸手而去,用剑指着鸡腿,“看着,这是一,这是二,现在除开这两个,另一个就是一,加上是不是就是三个?”
巨兽不开心地听讲,闻言也没有开口,半响,它巨大的身躯慢慢变成虚影,消失在了众人面前。
而他们身上的伤,也在下一刻全部消失。
竟还是幻象……
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妖邪,只是一场考验,一场关于人心的考验。
他们这一关出来了,但却没有过,因为他们全都败在了欲望邪念之下。
只有狇奚和云侍颜二人从头到尾都未同意,勉强算是过了此关。
周知御不由怒起,但思觉此人狡诈至极不好惹,斟酌开口,“你……你早想到这方法,为什么不早说,还要诓……要我们下跪?”
夭枝转头看去,坦然开口,“你们不跪求痛哭一番,我为何要救?”她十分不解,“我是做了什么给你们这样的假象,让你们觉得我是个好人?”
“……”
众人瞬间哑然,这哪是修仙人,简直是歹徒一名……
狇奚恍惚开口,“这真是幻象?”
夭枝站起来,“自然是,仙界之中,魔物怎么可能进得来,魔是登不了天的。
这是升仙大试,所有都是幻象,本就没有实质之物,退一万步来讲,这魔物一口全吞了你们是什么难事吗,还非要浪费时间,和你们玩这种献祭游戏?”
就是因为它只是幻象,给不了实质伤害,只能激发他们最心底的私欲。
众人鸦雀无声。
确实,若是真的魔物,岂会容他们活上两日。
狇奚闻言看着她许久,是真没想到她如此聪慧灵活,且身在局中亦知局。
只他不知道,夭枝在凡间做司命时何曾苦,宋听檐那般天罗密网,一步十局都经历过了,这种浅显易见的,何足挂齿?
这和她在凡间差事比,简直如开门关门一般简单。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言归正传,“先令在你们手上罢?”
云侍颜闻言当即退后一步,如临大敌。
夭枝看向她,自然心里有了数。
莫渝绸直感觉被耍,恼怒开口,“即便你救了我们,此事也是一码归一码,先令在侍颜姐姐手上,她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拿着先令出去的才是第一。”夭枝轻呵一声,“命的事还敢一码归一码,真是不知者无畏。”她将手中的剑擦干净放回剑鞘,闻言抬眼看向他们, “说到底,我还是人太好了,合该受了你们的跪拜,抢了先令一走了之才是正经,叫你们少了个吃亏是福的机会。”
众人闻言静默无声。
她是不是对好人有什么误解?
云侍颜紧握着衣袖里的先令,此人着实让她不安,实在是太不按常理出牌。
她不担心令牌会被其他人抢,但此人明显不好对付。
连着两日来的缠斗已经让他们精疲力尽,只能暂且休息再准备出幻境。
本来大家是颇为紧张的,但如今筋疲力尽,只能三三两两打坐休息。
唯独他们这处三人,没有一句话。
狇奚自然也要第一,只是他不好与女子相争,便也只能算了,“我去看看哪个方向出去近些。”
狇奚一走,云侍颜便起身往另一边走去。
夭枝安静坐着,见她似乎不是随处走走,而是突然一个人越走越远,越行越深处。
她黛眉微蹙,站起身走去,“仙子还不停步吗?”
夭枝才踏进一步,就感觉周围无数双眼睛盯着一般。
她瞬间察觉到什么,当即追上了云侍颜,脑海中也随之出现了一些画面。
无尽荒漠之上,妖魔横行,魔兵魔将无数,似要将遗族尽数斩杀。
下一刻,血色天空瞬间寂静,恢复清明。
一白衣仙人不知何时浮现于半空,随意一抬指,一股浩然仙力而去,其妖魔无力招架,尽数被掀倒在地,了无声息。
云侍颜猛然站起身,跪谢,“多谢仙人相救。”
那人眉眼之中无喜无悲,如同一尊玉神祇,转眼间便消失于天地间。
她抬头已不见人影,只见天兵天将无数,天帝陛下竟也来了。
同行之人上前来扶她,她问道,“方才是谁救了我们。”
“陛下亲自教导的那位。”
云侍颜心中震然,这位和她想象中的殿下完全不一样。
竟这般厉害,抬手之间如化尘埃,所有生息皆掌握在他手中,且他竟还生得这般……
身旁仙人见状当即开口,“少君,您可不能对这位生心思,陛下这般培养,又有前车之鉴,自是看得紧,容不得旁人相缠。”
“我没有!”她当即反驳,心中却慌跳不止,不由自主跟着走。
“云侍颜!”
夭枝见她还要往前走,当即冲上去,按住她的肩膀,“别走了!”
云侍颜肩膀上一重,瞬间回过神来,前面的人消失无存,而脚下是高耸的黑色岩石,底下深渊,一旦掉下去,便是粉身碎骨。
云侍颜没想到自己竟然中招!
她往后一退,心神俱惊,差点没有站稳。
夭枝看着前面的万丈深渊,开口道,“这般轻易就跟着你脑海中的人走,看来对此人格外信任?”
云侍颜心中一惊,当即转过头看向她,神色慌张,“我只是看错了。”
夭枝看她神色慌张,平静开口,“我在这里,自也能看见你的幻象。”
云侍颜闻言瞳孔微张,根本无法掩饰任何,“你……你看错了。”
夭枝见她不承认,也不在意,“满打满算,这是我救你的第二次,救命之恩,你会报吗?”
“自然,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她话音还没落,夭枝已经直白开口,“先令。”
云侍颜闻言一窒,态度强硬,“不行,即便你救了我,我也不能把这个给你!”
“好罢。”夭枝有些失望,她不给,她就只能抢了,不知道她打输了会不会哭鼻子?
夭枝有些为难,她对好看的皮囊总是怜惜的。
她叹息转身往回走,“那你可将先令拿好了,出去之前我怎么都会想办法拿到的。”
云侍颜见她这般,以为她要说出去,心中惊慌,她声音颤抖,“可不可以……换别的东西,除了这个,别的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夭枝停下脚步,心中一动转过身,想开个价,可想想她遗族血脉,寄人篱下,自也没有几个钱,想着也可怜得很。
她这巨债还是老实自己还罢。
石边的风吹动她的裙摆,她声音平淡直白,“你不懂,我这样的性子不喜欢做第二名。”
因为第二选不到最上面的宫殿扫地职位,小费就很少……
云侍颜握紧手中的先令许久,又慢慢松开,“……我知道了。”
…
她们二人前后一道回来,似乎迎面一阵风来,耳旁突然传来一个女声,“修仙有什么好的,天规森严,道道阻碍,道道枷锁,辛苦修炼千余年,一朝登上九重天,也不过是天界最低一层,任人鱼肉,何苦来哉?”
众人听到这声音,一时间皆看向周围探寻,“谁在说话?”
“这幻境之中,怎还有这蛊惑人心之物?”
“大家屏气凝神,闭塞视听,免生心魔!”狇奚当即坐下打坐。
他们当即陆陆续续坐下,夭枝看了一眼周围蓄势待发的植物,疾声道,“等死便全坐下,此等幻阵蛊惑人心,呆得越久,死得越快。”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惊了一跳。
莫渝绸当即站起来,只觉得她对自己师兄不敬,“你不过凡间上来的小仙,竟敢质疑我师兄说的话。”
她这话音刚落,那声音又凭空而来,“修仙束缚重重,唯有魔才可随心所欲……”
夭枝看了眼周围,与先头踏进来并无变化,想而他们自始至终都在阵中,根本没有出去。
这种阵法,她倒是在山门见过,掌门虽说平日里并不着调,但最喜欢的就是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是以她便是陷入这种阵,也能轻而易举找到阵眼。
周围慢慢飘起了雨,仔细一看,下的却是血。
所有景象变得极端惊悚,那些植物藤蔓游走而来,如同活物,猛然往她这处而来。
众人惊惧避开。
夭枝当即以剑为刃,在手掌割下一刀,鲜血滴落而下,阵中风起,快速席卷她的衣裙。
她默念心诀,闭目而听,瞬间找到阵眼,当即平地跃去,挥剑而下,剑带着自己的血猛然刺入地下。
她的血瞬间渗入四处。
周围景象瞬间变化,竟到处都是血漫上来,闻着也是窒息的血腥气味。
仿佛眼前所有景象都被血洗过一般,可怕刺眼。
一时间众人惊惧不已,夭枝微微皱眉,隐约感觉不对,这般倒像是激她布了个阵。
下一刻,法术起效。
周围的血慢慢融进地里,消失不见踪影,周遭景象新换一遍,鸟语花香,闻之草木清新,两日多的魔域幻境完全不存在一般。
那入耳的蛊惑之声,也消失不见。
众人见状瞬间安静下来,看着夭枝,相视无言。
此凡间小仙,实力着实可怕。
夭枝无心理会此间事,低头看向手上的伤。
竟如幻境一般,消去无痕。
这可是她亲手割下的伤……
这幻境当真是有古怪。
第92章你要做我的弟子?
升仙殿内漫出黑烟, 才露苗头,就被浮于地上的仙云混淆遮盖,毫无痕迹。
仙官看去, “里头怕是不对劲, 可要进去看一眼?”
“都是幻象, 不会伤人, 更何况他们进去也没有多长时间,不必担心。”
“……这般情形还是第一次见, 这次大试中的几个皆有来历,若是出了事, 我们不好交代。”
众仙官闻言沉默片刻, 自不能当作小事,正要进去, 就见石书大开, 光亮出现, 当先一人走出书门。
夭枝出了书门上交先令,夺了第一。后面就紧跟着云侍颜、狇奚, 紧接着是随后其他人。
后面人都疑惑先令怎么会在夭枝手中, 却不敢问,皆怕他们在幻象中的事被发现。
众仙官亦是震惊,没想到出来的是一个寻常小仙。
不过大试从来没有常理可以判断,她既拿了第一, 那就是有这个本事。
台阶之上的长须仙人大袖一挥, 此处试毕, 前排众仙官引导他们离开此处, 往另一处大殿去。
殿顶为空,直同天际, 直立云霄之中,抬头望不到天际,殿中威严肃静。
天宫仙雾缭绕,偶然一阵风拂过,便能叫如丝薄纱的云雾迷了眼。
宫门之深之高,莫名带来一丝凉意。
殿高台之上全是巨大石像,已有诸位仙人在此。
夭枝没见过这般场面,抬眼四处看了眼,他们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像极了庙里的石像。
夭枝他们是第一批进来,殿中只有他们很轻的脚步声,最后连他们的脚步声都自觉压低到听不见。
殿内慢慢站满了人,前头几批试炼过关的皆引来此地,鸦雀无声。
仙官抬手让他们跪下。
夭枝和众人一道跪下,不由疑惑,“这是做什么?”
身旁人乃是后一批的,闻言看向她,有些意外,“你不知道吗?大试之后就要拜师,我们如今要择师进师门。”
“进师门?”
“是啊,所有初登九重天的仙人都是要拜入正统派系继续修行,唯有少数自行修炼,只是这些必是天才,我等寻常仙人都需要引导,等修行妥当之后,才可以去做仙官。”
夭枝瞬间想起来,她往日做司命乃是事出突然,破格收入,便直接省略了这些步骤。
司命殿那老头说,其余事宜待她回来再说,却不想她并没有回去的一天。
身旁人满心憧憬,“听闻陛下有心将政务事宜渐渐移交殿下,故而殿下也会来选弟子,留得用之人。
不知我等有没有机会?殿下修行已至无上之境,又是未来天帝,谁若是拜入殿下门中,往后可是仙途无量。”
话音刚落,便有人开口泼了冷水,“殿下的弟子岂有你的机会,你想想那可是未来天帝。他要收徒必然是手把手教导,其弟子往后自然一帝之下,万仙之上。
是以一定是在前头那些人里选的,你夺了先令得第一倒还有机会让殿下多看一眼,我们这种寻常小仙岂有机会?”
他们视线看去,云侍颜排在前头,上前对着诸位仙人微微欠身,并不与他们一般一道跪着。
“殿下收徒,她应当会是其中之一。”身旁人视线落在前面,看了一眼便低头落寞开口,“也是,我们必然没有资格,上古遗族遗留的小公主,还有别处的少君女君,他们的身份还有天资皆是我等小仙望尘莫及的,他们无需历劫,生来就是上仙。”
夭枝闻言未语,怪道云侍颜这般舍不得先令,原来先令不止可以优先选择差事,还有这个作用。
做宋听檐的弟子自然是仙途似海,她在凡间做官时,那可是官职越高,俸禄越高。
做未来天帝的弟子,以后少不得是左右手,那俸禄必然也无数,她又何需担心东海龙王拿开水上门浇蚂蚁窝。
果然做第一没有坏处。
虽说她去争取做宋听檐的弟子有些奇怪,但巨债面前,也容不得她多想。
她必然是要好好争取的。
夭枝抬头看向殿内一排排跪着的人,乌泱泱一片看不到头。
她在水里做鱼习惯伸展,这般跪着有些难受,便慢慢放松,准备匍匐在前趴会儿。
正准备动作,旁边人忙低声提醒,“别乱动,天规森严,若是叫仙官发现,你被逐出去,就选不上好师门了。”
夭枝动作一顿,只能重新跪好,“跪了这般久,为何不叫我们起来?”
“我们这些小仙初来乍到,能上这朝日殿跪着都已是恩赐,自然是不能起来的。”
夭枝闻言自也端正了些,她倒是耗得住。
前头仙官提声公布名次,“升仙大试,名次顺序现下依次公布。
头一名为……”
“请等等!”仙官话音刚落,便有女声匆匆开口。
跪在最后面的莫渝绸直起身,“仙官容禀,今次第一乃舞弊所得,我们有人证物证!”
周知御第一个开头附和,满眼愤恨看来,似乎遭受了天大的不公,“我可以作证!”
方才幻象中的其余人皆是安静不安,唯有几人纷纷开口,“我们都是人证,这个第一名就是舞弊所得!”这几人理直气壮,只觉得献祭的决定是大家一起做的,那就是对的,根本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狇奚闻言看去,意外至极,显然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做什么,他看向莫渝绸,满眼不赞同,“渝绸!”
莫渝绸闻言却不理会。
夭枝见他们如此并不意外,亦不怕他们作祟,她树生至此什么没见过,闻言慢悠悠道,“我若不算数,你们就更不算数。”
其余人闻言瞪直眼,正欲反驳。
仙官开口训斥,“住口,众仙面前岂能喧哗。”
其他人听到这瞬间苍白了脸,即便不是他们说话,也着实为这话感到恐惧。
这次仙官可是历届仙官大试中最权威的试官,可以决定所有人能否升仙,谁也不敢轻易得罪。
仙官看了他们一眼,转身看向诸位上仙,“各位仙君稍候,此间事突然,需得查明。”
众仙人听这般言辞凿凿,视线落在夭枝身上,皆有怀疑,毕竟大试第一名有绝对优先选择权,自然不允许此事有作假嫌疑,有人微微颔首,“仙官请自行安排,我们稍候无妨。”
仙官拿过先令,放在书案上,“言明。”
莫渝绸当即开口,“我们在幻象里头看见魔物幻象,而此人对魔物极其了解,还带了乾坤袋,里面有解决魔物的东西。
且她在幻境里行动自如,从没有被幻象所困,且魔物见了她之后便消失殆尽。”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九重天的大试怎么会有魔物幻象,又不是在魔界。
仙官看向莫渝绸,“她带了何物?”
“一只烤鸡。”
满殿闻言疑惑。
莫渝绸继续正色道,“那魔气所化的魔物,想要一个头两条腿,我们所有人都以为是要人,而她带了烤鸡,将鸡腿和鸡头分给魔物,像是早已知晓会有此事一般。”
夭枝见她这般正义凛然的模样,还真煞有其事一般,只怕想琢磨了许久。
她不过是在凡间呆惯了,一时半会儿没改掉吃这个喜好,这大试时间这般长,在里头不吃点什么,怎有意思?
莫渝绸话音刚落,底下皆是窃窃私语,“大试时怎会带这些,更何况我等修仙之人早已辟谷,确实蹊跷。”
莫渝绸接着道,“先令也是旁人拿到的,她趁着幻象出现,借此机会抢了旁人的先令。”
夭枝坦然开口,“我带了又如何,有规定不能带吃食?
大试之中法器皆可携带,我的乾坤袋在进入之时可是过了检查的,可没有人说不妥。
至于先令为什么在我这,旁人又为什么心甘情愿给我,怎不问问人自己?”
莫渝绸当即反驳,“你胡说,侍颜姐姐为了先令如此拼命,怎么可能自愿让给你?你一定使了什么诡诈手段偷的,我们先头就是这般被你所骗所辱!”
夭枝一脸老实巴交,作为一条鱼,她真的觉得自己已经很人道了,“对你们还需骗,你们太高看自己了。”
一时间其他几人皆怒起,“你说什么呢!”
“休得喧哗!”仙官威严出声,众人瞬间安静下来。
殿中一片寂静,连落根针的声音都能听见,仙官看向云侍颜,话间渐缓,“侍颜,可有此事?”
云侍颜被问不禁慌了神,“她没有偷,是我技不如人自愿给的。”
狇奚看向她们二人,自不知该如何是好。
“侍颜姐姐你不要害怕,此人阴险歹毒,先头我们遇到幻象,明明知道救我们的方法却不说,非要逼我们做什么选择,还要以此羞辱我们……!”
“不要说了!”周知御连忙出声喝止,此事说出来,乃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于他们来说更不好听。
其余人连忙岔开话题劝云侍颜,“侍颜仙子,你不必担心,仙官在此自会为你做主,第一名不能这般不明不白,让你心中不平。”
夭枝闻言一笑,“心中不平的是你们罢,你们不敢和云侍颜争夺先令,是畏惧她乃天帝带大的,这先令在她手上,你们自然不敢动心思。
到了我这个没有任何身份的寻常修仙人前,自是有无数手段可以使。
可你们为什么没有资格和我争第一,心里没数吗?”
“你!”其他几人闻言怒瞪着她,显然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
“那是你自己同意,根本不是我们胁迫!”
“你早就有方法,却还等着我们做决定,羞辱我们,分明就是故意!”
夭枝一片坦然,“我就是故意,我便是要看看你们到底有多道貌岸然,果真叫我看了一场好戏。
怎么只许你们冷嘲热讽瞧不上人,却要旁人不计前嫌救你们,痴人说梦,修仙的时候莫不是忘了修脑子。”
“你!你你!!!”几个与她对阵的,气得脸色涨红。
大殿之中,一片嘈杂。
“噤声,大殿之上岂容你们这般吵闹喧哗。”
一时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恭敬跪着。
仙官看向云侍颜,“既如此,你为何自愿给她?”
云侍颜神色慌张,根本回答不出来,“请仙官不要再追问,这是她救了我,我答谢于她的。”
仙官闻言忽而开口,“大试考得不仅是仙力和欲望,还考德行。”
大殿之上,安静无声。
众人皆知,这是在点夭枝,也是对这位自幼看大的上古遗族小女君宽容几许。
突然,周知御瞬间听出语气间的不同,上前跪在仙官面前,义正言辞道,“仙官,先令既然在这位仙子手上,她是第一无可厚非,可这么多人都觉得她与魔物有关,那是否应该验一验她究竟是不是仙界中人?”
这话一出,先头那群人当即开口,“确实该验一验。”
“她与那魔物一样狡猾,绝不是真正的修仙之人。”
夭枝不由讽笑,“说的倒是一派正义,这般模样倒叫我有些不认识在阵法中的你们了。”
“你!”众人被一噎,闻言瞬间血气升起,头一次遇到这般凡间小仙,说一句顶十句,半点不吃亏。
仙官闻言看过来,一锤定音,“你,上来一验。”
夭枝闻言瞬间蹙眉,看向前排旁观的仙人,以及面无表情的仙官们,“旁人一句话,我就该验?”
九重天上的仙官自也是见多了这般一身反骨的,闻言当即沉声道,“上前来!”严厉之中带着强硬。叫人只能听从。
如若不听,自然也有权利逐下九重天。
夭枝见此心中已然明白,在他们眼里,一个普通的凡间仙无足轻重,自是诸多不公。
她默然一默,起身往前走去。
仙官不再开口,而是直接伸手而出,一颗珠子凭空而显,在他手中慢慢升起,语调平平,“此乃识珠,紧握此珠,若泛起盈盈光火,便证明不是仙界中人。”
识珠慢慢往她面前飘来,停在她面前,只等她伸手握紧。
夭枝看着眼前的珠子,看向前面的仙官,“仙官大人,我若验出乃正统修仙之人,提出此等疑问的人是否该罚?”
仙官闻言皱眉,不喜在此耽误时间,居高临下冷冷道,“先验。”
夭枝面上神情更冷,见那些人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显然就是刻意羞辱。
她慢慢伸手而出,握紧手中的识珠。
她修仙多年,本以为九重天规矩森严,自也是公平所在,却不想如此不公。
她握住手中珠子,珠子并未发起亮光。
仙官闻言看出没有任何问题,正欲叫停,让她下去。
夭枝却猛然一用力,捏碎了手中珠子,无端一阵风起,惹得大殿之中拂过的流云散乱而开。
众人皆是惊呼出声。
仙官也是一顿。
夭枝手中的珠子碎裂开来,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光亮,她手中的血顺着指缝而出,滴滴落在脚边的流云之上,如同滴落水中,片刻间被流云覆盖。
“你做什么!”仙官皱眉道。
夭枝慢慢道,“既然要验就验得彻底,没得过些时候又来说三道四。”
仙官吃了个下马威,显然不悦至极,并未开口言说任何话,直淡淡吩咐道,“退下罢。”
夭枝却没有走,她松开手将手中的识珠碎子散落在地,看向仙官,“要我验,我验了,他们呢?”
仙官不想一个区区小仙竟敢当众质问于他,一时间面色极冷,“你这是在质疑本官?”
“大人,旁人空口白牙一句话便能叫我验,随意叫来验了就走这是羞辱于我。
我自凡间而来,在九重天上修行,我规矩行事从未犯任何错,却因众人一句话便要验明自身,我一个修仙之人难道是什么物件儿不成?
天界就是这样有失公道吗,往日若是旁人一句话污蔑于人,便要尽数全都验一验,岂不是乱了套?”
身后仙君闻此言皆微微点头,低声言语,似觉得如此做法确实不妥。
仙官只觉人前失了面子,看向她极为不耐,“你待如何?”
夭枝抬眼看向他,凡间几年为官,若论官威,她自不会输。
她半点不惧,“识珠所验并未如他们所言,他们就该得到惩罚,这才叫公平。”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不敢相信她竟有这般胆子,仙官已然冷下脸,她竟还敢说。
仙官闻言看着她,面色越冷,“你一个凡间小仙这是在教我做事?”
“照仙官这般话说,我若不是凡间小仙,你今日也会和颜悦色与我说话?”夭枝话间嘲讽。
云侍颜微微一顿,她站着,而众人匍匐跪着,一时坐立不安。
仙官厉声道,“放肆,扰乱大试秩序,将此人逐出去,不得再入九重天!”
夭枝也不怕得罪人,大不了她回山门,不做这天上仙,她上前一步,“敢问仙官,我究竟何错之有,请一一道明?
我遭受不公,难道就要打落牙齿和血吞吗?
难不成只是因为我是凡间小仙,便可以这般随意欺辱,不配得到公平二字!”
这一句话在安静的殿中格外响亮,众仙人纷纷私语。
忽听殿外有一道悦耳男声传来,似在询问,“何事喧哗?”
外面人开口回答,亦有偏颇,“回殿下,大试之间出现魔物幻象,所有人都言此人沾染魔气,便为之一测,但此人不服。”
“结果如何?”
他寥寥几字,一语中的,外头人瞬间慌了神,当即跪下回,“此人并无魔气沾染,乃是正派修行之人。”
这话一出,众仙皆看向外头。
夭枝反应了许久,才听进去这声音。
她没想到会这么快见到他,尤其还是这般混乱的场面,他看见她又会是什么神情?
她听见人群中越发安静,一行人进了殿中,众仙跪拜,夭枝也随之一道。
仙官当即上前行礼。
她一时竟有些近乡情怯,微微垂眼,能看到的都是自己一缕裙摆。
只觉面前一阵风缓步行过,流云散开,她微微抬头,便看见殿前大高台阶上的玉色衣摆。
她顺着衣摆慢慢往上看去,落在了那人的脸上,视线落在他的眉眼处有些出神。
他看着她,没有情绪,甚至连一丝意外都没有。
她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他,哪怕她已然是神仙,也知道,真正有神性的仙者少之又少,他们也有喜怒哀乐,也需要贪嗔痴怨。
可他如今眼里什么都没有。
她才知道她自见他以来,究竟为何感觉他距离极远,就是因为他什么情绪都没有,他没有喜怒哀乐,平静地像一尊山中寂静已久的玉像,大厦倾塌于前,亦没有情绪。
众仙纷纷行礼,仙官看向她,皱眉道,“还不速速退下。”
夭枝闻言不理会,她知道这一退,后头可就没有分明此事的机会了。
一同而来的白须老者闻言开口点他,“外头听分明了,如此事宜便该所有人验,岂能只验一人,有失公道?
再者,若无惩罚,往后谁人随意一句话,那岂不是乱套了?”
仙官面色瞬间苍白,当即叩头,“尊者所言极是,是下官没有做对。”
白须老者缓缓道,“你也是老人了,万不可这般厚此薄彼。”
“下官知晓。”仙官忙应声,看向夭枝,“皆依你所言,其他人会有惩罚,你受了委屈,自也会补偿于你,你下去好好想想要什么,告知而来便是。”
夭枝闻言看向宋听檐,抬手指向座上的他,直白道,“我想好了,不要别的补偿,我要做他的弟子。”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真是胆大妄为,目无尊卑,此要求简直是趁火打劫!
这分明是以石头换明珠,算盘打得天大。
真是又争又抢,上辈子怕是做强盗的罢!
仙官闻言面色俱白,是真怕了此人,“你休要胡言!”
宋听檐闻言看来,没有波澜。
天界储君不苟言笑,从来清冷,如今居高临下看来,即便再好看的面容也削弱不了与生俱来的威慑。
他看来,“你要做我的弟子?”
他薄唇微启,开口的声音早已不同在凡间的温润,听在耳里颇为清冷,一听便是高高在上的神明。
一句问之,便叫人平添紧张。
第93章是做正经弟子吗?
他话间清冷, 平静看来,“我今次只收一位弟子,往后习学严苛, 你需想好。”
一时间众人皆惊, 不曾想殿下竟只收一个弟子, 且这般意思, 是可以收她做弟子?
夭枝亦是一愣,这是成了?
她本还想着, 他这般冷淡做派,做弟子恐怕是无望。
却不想竟是可以?
她闻言当即点头, 表示非常乐意, “我想好了,不改了。”
“既如此, 便你罢。”宋听檐站起身, 本就不打算久留。
众仙不曾想这小仙运道不错, 但又颇为惋惜,这是大试第一名, 哪家不想要头名弟子, 瞧这小仙方才做派往后就绝不会是个寻常之辈,本还是可以争取一下,可惜她指明要拜入殿下门下。
跪着的人听到这话,心中纷纷惊惑, 竟不想她这般要求, 竟真被应允。
惊讶之余, 自是满心羡慕, 还有懊悔不已的,且若不是他们多嘴, 也没她提这般强盗要求的机会。
灵鹤仙人当即上前请她起来,她既已选好师父,自也不需要再留在这里。
夭枝乖顺站起身,准备与之一道离开。
宋听檐步下台阶,看向跪在旁边的仙官,“既是天宫的老人,想来是时日长久忘了天规,逐下九重天重入轮回。”
宋听檐这句话不留任何情面,亦没有任何不悦愤怒,只是按规则而行,既然不公平,那自然就没有必要待在这个需要公平的位置上。
殿中一时寂静,这是贬为凡人,再也无回来的机会了。
那仙官闻言瞬间瘫坐在地,他……就知道殿下一直未开口,必然不可能是纵容。
殿下是陛下一手带出来的,自然亦是严苛。
众人连呼吸都压住,本以为殿下方才只是随口问一句,却不是心中早已有了分辨。
恐怕问的那一刻,便已经想好如何处置。
刚头叫嚣最厉害的那几个缩得如鹌鹑一般,瑟瑟发抖,再没了方才的嚣张气焰。
周知御、莫渝绸自也是心虚,将头低到贴地,不敢声张。
“殿下。”忽而殿中一道女声轻急开口。
云侍颜抬头看向他,亦如当初他在荒漠之上救她性命的那次。
她望着他,如同望天边一轮月,永远无法接近,“殿下,您还记得我吗?先令其实是我先拿到的……”
她执着于先令,是因为陛下说过,殿下既然要收徒,那便收第一名,因为第一名才有培养的资质。
所以她才会这么努力去夺先令,她一介遗孤,族人尽失,往日再是尊贵又如何,如今也不过是寄人篱下。
天帝陛下因此曾孙骧纨殿下放浪形骸,是以殿下的妻子,必定是精心挑选,绝对不允许未来天后是一介攀附寄生的遗孤。
是以,她也只能奢望于做他的弟子。
宋听檐看向她如同过眼云烟,淡而提醒道,“仙子不该出现在大试中。”
她在天界已有虚封的身份,本就没有必要参加升仙大试,平白占了旁人一个名额。
再者,她这个身份参加大试,于其他人本就不公平,又与诸位仙官交好,这么多升仙之人中,她若要这先令,谁又敢跟她抢?
他话间已尽其意,提步离开,眼中没有半点波澜。
云侍颜一直跪坐在地,面色苍白,再也没有起来的力气。
她没有想到自己这一遭努力,却惹了他一句不该。
或许,她见他,是明月;而他看她,乃至看万物皆不过尘埃中的一粒沙,无足轻重。
夭枝转头看向云侍颜,她失魂落魄,她微微一默,看向宋听檐,面无波澜,没有情绪。
百年过去,身份不同了,他也不复往日温和,会不会以后她也有这一遭……?
夭枝心中暗想,小步跟着他一路出去。
天宫高深,云团拂过脚边,微有凉意。
她默默跟着他走,看着他的背影,亦如往昔,好像什么都没变,她却不知该说什么?
问他在异世当了皇帝,完成了夙愿,可还欢喜,过得可还好?
问他,那一日那般阻碍他的大业,他可有伤心?
她思来想去,脑中竟闪过无数问题,她有许多话要问,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他停下脚步,薄唇微启,没有寒暄之意,亦没有回忆往昔,他似乎亦是不解,只是问道,“为何选我做师父?”
连开口的声音都不同在凡间的温和,听在耳里只有清冷疏离之意,一听便是不可企及的神明。
她闻言脑中思绪万千,这终究只留下一个想法。
‘因为我想见你啊,簿辞。’
什么入门弟子,什么扫地赚银钱,左右都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若真只是要还债,她有的是办法,何需这般入天池修炼,费劲周折……
她就是想见他罢了。
在那一日,他死在自己面前时;在那一日,日落黄昏,她去墓前祭拜他时。
她才如此深刻体会到,这一生再见不到他这个人,会有多遗憾,会有多绝望……
或许日落西山,黄昏钟鸣,她还是犯了仙官戒律,控制不住在意他。
她微微眨眼,笑起来,“我只见过殿下,自然要选殿下。”
宋听檐闻言看来,并未再开口。
夭枝见他这般音容相貌皆未变,她也不再是一条水里的鱼,远远看着他,一时颇有几分感慨,她笑着开口,颇为坦然,“若是早知道你是神仙,我们之间也不必如此为难……”
她看了他片刻,以为他会想起往日而觉不悦,不想他却开口道,“凡间历劫乃是你第一次行差,做得已然很好,不必介怀。”
夭枝下意识神情一怔,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回答。
她沉默几许,慢慢垂下眼。
他怎会觉得做得好呢?
他明明应该生气才是……
她只觉意识模糊,许多风过耳旁,声音嘈杂-
宋听檐既为储君,事务自然繁忙,夭枝由着他宫中的仙侍领回去。
夭枝安静跟着仙侍驾云而去后,步下云端,回到略显熟悉的殿前,她抬眼看向宫殿,原来在外头看,是这般壮观威严。柱高顶天,人在殿前如同蚂蚁般小只,连殿门都宽大到需要跑着才能到门两侧。
仙界宫殿比凡间宫殿自全然不同,无数亭台楼阁在空中平地而起,无数宫殿布于云端之中,来回皆有回廊。
亭台楼阁玉石所成,日头映在玉石之上,泛起光晕,隐显云层之中,仙气弥漫。
仙侍带她到了一处殿前,仙娥已在此处等候,引着她往里走,入目庭院流云,日光撒下熠熠生辉,“仙子,这处宫殿便是你的住处,其中景象可随你心意变幻。
明日早间有早课,你是殿下唯一的弟子,但上早课并非你一人,还有许多门外弟子来上课,还请仙子按时到。”
“门外弟子?”
“是。”仙娥闻言开口解释,“他们并不是如你这般的入室弟子。所谓门外便是不在殿下名下,但殿下会每几日着重授他们一两堂课业解惑,平日里是不可能常见到殿下的。”
夭枝闻言瞬间明白过来,有其他弟子也好,否则她一个人着实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往日叫她先生的弟子成师父。
额……有点绕……
不知他要如何教导她?
她忽而想起他往日在凡间说的入室弟子,忍不住多问了一嘴,“是做正经弟子吗?”
仙娥有些疑惑,一时不太明白,只以为是问殿下会不会亲自教导她,还是只挂个虚名,毕竟这事在其他仙人那处也不是没有。
“仙子放心,殿下会亲自授业解惑,仙子自会有无尽习学的机会。”
夭枝闻言乖顺点头,表示知道了。
仙娥见她这般,只觉眼熟得很。
她先头端去仙宴的那条小鱼,那眼神也是这般乖生,一时瞧她都有了几分喜欢。
想来殿下是挺喜欢那条鱼的,选了个弟子都如那条鱼一般乖生。
夭枝谢过仙娥带路,走进宫殿之中,里头已是另外一片天地,极大的院子,还有大大小小的盆栽,竟与凡间别无二致。
仙界的住处灵动,这一片天有宋听檐在,自然灵力充沛,住处也可以由着她自己的心思变幻,想来这处便是由她想住的模样所变。
她见眼前景象像是回到了凡间,一时竟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走到院子里的秋千上坐下,慢悠悠摇晃,抬手看着自己掌心的伤,识珠破碎后的伤自然不可能轻易愈合。
也不知几日才能愈合……
更不知道,她失而复得的弟子要怎么教导她……
…
翌日大早,夭枝换上仙娥送来的弟子服,随着仙娥坐上仙马车,去往仙殿上早课。
这一片天极大,又云雾缭绕的,倘若不是仙娥带路,她恐怕是要迷路,一早上都未必能找到上课的仙殿。
到了仙殿外,她才下马车,便有些晕乎,九重天的马车猛起骤降,着实太狂野了。
仙殿里传来说话声,颇为热闹,夭枝走到殿门外,默站片刻,迈步进去。
里头果然有许多弟子,见有陌生面孔进来,纷纷往这边看来,颇为好奇。
夭枝看了一眼大殿,并没有宋听檐的身影。
“这位便是昨日殿下收的小师妹罢?”有一男仙当即往这边走来,说话间吊儿郎当,偏生是修仙之人,纨绔闲散,却不惹人生厌。
“去去去,一边去!你理论课留级了无数次,可不要带坏我们小师妹。”身旁的女仙拉过她的手,在自己这处空位上坐下。
九岷复而坐下,一脸坏笑,“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这都留了四五百年了,也没修出个名堂来。”
他说完,溿幽瞬间垮下了脸,看着满桌的书籍,一副魂飞九天的模样。
九岷低头看向她,手指在前面叠起的书籍上点了点,“小师妹快温书罢,一会儿便要小考了,虽说你刚来,但殿下也不会放过你的。”
他这边说完,夭枝才发现整个大殿里,气氛格外紧张焦灼,刚头她在殿外听到的热闹,其实只是他们的背书声。
有些更甚至在奋笔疾书,苦恼至极,有人进来也不过是一瞬的转移注意,片刻后便全部沉浸在书籍里,根本没有时间去想其他。
夭枝一时愣住,她可没有上过这么紧张的课,往日在山门,都是点一整节课的名,点完名便去吃饭,吃完饭又继续点名,都是磨油一般,根本不会这般拼命。
她想着,看向桌案上摆着的书籍,艰深晦涩,深奥莫测。
她现下这个脑子恐怕有些难……
她昏昏沉沉,“这全是要学的吗?”
一旁魂飞九天的溿幽回过神来,颤抖着手拿过一本咒法典策递来,“你在殿下来之前,把这本背下来便好,初来乍到,不至于这般紧张。”
真的吗?
夭枝拿过书,重到连书带手一道压到了桌上。
夭枝:“……”
她看着手中这厚如砖头的书,长久的死寂之后,“……全部吗?”
溿幽郑重点头,“你快背罢,殿下昨日就吩咐了,你一会儿便要默写。
他惯来严厉,倘若让殿下知道你连这个都背不下来,你就会知道花为什么开得这么红。”
夭枝闻言认命翻开书的第一页,开头三行,她就困了……
她感觉自己一时间眼睛花、脑袋沉、耳朵聋,好像屏蔽了所有知识的入口。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含糊问,“为何花会开得这么红?”
“是你被骂之后,吐的血染红的。”溿幽摇头陈述事实,拿过一本三块砖头厚的书,叹了口气读着。
殿下瞧着清冷疏离,面容惑人,但眼里容不得沙子,教训起人来,那嘴能叫人生生悲愤欲死。
身旁九岷听闻此言也怕得厉害,瞬间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样子,低头认真看书,颇为用功。
能做天界储君门外弟子自然也是翘楚,虽说达不到宋听檐的要求,但在外头看来,都已经是极为厉害的仙人了。
是以背诵这些对他们来说并不是难事,但是如何融会贯通,突破仙力极限,确实难如登天。
也就是说,夭枝进的一个修仙天才班。
就他们这样努力的,都还留级四五百年……
她想起宋听檐先才问的话,要她想清楚,原是这个意思……
她想到自己寥寥无几的可怜记忆力,表情都有些麻木。
她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夭枝沉默几许,亦叹了口气,颇为重视咬牙认真看起了书-
高耸入云的宫殿,玉石柱直冲云霄,每根玉柱都有十人环抱般粗,雕龙环绕其上,栩栩如生。
天帝端坐上方,浑厚声音凌空传来,裂石穿云,“此番渡劫,时间倒不算白费,可有何不适之处?”
神仙命长,凡人漫长的一生在他们这处也不过就是几十日的光景。
“回高祖王父,孙儿未有不适。”宋听檐长身玉立,凡间贵胄已褪去无痕,如今是个真正的仙。
连声音都是玉石入冷泉,带着高不可攀的仙人疏离。
天帝微微颔首,“很好,本还担心你受了影响。”他看向座中弟子的名册,视线落在夭枝二字上。
天帝自然不可能不知晓来历,只是天罚已下,此事自然已算了结,“这是凡间渡你的仙官?”
宋听檐面容平静,似并不在意此,“是,她是大试第一名。”
天帝看向他,话间竟通情达理,却又似点他一般,“你如今要教导她,可有何处妨碍?”
宋听檐闻言垂眼平静端正开口,“并无妨碍,万人万物皆如一,孙儿眼里并无不同,认谁做弟子都可以。
此仙官凡间修炼欠缺,但机灵变通,若是着重教导,便不至于走乱了修行路。
至于由孙儿来教导,还是旁人来教导,皆不会有妨碍。”
天帝听闻此言满意颔首,他方才不过是试探,如今既没有妨碍,说明他道心未变。
“你修得是无情道,高祖父自然放心,你自幼就没有让我操心过,修为性子能力皆是如此,我很放心。”
修仙便是无我无欲无妄念,无情道乃至高道法,与万物无情,才是仙者的至高境界。
神仙渡劫艰难,旁人修炼成仙,他生为神仙,是天生的神明。
于修行之上便要付出更多,毕竟天下哪有这般好事,又哪有这么容易就成为天界储君,自然是要过道道关,过步步槛。
天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自然满意,他原是担心久久未曾醒来,有何不妥,如今看来是并无大碍。
他道心法力皆在。
比起前头历得千万天雷劫,凡间这一遭帝王劫,不过是让其明确己心,倒也无需太过紧张。
宋听檐出了天殿,几息之间便瞬移到了仙殿外,灵鹤仙人上前禀告,“殿下,新来的弟子早早便来了,已在殿中习学已久。”
宋听檐闻言似难得意外,进入状态倒是颇为快,不管是做鱼,还是做弟子。
他缓步走进殿内,殿中所有弟子都在认真习学苦练,唯有一人靠在书上,睡得很香。
宋听檐站在殿外看她半响,眉间微微敛起。
第94章我不能亲你吗?(二更合一)
殿中似有人发现宋听檐来了, 瞬间正襟危坐,片刻后,里头一片寂静。
宋听檐在原地默站片刻, 缓步往前走去, 并未开口说话。
溿幽见状当即不着痕迹推了下夭枝, 却没有推醒她, 她瞬间额间冒汗,见宋听檐在书案前坐下, 当即脚下踢了踢夭枝。
夭枝被踢了一脚,瞬间醒来, 她迷迷糊糊抬眼发现殿中极静。
她抬头看去, 便见殿前头坐着熟悉之人,她一时愣神, 不知作何反应。
所有人闻言都看过来, 那眼中分明写着勇气可嘉四个大字。
夭枝只觉气氛有些关于紧张, 倒也不至于如此怕他罢。
一旁溿幽当即替她轻声开口,“殿下, 师妹她来得早, 背了很多,有些累便睡着了。”
九岷微微侧过来,低声道,“快起来请罪?”
夭枝听闻此言便也站了起来, 可她对着他这张熟悉的玉面, 着实是不知该怎么说。
事到临头, 她才发现实在唤不出师父二字。
毕竟他在凡间唤他先生, 且他那时还未满二十,比之她不知小上多少。
她如今千把岁, 比之他虽是小,但也总是无法将他看得比自己大。
宋听檐并未追究她课上睡觉的意思,而是开口对着其他弟子吩咐道,“你们将这两堂课所学到的内容融会贯通,每写一篇论术,明日施展于我这处,不能有重复。”
一时众人面如死灰,谁都知道这是不能乱写的,还要施展出来必然是要有理有据,不能重复的话,便是连讨论参考都不行了。
宋听檐交代完之后,看了过来,“你过来。”
夭枝被他扫了一眼,莫名有些紧张。
他如今瞧着真是分外严肃,往日在凡间这般的时候可吓树了。
夭枝拿起桌上书籍,往前走去,站定在他桌案前,下意识如凡间一般施礼,“殿下千岁。”
所有人闻言都往这里看来,有些疑惑。
这师妹怎能这般妄为之,对着殿下说千岁,不是诅咒他死吗?
做神仙岂能只有千岁?
宋听檐闻言看了过来,未置一词,他伸手拿过她怀里抱着的书,修长的手指在书页间一翻,话间勉强温和,“背到哪里了?”
夭枝想起溿幽说的,早间就让她背完这一整本,如今看来,简直是难如登天,她一时喃喃,“……第二页。”
宋听檐翻动页数的手一顿。
他慢慢抬眼看来,似乎有些说不出话来。
夭枝有些不好意思,方才溿幽说的架势,听来确实像她已经背了大半的意思……
却不想才到第二页……
宋听檐看她片刻,倒没有说什么,他重新翻回到前面,“可看明白了?”
夭枝微微点了点头,“尚可。”
她自然能明白,但这通篇之乎者也,她看不进去,她往日修行全都是集日月光辉,吸收太阳光,呼吸新鲜空气得来的,何需这般费脑子?
如今化成了鱼,虽说脑袋挺大的,那她总感觉懒洋洋的,并不太爱动这个脑。
她觉着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在凡间那些时日和他斗法太累了,如今只想休息。
宋听檐这般一问,大抵也知道了她的底子,他将书重新合上递给她,“给你三日时间,将这书看完背好,三日后我会考你。”
夭枝接过书,手中书重如千金,她心中泛苦,充耳不闻,不甚想答应。
宋听檐却不与她磨蹭,已然站起身,“你随我来。”
夭枝闻言抱着手中砖头书,跟着他往殿后走去。
外头弟子纷纷往这处看来,却也不敢太过离开位子,直探头探脑,瞧着颇为鬼祟。
等他们离开这处,才安生下来窃窃私语,只觉得这师妹完了,殿下不知得怎么责骂之。
夭枝忐忑跟着他进去,宋听檐缓步到了殿内,上前拿过一雕工精细的木盒,花纹如天然而成一般,巧夺天工。
他打开木盒,里头是一颗颗圆润的仙丹。
夭枝闻到熟悉的味道,瞬间知道是仙力丹,她当初可是当饭吃,如今自也是不意外。
宋听檐端起木盒递到她面前,拿起仙丹,开口吩咐,“每日三颗,可助你快速增长仙力。”
夭枝见他拿起,乖生点了点头,看着他的手张开了嘴,凑到他面前,等他投喂。
宋听檐见她张着软嫩的小嘴凑近,拿着仙丹的手顿在原地,看着她未言。
夭枝有些疑惑,又凑近了些许,张大了些小嘴,“啊。”
他却依旧没有投喂,而是将仙丹重新放回木盒中,话间严肃,“自己吃。”
夭枝才反应过来自己如今可并非鱼了,只是往日被他投喂惯了,见他拿起吃的,便有些习以为常等着喂。
果然做了鱼,有些习惯就改不掉了。
她当即闭上嘴巴,险些露馅,正准备一笑,开口解释敷衍过去,“殿下,我方才……”
却不想他抬眼看来,缓缓开口,“你已经不是一条鱼了……”
夭枝:“…………”
他知道了?!
她当即低头看向自己周身,究竟是哪里露馅了?!
他何时知道的?
他是投喂时就知道,还是现下才知道?
她想着,宋听檐已将木盒放在她抱着的书本上,“你原身是鲲,乃上古兽,生来自带仙力,若不加紧修炼,必会遭其反噬。”
夭枝闻言看着怀里的木盒,算是一槌定音了,也狡辩不去,她在他眼里就是那条胖乎鱼了。
她有些欲哭无泪,她的脸算是全丢完了。
往日做先生的,天天守在他面前等投喂、摇尾巴,就难言至极。
早知道就不日日去看他了……
宋听檐自不管她在苦涩什么,他提步走到殿后,推开殿门。
外通回廊,入目无边天际,云层叠起,天光落下,耀眼夺目。
他话间清冷疏离,“我看看你术法如何?”
夭枝闻言走到桌案前,放下手中的书籍,跟着他出去。
宋听檐停下,站在原地看着她。
她便也上前几步,对着那处天际施展术法,往日千年修炼之法自不是白费,她随手施法,显出金印,金印慢慢往前变大。
可时间一久,却越变越大,她有些收不住力,体内平生一股力而出,竟开始控制不住,摇晃其手。
下一刻,她没稳住,力道反转,折散开来,直接冲到她这处。
她伸手挡之,生生被击飞了出去。
宋听檐上前接过她,抬手衣袖轻挥间,金印瞬间消散。
夭枝往后落去,只觉有人上来接过她,手落她腰间,一手可握。
眨眼间,她猛然撞进他怀里,只感觉撞到坚硬生疼,温热气息之间,迎面而来的檀木清香极淡,却那么熟悉。
她抬眼看去,却正对上了他的清隽面容,薄唇温润。
靠得这般近,叫夭枝瞬间想起了往昔,他说过的那些话,做过的那些事,且现下这般清冷模样,想到他曾说过,做过,便更……
他低头看来,对上她的视线,呼吸极近,下一刻,他松开了手,退后一步。
片刻后,他开口,“今日便到这里,我已知道你的底子,回去背书罢。”
她感觉方才的檀木清香都沾染到她身上了,她看了他一眼,便也应下声,但还是争取了一下,“殿下,三日……我背不下来……”
宋听檐似没听见,只听到这个称呼微微敛眉,淡声开口,“既已拜了我为师,便该唤师父。”他说着,依旧距离极远,“你与他们不同,你并不是门外弟子,是以我会对你更加严厉,要求自然也会更高。”
夭枝听得心中咯噔一下又一下,三日之内背完这本书已经够严厉了,难道还要更甚吗?
她来此也并不是为了学习至高仙法,顿悟仙道啊。
她只想早早还了东海那债。
她的仙法修得再高又有何,所欠的银钱可一文没少啊。
她想了想,颤着声开口,试图唤醒他的一丝良知,“殿……师……师父,你还记得历劫时的那些事吗?”
比如你既然如今已经不生气了,那摔掉的那个听心镯能不能回想一下,那价值她好几条命。
夭枝自然不敢明确提出,她实在不知他如今是什么做派,且仙官下凡是不可运用法器的,这是违规操作。
他如今是储君,若是要罚,她可吃不了兜着走。
宋听檐慢慢抬眼看过来,话间只二字,“背书。”
好冷酷无情啊。
叙旧一下都不肯……
夭枝只能抱着书离开,回去便开始温习,三日时间不多,她必然是要好好努力。
再说了,他从来出手阔绰,说不准学好了会有丰厚的奖励。
夭枝想着便开始背,背了上段,忘了下段,看了左边,忘了右边……
……这奖励恐怕有些难拿,也不知会不会被罚……
夭枝勤勤恳恳准备到第三日,原本是要到宋听檐那处,让他验收成果,却不想他格外繁忙,并不在殿中。
她一时分外高兴,乐得清闲,期盼他一直忙最好。
只是她还是需要去上课,先前大试之后所有人都拜了师,但还是会统一授课,毕竟其他仙家亦是事务繁忙,也无法事事亲自教导。
夭枝依照仙娥说的,独自背着小包裹去了授课的地方,仙娥着实很好,这小包裹也不知什么时候做好的,和她做鱼时的形状一样……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仙人顶没有屋檐,只有一块巨大磐石漂浮在半空之中,此石大可避日,可容万千人在其一道上课。
云层从石上飘过,站在其上犹如站在云端,清风拂过,灵气极盛,有登仙之意。
除了他们这些弟子,许多仙官也会来此聚天地灵气,修心修行,顺道听听课。
夭枝才到了这处,便见往日一同在幻象中的人全都在。
一见她步上玉阶,当即安静下来,窃窃私语,隐约能听见什么低贱不堪诸如此类的词,那声音压得不高不低,就是故意,不敢明面招惹,就玩阴的。
夭枝呵笑一声,玩阴的真是玩到祖宗头上了,她可是修仙不修道德的人。
往日山门路过的虎,就是因为嘴碎得很,招惹了她,叫她生拔了牙去,当着它的面打磨一番,做了收藏品。
后来虎跑了,她关于道德方面的名声便每况愈下。
她慢悠悠走过去,站定在他们面前,看着他们碎嘴。
片刻,他们察觉到慢慢住了口,抬眼见她不走,便连忙站起身,离开了这处。
不知情况的皆是疑惑,但也纷纷让开了位子,显得这处格外宽敞。
夭枝将小包裹放下,闲散地看着那几个瞪着她的人,慢悠悠道,“再看我,就把你们眼珠子挖出来泡酒。”
周知御显然似抓到了她的把柄,当即站出来怒斥道,“你一个修仙人,说话这般凶残嗜血,我必要叫殿下知道!”
夭枝手撑着头,懒得给他眼神,“你可真是谦虚了,岂有你们残忍,当初幻象中若没有我在,你们这些蠢货怕是真会砍了其中一人的手脚脑袋献祭,只为出那虚无缥缈的阵。
我救了你们,是帮你们留了脸面,你们偏生不好好珍惜,既不要脸又没脑子,何必继续修仙,还不如趁早家去,找你们祖辈求个容易的差事做做罢。”
众人皆是愣住,见其他人纷纷看来,似乎没想到他们这般自私,一时低声窃语。
他们个中无不都是天界的宠儿,生来便是神仙,且血统高贵,根本不需要像凡间那般这般辛苦修炼才能成为仙者,皆是自命不凡,所到之处又都是礼遇,哪有遇到这般指着他们鼻子摊开了骂的人。
“你!”其中一男仙听到此言,怒目而视,当即便要上前来动手。
却被人生生拦住,有人在一旁低声提醒道,“不可,她是殿下弟子。”
男仙冷静了些许,闻言小声“呸”了一声,“凭她也配,根本就是借着殿下心善得来的,简直是机关算尽!”
夭枝听到这话,笑着开口,“这事还要多谢你们,若不是你们狼心狗肺,反咬一口,我可没有这么容易做这个弟子呢。”
几人听夭枝这话瞬间破防,脸都生生气得涨红,这如何能不在意,那可是未来天帝!
如此大好机会,且还是他们促成!
夭枝淡笑出声,她还气不死他们,那在凡间几年官可白做了。
狇奚见他们这般,微微皱眉,忍无可忍,“你们没完没了吗?”
莫渝绸坐在一旁,自已被规训过,不敢加入这场混战。
周知御看了他一眼,他可不怕狇奚,按身份来说,自己比他不知高多少,岂会怕他。
他没理会,而是看向夭枝,怒而开口,“此等小人,我才不屑与之口舌之争,你有本事光明正大跟我比试一番,谁输谁赢还不一定!”他咬牙切齿看着她,似乎就想激她比试一番,借机失手将她打残,也怪不到他身上,一个凡间仙也不会有人替她说话,殿下也更不会要一个废物做徒弟。
夭枝好整以暇,连身子都不动弹一下,半点不上当,“你连幻阵都过不了,我与你比试岂不浪费时间?”
周知御面色由红转青,气了一个颠倒。
“住口,不许再说了,这处岂容这般生事?”云侍颜开口阻止他们,似不想再听。
夭枝看了她一眼,她就坐在不远处的地方,位置虽不显眼,可她模样自也是受人关注的。
夭枝并没发现她,她若不出声,她还以为她并不在此。
她也知道,她必然不是在帮她,毕竟若要阻止,早前几番羞辱,她便开口阻止了,何需等到现在?
不过她懒得理会这些门门道道,闲着无事气死这些送上门来逗趣的才是正经。
前头忽然慢吞吞来了位老仙人,胖胖的老头气色红润,手里拿着一叠书,往这边走来,见这么多人站着,咳嗽了几声。
那些人纷纷找位子坐下,再不敢声张。
随后来了许多仙人,这课讲得是往日仙界秘事,如说书一般,乃是教育各位仙人以此为戒。
夭枝身旁有人坐下,竟是往日司命殿的同僚,便是那位与她一道排队下凡,所谓负负得巨负的女仙官。
她错愕几许,不想司命殿差事如此忙碌,还有时间来旁听?
女仙官坐下看见了她,有些疑惑,“这位仙子,我瞧着你有些面熟,我们往日是不是见过?”
夭枝自是不能承认,也多亏了往日上九重天时,和同僚皆是一面之缘便下了凡去办差,知晓她名字的都不多,这百年过去,自也记不清她了。
她开口揭过,“仙子怕是认错了人,我是刚升上来的小仙,往日从未来过九重天。”
女仙官看着她若有所思,但毕竟也是百年过去,他们司命又是下凡办差的,在九重天上留的时间都不多,她也记不清楚。
她叹息几许,“你与我往日见过的一位仙官长得很像,当初她信誓旦旦说过不会因为皮相偏帮,没想到还是出了事,她没能再回来。
这屡次出事,我们司命殿也安排了心理辅导,每办完差还得来听听犯天规的下场。”
夭枝跟着长叹一声,她也没想到他生得这般好看啊。
那模样亲抱缠磨的,神仙也扛不住……
她默默开口安慰,“仙子不必伤感,人各有命,说不准已经回来了。”
女仙官闻言笑了笑,“仙子宽慰。”她看了眼周围,这么大的位置竟只有她一个人,“你在哪处殿中办差?”
说到这处,夭枝便是一阵呕血,实在是宋听檐太过严苛,她隐约觉得她离拿俸禄的日子还很远。
“如今我还是弟子,并未通过师父的考试,只怕还要些时日。”
女仙官闻言点了点头,“往后你若是成了,可以来司命殿办差,我们管事的老头很是和善好说话,我们办差自由,也不必总在九重天。”
夭枝闻言头都摇不动,她自是不愿,头一次办差她就从树变成了鱼,叫她好不习惯。
往日是个盆栽,还能修剪修剪枝丫,勉强将自己收拾的好看些。
可如今变成了鲲,她怎么减肥,那身子都极大,尾巴都极小,着实难为。
仙鸟成排穿过云霄,鸟啼声清脆悦耳,响彻云际。
课开始,老仙人坐于上位,缓缓开口,“往日凡人修仙无数,后来凡人仙背叛仙族,出了大事,闹得极广,随后也再无凡人修炼成仙……”
这事闹得极大,九重天谁不知晓,他们这群弟子自也是听过些许,只不是他们能议论询问的,一时纷纷好奇问道,“仙人,敢问究竟发生了何事?”
老仙人抚了抚须,“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当初蓬莱仙岛还未与地分离,那里是天涯海角,天离地也极近,人可登天。
凡人皆可修仙,虽极难,但天地极近,凡人能登天,自也有不少修成神仙的,九重天还出了一位凡人修仙而上的上神。
可惜,却不知为何叛入魔界。
他若只是自行下了魔界,倒也没什么好说道的,毕竟既有神仙,便也有堕仙,可偏偏这只是开头……”
这话头一提,座中安静几许。
老仙人继续开口,“当初魔界混乱不堪,虽自始至终都无魔主,但皆想反了九重天去。
当年仙魔大战,乃是陛下长子霄湧殿下,此凡人仙便在其中,因其仙力强盛,为主将左右手。
可不想,他竟暗通对敌,守护天际尽头之时,竟将天捅出一个窟窿,让仙界损伤无数,六界都为之震荡。
而霄湧殿下也因为此陨落天际,过后他逃入魔界,天帝震怒,命众天兵追杀。
此子从凡人修仙,历经千难百劫,到了魔界亦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叫魔界众魔护着他……”
老仙人话到此,轻抿茶水。
有人急道,“后来如何了?”
老仙人放下杯盏,看了问的人一眼,“自然是邪不胜正,诛灭此人于天际。
自此之后,凡人修不成仙,天裂九重,离地甚远,凡人不得登天。”
自也有人听过族中仙长说起此事,虽然大多讳莫如深,但也听了个大概,“听说这凡人仙还收了一个魔界徒弟,其徒弟得其真传,阴谋诡计极甚,凶残、狠毒、嗜血、冥顽不灵 。
很是难对付,硬是于大战之中设计抢走了凡人仙的尸首,如今都下落未明,十万天兵竟是拿不住其弟子。”
莫渝绸疑惑道,“那弟子什么来头,竟连十万天兵都拿不住?”
要知道凡间修行多少年才能升仙,更别提修行途中各种搅扰阻碍,历尽千难万难成了仙的都是翘楚,可再是厉害,到此也不过是天兵中的一员。
也就是说,万万个中的修仙人才能出一个修成了的,那皆是能力极强,才能成为天界职位最小的天兵。
这样的人中龙凤,十万人却抓不住一个魔界弟子?
说话那人闻言感慨开口,“那女魔头乃是魔族中人,不知其来历如何,只知由此凡人亲自收养教导,这魔头将仙法学了个十成十,乃是魔头中的魔头,善蛊惑人心,又惯会阴谋诡计,滑不溜手,我等仙界中人光明磊落,自然是吃亏的。”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惊讶。
魔头竟是女子?
“竟是女子吗?!”
非是他们大惊小怪,瞧不上女子,只是历来所见所闻,魔族登顶之人皆为男,见是女子自然惊讶。
老仙人闻言点点头,“是女儿身,只是不知是何模样,便是连我都未曾看见那场大战,如今知道的,凋零的也不在少数。”
此言一出,众人愤愤不平,“就该灭了魔族,终日寻衅滋事,根本不该存活于世。”
老仙人闻言不喜,“此话不可言之,魔族亦有寻常百姓,我等修仙之人,乃是修善者之心,岂能有此杀心?”
一时间众人皆静下来,不敢多言。
片刻的安静之后,课间休息,仙人顶上又恢复了热闹,大家都各自聊着。
众弟子自然也依旧聊着方才的话题。
狇奚自来崇拜霄湧殿下,听了方才一番,有些担忧,“只不知那女魔头夺了凡人尸首是为何,此人难缠,这么多年了无音讯,亦不知还在不在世?
其若在世,这般听来,她想来是不好相与之辈,势必会替她恩师报复天界……”
云侍颜闻言并不担心于此,她自也是知晓此人,“不必担心于此,当初此人夺她师父尸首离去,亦是被天兵天将重伤,如今恐未必能留得性命。
再者,如今我天界势大,修仙之人多不胜数,魔界混乱不堪,早已赶之不上,自不敢再如往昔那般挑弄是非。”
莫渝绸闻言倨傲开口,“说到底,不过一个女魔头何必如此担心,我等修行为上,说不准碰上了那女魔头,我师兄,亦或是侍颜姐姐,随便你们两个谁,便能将她一剑挑了去。”
周知御自信满满开口,“魔族宵小之辈不足为惧,说不准,我等上了,她便要跪地求饶呢。”
众弟子闻言哈哈笑起,着实畅快。
夭枝自懒得听他们说些废话,能叫众仙家这般讳莫如深,恐怕当初此事惨烈程度,远不止此间话中这般可怕。
凡胎修成仙难如登天,这凡人仙乃是天才中的天才。
此人按照凡人仙的路数修行,又是魔族出身,更不容小觑,尤其是在天兵天将中强行夺回她师父尸首,必然有什么计谋,只怕是徐徐图之。
这日子往后恐怕未必太平……
一旁的女仙官看着众弟子其乐融融,相互吹牛,一时无言。
她看向夭枝,与他们分坐两道,一时疑惑,照理说这些新晋的弟子会自然抱团,应当都会极为熟络的。
她看向夭枝,“你既是新进的弟子,为何不与他们同坐?”
夭枝百无聊赖,打开仙娥给她准备的鱼形小包裹,掏出两个仙桃,递给了她一个。
女仙官接过,一时呆住,这仙桃真是又大又圆,乃是五千年才结一颗的仙桃,极为难得,吃了对仙体极好,她这出手着实阔绰。
夭枝啃着仙桃开口,“他们与我可是过节不小,恨不得把我嚼碎了了事。”
女仙官正疑惑看着仙桃,闻言便也知其中何事。
神仙之中自也有踩高拜低之辈,更何况这次众弟子中进来的皆是有仙族背景的,都不是寻常仙人,自然是更加复杂。
不过夭枝敢说这样的话,也是直率,可在九重天这般复杂境地,恐不好过。
女仙官叹息,见她这般熟悉,又想起了昔日那名出事的女仙官,此事老头让他们不可打听。
是以,她也不知道大概,只知道具体原因好像是被容色所惑……
…
夭枝从仙人顶回来,准备去眯一会儿,便被前头仙侍拦住了去路,“仙子,殿下回来了,问你的课业。”
夭枝顿下脚步,看了眼天色,竟然还真是三日,多一刻不多,少一刻不少。
这可坏事了,她本就没记住多少,如今从外头晃荡一圈回来,便更是忘光。
着实,为难鱼。
夭枝慢慢吞吞进了殿中。
殿中很是安静,夭枝在殿门外磨蹭了片刻,才慢慢往里头走去。
宋听檐正在处理桌案上的公文,见她进来,放下手中的笔,“课业备得如何了?”
夭枝颇有些不习惯如今他这般问,便答了一句,“备好了。”
宋听檐闻言自也没有在此事上多问,他拿起手中的折子,看了一眼旁边摆着书桌,“去默给我看看。”
夭枝闻言只能慢吞吞走到早就准备好的桌案旁,上头摆着厚厚几叠纸,倒也没有让她全部默出的意思,只是些问题,以及默写重点。
夭枝抬头看向宋听檐,他已然开始办理公务,竟然没有多少功夫关注她。
她叹息在桌案旁坐下,慢悠悠提起手中的笔,磨油一般地写。
宋听檐看着手中的折子,头都未抬,便知她在磨蹭,“一个时辰内交给我。”
夭枝拿着手中的笔,一脸茫然。
这怎么写得完,她便是不需要思考,也写不完,更何况她还想不起来,自也得停顿一二。
她看着宋听檐没有商量的冷淡样子,一脸崩溃,埋头苦写。
她毕竟还是要赚俸禄的,倘若连师父这关都没过,那就一个子儿都没了……
她奋笔疾书,一个时辰后,站在了宋听檐桌案面前,看着他翻阅她写的鬼画符。
她也并不是故意不写好,只是时间匆忙,便写快了些。
也难为宋听檐一字一句看下来,只是好像看得有些久……
宋听檐一页一页翻过来,面色越来越冷,殿中气氛越来越安静。
夭枝有些小不安。
宋听檐终于停止了翻看书页的动作,抬眼看来,清冷的声音不带丝毫温和,“十行错八行,还有两行是蒙的?”
夭枝有些发愁,苦着脸,“这太难了,我记不住的,我如今是鱼……”
宋听檐将一叠纸放在书案上,淡淡道,“既然背不住,就多抄几遍,抄多了便记住了。”
夭枝心中一惊,这么厚抄到何时,她当即反抗,“师父,可以不抄吗?”
“为何?”宋听檐只开口问了两个字,抬眼看来,已经是一副严师模样。
夭枝瞬间哑然,她实在对着他这张脸说不出,不想抄这三个字。
她想了一想,伸出自己的手,掌心递到他面前,“先才碎了识珠,手上的伤虽然愈合了,但是掌心还一直隐隐作痛呢。”
宋听檐闻言伸手而来,握过她的手,看向她的掌心。
他白衣玉簪,通身无一装饰,却越显出尘,眉眼清隽,眼睫垂下,在眼下投出一道阴影,显得眼睫格外修长,面容惑人。
他修长的手指虚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的掌心半响,似没有看出问题。
诚然,她这点伤早好了,连伤口都没有。
宋听檐微微敛眉,手指而出,指腹在她掌心轻抚,指腹拂过,莫名的痒意传来,像是在撩拨一般。
夭枝莫名手痒,可却没有收回手,看着他的手握着自己的。
他的手生得好看,节骨分明又修长,往日还做过不规矩的事。
夭枝想到这,莫名生出一丝紧张,感觉他手心的热意贴着她的手背慢慢传来。
她看着他,思绪竟莫名生了乱,想起了往日,他靠着那般近,耳鬓厮磨,唇瓣相贴,声音低哑。
自不是禁欲自持,可既然已见过那般放浪形骸的模样,如此清冷亦是叫人心中生紧。
夭枝微微一眨眼,眼睫轻扫,却没有冷静一丝下来,面上身上反而更加热,连自己的呼吸都莫名轻了下来。
殿中安静,没有一丝声响,却无端暧昧。
她怕他注意到自己在看他,便看向别处,见没有人,心中竟忽然有些大胆的想法。
他说过的,没有人看见就没有关系。
夭枝收回视线,落在他清隽面容上,眉眼,高挺的鼻梁,下到薄唇上,皆是潋滟之色。
他的唇微浅,再往里处颜色渐深,只有缠磨过后,才会显得格外的红,如今瞧着,莫名禁欲。
也不知如今若是亲他,会是怎生模样?
她往日从不曾深想,现下想来,只觉得他身上檀木清香闻之舒心,且抛开凡间那般相互威胁的处境,与他耳鬓厮磨还挺……
让她整个人软绵绵的,晕乎乎的,却很舒服。
她自来便是想到什么,做什么。
既喜欢他,再继续便是了,又不是没有过,不差这一两回。
夭枝呼吸渐止,一时间眼中只有他垂眼无害的模样,她如同被蛊惑一般,缓缓往前靠近。
在他没有察觉之际,另一只手扶上他的肩膀,他微微一顿,她当即靠近亲上他的唇瓣。
她靠近而去温软的唇瓣贴上他的唇,只感觉唇齿间的呼吸湿意缓缓传来,他身上的男子清冽气息缓缓萦绕而来。
他停顿间隙,被她得了逞。
她只觉得自己心跳如雷,格外的响,叫她有些听不到别的声音。
只有那唇瓣上的温润触感格外清晰。
她只觉他身上很紧绷,她越发靠近,手搂上他的脖颈,整个人靠近他怀里。
他这般坐着越显长腿窄腰,她很容易就坐到了他腿上,她一时呼吸紧张,唇瓣轻轻亲吻着他的唇瓣。
他的唇瓣温软,微微张开,她下意识想要更进一步,柔软的舌尖马上就要碰到什么,下一刻,却被猛然推开了。
他收回手,似有些乱了,疾声道,“你做什么?”
夭枝被推离他身上,有些疑惑,“我不能亲你吗?
你往日不是很喜欢这般吗?”
第95章等你给我洗澡。
“我如今是你的师父, 不能如此。”他话间冷淡,严肃几许。
夭枝闻言看向他,感觉莫名被训, 往日都能做得的事, 为何如今不能了?
且他在凡间也不是这样说的。
夭枝看了眼周围, 又看向他, “你不是说我们二人亲一下没关系吗?只要不被人看见就可以。”
宋听檐静默了一阵,并不回答她, 只言辞颇有些重,“不准再如此。”
她有几许质疑, 可见他这般严肃, 一时也说不出来。
她不是很开心,他怎么能双标?
只他做弟子时能亲, 她做弟子就不许了, 他往日不是很喜欢如此亲近吗?
她只是想和他亲近一些, 她想与他恢复到往日那般谈笑风生,对坐饮茶的日子, 不想这般疏离。
往日在凡间, 他们都能玩笑,他在凡间笑虽也是克制,可在天界却更甚,却连笑都极少, 言行举止都被压住一般, 不容得半点自己……
往日种种总让她觉得有缺憾, 她只觉那时没让他多欢喜, 如今便总想让他欢喜一些。
她以为这般能让他们亲近些,让他欢喜些, 却不想他如今已经不喜欢这样的亲近了。
不让亲倒也没关系,他们精怪对喜爱的玩意儿表达亲近有很多种方式的,亲亲蹭蹭也不过是其中一种罢了,还有许多拉近关系的方式。
这般倒也无妨,她也有办法处理。
她拿过身上的小手帕,擦干净他唇上的温润水意,“知道了,擦掉不就好了,我以后不再这样了。”
宋听檐见她拿着布,若无其事替他擦嘴,他静默无声片刻,推开她的手。
夭枝见他这般,很是不解,“擦去也不行吗?
你不是说擦去就没关系了吗?”
宋听檐看她许久,似乎难以开口,片刻后,他拿下她手中的帕子,“去抄书。”
还要抄……
夭枝瞬间碎了,让抄书比他不复亲近痛多了。
她想拿回帕子抹眼泪,可见他拿着,便也只能作罢。
“我抄了也记不住的,鱼的记忆力不好。”夭枝想了一想,做最后的抗争。
别的无妨,抄书她必须要抗争一下。
以她如今过目就忘的记忆力,这分明是在做无用功,何必浪费力气。
宋听檐闻言看向她,不赞同道,“不必妄自菲薄,你记忆力很好,什么都能记得。”
夭枝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也就只能记住些印象深刻的,比较离谱的话。”
宋听檐:“……”
宋听檐不再开口,而是直接道,“去抄书。”
夭枝整条鱼都憔悴了,她感觉对他的喜爱恐怕是支撑不住这般久的魔鬼训练。
她有些丧丧的,在原地站了片刻,见他也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只能默默拿过桌上的废纸,转身回到桌案前。
她看了眼外头青天白日,只觉这仙界的一日可真漫长。
夭枝重新坐下,低头默默一字一句地抄写,一边背一边抄写,不知不觉间,脑子越来越昏沉,眼皮越来越重,连手上写的字都在打转。
等她猛然再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靠在桌案上睡着了,手中的毛笔都只虚虚握着,墨深入纸几许。
她连忙抬头看向桌案那处,宋听檐依旧在处理公务。
如此情景倒如同在凡间禁足一般,她醒来时,就能看见他。
夭枝还在出神,宋听檐却像长了眼睛一般,头也未抬开口道,“今日便到这里,回去休息罢,明日师父教你如何运用心法,你如今心法修行不按章程来,很容易走火入魔。”
夭枝微微一顿,如蒙大赦,她连忙收起桌案上的纸张,站起身走到他桌案前,“多谢……额……师父,弟子走了。”
宋听檐淡嗯一声,便继续忙碌。
夭枝在原地站着默看了他半响,终是抱着手中的书一步三回头出了宫殿。
她一直期盼着他说什么,却始终等不到。
他真的……真的将东海龙王的镯子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似乎完全没去想凡间那些事……
夭枝无端悲从中来,浑身都没了气力,有几分心痛如刀绞。
诚然,他无论是在凡间还是在天界,都是无需烦心钱财的公子命,自然是记不得这些蝇头小事。
想来他这样的身份,什么法器没见过,在他眼里,东海的听心镯大抵就是随手点燃的一根蜡烛,蜡烛能有多贵?
点完自然便就扔了,也自然不知道一件寻常法器,对他们山门这种省两三百年银钱,只够换扇大门的人来说,有多贵……
也自然不知道一件法器,能让他们宣布破产……
这叫她这种从头到脚摸不出几个子的,如何受得住打击?
难道这就是命吗?
夭枝愁得背不下书,吃不下饭,喝不了水,游不了泳。
便去寻了师兄办差的地点,下凡找他。
如今穷得只剩下铜钱,只能一分钱抠成两半花。
夭枝就近找了长街上一家豆腐花摊,好在这处乃是寻常小镇,并不似京都,物价低些,一碗豆花她还是吃得起的。
她吃完一碗豆花,师兄才姗姗来迟。
司命殿自然繁忙,师兄将她送到蓬莱仙岛做观赏鱼之后,便又下凡办差了,如今在凡间已经呆了数年。
夭枝百无聊赖拿着勺子搅空气,“师兄可算来了?”
滁皆山一来,就带来了噩耗,“镯子的事,东海知道了……”他还未说完,似乎哽咽之间说不下去了。
夭枝闻言看去,“龙王怎么说,可容宽限?”
滁皆山伸出三个指头,“他可以宽限时日,但要三倍赔偿,否则便将我们私自用听心镯的事捅出去。”
夭枝一听两眼一黑。
一个价都赔不起,竟还赔三倍。
真真是时运不济,做神仙还要为银钱愁苦。
片刻过后,她和滁皆山皆深深叹了一口气,二人像霜打了的茄子一般直不起身。
这自然是要她来还的,可……可卖了自己都还不清啊。
她不由想起了宋听檐,不然硬着头皮和人家说一声,这银钱对他来说必然是小事。
只是他这般疏离模样……若是在凡间,她自然与他好商量,可如今她着实不知他如何做派?
宋听檐这处只有她这一个弟子,且要达到他的要求,起码也得修个千把百年。
可谓是宽进严出,天界储君本身就是最高要求选出来的,他就算对她是最低要求,那对她来说也是高不可攀的标准,或许她修到死都修不到宋听檐的要求。
做弟子是没俸禄的,只有真正从师父那处修炼出来,才有资格做仙官。
在此之前,弟子全都是靠师父养的,也就是说她得靠宋听檐养。
她连身份都还未完全调转过来,如何还掌心向上,朝他要银钱。
这简直难如登天,她也着实拉不下脸,开不了口。
她叹了口气,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滁皆山似想到什么,开口交代,“听心镯的事万不可对外人说,私用法器是犯天规,且不可让殿下知道,我听酆兄说殿下极为严苛,你如今在他门下做弟子,最好减少存在感,否则若是殿下哪一日想起镯子,恐有你苦头吃。”
确实严苛,瞧他如今不念情面的样子,这路确实也堵死了。
夭枝颇为有气无力,瞬间又想起酆惕,蓬莱仙岛少君,怎么可能缺银钱,且他在凡间都不穷,更何况在仙界。
只是这三倍,着实有些多。
怎么开口是好?
滁皆山似乎想起什么,“你有位故人,可曾在九重天见过?”
“何人?”夭枝麻木开口。
“洛疏姣。”
夭枝一顿,“她亦修成仙了?”
“怎么可能,如今凡人怎能修成仙?”滁皆山开口解释,“她不是凡人,亦是神仙,我后头碰着了负责她的司命,说是身份不低,原先偷偷追着殿下下凡历劫的,特地挑了命簿里的角儿,但历劫是大事,她又没有仙家记忆,难免出了岔子,她那处族人好不容易才救了回来。”
夭枝默了一默,也就是说不止酆惕是神仙,洛疏姣也是。
竟都是神仙下凡历劫,合着就她一个白板在里头搅和,还负债累累,这叫树怎么接受得了?
夭枝将勺子摔进了碗里,惹得一旁摊主瞅了她一眼,直白开口,“客官,勺子摔断两文,碗摔破五文。”
夭枝瞬间平息下来,她的心如止水,如死灰。
她拿起勺子端详了一番,没断,碗也没破,都是好的,不必赔钱。
果然神仙还是要修身养性,真是奇怪,她往日在山门明明是静心养气得很,果然债务摧残人啊。
…
夭枝回到九重天,用仙力丹捏成鱼食,特地背着小包裹,去了天池浅水区。
“啰啰,啰啰!”
夭枝喊了一阵,水面依旧平静,她琢磨着她应该是忘记自己的名字了。
她正准备变回鱼,一跃而下找鱼。
下一刻,一条小鱼从水面中钻了出来,看见她惊喜道,“杈子,你成功了?”
夭枝收回动作,有些意外,“你竟还记得我?”
仙子鱼一脸疑惑,“说的什么话,我怎会忘记你,昨日你不才刚去大试吗?”
夭枝:“……”
这都多少日了。
算了,算她没问,就这记忆力,只怕过去半年,她还在昨日。
她俯下身去,拿出小包裹里的鱼食,投喂于她,“快吃罢,早日化出人形,你就不用困在这里了。”
仙子鱼闻言点头,“杈子果然讲义气,你可夺了第一?”
夭枝点点头,不止夺了第一,还拜了师呢,“我如今拜在殿下门下做弟子。”
仙子鱼虽不甚清楚,但知道必然是好事,却不想夭枝面露困惑,“这是好事,你为何瞧着很犯愁?”
这倒是问着了。
夭枝将鱼食往下撒,话间有些失落,“我与他往日极为交好,无话不谈,可如今时日过去太久,很是生疏,我怎么都拉不近我们的关系。”
仙子鱼吃了一口鱼食,看向她,“你若想要修复关系,自然得主动些,总不好让你师父来亲近你罢。”
夭枝当即开口问,“如何主动?”
“既是你师父,你自然该殷勤些,声音甜些,态度软些,时日久了,自然便好了。”
夭枝闻言连连点头,当即拿出纸笔,示意她继续说。
她记了许多法子,可英雄无用武之地,她每日都在上课,背书,看书,修炼施咒之间来回跳转。
她活了千年,从来没有这么忙碌过!
一时间,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修仙,还是在考科举。
这般她倒宁愿自己是在考科举,至少考科举还有机会可以做官,还有俸禄。
可在宋听檐这处,她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修出个成果来,又能不能谋得一个职位。
他简直就是严师中的严师,而她却不是高徒。
她着实是有些吃不消,她在他这处苦的,连洗澡的时间都没有。
这简直不是鱼过的日子!
…
宋听檐从殿中出来,天边日头极盛。
今日此时都没来汇报功课进度,也不知学到哪里去,脑袋这般大,却进不了半点知识。
他走进殿中,却发现寝殿之中气息不对。
他抬眼看向内殿,静默片刻,缓步往里头走去,果然见一条鱼呆在水盆里头。
尾巴小小,身子大大。
宋听檐站在桌旁,看着水盆里闭目养神,微微摇着小尾巴的鱼,薄唇微启,“何意?”
夭枝闻言当即睁开眼睛,看向他,特意甜甜地唤了句,“师父,你回来了?”
宋听檐居高临下看来,淡嗯一声,“你为何呆在这里?”
夭枝摇着小尾巴,“等你给我洗澡,你先前给我洗澡加按摩很是舒服,我如今习学功课着实是腰酸背疼,有些扛不住了。”
宋听檐沉默几许,看着她这一条小鱼,淡声道了五个字,“变回来,出去。”
夭枝一愣,尾巴都停住了,“为何,往日你不是帮我洗过澡吗?
我都已然习惯,现下自己洗澡着实是有些累。”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我们要讲师徒礼节。”
夭枝不太爱听。
宋听檐伸手过来,将她的小身板往旁边推了推,在水盆里净了手,剔透的水珠划过他修长的手指,衬得他指节皙白好看。
夭枝感觉他净手的水珠溅到了她的背上,她一时感觉到和往日揉她天灵盖的感觉一模一样,叫她生出了几分舒爽。
她当即往他手旁凑了一凑,头顶上他的手指,退而求其次,“就给我揉揉罢,天灵盖那处,上次很是舒服,也不用你给我洗澡了。”
宋听檐感觉到她的脑袋顶着他的手指乱蹭。
他垂眼看了半响,收回了手,拿过放在一旁的净布擦拭着手,淡声吩咐道,“回自己殿中去,将九重天的规矩抄上三遍,明日递上来给我。”
又抄?
夭枝瞬间愣住,那天规可极多极长,每条都反常得很,抄上一遍,她也可以废了。
她来了这处什么福都没有享到,什么钱也没有赚到,每日就是抄书,读书,看书,背书,这都是什么人过的日子?
她一时间愤而怒起,“不抄,我又没有错,让你揉一揉身子都不行吗!”
宋听檐垂眼看向她,轻淡道,“不许再胡言。”
夭枝看了他一眼,闭上嘴巴,趴在水中垂下眼不理他。
头顶传来他的声音,“还不出去?”
夭枝着实是怨气极重,办差和习学这两件事本就是让人怨气最重的事,她一条鱼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充耳不闻,当作没听见,她今日就准备在这个水盆里窝一天。
功课也不做了,书也不背了,他休想让她去抄书。
下一刻,头顶阴影传来,宋听檐伸手而来,似要将她抓出去。
夭枝跟着他修炼了这么多日,学了这么多心法,多少还是有些用处的,她当即一个翻身,咬住了他的手指。
宋听檐微微一顿,看着她咬着他的食指。
夭枝咬着他的手指,见他看着自己,微微有些发虚,嘴上却没有松开。
宋听檐手往后收,连带着她的小身板都动了一动,却还没有让她松嘴。
他抬起手,夭枝瞬间被吊起,身板也随着他微微抬起的手慢慢往上升起,最后与他平视。
宋听檐高深莫测看了她片刻,道了两字,“松嘴。”
夭枝也来了脾气,咬着他的手指含糊地道,“那三遍抄书免了。”
“不行。”宋听檐平静回道。
不行,不准,不许,她都听出耳茧子了,做了弟子果然没有做先生舒服。
夭枝气得不轻,咬着他的手指闭上眼睛,不做理会。
显然是打算一直挂着。
宋听檐见她半响都没有动静,终究是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微微圈起,在她脑门上轻弹了下。
夭枝感觉脑袋一疼,脑子都有些嗡嗡的,下意识便松开了嘴,猛然往下掉去。
她连忙变出人形,只是衣裳慢了些,没有同步。
宋听檐见她落下,当即伸出手来接她。
夭枝下一刻便落入他的怀里,被他抱了个正着。
她衣裳比人形慢了一拍,如今这般是赤身落在他怀里,肌肤摩擦到他的衣衫,竟带了几丝冷意,叫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只是他的衣衫薄,能感觉到他身子的温热滚烫,还有坚硬,和她的柔软完全不同。
夭枝一时愣住,宋听檐将她抱了个正着,垂眼一看,雪白娇嫩的肌肤,一抹殷红一闪而过。
他当即松开,往后退去,却猛然撞上了身后桌案,他下意识伸手去扶,桌上的水盆已然“咣当”一声砸落而下,泼了一地水。
夭枝双脚落地,身上的衣裳顺着光晕浮现在身上,仿佛方才一闪而过的并未出现。
宋听檐却没有抬起眼,垂眼呵斥,“荒唐!”
夭枝站在一旁,瞧着他似乎连仙法都忘了施,否则这一个水盆何须他伸手去扶?
她方才被他看了个正着,到底还是有些手足无措的,只是她觉得他的反应比她还大,好似是她看了他一般。
他这般大的反应,倒叫她心中一小点反应,变得没有太大的感觉了。
她不由安慰道,“往日洗澡的时候我不也没有穿衣服,没事的,师父,我不介意被你看。”
“住口!”宋听檐似听不下去,开口阻止了她,他闭上眼,平静几许,“出去。”
夭枝闻言只能往外走去,颇有一步三回头的架势,“那师父,我还要抄吗?”
宋听檐闻言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再看她一眼,只简短两个字,“不必。”他说完,忽而开口,“以后不许再进我寝殿。”
夭枝看了一眼他的寝殿,肃静沉寂,连床榻之上的颜色都是灰沉庄重的颜色,叠得一丝不乱,颇为禁欲。
也并没有不能看的,她分外疑惑,“为何,我不是入室弟子吗?”
宋听檐似不想再听下去,“出去。”
夭枝有些无奈,他如今对她就这么几句话。
出去、进来、过去、回来,不要、不许、不行……
搞得她很是想一头撞过去,问问他是不是忘了自己往日是他先生,这么不尊师重教!
夭枝又默看了他一眼,宋听檐已经离开她的视线。
她也只得转头出去,不过好在,她得到满意的答案,虽然今日的按摩没有到位,但总算也没有抄书这种无妄之灾。
第96章还要把我当做他吗?
宋听檐阖目平心静气打坐, 气息流动,运行整个殿中,浑厚祥和。
大殿中, 流云浮地缓缓而动, 如流水一般波澜不惊, 下一刻, 忽然一阵风起,卷起流云, 四处流窜。
他平放在膝上的手,指间微动。
意识快速流转, 思绪渐远。
天光大开, 一卷薄雾绕开蒙蒙雨丝。
山间拾级而上,山门庙前无树, 香火寥寥。
唯一相同的是, 庙门前出来一弟子相迎。
他已变了模样, 声音亦是不同,开口却是温和, “符老先生可在?”
那弟子一愣, 不解看向他,“公子,您找的是我们祖师爷吗,他老人家早已作古, 如今画像正挂在堂中, 您可是来祭拜的?”
他看着眼前陌生的面容, 他从来过目不忘, 脑海中若没有这个人的样子,自然知道没有见过。
他一路而来, 这个山门早已不复往日,如同这个江山已经换了两代皇帝。
他垂眸须臾,“夭枝可在?”
那弟子似更不明白,“你说师叔祖吗?她数十年前便在京都故去,敢问公子可是照着家中长辈的意思来我门中祭拜长者?”
他默然许久,“天下没有神仙吗?”
弟子闻言惊讶不已,“天下怎可能有神仙,公子怕是魔怔了,可要人驱魔,我们这处还有副业,亦有这门路,价格实惠,童叟无欺……”
他还未说完,面前的公子踉跄了一下,他瞧着他年岁不大,至多也就十四罢,却一看便是出身不凡,举止之间少见他们的清贵。
他不由开口劝道,“小公子,雨天路滑,山路不好走,你可在小院住下,等雨停了再走。”
他闻言停下脚步,片刻之后,应允下来。
终究不信寻不到一丝痕迹,可住上了几日,这山门依旧没有他想见的人,此处里里外外早已物是人非,所见之人皆是陌生,更没见过他想要找的人……
数年匆匆而过,青年侍卫顺着宫中台阶快步而上,到了宫殿廊下,低头恭敬进了大殿。
常筠一到殿内,便跪下遗憾回禀,“陛下,还是并未寻到人。”
他坐在案前,如今正是用膳时,桌案上却只摆着清茶团子。
他闻言显然对如此结果了然,并未开口说话,只是看着清茶团子一言未发。
常筠亦是叹息,他年纪少,不知陛下为何执着寻这女子。
听爹爹说,陛下已经整整寻了二十五年。
半载年华,陛下也从少年模样至发间鬓白,如今陛下的身体越发不济了。
可要寻的那女子却永远是那般模样不变,这如何能找得到?
陛下孤身一人,无后宫自然也无子嗣,若是早早寻到这女子,又何须过继子嗣?
他们真是恨不得撅地三尺将那女子找出来,可纵使这般都找不到。
这天下怎会有人二十五年音容笑貌皆没有改变?
这天下又怎会有一国之君找不到的人?
自然不可能。
那便只有一个结果,就是这女子早已不在人世,否则又怎么可能遍寻不见?
可陛下却还是一次一次地亲自去寻,到如今年岁,身子已经扛不住白日上朝,夜间寻人,可还是执意要寻,可每找一次便失望一次,他的病更重了。
陛下看着前面的清茶团子良久,才站起身,缓步走到窗边桌案。
窗子始终大开,入目皆是颜色罕见的盆栽,什么模样的都有,大大小小摆了满园。
可惜喜欢此物的人,却没有出现。
他找不到她,怎么也找不到。
这天下之大,却已被时间洗得干干净净,再也寻不到她的一丝痕迹。
如黄粱一梦,探手为空。
他又如何想不到她这般能力之人,若是还在,又怎么可能不出现……
他时日不多了,这具身体本就薄弱,能让他撑到此时已是抢来的时间。
至此,自是再无相见之日……
他拿起桌上的笔,提笔摊纸,落下二字。
却只余二字,墨间渐深……
他又何尝不知,写这些也不过是安慰自己,她永远都不可能看到。
她既将他的魂魄送到这处,又怎会不知他在何处?
她若是在,怎会不来相见?
她……早就死了……
他呼吸一滞,忽然猛烈咳了起来。
“陛下可要保重身子。”常筠连忙上前,轻声劝道,“陛下,臣再去寻寻,说不准很快就会有消息。”
陛下面容苍白,微微摇头,掌心已是咳出的血,他虚弱一笑,“不必了……若能来,早便来了。”
他无力放下手中的笔,无奈一笑,却是苦意极甚。
先生每每如此,总叫他毫无办法。
他微微垂眼,纸上忽而落了一滴水,水意透过纸张,晕染墨迹。
连同周围的景象都模糊一片,看不清事物。
宫殿之中浮云快速流转,慢慢平下,隐于其下,浮云重聚,缓缓增加覆盖。
宋听檐慢慢睁开眼睛,殿中无声寂静-
夭枝翌日大早,便先绕去天池喂啰啰仙丹,其他鱼兄们也是嗷嗷待哺。
她在一群吵闹声中,喂完了一袋仙丹鱼食,低头看见挂在腰间的小鱼玉雕,一时出神。
真不知为何他都回来了,他们关系却越来越古怪,往日明明这般无话不谈,如今却像是熟悉的陌生人。
她不由摸着小鱼玉雕犯愁。
不远处,一道熟悉身影往这处而来。
“夭卿。”
夭枝闻声有些惊喜,她已许久不见他,“酆卿,你怎来了?”
酆惕见她已修成人形,自然也是为她高兴,只是想到自己听到的消息,还是有了几分凝重。
不过他还是恭喜道,“我听闻你得了大试第一,还做了殿下的弟子。本早几日就想来恭贺你,只是蓬莱仙岛事务缠身,便拖延至此。
我方才还先去了殿下那处,灵鹤仙人告知我你在这儿,我才寻了来。”
夭枝闻言很是欢喜,她摸着小鱼玉雕,有几分面皮薄薄,“其实你不来,我也想去寻你的……”
寻你借点银钱……
夭枝想着便有些张不开嘴,不知该如何开口。
酆惕见她这般,亦是有话要说,他斟酌几番,开口问道,“夭卿怎去做了殿下弟子,可是将……?”将九重天的殿下当成了往日凡间的殿下。
他还未说出来,夭枝已坦然道,“我喜欢他,想日日见到他,索性便做他弟子了。”
酆惕闻言一怔,似有些反应不过来,“你喜欢……殿下?”
“自然。”夭枝有些不解他为何如此惊讶,“我若是不喜爱他,怎会乐意受那天罚,那可是要命的。”
酆惕闻言皱眉道,“你若是喜欢他,怎会做他弟子,不应该想着做他的妻子,得到他这个人吗?”
夭枝连连摇头,她往日还想收藏宋听檐的,如今是真不想了,她只想他好好的,是活着的。
“为何要得到,不都是一样的吗?他想让我做妻子,便做妻子;他想我做弟子,便做弟子,我倒无妨。”
酆惕不解,“如此,你不会心生怨气吗?”
“怎会,我如今只想他好好的,他已经死过一回了,我只想让他欢喜,他喜欢什么我便给他什么,每日欢喜便好。
若是和我再能恢复到往日一般要好便好了。”
喜欢怎会不生怨?
酆惕听着她这话,怎倒是像心爱宠着的猫儿狗儿,因为失而复得便什么都愿意给,宠着任着,只想恢复宝贝猫狗和自己的关系……
他困惑不已,“你是怎么觉得自己喜欢殿下了?”
夭枝想起和她一起吃仙桃的女仙官,她不做说书人真是可惜了,那话间渲染的死生契阔太是感人了。
她说她那个同僚真是爱那个凡人入骨,竟能为他心甘情愿受天罚,这不是爱,是什么?
女仙官当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夭枝也听得入神,连连点头,连仙桃都顾不上吃。
她叹息开口,“我前头那司命不也是为了喜爱的凡人死了吗?
我亦是如此,我听人说,我做到此步,是爱他至深,我觉得亦是有理。”
竟是听说的吗……
酆惕停顿几许,有些说不出话,片刻后,不由摇了摇头,“非也,你山门的掌门,亦或是你的师兄,若是有难,你会舍命相救吗?”
“那是自然,我怎能不顾他们?”夭枝说着一顿,想了想,“这么说来,倒有些复杂了……”
女仙官说的是她愿意和他一起死,说明爱他至深。
那么,掌门师兄若是遇到危险,她也是愿意一起死的,这说明……
她爱掌门和师兄至深……?
这……传说中的狗血四角恋……?
酆惕见她眼睛慢慢睁大,好似慢慢……陷入惊恐、扭曲、恶心、无语、恐惧?
他有些疑惑,但也不至于,因为他放心了,夭卿还是一如既往地不通男女之情……
就像她往日问他,美人计到底谁来施一样。
他本还担心夭枝做殿下的弟子会出事,毕竟天帝这般看重殿下,殿下父亲又这般荒唐,自是不允许旁的女仙靠近,扰乱殿下修行。
更别提是女弟子了,倘若出了什么师徒不伦之事,只怕夭卿的命休矣,殿下亦不会好过。
若是让天帝来,自是诛灭她的神魂,便是符老君来了,也别想救活。
夭枝忽而想起滁皆山说的话,“你见过疏姣了吗,我听闻她亦是神仙,只是一直未曾见到。”
酆惕自也知晓了,“见过了,只是她不是凡间的疏姣了,她乃上古遗族之一的女君。”便是见到了,也不是那个人了。
如今九重天上仙族制重,上古一战之后,数万族只余千族,他们生来为神仙,无需修行。
往日凡人能修仙,从凡人修到神仙虽难,但自然有不少成仙的,且能凭本事往上升,倒也能平衡。
但如今天裂九重,凡人凡胎短寿,自修不成仙,天界又到处都是仙族,族压族,官压官,盘根错节,盘踞一方难动矣。
如此这般,冤事自也是不会少的。
酆惕看了她许久,叹息不已,想着还是提醒道,“夭卿,凡间一场渡劫于上神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根本不足挂齿。
殿下数万年的修行,是天界的储君,未来的天帝,我等万不可及,你可千万不要将凡间的情谊放到如今的殿下身上,这二者可没有一丝关联,否则恐有你吃苦的时候。”
夭枝点了点头,觉得他多虑了,她现下可碰不到天罚的事。
她如今迫在眉睫的是龙王那巨债,这利滚利的,恐怕吃不消。
“酆卿,你那处观赏鱼能兼职吗?”
酆惕不曾想话题怎到了这处,闻言茫然点头,“夭卿若是想来,自然什么时候都有位子,只是不知出了何事?”
夭枝当即坦言,“就是东海龙王那听心镯,我办差时不小心弄碎了,如今欠他银钱……”
酆惕听闻此言,瞬间想起,“夭卿,此凡间差事乃是我们二人一道,所损坏的法器怎能由你一人负债。
且凡间事皆是你忙前忙后,此债务应当我来,我明日去一趟东海,将这债务还了。”
酆卿办事果然牢靠,可惜他如今并不需要断子绝孙,不然这点小忙,她还是能帮上的。
她松了口气,“不必不必,酆卿放心,此债我会还你的,我每日下课,去你那处做观赏鱼还债。”
酆惕闻言一愣,一条小鱼倒还挺拼的。
他见她这般认真,自也是没有拒绝,“也好,这样我们也能时常相见。”
…
夭枝从仙人顶下课,别了酆惕特地下了凡间,买了清茶团子并一壶酒回来。
他们精怪想要关系恢复如初,自也是投其所好,不能亲亲蹭蹭,投喂也是方法之一的。
她回来便直奔宋听檐那处,毕竟这清茶团要趁热才好吃。
夭枝端着清茶团子往大殿而去,这个时辰,他应当在处理政务,储君事宜极多,掌管三重天,自是十分繁忙。
夭枝进了殿,果然见宋听檐坐在里头看折子,殿中空寂,只余他一人。
灵鹤仙人端着公文往外走来,见着她开口问道,“仙子可碰上了酆仙君,他早间特特寻你,还提了不少小玩意儿,我已经让仙娥放到你院中了。”
“见着了,他闲着无事,陪我一道上课去了。”夭枝连连点头,赞赏不已,酆惕果然是在凡间混过的人,还送礼物恭贺她,太客气了。
她喜欢。
灵鹤仙人应声离开,她端着清茶团子,走到他桌案旁,将手中的酒和清茶团子放到桌上,见他未言,不由开口道,“你若是累了,便歇一歇,这清茶团子是你最喜欢的那家而来,这酒我也尝过,可是一绝。”
夭枝实在不知道他如今喜好,因为她真的看不出来,无论是衣着还是吃食,亦或是言行都与往日不同。
她只知他往日喜欢饮酒,也喜欢吃清茶团子。
那如今自然应当还是喜欢的,否则清茶团子这般乡间小食,怎么会名扬天下?
宋听檐放下折子,看向桌前的清茶团子和一壶酒,皆是凡间样式。
他看了片刻,缓缓抬眼看来,“凡间之物何以出现在天界?”
夭枝坦然开口,“九重天上没有这种小食,我亦不会做,恐怕做了,你会不喜欢,便去凡间买了来,就是你以前常去的那处,我这次去,他们生意更好了,味道应当没变。”
宋听檐却开口,“我并不喜欢。”
夭枝闻言一顿,后头的话竟是说不出来了。
怎会不喜欢了呢?他明明应该很喜欢吃的。
宋听檐却看着她,眼中神情格外清明,话间亦是冷然,“夭枝,我并不是凡间的宋听檐,也不喜欢清茶团子,更不喜饮酒。
抚琴品茗、对弈听雨、焚香侯月,我从来没有过,亦不喜欢,你如今都还没有看清吗?还要把我当做他?”
夭枝眼睫一颤,他这话听在耳里,脑中竟是一片空白。
宋听檐面容不改,却无半分温润,清冷如高高在上的神祇,疏离不可近,“凡间一场于神仙来说,不过是过眼烟云一场梦,皆是命簿所写,非我所意,你不必放在心上。
你既拜了我为师,我便教导于你,倘若你没有心思修行,又何必拜我为师?”他缓缓而道,视线落在她面上,“我是你的师父,不是凡间的贤王殿下。
你从头到尾都该想清楚,你是真的想要拜我为师在九重天上修行,还是为了凡间那段历劫之中的人而来?”
夭枝闻言生生顿住,竟是回不出半个字。
他眼中何其陌生,根本没有簿辞的影子。
他看她的眼神,仿佛看一个陌生弟子。
夭枝竟是半响都反应不过来,神情都有些呆滞。
难怪……难怪她总是觉得不对,她总是觉得他很远……
原来是不一样啊……
他行事完全不同凡间的他,连性子都完全不同。
他从来不笑,他不喜风雅之事,自也不会于吃食上金贵难养,他也没有养那些胖乎乎的鱼,自也不会每日定时去喂。
他不逗鱼,不喜玩笑,不爱抚琴,也从不雕刻事物,性子也冷淡。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如此场面,她第一次这般恍惚错愕。
倘若是宋听檐,他必然能给她办法罢,他那样聪明。
可如今他在她面前,她却再也见不到他了。
夭枝呼吸一滞,心口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抓住,她唇瓣微动,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知晓了。”
她失魂落魄转身往外走去,宋听檐却叫住她,“等等。”
她转头看去,对上他眼里的疏离陌生,她到如今才清晰了些,为何众人怕他,在他面前皆是安静。
因为他确实就是神明,遥远颇有距离,便是站在他周身都觉出清冷之意,不得沾染亵渎。
宋听檐看向桌旁的食盘,开口道,“此物一并拿回去,我早已辟谷,不吃这些东西。
往后凡间之物不可再带上九重天,此乃天规。”
夭枝见他如此陌生,满心涩然竟是难言,她上前端过食盘,安静退出殿外。
她走出去便没停下来,一路回廊而去,不知到了何处。
走了许久,她才站定在云雾缭绕的仙台之上,低头看着微微发凉的团子。
不一样。
真的不一样了。
她原来自始至终都没见到过簿辞……
九重天上的储君如此繁忙,却特地腾出时间,有此耐心开导于她,已经难得了。
他这般规劝和引导,她如何能不听……
夭枝眼中的光黯淡下来,慢慢垂下眼。
她早该想到的,若是他又怎会说不必介怀,只怕气她都来不及。
她茫然起身往前走去,却迎面碰上了一行人。
当前一人竟是洛疏姣,她不再是凡间的装扮,周身气质高贵,真真正正的仙家模样。
她看见了她,冲她微微颔首,话间娴静疏离,“夭枝仙子。”
她微微点头从她身旁经过,并无叙旧之心,那眼神语态皆如同神女一般,再不是他们初识时,要她算算姻缘的女儿家姿态,也不是凡间那几次磨难,总会哭红眼的姑娘家。
凡间数年就像一场梦,而凡间的洛疏姣只是梦里的人,醒来便不存在了。
所有人都不存在了。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所有的一切在仙人眼里不过是走马观花,命簿所写而已。
如今只有她一人在过去。
困在其中的,也只有她一人。
她看着她慢慢走远,消失在云雾之间。
手中食盘无力垂落而下,盘碟碎落玉石之上,酒壶砸碎,没入玉阶浮云之间。
浮云散开,继而聚起没去,仿若无物落下。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物是人非。
他们明明都在,她却永远都见不到了……
第97章既然旁人都看见了,那他……
鲲的力量无穷, 夭枝体内不断承继鲲本身的仙力,越加难受,隐隐控制不住之势, 恐要爆体而亡。
一时给她吓得不轻, 要命的时候, 旁的皆不重要, 她性命要紧!
她只得抛开所有杂念,认真修行。
宋听檐确实是一个极好的师父, 他仙力浑厚,修行自成一派, 乃是难得一见的天才, 许多复杂难解的术法在他指点之下,便容易至极, 如此本事, 便是废柴跟着他修行, 也能成良木。
更不必说,夭枝本身就是修行奇才, 虽记忆不好, 但实力总能弥补一二。
有宋听檐时常指点她,她的修为突飞猛进,再没有出过乱子。
在神仙眼里,岁月确实太长, 凡间数年仿若昙花一现, 反倒让她将凡间的一切都淡去了。
时日长久, 竟真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梦里的人事物早已模糊。
她才明白,原来他们说凡间如梦一场是这般感觉, 如此,谁又会将梦当真?
到如今,簿辞仿佛是她梦里的一个片段,音容笑貌皆因为时间流去变得模糊淡去。
如今她真真切切将身份弄清了,也真真切切将宋听檐当作师父看待,师父所言所教,她从来都听得真切。
在她眼里,是极为敬重宋听檐的。
她的修为突飞猛进,名声传得也极广,所有人皆默认以后储君登基,她会是最得重用的那一个。
她从外回来,抱着一只比她半身高的奇珍异兽角,颇为漂亮,才到宫门口,众门外弟子下课,瞧见她纷纷迎上来,“师姐,你回来啦,可降服了那为祸一方的大妖?”
她将手中的角递给其中一人,“那是自然,这角你们拿去玩罢,莫来扰我。”
众人欢呼雀跃,围着抱着一只大角的弟子,此角乃是观赏物中的珍品,极有收藏价值,瞧着自然是高兴。
夭枝成功脱身,径直进了殿中,等进到殿内,她瞬间收起散漫的笑,表情都颇为严肃。
宋听檐作为师父当真颇为严苛,她在他面前可不敢嬉笑。
夭枝缓步走进殿中,便见宋听檐坐在书案前。
作为储君,这些年天帝有意将手中事务一一交于他,他掌管六界诸事,只凡间便对应了诸多事宜。
夭枝是鲲,多的是力气发不出去,宋听檐时常会找一只吃人的大妖给她历练。
是以偶有妖物作乱,造成轮回紊乱,便是她去捉。
她可是其中的佼佼者,那些妖物见着了她,像兔子见了老虎似的,她也像逮兔子一样一逮一个准。
只是夭枝有些没想到,他似乎忘了凡间乌古族林中的那条蛟,他曾见过的,此魔物留于凡间并不合规矩,可他却从来没让她去收。
不过他既未想到,她自也不会提,那魔物倒也算讨喜,便由着它待着罢,毕竟这么懒的玩意儿,下了魔界那成日打了鸡血一样三日打五架的内卷之地,能活活累死。
夭枝见他处理政事,也早已习以为常,他极为忙碌,平素除了教导她,从来不得闲。
她上前跪在案几旁,拿过早已茶凉的白玉盏,替他斟了热茶,又将茶盏放回到原位。
宋听檐视线都未曾从折子上移开,便开口询问,“处理那只妖可有为难之处?”
“不曾,它不是我的对手。”夭枝认真回道,在他面前自不敢开一丝玩笑。
若是溿幽九岷那俩厮来问,她必定要绘声绘色说一通。
若是往日的宋听檐……她也会,只如今……不一样了。
她垂下眼,下意识坐得端正些,他自来严苛,便是散漫躺着看他也不许,往日那次化人形时衣裳慢了些,他便着女仙教了她数回,终于练成了变回原形都穿着衣裳……
后来她也习惯了穿着小衣裳游泳。
宋听檐闻言轻嗯一声,对于她的表现倒算满意,他伸手拿过茶盏,皙白修长的手指,节骨分明,衬得白玉盏更加贵重好看。
夭枝视线下意识顺着他的手,往白玉镶绣暗纹的衣袖而上,落在他如玉的侧脸上,他周身围绕一股仙意,仙人之姿格外好看,却莫名有一种距离感,叫人不敢多看,唯恐亵渎。
门外灵鹤仙人来禀,有客来访,夭枝才收回视线。
片刻后,殿外一美人进来,身后跟着两名仙娥,举步间裙摆如花瓣而来,随着云雾而来,裙边的流云聚而又散。
夭枝看了眼便收回视线,垂下眼睫,便准备起身出去。
她过来,她自然是要出去的。
因为这位神女,乃是天帝近些日子替未来储君挑的妻子,也是最有可能做未来天后的人。
天帝想来对宋听檐已经满意至极,已有退位之心,将九重天全全交予他手,毕竟天帝确实熬得太久了,原本长子就可交予,却不想生生熬到了玄孙这处。
是以这一个玄孙,天帝看得极重,连妻子人选都是千挑万选的贤德,上古这么多族中,生生挑了数千年。
上古凤族是上古一脉中最为稀有罕见的血脉,此神女乃是凤族女君,无论是血脉还是性子样貌都与宋听檐极为相配,二人可谓是天生良配。
神女如今每每来这处坐坐,喝茶交谈,也是天帝所言的培养感情。
宋听檐并没有反对,他自幼到大从未有一丝偏差,本身性子便是如此端方君子,又是由天帝亲自教导,天帝所有的安排,他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便是自己的妻子也没有什么不同。
他没有时间去选,也没有心思在这处,娶不娶妻也并无妨碍。
或许在他这处,所以神仙成婚之后的夫妻双修也不过是修行之事,在他眼里也并没有什么羞耻之意。
他无情无欲,无妒嫉无怨恨,太过端正,所以看什么都是平淡,没有一丝情绪,从来都是淡然平静,这才是真正的上神,所有与他皆是无物,皆是过眼云烟。
夭枝安静出去,迈过殿门便听见神女开口,声音听在耳里,似闻仙乐,“殿下安好。”
“安好,仙子安好?”他放下手中的折子,开口回道,一板一眼虽像询问公事,但到底平和,至少没有对众弟子时那般严厉。
夭枝迈出殿门,去了外头,便一路闲逛下去,摘了些仙桃花果,准备去酆惕那上工时,顺道回山门看看,顺便给山下弟子们带些好吃的。
如今她是宋听檐的弟子,掌门可是爱吹得很,只把她吹得天上有,地上无。
她每每总觉得会不会有些太过离谱。
掌门却说她跟着天帝玄孙修行,修得脑子僵掉了,竟然不懂,做过的事不吹一波等于白做这个道理。
她修行这么久,仙力不用来装逼,修来干嘛?
夭枝:“……”
夭枝听此一言如读十年书,大抵也能领悟,这就如同她往日爱在庙门前呆着,听人八卦一般,是符合哲学的一种合理消遣。
因为大家过的都挺戏剧的,听的人都觉得还有人比自己更戏剧,也就平衡了。
又比如吹牛,吹出来发现别人比自己更牛,就不平衡了。
这一来一回,心绪时低时高,活得像个神经病,日子也就有意思了。
夭枝每每都听得忘乎所以,只觉得掌门说得确实有道理,所以她也会吹牛了,她往日在那些弟子面前都是大吹特吹。
只唯一在一个人面前不敢,便是里面坐着的那位。
她随手拨弄了下,桃树上微微翘起的枝丫,也是不太明白为什么明明长着同一张脸,竟叫她态度端正成这样。
可见长成什么模样,并不能阻止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如今他一个眼神便能叫她规矩起来。
“夭枝仙子。”一旁有人唤她,她转头看去,是一位仙娥,似乎是认识她。
她有些疑惑,“你是?”
仙娥指着自己开口,“你参加大试时,我们见过,我当时就在你身旁,你还说你要做洒扫之类的差事。”
夭枝瞬间想起来,“原是你,许久不见,你如今在哪处当差?”
仙娥笑起,“我在洒扫宫,说来也是有趣,我们俩竟掉了个儿,皆与往日的想法背道而驰,你真是厉害,成了殿下的弟子,往后必然是仙途无量,当真是恭喜你。”
夭枝微微出神,因为她拜他为师,是为了见他,可却根本见不到他。
她一笑,笑容莫名有些空,“如今好像还不如去扫地。”
仙娥微微一愣,“怎会不如呢,你这般努力,难道没得到自己想要的吗?”
夭枝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便也只道,“你若是不愿呆在洒扫宫,想要一个前程,我这里正好可以寻一个帮手的空位。”
仙娥知道在殿下座下弟子这处,必然仙途无量,是旁人求也求不到的,但她还是摇了摇头,满脸轻松,“多谢仙子,只是我如今与你往日想的一样,在九重天上做这些差事,看云起云落,日月星辰,轻松些也不是什么坏事。”
夭枝听闻此言微微走神,忽听仙娥俯身行礼,她转身看去,是神女出来了。
她身后跟着的两个仙娥站定在远处,显然是她有话要与自己说。
神女见她看来,便往另一处方向走去。
夭枝也无需她多言,转头别了仙娥,便跟了上去,行于她右后方。
九重天上规矩森严,她乃是凤族女君,身份尊贵,她是不能与她并肩同行的。
“殿下偶尔会提到你,我知晓你是殿下唯一悉心教导的弟子,自也是最优秀的弟子,不过短短年岁,便能稳住鲲身磅礴之力。”神女继续走着,却没有转头看她的意思,似乎她早早就观察过她是什么模样,又是什么性子?
“神女谬赞。”她在宋听檐身旁,已沉稳了些许,很是知道少言少错这个道理。
“并不是只有我称赞你,我见过许多神仙都对你赞许有加,他们都说殿下收了一个好徒弟,只可惜……”她话间微停,继续道,“……是女弟子。”
夭枝闻言脚下一顿。
神女也停下脚步,美目看来,“九重天上虽也有男女师徒,但也是年长如爷爷辈,不似殿下这般年轻,便收了同样年轻的你做嫡传弟子。”仙子缓缓开口,娓娓道来,那声音如闻仙乐,从不叫人反感,只是话中意思却已是提点。
“你可曾听说过,殿下往日是在何处修行?”
夭枝略有听闻,只是他从来没有说过,他们之间也只有终日修行习学一事,因为从不对坐相谈,她自不会知晓他的过去。
她默然摇头,神女开口,“我听族中长者说过,殿下自幼便被天帝陛下挑选至太虚真境。
你恐不知太虚真境是什么样的地方,那里自亘古以来便虚幻无物,无声无息,永远是一片混沌,没有仙人能在那处呆得长久,少则几日,多则几月,必然皆是疯魔,便是意志再坚,亦是如此。
可殿下却是自幼便在那里长大,直至成年才被天帝陛下接出来。
他是如何出来的呢?他有兄弟十四人,却不能称之为兄弟,而是竞争对手,他们同住太虚真境,永远都是对手,自然不会手软。
陛下挑出来的人自然皆是翘楚,殿下能胜过其他人独自出来,是何等难事?
他那般年纪少,出来之后便能过上古天雷万劫,是何等的本事。”她说到此处,话间感慨,眼中无不为之骄傲仰慕,“你不知道,天帝陛下是何等严苛之人,能让他满意,立为储君,做万仙之主,殿下又是何等的厉害。”
夭枝闻言心却微微一闷,她知道修行必然不易,可在一片混沌下修行是何等难受。
她往日修行做摆设虽不能动,但每日对着天地万物,还有的是乐子瞧,并不无趣。
他那般自幼处于万物无物的处境下,是何等的无趣孤独,难怪会是这般静的性子。
她不由默然下来,怎得他总是如此艰难,在凡间是,在天界也是……
神女说到这处,郑重看来,“殿下往后是万仙之主,是众仙典范,天界规矩森严,师徒便只能是师徒,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逾越。
我观你虽没有无礼之举,可总会无意识盯着殿下的脸看,看着他出神。”
夭枝微微一顿,瞬间想起方才,她好像确实习惯如此,她每每一回来就爱看几眼他的脸,她总以为无人察觉,却不想全看在旁人眼里。
既然旁人都看见了,那他……
他如此修为,自然不可能没察觉。
夭枝心口微微一紧,只觉慌了神。
神女自然也知晓宋听檐并未与她说过此事,“殿下纵容你,可你也得有些许分寸,你乃女弟子,如此难免会遭人闲话,殿下又是储君,名声自不能有万分之一损失,你若顾及他的无极大道,便应当避嫌。”
师徒之间若是有什么不妥,天帝是绝对不会姑息的。
陛下如此看着殿下的教养之事,若出此事,他必然大怒,殿下必然做不成储君,她也必然落得不得好死的下场,总归不是好事。
夭枝停下脚步,“我知晓仙子的意思,作为弟子自不会让师父的名声有损。”
神女听闻她此言,微微颔首,“你明白便好,我知道殿下这般霁月光风,教出来的弟子一定亦是坦荡之人。”
夭枝眼睫微微一颤,眼中视线微垂,也不知神女何时离开,只觉手中仙桃颇为重,她看着空气中一点失神。
“夭枝。”
却不妨身后有人唤她,声音清冷好听,兼带温和之意。
她转头看去,却见宋听檐从殿中出来。
他一身白衣站在不远处看着她,见她出神,开口问,“何事挂怀?”
夭枝下意识低下头,往他那边走去,到了他面前,才低声开口,“并没有。”
宋听檐闻言看向她,须臾之后,他并未再问,而是开口,“莫忘了吃药。”
夭枝微微点头,她体内仙力总有乱窜的时候,为免走火入魔,需要仙丹压制,“我知晓了。”她想起方才神女所言,便开口道,“师父,我已然出师,如今已可安排官职。”
宋听檐闻言自不会有阻止的意思,他步下台阶,缓步往前,“也好,你想要做哪处的仙官。”
她跟着走,开口道,“司命殿。”
她这话一出,宋听檐和她的脚步皆是一顿。
他转头看来,却依旧平静,“为何?”
夭枝垂下眼,自然是司命殿时常外出,她不必总在天界,也免得牵连他。
她认真开口,“我既做过司命,自然是对那处的活最为熟悉,且那处有我往日认识的同僚,与他们一道做事,我也欢喜。”
宋听檐的视线落在她面上,似乎在看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夭枝只觉压力极大,感觉他的视线落在面上如有实质,叫她一时颇有几分僵硬。
良久,他开口道,“你既想好了,便去罢。”
夭枝当即如释重负,抱着所有的仙桃行了礼,“多谢师父应允,弟子这就去。”这一回,她自始至终都没抬头看他的脸,转身便走。
她转身而去,却迎面碰上拿着玩具而来的容琅,他冲她微微点头。
夭枝行了一礼,看了眼他手上的玩具,有些依依不舍离开了。
她自不敢拿的,宋听檐惯来严苛,虽说这些玩具,总归还是会到她的院里,但她不太好光明正大地拿,显得不用心修行。
灵鹤仙人见夭枝离开,和善开口问,“仙子又要去蓬莱仙岛玩了?”
夭枝闻言认真点头,自然,那债是无穷无尽的。
她自也不好说自己是去赚银钱的,便每每趁着休息之时才去。
她也不知道跑了多少回蓬莱仙岛,这债却还是只还了一点点,观赏鱼这差事真是赚得不多。
还好如今她又要做司命了,司命差事虽危险,但补贴着实多。
“回见,灵鹤。”
灵鹤仙人含笑点头目送,容琅看着夭枝雀跃离开,若有所思,“我记得蓬莱仙岛的少君生得挺俊朗,才能也出众,且得陛下赏识,如此倒也很是相配啊。
你这处恐要有喜事了。”他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看去。
却见宋听檐看着夭枝离开的方向,一言未发,也不知有没有听见他方才的话?
容琅看他这般莫名有几分疑惑,明明修得帝王无情道,怎么隐隐约约感觉不太对劲?
他仔细去看,又好像是他看走了眼,他依旧平静。
他不由上前,拿着手中的千里传音拨浪鼓,递过去,“给小鲲宝的玩具,小鲲你既没时间养,不如就放我那养罢,我来了几回总没见几次那乖生小玩意儿。”
宋听檐闻言慢慢抬眼,看了他一眼,下一刻,转身面容平静进了殿。
容琅一脸疑惑,他转头看向身后的灵鹤,严肃道,“你老实告诉我,那小玩意儿是不是离家出走了?”
第98章姑娘,你认错人了。
天宫高深, 云雾随风缭绕殿中雕龙玉柱,玉柱没入云层之中,高不见顶。
宋听檐步上玉阶, 迈进殿中, 神女已在殿中, 天帝身旁还站着云侍颜, 殿中除去仙侍再无其他人,显然并非公事。
宋听檐缓步上前, “孙儿见过高祖王父。”
天帝应声,“起来罢。”
神女和云侍颜一道行礼, “见过殿下。”
宋听檐微微抬手, 示意不必多礼。
天帝等他入座,除去公事, 开口自是和煦, “今日叫你来是要问问你, 近些时日修行如何?”
“回高祖父,并无问题。”
天帝闻言放下心来, “你从来妥当, 我自然放心,只是修行以至,若突破此关可至无极大道,需得慎之又慎, 你非寻常神仙, 生来便是上神, 以天地之气供养, 修行自然要承担旁人无法承受的风险。
你修行至此,自己应当也知晓, 此大关险极,如此紧要关头,仙力越高,反噬越盛,万莫要分神,功亏一篑。”
宋听檐双手作揖,一言一行皆是规正,“高祖父教诲,孙儿铭记于心,必定静心凝神克服此关。”
天帝微微颔首,看向一旁的神女,显然亦很满意,“今次叫你来还有一件事,听妫昭说,你那弟子与蓬莱仙岛的少君关系极好,每每修行结束,便会去蓬莱仙岛寻他?”
宋听檐闻言慢慢抬眼,看向对面的妫昭。
妫昭冲他微一施礼,面含笑意。
天帝自不太赞同,“你既教导她,应当也是看在眼里的,你每每纵容她屡次前去,她是你座下弟子,传出去总归于你不好。”
天帝自然不允许任何宋听檐有任何行差就错,便是名声上亦不许有细微不妥,他管教的弟子若是与旁人闹出了私德问题,自是会有人拿来在他身上做文章,天界储君盯着的人岂在少数?
更何况储君收女子为徒本就有些议论,如今倒也正好有个由头,天后人选不急于一时,慢慢培养,细细挑选,总归是要选一个最好的。
孙儿周正端方,行止有度,是有史以来最完美的天帝储君,选的孙媳必然也要处处优秀才完美。
至于女弟子,可以先行许人,这般也少了议论口舌。
虽然宋听檐自来行事端正,但储君总归容不得人议论。
“你立身正,行事自有分寸,但弟子还需管教,防范于未然总是好的,如今男未婚,女未嫁,倒不如将你那女弟子许到蓬莱去,早早成婚也算是成全他们。”
云侍颜听到这话,不知为何心中有了几分侥幸,原来便是做了他的弟子,也无法永远留在他身边。
也不知那夭枝如今是什么心情,她早就看出来了,夭枝看殿下的眼神不一样。
那根本不是弟子看师父的眼神。
这远道而来的妫昭必然也是看出来了,所以才会特地来此,无端提到此事,显然是有备而来。
果然是好手段,这般不动声色便在殿下未发觉前,解决了潜在的麻烦。
这般在未发生前便提前解决,想来其他几位上古族的女君,恐怕不是她的对手。
她这般高贵又有雷霆手段,以后应当就是未来天后了,殿下端正,素不管风月之事,最后应当就是与她在一起。
天帝陛下果然眼睛毒辣,选得极相配。
云侍颜心中感伤畏惧,此女往后做天后,有夭枝这前车之鉴,恐怕以后旁人多看一眼殿下,都需掂量一二分寸。
宋听檐闻言依旧平静,似乎也是听进去了一般,“她如今去了司命殿,待下凡办差回来,孙儿会与她说。”
天帝见他如此,颔首放心,“此事你留心便好,不必过于费神,如今紧要的还是修行。”
宋听檐闻言站起身,“是,孙儿明白。”
妫昭与宋听檐一道出来,见宋听檐并未开口说话,一如既往的安静,便率先开了口,“殿下不会责怪我多事罢?
早间我与夭枝仙子在殿外闲谈几句,她心中记挂着想要去蓬莱仙岛的事,我便问了句,女儿家心思隐晦,殿下作为师父,恐怕无从知晓。
这般能让一个姑娘家屡次去寻的男子,便不是心上人,也是极为重要的知己好友。
我本还不确定,可听说夭枝仙子想要去司命殿,司命殿办差皆在凡间,恐怕是他们商量好了,这在凡间一呆便是几十年,他们二人见面岂不更容易,如此虽好,但难免惹人把柄,且耽误下去,总归是误了有情人。
女儿家面皮薄,恐是担心殿下严厉,自也是不敢与殿下说,我便自作主张提了一嘴,还望殿下,莫要责怪。”
宋听檐闻言未看向她,而是平和开口,“仙子所言有理,自不会责怪。”
妫昭含笑微微欠身,自也不好呆得太久,也免得惹了天帝陛下不喜。
殿下心思平稳,于择妻上并没有多少心思,此事还是天帝陛下定音,她自然也要在陛下留给不冒进的好印象。
今次这一遭,也算一举两得,陛下对她此举显然格外赞赏,自也觉得她周到。
陛下想要选的玄孙天后,自然也是要有胆子管,有本事管,要在殿下一朝想岔的时候,及时将殿下拉回来。
这才是陛下这般用心选人的用意,光有贤德有什么用,拿捏得住殿下才是正经。
妫昭离去。
宋听檐缓步而出,玉阶之上,风过衣摆无痕。
玉栏远处云山叠海,闭日遮天,周遭过分安静。
他静站许久,未有声色,浮于地上平缓而行的流云却无端乱走,似气流不稳四处流窜,慢慢乱了平静。
他慢慢垂眼看去,默然无言-
夭枝去了司命殿,女仙官领着她去领了仙牌,算是正式入职。
司命殿很快就有差事派来,毕竟此处人手确实不够用。
原先司命这差事她也算是完成了,虽然把自己弄没了,但助宋听檐完成历劫是真,再者,殿下历劫回来本就是天界的喜事,司命殿头头自不会追究这些,也将此事按了下来,一句带过,免得上赶子找不自在。
毕竟天帝也并未提起她这个司命,自然是不会追究。
夭枝拿着收到的命簿,径直去了司命殿,司命殿的头头是个胖胖的白胡子老头。
夭枝看了一眼卧在云层上打盹的老头,当即上前,“大人醒醒。”
老头睡眼惺忪睁开眼,顶着日光似乎还有些没醒,看见是她,自然认得这小倒霉蛋儿。
他瞬间笑呵呵起来,“怎么啦,小夭枝,可是所管命簿不满意?
我今次可是特地给你找了个轻松点的命簿,这回不会让你这么辛苦了,毕竟你先前确实劳苦功高。”
画饼,地狱级别的命簿她都过来了,如今还有什么命簿能难倒她?
给她涨俸禄才是正经!
他们这些管凡人命簿的,做的事从来都是最累最苦的,远途下凡办差事也就罢了,时常还得自己掏腰包,比如他师兄,比如她。
夭枝开口道,“大人,我的俸禄可不可以涨一些,活累点没关系,我也是有些年限的老员工了,先前那差事办得我是负债累累。”
老头闻言坐起身,一脸为难,“小夭枝,不是我不给你加俸禄,是我们司命殿的开支真是极为紧缺,我也没办法,你做殿下弟子,应当是不缺银钱的,怎得还是这么穷?”
夭枝被戳了心窝子,做宋听檐弟子确实是衣食无忧,什么都是最好的,可是他着实是不食人间烟火,无论是在凡间,还是在九重天上,他对银钱从未多看过一眼。
也是,从来不缺银钱的命,怎会对银钱有概念?
不像她,他们整个山门永远穷海中翻腾挣扎。
他这般谪仙似的,她也着实开不了口,朝他要银钱,让这铜臭之物污了他的耳。
老头见她不说话,又开口道,“更何况你那债,再怎么加俸禄也还不清啊,就认命罢。”他说的极为诚恳,话里全是安慰。
夭枝已经不知道他是在安慰,还是在戳心窝子,安慰到,她有些想把司命殿砸了。
加俸禄无果,夭枝登时就准备下凡去,这天界她是一天都不想呆了。
她如往日一般,按照规矩开了三日整的废话大会,再排队下凡。
这会子,女仙官又和她排到了一块儿,她不由感慨,“真是物是人非啊,你下去可要小心,别着了男人的道。”
夭枝茫然看向她,有没有可能,物确实非,但人还是这个人呢?
她连连点头,自是不会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况且……况且他如今在九重天上高坐呢。
夭枝拿着命簿到了凡间,这一次差事确实简单,不似先前那般杀机四伏,一个接一个的劫。
这次所管凡人是一个穷书生,家徒四壁,两袖清风,和她差不离,不,应该比她更穷些……
穷书生,穷神仙,穷到一块去了,造孽啊……
夭枝下了凡,闻到一阵香甜味便觉得有些肚饿。
夭枝就着香味,找到豆腐花摊坐着等穷书生出现,这书生姓张名子即,家住落街巷,自幼酷爱诗书,年少便中了秀才,奈何性子耿直,得罪了人,乡试之时被人算计,耽误了时辰,只能拖了几年重新考,这一路考上去凭本事做了大官。
是个不错的命簿,除去科考期间遇到了许多不顺的事,后头都还不错,不需她费太多心思,这也算是公费散心了。
此处豆腐花做得倒是有花样,是冰的,入口清甜即化,一口下去热意即消。
夭枝吃了一碗冰豆花,意犹未尽,本想再吃一碗,想想空扁的钱袋只能作罢。
不曾想自己修成了神仙,竟还要过这般苦巴巴的日子,这修仙真是修了个寂寞。
她玩着勺子,到了时辰,张子即便出现了,书生模样,衣着整洁,背着行囊要去赶考。
夭枝当即慢悠悠上前跟着,这张子即是在路上遇到了纨绔少爷,便是他往日得罪的人,虽所幸逃过了折磨,但还是错过了乡试。
她此行要确保张子即在路上确实出了事,但又没有伤及性命,这一劫也就顺利渡过了。
这确实比往日差事轻松许多,夭枝一路上颇为悠闲,折柳采叶惹得一路上的精怪只觉这尊煞神五行缺德,硬生生摘人头发玩,着实可怕。
夭枝一路跟着张子即出了城,便往官道上走,来回也有些人,只是越离开城门,便越偏僻。
远离人烟的路,难免会出事。
夭枝远远跟着,像是过路人一般。
张子即背着行囊赶路,自没有发现,果然走了没多久,不远处的茶棚,有一行人坐在那处,张望这条路,打眼看见了张子即,几个人当即起身,往他那处走去。
为首一人便是那纨绔,气焰极为嚣张,此人青天白日强抢民女都是常事,更别提往日所作所为,张子即就是看不过眼,才和此人有了过节。
夭枝见状往一旁走去,靠在树后等着。
按照命簿所说,张子即这一回会被打折手骨,以至于养伤都耽误了许久。
其实这差事确实不好做,明明知道这是张子即的劫数,但多少听见好人被打,还是心头不爽利。
就像当初知道宋听檐被祖母抛弃一般……
夭枝有一瞬间失神,下一刻,便拿出了特制的耳塞子,塞进耳里,不看不听,掐着时辰再去,也免得忍不住。
夭枝安静等着,几息之后,她转头看去,却惊然发现张子即已经倒地不起,地上还有一滩血。
纨绔及其下人已经没了踪迹,张子即身旁有一人背对着她,手中正拿着匕首,似乎要杀他。
夭枝心中一惊,怎才一会儿功夫,就完全变了一个局面。
“住手!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之下竟要杀人!”她当即冲上去就要夺匕首。
那人闻声转头看来。
她冲上去,险些撞到他怀里,连忙刹住脚下,抬头对上他的视线,生生顿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一般。
他看着她,“姑娘?”
耳塞之外朦胧传进他温润的声音,夭枝听不清,只能听见他的声音,清润温和极为熟悉悦耳。
见他衣着清简雅致长衫,身后青山延绵不断,如墨山水渐浓渐深,迎面春风轻拂衣摆,碰到她的裙摆,长身玉立,面容清隽,日头落下,落在他眉眼处,容色潋滟。
她当即摘下耳塞,有些恍惚地开口,“师父……你……你怎么来了?”
可这人显然并不认识她,他闻言一笑,温和道,“姑娘认错人了?”
夭枝瞬间被问住,一时疑惑至极。
他见她未开口说话,俯身扶倒在地上痛吟的张子即,“子即兄,你可还能撑住?”
张子即捂着手疼得冷汗直冒,勉强站起来,“还好你来了,倘若今日不是你,我必然没命了。”
“这是怎么回事?”夭枝看着他开口问,视线落在他手中的刀上。
张子即见她看着他手中的刀子,明白这位姑娘是误会了,“姑娘莫要误会,我是遭到歹人报复,正巧遇到我朋友在此,与我一道驱散了恶人,他这匕首是从歹人手中夺回来的,是歹人受了伤,并非是我。”
这般她明白了,可……可命簿中并没有多一个人出来相救,只是有一商队路过,吓退了那些人,这才救了张子即的性命。
且这人和宋听檐一模一样,不,应该说和往日凡间的他一样,皆是眉眼温润,并不疏离难近。
她看向他,这分明就是他,虽温和许多,但哪还有人生得与他一模一样的?
难不成他又要下凡历劫?
不可能,他即便要下凡历劫,也应当是从出生时起,断没有无端端便在凡间凭空出来的,那是会扰乱命数的,所以这绝对不可能。
况且,他已经历完劫,又怎么会再下来?
那人扶着张子即在一旁茶棚坐下,茶棚老板见这般情形也是吓得不轻,不过还是转身拿了药箱来。
他上前接过,温和有礼,行止有度,“多谢掌柜,可否倒一些热水。”
“好好好,客官稍等,我去打水来。”掌柜忙去打水。
他谢过之后,打来药箱,拿了木棒取膏药,在布上慢慢抹匀,这般安静无声,举止有度,赏心悦目。
夭枝看了他许久,他也未言,只是任她看着。
她实在有些昏了头,这般看下去竟觉又看见了簿辞,她只觉自己生了幻觉,看向坐着冒冷汗的张子即,“你怎认识他的,他从何处来?”
张子即闻言微微疑惑,看了一眼身旁人,那人也停下动作,看了过来。
二人显然都奇怪为什么人就在面前,她却不问本人。
不过,张子即还是如实开口,“姑娘,这是我的好友,与我乃是同窗。”
那人亦看向她,似觉生趣,微微笑起,“姑娘莫要担心,我并非歹人,在下家住童村巷,如今尚在温书,准备乡试。”
夭枝微微一顿,有些恍惚,难道这世上,真的有生得一模一样的人?
便是真的有,言行也会这般像吗,比他自己还像?
他衣衫清简,不复往日衣着,却不减半分风度气派。
她随着他将张子即送回家中,张子即因为错过乡试红了眼眶,他开口安慰,“子即兄不必介怀,不过是科考,以你之能,又岂用担心,如今科举严明,有才之士自不会被埋没。”
他这般一说,倒叫张子即平和了许多,亦没有再萎靡不振,连连开口道谢。
张子即看向夭枝,“萍水相逢,承蒙姑娘心善,一路相送,我家徒四壁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报答姑娘,着实惭愧。”
夭枝还在恍惚之间,她直勾勾看着这人,一眼不错的。
她想从细节中观察出有何不同。
可是此人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像极了他。
若不是宋听檐那日是在她怀里断的气,若不是他已经历劫回到九重天,她都要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他们二人还在京都。
他似乎感觉到她一直看着,微微垂眼轻咳一声,才慢慢抬眼看来,似在提醒她。
张子即见状也不意外,毕竟淮之容色惑人,不笑都招姑娘家喜欢,更别提这般一笑。
夭枝这才反应过来,张子即在叫自己,才将视线从他脸上收回来,看向张子即,“公子不必客气,我想任何人遇到这种事都不会置之不理,公子好好养伤便是报答。”
夭枝别过张子即,跟着此人一道出来。
他走出几步,见她依旧跟着,便停下脚步看向,温和开口,“姑娘何故跟着我?”
她再忍不住,急声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家中几口人,又是何处而来,住在哪里?”
他若是凭空出现,必然是没有确切住处及身份的。
他闻言笑起,显然习以为常女儿家冲上来便问名字,并未觉得冒失,而是开口,温和有礼一一作答,“在下名唤宋淮之,自幼家中遇祸,只余我孤身一人长大,是边州人士,从边州而来已有三年,如今住在童村巷,是镇上的教书先生。”
夭枝错愕几许,这么说来,他就是凡间人……
“你也姓宋……?”
他自是不明白她为何这样问,只是不相熟,便也不多问,只道,“姑娘为何一直看着我?”他对上她的视线,伸手摸上自己的脸,温润雅致,端方君子,“可是我脸上有什么?”
夭枝微微眨了眨眼,只觉眼中冒了湿意,她连忙收回视线,声音竟有些不稳,“只是……只是觉得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故人。”
他轻轻哦了一声,慢声道,“如此吗,竟有人长得像我?
不知他是姑娘什么人?”
他这样问,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变,他们还像往昔一般说笑。
她鼻间一股酸涩,眼眶瞬间湿润,“是我许久不见的好友。”
宋淮之闻言微微笑起,“原是朋友,有姑娘这样仗义的人做朋友一定是件幸事。”
夭枝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她眼睫猛然一眨,连呼吸都乱了,她匆忙抬眼看了他一眼,根本无法平静心绪。
她当即转身,匆忙扔下了一句话,“我……我还有事,先走了,公子自便。”
…
她匆忙回了九重天上,竟不知为何就赶回来了。
她只是想确定一件事,她当即快步往前去,到了殿外,却发现这处异常冷清。
夭枝本打算直接进殿去,却碰上了灵鹤,他见她亦是疑惑,“仙子怎么回来了?”
她一边说,一边往里走,“我有事,回来问问师父。”
灵鹤闻言微微皱眉,上前拦道,“仙子,殿下修行关头,不可有人打扰。”
若是往日,她必然不会再进,可是今日,她一定要进去。
“我问完就走。”她说着推开他拦住的手,径直往里面走去。
灵鹤见拦不住,便也跟了上来。
如今天色渐沉,便显得此处越发孤寂,竟然还觉得冷,往日有他在,仙力自运行此处,连水中都是温热的。
她不解,“怎这般安静?”
灵鹤自开口回道,“殿下喜静。”
夭枝问得自不是这个,可是感觉不太对。
只感觉一事不好言说,她便已不再开口问。
夭枝上前,到了殿门廊下,在门外站了片刻,才独自推门进去。
殿中安静得像是没有人在,也没有光亮,只有外头月光笼罩而下。
夭枝进去以后,殿内竟比殿外还要安静,那玉石地面都透出一丝寒意,走在其中都不自觉感觉到了冷意。
地上流云虽依旧缓慢,可却是没有方向地起伏流动。
夭枝一步步进去,便看见宋听檐站在不远处的窗旁,看着窗外月色。
他乌发未束,竟是难得披散下来,只穿一身单薄衣衫。
夭枝再往下看去,他竟是赤足站在地上,长身玉立虽不减清冷玉姿,却是难得狼狈。
她在九重天以来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他这般衣履未正。
夭枝见他真的在,一时说不出心中感受,原来天下真有这么像他的人。
她不自觉压低脚步声,走进几步,微微启唇,半响才轻声开口,“师父。”
宋听檐似乎不意外她回来,闻声侧首看来,容色依旧清隽惑人,眼中却是她看不懂的复杂,竟像是在凡间她要杀他时,那复杂之感。
他看着她一言未发,亦不问她怎么突然回来。
夭枝等了许久,终是开口,“师父,你怎么了,为何不着鞋履?”
宋听檐闻言未开口,终是开了口,“怎么回来了?”
夭枝微微一顿,没将这古怪之事告知,她看向他,心绪颇乱,“我需得下凡办差,恐有几十日才回来,特地回来告知师父。”
宋听檐赤足走回,长袖衣摆垂地,流云拂过无痕,只淡道了一声,“好。”
夭枝见他这般,自是送客的意思,毕竟往日他从不许自己进他寝殿,修行时,亦是指尖都未有触碰,行止永远有度,更不可能让她看见他这般衣冠不整的样子。
她再呆下去,确实于礼不合。
她当即垂眼不再看,“师父,弟子告退。”
宋听檐嗯了一声,殿中无声。
夭枝看着地上流云渐渐平稳,缓缓聚起,慢慢流动,才放下心来。
他如此只怕是修行所致,他所修道法难如登天,不是她能参透,自也不好耽误。
她安静无声退了出去。
只留殿中一片寂静寒凉。
第99章姑娘只记住了在下的住处?
夭枝出来之后, 依旧困惑,他既在天界未下凡,那必然不是一个人。
既不是他, 那怎会有这般一模一样的人, 这言行举止都一样, 叫她如何不疑惑?
她走出宫殿, 却还是觉得寒凉,不由转头看了眼紧闭的殿门, 这一片天皆有他仙力运行其中,往日皆是温和浑厚, 如今却感觉到寒凉, 着实让人不安。
方才瞧着似在与本心对抗。
他如今最后一重大关,着实危险, 莫不会修岔了罢?
不过他心如此静, 从来无波澜, 应当不至于如此。
她有些不放心,转头看着守在殿外的灵鹤, “我这些时日皆在凡间办差, 倘若他有什么事,仙人请务必告知我。”
“仙子放心,我自会守着。”灵鹤闻言颔首。
夭枝最后看了一眼仙殿,驾云而下, 去了地府。
司命殿那处的命簿, 同为仙官自有规矩不能查阅, 能查线索的便只能是地府人户簿。
地府是不允许随意进入的, 免得生乱,只是她如今总要弄清楚些。
走过荒芜寂寥的黄泉路, 一路上荒无人烟。
等到了路尽头,鬼差拦路,她还未开口烦请通融,下一刻,鬼差便看到她腰间挂着的小鱼玉雕。
他们相视一眼,便有人进去通传,片刻功夫,一人头戴软翅纱帽,执笔而来,“仙子里头请。”
夭枝有些意外,她本以为要费些唇舌才能进这般秘密单位,却不想还未开口说话便进来了。
她一时疑惑,“我未说明来意,为何容我进来?”
判官看了一眼,她腰带上挂着的小鱼玉雕,“殿下弟子早已久仰大名,来访岂能拒之?”
夭枝闻言这才明白过来,果然她抱了条好粗的大腿,难怪掌门成日吹来吹去。
“有劳大人,我此行是为查一个人。”
判官闻言引着她往前,周遭几道场景变幻后,在一巨大书殿前停下,“仙子所看何人?”
“边州人士,宋生,宋淮之,三年前西上,落居童村巷。”
判官手中笔一挥,一本簿子便飞到她面前,自行翻开。
里头写的和宋淮之说的一般无二,此人确实在边州长大,连家中几口人都写得明明白白,正如他所说,家中遇祸,他独自长大,随后他离开边州,一路西上,做了教书先生。
这人户簿是做不了假的,必是真真正正有此人。
此人显然和宋听檐并无关系,毕竟他一直在凡间生活。
只是他们二人长得太像,让她一时半会儿不敢去凡间。
她盯着人户簿若有所思,不由喃喃惊讶,“怎么会有生得一模一样的人?”
一旁的判官见她这般说,才知晓她原是疑惑这些,“仙子不知,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凡人无数,自然会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有时还不止一个,好几个都未可知。”
夭枝转头看向他,“便是言行举止都一样?”
判官飞速转着手中的笔,“自然有,便是连生辰八字,性情喜好都有一样的,仿佛同一个人,仙子无需为此纠结,此乃众生相,这凡人嘛,性子喜好无非就是那几种,大同小异,多了自然也就重复了。”
夭枝这才合上人户簿,若要这般说来,那可真是千万分之一的运气了,毕竟宋听檐那面皮气度着实罕见,天下能出现一模一样的真是不容易,但……也不代表不会有……
或许总归是有些许不同,只是她匆匆一面,并没有看出不同之处。
夭枝将手中的人户簿还给判官,“多谢大人通融。”
判官伸手接过,“仙子客气,往日那司命老头下来时偷偷说过,你先前可是殿下的司命,往后若有事皆可来寻,我等自然都是有求必应。”
夭枝微微垂眼,几许落寞,“都是凡间的事,回到天上便不作数了,我如今只是他的弟子。”
判官闻言疑惑,不明白她这话什么意思。
这般不是应该更亲近了吗,难道还不如在凡间时亲近?
…
夭枝从地府回到凡间,如此奔波,凡间已经一宿过去。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街边巷口早点铺子泛着热气,长街上已有来往贩夫走卒,虽并不多,但也格外热闹。
清晨的风吹来,带有一丝凉意,却又叫人清醒了几分。
夭枝站在街上,看着街旁湖水碧连天,偶有清风拂过湖面,带来几缕清茶花香。
她缓步往前,本是要去看看张子即如何了,可脚步却停在了一处巷口。
童村巷。
他昨日说过他住在此处,她虽记性不好,可他这般说,她便不自觉暗暗记住了。
她看了一眼巷口,槐树以墙而栽,青石板而去,巷子宽敞,有孩童嬉笑跑过,早点铺子开在巷口,热气腾腾。
夭枝不自觉走进去,才走几步,便见有人说道,“宋相公,早起去教书啊?”
“是。”清润好听的声音传来。
夭枝心中一紧,抬眼看去,真是他。
他似刚从家中出来,清简衣衫,通身无一装饰,却格外雅致出尘,手中还拿着书,缓步走来。
夭枝见着他瞬间心中一慌,当即背过身去,面向墙壁避开他。
她看着白墙,听见人越走越近,只觉度日如年,他缓缓走近,总有人与他打招呼,他温和回道。
一路而过声音越来越近,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屏住呼吸等着脚步声从她身旁经过,慢慢走远。
她心跳才慢慢平稳下来,也不知为何看到他,便像真的看到他似的,叫她好生手忙脚乱。
好在是没正面碰上。
“姑娘?”
她正面着墙发呆,听到这一声清润悦耳声音,极为熟悉。
她瞬间愣住。
他怎么去而复返了?
夭枝闻声微微转头看去。
他果然站在不远处,看着她温和道,“姑娘,好巧。”
夭枝只能面向他,不自觉开口解释,“我是来寻张子即的,想问问他科考事宜,我家中哥哥也要科考。”
宋淮之微微颔首,他看了她一眼,“可姑娘昨日不是去过吗?子即兄并不住在这里,住在这里的是我。”
夭枝心中一慌,当即道,“我忘记了是哪处,所以来寻你。”这话是真,她真没记住张子即住的巷名,还得翻翻命簿才能想起来。
他轻轻哦了一声,明白过来,话间一笑,揶揄道,“姑娘记不得子即兄的住处,却记住了在下住在哪里?”
夭枝面上一臊,瞬间烫得厉害。
此人瞧着温温和和的,当真是有点过分,怎就非要揭穿开来。
她一时不敢对上他的视线。
他倒没有再说什么,而是道,“在下带姑娘去罢,子即兄在养伤,若要见他,得去他家中。”
夭枝当即摆摆手,勉力将视线从他面上移开,她如今有些分不清,实在长得太像了,“不必不必,我还是等他伤养好先罢,便不耽误宋相公时辰,你早些去私塾罢。”
他闻言倒也没有勉强,微微颔首,有礼有节一笑,“既如此,在下便先行一步了。”
“好。”夭枝轻声应了一句。
眼前阴影移开,她瞥见他的衣衫一角消失在视线里,才敢抬眼看去。
他已缓步往前走去,那身影几乎与他一模一样,叫她已然分不清今夕何夕。
夭枝当即收回视线,晃了晃头,试图让自己清醒。
他们只是长得一样,但总归不是一个人。
他,在九重天上呢。
夭枝微微垂下眼,轻轻叹出一口气,这处山清水秀,倒是个好地方,她今日得找个合适的落脚之地,这样也好办差。
她看着前头青砖黛瓦,正琢磨着,忽然听远处扑通落水声,接着便是一阵惊呼喧闹。
转头看去,便见远处桥上围了许多人,似乎有人落了水。
桥上有人惊呼,有人探出头去看,皆是慌张惊乱。
夭枝张望过去,下意识看了眼远处,竟没有他的身影,他方才去的方向就只有这一条路,抬眼可见,他便是飞,也不可能这么快消失在视线里。
难不成?
她当即视线下移,看向石桥下水面,那处已经只有水花。
她疑惑之间,脚下已然快步往前跑去,却听街上人神情惊惧讨论道,“宋相公只怕是得罪了人,我眼睁睁瞧着他被几个人推下去。”
“难怪没人敢下去救人!”
“这谁敢下去救啊,前脚救了人,只怕后脚就害了自己的性命。”
“宋相公好像不会水,那岂不是要……”
一旁妇人当即伸手捂住嘴,吓得面色苍白,似乎不敢多言,“别说了别说了,罪过罪过。”
夭枝听在耳里一时生急,当即往前而去,快步跑上石桥,她挤开人群,看见湖面上飘着几本书,心口瞬间提起。
她当即上了桥栏,却有人伸手拽住她的手臂,扯住她不放,声音如沙砾磨过,阴翳吓人,“姑娘,湖水深冷,下去恐会有伤性命。”
夭枝转头看去,却见身后围着的人皆五大三粗,目露凶光,言辞之间满含威胁之意,乃是穷凶极恶之徒。
夭枝神情一冷,“凭你们,也能拦我?”她一抬手,手间轻飘而去,力道却极大。
那人被她一把推去,直接往后摔去,连带着身后人一道摔倒在地。
周围人惊呼一片,当即散开空位,不敢碰之。
周围的帮手相视一眼,当即面露凶相,扑上前来抓人,却一道扑了个空。
夭枝已然一跃而下,跳入水中。
春日还有凉意,跳下便觉温凉柔软水意围绕而来,好在她如今在水中来去自如,下水不过片刻,便在水中看见了慢慢下沉的人。
果然是他!
她当即快速游去,伸手拉住他往上游去,游出水面。
等拉着他游到岸边,岸上已围了许多人,却没有人敢伸手搭一把。
夭枝将他拉上来,他呛了不少水,低咳几许,乌发浸湿吹落而下,越显眉目殊色。
她抬眼往远处桥上看去,方才那些凶徒已经不见踪影。
一时心中微沉,她以为此地山清水秀,民风淳朴,却不想有不同于京都暗处的凶险,这般白日众目睽睽之下,竟都敢杀人。
她想起张子即命簿中所写,这处天高皇帝远,乃是乡绅独大,官府都管制不住,明目张胆行凶都敢,可见其张狂。
夭枝看向身旁的宋淮之,他一介文弱书生,玉面苍白,凡人落水,难免是有些受冷虚弱的。
她起身去扶他,“我先送你回去罢,你衣衫都湿透了,恐惹风寒。”
宋淮之随着她的搀扶,慢慢站起身,“多谢姑娘。”
夭枝感觉他好像是受了内伤,一起来就微微咳嗽起来,整个人都有些站不住,往她这处压来。
她只能揽上他的窄腰,花了点力气才扶住,他比她高上许久,着实是有些沉。
她扶着他出了人群,往街边的巷口走去,一路往巷子里走去,青石板路渐深渐宽阔,青砖黛瓦尽头,便是一面清澈河水,岸边柳树条垂下,繁花开尽,入目春色。
夭枝扶着他往前面走去,看向前面唯一的古旧院子,“是这里?”
宋淮之微微颔首,“是。”
夭枝扶着他往前走去,步上台阶停下,发现院门竟没有落锁。
宋淮之已然推开门。
“你竟不锁门吗?”凡人外出可是少有不锁门的。
“家中无贵重物件,自不必锁。”他并不在意,推开门兼带着轻咳,似乎身子有些不适。
她看着他,只觉他像是受了内伤,便伸手而去,欲要替他把脉瞧瞧。
正摸到他的手,他却抬起了手,似有几分意外,“姑娘想做什么?”
夭枝手顿在原地,她忘了凡人讲究男女授受不亲。
她这般话不说一句就摸过去,活脱脱趁机调戏。
她当即开口,“……我见你身子不适,只是想替你把把脉……”
他看过来,也不知信了没有,他一笑推辞,“在下身子并无妨碍,姑娘进来喝杯热茶暖暖身罢。”
夭枝:“……”他好像没信。
话都说到这处,夭枝自然也没有推辞,她跟着他进去,这处小院倒是颇为干净雅致。
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院中虽小,却五脏六腑俱全。
夭枝到了院子里,便没有再进去。
宋淮之径直进了屋去,片刻后,取了一身干净衣衫出来,“姑娘先进屋换衣罢,只我此处没有女子衣裳,只有我自己的,还望姑娘莫要见怪。”
夭枝看着他手中的衣衫,一时有些恍惚。
“姑娘?”
夭枝这才收回了恍惚的视线,“你客气了,我并不需要换衣,安全将你送到就好,如此,我便先告辞了。”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夭枝转身要走,听他问,她转身看去,“夭枝。”
他站在院中看着她,温和一笑道,“夭姑娘若是这般出去,便是宋某之过了。”
她听到他称呼,已然愣了神。
她微微一顿,恍惚之间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去,湿透的衣裳贴在身上,越发显出婀娜身姿。
她抬眼看去,他已然收回视线,似乎不敢多看。
他们精怪自然不讲究这些,只是入乡随俗,话都说到这处,她也不好推辞。
她往他那处走去,伸手拿过他手中的衣衫,“多谢宋相公。”
他眼帘微抬,视线而来,落在她面上,轻道,“姑娘客气。”
院中很静,夭枝拿过他手中的衣衫,进了屋去,屋内摆设简单,一旁书架,一旁卧房,竟有淡淡檀木气息传来,清简雅致,连手中的衣衫都给她熟悉之感。
叫她都有些不知所措,她快速换好衣衫,他的衣衫给她很大,她折了几折才勉强能穿。
她打开门出来,他也已在旁屋换好了衣衫出来。
他这处院子倒是不错,门庭有树,院内院外景致都极好。
宋淮之热了壶茶,缓步走来,将倒好的茶递来,“湖水寒凉,热茶可暖身。”
夭枝不知只觉颇为熟悉,她上前接过他递来的茶盏,在石桌旁坐下,端着茶盏抿了一口。
茶中浅出清甜桃香,在口中回味,她一时愣住,心中微惊,看向他,“你……你这茶……”
宋淮之闻言看来,似乎不解,“怎么了?”
她停顿片刻,压下心中讶然,看着他越发疑惑,她指着手中的茶,“这茶味道少见,不知何处而来?”
宋淮之抬眼看来,温和开口,“此处乃茶乡,漫山遍野都是茶庄,这样的茶谁家都有,并不寻常。”
夭枝微微一顿,垂下眼来看着杯中的茶叶,有些说不出心中滋味。
原来往日难得一见的茶,如今已是寻常,凡间往昔已经过去太久了,处处皆是物是人非。
反倒是这凡人,更像他。
她想起方才那些歹人,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不知那些人为何要推你下水?”
宋淮之闻言微微垂眼,端起茶盏轻品,茶香而来,茶间热气氤氲他如画眉眼。
他并不在意道,“此处乡绅所行不端,昨日夭姑娘也看见了,他们打折了子即兄的手。
我实在看不下去,便一纸诉状告到了官府,可惜并无任何消息。”
夭枝听闻此言瞬间想起,张子即那命簿里确实有一位友人宋生替他申冤报官,鸣不平。
她一时再无半点疑惑。
只是不曾想到他胆子竟这般大,一介白身,且不通武功,竟敢这般所为,也不怕报复。
且如今生死都走了一遭,可瞧他样子却是半点都不怕,如同他一般……
夭枝心中一顿,呼吸都有些止住。
她慢慢抬眼,视线落在他身上,他闲靠倚椅品茶,一举一动优雅闲适,和他极像。
夭枝有些恍惚,当真是一模一样,连神态和动作都这般像。
他抬眼而来,见她看着自己,也任她看着,只是身上似乎不适,他以手环圈捂在唇旁轻咳几声,似乎才勉强压制下去。
夭枝见他面色微微苍白,有些担心,毕竟落水应当不会如此难受,“你……可有何处不舒服?”
他闻言一笑,“只是落了水有些冷。”
夭枝闻言也没有多想,点了点头,“还是要好好养着。”
宋淮之闻言颔首,“夭姑娘关切。”
夭枝听他这般温润轻和,呼吸都微微一起,看了他许久,“相公今年多大?”
他闻言一笑,“已然二十。”
二十。
簿辞他没有活过二十……
夭枝有些失落,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此人倒是温柔,也颇为听话顺从。
他并不在意她盯着他的脸看,而是开口问道,“先前听姑娘说,我与你的朋友很像,不知他叫什么名字?”
夭枝微微垂下眼,低声说出许久都没有说过的字眼,“簿辞。”
宋淮之听闻此言视线落在她面上许久,眉目含叹,“这个名字不错,只是轻薄了些。”
夭枝闻言瞬间失了神,她声音很轻,有些喃喃自语,“确实轻薄……”
因为他早早便没了……
她抬起头,不再多想,站起身,“既送了你回来,我便先回去了。”
宋淮之微微颔首,起身相送,“今日还要多谢夭姑娘救命之恩。”
“宋相公不必客气,今日这情况便是谁见了都会救的。”
“夭姑娘,我姓宋,表字一个卿。”
宋卿……
还挺相称他的,很好听。
夭枝慌忙出去,心中却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易察觉的窃喜。
实在太像了,像到她以为回到了当初,他如今真是极少会笑,叫她都已经忘记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子了。
她欣喜之余却又感到几许复杂,复杂到自己都难以言说。
她默然无声走出几步,忽而想到,他方才的意思,是要她以后唤他表字吗?
宋卿。
这个表字取的倒是好生亲近。
第100章我缺一位夫人。(二更合一)
夭枝出来后, 回头看了眼院子,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默站片刻,便径直去寻自己的落脚处, 花了小半日挑选, 总算找到了心仪的地方。
宽敞又舒服。
接着再慢悠悠晃到了张子即那处。
按照命簿写来, 这些时日, 他倒是没什么危险,毕竟已经打折了手, 那群歹人应当还是会去对付他的友人宋生。
也就是宋淮之。
是以她也无需太过担心这处,只需按时巡逻绕上一圈便好。
她走到张子即墙角这处, 轻松攀上树看了眼里头, 张子即正坐在屋里看书,清秀面庞略显苍白, 一只手高高吊起, 并不能动。
天可怜见, 都这样了还在读书。
他不成才谁成才?
她若现在还在九重天上,倒也没什么两样, 整日被他逮着背书念书, 习学仙法。
她实在记性不好,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溿幽总让她小心点儿,免得被殿下骂着, 其嘴甚是歹毒。
可宋听檐一次都没有骂过她, 偶尔会在她晒网时, 默然看她许久, 薄唇微动,却终究没有说她什么。
是以歹不歹毒, 她也无从得知。
只知道如今她不用再学清心术法了。
她攀着树看了几眼,便一跃而下落了地,这差事确实如司命老头说得一样,格外轻松,都叫她有些无所事事。
她一时间不知该做什么,忽然又想到了宋淮之。
也不知他这个教书先生教些什么,倒叫她好奇。
夭枝打开自己的乾坤袋,取了一身衣裳换上,又将他的衣衫叠好包好。
出了这处巷子,就近问了一旁卖绢花手帕的妇人,“请问宋卿相公教书的学堂在何处,又要往哪条路走?”
那妇人还真知道宋淮之,打量了她一眼,替她指了路,便又开口问道,“不知姑娘寻宋相公有何事?”
夭枝提着手中小鱼形状的布袋,“我有东西要给他。”
妇人闻言似乎不需多问,就知道是要给什么东西。
“宋相公可是我们这处远近闻名的才子,生得又是一表人才,风流倜傥,不知多少闺中小姐倾慕,你这东西恐怕是难给出去。”
夭枝听闻此言看了眼自己的小鱼布袋,她倒真将此人当成他了,都忘了他们也不过是一面之缘罢了。
怪就怪他这张脸很容易让人自来熟。
她沿着妇人指的方向一路而去,果然在杨柳岸边找到了学堂,还没走近,便听到里头朗朗读书声传来,倒是颇为热闹。
她提着小袋慢悠悠走近,学堂开了窗子,院子里一棵枣树立着,春风拂来,抽出嫩绿新叶,在风中微微摇动。
夭枝走到廊下,本想将布袋放在门口便走,却发现他教的原不是稚儿。
她走近,下一刻,读书声静下,便听到他的声音从学堂中传来,温润平和,讲得是治国策论。
各中例子信手拈来,竟全不是纸上谈兵。
夭枝抬头往里头看去,见他长身玉立桌案前,皙白修长的手握着书。
她听着他这般娓娓道来,一时生出几分疑惑。
这宋淮之这般厉害吗?
可惜她不知晓他的经历,手中也没有他的命簿,否则必然要看上一眼。
她为此特地翻阅过张子即的命簿,后头张子即去了京都做官,年迈时回乡和他见过一面,也只是匆匆一面。
是以她只知道宋淮之是寿终正寝,至于他的人生如何,她并不知晓。
难道也非池中物?
可若是如此,他又为何不去京都?
她正疑惑想着,才察觉学堂里头声音静了下来,只余窃窃讨论声,似乎已经不再上课了。
她抬头,正要扒着窗子往里头看去,却瞥见眼前一片衣摆。
她慢慢抬眼看去,便见他站在她面前。
他手中卷着一本书,似乎站在这里,看了她有一会儿功夫。
夭枝对上他的视线,只觉身旁春风拂过,院中枣子偶尔一颗砸落在地滚近。
夭枝有几分尴尬,她直起身寒暄道,“好巧,宋卿相公,又见面了。”
他见她抬头看去,视线落在她手中提的布袋上,一笑,话间揶揄,“看来我与姑娘缘分匪浅。”
夭枝有些面热,这话怕是瞒不了他,毕竟早间刚见过,这会子便又碰到,可不就是她悄悄跟着他了吗?
她将手中的布袋递到他面前,“我其实就是来寻你的,这是你的衣衫,还给你。”
他伸手接过小鱼形状的布袋,似觉可爱,“多谢夭枝姑娘,不知可否等我一等,你的衣物还在我那处。”
夭枝就知道他喜欢,毕竟他们性子如此像。
在九重天时,宋听檐也时常看着她从小鱼布袋里拿书出来,落课又看着她把书装回小鱼布袋,每次神情都算得上柔和。
她摇了摇头,“不必了,我有很多衣裳,很够穿。”
他闻言看了过来,温和道,“那夭姑娘是要走了吗?”
夭枝看着他,竟有些不愿意走,步子都迈不动。
他一笑,“一道回去罢,来回奔波总是辛苦,先坐下歇一歇。”
夭枝闻言便点点头,反正差事也闲,便顺着他的安排,“也好。”
夭枝等着他将后半段课讲完。
她坐在廊下摇椅,听着他的声音,一时只觉清风几两,颇为闲适。
等到课上完,他走出来,夭枝便跟着他一道出去。
长街长,岸边垂杨柳,黛瓦弄青墙。
他拿着她的小鱼包裹在前面走着,她走在身后,那包裹倒像是替她拿着一般。
夭枝走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不由有些晃了神,便也忍不住走慢些,想着多看几眼。
街上碰见的人,显然是认得他的,“宋相公,你后头这是?”
那人看了一眼她这处,打趣道,“何处来的小娘子,这般跟着你?”
宋淮之闻言一笑,转身看来,似乎在等她。
夭枝连忙快步上去。
他才开口,“这是我的恩人娘子。”
那人显然不知早间的事,但见他这般神色,哪还不知,闻言连连点头,“那宋相公可得好生报恩了。”
宋淮之一笑,微微摇头并未言语。
那人嘻嘻笑起,拿下自己背着的棍子,取下一根糖葫芦,递了过来,“给,我自个儿做的,最是好吃,小娘子尝尝。”
夭枝闻言未动,有几分不好意思。
她与宋淮之也不熟,怎能蹭他认识的人吃的。
那人不由笑起来,“小娘子只管拿,都是小玩意儿,宋相公可是我的恩人。”
夭枝下意识看向宋淮之,他颔首,示意她无妨。
夭枝便也伸手拿了,瞧着晶莹剔透,确实是好吃的样子。
那人笑着离开,看他们仿如看一对新婚夫妻。
夭枝有些不明,只觉这人说的报恩好像不简单。
她看向宋淮之,一时又晃了神,真像……
她不由拿起糖葫芦咬了一口,却不想这糖葫芦竟不同寻常,里头竟是果子,她一口咬下果汁瞬间流了出来,弄了她满手,全落到了她的裙摆上。
她一时愣住,犹如踩进泥泞的猫,僵硬顿在原地。
宋淮之却笑了起来,他俯身看了眼她的裙摆,才直起身,“去那边罢,我替你洗洗。”
夭枝看了一眼裙子,这般走几步不知要粘成什么样,便听他的话,与他一道走到河边。
此处小河清澈见底,流水而过,可见水底细小石子,偶有鱼儿游过,泛起涟漪。
夭枝过去,他已然蹲下身将她裙摆微微摊开,伸手撩过水,在她裙上轻轻擦拭,很快便将糖汁擦了干净。
他弄干净裙摆,伸手而来。
夭枝在他面前蹲下身,下意识伸手过去。
他已然握着她的手,伸手撩起清澈的流水,到她手间。
修长的手指轻轻擦拭着她的手指,一一将糖汁弄干净,像是做过此事一般,颇为熟练。
他眼睫垂下颇为长,在眼下投出一道阴影,越显容色清隽。
夭枝看着他这般,一时看愣了神,忽然想起宋听檐往日在九重天上替她洗澡时,也是如此神态、动作。
她一时错乱,他已然抬眼看来,视线落在她唇上。
下一刻,他伸手而来,指尖抚过她的唇瓣,指间水意将一抹糖渍抹去。
他似乎失了神,看着她的唇瓣未语。
微凉的指尖触碰到她的唇瓣,她一愣,微微往后。
他似乎才意识到,当即松开了手。
夭枝下意识看向河中小鱼,有几许不自在。
他们二人似乎到如今才想起来,这衣裙,这手她完全可以自己洗。
哪需要旁人来,且他们才只见过三面……
宋淮之站起身,“夭姑娘,对不住,是在下失礼了。
在下往日教书,孩童亦喜吃糖,我亦擦洗过,方才便习以为常了。”
原是如此。
夭枝闻言松了一口气,难怪这般熟练。
她站起身,“宋相公多礼了,我还要多谢宋相公呢。”
宋淮之一笑,温和道,“夭姑娘不介意便好。”
夭枝跟着他一路往前走,这才第二回,竟然有了几分熟络之感。
宋淮之上前推开门,等她先进。
夭枝便迈了进去,打眼便瞧见自己的衣裳挂在院子里晾晒着。
还有绣着双鱼戏水的肚兜,这么小小一件衣裳挂在上面,随风飘扬。
这……
夭枝转头看向他,“你洗了?”她一想到他亲手搓洗的,面上便有些烫。
宋淮之似乎并不介意,他微微颔首,“应当没有洗坏罢。”
他看了一眼,缓步上前拿过眼前的小衣裳看着。
正巧是那件随风飘摇的肚兜,皙白修长的手指称着那鲜艳的肚兜格外暧昧。
夭枝瞬间血气往面上涌去,虽说她并不在意这些,只是哪有人这般瞧的。
她当即上前将肚兜和衣裳一道收了起来,这人瞧着斯文,也不知挂在角落里。
挂在这般显眼的地方,坐在院子可一打眼就瞧见了。
他见她这般,看了过来,似才意识到自己冒犯,“姑娘,在下孤身一人长大,并不太懂男女大防,可是我失了礼数,冒犯了你?”
夭枝见他这般清风霁月的样子,竟有些回答不出来,“倒……倒也没关系。”
她红着脸将衣裳一件一件收好,打眼却看到了大敞的窗子里摆着一架琴。
她微微一顿,“你会弹琴?”
“会。”他轻声回道,“姑娘想听?”
夭枝有些恍惚,当即摇头,“不必劳烦,我反正也听不懂。”她想着,忍不住开口问,“你喜欢弹琴,不知还喜欢什么?”
“读书人喜欢的,无非就是那几件事,抚琴品茗、对弈听雨、焚香侯月,我都喜欢。”
夭枝呼吸一顿,“你可喜欢酒吗?”
“尚可,比起饮茶,我更喜欢酒。”
她一时急道,“你弹琴最喜欢什么曲子?最喜欢什么酒,看得都是什么书……”
夭枝下意识一连串地问下来,他一一作答,竟是相差不大。
怎么可能这么像?
夭枝越听越慢慢睁大眼睛,想要将他说的一一记下,因为她并记不清往日所有。
她要回去问问师父,对照一番。
只是名字都如此复杂,要是有笔就好了。
她想着,宋淮之看着她一笑,“可要纸笔记下?”
“如此甚好。”夭枝下意识点头,看见他的笑,才反应过来,一时间红了脸。
只觉自己的心思,全被他看透了一般。
“你……你养鱼吗?”夭枝不知自己为何这般问,她只知道她现下想要找出不同来,好证明这不是在做梦。
“鱼?”他疑惑道。
夭枝心下微安,看来他不养。
可下一刻,他却走到井旁,“确实养了鱼,姑娘怎么知道?”
夭枝神情一怔,当即上前看了一眼,果然清澈井水里头,两条胖乎的鱼儿游着。
她还未反应过来,他在身后缓道,“不只有鱼,在下还有只猫儿,只是不常回来。”
她一时愣住,下一刻便听头上一声猫儿轻叫。
她抬眼看去,便见通体黑,四足雪白的猫儿站在墙上,冲她轻轻叫唤。
她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却撞到了身后的人,淡淡檀木气息而来。
她转身看去,他低头看来,“夭姑娘,怎么了?”
她后退一步,险些没能站住。
墙上的猫儿“喵”了一声,一跃而下,迈着步子走来,自不是踏雪,只是相似。
他俯身将猫抱了起来,温和道,“可是猫吓着了你?”
夭枝看着他,抱着猫,“你这猫儿叫什么名字?”
他抱着猫轻道,“名唤寻梅。”
夭枝瞬间松了一口气,下一刻,他看过来,薄唇轻启,“踏雪寻梅,你不觉得它这爪儿很像踏了雪地吗?”
夭枝呼吸一瞬间止住,并非是她分不清今夕何夕,也并非是她混淆一切。
是实在太像了,像到她觉得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她下意识捏着自己手中的衣裳,颇有些手足无措,“宋相公,衣裳我既然已经拿回了,我……便先回去了,我家中还有事。”
他看过来,闻言轻道,“好。”
夭枝几乎是匆忙离开,这日之后,她便不再现身。
只每每看看张子即,又时不时绕到宋淮之那处看看,只不太敢和他正面见着,毕竟太像了,叫她根本分不清。
这一回晃荡,果然让她撞见上回那群人。
她正例行公事看过张子即之后,便见宋淮之提着药和书上门看望张子即。
她安静看着,本也不打算出现。
却不料那几个歹人尾随其后,在张子即的院子外头堆了柴火。
另外两人手持的刀,正准备翻进院子里头,将二人一道杀死,制造成火烧的迹象。
日近黄昏,转眼间,天便黑沉下来。
张子即住的这处地方颇为偏僻,周围嫌少有人路过,这把火怕是要把整个屋子烧干净了,才会有人能发现。
夭枝站在一旁,安静无声看着他们摆柴火。
巷口一阵风吹过,吹起她的裙摆,细微窸窣声,趁得巷子莫名安静。
他们莫名觉出几分冷意,总觉得有人看着,转头看去,便见一女子站在黑暗中,看着他们默不作声,白裙飘扬,着实惊了一跳。
为首之人便是当日拉扯她的凶徒,做得就是这人命买卖,自然没被吓到,反而拿起手中的刀,上前就要将人杀了。
反正多杀一人,少杀一人于他们并无区别,还可以向雇主多要钱财。
夭枝看出他的意图,果然天下杀手都是一套宗旨,能多杀就多杀。
她从黑暗中走出来,光落在她面容上,映出她的模样,分外无害。
那歹人瞬间认出了她,“又是你,正四处寻你不见,如今反倒送上门来?”
那自然是寻不见的,她住的地方是个人都找不到的。
“想杀我,你们还缺点本事。”夭枝懒得与他们费功夫,看着他跑近,慢悠悠退入黑暗,下一刻,无声出现在他们的身后,轻拍了下其中一人的肩膀。
其中一人往后一看,下一刻,一柄刀“咣当”一声掉落在地。
她笑声轻起,虽好听,可在幽深不见人的巷子里,格外瘆人。
几人见状竟不知人是如何从前面跑到后面的,一时吓得面色发青,双目圆睁。
夭枝准备再转一圈,他们已经惊声尖叫,转头跑去,“鬼啊!!!”
这还差不多。
她方才还在疑惑,哪有见了这般还不怕的,且她今日穿得还是白裙呢?
只有为首那人站在原地,握着刀虽手发抖,但到底见得多了世面,又做这种活计,自然没有落荒而逃。
但这样的高手,他从未见过,亦是吓得不轻,他抖着双脚,正要说什么。
夭枝便听到院子里有人往外走来,她一顿,当即将门口落下的刀踢进巷口里头,抓过发抖的歹人衣领,拽进另一条巷子,没入黑暗之中。
“女侠,别……别别杀我!”
夭枝拽着他的衣领,慢悠悠道,“闭上嘴,叫人发现,我要你的命。”
那歹人当即弯着身低着头,不敢乱动。
下一刻,院里的门便被打开,里头的说话声传了出来。
张子即似有些疑惑,“外面有人吗?”
宋淮之走出来,看了眼外面,似没发现什么,他温和开口,“不必担心,外面没有人。”
张子即这才放下心来,“那便好。”他说着,喃喃自语道,“这些时日心头不安,总感觉有人盯着。”
夭枝有些惭愧,这些时日应该是她,因为歹人根本没来过。
宋淮之既到了这处,自不打算再留,“子即兄放心,我观之此处并无异样,天色已不早,我便先告辞了。”
张子即送着他出来,满心感谢,“淮之兄慢行,今日还要多谢你来送书。”
“不必客气。”
外头静下,夭枝微微探出头,看着宋淮之慢慢走远,消失在视线里。
她转过头来,看向蹲在一旁的歹人,她踩着脚下的刀,“如今还想要杀我吗?”
那歹人当即摇头,“不敢不敢,姑娘,你饶了我性命便,我也是拿钱办事,是他们得罪了人,才雇了我们来教训。”
夭枝一脚勾起地上的刀,掂了掂,“回去告诉你的雇主,再来寻事,那便是我亲自上门拜访,到时自没有这般好说话。”
她好歹做了几年官,半真半假间歹人吓得不轻,连声应道,“小的知道,小的明白,多谢姑娘不杀之恩!”
夭枝将手中的刀扔到他脚边,“滚,再让我看见你,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歹人闻言连忙拿起手中的刀,连滚带爬逃走。
“夭女侠?”
夭枝微微一顿转头看去,果然见张子即就站在不远处,一脸讶然。
她站在原地笑了笑,“张生,许久不见。”
张子即看了一眼她,又看向墙角堆着的柴火,自然记得这处并没有柴,想起方才拿着刀跑的人,心中瞬间了然,他伸手深深作揖,“多谢姑娘相救之恩。”
夭枝见他已然知晓,便也罢了,“只是碰巧路过,你不必放在心上,如此情形便是谁见到,都会来帮的。”她摆了摆手,“你回去歇着罢,我先走了。”
张子即闻言依旧连声道谢,他看了眼天色,面含关切,“天色已晚,不知姑娘住在何处,我送你罢?”
夭枝已经一边走远,摆手一边摆手,“不必了,我家就住在东巷口墙角那户,离这处很近,你不必担心。”
她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巷口,只有声音遥遥传来,平添几分欢快之意。
张子即看着她离去,片刻后才回过神来。
东巷口墙角那处,有地方住?
…
夭枝有些担心他碰上那些歹人,快步出了巷口,便见远处长街上熟悉的身影。
此处已热闹了许多,码头上来往船只停靠,长街上点着灯,两边皆是摊子,人来人往。
长街灯下,宋淮之长身玉立,面如冠玉,即便穿着清简衣衫,都无法掩去周身气度,实在不像这处小镇的人。
他面前站着一个娇俏女子,比他矮上许多,需他低头看着。
那女子含羞待怯看着他,说着话,似乎在表明心意。
夭枝脚蹲在原地,一时间说不上心中滋味,看着他的脸,只觉竟有几分酸涩。
她竟忘了,凡人皆有姻缘,皆是要娶妻的。
他已然二十,正可婚配之时。
再像,又如何呢?
她收回视线,不再看,垂下眼却不知自己现下该去何处。
默站了片刻,便准备回住处睡觉了,明日一早再办差。
正准备提步,眼前一道阴影笼罩下来,似乎有人要走这条路。
夭枝微微一顿,移开了一些,那人却依旧没动。
怎么一回事?
鱼今天心情不好,还要她到处让道吗?
她忍不住抬眼看去,却对上了宋淮之的视线。
不远处的灯火笼罩而下,灯笼随风摇晃,连带光影都来回摇晃落在他的如玉面上,越显惊艳。
他看着她,眼睛很亮,温和开口,“夭枝姑娘。”
夭枝还未回过神来。
他已然开口,“你怎会在此?”
夭枝停滞了一瞬,当即往他身后看去,远处长街上已没有那姑娘的身影,“方才那位姑娘呢?”
她话才问出口,便觉自己似乎有些唐突,这可是人家的私事。
她已不再是往日那般口无遮拦的树了,且如今经历过许多,已经有了些许分寸。
她当即开口解释,“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宋淮之一笑,“我明白姑娘的意思。”
夭枝微微一顿,什么意思,是她想要解释的那个意思吗?
她一时有些疑惑,看向他又不知该说什么。
他看了眼天色,先开了口,“夭姑娘,天色已晚,你一个人总归是不安全,我送你回去罢。”他说着低头看来,“不知夭姑娘家住何处?”
“我可以自己走。”
“姑娘不信我?”他低声问,颇为直白。
“并……并不是。”夭枝话间艰难,她向来拒绝不了簿辞,便是长得像的也不行。
她伸手指了个方向,颇为幽静。
她跟着他一道往前走,不知为何,她并不想拒绝。
她和他并排而行,一路安静,过了长街,远离了喧闹,便显得他们之间更加静,一时间竟叫她有些不自在起来。
她不知为何竟有些许紧张,时不时去看他。
因为他便是不说话,也像极了。
宋淮之察觉到她的视线,却没有说话,他走了片刻,忽而开口问,“夭姑娘没有要问的吗?”
夭枝脚步一顿,看向他,思绪一片空白,“我有什么要问的吗?”
她确实有想问的,但这又有什么好问的,她不过是司命下凡办差,凡人的事与她又有何干系?
宋淮之停下脚步看来,“我以为你会问我,那位与我交谈的姑娘是我的什么人?”
夭枝听着他温和开口,一时间有些忍不住,“她是你心悦之人?”
“并非。”宋淮之一笑,依旧温和。
夭枝不知为何莫名松了一口气,她一时也没了问题再问。
他却开口道,“姑娘为何避着我?”
“我没有避着你。”夭枝当即回道,“只是……不曾有机会见到……”
他闻言却没有说话,而是继续往前走,不知有没有信。
一路安静倒叫她不知说什么,她不问,他也没有再开口说话,而是随着她一路往前走。
夭枝看着他,只觉分外温和亲近,便想慢些回去睡觉,一不留神便多绕了几圈。
宋淮之看着夜色渐深,又绕了几回的路,一时不由笑起,“夭姑娘,你家究竟在何处?”
夭枝闻言抬眼看了眼周围,其实她住的地方早就到了。
她看向巷子口的大水缸,此处百姓以水为财,是以每家每户门前都会摆一个大水缸,里头装了净水。
她特地挑了个最大最宽敞的缸住着,但总不能告诉他,凡人知晓只怕要吓坏了。
她一时踌躇,方才竟忘了她并没有住处,竟还让他来送,一时半会儿都想不出借口。
宋淮之见她似乎左思右想,垂眼看来,不由笑言,“夭姑娘可是还想再走走?”
夭枝见他笑看着自己,一时耳根生烫,更说不出话来了,且她感觉在他面前,自己的想法好像都无处遁形。
难不成是生了这样皮囊的人,都这样聪明?
夭枝回答不出,有些含糊,“我其实已经到了,这处离我家中并不远。”
宋淮之却唇角微起,眉眼带起温柔的笑,“夭姑娘,你便要这般打发我回去吗?”
夭枝心口一颤,“什……什么?”
他眼睫微垂,“你这些时日跟着我,总该让我知晓是为什么罢?”
夭枝不曾想他竟知道,她明明已经藏得极为严实,照理说,他一介凡人,是不可能察觉到她的踪迹的,怎还会被发现?
她不由支支吾吾,“我只是想确认你是否安全。”
“姑娘为何要在意我的安危?”宋淮之轻问。
夭枝垂下眼,才觉自己昏了头,他明明就在九重天上,如今还是自己的师父。
而她却在此处,对着一个相像的人恍惚思绪。
“夭姑娘,我自幼无亲无故,如今年岁渐长,也该娶妻了。”
夭枝那头还没想明白,这头听到这话一时不解,怎突然说到娶妻上。
“你的意思是要娶方才那位姑娘吗?”夭枝一顿,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难怪他明里暗里暗示,只怕是有了姻缘,希望她不要再这样跟着他。
原是如此,她这般打扰了人姻缘,她当即想要开口解释。
他却微微摇头,依旧温和有礼,话间还多了几分认真,“夭姑娘予我有救命之恩,救命之恩就该以身相报。”
夭枝一顿,这一重接一重的叫她瞬间乱得彻底,竟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谁谁教你的……你要以身相报……?”
“书上说的,我是读书人,道理自然知晓。”他一副颇为重礼的样子。
夭枝:“……”
她唇瓣动了动,终究是回不出话来。
看的是什么书,写的是正经道理吗?
他视线落在她面上,见她犹豫,一时轻道,“报恩自古如此,夭姑娘是不愿吗?”
夭枝顿在原地,她实在不知怎就发展到了这般境地。
怎么就到了要以身相报的地步了?
她当即摇了摇头,“这般不可。”
宋淮之看着她,“为何不可?”
自然是不可,凡人皆有自己的姻缘,她岂能随意介入。
他虽说长得和宋听檐一模一样,可总归是不一样的。
“你会有你命定的妻子,不会是我。”
“姑娘为何这般肯定你不是?”他说着,长睫微垂,有些失落,“还是说,夭姑娘是另有夫婿人选?”
他这般模样眉眼落寞,着实叫人不舍。
“我……我没有……”她一时竟不知回答哪个问题,“我没有夫婿人选……”
“既如此,为何不让我报恩?”
这是怎么给他绕回来的?
她分明绕走了呀?
夭枝话间微滞。
他颇为有礼有节,“我们这处地方小,事情转眼便能传遍,我若是不报救命之恩,旁人会说我不知恩图报。”
夭枝闻言才明白过来,他是远近闻名的大才子,自然是要重名声的,“我倒是有个法子可以解除这些风言风语,你既是教书先生,不如收了我做弟子,就算有了名分,弟子救先生也是名正言顺,往后就没有人再说那些闲话。”
她说得在情在理,做他弟子,往后在凡间办差,还能看看他,且不至于叫他名声有损。
她想得这般好,却不料宋淮之开口拒绝,“我不愿意。”
这回答让夭枝一愣,难道她日日看顾都白费了?
他看过来,直白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却要收你做弟子,这是何道理?”
倒也是。
她想着又道,“那你若不嫌弃,便反一反,我做你的先生,你放心,做我的弟子,好处必不会少?”
“那便更不好。”他缓声道,“先生于弟子,乃是教导之恩,我若做了你的弟子,只会是你有恩于我,又如何报恩于你?”
夭枝竟无法反驳,他说的好像也在理。
宋淮之站在月色下,声音如月光流淌般温柔,他缓缓开口,“夭枝,你听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不需先生,也不需弟子,独缺一位夫人。”
夭枝思绪停滞,他话说的直白,可她听进耳里,竟是一瞬间的空白,只看到他薄唇潋滟,一张一合说出来的话叫时间都莫名慢了下来。
她有些恍惚,等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竟然分不清眼前站着的人究竟是谁。
他俯身而来,看着她轻道,“你说,我长得像你的一位好友,可你看我的眼神并不像看好友。”
他说着,低声道,“你是不是答应过他什么?”
夭枝呼吸一窒,眼眶瞬间酸涩,看着他的脸说不出话来,“……是。”
“那你可做到了?”
没做到,那是骗他的……
夭枝眼眶瞬间湿润,眼前视线一片模糊,只能模糊看清他的模样。
就在自己眼前。
他这样看着她,似乎是说,她骗了他,答应了人却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