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这一刻,昭兰脑中比那曲江池畔漫天飞扬的柳絮还要纷繁,差点傻在了原地。

    如呆鹅一般怔怔地看着那不住含笑看着她的少年小将,直到月娘捡起了她惊掉的琉璃盏,发现了殿下的异常。

    “殿下你这是怎么了?”

    除了见过魏泫的芙蓉,月娘和宋闻都诧异地往魏家那支小队看去,疑惑是什么让殿下失了态。

    在一群面相普遍粗糙的军汉中,魏泫这种俊俏的白面小生显得异常突出,一晃眼便被月娘捕捉到了。

    嘶,殿下不会是将人瞧上了吧?

    这可是魏家军,殿下就是想偷吃也得挑拣挑拣,不能捡着窝边草薅吧?

    月娘是个会深想的,自行在心里预想了一番殿下被未来驸马爷发现的下场,立即吓出了一身冷汗。

    未来驸马爷可不是好惹的,殿下可别犯傻。

    领会到月娘眼中的深意,昭兰嘴角抽了抽,忙将惊愕的目光收回来,不再多看。

    有了画舫那日的荒谬话,昭兰瞧见人来,很难不往歪处想。

    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居然还没死心,还胆大妄为地潜在魏家队伍里,昭兰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了。

    找死的玩意。

    目光又落在一旁的高瘦郎君身上,昭兰知道这厮为何能过来了。

    还有一个帮凶啊!

    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都是不怕死的玩意。

    只是瞬息间,昭兰心头缭绕着无数念头,心绪久久难以平复。

    然心里头贬损归贬损,闷闷不乐了这么些日子,乍然看见这厮,说句不该说的,昭兰内心很欢喜。

    她还以为此生不复相见了呢。

    但她不能表现出来,不管是亲近的人面前,还是他面前,不让更是助长了他的气焰。

    这本就是一桩错事,不能再放任下去了。

    昭兰抿着唇道:“没什么,就是瞧见一个俊的,稀罕几眼而已。”

    昭兰扭过头,刻意不去看他,让自己的心跳得慢些。

    好在这人还是个有脑子的,没有急吼吼地过来黏她,俨然是同其他人别无二样,规矩严肃,除了因为相貌太过招人,被随行的宫人时不时偷瞧外便没有什么了。

    昭兰也装得像模像样的,只开头失态了那么一下,后续便当作没看见这人。

    但这事昭兰也不能当作没发生,没看见,总要论一论清楚。

    入了夜,仪仗开始扎营过夜,一簇簇火堆也被燃起。

    昭兰作为此行身份最为尊贵之人,帐子自然也是第一个扎好的。

    宫人陆陆续续将帐篷内的基本家具摆好,床桌榻椅案的,一个不少。

    随行带来的厨子也麻利地拿出锅碗瓢盆就地起火做饭,每顿饭都不带重样的,厨艺更是连昭兰都没话说。

    刚好魏家军不知何时打了些野味回来,昭兰的夕食又添了些菜肴。

    天气渐渐燥热起来,夜里蚊虫也猖狂了,月娘心细,早早撒了驱虫的药粉、熏了艾叶,让蚊虫都不敢靠近。

    冰块也是成桶成桶地用,只为了消解暑气。

    当然,冰块自然是不能从金陵带过来的,此行都是在途中城镇购买的冰块,因而不会短缺。

    用完了夕食,昭兰简单洗漱了一下,便开始盘算着怎么将人弄过来了。

    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现下只有芙蓉一人知道内情,就连月娘和宋叔,昭兰也得瞒着,以免一个不慎走漏了风声,到时候一起遭殃。

    “月娘,你让随行的那几个乐技过来弹唱几曲,我有些无趣。”

    只是无聊了听些曲子,这不是什么大事,月娘忙去安排了。

    很快,昭兰的帐子里便传来了靡靡之音,伴着女子清脆柔婉的嗓音,还有舞姬跳舞时映在帐篷上曼妙窈窕的身姿。

    此行大半是军汉,离得近的,都被宣阳公主帐子里的动静吸引了,有些年轻些的毛头小子,眼睛更是眨也不眨地盯着帐子上窈窕变幻的影子,入迷极了。

    但这些对于昭兰来说不算什么有趣的,吃着剥好的、红艳艳的石榴,昭兰意兴阑珊地游移着目光。

    突然,她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一个能让人过来的法子。

    “停。”

    舞姬正轻快舞着,听到软榻上的贵人叫停,忙不迭止住了舞步,在原地恭敬站着,等候命令。

    月娘不解,这小祖宗又怎么了?

    “这舞我都看腻了,都没意思了,不如换些新鲜的来。”

    昭兰声音懒懒的,像是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

    “殿下要什么新鲜的?”

    月娘试探着问道,以她的直觉,她总觉得殿下又要作妖了。

    果然,下一刻听到昭兰说出口的话,月娘脸色变了变。

    “这种软舞都看无数遍了,不如换个不一样的,此行将士甚众,不如叫个过来舞剑,应当十分新鲜。”

    “就叫魏家军里的那个俊的过来,看着也赏心悦目。”

    昭兰觉得这真是一个好主意,能光明正大将人叫过来。

    她是即将要嫁给魏家子没错,但自己只是看个舞剑消遣一下,最多说几句话,哪里又犯法了呢?

    越想越觉得合适,昭兰眉飞色舞起来,甚至本来软在软榻上的身子都稍稍坐起来了些。

    芙蓉心知肚明,所以她一声不吭,一切看殿下的意思。

    然月娘就有些急了,联系刚才,生怕殿下是昏了头在这个节骨眼上造作,满目担忧道:“殿下先前不是说只是稀罕几眼吗?”

    殿下心性热忱简单,月娘实在太害怕她一不小心犯了错,引发不可挽回的后果,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昭兰知道月娘的担忧,嘿嘿一笑,努力安抚道:“月娘莫要想太多,我就是长夜无趣,再、再稀罕几眼,我保证不会乱来,我知道分寸的。”

    昭兰生怕月娘不信,说得振振有词,甚至还举手发誓,可谓是正气凛然。

    见殿下如此,月娘也不再说什么了。

    殿下嫁到这千里之遥的朔州,本就受了委屈,这一点小小的要求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就看美少年舞个剑,哪里算的上过分了?

    神色瞬间松动了,不再阻拦。

    “宋叔,你快去魏家军那叫人。”

    见月娘不再阻拦,昭兰忙不迭催促宋闻去唤人。

    宋闻见月娘都没意见,他更是没有,嗳了一声便躬身退出帐子,去请那一眼迷住殿下的俊俏小郎君了。

    彼时,魏家军正聚在一簇火堆前烤着馕饼,远远看见公主的内侍宋公公走了过来,陈三眼疾手快地碰了碰身侧的魏泫,快速说了句:“来了来了!”

    魏泫循着陈三所示意的方向看去,掩于夜色里忽明忽暗的面孔绽放出一抹意料之中的笑,璀璨至极。

    越过无数禁军将士,宋闻一步步来到魏泫所在的火堆,站定。

    宋闻几乎一眼就锁定了魏泫,没办法,这小郎君颜色太好,就算是在夜里,他这双老眼也能第一时间将人找出来。

    “你,那个束马尾的小郎君,殿下要看舞剑,你跟着咱家走一趟。”

    左右又不是见不得人的腌臜事,只是殿下来了兴致想看俏郎君舞剑,宋闻也不遮掩,大大方方将话说了出来。

    魏家军,包括离得近的禁军将士,将这话听了,都露出了难以言说的神色。

    就像是日子正枯燥着,突然来了一出好戏,众人都沸腾了,不过碍着某些原因,他们只能偷偷沸腾。

    魏泫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哪里有拒绝的理由,上赶着过去还差不多,二话没说站起来,甚至还洗了一下因为炙烤食物而不洁净的手,带着长剑就应了。

    “既是殿下的要求,莫敢不从。”

    宋闻又是上下打量了魏泫几眼,越发觉得这小子本钱不错,怪不得能一眼就将殿下给魅惑了。

    “跟着咱家走吧。”

    宋闻没什么情绪,转身就带着人过去了。

    魏家军看着魏泫提剑离开的背影,神色一个比一个精彩。

    他们互相看着,似乎是强忍着什么,想说又不敢说,黝黑的脸憋得通红。

    陈三作为左膀右臂,自然要替少将军料理好闲杂事,确保不出纰漏。

    “都给我机灵点,要是说错了什么话,回去有你们练的。”

    这番话想必是极有威慑力,其余人顿时控制住了,将嘴巴紧紧闭上了,只在帐子里睡觉时跟铺友讲几句悄悄话,释放一下兴奋。

    何将军就站在帐子前,将事情看了,却好似什么都没看见,神色淡淡的。

    临行前,自家妹子淑妃曾交待过一嘴,宣阳殿下是个远嫁的可怜孩子,要酌情照看些。

    所以,在送亲途中,这等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他就当没看见,也不会回去乱说半个字。

    哦,还得让这群嘴碎的兵蛋子们也安分些。

    只不过,魏家军那边竟看着也十分平静,似乎还隐隐有几分高兴,何将军想不通。

    ……

    主帐里,昭兰仍旧是慵懒倚在软榻上的姿势,享受着宫人隔着冰块扇过来的凉风。

    一阵脚步声靠近,帐门被掀开,宋叔领着人进来了。

    夜里的少年解下了甲胄,只一身轻薄的赤色薄衫,发尾随着主人动作轻晃,十分有朝气。

    这让昭兰又想起了二人初遇那日,少年也是这般英武不凡,吸引住了她的目光。

    “小将拜见公主殿下。”

    当着一帐篷的外人,他功夫做得很足,一副初次见面的惶恐模样。

    要不是昭兰知道他什么德行,只看这反应,都会以为他是个清清白白的。

    “无须多礼,今夜叫你过来只是为了给本公主舞个剑消遣一下,会舞剑吧?”

    虽然知道对方八九不离十会,然昭兰还是想搭几句话。

    “殿下放心,小将舞剑尚可,定让殿下满意。”

    他仿佛是故意的,先前还做出惊惶之态,如今刚接了一句话,便露了情绪,笑得有些勾人,话也是多少沾了些暧昧的。

    月娘和芙蓉都是皱了皱眉头,各有心思。

    月娘是觉得这小郎君怕是个不安分的,又生了一副殿下喜欢的好皮相,若是有心引诱,怕是个麻烦的。

    芙蓉则不同了,作为知道事情全貌的,她瞧见魏泫这番做派,情绪就激烈许多。

    呸,这个男妲己,敢狐媚惑主!

    只能说两人的担忧是有些根据的,因为昭兰确实有几分醺醺然。

    她真的很难否认自己对眼前少年的喜欢,尤其还是在这般暧昧朦胧的挑逗下,她差点没压住嘴角的笑。

    “来首激昂些的琵琶曲,开始吧。”

    舞剑嘛,自然不能要什么绵软的曲子,破阵曲便不错。

    那琵琶乐技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奏起了破阵曲,帐内再不是靡靡之音,变为金戈之势。

    魏泫最后看了软榻上慵懒娇媚的少女,拔出长剑,随着琵琶声身姿轻盈地舞动起来。

    此番是剑舞,并不是战场上杀敌,因而魏泫收起了大半的凌厉,只剩下飘逸灵动的美感,轻刺慢挑,转身踏步间一派潇洒自如。

    只不过他常趁着空隙去看她,那个此刻尤为明艳惑人的少女。

    想来是沐浴过,如墨的青丝还未完全干透,越过软枕散在颈下,灯火昏黄,衬得她肤色雪白光亮,像一块毫无杂质的白玉,熠熠生辉。

    但最让他心跳加速的,是少女那一身大红色诃子抹胸裙外,只虚虚披了件薄如蝉翼的大袖纱衣,虽纱料多,但架不住旁的衣料实在,能将肌肤完全遮住,这轻纱却不能。

    魏泫只瞧见,那颈间大片雪色灼人眼,还有那双玉臂,在薄纱下也是若隐若现的,十分具有冲击力。

    半遮不遮,才最是诱人。

    魏泫只觉得这剑自己越舞越热,仿佛下一刻就要冲出身体。

    剑舞带起的风不时拂到昭兰面上,让她肌肤隐隐都有些颤栗。

    看着心上人的剑舞,昭兰第一次体会到,原来不只是女子之舞可以“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眼前人也是如此,加上因为他对自己的特殊意义,昭兰自觉惊为天人。

    眼珠子一刻都不想从上面挪开,甚至还想给人拍手称好。

    可惜月娘看起来很严肃,昭兰没好意思太直白,只装作淡定地看着。

    好在她的帐篷够大,容得下人跳跃翻身,极尽所能。

    又是一个半翻,魏泫忽地瞥到帐篷里摆着一个花几,花几上有一个白玉瓷瓶,正插着一朵今日刚摘下来的粉色牡丹,层层叠叠,花大如碗,娇嫩美丽。

    他心里生了个有趣的想法,很快付诸了行动。

    只见他身形一晃,到了那牡丹附近,手腕用着一股巧劲,剑尖轻轻一挑,那支开得正艳的牡丹就被他从瓶中挑了出来……

    这事发生在瞬息间,等昭兰等人反应过来,那支牡丹已经在少年灵活熟稔的剑下翻飞了。

    每每到牡丹快要落地的时刻,便有长剑出现,将花枝挑起,飞向空中,盘旋飞舞着,总不见落地。

    牡丹就这样环着舞剑的少年,翻飞辗转好半晌,最后被少年一剑稳稳接住,横在早已从软榻上坐起的昭兰面前……

    也不知是故意设计还是正巧为了接住牡丹才这般,用剑将牡丹递到昭兰面前时,少年一只膝盖半跪在地上,另一只腿半曲着,姿态虔诚的同时,又透着少年人无法掩饰的恣意。

    昭兰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只余一颗心怦怦乱跳,心里的火一路从脚脖子烧到脸,心醉得不像话。

    挑着牡丹的剑尖还在面前轻颤,带动着上头的娇嫩花蕊也在乱颤,一如昭兰的心。

    她伸出手,执起那朵粉色牡丹,也望进了少年炽热的眼眸中,深陷其中。

    此刻,那双凤眸里,满是浓烈的情愫,还有一抹势在必得。

    第32章

    昭兰的心跟着狂跳,有兴奋,也有害怕。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对现在的两人来说。

    这会严重动摇昭兰好不容易坚定起来的信念,让她陷入两难。

    可眼前的一刻太美好,美好到她心神大乱。

    她怔怔地望着少年同样凝望她的眼睛,那里头满是细碎的笑,如星河璀璨,让人沉醉。

    “咳咳……”

    一道故意为之的咳嗽声在两人耳畔响起,将旖旎的气氛倏然间击破,昭兰回过神,不免有些心虚,偷瞄了一眼脸色不大好的月娘。

    一切尽在不言中。

    “剑舞得不错,嘿嘿~”

    昭兰也不想拼命压着自己的嘴角了,笑得比手里的牡丹开得还要灿烂。

    月娘不住摇头,说不了殿下,她就趁着殿下没注意的空档忍不住刮了那不安分的小子一眼。

    殿下单纯热忱,要不是这小子有心引诱,殿下怎会犯傻?

    要是再继续这般下去,驸马还没见到,见不得光的男宠倒多了一个。

    那可不行!

    月娘看了看身边的宋闻和芙蓉,一个内侍不懂姑娘家的心思,一个还是个不经事的稚嫩小丫头,觉得担子还是得落在她肩上。

    她要看顾着殿下些,以免行差踏错。

    “小郎君剑舞得确实不错,待会去领赏钱吧,夜已深……”

    前面的话是对魏泫说的,后面则是暗示自家殿下不要沉溺,将人赶回去。

    但昭兰此刻怎会愿意,好不容易将人弄过来,紧要的都没问两句,要是就这么将人放回去了岂不是白费了?

    还是得动动脑筋。

    昭兰随即附和月娘的话,对着今夜过来献艺的舞姬乐技笑道:“夜已深,你们都下去吧,宋叔,带着她们去拿赏钱。”

    第一个阻碍清除。

    “月娘,我突然肚子很饿,想吃你亲手做的鱼片粥了,月娘去做一碗给我呗。”

    宋闻领着一群乐技舞姬离去,帐子里立即空旷了起来。

    魏泫却没有动,他像是知道昭兰不仅不会赶他,甚至还会留他,姿态惬意又散漫。

    月娘瞧这小子竟还敢赖在这,刚想唠叨两句,就听到殿下这番话,酝酿好的情绪瞬间崩塌了。

    月娘看看昭兰,又看了看下方的明显不安分的小郎君,那犹豫踌躇的神色,就差将话写在脸上了。

    主帐内,除了月娘,剩下的三人都是心知肚明。

    昭兰知道这时候需要自己周旋,忙同安抚月娘道:“马上就要与驸马成婚了,我竟连驸马丝毫喜好品性都不知,正巧有人在,我便简单问几句,芙蓉在这侍候,月娘不必担心我无人伺候。”

    大家伙都心知肚明,然昭兰说话还是要委婉些,不敢挑明了。

    这话直白些,便是,留芙蓉在侧,她做不成什么坏事,这下总该放心了吧?

    月娘面色稍霁,松快了许多,但给了芙蓉一个好好干活的眼神,出去给殿下做鱼片粥了。

    殿下这借口太烂,月娘听了直摇头。

    殿下有多不喜那魏家二郎她们都是知道的,甚至说夸张些,都恨不得半路守寡,然后折返回金陵去,哪里又能有兴趣知道魏家二郎的那点破事?

    然主子执意如此,月娘不是陛下和皇后娘娘,只能尽力而为了。

    帐门落下,隔绝了外头,也让昭兰得逞了。

    阻碍完全清除。

    芙蓉是自己人,自不用避讳。

    瞬息间,三人没了伪装,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芙蓉神色愤愤瞧着魏泫,似乎是想要率先发起攻势,然想到殿下还没开口,她便耐住了性子。

    抢在主子前头骂主子的情郎,多么愚蠢的行为。

    念此,芙蓉朝着上首看去,期待着殿下发话骂他。

    “你是专门跑过来找死的吗?”

    殿下一开口,芙蓉心中熨帖多了,也不气闷了,搁旁边安静看着,甚至还会不打扰两人,默默走开地远一些。

    相当于四下无人了,昭兰见少年姿态随意地将剑收入剑鞘,仍是漫不经心的姿态,仿佛一点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不要命的事,让人看着便恼火。

    昭兰将先前被蛊惑的心绪压下去,沉着脸问道。

    安静了这么久,昭兰本以为这厮知难而退了,虽然心里有些失落但她知道这是眼下最合适的结果。

    没想到的是,人一转眼又又凑到跟前了。

    此时此刻,他此番行径,是非常危险的。

    指腹不由用力捏紧了牡丹的花枝,心中烦躁不已。

    “我自然是来找殿下的,来陪着殿下。”

    他笑吟吟的接话,一如金陵曲江池畔,不,甚至要比那时更识趣,就像是突然开窍了。

    然昭兰此刻可笑不出来,满目都是惆怅。

    “你最好打消你那不知死活的想法。”

    昭兰心里急躁,手里也不闲着,无知无觉地揪着牡丹的花瓣,将其一片片扯下来,娇嫩的粉色花瓣飘零在脚边,越来越多。

    “此行人多,就算是我的人当了哑巴,你这边一个小队的魏家军又不是死的,察觉到你我二人之间的猫腻,回去打个小报告,先不说我怎样,反正你是死定了,你到底明不明白?”

    昭兰有点说累了,觉得自己在说一堆废话,但又不得不说。

    脑中设想了万一魏家发现这事,会如何反应。

    陈郎是不必说了,下场定然惨烈,自己呢?

    她是皇家公主,就算是魏二郎脾性爆烈,应当不会……杀她吧?

    顶多让她滚回金陵,对,没错,就是这样。

    想到此,昭兰放松了些,可目光一落到情郎那张剑眉星目的俊脸,昭兰又舍不得了。

    不行,他也不能死。

    看来还是得态度刚正些才行,要不然纵得他愈发胆肥放肆。

    刚想斥责几句让他滚出去,让众人瞧见她不喜他,定然就没有什么风言风语了。

    然那威势还没装出来,就被少年慢悠悠的笃定话语压了下去。

    “殿下不必在意那些人,他们的嘴也很严,我敢保证,我们不论是做了什么,他们都不敢往外说一个字。”

    属于丹凤眼不怒自威的凛冽被少年不经意间的挑眉带出来,那股威势,昭兰竟有种眼前人并非一个无名小卒,而是战场上说一不二的大将。

    何其怪异。

    看不得对方那副全天下他最了不起的嘴脸,昭兰冷哼了一声,嘲讽道:“哦?这么听话,不会是你背地里抓了人家老婆孩子吧?”

    要不然不相干的人干嘛要给他遮掩这要命的破事?

    反正昭兰是不相信的,便拿话将他。

    魏泫脸一沉,险些气笑了。

    “说的什么疯话。”

    “还有,你先前不是说要问问未来驸马的事吗?怎么不问?”

    魏泫很乐意将自己所有的一切告诉她,只要她开口问。

    魏泫笑盈盈地等着她开口,俨然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

    昭兰则不然,听到那个烦人的家伙,昭兰神情立即萎靡了下来,隐约间还带着些嫌弃,无精打采道:“谁管他如何,我没兴趣问他。”

    “不过……”

    刚将话撂下去,昭兰还真想起了几个要问的,于是话音一转,探听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你要是知道,快快道来,我好照着改改。”

    听前半句,魏泫还以为这姑娘开窍了,刚扬起笑,就听到后面这句,笑容瞬间就没了。

    忍着心里那股子不爽,魏泫故意说实话气她道:“我们少将军就喜欢殿下这样的姑娘。”

    昭兰想不通,这厮说这话时竟还能笑出来,跟有病一样。

    叹气归叹气,昭兰也能从中寻到些让自己开心的东西。

    比如说,此刻听了这番回答,昭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既埋怨又无奈道:“虽然听了有些烦,但谁让本公主生得貌美如花,那莽夫喜欢也是常理,不怪他。”

    站在下方的魏泫听了这话,嘴角狂抽了一阵,竟不知该说她些什么了。

    他什么时候又成了莽夫了?

    就在魏泫忍不住冷哼时,那厢又发问了,与之前的嫌弃可完全不同。

    “那他性情如何?比如脾气方面,还有会不会打女人?”

    这是昭兰十分在意的问题,毕竟眼下这情形不大妙,若是哪天真让那莽夫发现了什么,脾气爆的怕是不好收场,昭兰还是觉得得提前问一嘴。

    然这个问题似乎对他很难,只见人脸色泛着些青,像是听了一耳朵难听的话。

    “你这是?”

    昭兰诧异地问了一句,不晓得她又是哪句话戳到他麻筋了。

    魏泫自知失态,忙装作无事笑道:“没什么,殿下问得好。”

    “我们少将军性情宽厚,脾气……温和,不仅不打女人,更不会打老婆,殿下放心就是。”

    魏泫觉得自己这话一点也没错,他觉得自己对待将士们还是很好的,脾气也还好吧,至少对待她,可以说一句温和耐心了,至于打女人,更是荒谬,他怎么会打自己媳妇呢?

    虽然妹妹魏湘总说自己不是个好相与的,但她说了不算。

    昭兰越听越觉得迷糊,怀疑道:“你确定你说的是你们少将军,我怎么感觉这是在说魏大将军呢?”

    魏泫仔细一想,神色一怔,忽地有些窘迫。

    这几个词好似父亲比他更贴切,但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魏泫只能犟下去。

    “骗你作甚,我们少将军就是这样的,还没问你打探这个做什么呢。”

    魏泫岔开话题,让昭兰思绪成功转了过去。

    “这还不是为了你这个挨千刀的考虑,若是真让他发现了你我之间的那点子私情,那跟戴了绿帽有什么区别,不得先收拾你再收拾我,我不得提前打探打探。”

    “若真像你说的那样,温和宽厚,那兴许你还能留个小命。”

    “不过还是别作死就好,所以我奉劝你,剩下的十来日你安分些,少来勾我,我还不想没进门就被说嘴。”

    昭兰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最后义正言辞地告诫他,一派正气凛然。

    而也是巧了,就在昭兰说出最后十分正气的话时,月娘端着鱼片粥进来了,露出了欣慰的笑。

    魏泫被无情地撵出去了。

    夏夜有许多蚊虫,又是野外,魏泫打了半晌的蚊子,才同此行九个将士,一什十人睡在一个帐篷里。

    陈三自然是睡在魏泫旁边,好及时刺探消息。

    不过这回少将军瞧着不大畅快,躺下后便不搭理他了。

    “死人的嘴嘴都没你严。”

    无果,陈三愤愤说了句,将身上薄毯囫囵卷到了身上,也沉沉睡去。

    ……

    接下来几天天气都十分不错,没有遇雨,风和日丽,一路上算得上顺利。

    可能是那厮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也可能是他难以接近,三天来,魏家军都作为引路人走在最前头。

    而有了这群引路人,送亲队伍也摸到了一些捷径,省了不少时间。

    只有昭兰出来透气的时候,隐约间能察觉到某处正吃饼子的某人正偷看她,见她看过去,便偷偷朝着她笑,活像个被拴着不能动的小狗看到主人的情状。

    虽然这样形容她的情郎有些不合适,但昭兰真的觉得好像啊。

    被这样勾了三日,昭兰有些蠢蠢欲动。

    察觉到自己不够坚定的心神,昭兰有些灰心丧气。

    “这小子,忒不要脸,也不怕死。”

    月娘随侍昭兰身侧,自然也能注意到这些猫腻,时不时便会骂几句,但也只能骂几句,毕竟人家只是瞧两眼,且这事说出去也不光彩。

    第四日,天气便不算好了,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何将军下令在林子里休息,等雨停了再走。

    将士和宫人都松了口气,他们也不想淋着雨踩着泥赶路。

    扎帐的扎帐,喂马的喂马,生火的生火,眼下一片忙忙碌碌的。

    这样的场景昭兰也看了快十日了,已经没什么稀奇了,她同撑着伞的芙蓉到了一块还算干燥的树下,呼吸着雨中新鲜的空气。

    今日落雨,昭兰想吃热乎乎咸香鲜美的汤面了,月娘去厨子那传话了。

    宋叔的腿一遇上这雨天必会疼,昭兰便让其歇着去了。

    也许是因为雨天的缘故,干树枝不好找,也不好引燃,于是今日的饭速度便慢了些。

    不过昭兰不着急,路上鲜有这看落雨的时刻,她心情不错。

    正看着雨丝出神时,远处传来了骚动,像是有外人过来了,将士正在拦人。

    昭兰正想让最近的一个将士去问问前面发生了何事,就见那边跑来小将陈说了情况。

    说是有个男子背着他重病的老母亲想到县城里去求医,瞧见送亲仪仗,觉得这里定然有大夫,正在那边磕头,求他们救他母亲一命。

    何将军深知,这里的主人还是身份最为尊贵的宣阳公主,不好越俎代庖做决定,于是遣人来问她。

    昭兰知晓了来龙去脉,赞扬这男子的孝心还来不及,又怎会阻止?

    直接应了,让随行医官去为那位重病的老人诊治。

    且连日出了一件新鲜事,昭兰也乐颠颠跑过去看了,不至于总在一个地方看雨。

    众将士见昭兰过来,纷纷规整好军容,让出一条宽敞的道,让昭兰看见了那对可怜的母子。

    母子两人都是一身破旧的蓑衣,此刻正滴答着水珠,一个倚在树干上,昏沉不醒,一个还在地上跪着谢恩。

    那男子穿着一身臃肿且不太合身的麻衣,看着倒是孔武有力,不似那老人身板瘦弱可怜。

    见昭兰走过来,那男子看起来非常激动,硬是要给她磕头,昭兰拗不过,怕这人又在泥里往前爬,便主动往前迈了几步道:“我依了你便是,别再……”

    话还没说完,男子恍然间从泥中弹起,腰间衣袍散开,昭兰恍然间看见那人抽出了一柄雪亮的匕首,直扎她命门……

    “殿下!”

    “保护公主!”

    层出不穷的声音回响在昭兰耳畔,无一例外都是惊恐至极。

    第33章

    那一刻,昭兰不仅看清了那匕首的模样,也看清了那男子的模样。

    是个面容兴奋狰狞的,很是可怖。

    心脏在这一刻骤停,仿佛连呼吸都弱到消散了。

    有时候,人越是收到了巨大的惊吓,高度紧张的时候,身体的反应反而愈发灵敏。

    昭兰便属于这一类,眼看着那匕首直奔她面门,昭兰抬腿便踹,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

    也是托了昭兰习舞的缘故,昭兰四肢灵活异常,那只沾了些许雨后泥土的云头履直踏那男子心口,将人蹬得向后一踉跄,险些栽倒在地上。

    大约那人不是什么普通刺客,只是稍一踉跄,很快便反应过来,不过眨眼间,复举着匕首又扑了上来。

    起初,别说昭兰没反应过来,禁军将士也差点没反应过来。

    等发现那是个意图行凶的歹人,还被公主踹了一脚,都操家伙上了。

    不过纵他们再快,还是有一道身影比他们更快,玄甲萦身,额覆红巾,剑眉星目,唇红齿白,不是魏家军里头那个貌似得了宣阳殿下青眼的小将又是谁?

    也不知何时过来的,就那么越过他们,抢在了前头将那刺客折了手,一脚踹翻在地上。

    那一脚不是昭兰这种小姑娘家家的力气,只能将一个汉子踹得踉跄一下,这一脚下去,那刺客立即惨叫了一声,面色痛苦地在地上滚了两圈,浑身抽搐着。

    而昭兰这边,见人又蓄力扑过来,她本想扭头就跑,奈何被身旁吓得六神无主得芙蓉猛地扑倒在地上,挡在上面。

    “殿下小心!”

    昭兰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扑打乱了原有的计划,径直被带着扑到了泥里。

    落雨早已将地面浸湿,草叶上挂满水珠,一触即落,甚至还有大大小小的水洼,人一不小心便会踩上去,湿了鞋。

    昭兰很不幸,摔倒时一小心按在了水洼里,还啃了一嘴的草。

    眼前除了危机时候被芙蓉丢在地上的油纸伞,还有一只背着壳,正在泥泞里缓缓爬动的蜗牛。

    昭兰很讨厌这种会蠕动的东西,尽管对她没什么威胁。

    听到那一声惨叫,一个压一个的主仆两人才抬头去看,才知危机解除了。

    主仆两人本以为这刺客完全被制服了,刚坐起来,扫眼过去,忽地看见那刺客抬起还完好的左手,朝着自己这边。

    众人只见,那刺客抬起的左腕上,赫然是一把泛着森冷寒光的袖箭,只听咻的一声,一支短箭射出,又是冲着昭兰的命门来的。

    何将军以及众将士神色大变,连滚带爬地就要来拦。

    昭兰这次不用芙蓉提醒,自觉地就躺下去了。

    昭兰也不知能不能十足地避过那支袖箭,但总比坐着强。

    袖箭起初还有细微的破风声,但很快就没了动静,昭兰心狂跳着睁开眼,见身前站着一个人,未握剑的左手硬生生接住了那支冷箭,掌心正往外冒着血珠,不时滴在脚下的草叶子上。

    “殿下没事吧?”

    魏泫握着那支短箭,本想用没血的那只手拉昭兰起来,然手刚一动,魏泫余光瞥见周围聚上来抓人的一大堆禁军将士,思索再三,还是将手收了回去,装成不太熟的模样。

    昭兰盯着他滴着血珠的手,心里真的很想去给他包扎一下,哪怕自己压根不会给人包扎伤口。

    “没、没事。”

    吓得脸色发白的月娘和宋叔总算凑了过来,三人几乎是半扶半抱地将昭兰从地上挖起来,面上的惶惶才褪去大半。

    “殿下可有受伤?”

    月娘一颗心差点没跳出来,脸色煞白地到处检查着。

    早知她方才就不亲自去同厨子交代事,就该寸步不离跟着殿下,也不至于刚听着风声过来就看见那让她肝胆震颤的一幕。

    月娘根本不敢去想,若是自家殿下真出了什么三长两短,她该怎么办。

    因着这份救命之恩,月娘看眼前这个不安分的小子都顺眼了许多。

    还算是知道干些要紧事,不辜负殿下稀罕他一场。

    在昭兰被扶起的空档,那刺客已经被五花大绑,还被负责捆人的将士踹了好几下。

    这些护送宣阳公主的将士可差点没恨死这个刺客,要不是还要审讯外加押送回金陵,他们当场就能踹死他。

    陛下有多疼爱宣阳殿下,又有多重视此次同魏大将军家的婚事,他们都是知道的。

    若宣阳殿下此番真的出了事,在这刺客手里丧了命,他们回去不死也得脱层皮。

    想到陛下雷霆震怒的模样,将士们打了个寒颤,又补了几脚。

    那刺客见大势已去,狠狠心便想着了结自己,欲咬舌自尽。

    然这伎俩魏泫见多了,手中剑往地上一插,过去便将刺客下颚卸了,杜绝对方咬舌自尽或者是服毒自尽。

    刺杀皇族失败被抓,那男子本就抱着必死之心了,也知道自我了结应是最痛快的一种,因为如果不这样,后续被严刑拷打审讯可不痛快。

    比死更可怕的是在生死之间徘徊,大理寺的手段,他也是听过的。

    因而被这个三番两次坏他大事的少年卸了下颚,男子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何将军来昭兰这边告完罪,看见魏泫这老道的经验和利落的手段,神色讶然。

    魏大将军果真是会调教,连手下小将都如此不凡。

    正当所有人都在思索这次的刺客是谁派来的,魏泫将手中浸着血的短箭在水洼的水中浸了浸,迎着光瞧……

    何将军见他这副姿态,正想问缘由,魏泫看到了他想看到的,将短箭递给何将军道:“这应当是淮阳王家的死士,早闻淮阳王钟爱莲花,喜好在私兵的武器上印着莲纹,不过这种莲纹绘制方法特别,需要用水浸一浸才能显现,瞧……”

    短箭轻轻翻转几下,迎着今日微弱的日头,何将军瞧见了上头闪着金光的莲纹,神色惊异。

    “你又怎知凭此就可以断定是淮阳王的手笔?淮阳王为何要这么做?”

    魏泫刚要答,那边昭兰听到了,主动提供有用信息道:“八成是淮阳王叔,父皇成天说淮阳王叔最虚伪,明明最想当皇帝,偏偏又要装贤王的架子,明明对封地百姓一点都不好,早些时候天下未定,淮阳王叔就经常背后捅刀父皇,父皇常骂他,我知道的。”

    何将军听了此番皇家秘辛,讪笑了几声,又听身旁刚立了功的小将道:“几年前魏家军逮到过几个淮阳王的奸细,见过这等纹路,加上……”

    说到这,昭兰察觉到对方看了自己一眼,正诧异着,对方很快给了个有力的解释。

    “淮阳王曾卯足了劲想将长女嫁给我、我们少将军,所以我有此论断。”

    魏泫一个不察,差点将话说过了头,好在还能拉回来,强装淡定继续道。

    这下何将军信了八分,心中暗骂淮阳王狼子野心。

    本就带着争位的嫌疑,又以藩王之身要同戍边大将结亲,如今来刺杀代表两方纽带的宣阳公主,这十分像是淮阳王包藏的祸心。

    面色严峻起来,何将军为了防止刺客逃跑自杀的可能,命人挑了刺客的脚筋和手筋,让一队将士连夜将人押回金陵,报给陛下,交由金陵审讯,并修书一封,将眼下的证据都呈了上去。

    至于那个明显真的生了病的老人,也不知这刺客是从哪劫来的,由医官诊治过后,何将军说待人好转送到最近的县城,交由县令安顿。

    “殿下此番受惊了,是臣等的罪过,如今刺客已经拿下,殿下快回去洗漱歇着吧。”

    方才当着众多将士的面,昭兰为躲开刺客摔到泥水里两次,如今身上的衣裙已是脏污一片,若不是今日情况特殊,昭兰早受不了了。

    在何将军的眼神警告下,禁军将士忙低头不去看失仪的宣阳殿下,魏家军那边更不敢了,生怕冒犯未来的少夫人。

    昭兰拎起了自己又是泥水又是草屑的裙子,蹙着眉头走了。

    不动不知道,一迈步,昭兰腿上一打软,要不是被月娘和芙蓉扶着,她怕是得一膝盖跪下去。

    “殿下……”

    月娘心疼地唤了一声,看表情恨不得将昭兰背走。

    虽然面对的是善意,昭兰面皮还是有些挂不住,被吓到腿软,也是头一回了。

    但她胆子大归胆子大,以前哪里遇到过刺杀那么凶险的事,害怕些又怎么了?

    陈郎肯定要嘲笑她了,昭兰心中猜想,下意识回头去看他,待看到对方的神色,她人一愣。

    没有预想中的嘲笑,少年面上的,是不加掩饰的怜爱和关切,就像是小时候摔疼了,会在母后眼中看到的,不过眼前少年眸中和母后又有些不一样,但哪里不一样昭兰又说不出来。

    可能一个是女人,一个是男人吧。

    昭兰胡乱结束这个思绪,脸蛋红红地走了。

    然没走两步,想起他也因自己受了伤,那掌心的血顾及都干涸了。

    “你、你也受伤了,让医官去包扎包扎吧。”

    昭兰看不清里头的伤势到底如何,但那样锋利的箭矢,还流了血,伤口定然是不浅的。

    对于魏泫来说,这不过是小伤,回去自己清理一下上上药就行,他没怎么放在心上。

    将插在地上的剑拔出来,魏泫就想左手拿树叶将剑上的泥垢擦一擦,晃然听到昭兰这番软软的、明显带着关切的话语,他停住了动作,笑着称了一声是。

    医官极有眼力劲地上前,欲给这位方才立了大功的小将上药。

    昭兰见此,这才离开。

    回了帐子,月娘摸着少女发凉的指尖,吩咐人下去煮一碗姜汤来。

    昭兰闻言,笑道:“我又没得风寒,也没怎么淋雨,何故要煮姜汤这等热物?”

    月娘又摸了摸昭兰的手,语气轻轻:“殿下的指尖冰凉一片。”

    昭兰失笑,便不再拦着。

    很快,热汤被奉了上来,芙蓉同她一样,满身脏污,也回自己的帐子里沐浴了。

    昭兰褪去脏污的衣裳,去热汤中泡了泡,待泡得全身发热后,她才慢吞吞换上干净柔软的衣裳,让月娘绞干头发。

    绞发的时候,姜汤被端了上来,昭兰改主意了。

    如今身上热了,她也不想喝又烫又辣的姜汤了,稍微撒撒娇,月娘便不再催她喝了。

    兴许是经历了刺杀那样惊心动魄的事,又舒舒服服泡了个澡,昭兰竟开始犯困了。

    想着正是午后时辰,午睡也是正常的,她便埋头睡去了。

    谁知这一觉睡到了天色昏黑,她头也有些晕晕的,净了面以后才彻底清醒。

    饥肠辘辘,昭兰肚子难得叫得厉害,月娘忙传了饭菜上来。

    昭兰胃口很好,这一顿饭吃得津津有味,比平日还多吃了一碗半。

    结果就是,有些撑,她打算出去走走。

    其实她还藏着另一个小心思,那就是去瞧瞧她的心上人。

    当着众人的面救了她,这怎么说都是大功一件,她理应去探望探望,显示她身为公主的知恩宽厚。

    嗯,这个理由很不错。

    但她有点不想带上月娘,只想带着芙蓉。

    只带着芙蓉,到了他的帐子,将旁的人清出去,还能偷摸说两句悄悄话。

    然月娘跟着,她便只能装装样子了。

    经历了先前的刺杀,月娘实在放心不下殿下的安危,见昭兰要去看看那个小子,她说什么都要跟去。

    昭兰又不好说自己想和情郎说两句体己话,遂只能带了月娘。

    既带了月娘,也就不必在乎带多少宫人了。

    一行人虽在这处营地中只是最柔弱的女子,但却是此行里代表着最高权力的人,昭兰慢悠悠地跟着前头带路的将士走着,一路上尽是行礼问安的将士和宫人。

    到了一处比她那帐子小了几倍的帐篷,昭兰想着一个这样的帐子要睡十个士兵,不由得有些心疼她的心上人,觉得有些委屈了。

    没办法,大约这就是偏爱吧

    “明日给换个大的帐子,再添些物件。”

    昭兰还是没忍住给心上人些贴补,让他这些时日能过得舒坦些。

    月娘蹙眉,想说什么,思忖了一下又闭了嘴,保持沉默了。

    对殿下有救命之恩,恩赏是必不可少的,这点根本不算什么。

    很快,帐子里其余闲杂人等被清了出来,只剩下魏泫一人,昭兰才带着人进去。

    魏泫掐准了时机,故意在昭兰进来的时候装作因手心的伤没拿稳水囊,让水囊掉在地上,洒了不少水。

    “失礼了,殿下,这伤着实有些折腾人。”

    魏泫看到昭兰身侧的芙蓉,眸中夹杂着些许失望,但很快又重新振作起来。

    果然不出他所料,她放心不小自己这屁大点小伤,过来瞧他了。

    “无需抱歉,这也是为救我伤的,我会吩咐医官给你用最好的药养着。”

    昭兰哪里见过这样的套路,一时间心疼坏了,要不是芙蓉在这,她怕是要扑过去抱着安慰两句。

    昭兰承认,她一时改不掉这死德性,总是会沉沦。

    “还疼吗?”

    眼见那掌心的纱布还沁着些许嫣红的血,昭兰轻声问道,那语气,不仅温柔,又饱含着情愫,让一旁的月娘听得眉头越皱越紧。

    魏泫十分愿意让昭兰多心疼他几分,故意撒谎道:“疼的,一动便火辣辣的疼,想来那刺客的袖箭十分厉害。”

    为了做出这番让她心疼的姿态,魏泫连嗓门都压低了些,就怕昭兰怀疑。

    昭兰闻言,恨自己不能上去用肢体抚慰一番,忙将带来的各色补品让人放下,努力做出没有私情的模样,又是宽慰了几句,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昭兰离开后,陈三带着其余几个将士回来了,作怪地将少将军方才示弱装可怜的话在魏泫,面前演了一边,然后笑得在大通铺上打滚。

    其余几个虽然不敢笑得如陈三那般夸张,但也是偷摸着笑了。

    魏泫先是一怔,紧接着神色有些尴尬,恼羞成怒道:“你们偷听?”

    陈三也没遮掩,言说了自己先前在帐子另一边附耳听了几句,也是巧了,便听到了这句。

    “不是,少将军,就你这伤口,殿下来得再晚一些,怕是都要愈合了,还在那喊疼,真是笑得我~”

    “少将军的戏真不错!”

    知道些轻重,陈三说这话时,没有放开他的大嗓门,而是压着嗓音凑到魏泫跟前说,说完了又滚到一边大笑,给魏泫脸都气红了。

    也不废话了,魏泫当即就过去揍人了,这一夜陈三是浑身酸痛睡下的。

    第34章

    自那日的惊险刺杀后,又过去了五日。

    这五日风平浪静,再没有异常的事情发生,平静到有些枯燥。

    每路过一个城镇,队伍便会停下,遣人去城里采买,补充随行物资。

    就在这般走走停停中,送亲队伍越来越接近朔州城,只差翻过脚下这座山,就算是进入边城区域了。

    邕、凉、朔,乃边关三重镇,越过这座名唤屏山的山脉,便是邕州。

    眼见日落西山,天际浮现霞光,送亲队伍不再前行,打算在山里歇息一夜,明日再赶路。

    至于今夜的伙食,因为是山里,将士们又可以尝几口野味了。

    虽然人太多有些分不过来,但尝几口鲜还是可以的。

    昭兰的帐子依旧是第一个扎好的,宫人来告知后,昭兰从车辇上下来,看着眼前郁郁葱葱的山地,突然想活动活动筋骨。

    接连几日赶路,昭兰也闷了几日,如今骨头都要僵了。

    日头还未完全沉下去,天色旷远,配上周围郁郁葱葱的草木,让人心情旷达。

    眼看着一行将士进山打野味,昭兰心思蠢蠢欲动。

    山里不仅景色好,还有许多猎物,昭兰虽然不似将士们那般能打能猎,但射射山鸡野兔什么的应该还凑合,况且就算是猎不到也没关系,反正她不是来比赛的,只是来玩的。

    念此,她同月娘说,本来月娘因着不久前的刺杀心有余悸,但看着昭兰身后带着十来个高大威猛的将士,又觉得安心许多。

    此番在魏家军的带领下,她们的路线早发生了变化,没有再按照之前常规的路线走,想来只要不是队伍里出了奸细时时通风报信,刺客都找不过来。

    昭兰是个心大的,过了几天后,被刺杀的阴影便散去了大半,又变回了原来那个无忧无虑的姑娘。

    月娘赞她是个有福气的,昭兰也觉得自己这心态不错。

    人嘛,不能总活在对往事的阴影里,大步向前才是。

    正等着马的时候,昭兰眼睛咕噜噜地打转,月娘一瞧,便知这小祖宗又打坏主意了。

    果然,瞧这小祖宗故作不经意地带着芙蓉走到一边,对芙蓉那丫头说了什么,芙蓉往魏家军那里去了。

    月娘看着扭头对着她抿嘴嘿嘿笑的殿下,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殿下,你不能这样放纵自己,这样不好。”

    握着昭兰的手,月娘语重心长道。

    若是放在从前没有与魏家二郎的婚事,殿下看中一个小郎君,只要是个心思干净磊落的,月娘压根就不会多嘴,但现在不同了。

    要是殿下不管不顾沉沦下去,最后被魏家发现了,闹出来对谁都不好。

    很明显,昭兰也知道这个道理,惭愧地低下头,嗫喏道:“月娘不必担心,我知道轻重的,不过是想着这几日瞧几眼,待到了朔州,我定不会同他纠缠,我保证。”

    昭兰自然知道这样太不理智,但她蠢蠢欲动的心就是难以克制,何况那厮还总是不要脸的凑上来,让昭兰想冷脸都很难。

    想着也就最后几日了,昭兰干脆躺平算了,反正也不过是带在身边瞧几眼,又没干什么,她清白的很,不信魏家人敢扣帽子。

    月娘闻此,也不欲多言了。

    不能留在金陵殿下已经很不顺心了,想看俊俏小郎君便看吧,她相信殿下能把控住的。

    就这样,月娘眼神复杂地看着那个跟在芙蓉后面满脸带笑的小郎君,也不管了。

    魏泫早早听到了昭兰这边的动静,听说是宣阳公主想骑马溜溜,正在选护卫,心跟被挠的一样。

    见她身边的婢女来叫他了,魏泫不自觉勾起笑,满面喜气地跟过去了。

    魏家军仍旧满面正经,像是压根没看出宣阳殿下那点子小心思。

    昭兰觉得,叫一个救过自己的俊俏小郎君充当护卫,也不算逾矩吧。

    到了魏泫这边,更是一点负担都没有,心中还在想她有没有学会骑马,学得如何了,然过去一瞧,人利落翻身上了马,耳畔还伴着禁军将士小声的议论。

    “宣阳殿下不愧是十三岁便学会骑马的姑娘,瞧那动作,那叫一个英姿飒爽!”

    “据说比几位皇子殿下骑得还好,一年前宫中跑马比赛,宣阳殿下除了没跑过太子殿下,谁都没能越过她去,真是厉害!”

    “据说未来的驸马爷马术也是军中数一数二的,到时殿下与驸马爷说不定还得比比呢!”

    “嘿嘿~”

    谈笑声顺着耳朵钻进来,魏泫一时又无言了。

    又是哄他的。

    但转念想想昭兰哄骗他的目的,魏泫心里又舒服了。

    倒是个诡计多端的,不过他挺喜欢的。

    魏泫骑上从军营中随意挑过来的马,马不停蹄跟了上去。

    接近日暮,又是山里,蚊虫也一股脑出来了,昭兰手里拿着一把弓箭,不时挥舞着去驱赶在耳畔嗡嗡叫的蚊子。

    她都有点后悔出来了。

    然来都来了,回去太没意思。

    草木被马蹄踏过,不时发出簌簌的声响,让这片本寂静的林子添了几分喧闹。

    昭兰看见草丛中有异动,她忙举起弓箭瞄准,神色兴奋。

    要是无论打到的是什么,今晚都要带回去好好烹调。

    看着昭兰的动作,其余将士都屏气凝神,注视着宣阳殿下的动作,都希望殿下能早早打到猎物玩够了回去。

    毕竟他们也不想在这无聊地喂蚊子。

    然那东西太灵活,昭兰还没射出箭,那东西就跑出了草丛,是只毛色斑斓的山鸡。

    昭兰本都要放弃,不打这只山鸡了,谁承想下一刻那山鸡就被一支箭钉在地上了。

    瞬间气绝身亡,可见射箭之人箭术凌厉。

    不仅是昭兰,其余十几个将士也看了过去。

    斑驳的树影下,少年缓缓放下弓,迎上昭兰诧异的目光,犹不嫌事大地朝她眨了眨眼睛,声音轻柔道:“既是殿下瞧上的,它便跑不了。”

    他太过明目张胆,仿佛生怕旁人不知二人间的亲昵,将风头出得很大。

    昭兰心里忽冷忽热的,下意识去看其余将士的反应。

    无一例外,要么是低着头扣指甲,要么是左顾右盼的,心恨不得跟着飞出去。

    他们虽是武夫,可不是傻子,本就是天家的兵,没理由去揭宣阳公主的短,没好处不说,还惹一身腥,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傻子才去管。

    况且殿下也端庄极了,都是那小子不检点。

    越想越觉得对,众将士神色坚定地像是在沙场。

    昭兰默然,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还真会仗着与自己那点不可说的关系卖弄他那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

    虽然禁军将士都十分乖顺,看模样不会出去乱嚼什么舌根子,昭兰还是和这厮扯皮,沉着其余人不注意,昭兰瞪了他一眼,眼中带着责备和警告。

    魏泫则不以为意,甚至还贱兮兮地朝她笑了笑,一点都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昭兰没理,但还是叫人将山鸡给捡了。

    不要白不要,回去烤了跟月娘她们一块吃。

    昭兰继续往里面溜达,山风偏凉,吹在面上,倒也舒服。

    山林里有野兽出没,不过基本在内围,昭兰心里有数,没敢往深处去,就怕遇到些豺狼虎豹的。

    继失败了几次后,昭兰终于打到了一只野兔和一只山鸡,想着够吃了,美滋滋地就要回去。

    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眼前变得有些昏黑。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昭兰总觉得不远处的夜色中闪着幽绿的光,若隐若现的,有些像萤火虫。

    昭兰那一句“前面是不是萤火虫”还没出来,就听到了那步步靠近的兽吼声,还有那自夜色中踏出的矫健四肢。

    星星点点,那一双双幽绿的兽目在此尤为地妖邪,皆虎视眈眈盯着眼前的肥肉。

    一眼扫过去,粗粗看去,大概也有个三十四头。

    “狼群!”

    不知是哪个将士喊了一声,那一刻,随行的将士都拔出了刀,拿起了长弓。

    随着狼群聚拢过来,随行十几个将士中资历最长的一个赵姓将士一边向着昭兰这边靠过来,一边沉声道:“出几个人随殿下先走,回到营地叫人来支援!”

    十几人对上几十头狼,虽然可以抵御片刻,但时间久了真不好说。

    面对这位赵姓将士的安排,昭兰半点没有异议。

    他的安排很对,昭兰虽然也会骑马打猎,但究其本质是个姑娘家,跟这里头骁勇的禁军将士可不一样。

    她可不会杀狼。

    溜之大吉才是她应该做的,这样也不会拖后腿。

    打定了主意,昭兰点了点头,策马就往回跑。

    隐约间,昭兰回头,不出预料看见那厮追了上来,伴她左右。

    “别愣神了,小心被狼吃了。”

    饶是这种时候,对方还有心情开玩笑,昭兰白了他一眼,策马前行。

    同跟过来的还有一名将士,两人一道护送昭兰回去。

    策马转身的空隙,昭兰听到了人与狼的纠缠动静,刀箭入肉的沉闷声,兽吼声,连绵不绝。

    昭兰沉着脸为他们祈祷的同时,自己在心里鼓捣了半天。

    自己这运道属实是太差了,前面出去看个热闹被刺杀,这回出来骑马溜溜碰上狼群?

    近来她莫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昭兰本不信神佛的,但此刻却无比想去个寺庙或者道观拜一拜,顺便再求个转运符之类的。

    策马行得太快,夜风也不再温柔,像是很钝的刀刃擦在面庞上,有些许不适感。

    “这群作死的野狼,等回去把它们全打了烤肉!”

    百忙之中,昭兰咬牙碎碎念了一句,竟真有点饿了。

    气死了,她打的山鸡和野兔都掉了,心疼。

    然很快就没时间让昭兰心疼了,因为她听到了身后隐约传来狼追来的动静。

    三四十头狼,难免有漏网之鱼追来,它们行动敏捷,渐渐逼近。

    但昭兰压根不用担心,因为她的情郎箭术很是不错,一箭扎一个准,丝毫没让那几头狼靠近昭兰五步之内。

    夜色中,未过双十的少年一身漆黑劲装,下半身如牢牢箍在马背上,只靠一把窄瘦却充满力量的腰身转换身姿,对身后围绕上来的狼群进行射击。

    魏泫的身手是毋庸置疑的,出现刺客那日便已经得到了证实,因而见他护卫殿下离开,并无人有异议。

    如今另一人瞧见魏泫这番表现,更是钦佩,箭无虚发,且精准到每箭都穿透狼的咽喉,可谓是狠辣。

    虽然情况危急,然昭兰瞧见心上人如此神勇,刚想夸两句,但胯下的马没出息了起来。

    被几只狼吓破了胆,竟发起疯来,驮着昭兰就往另一条道上跑,缰绳都控不住它。

    对比其他两匹依然镇定的马儿,昭兰这匹实在是太丢人了。

    之前昭兰选它的时候,只是瞅着这马一身皮毛油滑漂亮,没想到挨着事了竟然是个娇气胆小的。

    昭兰此刻怄气都怄不行了。

    好窝囊的马,回去就罚它一天不许吃草!

    然再气,都不能阻止它驮着昭兰往林子里跑,昭兰一边对着马骂骂咧咧,一边求救。

    “快、快来救我啊~”

    那头都有野狼,谁知道林子里有什么,昭兰都要吓死了。

    将最后一只追过来的狼射杀,魏泫立即注意到了昭兰那边的滑稽一幕,眼看着人就要消失在眼前,魏泫对着想一起追过去的另一个将士道:“殿下交给我,你快回去传消息,那边时间长了有危险。”

    魏泫说这话时,是一惯在战场上发号施令的语气,不容置喙。

    这话说得有理,毕竟那头也都是他的兄弟,小将无法不在意。

    “还请小兄弟务必将殿下安全救回。”

    “自然。”

    丢下这两个字,魏泫再不迟疑,追着昭兰的背影就策马而去。

    那小将见此,也马不停蹄回去搬救兵了。

    林子里,昭兰还在试图控制这个疯马,然看着昏暗不知深浅的前路,昭兰心脏都要跳到嗓子眼了。

    那里面会不会有比狼更凶残的野兽?

    比如老虎、熊瞎子,大蛇……

    昭兰以前可是听父皇说过,熊瞎子那玩意,可是会活生生吃掉猎物的,想想都起鸡皮疙瘩。

    正难过着,昭兰听到后面传来马蹄声,她听到了那道熟悉又让她安心的声音。

    “别怕,有我在。”

    这次他说话倒是好听多了,昭兰的心也跟着安定了。

    “前面好黑,你快点啊~”

    眼看着又要往黑漆漆的地方冲了,昭兰催他。

    魏泫此刻只会比昭兰更急,马行得飞快,只闻一道破风声,两人并驾齐驱。

    “把手给我。”

    魏泫丝毫不敢浪费时间,挨到了昭兰跟前,便伸出长臂,示意道。

    昭兰一看救星来了,哪里会犹豫,松开缰绳,一手攥了上去。

    手臂上一股强大的拉扯力传来,昭兰整个人就那么从马背上腾空了,扎眼功夫落进了一具坚实温暖的怀抱。

    而那匹还在抽风的马,又往黑漆漆的地方钻了。

    罢了,回头再找它吧。

    窝在少年怀中,昭兰无比安心地想着。

    救到了人,魏泫马速也慢了下来,左臂将怀中人揽好,松了口气。

    “你这回挑马的眼光可不太行啊。”

    人放松了,魏泫纵着马往回路赶,又来了意趣。

    昭兰背倚着他的臂弯,甚至因为怕被甩下去还紧紧攥着他的腰带,忽地听他笑话自己,抱着故意气他的心思道:“没错,我挑马和挑男人的眼光都不大行。”

    说着,昭兰还意有所指地看了他一眼,魏泫被噎住了。

    也许是因为没说过,魏泫只能上手,偷摸在昭兰腰间掐了一下,不重,但很痒。

    “你这是做什么,别掐了,痒死了~”

    腰间都是软肉,经不起这样的戏弄,昭兰一边笑着,一边在他怀里乱扭,让魏泫心浮气躁。

    垂首就能看见那一抹粉嫩嫣红,就像是一朵水灵待采撷的花,正等着他来撷取。

    本就怀着别样的心思,加上他便是她未来的夫婿,又何须顾忌什么呢?

    念此,魏泫再不耽误时间,低头吻了上去。

    双唇相触的那一刻,怀中的人也不再扭动了,两手僵在他胸前,慢慢摸索着,似乎要寻一个借力点。

    干燥变为湿润,温凉也渐渐转为滚烫炽热,两人就像是烈火与干柴,一触即燃,化作时间最为汹涌的火焰。

    昭兰实在拒绝不了他的亲吻,甚至还沉迷到无法自拔。

    任由那灵活如蛇的东西侵入,她身心都顺着他,缠着他,恨不得一辈子都这样与他纠缠在一处才好。

    魏泫呼吸愈发浓重,很显然,他被怀中人勾的乱了心神,恨不得将人吞吃殆尽。

    许是唇瓣暂时不能满足他了,昭兰重新获得了呼吸,感受着那股热流顺着下颚一路向下,埋进了领口下,将昭兰烘得全身都滚烫。

    脖颈处传来一阵阵带着酥意的微刺感,那是牙齿轻轻啮咬出来的感觉,昭兰想推开又不想推开,心中左右摇摆,几度沉沦。

    直到察觉他牙齿衔住了她的领口衣襟,欲往下扯,昭兰才从迷糊中醒过神来,火速扯住了他零落散在她胸前的一束马尾长发。

    “让你尝两口而已,你别得寸进尺!”

    一出口,声音早已软得不像话,软绵绵地愈发酥人心。

    再看胯下的马儿,已经接收到主人的意思,在原地停留了许久,无聊地左右甩着尾巴。

    第35章

    寂静的山林中,马上的两人一个比一个喘,双唇皆是一片糜艳红润。

    刚从狼群包围中逃出来,外头还有大批送亲队伍,这样忙乱的情况下,两人竟还能在这片荒芜漆黑的小林子里半晌贪欢?

    思绪回归,昭兰觉得或多或少有些放纵了。

    太刺激了,刺激得昭兰心脏噗通噗通跳。

    若是此刻有人瞧见,昭兰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倚在他怀中,昭兰静静倾听着少年不再沉稳的心跳,语气复杂又古怪。

    “你这样猖狂,有没有想过以后若是东窗事发,你真的会死得很惨。”

    离了金陵,到了朔州,那便不再是昭兰的地盘,这事对昭兰来说又理亏,她是想护也护不住的。

    她自认为还是可以控制住自己不乱来,顶多是最后瞧几眼品品,奈何这厮头铁地像是不怕死一般,回回往刀口上撞,撩拨的她也跟着乱了阵脚。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真出事了她担不起。

    昭兰神色严肃,要不是那双唇还滟滟灼人,好似之前那个被吻的七荤八素的人不是她。

    “呵呵~”

    听了这番话,对方竟没有丝毫惧意,甚至还低低笑了两声。

    带着薄茧的大拇指蓦地揉上了昭兰的下唇,那声轻笑仿佛也是在故意提醒方才她是有多么沉醉。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魏泫装模作样地说了这句风流浪子惯会说的诗词,看着倒真有几分样子。

    贪欢结束,马儿也通晓主人的意思,慢悠悠地跑起来,哒哒的马蹄声在林子里再度响起。

    昭兰狐疑地看着他,觉得他假假的。

    她竟有这么大的魅力吗?

    能让一个风华正茂的小郎君愿意为她去死?

    何况昭兰觉得这厮也不像是个不惜命的,昭兰觉得这不对劲,但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什么说得通的理由出来。

    “你不会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疑心之下,昭兰忍不住质问了一句,因为她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

    马背上,魏泫握着缰绳的手抽了一下,但心态强悍的他还是稳住了,没有让昭兰发现他瞬息的异常。

    “怎会,殿下多虑了,我还能又什么事。”

    少年的笑容和往常一样潇洒爽快,让昭兰寻不到错处。

    “最好是这样,要是让我发现了你还有事瞒着我,我就用带倒刺的鞭子抽死你。”

    昭兰故意用夸张的话语恐吓他,一副跋扈公主的做派。

    魏泫忍不住笑了,但笑完后却突然心悸了一下,没来由的,魏泫心绪乱了。

    想着佳人在怀,魏泫下颌蹭了蹭昭兰的发顶,强压下去心头的那点不安,继续驱马前行。

    昭兰与心上人能单独相处的机会少之又少,加上上次剑舞,这回也不过第二回,昭兰便想着不能辜负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想多聊几句。

    毕竟到了魏家,怕是再难有什么交际了。

    “问你个事……”

    昭兰指尖在少年腰间蹀躞带上勾了勾,蕴着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暧昧。

    魏泫压下不算平缓的心绪,目光深深地在那只柔白素手上掠过,沉声道:“什么事?”

    他一笔一笔记着,等日后进了他家门,他再一笔一笔讨回来。

    “先前听你说淮阳王叔想将女儿嫁给你们少将军,怎么没答应,我那个堂姐也算是个名动四方的才女加美人……”

    昭兰摸着他蹀躞带上的各色小东西,语调疑惑。

    “怎么,你很想让你那堂姐嫁来?”

    魏泫眉眼半掩在暮色中,看不出情绪,语气也平静的很。

    昭兰先是点头,又是摇头,神色纠结不已,魏泫都差点看笑了。

    “一方面我希望,这样我就不用嫁过来了,可以和二郎你双宿双飞,但另一方面,父皇肯定要愁死了,虽然我只是个公主,但淮阳王叔的心思我们一家都知道,若两方婚约真成了,那说明我家就危险了,那可不能够。”

    昭兰忧心忡忡地叹气,左右都做不出选择来。

    魏泫笑着吻了吻她的发顶,话语柔和而又坚定道:“怕什么,魏家永远只会守护大周江山,为百姓带来安宁,绝不会怀有异心倒戈没有德行之人。”

    “况且,我们少将军是绝不会娶不喜欢的姑娘,你放心好了。”

    一番话说得光明磊落,但昭兰听得奇奇怪怪。

    “我没听错的话,你这是在给情敌说话,替他给我示爱?”

    “你真大度。”

    纵使天色昏暗,魏泫也能看清昭兰眼中的嘲弄和取笑。

    他差点没沉住气,想给自己争辩几句,但下一刻意识到这不是能多嘴的时机,便老实咽下了这个哑巴亏,弱弱回应道:“我只不过是在说事实。”

    昭兰也不难为他,仰头,看着树梢上空的天际,那闪烁不停的繁星。

    大抵是快要行出林子了,前头也越来越开阔,视野也清晰了很多。

    “殿下,殿下你在哪~”

    “殿下~”

    隐约间听到嘈杂的人声透过茂密的林子传过来,并且声音越来越清晰。

    何将军带着将士来找她了!

    昭兰浑身一激灵,由先前没骨头似的倚在魏泫怀中改为直挺挺地坐着,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两手疯狂推着对方,急切催促道:“快快快,有人寻来了,你快下去,下去装作牵马的!”

    没人的时候昭兰还能半推半就地同心上人亲近一下,如今眼看着将士们都要寻来了,她可不敢造次。

    昭兰也是个颇通马术的,左腿一扫,便由斜坐改为跨坐,骑在了前头。

    魏泫也知此刻不是个暴露的最佳时刻,也想过遮掩一下,但没想到这姑娘这般雷厉风行,甚至是无情。

    前脚还柔弱无骨地倚着,后脚听到人来就开始赶人了。

    动作当真是麻利。

    魏泫郁闷了一瞬,咬牙损了一句也抓紧下去了。

    “吃完饭就摔碗,说得就是你。”

    想来是带着些气,落地时将林子里的枯树枝树叶踩得噼啪响。

    昭兰才不在意对方损她那不痛不痒的一句,见人下了马,作牵马状,总算松了口气。

    下次再不敢了。

    “何将军,我在这~”

    扯开了嗓门,昭兰对着林子大声喊了句,希望何将军能尽快找到她,她生怕何将军来晚了自己又碰上什么狼啊虎啊的。

    也许是昭兰的声音太有穿透力,喊出去没过多久,不远处便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火光,还有涌过来的一大批将士。

    瞧见马上貌似完好无损的公主,他们几乎要喜极而泣。

    对禁军将士来说,这一趟可谓是命途多舛,简直是让人提心吊胆的。

    前面刺客刚平息了,如今又差点在山里丢了,将士们差点没浑身冒冷汗。

    眼见公主好端端被找回来,他们都想擦一擦额上的汗。

    昭兰打眼便瞧见队伍里的月娘和芙蓉,忙用脚尖踢了踢魏泫的胳膊,示意他走快点。

    “快些快些。”

    昭兰倒是想直接策马过去同他们会和,但念及心上人还在给她牵马,她不好直接走人将他扔下。

    多少有些无情了。

    被昭兰的鞋尖轻点了一下,魏泫只觉麻痒,扭头看了她一眼,幽深的目光被夜幕遮掩而去。

    “去吧。”

    也不在意,魏泫将马一松,拍了拍马身,马儿便听话地往前跑了。

    昭兰扭头,看见少年孤身站在原地,身影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模糊,昭兰竟有些怪异的不舍感。

    “殿下。”

    月娘和芙蓉也是会骑马的,跟着队伍一路过来,总算瞧见了主子,悬着的心顿时放下了,当即下了马去迎昭兰。

    经历了狼群和疯马带着乱跑,昭兰也是经历了一番波折惊吓,见到了亲近的月娘,应付完了何将军,忙不迭一头扎进月娘怀里嘤了一会。

    “殿下以后还乱跑吗?”

    安慰完了怀里的昭兰,月娘神色严肃又无奈道。

    昭兰心有余悸,忙摇头接话道:“不敢了不敢了,日后我就老老实实待在营地里,再不出去野了。”

    谁会知道随便到林子外圈转转,还能遇上狼群,真是,和上次的刺客一样让人不知道说什么。

    念此,昭兰想起垫后的那些将士,忙去问他们如何了,得到几人全都没有性命之忧,但有几个多少受了些伤。

    昭兰一听,小手一挥,将这些人重赏了。

    她如今可是带着如十里长街一般的嫁妆来的,父皇和母后可一点没亏待她,她有钱的很!

    说完这些,昭兰又抱着月娘腻歪了一会,直到魏泫走上来面露嫌弃地盯了她好半晌,昭兰才气哼哼地起来。

    要是自己抱的是他,怕是嘴角能翘到天上去,哪里能露出方才的表情,他就是羡慕。

    虽与之认识的不算久,但昭兰就是莫名知道他的他的小心思。

    走前,月娘再度看了一直“安安分分”的少年一眼,终是没多说什么。

    就要到朔州了,有魏家镇着,她不信这毛头小子敢行不轨之事。

    回了营地,昭兰看到被拉去喝水吃草的马,顿时想起自己还有一匹发疯的马没找着,觉得好歹是一条马命,便交代了一下让去山里找找,找到最好,找不到算了。

    禁军是天家之臣,本就听命于公主,加之宣阳殿下一向出手阔绰,他们很乐意去卖力。

    只是找个马而已,小事一桩。

    就这样,一行人又进山去了。

    找马的后续来得十分快,昭兰回了营地沐浴更衣,用了晚膳没多久,就有将士来报那匹马找到了。

    “那马是有福气的,山里野兽多,它一个吃草的在里面晃悠了半天竟然还没事,稀奇了。”

    “兴许是这山林里几乎没进过马,虎狼什么的都没见过,没敢动它,叫它逃过了一劫,就像是小时候夫子说得,那什么黔地无驴……”

    “也就是刚开始,再过个几天,怕是就没命在喽~”

    来禀报的将士出了帐子后,和同伴谈笑着。

    ……

    接下来几日,就像昭兰先前说的,她十分安分,哪也不野了。

    毕竟眼看着就要到朔州了,若是再倒霉碰上个什么事,又是一番惊心动魄。

    五月二十五这日,队伍离开了凉州地界,何将军说,再有一日,便能抵达此行的目的地,朔州城。

    当听到这个消息时,昭兰心往下沉了沉,有种前途未卜的恐慌感。

    自此以后,便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全新的生活了。

    生活环境不再是金陵,而是朔州,人也尽数变了,再不是父母和兄弟姐妹了,而是她那个本就不大满意的未来夫婿。

    昭兰倏然间惆怅了起来,而这股惆怅,在知道魏家军要提早一日回去通报,离开送亲队伍时,又加剧了一点。

    哎,都没来得及好好告别。

    然一切各归各位,昭兰应当高兴才是。

    独自静了静,昭兰又恢复了精神气,准备迎接即将来临的事。

    首先便是梳洗打扮,将她离宫那日的盛装再度拿出来,端庄威仪地进入朔州城,不坠天家的颜面。

    操劳了小半日,也折腾得昭兰疲累不已,终于将一身行头收拾好,只等着抵达。

    终于,在快接近黄昏的时候,昭兰在车辇中都感受到了那股子不同于金陵湿润的干燥空气,也不知是不是昭兰的错觉,觉得空气中含着细小的沙粒。

    昭兰掀开车帘,远远地看着几百步远的地方,矗立着一座雄伟巍峨的古朴城门,上面写着大大的朔州二字,只这城门,便让人肃然起敬。

    城门前,是乌泱泱的朔州将士,正军纪严整地等候着,肃穆整齐。

    为首处,站着一个身形高大挺拔的将领,那人昭兰见过 ,正是魏大将军。

    第36章

    魏大将军魏戍,为人正直忠勇,谦卑温和,为臣为将,都是挑不出毛病的一个人。

    能得这样的公公,昭兰其实是很满意的,但嫁人看得是丈夫,光公公满意又有何用?

    然今日未来公公领兵在城门口迎她,这让昭兰有些不好意思。

    这是对皇族的敬意,也是给她这个儿媳妇的体面和风光。

    复杂的情绪在心田交织,昭兰也不知该如何了。

    车辇缓缓停下,昭兰不需多看,便知是到了城门口。

    “臣魏戍,在此恭候殿下,殿下万安。”

    魏大将军浑厚稳健的声音穿透这片天际,清晰地传到了昭兰的耳中,端的是肃穆恭敬。

    隔着车辇,昭兰将繁杂的思绪抛却,定了定心神应道:“大将军费心了,无需多礼,一路折腾,本宫有些疲乏,进城吧。”

    这话丝毫不夸张,昭兰已经走走停停了大半个月,一路舟车劳顿,早疲倦了。

    加上水土不服,连日来食欲不振,精神也萎靡不少。

    昭兰和芙蓉这等年轻人还好些,月娘和宋叔年纪摆在那,症状要严重得多,自昨夜开始便开始起疹子,开始有腹泻呕吐的趋势。

    水土不服可以适当用药物辅佐治疗,但主要还是需要等身体适应。

    因而昭兰恨不得立即飞进城,有个安稳的落脚地,便不用在外头走走停停加剧身子的不适了。

    显然,魏戍也知晓其中厉害,二话不说,忙领着送亲队伍进城了。

    尽管被成百上千的将士簇拥着,昭兰的车辇走过朔州城长街时,也能感受到了两侧的喧闹鼎沸,人潮如织。

    偶尔也能听到些声音在议论,基本上都是围绕着她展开的。

    出于好奇心和透透气的想法,昭兰将车窗的帘子掀开一个口,伸了半张脸出去瞧。

    已是暮间,日头微弱,但残霞犹甚,映照在少女探出的侧脸上,晕红一片。

    朔州城的百姓穿衣风俗同金陵不大一样,虽不比金陵精致绮丽,但别有一番风味。

    可能是这里日头较烈,还有风沙的缘故,许多百姓会用纱巾围住脖颈和头发,有一种半遮半掩的异样美。

    不同于金陵,追求美丽精致的她们总会去各种敷粉妆点,男子亦然。

    有时候追求的过了,人看着都有些病态,朔州则不同,大多人瞧着尽管面皮不够细腻精致,但面色红润,血气旺盛,一张张面庞鲜活热情,很有生命力。

    再瞧瞧城内的模样,榆柳林立,店铺高楼鳞次栉比,大气磅礴中也可观出平日的繁华热闹。

    然就是有些陌生,是昭兰即将迎来的新生活。

    正发怔着,两侧百姓陆陆续续有人瞧见了暗暗掀帘的昭兰。

    窃窃私语声开始出现,但都私下讨论着,直到一个坐在父亲的脖子上的孩童,眼尖地瞧见了探出头的昭兰,当即蹬着同父亲欢喜道:“爹爹,我看见公主了,公主好漂亮,嘻嘻~”

    这一声,不仅引起了孩子父亲的注意,也引起了周围无数先前没看到公主面容的百姓,皆往那孩子手指的方向看去……

    昭兰恍然回神,老脸一红,忙不迭缩回车子里了。

    退到车子里,昭兰捂着怦怦跳的心口,暗骂自己没出息。

    不就是被朔州百姓看两眼吗,她紧张个什么劲?

    车辇越走越远,昭兰似乎听到先前的小娃娃被父亲笑着训了几句,便再听不到了。

    在车辇中晃荡了差不多一刻钟的时间,昭兰在此感受到车驾在缓缓停下。

    她正欲打瞌睡的神思一凛,知晓这是未来自己的新家到了。

    “殿下,到了,还请移步下辇。”

    外头,何将军抱拳恭声请道,也让昭兰心绪更不平静了。

    隔着薄薄的车帘,昭兰似乎能感觉到外头也聚拢着不少百姓围观,不过都很懂事地没有大声喧哗,皆安安静静地退至一旁看着他们少将军娶媳妇儿。

    在朔州的百姓看来,他们少将军少年英才,将门虎子,是何等优秀恣意的儿郎,就该迎娶公主这般金枝玉叶的姑娘。

    虽然这般会让无数朔州正值妙龄的姑娘心碎,但同时他们也由衷地为少将军高兴。

    他们可是听到了些小道消息,说是少将军在金陵对宣阳殿下一见钟情,主动请的婚,陛下当场就应允了。

    本来有的人还不信,觉得大将军父子二人是为了大局着想接了旨意,然少将军回来一趟,将军府就开始兴师动众地扩建与翻修,请了许多匠人,连天加夜地赶,据说是照着宣阳殿下的寝殿来改建的。

    从将军府小厮那得了确切消息,由不得他们不信了。

    当真是天作之合。

    这事在朔州城可谓是被百姓津津乐道了许多日子,如今宣阳殿下来了,这样的大热闹,他们可不得跑过来瞧瞧,尽管只是远远地瞧瞧公主的车驾,回去也有吹嘘的资本了。

    只见那金雕玉刻的车门被随行的宫人微微开了个缝隙,一只在日头下雪白如玉的纤手一寸寸探出,搭在那宫人的手腕间,紧接着是一片让人炫目的大红,艳丽又奢华,是不同于朔州的华贵绮丽,让百姓窥见了一丝金陵城的韵味。

    就是可惜,殿下并未展露玉面,那张被朔州百姓幻想无数种美丽的容颜,被一方艳丽夺目的盖头牢牢遮盖住,窥不见一点便宜。

    大红色绣凤云头履踏在实打实的地面上,带起裙裾逶迤在地。

    周围又是将士又是朔州百姓的,昭兰还未拜天地,又是个金贵的身份,自然不能一下车就被旁人随意瞧了去。

    临着下车前,昭兰摸出了被遗弃在角落很久的盖头,将其盖在了头上,隔绝了许多双眼睛明里暗里的注视。

    昭兰感受着这与金陵全然不同的气氛,扶着芙蓉的手都开始不自觉用力了。

    她真的好紧张啊!

    “殿下,别害怕。”

    芙蓉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反握住她,顺手帮她理了理盖头,低声安慰了一句。

    月娘和宋叔的身子正不适着,面容憔悴,精神不济,今日郑重,月娘怕出丑,也就不出来了。

    好在芙蓉状况不错,依旧稳当。

    感受着芙蓉身上熟悉的气息,昭兰心绪平复了许多,在未来公公的引领下夸过将军府的门槛,真正踏入了夫家的门。

    将军府如今没有主母,公主身份特殊,若用管家相迎太过不敬,魏戍思来想去还是自己亲自来最好。

    管家则负责安顿送亲而来的禁军将士们。

    按着惯例,禁军将士自然不会才将人送到门口便急着赶回去,起码要等到殿下完婚,他们也吃一杯喜酒,然后才算圆满。

    将军府管家是个年岁颇大的老者,被老主人赐姓魏,瞧着接近古稀,但那身板瞧着依旧硬朗,精神也不错,丝毫没有老态龙钟的意味。

    魏管家是个精明能干的,不消片刻,便将随行而来的禁军将士安排得妥帖周到。

    昭兰蒙着盖头,虽扶着芙蓉的手,但还是时刻注意着脚下,生怕一个不小心绊着磕着出了丑就不好了。

    一行人被领至一方僻静的小院,里头全然不是要成婚的布景。

    昭兰盖着盖头看不见什么,但芙蓉作为贴身婢女,注意到了这一点,神色疑惑。

    还没等芙蓉开口问,魏戍便解释道:“殿下一路车马劳顿,定是浑身疲乏,今夜举行婚仪不仅太过匆忙,也劳累殿下,臣便将婚仪定在了明日,这院子也是专门辟出给殿下暂时落脚的,让殿下提前歇息一晚,明日身子舒坦了再行婚仪之礼,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一个身娇体贵的姑娘家,长途跋涉二十来日,还要应对水土不服的问题,本就吃不消了,若是到了这还不得休息,立即要拜堂,也是不美。

    父子两一个细心一个有心,都事先商量过此事,觉得要让人家姑娘休养一番才是。

    这一安排可谓是安排到了昭兰心里,她早就累了,尤其今日还顶着盛装,她已是累极。

    本以为武将不大细心和体谅人,会进门便举行婚仪,没承想她料错了,这一家子还是个细心体贴的。

    “甚好,大将军办事周到,本宫确实需要休整一晚。”

    再交代一声将月娘和宋叔安顿好,昭兰总算是松了口气,盼着休息了。

    魏戍看着公主带来的宫人鱼贯而入,有条不紊地布置主子今夜安寝的物件,一时间觉得儿子提前买来的丫头婆子有些多余。

    他都说了,儿媳妇定然不缺伺候的,可那小子就不听,非专门买了许多仆从,现在好了,买来的仆从都在一旁干看着,根本插不上手,倒是有趣。

    见没有自己的事,也是避避嫌,魏戍留下将军府里主事的周婆子,跟魏管家是两口子,负责接洽儿媳妇这边的需求。

    昭兰进了屋子,卸妆净面后,才觉得皮肤透过了气,像是重新活过来一般。

    许是因为连日来的疲惫,沐浴时,她险些睡过去,好在周围有不少宫人服侍,才没睡过去。

    夜幕沉沉,万籁俱寂,伺候了主子睡下后,随行的宫人内侍们也各自安寝了。

    在路上蹉跎了二十来日,终于都沾上了床。

    这一夜,昭兰睡得无比香甜,连床也不认了。

    ……

    另一边,魏戍院子里,即将成婚的新郎和女儿魏湘都聚在那,一个满面春风,一个满面兴奋。

    瞧了眼喜气遮都遮不住的儿子,魏戍也由衷为其高兴,但想到儿子那些见不得光的小手段,他还是忍不住提醒道:“人安顿下了,明日便是大婚,你也别睡得太晚,还有,你做的那些破事,小心明日夜里阴沟里翻船。”

    魏泫闻言,难得怔了怔,但覆水难收,他也只能强撑着风轻云淡道:“爹不用担心,我自会处理好。”

    两人打哑谜一般的对话十足勾起了一旁的魏湘。

    那是个十二三岁左右的小姑娘,扎着双螺髻,一张小脸清丽可爱,因着年纪小,婴儿肥还未褪去,看着十分讨喜。

    “爹和二兄说得什么有趣的,怎的不告诉我?”

    魏湘也很想知道,可惜没人愿意同她分享。

    “小丫头回去睡觉去,在这瞎打听什么。”

    魏泫才不会将这等见不得人的私密情事告诉自己这个乳臭未干的妹妹,语气敷衍道。

    魏湘早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性子柔婉的她再气不过也是哼了一声,没再问什么。

    “哎,好像去看看公主嫂嫂,瞧瞧是什么样的美人,能让二兄一见倾心,主动求娶呢。”

    魏湘听着朔州城百姓的风言风语,本还不信的,但在爹爹这里套了几句,倒真有点一见倾心的意思,魏湘惊诧极了,也好奇极了。

    要不是顾着嫂嫂今夜车马劳顿需要休息,她真想过去看看,提前去套套近乎。

    “少去打扰你嫂嫂歇息,要看也是后日看。”

    被说了一通,魏湘也不反驳,只是偷笑着看了二兄一眼,愈发证实了一见钟情的猜想。

    瞧二兄这柔情体贴的,真像是换了个芯子。

    ……

    翌日。

    晨曦破晓,天光大亮,是昭兰成婚的日子。

    不得不说,父皇这婚期选的严丝合缝,卡得正是时候。

    想着今日又要将那一身行头和脂粉妆容再上一遍,昭兰就头疼。

    先行又是沐了一遍身子,昭兰在小丫头的侍候下换上了那身繁重华贵的嫁衣,戴上能压断她脖子的头冠。

    魏家亲戚不多,因而今晨也不比姐姐们成婚时喧闹,昭兰本就不瞩意这桩婚事,自然也没有心力去乐呵呵应付什么魏家的七大姑八大姨。

    这样正好。

    婚礼在黄昏时举行,昭兰今日起得也是慢吞吞的。

    动作不紧不慢,悠闲自在地好似在芷兰殿中最寻常的一日。

    妆娘给她上妆的空档,芙蓉着手去新房布置了。

    月娘和宋叔的水土不服又加重了些,浑身没力气,呕吐腹泻了好几回。

    昭兰早起从抽空去了看了一会,强压着两人休息,不让二人过来操劳。

    月娘一边难受一边气得不行,但眼下自个身子这般,去了也什么都帮不上,还拖后腿,只能含恨歇下了。

    好在还有芙蓉这个能干事的。

    打新房那边回来后,芙蓉凑到昭兰跟前,神神秘秘道:“殿下,我发现驸马爷对殿下也蛮上心的,方才去新婚院子一瞧,竟活脱脱地同芷兰殿的布局很像,连屋子里都大差不差的,定是提前打听过咱们寝殿,如今回来便照着改的,就为了讨殿下欢心。”

    屋子里也都是自己人,芙蓉说话也不遮掩,大大方方地说起这等私事。

    昭兰闻言,顿了顿,但没怎么放在心上,甚至还有些疑惑。

    她记得自己同那魏家二郎也不过在皇祖母寿宴上囫囵见了一面,当时瞧着对方也没怎么瞧她,很不上心的模样,如今怎就搞起了这番做派?

    难道是哪次魏家二郎偷偷在自己不知情的时候瞧见了她,对她一见钟情了。

    昭兰不大信,她更愿意相信魏家是做样子给皇家看的。

    “随他去,许是装出来的。”

    左右昭兰不喜他,自然也不会因为这事感动来感动去的。

    芙蓉看着殿下郁郁的眉眼,也不再多嘴了。

    她真是傻了,驸马爷再讨好又有什么用,谁叫殿下心中早已藏了个喜欢的。

    兜兜转转,暮色渐临,在这座临时的小院里,昭兰也听到了宾客汇集的嘈杂声。

    亲戚不多,客人倒是不少。

    吉时到来的时候,昭兰刚嚼完三个枣花酥,听到魏家的丫头来唤,昭兰忙用帕子拭了拭唇边,将碎屑擦去。

    也不知是不是天意弄人,芙蓉从外头跑进来时,因为是刚住了一夜的陌生院子,她并没有注意到脚下有个豁口,加之跑得太急,一时不察扭到了脚踝,疼得直接坐到了台阶下,直冒冷汗。

    小院里又是乱做了一团。

    疼成这样,还要同她过去拜高堂,昭兰差点都气笑了。

    “就你扭成这样还要过去,是想疼得五官乱扭让人瞧还是想让人抱你过去?”

    “快快下去让医官瞧瞧,好的快了才能尽早过来服侍我。”

    芙蓉没法,竟在这等关键时候扭伤了脚,不得去瞧殿下的婚仪,只得如月娘一般,含恨下去了。

    但若昭兰知道她心中所想,定会嗤笑道:“就这婚事,看不成便看不成,她还不想成呢,有什么稀奇的。”

    然再抱怨,已经到了这一步,她无路可退。

    蒙上大红盖头,昭兰扶着一个叫做惊雀的宫人的手,往前堂去了。

    那里,满堂宾客都在等着她。

    眼神一路盯着脚下,昭兰兴趣缺缺,丝毫没有新婚少女的兴奋和娇羞。

    踏出院门的那一霎,她感受到周围侍从忽地停下了,眼前不远处多了双红锦靴。

    今日能穿红的,除了她,便只有她那位糙汉驸马了。

    “拜见驸马爷。”

    果然,身边宫人皆出声行礼。

    对方并没有出声,只是安静地递过来一个同心结,大红色的绸缎,拿在手里十分喜庆。

    昭兰麻木地接过来,余光瞥到了对方的手。

    玉色纤长,骨节分明,让昭兰忍不住一愣。

    结合那日魏家二郎的体格和长相,昭兰觉得他不该拥有这样一双修长又带着些秀气的手。

    不应该像个蒲扇一般吗?

    昭兰在心里自顾自想着,觉得这事太神奇了。

    算了,就算是他还有一处可取之处吧。

    昭兰忆起方才的一瞥,强行给自己一点安慰。

    不过令昭兰意外的是,这魏家二郎长得那样一副凶悍粗糙的模样,人倒是十分安静体贴,一路上没少照顾她,就是不曾开口说一句话。

    不过就是,她为何会觉得这双手有点熟悉呢?

    这抹疑惑很快便烟消云散了,因为在跨火盆和马鞍的时候,自己刚迈开脚,就被人横抱起来了。

    红盖头贴在脸上,飘飘荡荡地,愣是尽忠职守地贴在脸上,让她看不见眼前的一切。

    周围都是哄笑和调侃声,昭兰盖头下的脸都红透了,也分不清是气得还是别的什么了。

    那样轻轻松松地将自己横抱起,也对得起魏家二郎那骇人的体格了。

    “你发什么癫!”

    昭兰没忍住,被放下时低声骂了句。

    对方没回应她,只是低声笑了笑,听着很是快活。

    然就是这一笑,让昭兰短暂地失了神,心中又是一股扑面而来的熟悉感。

    然还不等她细想,前堂就到了,她只得先将这破堂给拜了再说。

    第37章

    鞭炮声,恭贺声,还有礼官各种吉祥喜庆的唱和,都一股脑涌进昭兰耳中。

    由于心中那点子不甘愿,她竟觉得这周遭的一切都十分聒噪。

    但她不能表现出来,尤其当着品性忠直端肃的公公面前,那样太过失礼。

    周遭的一切都那么热闹喧嚣,与独自悲伤的昭兰格格不入。

    同心结的另一端,昭兰能感觉到对方稳而强烈的力道,时不时地轻扯一下,像是在故意逗她。

    盖头下,昭兰忍不住斜眼去瞥身侧人,觉得自己这个糙汉驸马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竟不像看着那般呆板严肃,还有些小心思?

    且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余光里瞥的那一眼,昭兰似乎觉得身侧人的身板似乎也没有那夜的魁梧壮硕,倒有些……

    英气挺拔。

    昭兰脑子有些糊涂了,想不通这症结,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一拜天地~”

    主持婚仪的礼官高唱着,迫得昭兰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专心拜天地了。

    不比金陵皇族的婚仪,朔州风俗没有那般繁杂冗长,让昭兰轻快多了。

    不过朔州有个婚仪风俗与金陵普遍不同,那便是结发之礼。

    在金陵,一般结发之礼不由自己的手进行,而是由族中女性长辈之类的人来进行,但朔州不是,得等到新郎回到新房,挑开新妇的盖头,与妻子共同行结发之礼。

    因而昭兰拜完堂,也没什么多余的流程,被宫人和喜婆搀回去了。

    离开前堂的那一刻,扶着昭兰的小宫人忍不住偷偷回头看了驸马爷一眼,眼中惊疑不定。

    驸马爷怎么瞧着这么眼熟呢?

    随行的宫人同军汉因为男女有别,大部分时间不会混在一处,且除了特殊些的时刻,魏泫也少有机会凑到昭兰跟前,小宫人也不似芙蓉能时刻伴在殿下身边,因而,她虽然觉得驸马爷有些眼熟,但始终不敢乱猜。

    她也不是殿下的近侍,也不好同主子在这种时候碎嘴子。

    于是乎,昭兰一路安静被领回了新房,坐在了撒满枣生桂子的喜床上,听着门被阖上的声响,确定了屋内再无旁人,立即将盖头扯了下来。

    习俗上称盖头应由新郎亲手揭下,然此刻无人,谁会知道她扯下盖头透气?

    眼前晃眼的红落下,入眼却又是一片喜庆艳红。

    芙蓉说得没错,新房确实同她的寝殿大差不差,魏二郎倒是用心了。

    看清屋内布局,昭兰第一反应便是这个。

    不过那又如何,她不会因着这个便会对他生情。

    直到这一刻,昭兰才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让自己安静一下,独自冷静思考。

    先不提未来的路该如何走,是姑且浑浑噩噩在朔州过一辈子,还是暂且在这过些日子再寻机会同魏二郎和离回金陵,眼下就有一道难题困扰她。

    今夜是洞房花烛夜,按理要与新婚丈夫行周公之礼。

    昭兰还记得那图册上不堪入目的画面,就算是过了许久,也深深刻在她脑海里。

    一想到今夜要同她那糙汉驸马行图册上之事,昭兰便满心拒绝。

    那体格,那模样,想必那恶物生得比图册上还要丑陋,昭兰一想到那东西要往何处去,便吓出一身冷汗。

    可她用什么法子才能让魏二郎打消新婚夜行周公之礼的念头呢?

    这简直比登天还难。

    若真如父皇和芙蓉推言语中透露的那般,魏二郎对自己有几分心思,那今夜他哪里又会放弃本就应该存在的周公之礼?

    昭兰觉得自己进了个死胡同,越想越头疼不说,肚子还被想饿了。

    明明先前吃了不少点心,怎的才坐了这么一会便没用了?

    捂着有些咕咕叫的肚子,昭兰心中诧异。

    殊不知,她出神想七想八的时候,时间已经飞速流逝了。

    屋内静悄悄的,同那头婚宴的热闹仿佛是两个世界。

    目光移到珠帘后,昭兰记得桌子上摆了几碟子糕点,临进来时瞥了一眼,似乎还有栗子酥和云片糕。

    顶着脑袋上沉沉的冠子,昭兰提着裙子往外间走,将珠帘拨得发出叮咚的清脆声响。

    坐在桌子跟前,昭兰上来就吃了两块栗子酥,第三块咬了一口,还未来得及嚼碎咽下去,一串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像是朝着这边来了。

    这院子寂静,忽然来了这么一道声音,想听不到都难。

    那脚步声还在继续,明显是朝着新房来的,这人是谁毫无疑问了。

    惊慌失措之下,昭兰被栗子酥噎住了,赶忙灌了一口水,也来不及管剩下的栗子酥了,囫囵扔在了碟子里,一边嚼一边往里间跑,慌里慌张地将盖头盖上,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

    “驸马爷。”

    时间卡得刚刚好,就在她完全咽下栗子酥时,房门被推开,那吱呀的声音,直戳昭兰的心脏。

    不知怎的,她呼吸都急促了,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

    紧张得双手都在不自觉绞着,迟迟没个主意。

    一阵一阵的脚步声就像是踏在了昭兰的心上,让她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今夜是他的洞房花烛夜,纵然他酒量出众,在军中惯是个能喝的,今夜也有些微醺。

    踏进房门伊始,魏泫一眼便瞧见了还未完全静下来的珠帘,轻轻晃动着,有几分调皮。

    俨然是刚被人匆匆拨开过的。

    视线转到桌子上,那上面,一叠栗子酥被吃得有些凌乱,还有一块被咬了一口,可怜兮兮地躺在碟子里,诉说前不久的兵荒马乱。

    下意识联想了一下先前可能会发生的事情,魏泫眼眸弯了弯,被红袍衬得清艳无双的面庞染满了笑意。

    看着坐在喜床上明显有些局促紧张的姑娘,魏泫攒了长长久久的期待尽数溢了出来,那股子兴奋几乎要压抑不住。

    春宵一刻值千金,这一瞬间,魏泫脑中只有这句话,他再不迟疑,将手伸向盖头。

    那双大红的锦靴再次立在昭兰面前,这一次,昭兰看清了那只手,五指修长,瘦长有力,丝毫不是想象中那魏家二郎应该拥有的手。

    盖头被掀起带起一阵轻风拂在昭兰面上,眼前赤色褪去,柔和的光线再次扑面而来。

    昭兰适时顺着那双锦靴向上看,却没有看到预料中模样粗犷魁梧的魏家二郎,而是一个容艳骨清,身姿挺拔的翩翩少年郎。

    虽然此刻他身上不再是平日里的窄袖劲装,而是一身大红宽袖新郎锦袍,但昭兰又怎会认不出眼前人是谁。

    这分明是她见不得光的小情郎!

    本就处在高压下,忽地见了这个意想不到的人,昭兰的脑子如浆糊一般,傻傻地盯了人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直到强烈的好奇心再也压抑不住,昭兰犯傻问了一句话,短短几个字甚至都结结巴巴的。

    “你、你怎么穿着……驸马的衣服?”

    “还、还入驸马的洞房?”

    巨大的冲击下,昭兰晕乎乎的脑袋没有参透一些事情,竟还像个呆瓜一般问些显而易见的问题。

    魏泫居高临下地看着少女的反应,觉得这副傻兮兮的模样十分可爱,毫不客气地上手去捏了。

    “竟还没看出来吗?”

    “平日觉得你挺机灵的,怎么如今倒傻了,我是谁,夫人真的猜不到吗?”

    爱不释手地揉捏着少女柔滑的脸颊肉,魏泫语气挑逗,将天窗打开了。

    红烛明灭间,昭兰犹如醍醐灌顶一般,眼眸顷刻间瞪大了。

    过往一幕幕走马观花一般在昭兰眼前接连晃过,往日聚在心头难解的疑惑也瞬间土崩瓦解,通通都得到了答案。

    “所以,你其实是……魏泫?”

    木着脸,昭兰讷讷问出声,神情微妙,看不出喜怒,呈现一种诡异的乖巧。

    魏泫还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以为昭兰也处在惊喜中还未反应过来,于是好心情地半蹲在昭兰跟前。

    因为身高的缘故,就算是半蹲着,魏泫也没有比坐着的昭兰矮,恰好是跟昭兰平视着。

    这样的姿势,无疑是利于情绪剧烈翻涌的昭兰做一些抚慰自己事情。

    比如,揍人。

    啪……

    巴掌又快又狠地打在脸上,那脆声几乎传遍了整个屋子,也让在外头守着的两个小宫人诧异地回头往里面看了一眼。

    可惜只能看到紧闭的房门。

    两个小丫头对视了一眼,皆不知里头发生了什么,面露疑惑。

    不过很快她们就要知道了。

    喜床边,魏泫直接一个不稳歪倒在铺着锦绣地衣的地上,单手抚上火辣辣的左脸,神色是还未反应过来的懵状。

    他本就没有对新婚妻子设防,更没用料到自己会挨这么一巴掌,哪里能及时防住这一下,全然结结实实地接了。

    这是一个极其狠的巴掌,可以说用了主人十成十的力气,打在脸上,让人半边脸都麻了。

    他人也跟着往右侧倾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毫无平素少年将军的风采。

    初始的呆愣过去后,面上火辣辣的痛意将魏泫的神叫了回来,他僵住了脸,眸中情绪翻涌,为首的便是平生第一次被人掌掴后的怒。

    面色发青地从地上站起,魏泫双眸欲喷火,字几乎是一个一个往外蹦的。

    “你打我?”

    打人不打脸,这仿佛已经成了人与人之间约定俗成的规则,但今夜,魏泫猝不及防领教到了这是何种滋味。

    站起后,他身形高大,将坐在床上本就矮小的昭兰衬得愈发娇小,看着十分弱势。

    那一副盛怒之态,活像是要吃人,若是换了旁人,怕是早就吓得软了腿,赶紧求饶了。

    然昭兰不同,她同样处于盛怒中,且占据着十足的道理,她现在恨不得上去再给人一巴掌,打个对称才好。

    以昭兰目前的状态,怕是战场上最不怕死的战士都不遑多让,哪里会被这个戏耍了她一日又一日,让她深陷痛苦和挣扎中良久的狗东西吓到。

    倏地自床上站起,虽个头矮了对方一截,但那股气势却丝毫不弱,颇有旗鼓相当的意思。

    想来是嫌这狗东西离她太近,昭兰上手便猛推了一把,将人推离了她几步远,才踏下床边脚踏,环着双臂,气势汹汹道:“怎么?你还想打回来?好啊,你尽管来就是,正好何将军还在,你今夜动我一下,我明日便跟着回去,任父皇如何处置我,来啊!”

    昭兰一肚子气正没出发,此刻几欲冲昏她的理智,哪里还知道孰弱孰强,仅凭着一腔热血罢了。

    然就是这样一番不要命的态度,却是镇住了也处在暴怒中的魏泫。

    少女璀璨的眼眸胜过世间最闪耀的灯火,但那里面盛满了几乎要烧尽一切的怒火。

    因为怒极,少女那一双眼眸通红,两颊也如同染了艳丽的胭脂,繁复嫁衣下的胸脯正剧烈起伏着,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弧度,但此刻的魏泫却不敢多看。

    蓦地,他的气势弱了下来,神色变作讪讪的意味。

    很明显,他知道了昭兰动怒的原因,有些后知后觉的心虚和惶恐。

    “怎会,我不是说过,我不打女人,更不会打媳妇的。”

    左半边脸还疼着,但内心驱使着魏泫只敢说这些软话,神色一再窘迫。

    不说还好,这一句话又唤起了昭兰的火气。

    回想那夜的自己有多认真,现在便有多可笑。

    “我说哪里来的二郎,原是魏二郎,你这一个多月倒是春风得意地看着我这出戏,可曾想过我的感受?”

    “我是你手里的猴吗?回回看着我因为你痛苦难言,你是不是非常骄傲,非常自豪,觉得自己特别有本事啊!”

    “你明知道我本就不愿嫁到这,还用假身份让我越陷越深,一边请婚一边引诱我,让我心神大乱,让我痛苦不堪,你安得什么心?”

    气愤之下,昭兰压根不回去克制音量,那一堆堆话如炮弹一般,打在魏泫身上,又透出了房门,让在外头守着的两个小丫头面露惊惶,频频回头,想进又不敢进。

    到了这种程度,她们耳朵不聋,自然听得出来里头是在吵架,但这是公主和驸马的洞房花烛夜,她们两不敢贸贸然闯进去插手。

    如热锅蚂蚁一般在门前转了几圈,两人皆是灵机一动,去寻能插手的人去了。

    而屋内,新婚夫妻间的战斗还在白热化。

    被昭兰这般语气凛凛地质问了一句又一句,魏泫就像是哑巴了,半句也辩解不出,只讷讷说了句:“你起初不是也骗我了,咱两半斤八两。”

    说这番话时,魏泫像是也知道这话不顶用,一副底气不足的模样。

    昭兰气得啐道:“谁跟你半斤八两,就算是你后来没用发现我的身份,我本也打算告诉你的,你倒好,足足从金陵瞒到朔州,愣是一个字都不说,你嘴多严,比死人都严!”

    越骂越起劲,昭兰叉着腰一边转圈一边骂,就像一只正准备斗架的公鸡,下一刻便会冲上来给魏泫一爪子似的。

    理亏使然,魏泫本能地无法反驳,想着只能先将人安抚住,后续再慢慢赔礼道歉。

    毕竟这是新婚夜,这样闹下去不大妙。

    念此,魏泫上前一把将还在转圈的少女搂在怀中,拼命安抚道:“这厢都是我的错,你先冷静一下,咱们坐下来好好说,好不好?”

    一腔怒气正攒着还没释放完,昭兰就被这个狗东西严严实实地抱住了,昭兰气不过,胡乱捶打着,怒喊道:“你这个挨千刀的还敢抱我,你给我松开!”

    男女力量太过悬殊,仅凭着昭兰这般捶打根本挣脱不了,她心一横,张口咬在了对方的胳膊上,逼得人松开了自己。

    “你属狗的啊,咬人那么疼,嘶~”

    魏泫按着自己被咬到的上臂,面色有些扭曲,也有些不可置信。

    昭兰不欲与他争辩,她现在是一点也不想看见这厮,循着眼不见为净的原则,她冲到门口,将两扇门哐地一声打开,对着追过来的魏泫道:“你给我滚出去。”

    眼下的自己,光是看着对方就来气,哪里还能继续同他心平气和待在一处。

    今夜必须有一个滚蛋。

    起先看着昭兰提裙就跑,还以为人要走,魏泫不顾身上两处伤,急吼吼追上来,才知是让自己走的。

    他哪里愿意走,这可是他的洞房花烛夜。

    “别那么无情,今夜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你把我赶出去我怎么办?”

    魏泫都快要不认识此刻的自己了,他觉得如今的自己好似不由他控制,变得卑微又软弱。

    他十八年来何曾这般央求讨好过别人?

    但眼前的姑娘,魏泫真的拿她没用办法了。

    还想哄什么,就听昭兰挖苦他道:“事到如今,还想洞房呢?我看你长得像洞房,告诉你,不可能,赶快给我滚出去,别再磨叽!”

    然这话撂下,眼看着魏泫还是屹然不动的模样,昭兰深知是赶不走他了,深吸了一口气,反笑道:“好哇,看来是赶不走你了,那就我走,你自个待在这洞房花烛夜吧!”

    说罢,昭兰身形像一阵风,倏地一下冲出了房门,艳红的裙袍在夜风中飞扬,姿态决绝又美丽。

    被小宫人着急请来的月娘和芙蓉,一个还身子发虚,一个还需靠人扶着才能走动,刚匆匆忙忙到这,便目睹了这一番场景。

    “殿下?”

    她们二人只听两个小宫人言说殿下和驸马吵得厉害,但不知究竟是何种情况,正满心担忧着,过来便瞧见自家殿下疯了一般地从新房里跑出来,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月娘心都要跳出来了。

    刚要强忍着不适追上去,就看见新房内很快又蹿出来一道红影,动如雷霆之势,直追着殿下去了。

    朦胧的夜色里,只见两团红影一前一后蹿到了院子里,一个比一个快。

    而魏泫那张又急又怒的脸也被月娘两人瞧个正着,两人当即傻了眼。

    月娘知道的少,只辨出这是魏家军一同过来的那个不安分的小将,正满心疑惑着,忽闻身旁的芙蓉冷不丁咬牙切齿来了句:“太可恶了!”

    作为从始至终跟在殿下身边的近侍忠仆,芙蓉自一瞧见驸马爷的面容,作为旁观者,她只迷糊了一瞬,很快便将事情捋顺了。

    芙蓉自然是站在主子这一边的,知道了驸马爷做了什么好事,一个没忍住嘀咕了出来。

    月娘见芙蓉这副明显是知道什么的反应,倒是想问些,但此刻说这些太不合适宜,她的重心全在满院子疯跑的殿下身上。

    两人很想同驸马爷一样去追殿下,但一病一残的,心有余而力不足。

    只能在原地急得团团转,外加时不时呼唤一声了。

    将军府新修的院子很大,一改平日朴素的作风,颇有金陵富丽精巧的意味。

    昭兰也没料到这院子不小,跑了一阵也没摸到院门在哪,听着后面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慌不择路地提裙乱跑,钻到了假山群里。

    男女体力悬殊摆在那,加上魏泫又是个武人,昭兰自知跑不过,但胜在她身姿灵活,靠着假山地势的优势,在那里左蹿右蹿,硬是让魏泫好半晌没抓着。

    “元昭兰,我不该说你属狗,你应该属猴,这么会蹿,别闹了,我们回屋说去!”

    若是白日,定是能瞧见魏泫的脸色一阵红一阵黑,一半是气得,一半是窘的。

    这丫头倒是能跑,以前还真是没看出来。

    魏泫有些气喘,但并不是累的,而是因为久久抓不到人恼的。

    再这样下去,怕是一大家子都要看他的笑话了。

    但偏偏他还不能将人怎样,只能继续陪着在这一簇假山里玩猫捉老鼠一样的游戏。

    “休想,我今儿就要回去,才不跟你过日子,你自己过吧!”

    跑了那么许久,昭兰早已气喘吁吁,但还是倔强地说话气他,不过身体的疲惫已经让她开始扶腰了。

    最终,为魏泫实在忍不下去,用了个小石子将人给绊住,趁机将累得像条狗的昭兰一把从后面抱住了。

    “放开我,你个大骗子!”

    被这个狗东西逮到,昭兰就像是一个被网住的鱼,还在尽力扑腾着,经过这么一番折腾,那冠子也歪了,松松地挂在发髻上,眼看着就要掉。

    魏泫不顾怀中人扭得像麻花一般的身子,死死抱着不撒手,在昭兰耳边又气又笑地点评了一句。

    “你真是比过年的猪都难抓!”

    本就已经很不高兴了,还被对方这样说,昭兰都想回头给他一拳头。

    但魏泫不会给她这个机会,避免人钻了空子再跑,他手上一使力便将人翻转过来扛到了肩上,任昭兰怎么捶打拧他也不理,大步往新房内走。

    被头朝下扛着,昭兰一时气血都涌到了头顶,让她短暂地停歇了几息,紧接着又继续骂。

    留在院子里的下人纷纷低着头不敢看,只有月娘和芙蓉焦灼地看着,但也不好下手阻拦。

    如今人家是名正言顺的驸马了,她们又怎敢说三道四,只在魏泫经过时欲言又止。

    继脸、胳膊遭受荼毒后,魏泫腰也被锲而不舍地拧着,不过是他强忍着,才没在外人前失态。

    进了屋子,用腿将房门带上,魏泫可算是松了口气。

    宾客已然全部归家,偌大的将军府只剩下自家人,新婚院子的动静,已经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其中魏大将军魏戍和魏家小妹魏湘也在列。

    父女两在一块,听到新婚院子的动静,魏湘率先产生了好奇心,等辨别到貌似是在争执吵架后,魏湘便想去探探发生了什么,自己能不能帮上忙。

    “二兄同嫂嫂似乎发生了些不愉快,我去瞧瞧。”

    刚说完话,还没迈开腿,就被父亲拦住了,魏湘诧异地看着父亲,万分不解。

    魏戍听着新婚院子的闹腾劲,竟有些幸灾乐祸,边笑边叹道:“别去,是你二兄干了缺德事惹了你嫂嫂,你过去也没用,让你二兄自己受着吧。”

    闻此,魏湘歇了心思,乖乖回自己院子里,不过路过二兄和嫂嫂的院子时,她还是很好奇二兄到底干了什么缺德事。

    但父亲捂得严严实实,并不打算跟她这个小丫头说,真讨厌。

    ……

    被扛进屋子里,昭兰也挣扎得更厉害了,两条腿乱踢着,就想着哪一脚能踢死他。

    显然,昭兰这个举动扰到了魏泫,就像是按着一条乱蹦跶的大鱼,想着反正是内室,便不客气一巴掌打了上去。

    “你安生些。”

    有些无奈,魏泫低声轻哄道。

    然昭兰全然不领情,被这么偷袭了一下,还是这个地方,她哽了半晌。

    “你个不要脸的,居然敢打我屁股,我告诉你,你完蛋了!”

    被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拍在屁股上,昭兰又羞又气,反应过来,继续叫骂着。

    魏泫也不在意,将人掀在了床上,刚想跟着上去哄哄,就被昭兰反应迅速地一脚踢过来,他这回动作还算敏捷,避开了去,但也远离了床。

    “新婚夜的,你想谋杀亲夫?”

    感受到那一脚的凌厉,魏泫心有余悸道。

    昭兰趁机坐了起来,眼尖的她看到新房角落里有一放置刀剑的架子,上面还有几把看着便凛冽不凡的刀剑,她一声不吭跑到那,呛得一声拔出了其中一把剑。

    剑身雪亮,可清晰映出持剑人的面容,可见是主人勤照料着的。

    魏泫瞧她怕跑得方向不是朝着门口,便以为昭兰不过是想离他远些,就放松了警惕,哪知是要拔他的剑,剑出鞘的那一刻,听着那清亮好听的声,魏泫心都跟着狂跳了几下。

    刀剑很危险,对于不会用的姑娘家,一不小心就会伤到自己。

    看着昭兰拿着剑,他心都跟着高悬着。

    “刀剑伤人,快放下。”

    若是对上的是同样懂剑术的武人,魏泫自然敢上去夺剑,但换成对刀剑一窍不通的姑娘,还是自己的新婚夫人,魏泫便不大敢冒险了。

    万一对方因为自己太过紧张而手足无措割到了自己,那才最是不妙。

    魏泫试图用温和的言语去劝说,但这对于气头上的昭兰没用。

    今日,昭兰的愿望便是,将这个狗东西赶出去,看不见最好。

    拿着手中锋利雪亮的长剑,昭兰勇气倍增,雄赳赳气昂昂地指着魏泫,眉目刚烈。

    “我说了,我今夜不想看见你,你给我滚出去,要不然我就用这把剑扎死你!”

    昭兰觉得对方大抵是怕了自己手中这把剑,也跟着她的动作连连后退着,看模样十足听话。

    昭兰便这般将人往门口逼,丝毫不退让。

    魏泫终究是妥协了。

    到底是他这回惹恼了她,她的反应太烈,他若是强来,怕是会弄巧成拙。

    怕是只能顺着她的意思来了。

    就是可惜了他的洞房花烛夜,他连口肉汤都没喝上。

    念此,魏泫忽地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懊恼,反思起当初的自己来。

    若是没有那场恶作剧,此刻自己应当正享受着那些军汉们口中犹如飞升成仙一般的快活了吧?

    然眼下是少女眉目刚烈地持剑指着他,那眉眼间的愤怒,哪里有往昔的欢喜和恋慕?

    一股巨大的落差笼罩着魏泫,让他心中生了一种近乎于让他羞耻的委屈。

    “好,我出去便是,你……放下剑。”

    说着,他打开房门,闪身站在了外头,灯火的暖意被月的冷光替代,显得人满身孤寂落寞。

    昭兰举剑的手跟着一颤,差点被对方这个莫名可怜的模样动摇了心神。

    不过想起往昔他捉弄自己,看热闹的行径,昭兰心又硬了几分,一直将人逼退到了台阶下,才机敏地回头将房门阖上,门闩挂上,甚至还特地跑过去将窗子也关上,才安下心来。

    身子变得无力,顺着门板滑落,跌坐在地上。

    长剑被卸了力的昭兰扔到了地上,发出不小的声响,魏泫再度跃上台阶,靠着门,试图隔着门哄人。

    堂而皇之被新婚妻子赶出来,还当着下人的面,魏泫面皮火辣辣的,然偏生又没有能遮掩的法子,一时间尴尬无比。

    “你别气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用这个损招戏弄你,我已经知道不对了,你消消气,让我进去吧。”

    事到如今,魏泫还不放弃,又在外头劈里啪啦说了一通,但换来的只有昭兰冷漠的一声滚。

    次数多了,他难免灰心,又急又气地在外头转了好几圈,想出了这个院子,但也知道丢人,干脆脚步一转,往偏房去了。

    临去偏房前,魏泫瞧见一直在门口候着的月娘和芙蓉,先是心虚几息,然后便强撑着男主人的尊严,吩咐了一声“进去服侍你们公主”,便浑身不自在地走了。

    第38章

    在这一来一回的空档,月娘已经在芙蓉这小丫头嘴里将事情大概了解了,一时神色有些难言。

    “你怎的不早说这事,害我被蒙在鼓里这样久!”

    本想多骂这小丫头几句,然又发现结果似乎也没差多少,只是显得驸马爷更恶劣了,便先将这事搁在一边,欲进屋瞧瞧殿下。

    也是被先前殿下激烈的反应吓到,月娘怕刺激到人,万分轻柔地敲了敲房门。

    “殿下~”

    扶着腿脚还未利索的芙蓉,两人四目紧盯着房门,试探着喊了一声。

    出乎意料的,里面很快有了回应。

    “月娘?”

    先前的情绪太过激动,导致昭兰没有注意到有旁人,如今冷不丁听见月娘的声音,昭兰翻涌的内心瞬间平复了大半,甚至于很是惊喜。

    “是我,殿下,快开门。”

    月娘自然是想进去照看一下殿下的,毕竟先前的殿下看起来那样不好。

    昭兰刚兴冲冲地想打开门,但下一刻就怕那挨千刀的进来,于是留了个心眼,多问了一句。

    “他不在附近吧?”

    这个他是谁,自不用言说,月娘都是懂的。

    “不在不在,驸马爷去偏房休息了,就只有我和芙蓉两个。”

    听到这个保证,昭兰才放下心,将门开了个缝,先是向外探头看了一眼,见真的只月娘和芙蓉两人,才彻底将门打开。

    “快进来。”

    生怕那挨千刀的突然出现钻进来,昭兰放月娘两人进来后,火速将门闩插上了。

    一见着亲近的两人,昭兰再绷不住情绪,抱着两人就呜呜哭了一阵。

    并不是绝对的悲伤或者是愤怒,亦或者是还藏着一丝若隐若现难以察觉的欢喜,其中掺杂的情绪太多,昭兰一时也不知自己为何能哭得那般委屈,但就是想哭。

    月娘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抱着哭得伤心的姑娘安慰着。

    芙蓉在一旁,赶忙掏出帕子,手忙脚乱地给昭兰擦眼泪,看模样十分生涩。

    只因殿下自小到大都不是个爱哭的,少有需要她干这个的时候。

    两人都默契地没用吭声,任由昭兰纵情掉着眼泪。

    偏房处,自打昭兰开了房门让月娘二人进去,魏泫便冒了个头,本想听听昭兰会说什么话。

    他本以为还是些痛斥他的话语,都做好了心理准备,然没想到是这副情景。

    隔着老远,魏泫听着少女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声,他心脏越发紧缩着,半点都听不得。

    此刻的他好想将人抱在怀里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哄,奈何屋子都进不去,他只能急得在偏房里又转了几圈。

    人总是要为自己所犯的错误付出代价的。

    看着自己一身艳红的新郎袍在偏房里兜圈子,魏泫便忍不住叹气。

    早知道就不逗人了,便不会落到如今的田地了。

    自嘲地笑了笑,魏泫连喜袍都没管,径直和衣躺到了偏房冷冰冰的床上,想着明日该如何让人不赶自己。

    然辗转反侧间,魏泫想起明日按着风俗,还要去前堂拜见父亲,自己如今这个丢人现眼的模样,还能领着新妇出去给人看吗?

    想到这,魏泫更睡不着了。

    新房里,昭兰哭够了,从月娘怀中起身,目光在两人身上打转了片刻,突然想起些什么,担忧道:“月娘你的身子如何了?还有芙蓉,你的脚……”

    从情绪中挣脱出来,昭兰想起两人拜堂前还一个赛一个的不好,如今跑到她这里照看她,她真是过意不去。

    月娘闻言,也出乎意料地愣了一下,自我感受了一下,神色紧跟着诧异道:“也是奇了,这会子忽然就不难受了,许是被殿下的事分了神,一时忘了难受了。”

    说着,月娘还笑了,再看不出一点难受。

    芙蓉也不在意地解释道:“婢子的伤也好了大半了,如今不过不太利索,医官说不是什么严重的,想必过一夜便好了,殿下自不用担心。”

    今夜昭兰耗了太多力气,与两个亲近的知心人再次痛骂了那个挨千刀的后,很快便被疲乏包裹了。

    草草洗漱卸妆,将头上沉沉的冠子摘下来,昭兰将床上那些硌人的吉利干果都拂了去,昭兰才挨上床。

    这一夜昭兰好似许久才睡着,又好似转眼便睡着了,就连昭兰自己也不清楚。

    这一夜昭兰睡得尤为踏实,简直是这一月来她睡得最好的一次,心头盘旋着的大半压力都随着今夜恍然间褪去,昭兰浑身莫名轻松了许多。

    梦里的她过得极为爽快,挥舞着小皮鞭,将胆敢欺骗捉弄她的罪魁祸首打得嗷嗷直叫。

    ……

    翌日清晨,昭兰是被热醒的。

    挑开帐子,迷迷糊糊间瞧见冰桶上已经瞧不见冰了,大概是化了个干净。

    今日是新婚头一日,无论是按着哪里的风俗新妇都应该去前堂拜见尊长,露个面。

    她跟魏泫的恩怨是一码事,然同魏大将军却未曾有什么龃龉,若新婚头一日就凭着天家公主的身份甩脸子不露面,那多少有些失礼。

    犬子有错,然虎父又无错,昭兰不好去落人家的面子。

    她跟魏泫这事,便放在私下里吧。

    这样想着,昭兰没了睡意,懒懒地朝外叫了一声。

    月娘服侍了殿下多年,是深知昭兰习性的,早早便将盥洗用品备好了,只待传唤。

    不过随之而来的还有个不速之客。

    月娘和芙蓉瞧见偏房钻出来的驸马爷,面上虽挂着笑,但隐约间也能看出有些勉强。

    两人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

    这事属于殿下和驸马爷的私事,还是让殿下亲自来裁决吧。

    她们不好越俎代庖,且看殿下待会允不允他出现在屋里了。

    房门嘎吱一声轻响,天光顺着那越来越大的空隙投了进来,撒下一地灿金。

    昭兰慢吞吞从床上坐起,听着外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隔着薄薄的纱帐抬眼看去。

    除却那几道纤细的女子身影外,额外还有一道属于男子的挺拔身影,像做贼一样,偷摸跟在后头进来了。

    这道偷摸的身影是谁自不用说。

    能踏入这里,还能被月娘等人默许的,便只有那个挨千刀的了。

    经过一夜的沉淀,昭兰情绪和缓多了,不至于一见到这厮就要发疯。

    隔着帐子,魏泫好似察觉到了昭兰在看他,搔了搔面皮,话语磕磕绊绊的。

    “我来换个衣裳。”

    魏泫这理由倒也不牵强,他随身一应物品确实都在这,昨夜的新郎袍还在身上穿着,他总不能这样出门见人。

    有些扭捏地往内室踏了几步,见昭兰没用吭声,魏泫仿佛得了恩赦,手脚并用地去换衣了。

    昭兰带来的宫人都是侍候昭兰的,况且谁敢去侍候驸马爷,瞧着那也没有等着人侍候的模样。

    今早因为是热醒的,昭兰身上总有些粘腻不适,便没有急着穿衣,欲先浴身。

    芙蓉的脚踝果然像昨夜说得那般,好的很快,今早走起路来也不耽搁了。

    捧着干净衣裳便跟着昭兰往浴房里进了。

    水房一直备着热水,见殿下要水,手脚麻利地备好了。

    将军府倒也阔气,浴房里专门修了个池子,正冒着热气,蒸腾得晨起的昭兰骨头都发软。

    泡进热腾腾的水中,昭兰舒服地叹了一口气,胸中郁气也一扫而空。

    事已至此,她左右都要来朔州,改变不了。

    这事气归气,然至少还有一点能安慰到她,便是夫婿是个入眼的。

    尽管眼下正气着,也不能否认这一点。

    但她还没打算原谅这个狗东西,愚弄了她还想简简单单揭过去,门都没有。

    穿里衣的时候,芙蓉看着殿下喜怒不辨的脸,好奇地打探道:“殿下要原谅驸马爷吗?”

    看着比昨夜平和百倍的殿下,芙蓉想知道殿下心中在想什么。

    就这么轻易原谅驸马爷了?

    那也太便宜他了。

    “哼,怎么可能,那太便宜他了,只是我暂时没想好法子,也不想搭理他罢了。”

    人可以偶尔发疯,但不能天天发疯。

    要不然别说旁人怎么看她,她自己也精力不济。

    但一时半会又想不到好法子整治对方,昭兰便打算先晾着,容她消消气先。

    穿好里衣出去的时候,果不其然这厮还在屋里赖着,已经换了一身绯红色的锦袍,坐在外间用来吃饭的四方桌上了。

    显然,他打着同她一道用早饭的主意。

    昭兰有心晾着他,慢悠悠地穿戴衣饰,洗漱梳妆,故意磨人一般,比平素慢了一倍。

    等昭兰打扮得光鲜亮丽从里间出来,明显看出人急了,甚至是焦躁地用指节敲起了桌子,一下接着一下,杂乱无章。

    看见昭兰的那一刻,少年眼眸肉眼可见地一亮,起身便要来迎她。

    昭兰就像是没见到他这个人似的,目光轻飘飘地就从他身上掠过了,比曾经在曲江池边上还要无视他。

    越过魏泫,昭兰落座,对着月娘淡声道:“传饭吧。”

    就好像那一个大活人不存在,一个眼神都吝啬给出去。

    魏泫讪笑着试探着坐下,见昭兰没赶他,悬着的心立即放下了。

    仿佛昭兰应允他留下给了他莫大的勇气,魏泫舔着脸凑上来,毫无水平地搭着话。

    “夫人今日的妆容甚是好看,衬得夫人愈发娇艳美丽,不愧是大周第一美人。”

    魏泫记得,这姑娘最喜欢自己夸赞她,本想着对于自己这番话,好歹有个反应才是,但他竟连一个眼神也未收到,甚至还在昭兰的嘴角看到了一丝轻嘲。

    正纳闷着,魏泫听到小丫头芙蓉故意道:“回驸马爷的话,殿下今日未上妆。”

    这几个字一出来,魏泫又是尴尬地挠了挠头,觉得自己需要练一练眼力了。

    奇怪,明明瞧着像是上了妆的。

    说话的空档,早饭被呈了上来,那盘盘盏盏的,花样精致又繁多,一瞧便是金陵厨子做出来的,也是魏泫在金陵常吃的。

    说实话,他不大习惯金陵菜,味道淡不够有滋味不说,有的还带着甜腻腻的味道。

    比如他的新婚妻子正在吃的汤包,总有些甜滋滋的,他压根吃不惯。

    满桌子大半都不是他喜欢吃的,但此刻的魏泫不敢吭声,只默默低头大口吃着。

    只不过时常偷瞄她,还以为自己很隐蔽,昭兰都不想理他。

    明明就是个自己一只手就能奈何的姑娘家,然魏泫看着那张沉静如水的面颊,愣是不敢造次。

    魏泫第一次觉得自己竟会有一天这样没出息,没出息到他面皮都在隐隐发烫。

    好不容易将这顿早饭凑合完了,眼看着时候也不早了,魏泫心里的小人急得团团转,思索着该怎么让被自己狠狠得罪的新婚妻子随他去拜见父亲。

    残羹剩饭被撤下,昭兰漱口净手后一副要出门的架势,魏泫心一提,马不停蹄凑过去。

    “去哪儿?”

    心中带着一点小小的期盼,但又不敢确定,语气也小心翼翼的。

    被昭兰瞪了一眼,魏泫没敢伸手去碰,抬起又垂落的手莫名尴尬。

    “去该去的地方。”

    昭兰都不大想搭理他,但瞅着对方一脸不值钱的丢人样,昭兰还是睬了他,就是语气不大好,冷得像是寒冬腊月的风,吹得魏泫心拔凉。

    不过这是一个喜人的开端,至少愿意搭理自己了。

    知道昭兰要去哪,魏泫屁颠屁颠跟上了,尽管一路上昭兰并不多瞧他一眼。

    期间,魏泫大着胆子去牵昭兰垂在身侧的手,刚挨上,还没来得及笑,就狠狠挨了一巴掌。

    那声脆响,后面跟着的侍婢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们哪里敢抬头去看殿下和驸马爷的热闹,但低头偷笑还是敢的。

    先不说芙蓉那百般忍耐都压不下的笑,就连一向稳重的月娘都压不住嘴角的抽搐,险些笑出来。

    当着那么多下人的面,魏泫面上差点没挂住,捂着被拍红的手背就老实了。

    因着很快到了前堂,魏泫便再没有作什么妖,只是神色明显有些僵硬。

    前堂出乎昭兰意料地清净,除了一对老仆外,便只有公公魏大将军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太过于清净了。

    但转念想想,魏家本就人丁单薄,公公便是独生子,膝下也只有两子一女,其中长子还在三年前于沙场战死,如今只剩下自己这挨千刀的驸马一个小子,家里自然清净。

    想着想着,昭兰很是同情公公,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滋味最是不好受。

    想必也是等了一会,昭兰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看向她。

    尤其是那个扎双髻的小姑娘,眼睛都亮晶晶的,看着期待又欢喜。

    见昭兰过来,魏大将军想要起身,还想像以往那样向她见礼,可今日不同,是新妇拜舅姑的日子,昭兰哪里好再摆架子。

    忙制止了魏戍,昭兰微笑着道:“父亲不必多礼,如今我不单单是大周公主了,也是你家的新妇,今日若是父亲给我行礼,岂不是乱了套?”

    昭兰声音柔和清亮,看着心情倒是不错,一点也不像是昨夜闹腾过的姑娘。

    魏戍眼底滑过一丝异色,但到底是没多嘴问这等小儿女私事,只笑呵呵地停了礼,趁机偷偷去看儿子一眼。

    却发现,儿子像是个贼,正目不转睛盯着人家,眼都不眨一下。

    将昨夜联系了一下,魏戍也知道原因,铁定是这小子没得媳妇的好脸,眼下稀罕上了。

    自己造的孽便要自己来受,魏戍可不会可怜他。

    喜气洋洋地接过儿媳妇奉的茶,吃了一大口,魏戍神色和蔼道:“我知殿下远嫁辛苦,然既来了我家,自不会怠慢殿下,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殿下也瞧见了,咱们家人少,也没什么规矩,殿下随心便好,还有……”

    “这小子是个性子顽劣讨打的,日后若是欺负了殿下,殿下尽管打骂,他若是敢还手欺负殿下,尽管来我这里说,自会为公主做主。”

    魏戍这番话可谓是将魏泫架在了火上,也让昭兰笑意加深。

    公公果然是个明事理的,一句话可让她太舒心了。

    然魏泫这边,便不大畅快了,本就气色不佳的脸愈发黑沉了。

    他虽本就不对姑娘动手,尤其这姑娘还是他媳妇,但被自家老子撩下这句话,魏泫有些难受。

    他好像那个捡来的。

    然余光瞥见少女浅笑盈盈的脸,魏泫又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了。

    随便了,反正他本来就不怕这个。

    想开了,魏泫又去盯着人,没办法,现在的他,连往昔最是容易得到的笑脸都得不到,只能瞧着她对着旁人笑。

    尽管这个旁人是他的家人。

    “嫂嫂……”

    昭兰敬完茶,心情正舒畅着,就听到一旁传来一道怯生生的话语。

    昭兰扭头,目光落在那个小姑娘身上,心中多少是有些意外的。

    这挨千刀的那副脾性,妹妹竟是个文静柔婉的。

    可以说是截然不同的模样。

    昭兰本以为将门虎女应当是风风火火、鲜活飞扬的,就如同那个挨千刀的一样。

    如今一看却是她想岔了,不仅不是,还怯生生地惹人怜爱。

    昭兰能在小姑娘眼中看出一点忐忑和紧张,像是自己会吃人一般。

    谁会不喜欢温软地像一团水的可爱姑娘?反正昭兰挺喜欢的。

    她虽不知为何这小姑子见她那样紧张,但她还是会安抚人的,亲昵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顶,温声道:“你就是魏湘吧,小模样长得真可爱,不似你兄长。”

    上来便是一夸一贬,让魏泫又是一阵不是滋味。

    要不是场合时机不对,魏泫真想上去跟她理论一番,当初是谁一眼瞧中了他,不要命地从画舫跳下来都得追他,如今好了,他成讨人厌的了。

    气不过,但一个字也不能往外蹦,魏泫十分憋屈。

    魏湘看看眼前美若天仙的嫂子,又看看被嘲讽的兄长,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一下,魏湘心中那点子不安消散了。

    嫂嫂是个温柔可亲的,也就是二兄做了缺德事惹了她才让嫂嫂冷待他。

    是二兄活该。

    本来,昨夜听到了新婚院子里的动静,魏湘生怕这个公主嫂嫂因为二兄迁怒与她与父亲,闹得家宅不宁,自己也失去一个能作伴的漂亮嫂嫂。

    家里就她一个姑娘,这些年也挺无聊的,她早就期盼嫂嫂过门了。

    如今见嫂嫂人这般好,魏湘欢喜极了,也不管自家兄长被贬了,忙掏出她早早准备好的礼物奉上去。

    “这是我亲手给嫂嫂制的香囊,里面是可以安神的药草,嫂嫂初来边境定然不习惯也睡不大安稳,将这个挂在床头,会十分有效。”

    十几岁的魏湘很喜欢钻研些香料和草药,这是她遍寻古籍配出来的安神香,效果显著,送于初来乍到的嫂嫂正好。

    小姑娘心思巧,手艺也不错,锦囊做的精致细密,上面的兰花栩栩如生,昭兰十分喜欢。

    虽说经过了昨夜证实,她的睡眠质量极好,但昭兰也不想辜负小姑子的一片心意,佯装十分需要地接了过来。

    “多谢小姑子了,我很喜欢这个礼物。”

    想着小姑子是她的晚辈,自己也得回个礼才是,心思从手腕转到颈项再到发髻上,发现她这几样东西都不是十二岁小姑娘可以戴得上的,最后只能将心思活络在了腰间玉珏上。

    取下腰间的白玉莲花玉珏,硬是将其塞到了小姑子手里,道:“这是我作为嫂嫂的心意,小姑子可千万要收下,要不然可是不给我面子。”

    魏湘见玉珏贵重,不是她一个香囊能比的,本不想要,但被昭兰这么一说,也只能接了。

    “嫂嫂既如此说,那我便收下了。”

    “还有,嫂嫂可以唤我阿湘,家里人都是那么唤我的。”

    小姑娘笑得眼儿弯弯,像是小月牙,昭兰极是喜欢,也跟着笑,应道:“好的,阿湘。”

    昭兰是家中最小的姑娘,下头只有弟弟没有妹妹,对这种感觉是既陌生又喜欢,觉得新鲜极了。

    魏戍在上首,一瞧女儿送了礼物给儿媳妇,一拍脑袋也记起了自己也给儿媳妇备了见面礼。

    忙将自己那一匣子金饼压着的地契和铺子送了出去道:“我这一个军汉,也不知殿下这等女儿家喜欢什么,便送得直白些,这些殿下拿去,讨个舒心就是。”

    纵使昭兰想过公公可能不会有什么巧思,但见送的是这些简单粗暴的黄白田铺,还是忍不住惊叹。

    然昭兰也理解,笑眯眯地接了过来,告了声谢。

    公公是长辈,昭兰自不需回礼。

    正堂中,看着言笑晏晏的三人,魏泫忽地有种自己是外人的感觉。

    第39章

    魏泫死死盯着小妹手里那块从昭兰腰间解下来的玉珏,心中不住冒着酸水。

    他好像还未曾得到过对方如此私人的物件,倒先让这小丫头得到了。

    嫉妒在这一刻有了具象。

    回去的时候,魏泫仍不死心地想让昭兰搭理自己,脑筋转得飞快寻着话题。

    但无一例外都被昭兰冷漠以待,要么不理会,要么就粗暴地来一句闭嘴,让魏泫一点进展都看不到。

    明明先前在前堂那里还笑盈盈的,一出来便又成冰疙瘩了。

    冷飕飕地吹得他心寒。

    回想往昔,她是什么样的性子,自己又是什么样的性子,魏泫实在不堪忍受这般天差地别的对待。

    “夫人当真要一辈子不理我吗?”

    快速追上人,魏泫挡在昭兰面前,神色冷沉中又带着些倔强。

    他用着那张昭兰最喜欢的脸,操着这股带着委屈可怜的嗓音,满脸倔强地盯着昭兰,饶是昭兰眼下如此冷硬的心肠,心也不由得颤了几息。

    尤其是那句夫人,让她有片刻怔忪,片刻怦然。

    昭兰无法不承认,她心底仍是满怀情愫,对着眼前的少年。

    但先前的种种,昭兰可不会同他一笔勾销,不仅不会,还要让他知道耍弄她的后果!

    然短短的时间内,昭兰还想不出好法子整治他。

    虽然像昨夜那般很爽快,但她总不能夜夜如此癫狂,先不提旁人怎么看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疯癫了。

    “好狗不挡道,让开。”

    照着他胸膛推了一把,没撼动,昭兰气得骂了句。

    被骂成狗,魏泫也气得不轻,然对上昭兰,他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你非要如此吗?”

    魏泫从未如此无力过,就如同眼睁睁地看着开战了,他身前却隔着一条滚滚江河,始终跨不过去。

    情绪难免低落,魏泫抿唇瞧着昭兰,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昭兰见他这样子,竟觉得有些好笑,面上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明知故问,还有,我如今看见你就来气,你离我远些。”

    将新婚夫妻这场不愉快瞧在眼里,跟在后头的婢女和婆子大气都不敢喘,更不敢将看戏的神色露出来,生怕受了窝囊气的驸马一个不顺眼拿她们开涮。

    可能也许殿下会保护她们,但她们依旧不想冒这个险。

    眼见殿下又狠狠怼了驸马爷一句,驸马爷气得面色通红,然始终落于下风。

    她们不是林姑姑和芙蓉姐姐,压根不知殿下和驸马爷怎就结了梁子,昨夜还闹得那么凶。

    她们这些做奴仆的,跟着主子来到了朔州,同主子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原本她们还有些担忧,毕竟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然眼下看着委实是她们杞人忧天了。

    驸马爷哪里敢呛声,殿下稳占上风才是。

    眼下父子两不久前才将匈奴料理好,其余诸国见状,也比往年安分多了,边境线附近的互市也增添了不少,朔州百姓与其余诸国贸易往来也热闹了数倍。

    本来近期就不算忙碌,如今又摊上魏泫新婚,魏戍给儿子放了好些婚假,足足按着金陵的十日规矩来的。

    之前魏泫还是很满意这十日的婚嫁的,现在不同了,他捏着这十日却不知怎么过了。

    看着昭兰远去的决绝背影,魏泫知道自己目前正讨嫌,也歇了跟上去的心思,在原地生了许久的闷气。

    想着回去自己也不被待见,心情不大畅快的魏泫干脆出去跑马了。

    而这厢,站在院子前,昭兰注意到了上头的题字。

    芷兰院。

    如出一辙的名字,结合着与芷兰殿大差不差的布局,昭兰承认,确实是用了心思的。

    至于他是怎么得知芷兰殿的布局,这还用猜,定是父皇卖了她。

    怨不得临行前说得那么神秘,原来应在这。

    嗤笑了一声,昭兰神色淡淡的,看着一点也没受用。

    ……

    暮色时分,魏泫跑完马,大汗淋漓地归来,远远就听到自个院子里欢声笑语一片,尤其是有道鲜活清亮的笑声,魏泫尤其熟悉。

    察觉到昭兰的心情很好,魏泫觉得这是一个能钻空子的时机。

    人心情好,话就好说多了。

    念此,魏泫踏着轻快的步子进了院子。

    然事情不是他想得那般纯粹美好,只一瞧见里头的荒唐情景,魏泫压了一日的气便蹭蹭往上蹿,拉着一张驴脸就过来了。

    平坦的庭院空地中,那个让他又气又爱的姑娘正眼蒙红绸在和婢女们玩捉人的游戏。

    这本没什么,但里面夹杂了几个年轻俊俏的白衣郎君性质便不同了。

    像是时刻有针在扎他的眼睛。

    元昭兰喜欢模样俊俏的,这一点魏泫一直都知道,要不然当初也不会在曲江池上被他一眼迷倒。

    但他绝不允许她挨其他俊俏郎君的边,尤其是都嫁了他,更是想都别想!

    怒火几乎转化为实质,要是手里有跑马时的长弓,魏泫恨不得将那几个狐媚惑主的小子射成刺猬。

    一刻也不能忍,魏泫就像一头牛,横冲直撞地就冲进了游戏圈里。

    魏泫来得太突然,加上这等游戏中本就步伐杂乱,看不见的昭兰自然没察觉到异常,反而因为魏泫的脚步声有些明显以为自己终于要逮到人了。

    “我可是都听到了,是谁的脚步声那么重,我来了~”

    被即将抓到人的兴奋冲昏头脑,昭兰压根没察觉到那道脚步声是冲着她来的,顺顺利利地挨到了人,一把抱住了来人的腰身。

    此次被捉的人里虽然有两个郎君,但其余七八个都是婢女,昭兰觉得自己能逮得到那两个行动灵活的小郎君的概率很低,便行径大胆了些。

    甫一抱住人,双臂环住的腰身虽窄瘦但柔韧有劲,不像是姑娘家的。

    这么巧,自己就真逮到了小郎君?

    “抓到了!”

    她兴奋地大喊了一声,昭兰刚想咧开嘴笑,就听到头顶上方传来少年阴恻恻的话语。

    而四周也寂静地吓人。

    “元昭兰,你真是长本事了,若不是我过来,你想抱哪个?”

    酸气冲天而起,在场的所有人都好似闻到了,所有婢女都老实地站着,也不敢凑过去。

    那两个白衣郎君直接就跪倒在地,脸色发白了。

    尽管他们知道殿下跟他们并没有什么,只不过是恰好殿下想听曲,把身为乐师的他们叫过来弹奏,又恰好殿下突然想玩这个,觉得婢女人数不大够,便拉上了他们二人凑数。

    纵然还清清白白的,但对上气势汹汹而来的驸马,两人还是天然地惊惧,有种没来由的心虚和害怕。

    在魏泫出声后,昭兰也终于反应了过来,立即就想将环在魏泫腰间的双臂抽回来,摘下自己眼上的绸布,然后按着先前的姿态再骂他几句。

    这个时段,昭兰觉得骂他会让自己开怀许多。

    但设想很好,没防住对方也是个有心眼子的,直接按住了她的两条胳膊,使她不能离去,只能紧紧贴在他胸前,被辖制得紧紧的。

    昭兰久违地听到了对方强有力的心跳,隔着衣裳牵动着自己的心也跟着跳。

    昭兰脸都气红了,但仍拿他没办法。

    一个身强力壮的武人,想要扣住她这样一个姑娘,简直是轻而易举。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也不嫌丢人,快给我松开!”

    尽管瞧不见,昭兰也知周围定然都在瞧二人这场闹剧,她真佩服魏泫这脸皮。

    然魏泫好似寻到了好玩的,愣是不撒手,急得昭兰故技重施,张口就要咬他的胳膊。

    这回魏泫惊醒了许多,立即撒开了手。

    这丫头是个铁齿铜牙,上回的感觉魏泫记忆犹深,他可不想再领教了。

    得了自由的昭兰立即撤下了红绸布,连退了好几步,像是避着什么洪水猛兽。

    这又让魏泫感慨恍如隔世。

    兴许是怕了魏泫,生怕他再做出什么过火的举动,昭兰只骂了他一句不要脸便匆匆往屋里赶。

    魏泫见状,也快步跟了上去。

    芙蓉见主子回去,也忙带着其余婢女跟上,只是临走前让那两个如蒙大赦的乐师也回去了。

    此刻正是用夕食的时候,昭兰吩咐传饭,也不管紧随而来的魏泫,开始洗手净面,将在外头扑上来的灰尘洗涤而去。

    正值盛夏,天气热得厉害,昭兰也只是见太阳落山了才露头出来玩了一会。

    再看这个挨千刀的,不知今日野到了哪里,一头一脸都是即将干涸的汗。

    方才抱着他的时候,便是一股扑面而来的、夹杂着些许汗味的浓烈男子气息,昭兰当时心都跟着晃了几下。

    “一身的汗臭味,难闻死了,也不知去干什么缺德事了,离我远些,真是的!”

    本就是生气的时段,昭兰嫌弃起人来也不掩饰,一顿夹枪带棒的,听得魏泫直蹙眉。

    他可太羡慕当初在金陵的自己了,永远得到的都是殷切爱慕的好脸,不似现在,嫌弃他跟嫌弃狗似的。

    但刚跑完马,一身汗回来的魏泫确实狡辩不了什么,只能受着这些话。

    姑娘家确实是爱洁的,就连他十二岁的妹妹都讲究得不得了,何况是眼前这个金枝玉叶?

    想罢,魏泫也没用回嘴,去柜子里将干净衣裳翻出来,闷声不吭地便往浴房里进。

    甚至连个热水都不要,就那么干脆利落地进去了。

    浴房一惯常备着凉水,但并没有热水。

    昭兰下意识地想问他不要热水吗,但又觉得这会让对方以为自己现在多在意关心他,让他蹬鼻子上脸,就将话咽下去了。

    大夏天里,一个身强力壮的郎君冲个凉水澡算得了什么。

    瞧那熟稔的动作,定是以前常这般,昭兰暗示自己放宽心。

    很快,饭菜也被端了上来,热气腾腾地,色香味俱全,引得昭兰食指大动。

    该说不说,父皇给培养的这些厨子手艺确实没得说,任是她想挑都挑不出错来。

    饭菜刚摆上,就好似掐准了点,魏泫从浴房出来了,一头乌发湿漉漉地披在身后,同以往马尾高束的模样截然不同,又是一种味道。

    昭兰强迫自己将目光收回来,一如先前的冷淡。

    尽管狠狠得罪了新婚妻子,魏泫也丝毫不见外,将头发草草擦了,动作娴熟自然地在昭兰对面坐下。

    关于摆饭上,月娘和芙蓉虽也不喜驸马爷捉弄殿下,但也不敢明目张胆不给驸马爷吃饭,于是摆饭上也不会刻意漏了他。

    对于这,昭兰也就默许了。

    毕竟如今这厮也住在这,若是自己不给饭吃,他必定去别处蹭,比如公公那里。

    被知道自己连顿饭都不让吃,总归有些说不过去。

    昭兰便勉为其难允许他坐下吃饭了,就当是头猪在跟前吧。

    “怎么又是金陵的菜,不能换换吗?”

    魏泫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色,眉头一拧,忍不住嘟囔道。

    本就大发慈悲让这厮留下吃饭了,见还敢提意见,昭兰筷子一放,眼一瞪。

    “吃个饭还那么多事,不稀得吃就去外面吃,矫情。”

    吃饭的档口上,昭兰不想跟他吵嘴,说完继续喝着碗里的肉羹,也不管对方什么表情。

    受不了就出去吃,又不是她多想留,哼~

    魏泫有时候自己都觉得自己跟有病一样,明明此刻抗争不了,还多此一举非要去接一句骂,然后再继续憋屈地过。

    早知当初就老实些了。

    短短时间内,这话被魏泫念叨了几十回。

    一顿饭的功夫,虽然想搭话的人不怎么理他,但机智如他也从昭兰侍婢的口中套出了今日游戏的事,原是两个被拉过来凑数的乐师,倒也没什么。

    “以后莫要再这般行事了。”

    听到魏泫还欲管她,昭兰当即就绷着脸回击道:“凭什么听你的!”

    “凭我会吃醋。”

    简简单单五个字将昭兰聚集起来的怒气给击散了,更让她不知怎么回了。

    脸色一阵红一阵青的,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用晚饭,正在魏泫眼睛不时打量着床,幻想着接下来两人同床共枕的情景时,就见昭兰吩咐婢女将他的衣裳和一应用品收拾了出来,往院子里的偏房摆。

    还没等魏泫张口问,回头就瞧见昭兰又拔出了剑架上那把雪亮的长剑,朝他比划着。

    “去偏房睡去。”

    魏泫一张俊脸阴沉半晌,终是妥协了。

    然这一妥协,便是三日。

    第40章

    这三日,就算是白日见到了人,冷着脸不理都算是好态度,有时候还会骂他几句。

    魏泫长这么大,被骂过的次数屈指可数,譬如父亲偶尔会骂,战场上敌军会骂,除此之外,便没有什么不长眼的敢骂他。

    如今倒好了,日日被骂,还不能回嘴,回嘴了情况更糟。

    晚上就更不用说了,一整个被驱逐,魏泫连边都沾不上。

    婚假于如今的他来说就像是一个笑话,他也成了全家的笑话。

    虽然父亲和小妹都努力照顾着他的自尊,没有当面笑话他,但魏泫能看出来,自己这下算是将脸丢了个彻底。

    魏泫决定先不在家讨嫌了,想着去军营里转转,去找陈三说说话。

    戍边军被划分为东西南北四营,分别镇守朔州四面。

    有战即征,无战闲时也有的是事干。

    譬如刚对匈奴的战事毕,后续抚恤一应事情结束,将士们都各自有了要忙活的事。

    一部分被安排到屯田,一部分继续戍守边境,防止敌军侵扰,一部分留在军营操练。

    还有一部分被准许回家探亲,陈三便在这一行列中。

    魏泫觉得自己确实是被这几日的折腾搞昏了头,竟忘了这事。

    等到了北军营,才想起陈三回家探亲去了。

    拍了拍自己发晕糊涂的脑袋,魏泫打算简单巡视一下便回去继续贴冷脸。

    “呦?少将军怎么在这,不是刚当了新郎,不在家陪着夫人,怎么还来军营溜达?”

    刚巡视一半,经过伙头军那里,有个汉子热情地同魏泫打招呼,魏泫认识他,他姓韩,将士都喊他韩厨神,只因他是北军营中手艺最好的,一手饭菜做的出神入化,叫人赞不绝口。

    “快晌午了,少将军要不要留下尝尝我的手艺?”

    韩大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没指望少将军能留下,毕竟新婚燕尔的,人家不回自己窝里和和媳妇亲热,干嘛留在这吃他这个大老粗的饭。

    刚摇了摇头,就见少将军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韩大忍不住满脸稀奇。

    魏泫答应留下,其实不单单是为了那一口饭菜,而是另有所图。

    这个韩大,除了饭菜做的一流外,还有个整个北军营都知道的名头。

    那就是他有个河东狮一样的妻子,脾气暴烈,但两人的夫妻关系却出奇的好,成婚也十多年了,还跟新婚时候差不多腻歪。

    对,魏泫多听旁的将士用这个词评价韩大夫妻,年少些的时候还不理解,如今是完全能领会了。

    若是自己没作死,他应当也很腻歪。

    假如他当初没有……

    算了,哪里来的假如。

    魏泫不自觉苦笑出声,让一旁韩大出了些端倪。

    今日韩大休沐,不用起早贪黑地起来给将士们做饭,闲暇的他今日恰好有时间招待眼前哪里不对劲的少将军。

    动作麻利地炒了两个下酒菜,又拿了壶军中最爱喝的烧刀子,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喝起来了。

    “怎么,瞧着少将军有心事?虽在下不算什么解语花,但也是能陪几句的,少将军不妨说说?”

    少有能瞧见少将军这副模样,韩大是既关心又好奇。

    本就是想着韩大是个经验丰富的,自己也许能向其取取经。

    元昭兰虽称不上是河东狮,但脾气也是个烈的,兴许韩大能传授他些锦囊妙计也说不定。

    虽抱着虚心求教的心,然魏泫还是没脸将事实说出,只栽赃到另一个人身上,且也不说全。

    “我有个朋友……”

    “他狠狠得罪了夫人,夫人动了滔天的气,已经好几日横眉竖眼不理睬了,解释也没用,哄也哄不成,全然没法子,也不知夫人要这般到何时。”

    “我那朋友日日忧心,百般无奈告诉了我,想让我给他出出主意,可我也没法子。”

    “听闻韩大兄与夫人相处多年极为和睦,不知可否详细说说该怎么应对这种情况?”

    半遮半掩地将自己的糗事说出来,尽管是栽到了一个莫须有的人头上,魏泫还是难免窘迫。

    韩大嘬了一口酒,半眯着的眼眸夹杂着若有若无的笑。

    他如今三十有二,年岁长了少将军那么些年可不是虚长的。

    恰好问得还是这等夫妻问题,韩大稍动了动心思,便猜测到了什么,了然一笑。

    吃了一口菜,又灌了一口酒,韩大笑成了朵花道:“少将军算是问对人了,我和我那婆娘,这么些年也没少吵嘴,但都被我一招给化解了。”

    说到这,韩大骄傲不已,像是掌握了什么绝技一般。

    这样的言语,顷刻间便吊起了魏泫的心,他意动不已,忙不迭问道:“是什么法子?”

    “不要脸。”

    韩大神秘兮兮地说了这三个字,便停了话。

    魏泫目光诧异,不解道:“什么?”

    魏泫一时不能解其意,一头雾水。

    韩大看着少年懵懂的模样,便知是个愣头青了。

    放下酒壶,他再度开口道:“少将军没明白?就是要你不要脸的去死缠烂打,缠到人愿意同你说话,搭理你为止。”

    “敢问怎么个死缠烂打法?”

    魏泫不擅长这个,也不知如何操作为好。

    韩大见人还不开窍,干脆直接手把手教了。

    “我给少将军举个例子,夫人骂你,勿要对骂,也勿要不作声挨骂,要舔着脸承认错误,还要笑着说些好听的话;若要打你,你就给她打几下出气,姑娘家打人的力气能有多吓人,你让她将气出了,她才能舒坦些;若是赶你出门……”

    说到这里,韩大停顿了一瞬,又喝了一大口烈酒,差点没将魏泫急死。

    “怎样?”

    这话可是说到点子上去了,魏泫可不就是日日被赶出去睡?

    成婚好几日,连边都没挨上,何尝能有进展?

    少年求知若渴的神态让韩大极为有成就感,也不卖关子了,笑得开怀道:“若是赶你出门,那你便死皮赖脸地留下,无论用什么法子,耍无赖也行,装可怜也行,反正留下了,你才有机会去干别的。”

    一席话下来,魏泫也懂了个七七八八,然他在脑中设想了一番,神色又为难了起来。

    “那样岂不是很丢面?”

    魏泫从不是个小意温柔或者做小伏低之人,相反,生长于朔州,多年来跟随父亲征战,养成了一副张扬的气性。

    韩大所教的法子,若放在往昔,魏泫定然嗤之以鼻,转头就忘了。

    但今时不同往日,他确实要好好考虑了。

    韩大见魏泫还犹豫不决,本着推一把的心思,话语犀利道:“少将军是要面子还是要媳妇?”

    话说到这个关键点上,魏泫蹙着的眉顿时就松开了。

    这样的选择很好抉择,不是吗?

    ……

    又去其他三个军营溜了一圈,顺道又去看了看军田,将脑中思绪捋清楚了,定了心思,魏泫打马回家去了。

    不就是死缠烂打加不要脸吗?

    他做得!

    日头西沉,路上尽是斑驳树影。

    魏泫将马交给门房小厮,意气风发地踏进了门。

    今夜,他一定要进主屋睡,谁都拦不住他!

    踏进这个他费了不少心思修建的新婚院子,魏泫听到了里面传来的若隐若现的笑声。

    脆嫩娇俏,犹如清铃作响。

    魏泫自然识得这是何人的声音,心中不是滋味的同时斗志也昂扬了起来。

    今夜能不能睡到主屋,就看自己争不争气了。

    心里暗暗给自己打了几遍气,魏泫快步踏进了屋子。

    她正同婢女们笑作一团,也不知是在聊什么,能笑成这般。

    然就在他踏进来的那一刻,原本悦耳的笑声不见了,人又变成了冰疙瘩。

    魏泫也不在意,见饭菜还没摆上,拿着干净衣裳就去浴房了。

    余光里见人进了浴房,昭兰气哼哼的,但也懒得说什么了。

    倒是自觉。

    尽管只是吃饭,昭兰也不想同臭烘烘的人一道。

    浴房里水声哗啦,魏泫既不用热水,也不用任何人伺候,自己三两下就将一身汗渍冲洗掉了。

    出来的时候,饭菜已经摆上了桌,昭兰压根没等他,自顾自地用着饭。

    魏泫也没意见,更不敢在这时候有意见。

    坐下便是闷头吃,也不在乎这些菜是他一惯吃不惯的金陵菜了。

    一顿饭出奇得安静,让昭兰这个准备随时怼他的人都诧异了。

    今日倒是老实。

    昭兰刚在心里感叹了一句,然接下来的事便让她收回了这话。

    只见一顿饭吃完,桌子上的碗碟还没被收走,那个让昭兰以为乖乖去偏房睡的人抱着一大摞东西进来了。

    是前几日她叫人拿出去的一应用品,包括他的衣裳。

    昭兰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再度将自己的东西安放回了原处,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床薄衾,人潇洒地往里间的软榻上一躺,那意思太明显了。

    察觉到对方的意图,昭兰两鬓突突地跳,要练字的打算也作罢了,往盖着薄衾在榻上假寐的魏泫那边走去……

    “你睡在这什么意思?”

    在这句话下,榻上的魏泫睁开了眼,眸中含着轻快的笑,一本正经道:“就是要睡在这里的意思。”

    仰躺着,魏泫目光直直落在昭兰冷淡严肃的脸上,觉得她要是再叉个腰,就更有气势了。

    思绪一瞬间不知飘到了哪,魏泫忽地笑了出来,莫名其妙的。

    昭兰听着这话,见着这笑,怒气又攀上来了。

    “谁允许你睡这了,你给我滚去偏房!”

    早在魏泫拿东西进来时,嗅到了火药味的小丫头便识趣地出去了,就连昭兰和月娘也自觉地退出了屋子,不好看殿下和驸马爷的笑话。

    再度对上昭兰含怒的脸,魏泫在心中默念着韩大教他的法子,不要脸的做派。

    “这也是我的屋子,我自然是要睡在这的,有什么问题?”

    魏泫又将薄衾往身上拉了拉,梗着脖子倔强道。

    昭兰一时被他的话堵住了,没能找出反驳的点。

    确实,这个院子都是二人的新婚住处,屋子自然也是,只不过先前她赶人的时候魏泫屈服了。

    让她想想,当时对方是如何屈服的。

    很快,昭兰找到了关窍,抬腿去角落里的剑架上拔出剑,如法炮制地拿剑指着他,胁迫道:“你出不出去?”

    前几次都是这般成功的,昭兰觉得这招挺好使的。

    然这一次她想错了,这招失灵了。

    只见魏泫瞧了一眼她手里的剑,神色仍旧波澜不惊,反而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道:“我不出,随便你怎样,你今夜就算在我身上扎几百个洞,我也不出去,我就要睡在这屋。”

    死皮赖脸的,一步也不肯退,那模样看得昭兰沉默了半晌。

    她如何能真的拿剑伤他,先前都是做做样子吓唬他而已,哪里又能到见血的程度。

    这招没了效用,昭兰憋屈的要命,也想过他不走那便自己走,但冷静下来又觉得此法不可取。

    一方面,他这个样子定然不是只今夜,若是自己今夜往偏房去,明日魏泫还这般,她还得去,若以后魏泫都这般行事,那她岂不得夜夜宿在偏房?

    她可不想。

    而且,她凭什么去偏房,她又不是来凑合的!

    一来二去的,昭兰没拿定主意,站在榻前好半晌没动,只是脸色有些不好。

    这时候,魏泫继续使力道:“我只睡榻上,不上床,还不行吗?”

    昭兰思来想去,似乎觉得除了允许他留在屋里也没其他法子了。

    自己又撵不走,让人来扯的话……

    这里是她的内室,顶多叫几个身强力壮的仆妇,但对上这个自小混军营战场的,哪里又有胜算?

    昭兰思绪百转,最后认栽般地甩了一句话便去沐浴了。

    “你最好老实点。”

    月娘和芙蓉被叫进来侍候沐浴,余光瞥见软榻上的驸马爷,心中都好奇是怎么留下来的。

    竹帘响动,昭兰的身影消失,魏泫才彻底松口气,心中感叹韩大教的法子果真好用。

    姑娘家沐浴总是精细些,可不是魏泫那一盏茶时候便能出来的。

    魏泫只觉自己在榻上等待了许久,才听到竹帘再次轻响,他忙不迭抬眼去看,少女一身寝裙出来了,头发还湿漉漉的,隔着老远,魏泫仿佛都能闻到那股子撩人的淡香。

    昭兰不是没有瞧见少年眼巴巴的模样,恼火的同时竟觉得好笑。

    就像是正在被一只小狗盯着。

    也不搭理他,绞干了头发,昭兰便迅速上了床,将重重纱帐放下,遮住那条小狗的窥视。

    月娘见两人各归各位,都是要入睡的状态,便熄了灯,将窗户和门都关上,也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院子里不知名的虫儿咕咕地叫着,不知过了多久,静谧又漆黑的主屋内传来了久违的动静。

    是软榻之上,魏泫不再装睡,将薄衾掀开,兀自盯了那床上的少女半晌,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轻手轻脚地来到了窗前,小心翼翼掀开纱帐,偷摸爬上了床。

    已是夜半子时,昭兰又是个睡眠好的,早已睡得沉重,哪里又能发现有小狗违背了承诺,不要脸地爬上了她的床,和她盖一个衾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