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那一吻仿佛携着春日无尽的春雨,潮热而密集,将昭兰干涸了十七年的土壤尽数灌溉。
阵阵柔风熄不去两人间突然暴起的热流涌动,倒成了摇旗呐喊的存在。
如一轮炽阳笼罩着,昭兰浑身上下都在升温,沿着那处密切厮磨的点,逐渐蔓延到全身。
马蹄声已然听不见了,只剩下耳畔呼吸交错的声响。
对方的气息比她还乱,显然不太镇定。
想来也是头一遭,昭兰只觉得那一吻不算长久,且对方只知在唇上轻轻蹭着,几息后便移开了。
赤色发带早就在那一吻中被风卷在半空中,从昭兰的手中脱离,有一搭没一搭地打在两人的侧脸。
一个在前,一个在后,由于视野受阻,都没有看见对方那同自己一般无二的嫣红唇瓣,尤其是魏泫,早已没了先前的干燥,在日头下泛着薄薄的水色。
身下的马长久没有感受到主人的掌控,速度也快了些,导致马背上有些颠簸,昭兰全然靠进了身后人的怀中,手指也是紧紧攥着那截小臂上的衣料,隐约间沁出了汗。
一吻毕,两人皆沉默着,谁也没有率先打破寂静。
明明是马蹄声和风声喧嚣的场地,昭兰却只能听到身后少年控无可控的气喘声。
“这个也是头一次,以后会进步的。”
似乎也知道自己的生疏,魏泫话语腼腆窘迫。
纵然两人相贴的身躯已然滚烫不已,两人还是心照不宣地没有分开,享受着第一次亲密过后的余韵。
昭兰胡乱嗯了一声,想着说些什么转移注意力。
“你速度快些。”
纵然马的速度比方才快了那么一丁点,但在昭兰看来还是慢慢腾腾,她忍不住催促道。
“什么?”
一时没领会到昭兰的意思,魏泫傻头傻脑地问了句。
昭兰稍稍坐直了些身子,偏头道:“我说让马跑快一点,这很难理解吗?”
那双被他蹭红的唇瓣仍旧鲜艳欲滴,衬得肌肤似雪,魏泫看得有些移不开眼。
“驾~”
为了避免自己犯蠢,魏泫忙回避开来,驱马前进。
风不再柔婉轻拂,化作迅猛的撕裂声。
昭兰寻了个最舒服的方式靠在了少年怀中,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劲风,一副颇为享受的模样。
这可难为了魏泫,时刻受着煎熬。
“我看你不是来学骑马的,而是来享受的。”
下颚抵着少女柔软馨香的乌发,魏泫克制着心中的悸动,语气夹杂着笑意。
“这两者并不冲突,反正我能学会,陈郎信不信?”
想来是靠着舒坦,少女语气绵软,说出的那亲昵的两个字都分外娇媚动人。
魏泫本还笑着,听到这声陈郎,想起了先前的破事,忽地不开心了。
太刺耳了,得换换。
“你日后还是别这般唤我了。”
思量了一番,魏泫附在昭兰耳边商量道。
“为什么?是觉得太过?”
昭兰以为地方是觉得自己这喊法轻浮了些,但她与他都这般地步了,何况他看着也不是什么保守腐朽得老夫子,怎会突然提起这个?
魏泫摇了摇头,,带起昭兰发顶痒痒的。
“我那同乡也姓陈,若是再有他在侧的时候,总是不好。”
魏泫才不会承认是因为他心里不爽快,毕竟他根本不姓陈。
昭兰觉得这理由有点勉强,纳闷道:“那我日后怎么唤你,总不能陈郎君陈郎君这般生分吧?”
昭兰有些不高兴,大有他要是敢这么承认便生气的架势。
“唤我……二郎吧。”
“我家中行二,这般唤便不生分了。”
话中的犹豫道出了主人的那一丝淡淡的难为情,但更多的是坚定。
“二郎~”
这下昭兰开心了,忙雀跃唤了一声,声音娇滴滴又带着几分甜蜜,让魏泫听得耳后一热。
“嗯。”
魏泫应了一声,做出风轻云淡的模样。
两人一唱一和完,昭兰不自觉嘀咕了一句:“怎么又是个行二的……”
这声太低,魏泫没听清,以为这姑娘又嘀咕了虎狼之语,没敢问。
马蹄急促,马背上的二人浑然不觉,一个比一个享受,尤其是昭兰,简直是窝在人怀里享受着扑在面上的清风,只觉心中无比畅快。
只是半途中,昭兰觉得后腰硌得慌,以为是情郎揣了什么短刃在身上。
“二郎你把你腰间的短刃拿开些,都戳到我了。”
说着话的同时,少女那纤细柔韧的腰身还扭了两下,扭得魏泫长吸了一口气。
“别动,我来。”
耳畔是呼呼作响的风声,多少有些扰乱声音,以至于昭兰没能听出语调中的尴尬,不过听到他应承,昭兰也就不同他说太多了。
只不过昭兰觉得他办事太不利索,过了好半晌抵才感觉到抵在她后腰的短刃被拿开。
骏马感受到主人的纵容,胆子也大了起来,撒欢地在广阔的草场上跑,让马背上的二人皆是神采飞扬。
虽说昭兰的身量在姑娘家里算是高挑些的,但跟魏泫放在一块便不够看了,整个人都好似嵌进了他的怀中,从后面看根本看不到昭兰的身影。
正撒欢跑着,却是天公不作美,只是一盏茶的功夫,天幕阴云密布,开始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许是魏泫个子高的缘故,他先察觉到,说了一句落雨了,昭兰才感觉到有雨丝打在她额头上。
眼见雨势越来越大,两人也不继续策马了,急吼吼往最近的屋棚下走。
那是供主人临时休息的场所,是一个结构简易的小木棚,能盛个十来人,自然也能盛的下昭兰二人和一匹马。
看着人将马拴在好,昭兰拿帕子擦着微湿的鬓发,心中怒骂这阴晴不定的天坏了她的好事。
回头,瞧见少年鬓边雨丝汇聚成雨滴而下,昭兰立即就上了心,拿着帕子主动给擦拭去了。
“二郎,我给你擦擦……”
这声二郎仿佛已经唤了千万遍,从昭兰的嘴里出来时自然又流畅,丝毫不见羞涩。
看着少女踮着脚努力给他擦面上的雨水,魏泫很配合地倾身,让对方擦起来不用太费力气。
“这雨下得真不是时候,专搅人的兴致!”
犹不解气,昭兰一边忙活一边碎碎念。
魏泫挑了挑眉,感叹这姑娘是个性子躁动的。
“同我在一起,日后有的你跑马的,急什么。”
两人对这句话的理解是全然不同的,魏泫的意思很简单,日后这姑娘跟了他去朔州,那里有广袤原野,到时候她想怎么跑马就怎么跑马,绝不会不过瘾。
然昭兰想的却是,日后如意郎君都会陪着她来跑马。
一时间二人都美滋滋的。
“天色不早了,待雨停了我便回家去了,你也回家去,我们后日再约。”
昭兰虽大胆,但也不敢在外逗留太久,以免被父皇逮个正着。
“为何你出来的时间总是双数日,是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几番下来,魏泫注意到了时间上的规律,总是一句后日,正巧都是双数日。
昭兰也不打算瞒得严严实实的,便酌情说些东西道:“你不知道,因为我父亲近来强逼着我同一个我不喜欢的男子成婚,我不听,他便罚我不许出去,我每回都是偷偷跑出来的,因为是偷跑,便不能日日出来,便同我三姐约定,每逢双日助我出来。”
这一番话魏泫越听脸色越沉,到了最后,那眉宇间的焦灼已然压制不住了。
“我明日去你家提亲!”
这一刻,魏泫什么也管不了了,一句提亲便冲出了口,将昭兰逗笑的同时也引起了她的否定。
连忙摆手道:“先别,先别,此时还不是最佳时机,再稍待片刻。”
连身份都是假的,叫人往哪里去提亲,昭兰火急火燎地理着思绪。
然端看今日的进展,昭兰觉得也是时候考虑一下跟她的陈郎酌情坦白一番了。
只要他点头同意愿意为她留在金陵当赘婿,她扭头就将陈郎的存在公之于皇城,斩断父皇的心思。
尤其是魏家人就在眼皮子底下,自己要是闹这一出,怕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后日,后日我同你解释。”
今夜回去要好好同三姐还有月娘她们商量一番才是。
“好。”
魏泫也不是个爱强迫人的,眸色深沉地应了,只那副神色让昭兰看出些期盼来。
雨势淅淅沥沥,从小到大,又渐渐息止,两人再度分道扬镳。
到了三姐那转了一圈,将这个好消息告知三姐,两姐妹笑闹了一阵,昭兰才心情愉悦地回了皇宫。
不过今日落了雨,昭兰钻狗洞也钻出一身泥土,一路上难以忍受,火急火燎地赶回了芷兰殿。
沐浴时,昭兰将自己的打算与月娘说了,月娘既忧虑又高兴,一边担忧这样会惹得龙颜大怒,一边又为殿下寻到了良人,可以留在金陵而高兴。
就这样,带着满心欢喜,昭兰盼星星盼月亮将后日盼来了。
本以为这是个八九不离十的事,然在曲江池畔,她语笑嫣然地问陈郎愿不愿意家人迁入金陵,当她的赘婿时,对方眉心一蹙,沉默地看了她半晌,道了句不可。
昭兰急了,将少年一直握着自己的手撒开,急问道:“为何不可?”
同样,魏泫也是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心里头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但还是沉声解释道:“其实我先前没有说真话,我家在朔州,三代都生长在那,绝不能离开。”
戍边之将,怎能迁徙?
兄长战死,他现在是魏家唯一的儿郎了,他要承接住这一份戍边护国的香火。
朔州二字就像是一块巨石,将昭兰砸得眼冒金星。
“怎么又是朔州!”
昭兰甚至都要怀疑她跟朔州真的要有什么缘分了,魏家二郎便算了,心仪的郎君也是朔州人。
还言之凿凿地不能离开朔州,这真是给了她当头一棒。
魏泫虽疑惑昭兰为何来了一句这样的话,但眼下又最紧要的事情要解释,他忽略了那句奇怪的抱怨,沉声道:“我家三代都是戍边军,心之所向也是在边境护佑国土,绝不举家迁徙。”
少年语气很淡,甚至有一种旷远感,但其中那抹坚定却是不容置疑的。
昭兰不由得再度诹起了谎话,神色为难道:“我是家中独女,家里就指着我传宗接代继承家业呢,要是随你去了朔州可不行。”
“二郎真的不能将家人迁至金陵吗?我家里有做官的亲戚,可以帮衬一二。”
昭兰努力劝说着眼前的少年,心里是十万火急的。
这都叫什么事,千辛万苦寻到的如意郎君也是个硬骨头,她忽觉人生灰暗。
然不管怎样劝说,少年仍旧是坚决的姿态,只目光黏在她身上,甚至还挑出了昭兰话语中一处漏洞。
“你不是有个三姐吗?怎么又成独生女了?”
魏泫记性不错,还能记起前天昭兰同他说的话,记得她提起过三姐一词。
昭兰被问得一个愣怔,人噎住了。
对上少年疑惑的眼神,昭兰额上仿佛有冷汗滴落。
“你误会了,那是、那是表的……”
昭兰总算是想到了一个能拿得出手的理由,强壮镇定地解释着。
好在魏泫的注意力不在这个颇为怪异的理由,而是打着反过来劝说昭兰的心思。
“你随我去朔州,我自会待你好,若是因为家中传承,日后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便跟着你姓,日后为你家继承香火,如何?”
魏泫委实不能迁徙金陵,更不想放手,沉吟片刻,提出了这个自己觉得比较公平的法子。
但他不知道,昭兰在意的本就不是这个,而是可以继续留在金陵享福。
“不成,只能你留下。”
昭兰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又霸道,听得魏泫两鬓突突地跳。
“不成,你随我去朔州。”
少年面上轻快的笑意不见,此刻只剩下一片严肃冷沉。
两人僵持不下,谁也不肯让出半步来,气氛一瞬间降至冰点,甚至还有持续升腾发酵的可能性。
昭兰看着沉默不语的少年,深吸了一口气,艰涩道:“你真要如此执着?”
昭兰不是没想过最坏的结局,但如今亲身感受了还是不能接受。
与陈郎的事本就讲究个你情我愿,若对方抵死不从,昭兰还真没法子。
用皇权迫使人家屈从,先别说昭兰不是这种人,如今的她出个宫都要偷摸地从狗洞出来,哪里有这个资本?
要是被父皇知道了,自己得吃不了兜着走。
最后一次认认真真地开口询问,昭兰全身都紧绷着,仿佛在等待什么审判一般。
少年没有说话,但那默认的态度却是清清楚楚,让昭兰的心沉入了谷底。
昭兰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皇宫的,她只觉全身都失了力气,唉声叹气地往床上一趟,那副生无可恋的模样,让不知情况的月娘和宋闻看得直忧心。
想去问什么,又怕戳到殿下的伤心事,最后还是芙蓉悄咪咪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了两人。
两人这厢知道了自家殿下和她的如意郎君不欢而散,更不敢多嘴问些有的没的了。
因为极度低落且烦躁的心情,昭兰没胃口用饭,沐浴过后便赖在床上兀自发呆了。
这一愁,转眼便到了后日。
昭兰坐在葡萄藤下的秋千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双足偶尔在地上轻点着,双目怔怔地看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远处,月娘和宋闻同样面色焦灼地看着秋千上的主子,帮都不知道怎么帮,毕竟又不能将那小郎君弄到殿下面前。
这两日劝也劝过了,然殿下还是这般郁郁寡欢的模样,教两人心疼坏了。
昭兰犹自沉浸在颓废中,觉得天都要塌了。
昭兰深知,一个人胡思乱想是没有用的,这种时候要找个知情识趣的倾听者,或许还能有破局之法。
很明显,这个人非三姐莫属。
忽地从秋千上站起,昭兰往殿内去。
“芙蓉,快来给我梳妆,我要出去。”
芙蓉正在给还在开放的牡丹花浇水,听见昭兰的话,忙放下水瓢进去了。
乾元殿那边,平熙帝刚散朝回来,正准备批阅奏折,瞧见膳房送来一碗冰镇甜豆羹,不由得想起了还被禁足的小女儿,不知想通了没有。
平熙帝深知小女儿是个什么活络性子,想必这连日来的禁足怕是将人折腾够了,心中也有些愧疚。
抿了一口小女儿平日最爱喝的甜豆羹,平熙帝暂且放下了手上的奏折,往芷兰殿赶去了。
临行前,平熙帝想着,若小女儿想开了,那自然皆大欢喜。
因为是临时起意,平熙帝就带了身边的许公公,可以说是轻装上阵。
一路上,平熙帝都在期待这个不省心的小女儿可以想通,乖乖听话同魏家二郎成婚,这样他才能彻底放心下来。
然理想就是理想,现实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刮子。
还没走到芷兰殿附近的那一棵榆树下,平熙帝仿佛眼花了一般,直瞅着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步履匆匆地从殿里走了出来,看背影倒是十分有目的。
平熙帝抬手制止要出声的许茂,示意不要打草惊蛇。
直到少女翩跹的裙角快要消失在平熙帝眼前,平熙帝这才不声不响地跟在后头,连带着许公公也面色复杂地跟着。
平熙帝面上什么表情都消失了,只有洞悉一些事情后的沉怒。
任是谁,打扮得这般精细,很难不和出门联系起来。
平熙帝心中暗自揣度着,不禁面色越来越差。
明明他已经下令将各处宫门都守住了,这丫头还能从哪里溜出去?
很快,平熙帝便真相大白了。
北芜殿,偏僻的墙角处,一个被杂草掩藏在后的狗洞显现出来。
那一蹙杂草有很重的倾轧感,一瞧便知不是第一次被人拨开了。
平熙帝呼吸都重了几分,那是参透玄机之后的气愤。
怨不得,怨不得以这丫头的性子,竟能一声不吭地安分待在皇宫里待上这么些时间,他还以为转了性子,有了希望……
原来是他一直都被蒙在了鼓里,人家都不知晓在外头多自在呢!
若不是此刻不合适,平熙帝都差点笑出声。
眼见他装扮得富丽精致的好女儿已然提起了裙子,就要弯身去钻那窄小的狗洞时,平熙帝终于忍无可忍,暴喝出声……
“元昭兰,你在干什么!”
那一声仿佛凝聚了平熙帝全身的力气,喊完后,平熙帝甚至觉得头脑有些发晕。
然这一声成效很好,只见那先前还急吼吼提裙要钻出去姑娘瞬间僵住了身形,大抵是因为不想面对,动作迟缓地像是行将就木的老人,慢慢转过头来。
只那一眼,昭兰便犹如受了一盆带着冰渣子的水,心都凉透了。
吾命休矣。
脑中只有这四个字,先前埋在肚子里的愁绪也如同火焰一般,被这盆水给尽数扑灭了。
芷兰殿
宫人跪了一地,尤其以为首的月娘等人最为恭敬,甚至开始身子发颤。
她们是殿下的身边人,也是平素最亲近的人,出了这样的事,她们这些人难辞其咎。
这样的雷霆之怒,没人会不害怕的。
就连昭兰,也是老实跪着,一颗心突突地跳。
眼看着父皇背着手在她跟前来回转了十来圈,那双龙纹锦靴终于停在她跟前,昭兰的呼吸也跟着急促了起来。
来了。
“除了这三个,其他人都给我退下。”
平熙帝气归气,但理智尚存,为了不让这丢人的事被不相干的宫人听去,下令遣走了那些人,只留下了知情不报的三人。
殿门也被紧紧阖上,到了双方对峙的时候了。
“父皇今日看起来真是龙马精神~”
昭兰本就惴惴不安,见这架势,心更是七上八下的,于是先发制人,舔着脸殷切地拉关系道。
她嘿嘿笑着,就如同从小到大犯了错到父皇面前撒娇卖痴一般,想要蒙混过关。
不过这回平熙帝却是不会如她的意了。
“哼,有你这个丢人的丫头在,为父哪里还能龙马精神?”
“老实交代,你钻狗洞出去多久了?”
提到那三个字,平熙帝就是一阵牙痒痒,甚至觉得昭兰间接丢了他的脸。
一个钻狗洞的公主,说出去真是太可笑了。
昭兰见讨不到好,只能期期艾艾地说了实话:“有几天了……”
“有几天是多少天?”
平熙帝背着手,神色焦灼地甚至可以将地上瞪出一个窟窿,步步紧逼。
“差不多、差不多也有一个月了吧。”
早死早超生,昭兰知道她不说父皇也能查到,还不如老实交代了。
“一个月!”
“你竟瞒着你爹我天天钻狗洞出去一个月?我可不信你只是出去玩的,老实说,你都出去干什么了?”
以平熙帝在权术中浸淫多年的敏锐,这丫头绝不是干什么好事,尤其还是在这个时间段。
想到这,平熙帝甚至都有点害怕了,害怕她说出什么让他气个半死的混账话。
只能说平熙帝此番的直觉很准,因为昭兰也不想跟父皇扯皮了,虽然现实可能跟她即将要说的东西天差地别,但她此刻需要一个有力的回击。
“父皇,我实话同你说了吧。”
“我在外头养了个男宠,我同他早已经处上了鸳鸯,他已经是我的人了,我同魏家二郎之间,再没可能了!”
抱着势必斩断父皇念想的心思,昭兰将心一横,将话往泼天的道上说了。
由于情绪激动,昭兰声音也不小,殿门口还站着宫人,那一霎她们听得一清二楚。
两个宫人脸都变了,时红时白的,对视一眼,下意识都往远处挪了挪,站到一个确保听不到内殿声音的位置,以求保全自己的小命。
内殿里,平熙帝被这一番话砸得半晌都没反应过来,甚至有种眼冒金星的感觉。
“你再说一遍?”
平熙帝犹然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再度开口问了句。
昭兰虽惊惧于父皇那难看的脸色,但为了自己的终生,还是大着胆子重复道:“我有男宠了,已经不能同魏家二郎许婚了,父皇就别打我的主意了。”
说这番话时,昭兰心里是怀着巨大的期盼的,既然三姐可以靠这个理由做到,那为什么她不可以?
此话一出,不仅是父皇脸色不对,月娘三人也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们殿下。
方才还在为和那小郎君不欢而散郁郁寡欢,如今一转眼就谁是谁的人了,翻书还得时间,她们殿下是一点不用啊!
甚至还能在书上添几笔,真是一嘴的牛!
心中腹诽着,她们迅速收敛了情绪,不敢表现出来。
昭兰将这番十分有攻击力的话说出,满心的笃定,笃定到她忘记了些重要的事。
直到父皇扭过头对着月娘三人责骂,昭兰复将心提起。
“你们就是这样侍候你们主子的,给主子打掩护,让她出去鬼混?”
“这差事当得好啊,来人,给朕将这三个不知好歹的奴婢拖出去,每人杖责一百!”
月娘三人听到这个数字,当场便吓白了脸,芙蓉年纪下,更是吓哭了出来,身子抖得厉害。
一百杖,就算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也得去了命,更何况月娘、宋叔、芙蓉这三个身板。
两个女子不说,还有两个上了年纪的,如何能承受得住?
一百杖下去,送命是必然的。
这下,昭兰也怂了,一张脸雪白如纸。
也不跪了,也不犟了,冲过去就拦在月娘三人身前,将几人护得紧紧的。
“父皇手下留情,其实刚才的话是我骗你的,没有的事,我出去都是寻三姐玩的,什么坏事也没干~”
昭兰此刻后悔无比,她早该想到父皇会拿月娘三人开刀,都怪她这一时被灌了水的脑子。
不过还好来得及补救,就是先前那番狠话也白撂了。
“此话当真?”
平熙帝闻言,面上的黑沉怒色消退几分,神色严肃地地盯着昭兰再三确认道。
此关与魏家结亲之事,平熙帝不得不慎重。
昭兰察觉到父皇态度稍软,昭兰点头如小鸡啄米般:“真的真的,我先前的话不过是为了吓唬吓唬父皇,我是有这个心思,不过、不过还没头绪罢了。”
为了让自己的话有可信度一点,昭兰装出吞吞吐吐的窘迫模样,十足地像个一事无成的人。
她现在脑子是清醒了,再不敢拿那事刺激父皇了,要不然遭殃的就是月娘三人。
她可是承诺过的,定不能让她们有事。
这番解释看起来颇有用,父皇的面色好了大半,只不过看着还有些臭。
平熙帝的心绪经过先前一番激荡,如今惊魂未定,看着地上跪着的月娘三人,余怒未消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以防你们主子日后再犯,你们没看住,便改为笞二十吧。”
对于这个处罚,月娘三人大大松了口气,觉得尚可接受。
昭兰却还是不满的,虽只是笞二十,但少数也得在床上躺些日子,昭兰可不想自己这三个最亲近的人受苦受难。
她最是会察言观色的,见父皇熄了怒火,立即打蛇上棍地缠了上去,抱住父皇的腿可怜兮兮地求情。
“父皇,我以后一定乖乖听话,待在皇宫里哪也不去,也再不钻狗洞了,那二十下也别打了吧。”
“我身边就这三个亲近人,要是都因受了笞杖而卧床不起,岂不是不方便侍候我?”
昭兰好说歹说,行径也十分无赖,平熙帝想甩袖走都做不到,思忖了一番,觉得小女儿后半句也算是有道理,便动摇了心神。
不过在给甜头之前,平熙帝还是要端正一下态度。
“你只有乖乖听话的份,那狗洞我马上便让人堵上,再在各个宫墙加强守卫,你要是还能出去,我屁股下面的龙椅都让给你坐!”
平熙帝这一番狠话可谓是掷地有声,昭兰听得更是眼前一片灰暗。
此番是彻底绝了她的路了。
一瞬间失了力气,昭兰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眼神呆滞。
好在是温和的天,地上也铺了厚厚的地衣,那是大食国今年进贡的,柔软精美,工艺繁复,是皇室独一份的。
“便罚你们三个半年的月俸,日后再犯,小心你们的小命!”
甩下这句话,平熙帝就想离去,去将那该死的狗洞堵上。
然刚一扭头,他想起了一个重要的节点。
回头,疑惑的目光落在地上直挺挺的昭兰身上,煞有其事地问:“那狗洞地方那么偏僻难寻,你是如何发现的?”
平熙帝怀疑有人挑唆小女儿,第一个怀疑的便是那个让他最不省心的老三。
当年闹了一通还不够,现在还来撺掇妹妹,老三这个死丫头,要真被证实了,他非得把她养的那些个妖妖俏俏的男宠发配充军!
被父皇审判一般的目光凝视着,昭兰心头一凛,想起了四姐。
四姐当初也是好心,她可不能将四姐也供出来。
“是我在宫里乱逛的时候无意间发现的,父皇你知道的,被禁足的滋味不好受,我也只能在宫里走走了。”
这是个不辨真假的说辞,好似说得过去,但又觉得不够有力。
平熙帝便是这般半信半疑地走了。
就算是说谎也没关系,他稍稍一查便知真相,以往都是被这丫头瞒住了,如今他可不会。
然当平熙帝看见查出的结果后,他难能愣了半晌,不敢相信这是那个最为乖顺娴静的女儿能干出来的事。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这次的结果便是,昭兰体会到了真正的禁足。
甚至连出她的芷兰殿都要去父皇那里报备一声,除非她点头应下和魏家子的婚事,要不然这禁足令便一直不解。
昭兰气炸了也没用。
如今是宫里宫外都一地鸡毛了,昭兰想起两日前不欢而散的小情郎,心里像是吃了黄连,有苦说不出。
前路如波涛汹涌的湍急水流,不见一丝安稳。
……
金陵城,曲江池畔。
已是薄暮冥冥,月上柳梢头。
魏泫已然是第三次在这棵老柳下等人了,可今日看样子仍旧是一无所获。
魏泫想着那日与她不欢而散,自己的态度怕是太过冷硬不讨人喜欢,她生气也是必然。
但他心底喜欢的紧,委实不想放手。
或许可以再商量商量?
冷静了一日后,魏泫想了想,一如既往地出宫赴约去了。
魏泫走后,魏大将军在后头看着儿子急匆匆的背影,心中浮现出淡淡的愁绪。
这几日与陛下手谈,陛下虽没有直白地提出两家的姻亲之意,但那态度太过模糊不明,魏戍心头始终放不下。
若儿子欣然接受倒没什么大问题,但眼下儿子寻到了心仪的姑娘,想来是不会愿意了,看来是献上那东西表忠心的时候了。
魏戍叹了口气,觉得夹在中间真难。
曲江池畔,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只有魏泫形单影只站在老柳下,看着已然不再波光粼粼的江水。
为了来哄人,教人看着他高兴,魏泫特地在衣着打扮上花了些心思,穿上了那姑娘最喜欢的绯色锦袍,装扮成初见那日的文武袖模样,马尾高束,远远望去,英姿勃发。
可这份心思,却是迟迟无人欣赏。
昏暗的夜色里,魏泫紧抿着双唇,脊骨僵硬,对着面前缓缓流动的江水,不知在想什么。
此刻只有魏泫自己知道,他的心绪有多不平静。
一次没来是意外,两次也可以勉强算作气未消,但眼下这是第三次了,一个无可辩驳的现实摆在他眼前,那便是对方要对他始乱终弃了。
就因为他不能入赘她们家,不能留在金陵,她便能这般毫不拖泥带水地抛弃他?
可她先前明明不是这般无情狠绝的姿态,对他颇为钟情,怎能一夕之间全变了?
魏泫自认自己是做不到的。
但现实摆在眼前,他不得不去往这方面想。
早知如此,他便……
思绪一动,魏泫没用往下深想,觉得自己不大可能做到。
对上这个姑娘,魏泫的自制力不大行。
又在江边踌躇了半晌,魏泫总算是死了心,身形寂寥地离开了。
他动作快,回去的时候,宫门还没落锁,禁军将士瞧见是他便利索放行了。
一个人行走在皇宫中,夜幕深深,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魏泫经过一处假山时,因为耳力太好,他轻而易举听到了两个小宫人的碎嘴子八卦。
“我今日听我同乡姐妹说起了一桩大事!我拿你当好姐妹才同你说的,你可千万别说出去了,要不然咱们都得大难临头。”
一个听着声音便知是个活泼藏不住话的宫人压低声音,话语很是兴奋。
另一个宫人被这番话,立即勾起了好奇心,说了好些誓言才将人哄得开了口。
“我的好姐姐,你都说到这份上,要是不告诉我,那妹妹我今日没法安睡了,快说,我保证一个字都不往外蹦。”
深宫寂寞,宫人只有年老无力侍奉贵人了才会被释放出宫,春去秋来,她们自有一番寂寞。
而这些八卦趣事,最是得她们青睐,从不肯错过。
“是关于宣阳殿下的,我那同乡姐妹是芷兰殿的二等婢女,前些日子宣阳殿下不知犯了什么错,被陛下亲自抓回来了,在殿里审了好半晌,都吵起来了!”
那活泼的宫人没用一口气说完,另一个声音柔细的宫人忽地有些兴趣缺缺道:“不会还是宣阳殿下不想嫁到魏家,同以往那般同陛下拌嘴吧?”
这事不是第一次了,也无甚稀奇的。
黑暗中,活泼的宫人摇了摇头,揭晓了答案。
“这回不是,据我那同乡小姐妹说,不知真假,她恍惚听到了宣阳殿下在外头找了个男宠,都说到谁是谁的人的份上了,你说厉不厉害?”
“啊?”
“这回如此刺激,那岂不是要翻了天?陛下不得被宣阳殿下气死?”
作为宫里的老人,她们可太知道陛下有多想和魏大将军家结亲了,如今出了这茬事,陛下不得雷霆震怒?
“是呢,当时宣阳殿下身边的林姑姑和宋公公、还有芙蓉姐姐都差点被杖毙了,不过后来又不晓得发生了什么,陛下和宣阳殿下又相安无事了,只不过……”
活泼的宫人声音又压低了些,语气带着几分不可置信道:“据说陛下前脚走,后脚便有瓦泥匠去了北芜殿那边,不知是砌什么,但铁定跟宣阳殿下有关。”
“对,一定是这样。”
“不如我们明日去北芜殿那边瞧瞧,看看那边在砌什么?”
这一提议刚出来,便被另一个宫人给掐死了。
“你可别找死,陛下下了令不准不相干的人靠近那里,一律发现就要杖责五十,我可不想因着这份好奇心送了命,你也别去。”
另一人点点头,心有余悸。
“你说,若是宣阳殿下这事是真的,那同魏大将军家的婚事……”
“天家公主尊贵,就算是寻了男宠,挑个金陵仕宦家脾气弱些的儿郎,料要是不敢说什么的,可魏家郎君可不同,据说是个性情乖张飞扬的,战场上一枪都能将那些凶恶的匈奴人戳个对穿,能接受宣阳殿下养男宠吗?”
就如平时闲叙一般无二,声音柔细的宫人开始和小姐妹猜测着。
“咱们管这么多干嘛,左右太后娘娘的寿辰没几天就到了,祝完寿,魏大将军就要携小将军回朔州,那时什么结果便清晰明了了,我们等着瞧便是。”
“嘿嘿,说的也是。”
宫人笑,话语随着距离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淡。
朦胧的夜幕中,将这番八卦听了个八九不离十的魏泫撇了撇嘴,隐隐还能听到少年的冷哼声。
第25章
竟还是个风流不安分的。
魏泫冷笑,觉得老天爷都不看好他与皇家的姻缘。
关于前朝那位益阳长公主养一府面首而驸马屁都不敢放一个的窝囊事迹,魏泫自然是听过几耳朵的。
那个宫人说得没错,他可不是金陵某些窝囊废,媳妇出墙了还能忍气吞声地过日子。
若换成是自己的媳妇敢出墙,他非得好好收拾那一对狗男女。
先杀奸夫,再……
算了,毕竟是公主,杀了惹事端。
一阵夜风吹过,魏泫反应过来这不是他该想的,他该想的是眼下自己的终身大事才是。
念及连着六日的等待都落空了,魏泫觉得心头焦灼地厉害,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煎熬。
不行,明日得找上门去。
金陵赵家,金玉生意,应该不难找。
……
本来抱着十足的信心,甚至想过找到人之后好好商量着,务必将人哄好。
脑中设想的很好,然跑了一上午,嘴皮子都差点磨破了,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魏泫在最为富庶金贵的东市问了几圈,也没问出这做金玉生意的赵家是何许人家。
每个人听到他的问话,只会神色发懵地回忆着什么,然后如出一辙地反问他:“金陵还有做金玉生意的赵家?”
魏泫打听消息也不是随随便便在大街上拉个人问的,他找的都是东市开铺子的生意人,就像是当官的是一个圈子,商贾之间也是。
从这些商贾身上打听,消息来得最快。
但魏泫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怎会没有,赵姓,经营的金玉生意,应当是巨富,家中还有个容貌极其美丽的千金,你再好好想想?”
魏泫虽没怎么接触过姑娘,但审美还是有的,那姑娘生的,他不相信在金陵没有名声。
见眼前的小郎君神色不好,那同样是在金陵经营着金玉铺子的掌柜斟酌了一番继续道:“金陵倒是有赵姓商贾……”
还没等魏泫缓下神色,就听见那掌柜继续说:“不过不是经营金玉生意的,而是茶叶生意,铺子也不大,不是什么巨富,且家中压根没有什么千金,三个都是儿子罢了。”
刚掀上去的嘴角又降了下来,魏泫心中好不容易攒起的希望犹如最为脆弱的琉璃杯子,啪得一下摔在了地上,碎成渣渣。
一路上,魏泫心中阴霾阵阵,比昨日更甚百倍。
呵,连家世姓名都是胡编乱造的,还说不是将他当个玩意?
恼火侵占了他的理智,可惜眼前没有那个始乱终弃的姑娘,要不然魏泫一定扼住她的脖颈,问她为何要这样玩弄他。
“站住!”
正满心怨愤地出神走着,忽地一侧灌木丛悉悉索索地发出声响,伴随而来的是一个属于孩童的清脆叱喝。
骄矜,傲慢,听着像个尊贵的主儿。
魏泫生性警觉,当察觉到灌木丛有动静后,立即侧开了身子,眸光凌厉地看向那处。
要不是想到这是金陵皇宫,他没佩刀刃在身,依照魏泫往日的习惯,早就一刀划过去了。
但好在他没这样做,因为出来的是一个五六岁的小胖娃娃,手里拿着一个他一脚能将其踩得稀碎的小木弓,对着他虚张声势着。
那张胖乎乎的小脸上摆出那样严肃的表情,倒有些引人发笑。
不出意料,他也笑出声来了,一点也没有掩饰其中的轻蔑嘲笑之意。
这可真是气煞了元烈,竟还有人这般无视嘲笑他。
他可是皇长孙,这不知是谁家第一次进宫的儿郎,态度太不谦卑。
“哪来的毛头小子,头一次进宫吧,竟不认得本殿下?”
元烈纵使高昂着脑袋,但面对魏泫的高大挺拔,还是在气势上狠狠输了一截。
意识到这一点,元烈站到了身侧的大石头上,但发现还是矮了一截,还是需要仰视这个胆敢嘲笑他的小子。
他非常郁闷,也非常恼怒,刚想继续发威,就被魏泫一手夺过了那个小木弓,提溜住了后颈。
“殿下?你这熊孩子是哪家的?八皇子还是皇长孙?”
魏泫对皇族的人员也是有粗浅的了解的,这个年岁还称自己殿下的孩童,大概只有八皇子元衍和皇长孙元烈了。
然他接触得不多,一时猜不到是哪个金疙瘩。
但看着这无法无天得骄狂脾性,应当是那位千娇万宠的……
“本殿下是皇长孙,你又是何人,敢这般冒犯本殿下,小心我去皇祖父那里告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被夺了武器,又被魏泫这般污辱性极强地拎着,元烈气得脸都红了。
他第一次如此后悔自己是背着宫人偷溜出来玩耍的,被制得服服帖帖,一点也反抗不了。
谁又能料到这个人竟这样胆大包天,在他都说了自己身份之后还敢拎着,丝毫不给他颜面。
这段时间他被皇祖父考校功课,结果很不理想,被下令在东宫好好读书,还让少傅布置了一大堆课业。
元烈这几日好不容易才被折腾完,想着出来透透气,不想碰上了个不识好歹的。
也难怪元烈不识得眼前人,自己这段时间忙忙碌碌地,加上魏家父子也住在乾元殿,魏泫还是个喜欢往外头跑的,就连魏大将军都是时常找不到人的,何况被皇祖父罚了,一步都不敢往乾元殿踏的元烈?
正待魏泫要开口回答,远处跑来一个小内侍,神色惊惶着,口中惊呼:“还请魏少将军将我家殿下放下~”
里头的焦灼一点不掺假。
木言刚一扭头没防住,自家长孙殿下就跑了出来,实在大意。
如今好不容易找着了,却看见人正被魏少将军拎着,可愁死他了。
魏泫也没打算将这个熊孩子怎么着,听到这小娃娃的随从来了,懒洋洋地松手了。
内侍忙过来将元烈扶住了,也没忘记给魏泫行礼。
“你就是朔州来的魏家人,我未来的小姑父?”
本来还想计较些什么,元烈一听魏泫身份,态度立即就变了,眼中甚至还带着崇拜。
这般年纪的孩子,最是懵懂单纯,也最是崇拜顶天立地的沙场大将军,元烈更是这样。
尤其是这个将军还会是他未来的小姑父,元烈更喜欢了。
先前的龃龉一扫而空,元烈小木弓也不要了,抱着魏泫的腿,一副亲近讨好之意。
魏泫本就不大喜欢熊孩子,加上熊孩子最后那句话,差点没膈应死他,脸色一臭,又提着领子将人拎开了。
“乱喊什么,信不信我揍你?”
本来找不到人心情就不好,眼下还被这熊孩子一句话同那个风流公主扯到了一块,魏泫更气闷了。
双眉紧蹙着,一双凤眼携着冷光,瞪了熊孩子一眼,便迈腿离开。
元烈虽被那一眼震慑住了,但兴奋的情绪促使着他跟上去,缠着魏泫道:“小姑父,小姑父,听闻你是个骁勇善战的大将军,可不可以教教我武功,我长大了也相当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小孩子最是难缠,魏泫头一次体会到了,将小胖子扯开之际,捏了捏元烈肉乎乎的胳膊,皮笑肉不笑道:“长孙殿下若真想学武,还是先改掉你这整日养尊处优的习惯,每日多动动,减减肉,要不然到了战场上都会成为敌军铁蹄下最大的肉饼~”
魏泫是个嘴损的,尤其在这个不爽的时间段遇上这么一个熊孩子,他可不会吝啬。
“还有,不要再叫我小姑父,我不是你小姑父。”
说完,魏泫也不欲同这个熊孩子废话,转身就往乾元殿的住处走。
元烈小孩子心性,被吓了一下,没多久热情又回来了,只不过这回记住了魏泫的警告,不再喊人小姑父,而是……
“魏、魏二哥哥,你等等我啊~”
也不管身后内侍木言的劝阻,又要追上去。
然元烈只是个人小腿短的小屁孩,哪里能追得上故意不等他的魏泫,很快便被抛下了,累得他扶着小胖腿直喘气。
……
日子如流水一般,逐渐靠近了当今太后娘娘的寿辰四月二十。
临着寿宴前,昭兰想着提早去皇祖母那里认认脸,以免到那天皇祖母又将她当成别人。
皇祖母今年整岁七十,正是古稀,人老了,不仅思绪也糊涂了,眼睛也跟着变差,总迷迷糊糊地认错人,分不清谁是谁。
除了身边服侍多年的老仆,只有父皇这个亲亲儿子还能记着,,剩下的人大概率会被老太太认错。
比如上一次,昭兰还被皇祖母认成她长梓殿的宫人凌儿,可是气坏了她。
今日过去,不晓得有得将她认成谁。
照例麻木地向父皇报备了行踪,昭兰同过来寻她的四姐一道出了芷兰殿。
……
魏泫在金陵城又是消耗了好几日,仍旧是一无所获,他精气神都差了许多。
尤其是那周身的情绪,低靡又紧绷,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心情极差。
又是一日出门,魏大将军看着执着的儿子,唏嘘道:“又出去啊?”
作为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父子两,魏戍自然察觉到了儿子的不对劲,想宽慰两句,但儿子成了闷葫芦,这回怎么都不开口了,让他也无从下手。
“嗯,还是老样子,不用等我用饭了。”
闷闷地回了句,魏泫不再废话,理了理今日仍旧精心准备的绯色衣袍,抬脚走了。
魏戍在后头摇摇头,任他去了。
魏泫面无表情地走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觉得这事神了。
一个大活人,就跟凭空消失了一样,任他在金陵怎么打听都打听不到,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但又不知道不对劲在哪。
正出着神,一颗石子不轻不重地打在了他的鞋子上,准确来说是滚在了他脚脖子上,然后无力地滚下去。
魏泫压了压眉,循着方向看去,又瞧见了皇长孙那个熊孩子,正举着一个牛皮小弹弓讨好般地朝他笑。
“魏二哥哥,你看我的弹弓厉不厉害?”
元烈觉得自己已经很厉害了,就是力气小了点,所以石子才那么无力。
说完,他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一双星星眼直勾勾看着魏泫,若是个正当年纪的姑娘,魏泫都觉得对方是爱慕他了,就如同那个……
提到她,魏泫神色又是一暗,甚至有些咬牙切齿的。
他想好了,等他找到那个负心薄性的姑娘,他一定要让她知道玩弄别人真心的下场。
“你拿弹弓的姿势都错了,这样更打不远。”
不知是不是气昏了头,魏泫竟有闲暇跟这个小胖子皇孙浪费口舌了。
许是这小胖子肉乎乎的脸瞧着是有几分可爱,或者说那眉宇间有几分那人的影子。
连魏泫也觉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竟能将这毫不相干的二人联系到一起。
“那应该怎么拿,魏二哥哥教教我。”
元烈见魏泫愿意搭理自己,忙舔着脸来求教了。
魏泫想着今日八成又是徒劳无功的一天,在这耗一会也无伤大雅,便耐着性子教起小皇孙打弹弓。
这也是他小时候常玩的小东西,加上天赋与经验优势,三两下就将小皇孙错误的方式掰了过来,一颗石子打出老远。
“哇,魏二哥哥好厉害,不愧是大将军!”
小孩子也最会恭维,且不会有任何虚伪的痕迹,魏泫看着小皇孙明显进步了许多的技术,也扯了扯嘴角。
“记得别往无辜的人身上打就是。”
“我还有事,你自个慢慢玩。”
说罢,魏泫理了理护腕,抬腿离开。
元烈得了指教,正兴奋地卖弄着,也就不执着于他的魏二哥哥走了,想着几步远的林子里鸟雀多,他要去试试。
跟着的宫人没法子,都陪着这个小祖宗玩。
刚进了林子,元烈就胡乱在地上捡了几颗石子,由于一颗心扑在鸟身上,他没注意几颗石子上沾了青苔,瞄准前方最低树枝上的一只麻雀,他用刚学会的技艺嗖得一下将石子打了出去。
结果,鸟没打中,还误伤了刚好经过的人。
“哎呦……”
“是谁,谁暗算本公主?滚出来!”
顿时,一阵惊天动地的怒吼声穿透这片林子,大半的鸟儿都被这声给惊走了。
与此同时被惊到的,还有差点踏出此地的魏泫。
这声音,他化成灰都记得!
第26章
这声音,鲜活娇媚,又中气十足,魏泫再熟悉不过了。
围绕在他眼前的迷雾完全破开,他愁苦烦闷了许多日子的心也豁然开朗,然紧随而来的,还有疑惑。
她为何在皇宫里?
这个疑惑很快便被解答了,因为魏泫回头的功夫,便看见小皇孙像个陀螺一般从林子里蹿出来,身后跟着的是一个身着百蝶穿花留仙裙的姑娘,跑得像一阵风,很快将人矮腿短的小皇孙追上了。
二话不说,直接将小胖子揪住了,动作熟稔且麻利地将人按在半人高的青石上,啪啪扇了小皇孙的屁股几下,打得人哇哇叫。
“臭小子,几天不打胆儿肥了,竟敢用弹弓打我,还用的长青苔的脏石子,我这裙子还是头一天穿,你倒好,刚露头就给我嚯嚯了,我今天不把你屁股打成八瓣我就不姓元!”
屁股上重重挨了几下,虽然也没有很疼,但元烈觉得自己身为皇太孙的尊严和脸面都丢尽了。
但揍他的又是平素最不好惹的小姑姑,元烈那皇长孙的架子可半分拿不出来,只能凄凄惨惨地求饶道:“小姑姑我错了,别打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哪知道小姑姑刚好过来,哇~”
跟着过来的内侍宫人对这一幕也算是司空见惯了,没有上去劝阻什么的,毕竟揍人的和被揍的都不是她们的身份可以僭越的存在。
宣阳殿下揍长孙殿下已经不是头一次了,人家姑侄两的家事,她们做奴婢的哪里敢过去拉扯,何况本来就是长孙殿下顽皮欠收拾,她们等这出戏也等很久了。
很想乐出声,但大庭广众之下,她们只能强忍着直抽嘴角。
元昭灵是现场唯一能行劝阻之事的人了,看着小妹抽了大侄子几巴掌,想来也是解气了,立即就上来劝了。
“小妹稍安勿躁,小烈也不是故意的,他哪里能看到我们过来,也就是你倒霉走在了外侧,要是我走在外侧怕是就轮到我了,揍也揍了,就算了吧。”
显然也是见惯了这场面,元昭灵嘴角甚至带着细密的笑意,俨然是看完好戏的状态。
昭兰也是一时火气上了头,如今扇了大侄儿屁股几下,火气消了大半,但瞅着早上刚换上的新裙子沾染的污渍,心头微恼,又是啪得一巴掌打下去,才气哼哼地作罢。
“放过你了,再让我抓到,你就等着我去你皇祖父那里说你的坏话吧。”
这对刚从平熙帝手中逃脱的元烈来说是十分有威慑力的,忙不迭小鸡啄米地点头,不敢犟一句。
“那这回,小姑姑既已打过我了,就不能去皇祖父那里告状了哦~”
挣脱后,元烈揉了揉被揍了几下的屁股,小心翼翼道。
昭兰拎着裙摆看着那块沾着青苔砸出来的污渍,一个嗯字好似从鼻孔里哼出来,一听便是余怒未消的。
但元烈这边得了准信,生怕小姑姑再揍他几下,一溜烟就带着身边的宫人跑了,只留下昭兰和四姐一行人。
“四姐,我要回去换身衣裳,你是先去还是随我一起?”
昭兰无法容忍衣裙上染着污渍,就要回去换一身
元昭灵左右也无事,便笑着应道:“随你一道吧。”
昭兰点头,神色郁郁地回去了。
昭兰爱穿亮色,今日的衣裙是鲜亮的桃红色,在一行人乃至整个宫苑中都十分惹眼。
追着那抹靓丽的色彩,魏泫之前隐匿的身形自树后出现,一双眼眸黑亮惊人,直勾勾看着那抹远去的桃红色身影。
就如同一只久候了多时终于等到猎物的孤狼,周身都环绕着蓄势待发的气息。
直到那抹亮色消失在拐角处,再也看不见时,魏泫才堪堪将粘腻的目光收回来,似怒似笑。
“赵兰,宣阳公主……”
魏泫只是粗浅知道皇室的成员,但并不代表他知晓每个公主的闺名,顶多是知道个封号。
也正是吃了这个大亏,魏泫没有当即察觉到异样。
但如今眼前发生的一切将真相明明白白地呈现在他面前,魏泫想怀疑都难。
能被皇长孙唤一声小姑姑,这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不过谁能想到,堂堂金枝玉叶会私逃出宫,和他来一段露水情缘。
深吸了一口气,一时间,连日来的阴云尽数散去,但随之而来的还有往日不曾放在心上的各色传闻。
如今都化作回旋镖扎在他的心口,让他再忍不住,怒得笑出声来。
怨不得对朔州那样排斥,一听他陈说自己是朔州人,便毫不留情地抛弃自己。
什么家中强迫她和不喜欢的人成婚,不就是他吗?
什么在外头寻了个男宠,不也是他吗?
他倒成了男宠了,可真是个荒唐事!
在树下杵了半晌,魏泫耐心十足地将前前后后理了个清楚明白,并且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法子。
一个会让他期待又兴奋的法子,还能报复报复那个没良心的。
越想越兴奋,魏泫恨不得立即去陛下面前陈说。
但他还是忍住了,脚步一转,原路回了乾元殿,寻到了父亲魏戍跟前。
彼时魏戍正在院子里练枪,一杆玄铁长枪被久经沙场的猛将舞得虎虎生风。
魏泫见状,大概也是想解一解身体中残留的颤栗感,也抽走架子上的一杆长枪,和父亲对阵了起来。
交手的一霎那,魏戍很是诧异。
“你怎么又回来了?稀奇……”
哪次出去不是着急忙慌的,生怕错过什么似的,如今竟舍得掉头回来。
魏泫枪尖轻挑,化开父亲的招式,眉宇间带着还未淡却的兴奋,道:“寻到人了,往后不用再去了。”
“哦,对了爹,我想迎娶宣阳公主。”
魏戍嘴里那一句“那便好”还未出来,蓦地听到这一句话,魏戍难得一惊,分神之下枪尖一歪,要不是魏泫机敏及时后撤,怕是那一枪要挑到肩膀。
“爹有必要那么惊讶吗?差点戳儿子一枪。”
魏泫侧开身子,调侃似的说了句,眼中染着笑,看着一身的精神抖擞,不再是前几日的怨鬼模样。
“你要娶宣阳殿下是好事,但,你不要外头那个了吗?”
魏戍将枪竖在地上,下巴向宫外的天际扬了扬,不可置信地问道。
旁人不知道,魏戍这个当父亲的又哪里会不知道?
不说那日在月满楼看到的一幕,就说儿子这三天两头地往外跑,时常面色红润、喜气洋洋地回来,魏戍也知是怎么回事。
大抵是同那姑娘处了鸳鸯,春色闹人罢了。
可如今又是怎么一回事,就算是同人家姑娘崩了,也不能赌气说要尚公主吧?
父子之间哪有什么隐瞒,魏泫也不欲瞒他,直截了当道:“你儿子被玩弄感情了,她是元昭兰。”
只这一句,魏戍安静了下来,神色诡异,眸中抑着星星点点的笑。
有点不厚道,但他真的有些忍不住。
见儿子预见性地紧盯着自己,魏戍终究还是靠着坚韧的耐性忍住了,只正经开口问:“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魏戍似乎忘了儿子先前的口出惊语,竟憨厚地又问了一遍。
魏泫也不嫌父亲健忘,只再度重复道:“去陛下那里请婚,我娶她。”
魏戍不会去想儿子心里的弯弯绕绕,只欣慰地抚掌笑道:“可喜可喜,我魏家要有后了。”
父亲再正经不过的一句庆贺话语,魏泫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听红了脸。
叹完,魏戍又接着道:“你能答应,是再好不过的事,若是你们小年轻能看对眼比什么都有用。”
“只不过,宣阳殿下似乎不大想嫁……”
魏戍忽地想起了刚来金陵那几遭,宣阳殿下左推右推的情状,语气带着些不确定。
这话算是惹恼了魏泫,他本含着淡笑的脸一沉,信誓旦旦地反驳道:“不,父亲,她喜欢我。”
被儿子简洁而有力的话语堵回来,魏戍心中知道不该再说些不讨喜的话了,遂转了了个让儿子欢喜的话题道:“那,待太后娘娘的寿宴结束,我便为你与宣阳殿下请婚。”
魏泫摇头,眉宇间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急切,斩钉截铁道:“不用等那么久,就现在,爹,我们即刻过去。”
说完,魏泫露出白生生的牙,笑得肆意轻狂。
魏戍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依了他。
真是,没见过这么急色的。
……
乾元殿里,平熙帝爽快的大笑声如惊雷一般透过屋檐,惊起十来只在此歇脚的喜鹊。
魏家父子二人显然也被陛下这一动静给惊到了,皆无奈堆着笑。
待笑够了,平熙帝意识到人家父子两还在看着,也有些难为情,故作正经地解释道:“朕这是太高兴了,我家小五能嫁与二郎这般出色的儿郎,我属实为她高兴来着。”
说这话时,平熙帝面上堆满了笑,嘴角根本压不下去。
“不过……”
平熙帝忽地想起了一个不大美妙的事,又挑起了话题道:“那日在月满楼,你怀里那个姑娘……”
平熙帝眸光落在魏泫身上,话语隐隐有质问之意。
虽然他十分渴望能和这戍边大将成为亲家,牢牢将魏家绑在他这一边,但不代表他一点也不疼惜女儿。
那日他可是都看见了,这魏家二郎光天化日之下与一个姑娘卿卿我我,现在又来求亲,平熙帝心里还是有疙瘩的。
若只是露水情缘,他便骂此子一句风流浪荡,不似其父伟岸方正。
若背着他与小五还在偷偷和旁的姑娘私相授受,平熙帝就算不为小五考虑,也要顾及自己皇家的颜面。
这分明太不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了,可以说是公然挑衅,他怎能愿意?
被提及这场旧事,魏泫四平八稳,丝毫不慌,悠然从座位上站起,身姿轻快潇洒。
面上浮现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魏泫拱手回道:“陛下不觉得那姑娘似曾相识吗?”
平熙帝眼珠一颤,眸子越瞪越大,最终了悟了。
而长梓殿那边,待昭兰换了一身衣裳过去,果然是姗姗来迟的一个。
不过这都是芝麻大点的小事,皇祖母根本不会在意,因为今日她将其认成了刚刚去了净房的太子妃嫂嫂,还拉着她的手说,大孙媳妇,你怎么回来还变矮了?
虽然很无奈,但得了满殿的笑语也还不错,至少这一日昭兰是在热热闹闹的环境中度过的,没想起什么伤心事。
……
到了皇祖母寿宴这一日,昭兰有些恹恹无力。
若按照往常,她本该开开心心地装扮自己,然后盛装出席皇祖母的生辰宴。
然一想到那个魏家子很可能也在宴席上,昭兰就不大想去。
魏家父子明面上本就是为了庆贺皇祖母的寿辰来的,这样庄重盛大的席面,加之父皇那点撮合的小心思,昭兰想看不透都难。
自己坚持了那么久,万一就今儿一露面,魏家那厮再是个见色起意的,入了他的眼,闹着要娶她就不好了。
虽然这话说得自己也觉得有些不要脸,但昭兰自负也是个漂亮的姑娘,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如果可以,她还是不想去的,但皇祖母的寿辰,她怎能避而不见?
眼看着夜幕降临,昭兰愁得在秋千上耷拉着脑袋。
芙蓉含笑过来,问她今日要穿哪身衣裳过去。
那笑容太过灿烂,生生刺痛了昭兰的眼。
芙蓉这丫头,那日死里逃生又被发了半年的俸银,根本笑不出来,一直哭丧着脸。
后来待昭兰缓过来劲,怜惜月娘三人都是为着自己受了难,一人赏了百两黄金,芙蓉这厢才眉开眼笑起来,一直到现在,还每日欢欢喜喜的,都忘了担她主子的忧了。
刚想出口抱怨几句,昭兰余光瞥见一只癞蛤蟆从在墙边蹦来蹦去,一头扎进草丛里,再不见踪影。
“真丑。”
昭兰无意识地念叨了一句,下一刻,像是被这句话点醒了,恍然间有了个绝好的主意。
不是担心魏家子因美貌瞧上自己吗?
那自己就变丑,人都是第一眼看长相,面对一个本来就不想娶的丑公主,昭兰不信魏家子还能对她产生好感。
说干就干,昭兰拉着芙蓉进去给她“盛装打扮”。
第27章
长梓殿,今夜灯火通明,达官贵人云集,尽管还未真正开席,宴席上已有推杯换盏之意。
平熙帝同今日的寿星太后娘娘坐在上首,一问一答地倒是十分融洽,就是苦了平熙帝一直要给脑子糊涂眼神也不好的老母亲介绍家里人,忙得不亦乐乎。
昭兰终于在快要开宴时姗姗来迟,只不过一进门就让瞧见她的人惊得目瞪口呆。
只因她今日的盛装打扮太过特别。
一身深紫得有些老气的、仿佛过时了几百年的裙子过分臃肿地裹在身上,将曼妙身姿尽数掩下,一眼会让人觉得是个年纪不小的妇人。
待看清脸,又觉得拿不定主意了。
那是一张涂了过多铅粉的惨白面孔,厚厚的好几层粉,将主人原本的美丽五官都遮掩了下去,只能看见那一张犹如面具一般的脸。
甚至还涂着鲜红到刺目的唇脂,如鲜血一般醒目,甚至在夜里看去还有些诡异和瘆人。
除了对昭兰异常熟悉的人,眼下看到昭兰的人压根没认出来这是宣阳殿下,只以为是哪个不服老的太妃。
然平熙帝和姚皇后是能认出自己的女儿的,两人如出一辙地神色复杂,不知道说些什么。
平熙帝看着席位上孤身一人的魏戍,心中叹了一声好在魏家小子没有来,要不然瞧见小五这个鬼样子,定然发笑。
那日魏家请婚后,平熙帝终于将事情全明白了过来。
那丫头还是诓骗了他,还是在外头处了个鸳鸯想气他,不过这丫头歪打正着正好顺了他的意,平熙帝也就不打算和她计较了。
只不过魏家小子请求他暂时保密,说要给小五一个大大的惊喜。
这不算什么难为人的要求,而且因着自己那一点想看戏的小小私心,平熙帝爽快地应了。
本来还对幺女远嫁边关的事存着愧疚,如今得知这驸马是她自己选的,心中应当是有几分喜欢的,平熙帝便没那样愧疚了。
将目光从昭兰那辣眼的装扮上移开,平熙帝接着跟给母亲拜寿的大臣言语交涉,笑呵呵地,看不出一点不满。
昭兰觉得太不可思议了,父皇见自己在宴会上如此装扮,竟一点不生气吗?
跟着引路的宫人,昭兰和四姐在属于自己的席位上坐下,同其余三位姐姐打招呼。
长姐还是温和淡然的模样,仿佛一切都未变过,见昭兰盯着那副鬼样子看过来,元昭仪忍俊不禁。
想来正是这抹笑意,引得宴席上一贵族公子频频望过来,正是昭兰那个前姐夫,顾家长子顾昀。
长姐也不瞧他,但顾昀却时不时瞧长姐,一副不值钱的模样,倒有了几分二姐夫的样子。
可那又怎么样,一切都晚了,当初跟个木头一样,不知晓呵护妻子,一家子见长姐三年无所出,便张罗着想给顾昀纳妾,顾昀那个不顶用的,竟也动了心思,来问长姐的意思,大有将舅家表妹纳进来的意思。
那夜大雨淋漓,长姐从顾家跑回皇宫,神色木然地同父皇母后说不想同顾昀过了,宁愿去做女冠。
长姐一向是家中最为懂事的女儿,从小到大一直未让平熙帝费过心,不似三姐和自己,时不时便让父皇头疼。
见长女这个样子,饶是父皇瞧了都动容,左右这么多年了,朝政早就稳固了,这一纸和离书,平熙帝也就赐下了。
以为是皆大欢喜的结局,没想到这个前姐夫没死心,知道长姐最好了,也不顾家中微词,大有追回长姐的意思。
平日里长姐不见他,如今赶上了皇祖母寿宴,顾昀眼巴巴地来了。
昭兰才不会散发同情心可怜顾昀,谁让他当初不好好珍惜,怪得了谁。
想起那日在街头瞧见顾昀,昭兰还生怕他去宫里告状,现在看来是没有,也算他识时务,要不然昭兰不介意去长姐面前蛐蛐他几句。
二姐同二姐夫还是往常那样,如胶似漆,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他们二人的旷世绝恋。
二姐夫热情,不时会做出些亲昵的举动,清冷出尘如二姐会忍不住脸红。
看见昭兰这副尊容的时候,先是惊愕,然后便无奈地叹了口气。
三姐给的反应最大,直接嫌弃地瞥了她一眼,笑得花枝乱颤,惹得父皇瞪了她一眼。
昭兰脸皮厚,不在意,她只关心自己现在这个丑样子有没有把魏家子吓退。
借着饮下一盏梅子酿的间隙,昭兰偷偷往魏家席位上瞥了一眼,一是想看看魏家子有没有被她吓退,而是突然有点想看看对方到底什么模样,是否真是父皇夸得那般好。
借着广袖半遮掩着,昭兰看见了沉稳端肃得魏大将军,紧接着目光移动,看见了他身边身形魁梧的汉子。
隔得有些远,昭兰看不清那魏家子眉眼口鼻到底生什么样,但可以确定是个皮肤黝黑、粗犷不秀气的,尤其再配上那虎背熊腰,昭兰沉默了。
此时此刻,她想请教父皇,什么时候生了眼疾?
那厢,刚接到朔州传信来与自家大将军商讨匈奴内斗这等要事的侯校尉哪里知道自己已经被宣阳公主当成了自家少将军,正满面严肃地回着大将军的话。
“对了,将军,少将军今日怎么没出席?”
事情聊得差不多了,侯校尉没瞧见魏泫的身影,多嘴问了句。
提起这事,魏戍神色无奈地替儿子圆谎道:“他今日身子不适,便没能来。”
魏戍说这话时都觉得脸红,他还能不知道这小子打什么主意,不就是怕今日出席了宣阳殿下认出他吗?
魏戍知道儿子那点恶劣心思,也曾劝过他三思而后行,要不然到最后玩大了引火烧身。
可惜这小子是个犟种,就是不听,偏生陛下也不知在想什么,乐意惯着,他还能说什么。
昭兰近来本就胃口不好,如今瞧了魏家子的相貌,更是没了胃口,心情也低落了下来。
此时此刻,她好想她的陈郎,早知道自己和他吵完回去就被父皇逮住,她就宽容些了,也不至于和陈郎连最后一面都是不欢而散。
越想越难受,连带着气闷不已,昭兰要去外头走走。
“小妹要去哪?”
元昭灵见昭兰动作,停下和安六郎私下的眉来眼去,好奇问道
昭兰慢吞吞理了理裙子,无精打采地回道:“有点闷,我出去透透气。”
“可要我陪着你?”
别看元昭灵性子软糯羞怯,但很多时候在昭兰面前很有当姐姐的样子。
或许是因为她只能当昭兰的姐姐吧。
“不用,四姐继续同四姐夫暗送秋波吧,我一个人便可。”
临了还不忘逗逗四姐,在四姐羞红的俏脸下离开。
今夜只芙蓉跟着,主仆二人迎着微微有些热意的晚风,去了长梓殿外的一处亭子里。
“殿下冷不冷,要是冷的话婢子去拿个披风?”
芙蓉是个贴心的,只不过昭兰现在心里燥得很,都要起火了,哪里会冷。
“哪里需要,这风都带着热气了,都想拿把扇子扇扇,你老实待着吧。”
闻言,芙蓉没再说话了。
脚下的亭子处于高地,下方是一方莲池,被月色笼着,不时泛着柔和的波光。
昭兰失神地盯着那方莲池,怔怔地看着,刚想抒发一下心中的苦闷,矫情念几句伤感的酸诗,余光瞥见莲池畔站着一个人。
昭兰凝了那人几息,像是见鬼了一般,揉了揉眼睛,再度瞪过去。
“我莫不是出现了幻觉?”
昭兰扯了扯芙蓉,一边指着那道人影,一边轻声问道。
像是害怕打破了幻象,昭兰声音都是压低的。
芙蓉循着殿下所指的方向,也瞪圆了眼,结结巴巴道:“殿、殿下,好像不是幻觉,真的是陈郎君!”
“陈郎君还笑了!”
不消芙蓉多说,昭兰自然也是瞧见了。
夜色里,少年那一抹轻佻的笑容如罂粟花绽放,惑人的同时又充斥着危险。
然此刻的昭兰已经被惊喜冲昏了头脑,哪里能在意那丝丝缕缕的危险,脑袋一热就提裙冲过去了。
连日来的焦灼和愁闷通通在这一刻被蒸发了,心中只有这突如其来的欢欣,飞一般地扑到了少年怀中,紧紧环住那截劲瘦的腰身。
长梓殿的喧嚣在这一刻消失了,虫鸣声也听不见了,昭兰耳畔只有少年带着心跳声的温暖胸膛,她心中的欢喜几乎要溢出来。
“你怎么在这,我不是在做梦吧?”
双臂不离少年腰际,昭兰扬起一抹自认为灿烂美丽的笑,语调掺着欢喜。
但她忘了,自己今夜将自己打扮成了个什么鬼样,只觉得对方神色有些古怪。
魏泫已经守株待兔很久了,本想着说不上话,来瞧一眼也好,竟好运碰上人出来晃荡。
要不是熟悉这姑娘,凭她今日这一身,魏泫差点不敢认。
在莲池畔凝了人好久,魏泫才成功让人注意到他。
不过他没想到的是这姑娘竟跟个陀螺一样冲过来,要不是他自小习武,底盘稳,都有可能被她撞池子里去。
腰如同被一条八爪鱼给缠缚住了,魏泫只觉怀中软绵绵的一团,抱着十分充实。
不过待人抬头说话时,魏泫看清那张敷了厚厚脂粉的面庞,他面皮抽了抽。
“殿下这是准备去跳大神,脸刷成这样,真吓人。”
魏泫心中还记着仇,虽面上笑着,然说话间阴阳怪气的。
昭兰看着因为自己扑得太猛,少年衣袍上沾染的妆粉,刚想不好意思地说声抱歉,然后知后觉的昭兰意识到了什么,面色一僵,讪笑着松开手道:“你知道了啊……”
本想瞒着,等时机成熟了再告知他,没想到老天不等她,让陈郎直接撞破了。
尽管涂着厚厚的妆粉,魏泫也能看清少女面上的尴尬,但他没有停下,反而继续进攻道:“若是我今日未曾进宫瞧见殿下,殿下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或许是不打算告诉我了吧。”
“商贾赵家、金玉生意,甚至连名字都是瞎掰的,说消失就消失,把我当成什么?”
少年话语中的轻嘲像是一根带刺的羽毛在她心间刮蹭,让她又痒又刺。
“没有的事,我本想着等时机成熟了便告诉你,但中间出了岔子嘛,我被父皇禁足了。”
昭兰嗫喏着,越说越没底气,心虚得要命。
洞悉了一切的魏泫也懒得一句一句问,只握着少女攥着他袍角的柔滑素手,神色满是深意问:“禁足?是因为殿下不愿嫁到朔州魏家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昭兰忙点头应道:“是的是的,二郎你是知道的,我只喜欢你,才不想嫁给什么魏家人!”
昭兰没想到和她的如意郎君还能有再见面的时候,她只觉这一刻弥足珍贵。
夜色中,对少年的面容看不真切,只能隐约瞧见少年唇畔浮现出几缕浅薄的笑意。
似乎,有些玩味。
还没等昭兰再看一眼,那抹笑消失了,少年也再度开了口。
“是吗?不是因为殿下不想去朔州才招惹的我吗?”
先是抗拒与他的婚事,如今得知他这个陈郎君也是朔州人,甩头就走了。
由此,魏泫渐渐得出了一个结论,她不愿去朔州,所以冒着风险出宫来勾搭郎君。
有一瞬间,魏泫很庆幸自己那日去了曲江池游船,若不是自己碰上了她,不知她又要去痴缠谁。
脑中设想了一番那场景,魏泫不太能接受。
说到点子上,昭兰心更虚了,没敢搭腔,她确实是存着这种心思,但最后阴沟里翻船了,找的还是朔州人,白忙活了一场。
“如今呢?殿下又打算如何待我?”
见昭兰跟个鹌鹑模样,话也不肯说一句,魏泫气得要命,步步紧逼着。
话题一瞬间又好似穿梭了时空,回到了两人不欢而散的那日。
这对于昭兰来说是个十分艰巨的问题,她难以回答。
小心思一动,昭兰瞥了一眼灯火通明的长梓殿,岔开话题道:“你又为何在这里?”
总归不会是为了见她一面勇闯皇宫吧?
昭兰不信皇城的守卫禁军如此不堪,但一时实在想不到对方为何会在这里。
魏泫没有等到想要的答案,还察觉到昭兰拙劣地转移着话题,他笑了。
左右他已经请过婚了,按着与陛下的约定,待会便有一场精彩的戏,他不急着把人怎么样。
于是乎,他不慌不忙道:“我是魏大将军此番入金陵的随扈,今夜太后娘娘寿宴,随行的兄弟们都来了,我自然也来了。”
如猫戏老鼠一般,魏泫一个接一个地编织谎言,就想看见新婚那日,这姑娘盖头下的脸。
“原来如此。”
昭兰了然地低喃着,接着气愤道:“那你一开始怎么不说!”
害她做了这么久的无用功,到头来付诸东流。
“殿下不也是吗?”
魏泫气定神闲,总有话能将她堵回去,昭兰气得牙痒痒。
两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昭兰不知说些什么好,而魏泫等着她。
“你真的不能为我留在金陵吗?”
良久,终于有人打破了平静,昭兰思绪挣扎道。
她贪恋金陵的富贵繁华,但她也实在喜欢眼前的儿郎,怎么取舍,对她来说都很难。
像是怕人跑了一般,昭兰将攥着衣袍改为攥着少年的尾指,语气婉转,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被这一声闹得,魏泫一个能字差点就脱口而出,好在及时咬住了舌尖,才防住。
真够磨人的。
魏泫甚至怀疑这丫头是故意的,用这种可怜兮兮的语气迷惑他,让他心软。
定了定心神,魏泫不介意告诉她即将来临的事。
“不能,而且,殿下即将要嫁到朔州了呢。”
魏泫笑得恶劣,但因笑颜而盛放的眉眼又极为地俊美昳丽,时刻拿捏着昭兰的心神。
不过,她这回注意力被分散了,神色怔然,反问道:“这话什么意思?”
第28章
昭兰的直觉告诉她,可能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脸色越来越沉。
魏泫也不卖关子,幽幽叹道:“我们将军已然去请婚了,说是今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要将殿下与我们少将军的婚事定下来,估计里头应该快要颁旨了。”
明明是她的情郎,然此刻说这话时嘴角却含着笑,像是在看热闹一般。
不过此刻被唬得六神无主的昭兰却没心思管着管那了,一张脸当即便皱了起来,配上这张故意扮丑的脸,看着滑稽无比。
“此话当真?”
少女看着好似快要哭了,分明是一点也不情愿的。
凝着昭兰那双在夜幕里分外明亮的的眼眸,轻而易举看到了其中的抗拒,他没有回答昭兰的问话,而是沉默了几息,继而反问道:“你就这么不想嫁到魏家,假若他会是如我一般的男子,能得你的欢心,你依然不考虑吗?”
魏泫直视着昭兰那双褪去了欢喜,焦灼不已的眼眸,不死心问道。
她明明那样心悦自己,若最后知道他便是她的成婚对象,会不会惊喜之下将前尘一笔勾销?
魏泫实在是太期待那一日了。
思绪越飘越远,仿佛已经飘到了二人的洞房花烛夜,魏泫不自觉勾起唇瓣。
昭兰就没他那般的好心情了,听到心上人问那么离谱的话,她立刻便耐不住了。
“你胡扯什么,那魏泫怎能与你相提并论?我方才在长梓殿都瞧见了,那人生得粗糙可怖,胳膊快要粗过我的腰,哪有什么美姿仪可言,更别提和二郎你相比了,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叫我如何能释怀!”
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那张小嘴叭叭个不停,说得尽是些贬损他的话。
这是魏泫头一次从昭兰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姓,但感觉十分糟糕。
他分明没有入长梓殿,更没有粗糙可怖,这丫头是得了失心疯吗?
魏泫想不通这误会是怎么产生的,但也,没有立场和理由去解释。
“所以你是特意打扮成这个鬼样子?”
魏泫哪里还不明白昭兰此番用意,只觉她鬼主意倒是不少。
“对啊,我本想着魏家那小子本就不愿娶我,再见我都那么丑了,必定起不了什么心思,哪知……”
想起方才陈郎与她说得小道消息,昭兰心里越发没底,神色恍惚道:“不行,我得回去瞧瞧。”
说罢,连自己最爱的小情郎都头也不回地抛下了,转身便往长梓殿跑,一边跑还一边在内心祈祷着。
千万是假的,千万是假的。
然老天爷这回没有偏袒她,反而给了她一个血淋淋的事实。
跨入长梓殿,眼前不再是昏黑一片,殿内琉璃宫灯使得整个大殿亮如白昼,对昭兰来说甚至有些眩目。
也正是那一刻,随着她的到来,昭兰察觉到大殿中到处都是看过来的视线,莫名有种尘埃落定的意思。
起初还不明白,只待昭兰抬头瞧见父皇身侧两手张着摊开的圣旨,俨然读完的许茂许公公,还有魏大将军跪接圣旨的姿态,昭兰心脏仿若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捏住了。
一种强烈的窒息感涌上心头,虽只是瞬息,但还是让昭兰呼吸困难。
“呦,宣阳殿下回来的正是时候,快接圣旨吧,老奴在此恭贺殿下一声了。”
至于恭贺的是什么,许公公没有明说,昭兰也不用去问,除了与魏家的婚事,再无其他。
“父皇……”
按照礼数,昭兰应立即跪接圣旨,谢其隆恩。
但此刻满心抗拒的昭兰根本无法心甘情愿地照做,反而因为情绪的激昂失声喊了出来。
那一声之下,长梓殿几乎所有人都明晃晃地看了过来,再不用偷摸看了。
连带着一道来的,是父皇晦暗不明的眼神,他站在至高处,面上褪去了温和的笑意,落在昭兰面上的目光只剩下静谧的肃然。
“吾儿不接旨,等什么呢?”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仿佛带着笑意,但昭兰却感受到了其中蕴含的威严。
父皇就那么气定神闲地站在高处,俯视着她,用着最从容不迫的语气,就像是拉家常一般亲和。
但昭兰知道,这是父皇动真格的时候。
心脏咚咚地在腔子里跳,她高昂的情绪像一把火,瞬间被父皇浇灭了,眼神不自觉游移在大殿中,她看见了无数人。
从有爵位的公侯到各色品级的官吏,再到兄弟姐妹和同样为了她捏把汗的母后,都在神色各异地注视着她,想知道她解下来会做出什么事。
只有神思已然糊涂了的皇祖母还在笑呵呵地,不知认没认出她来。
昭兰的理智占据了主导,她心头的火焰急速消退,变得冷静沉着。
这不是私下里和父皇拌嘴,也不是为着些可有可无的小事,这是一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赐下去的婚旨,是天家的颜面。
往日昭兰老是同父皇拌嘴争吵,是因为那些事情只是些父皇可以惯着她的小事,不值一提。
而如今这事,绝非往昔,且天子一言九鼎,何况乎圣旨?
赐婚前,昭兰便是知道一旦尘埃落定便无法更改,因而才奋力阻止,希望父皇打消念头。
就像是父皇非要泼出去一盆水,泼之前她还可以勉力拦着,但真正泼出去,倾覆到了地上,再拦便没有什么意义了。
昭兰身为皇家的一员,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驳斥圣旨,不尊天子,那真是自家人打自家人的脸,不仅如此,还当着外人的面。
理智回笼,昭兰虽在姐妹几个里骄纵些,任性些,但不是不通道理。
此时此刻,昭兰能做的,只有……
她掩下最后一丝不甘,面上浮现平和的笑意,缓缓跪下,行大礼道:“儿接旨,谢父皇赐婚。”
至此,满殿再不是鸦雀无声,重新谈笑风生,举起了杯盏,一场硝烟散去。
……
接了赐婚圣旨,便再没有回头路,昭兰明白这一点,自不会乱来。
平熙帝也料定昭兰再不会掀起什么风浪,在赐婚后的第三日,便解了昭兰的禁足,任她在金陵玩乐。
昭兰是个极其务实的姑娘,不会为了区区儿女私情便放弃自己拥有的其他东西。
比如亲情,权势,身份……
她自不会学着话本里的闺阁千金,只为了儿女情长便可以同情郎私逃,做一对四处漂泊的苦命鸳鸯。
奔者为妾,名声更是难听,除非她脑子坏了。
昭兰受着皇室最为精细优渥的供养,享着父母十年如一日的疼爱,她虽不是圣人,但也做不到只顾着自己的私心,其余全然抛诸脑后。
以前还有一线机会可以让她试试,如今木已成舟,她也要适可而止才是。
在芷兰殿的三日,昭兰自我说服着,渐渐安抚住了
自己的心绪。
之后,母后和各宫娘娘都来宽慰过她,就连一向被父皇嫌弃,不让在昭兰面前晃的三姐也随随便便过来了。
除了三姐颇为遗憾地看着她,基本都是来劝她放平心境的,毕竟木已成舟,怨怼不满也是难受在自己身上,让自己不好受。
昭兰不是个会自怨自艾、多愁善感的性子,尽管接了这道万分不喜的圣旨,也不会一直像个失了魂的人,反而会随着时间慢慢将心绪平稳放缓。
知道母后等人都担忧自己,昭兰扬起笑将她们一个个安抚回去,表示自己无碍。
当日下午,父皇便亲自过来探望了她一会,见昭兰能吃能睡的,笑眯眯地将婚期定在下月二十八的消息告知了她。
昭兰手里的桃子顿时就不甜了,甚至还被昭兰一气之下掐出了几个指甲印。
“下月二十八?”
“父皇,我投胎都不带那么早的!”
本来就不满意这桩婚事,现下还着急忙慌地将自己嫁出去,像是要丢什么东西,昭兰焉能不气?
况且若是真定了这日,去掉前往朔州的路程,她在金陵待的时间岂不是没几天了?
虽然这几日想过这一天终会到来,但此番到来的如此迅猛,昭兰还是难以接受的。
骂骂咧咧了几句,昭兰看着还在笑呵呵的父皇,先在心里骂了父皇几句无情无义,又舔着脸凑过去。
“父皇,就不能将婚期推迟吗?我还不想那么快离开金陵。”
想着能晚一日便晚一日,昭兰也不奢望别的了。
“不成,我都将诏书下发到礼部了,金口玉言,不能改。”
“何况,这是二郎的请求,希望将你速娶回去。”
提到这个,平熙帝面上又挂满了笑。
对于魏家二郎这个请求,平熙帝眼都没眨便应下了。
于公于私,平熙帝都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
魏家子如此稀罕小五,于公,这有利于维系两家的关系,让平熙帝觉得他这龙椅坐得更安稳了;于私,魏家子对小五上心,便能让小五得到心仪郎君应有的疼惜和爱意,不像是长女,嫁了个不懂得疼惜妻子的,如今和离了也是一场空。
“二郎二郎,叫得真亲,不知晓的还以为他是亲的我是捡的呢。”
嘴里嘟囔了一句,昭兰不死心,继续找空子钻。
“下月是否有些仓促,我好歹是父皇的女儿,这样短的时间,婚礼能筹备完全吗?莫要再坠了皇家的颜面……”
父皇这人是个在乎颜面的,昭兰希望他此番能改变心意。
然她还是料错了父皇对两家婚事的重视,只听父皇语气轻快道:“这点无需担忧,早在你及笄那年,为父便吩咐各部准备着了,年年如此,如今不过是将早已准备了三次的东西再度打理一下,不费事,完全能来得及。”
平熙帝笑容灿烂,然昭兰却被父皇的笑刺得哪里都疼。
仿佛是想哭,但是克制住了。
“别难过小兰,等你嫁到朔州,你会感谢为父的。”
神秘兮兮地留下这一句话,不等昭兰反驳什么,平熙帝心情明朗地走了,独剩昭兰一人在殿里调节心情。
也许平熙帝算是个细心体贴,又或者他心中的一点愧疚,他兑现了自己当初的诺言,给昭兰筹备丰厚陪嫁的同时,不忘安排些可以带到朔州的厨子来调教,勒令他们在下月二十八前将金陵所有菜式还有金陵城中昭兰喜欢的菜色都学会,然后随着昭兰一起陪嫁到朔州去。
父皇还承诺,每季都遣人来朔州送最实行的衣装和首饰,让昭兰不必担忧自己的一应物品会过时于金陵。
昭兰仍是叹气,觉得不如留在金陵好。
但还有一事昭兰是满意的,那便是自打赐了婚,她便不再被禁足了,又像以前一般可以自由出入宫中了。
时隔多日,再次从宫门踏出,昭兰有种过了三年五载的感觉。
她要出去做最后一件事,那便是了结与陈郎的露水情缘。
听闻跟随魏大将军的部下都住在宫外的四方馆,昭兰是不好找过去的。
恰逢是双日,昭兰便想着碰碰运气,在老地方等着,看看能不能等到人。
怕父皇发现些什么,昭兰还特地找了四姐帮她打掩护,就说是出去散散心。
许是心愿达成,父皇很是好脾气地应了,没有一丝为难和怀疑。
这事是个私事,昭兰便没有带着四姐一道往曲江池来,元昭灵自然也不会去掺和,出了宫门自个逛去了。
一路上,昭兰的心情酸酸涩涩的,像吃了没熟的梅子,五味杂陈。
她本来都做好了等待许久或者空等一日的准备,然下了车子,只轻轻往那棵老柳下一望,昭兰便看见了那道俊挺劲瘦的身影。
正是同她有缘无份的如意郎君。
心里的梅子更酸了,酸得昭兰只想哭。
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原本背对着她的少年缓缓转过了身,朝着远处正在默默凝望他的昭兰浅笑。
抑制住内心的波动,昭兰慢慢走过去,穿越如织的游人,姿态娴静地站在少年跟前。
魏泫皱了皱眉,觉得今日的昭兰有些出乎意料的安静。
若放在以往,这姑娘都是笑盈盈地凑过来,甚至是扑过来,丝毫不扭捏,倒比他更坦荡大方。
说归说,然魏泫不会排斥,甚至还挺喜欢。
眼下却忽地娴静了起来,倒让魏泫有些不习惯和微微的小失落。
魏泫自然是知道昭兰前后举止不一的原因是什么,但是他眼下还没尽兴,他不会多嘴。
魏泫少见地主动牵起了昭兰的手,还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看得昭兰愈发心痛难忍。
她的绝美爱情,就要这样失去了。
一想到日后她嫁到魏家,她的情郎也会成家立业,同别的姑娘相守一生,将和她做过的没做过的通通做一遍,昭兰心口就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喘口气都艰难。
她好不甘心啊!
但偏偏她别无他法,只能遵着前路行走,不能性差踏错。
这一次,昭兰也是为了给两人一个了断,好让自己此生再没有遗憾。
她没有拒绝情郎最后的亲近,只眉目沉沉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我们寻个稳妥的地吧。”
魏泫一双黑眸直直望进少女沉静的水眸,心中好奇如今的昭兰会如何对待他。
两人选在了画舫,只不过这回没有闲杂人等,除了负责船只行进的人,便只有芙蓉跟上来,守在画舫小室前,神色严肃认真。
昭兰牵着对方的手,二人在软榻上落座。
昭兰坐下后,贪恋地看着少年俊丽的脸庞,出神了好一会,才声音艰涩地将此行的目的说了出来。
“我要成婚了,日后我们也不必再见了,你也赶紧回家去吧。”
第29章
仿佛用了天大的力气才说出这句简简单单的话语,此刻的昭兰就像是一棵被毒辣的日头暴晒过的小草,蔫头耷脑地没精神。
“你回家后也不要想我了,魏家是朔州的土霸王,要是你犯傻被发现了,后果不堪设想。”
“回去安安分分地,将我忘了,好好孝顺父母,尽忠职守,再娶个……算了,这个我不想说,提到我就气闷,反正你好好生活便是。”
昭兰本想大方地说出那句娶个好姑娘过日子,然话到嘴边,昭兰只觉太阳穴抽痛,愣是不想说出口,干脆撤回话了。
还在捏着少女软嫩的手,魏泫听到这番决绝的话,怔了几息,有种在预料之中又在预料之外的矛盾感。
被赐婚后,对于他这个“男宠”是决计不能再留着的,毕竟天家的颜面摆在前面,魏泫觉得她应当也不是个脑子糊涂拎不清的。
何况哪个男子也无法忍受未婚妻跟旁的男子勾勾搭搭的,魏泫更是不喜。
然这个“男宠”换成自己后,魏泫又迟疑了。
原来她对自己那样热烈的喜欢,也会因为外部的压力,说将自己丢开就丢开吗?
换了一种思路后,魏泫又觉得不平衡了,怨气直往外冒。
“你真的舍得我?”
明知故问,还摆出那样一副被负心的可怜模样,让昭兰心绪越发郁燥了。
她很想抽出自己被握在少年掌心的手,但稍动了一下,对方攥得更紧,一团炽热。
昭兰又哪里想离开这个温柔乡,也就半推半就停了动作,任由他握着。
少年手掌宽厚,五指修长而有力,伸展时纤长雅致,而紧握时便骨节分明。
想来是军户出身的他常年持刀枪剑戟,指腹和掌心带有一层粗粝的茧子,随着少年的揉捏不时刮蹭着昭兰手上的嫩肉。
粗糙的同时,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波接一波的酥麻。
她有些沉醉了,只想被这双手握一辈子。
她苦笑,声音低到了极点,仿若喃喃自语道:“当然不舍,可那又有什么用?继续同你在一起,我两都要遭殃,况且我是大周公主,也不能太过任性,多多少少要考虑些。”
虽有万千不舍,但昭兰话中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会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魏泫眉心蹙着,俨然是不高兴的模样。
昭兰下意识地想哄人,但此刻觉得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昭兰决定给自己,也给对方留下一个美好的告别。
反握住少年的手,昭兰另一只手扶在他的上臂,身子微微前倾。
正待魏泫好奇昭兰要做些什么,就感受到一股夹杂着淡淡甜香的温热吐息拂面而来,阴影落下,唇被覆住,只剩下一片软香柔嫩。
意识到昭兰做了什么,魏泫瞳仁颤了颤,呼吸急促了起来。
虽有过一次经历,但于昭兰来说,这事还是有些生涩,不知诀窍方法。
本想着就意思那么两下便离开,谁知刚有这念头,下唇便被轻轻咬住了,容不得她离开。
脸贴着脸,两人距离再近不过,昭兰瞪他的那一眼也精准地被接住了。
黑眸轻转,只是微微一笑,紧接着一只大手握住昭兰的腰,猛地一推,虽然力道没有很重,但轻而易举地让昭兰后倾了下去。
少年另一只手垫在了昭兰的后脑勺,少年气势凛冽地压了过来,两人毫无间隙,互相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温度。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少年人正当妙龄,又是自小习武的军户子弟,骨骼强健,结实有力,昭兰只觉得像是一块山石压在自己身上。
“好重,能不能……”
昭兰刚嘟囔出口,话还没说完,就被牢牢封住了。
也许是将昭兰那句“好重”放在了心上,魏泫很快调整了姿势,一条腿屈撑在软榻上,两臂也是撑着,将人困在中间。
比起昭兰那生涩不熟练的吻,魏泫显然要出色很多,尽管他一开始也有些生涩,只知道在外唇轻啄放肆,但架不住那与生俱来的天赋。
魏泫上手很快,才不过在唇上轻轻厮磨了几下,便迫不及待探知更深的领域。
昭兰本就被亲得有些迷糊,很轻易地便被撬开了关隘,被少年灵活地在其中搅弄风云。
昭兰被弄得全身酥软,根本筋骨好似都变软了,想说话,让他被别那么凶,但发出的只是含糊不清的声音。
唇上火辣辣的,胸腔也是烈火灼原的盛景,昭兰有时防不住,因对方放肆搅弄而唇畔溢出水色,她无法接受,想用手拂去,然被察觉到的魏泫先一步制止,舌尖轻轻一卷便将事情料理了。
本就脸红的昭兰心脏又是狠跳了一下,觉得这人有点不讲究了。
纠缠了许久,就在少年还要沿着下颚往下造作时,昭兰的理智蹦了出来,伸手挡在了脖子前,阻下了魏泫的下一步动作。
昭兰觉得,若是再继续放纵他,怕是待会要出事,虽然她自己也糊里糊涂的,但直觉这种东西很准,昭兰愿意信它。
画舫外游人喧闹,可小室内却安静地出奇,偶尔只有两人长一声短一声的喘息交错出现,平白让空气都炙热了几分。
“呵呵~”
昭兰那防备的姿态逗笑了魏泫,也多少有些未被满足的怨气。
“你挡什么,不是你先的吗?”
不再放肆了,可魏泫也没打算下去,仍旧维持着先前的姿态,将身板较他来说娇小甚多的少女笼罩在怀中,言语逗弄。
昭兰不自觉舔了一下火辣泛肿的唇瓣,生怕这厮再偷袭她,两只小臂横在身前,神色羞恼地反驳道:“我只是要亲一下,没想后面那么多,你太贪了。”
昭兰想得很简单,二人就要自此分离了,以吻作别很是合适,也能给自己留个毕生的念想。
但她真的只是想亲几下便作罢,谁承想这人有点贪了,还那么不讲究。
想起方才被勾缠到无处遁形的感觉,昭兰下意识就是骨头一软。
只是一个吻,竟还能这般亲密交融,不分彼此,真是让人招架不住。
“这就贪了?殿下怕是不知究竟何为贪。”
魏泫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不清不楚的话,刚经历了一番纠缠的昭兰也没心思跟他掰扯这个,用手推了推他的胸膛,示意他起身。
“你快起开……”
魏泫知晓此刻不是收获的时候,目光黏黏乎乎地从被他磨得有些凄惨的唇瓣上移开,又倚回了原处。
昭兰也理着皱了的衣裙,神色再度变回平和。
“我此番来是特地来与你告别的,先前那一下也、也是告别,我们终究有缘无份,你就当从未遇见我吧。”
昭兰说这话的时候,努力让自己的神色和语气平静无波,毕竟她想求一个好聚好散。
然话说出去后,昭兰心里苦得不行,甚至眼眶都酸酸涨涨的。
将情绪抚平,昭兰抬眼去看他,却见人没有半点悲伤,甚至还是轻笑着的。
昭兰突然觉得受到了冒犯,火气上涨。
自己在这为爱情黯然神伤,悲痛欲绝,对方竟然这副反应,这对她来说简直是赤裸裸的羞辱。
“你这是什么意思?还笑?你没有心!”
想到这厮可能完全不将这事放在心上,甚至将她当成个乐子,昭兰差点气冒烟了。
像个怒气冲冲的小狮子,魏泫第一反应竟不是慌张,而是觉得很可爱。
然看着人马上就要发威的征兆,魏泫忙不迭握住了那只紧攥着放在腿上的纤手,黑眸轻转,开始哄人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误会了。”
见人还知道解释,昭兰火气下去了那么一丁点,趁胜追击道:“那你什么意思?今天你要是不给个合理的解释,我决不饶你!”
本想威风凛凛地甩开对方的手,奈何攥得太紧,昭兰没成功,便僵持在那。
看着少女气鼓鼓的脸,魏泫似乎是想笑,但拼命忍住了。
他想到了一个有趣的,随之付诸行动了。
改为两手握住少女软嫩柔滑的手,魏泫神色一动,邪气横生道:“殿下如此舍不得我,不若将我偷偷带在身边,一同前往朔州?”
仿佛只是说了一句稀松平常的话,少年神色单纯的紧,像是完全不懂这话的含义似的。
在这句话的冲击下,昭兰满腔的火气都顷刻间散了去,她神色惊恐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就要说话,人家却越说越过分了。
“我编个理由,让将军允我稍后独自回去,待殿下婚车出发那日,我潜进殿下婚仪队伍里,一路陪伴殿下,不好吗?”
像是稚童为父母排忧解难,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一副欢欣雀跃求夸赞的神色。
昭兰被这句话搅得全身都在颤栗,有兴奋,但更多得是惊吓。
她晃然间从软榻上站起,魏泫握着的手也适时松开,两人无声对视着。
昭兰先发制人,神色肃然质问他:“你知不道你在说什么,你今日是出门把脑子忘家里了吗?我是代表皇室同魏家联姻,一方是我的父皇,一边是魏大将军,你怎么敢说出这句话的?”
“此事我若真采纳了,有一日东窗事发,不仅破坏了皇室与魏家的关系,引发动荡不说,你我二人可没好果子吃,尤其是你,我父皇还能庇护我,你一个无名小卒,你不想活了吗?”
一霎那的心动结束,随之而来的是严峻的形势,昭兰觉得这法子真是烂透了,也亏得对方能想出来,敢想出来。
魏泫被昭兰惊怒的模样弄得一愣,不仅不知悔悟,还笑问道:“你这是在担心我?”
昭兰都要被他整懵了,竟还有心情说笑,真不知这人心是有多大。
昭兰觉得告别也告完了,也没必要跟这厮在这做无用纠缠了,要不然只会让她越发不舍。
转过身,俯视着倚在榻上姿态慵懒的少年郎,昭兰快刀斩乱麻道:“听闻魏大将军后日便会出发回朔州了,你也别想那么多了,回去收拾收拾随着一道回去吧。”
“在朔州瞧见了我就当不认识,好好为朝廷效力,争取早日升迁,出人头地。”
昭兰希望自己心仪的人可以有个光明的前途,就算是他日后身侧没有自己,昭兰还是希望他能前途无量。
唏嘘完,也交代了该交代的一切,昭兰最后看了他一眼,决然离去。
魏泫静静地看着那么窈窕背影消失殆尽,神色复杂,一时竟不知作何感想。
第30章
自那日告别后,昭兰便再没有踏出皇宫,老老实实在芷兰殿缩着,有些闷闷不乐。
嫁往朔州在即,她本应该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多出去逛逛,毕竟以后不知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然昭兰的兴致就是提不起来,她宁愿在芷兰殿躺着,不去费那力气。
期间,姚皇后来过一趟,传授女儿些婚前必备的要事,甚至还偷摸带来了图册。
昭兰起初还以为母后给她带了个话本子,心想她现在什么都没兴趣,想让母后带回去,然看了那图册一眼,她就说不出话了。
从母后毫不遮掩的教导中,昭兰双颊红润地明白了一些事情,也知晓了当初月娘为何担忧她会被人欺负,原是这个意思。
可现在回想,都已经物是人非了。
看着图册上那对姿态纠缠的男女,昭兰不自觉想起了皇祖母寿宴那日,魏家二郎那魁梧壮硕的身板,神色惊恐不已。
对比了一下自己这胳膊腿,昭兰脸也不红了,只剩下雪白一片。
这是会死人的吧?
想着想着,昭兰有些想哭,看着那图册更烦了。
姚皇后看出女儿的愁苦,在芷兰殿安慰了好一会,不住叹气。
如果可以,她也想让女儿自由自在地选择良人,为此,她这几年同那老东西吵了好几次嘴,也旁敲侧击地劝过,但都没什么用。
她身为中宫,已经不是年少时可以在家中任性撒泼的小姑娘了,对于这件牵连前朝国体的婚事,姚皇后也不好强行置喙什么,只能往好处想,顺便安慰安慰女儿。
“小兰也不必那样悲观,我观那魏家二郎生得俊俏英武,也是个美郎君,虽不是很了解性情,但瞧着与我们小兰是极其相配的,说不定、说不定是一段良缘呢。”
姚皇后也是瞧见过魏家那小郎君的,模样身板都是万里挑一的,人瞧着也是明朗讨喜的,别人她不知是什么看法,反正姚皇后看着是蛮喜欢的。
她甚至有种那个魏家二郎与她的小五很般配的感觉。
可惜小五看着仍旧是十分排斥,想来还是不想远嫁的缘故。
听了姚皇后这番劝慰的话,昭兰目光古怪地看了一眼,嘴上没说什么,心里碎碎念着。
母后莫不是同父皇一样得了眼疾?
魏家二郎那个模样,为何两人的口风竟是一致的,昭兰想破脑袋也想不通。
然尘埃落定,她在这辩驳也没用了。
四月二十五那日,魏家人启程离开了金陵,平熙帝在灞桥相送,一派君臣融融的气氛。
昭兰怕触人生情,再露出什么马脚,便没有过去。
昭兰本以为自己能很沉稳地接受这一别,但当芙蓉回来告诉她人已经出了金陵城的时候,昭兰还是扁起了嘴,难过地掉了几滴眼泪。
金陵城外,魏泫打马回头,望了一眼高大宏伟的城门,似乎想要穿透这堵城墙看到什么,颇有依依不舍之意。
魏戍余光瞥见儿子的举动,有些嫌弃地瞥了魏泫一眼,催促道:“人下月就到家里了,别舍不得了。”
魏泫不是没有听出父亲话语里的嘲笑,但他不会放在心上,甚至还厚脸皮地笑了。
“要是能将人现在就带回家就好了。”
这话出来,都不用魏戍这个做父亲的讽刺他,一旁的陈三都听不下去了,驱马上前,笑话道:“少将军真是厚颜又急色,哪有如此行事的,你看身后兄弟都没憋住,都笑你呢。”
闻言,魏泫朝着身后看去,果然瞧见一群军汉忍俊不禁的脸,分明都是在看他的笑话。
如鹰隼一般的目光凌厉又慑人,魏泫冷哼了一声,让那群军汉止住了笑,强装出端肃又正经的模样。
他们可不想回去被少将军调教,还是乖觉些吧。
继续赶路途中,还是有好奇心重的小将压抑不住心思,悄悄驱马来到同少将军关系一向亲厚的陈校尉身边,刺探即将嫁过来的少夫人情况。
“陈将军,少将军此番这样急色,如此轻易就折了腰,宣阳殿下定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吧?”
有一就有二,其他军汉听到这话,也悄咪咪凑上来听八卦了。
陈三见少将军正忙着和将军说话,没注意到这边,他胆子也大了些,没管住自己的嘴,凑过去和其他小将碎嘴子去了。
魏泫同父亲说话的间隙,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到身后将士们的强压着的起哄声,扭头一瞧是陈三那个碎嘴子在聚众传播不当言论,不用猜都知道肯定是在背后蛐蛐自己的那一点情史。
魏泫暂停了谈话,驱马往后头去了。
众将士一看少将军打马过来,顿时作鸟兽散,一声都不敢吭了。
……
金陵,转眼间便到了昭兰嫁往朔州的日子了。
婚期虽定在二十八,但金陵到朔州千里之遥,加上婚婚车可不似轻便的快马,少说也得走个二十天。
昭兰动身的日子便定在了五月初六,昭兰还留下过了个端午。
对此,昭兰十分珍稀这个端午节,连粽子都比往年多吃了几个,还痛饮了一壶雄黄酒。
父皇做事的效率不错,到了她出发前一日,答应了给她带去的厨子都训练好了,昭兰检验过了,那些厨子确实有两把刷子,将金陵各色菜肴和她平日爱吃的小食糕点都学了个十成十,昭兰不知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临行前一夜,昭兰失眠了,双眸无神地望着帐顶,脑中走马观花一般掠过许多往事。
大多是十七年来在金陵和皇宫的种种,但其中最浓墨重彩的一幕幕,是曲江池畔,那个会倚着老柳等她的少年。
一股热流在胸腔中肆虐,酸涩得昭兰控不住情绪,只觉视线模糊了。
这个只会打嘴炮的假把式,不是说要偷偷跟着她一道走吗?竟还是被自己劝几句就偃旗息鼓,说走就走了,看来也没多坚定,没用的东西!
人在心情不好时总会无理取闹些,昭兰便是处在这种情绪下,也不管当初是自己将人扳正了过来,甚至严厉斥责的,只任性地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发性子,仅此而已。
翌日,晨光熹微,昭兰枕上泪痕也已经干涸,不注意瞧压根瞧不见,唯余双眸有些微红。
这一日和往日不同,昭兰不能再同以前一般,想着吃过朝食去玩什么,或者和谁一起玩,而是净面梳妆,穿着大红吉服,戴着攒金丝凤冠,一身锦绣庄严地朝着宫门去,那里,父皇和文武百官正在候着,准备为她远嫁送最后一程。
上妆的时候,月娘目光在昭兰眼眸上怔了片刻,看出人昨夜定是哭过了,不由心疼地看着,大约是想说些什么,但被昭兰制止了。
“月娘我没事了,勿要担忧。”
只是一夜间,昭兰又如往常一样心情明朗,只是偶尔会因为要远嫁朔州的事烦躁。
姚皇后早早过来了,到了分离关头,也再不端什么沉稳的架子了,拉着昭兰的手啜泣起来,一边哭一边大骂平熙帝,甚至隐隐有要去吵一架的趋势。
到了这个关头,昭兰哪还有挣扎的余力,费口舌将母后安抚好,才能继续妆点。
许是父皇也觉得亏欠,昭兰的陪嫁和排场远超历来任何一位公主,风头可谓是史无前例,让人望而止步,直叹壮观。
十里红妆不再是形容词,而是真真切切出现在金陵人眼前。
不说别的,就光是昭兰这一身嫁衣,便动用了尚衣局百十来位绣娘精细耗神地做了小半年。
要不是父皇早早吩咐下去了,这短短的时间内昭兰哪里能穿上这一身绣以金线、坠着珍珠美玉的飞凤牡丹嫁衣。
如果将成亲对象换成她的如意郎君,配上这身衣裙,昭兰嘴都能笑裂。
可惜……
沉沉的凤冠压得她脖子有些酸,昭兰可以预想到再过一会怕是就要折磨人了。
好在这身盛装只需在两个特殊时刻穿上,比如今日的送别和进入朔州的那日。
路途少说也有二十天,若要日日顶着这副模样,那谁受得了!
前后皆有宫人打扇引路,昭兰便被坐在被宫人簇在中央的步辇上往宫门丹阳门赶去。
刚靠近丹阳门,昭兰便注意到了那成片朱红青绿的官袍,其中最显眼的当然还是父皇那一身明黄,遥遥肃立着,尤为扎眼。
步辇落下,昭兰在芙蓉和月娘的搀扶下踏在地上,姿态端方地一步步朝着等待了好一会的父皇那里走去。
母后就站在父皇身侧,看着沉静平和了许多,同时各宫娘娘们也来了,还带着昭兰的兄弟姐妹们。
她们多多少少都是一副不舍的表情,一圈看下来,昭兰又有点不淡定了。
“父皇万安。”
心里难免不舒坦,昭兰语气不咸不淡,甚至还有些气鼓鼓的。
平熙帝倒是不在意,笑呵呵地叮嘱她道:“此去朔州路远,吾儿千万要保重身子,女婿是个良人,你到了那千万要与女婿和和美美,好好经营夫妻关系,让父皇也能将心放平。”
“女婿是个体贴的,承诺每年闲暇无战事便会抽空陪你回来看看,以解思乡之苦。”
听到前面一句,昭兰情绪愤愤,刚想怼回去,然下一句抚平了她的火气,让她生了几分意外之下的惊喜。
“父皇说得是真的,他会每年陪我回来?”
在昭兰满怀期待下,平熙帝笑眯眯点头,昭兰心情好了那么一点。
这算是意外之喜了,看样子那魏家二郎还算个人,知道体贴一下她这个远嫁的公主。
但,想到魏家二郎五大三粗的糙汉子模样,昭兰又泄气了。
体贴又如何,知冷知热又如何,还是无法和她的陈郎相比。
想到这,昭兰情绪又低落了些。
叹了口气,昭兰目光落在了站在太子阿兄身边的小胖子身上。
元烈那小子终于不那么讨人嫌了,一副哽咽的小模样,看着对她这个小姑姑很不舍。
见到昭兰瞧他,元烈手里像是拿着什么,立即迈着小短腿噔噔地跑过来,扯住昭兰的嫁衣裙子。
昭兰刚想问她这好大侄来闹腾啥什么,就看见小胖子摊开手,露出被袖子遮挡的东西,是一个制作精美的弹弓,上面雕刻着龙纹,又以金水浇筑纹理,晾在日头下,金光灼人眼。
不过昭兰看着这弹弓倒是有几分眼熟,像是先前打过她的那只。
“小姑姑,这是我最宝贝的东西了,今日送给你,我那个小姑父脾气不大好,要是他以后敢欺负你,你就拿这个打他。”
小皇孙信誓旦旦地说着,拉着昭兰的手将弹弓塞给她。
昭兰被这熊孩子整得又气又笑,忍不住道:“我还没跟他拜堂呢你就叫上小姑父了,就那么喜欢他?”
昭兰记得这孩子是个顽皮的,竟然就那么服服帖帖地叫上了,也是稀奇。
然转念想想,这孩子一向崇拜武将,时不时还要喊自己以后要当大将军,昭兰突然就理解了。
实打实说,那魏家二郎确实是个将帅之才,年纪轻轻便立大功小功若干,元烈崇拜认可他也算是说得过去。
被昭兰问话,元烈先是点了点头,紧接着又是摇头,说了一句十分符合他行径的话:“喜欢,也不喜欢。”
小姑父人蛮凶的,但又会教他打弹弓,小孩子单纯的思想左右摇摆。
而且小姑父有点奇怪,先前还三令五申不许他喊他小姑父,但就在那日后,在她拿弹弓打了小姑姑那日后,小姑父又勒令他喊了。
很奇怪,元烈小小的脑袋想不通,干脆就不想了。
昭兰没多少时间在这陪大侄子唠嗑,便叫太子妃嫂嫂将他领了回去,至于那弹弓,她也就笑纳了。
好歹是大侄子的一点心意,而且,要是那莽夫哪天真惹了她,说不定昭兰真的可以拿弹弓偷偷打他,只要小心些不被发现即可。
嘿嘿~
告别父母兄弟姐妹,再对着前来送行的文武百官施一礼,昭兰在宫人的簇拥下登上了婚车,渐渐驶离了皇城。
浩浩荡荡的仪仗带起了一路烟尘,当芙蓉告诉她已经出了金陵城,昭兰忍不住探出头,远远凝着城门上那大大的金陵二字,心中十分伤怀。
此时此刻,她好像个和亲公主啊!
……
接连五日,昭兰大多数时间都闷在婚车里。
虽然这婚车内部空间不小,像个姑娘家的小型闺房,但对于性情如鸟雀的昭兰来说还是有些受不住。
她要闷死了!
然去朔州的路程少说二十日,这才过了四分之一,昭兰便按捺不住了,只能说是个令人难过的事。
这五日中,无聊烦闷的时候,昭兰会将她那短暂又美好的露水情缘拉出来品味品味,虽然不治本,但能让自己舒坦舒坦。
她不时会想,陈郎如今应当已经到了家中,不知他在做什么,有没有像她一样,时不时想起她?
眼看着自己到了朔州就要与魏家子拜天地入洞房,昭兰不免也会想陈郎是否也会很快忘却她然后遵从家中传宗接代的意志娶妻。
昭兰很矛盾,她既想让他能有个幸福美满的人生,但又不想他同别的姑娘携手白头,只要一想到这个,昭兰就满肚子酸水。
正醋着,仪仗渐渐停了下来,负责此次送亲的何将军,正是淑妃娘娘的兄长,来到婚车附近,请她下去透气。
这群陪嫁的宫人上上下下没有不知宣阳殿下性情的,只要一歇着,立即来告知。
昭兰听到又可以出去呼吸新鲜空气了,屁颠屁颠就下来了。
下来后,昭兰才晓得为何突然就歇着了,原是这一处有大片水源和肥美的草叶,正是长途跋涉的马儿需要的。
昭兰下了车后,便有将士过来将马儿解开,拉去水边饮水。
昭兰在月娘三人的陪同下来到一棵枝繁叶茂的杨树下乘凉,宫人也送来解渴降暑的冰饮子。
甚至是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上,父皇也是用了心思,一路上昭兰的口腹之欲被满足得很好,甚至可以说是无可挑剔。
正坐在芙蓉搬来的小方凳上小口饮着荔枝冰饮子,蓦地感受到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抬眼望去,是一队轻骑正往这来,看装束,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将士。
送亲的禁军有三千人,自然是不用怕这突然出现的陌生轻骑,但基本的警戒还是要有的,看见那队轻骑直冲着送亲队伍过来,都聚拢了过来,将昭兰这个至关重要的“和亲公主”护到中央。
月娘三人立即紧张了起来,甚至又将她护了一层。
昭兰倒是不在意,那一支队伍不过五十人,自己这边有三千禁军,只要不是四肢瘫痪,铁定都是能打得赢的,所以没必要担心。
“殿下和将军莫惊,我等是魏大将军派来迎接殿下婚车仪仗的,不是歹人。”
为首的将士见对面戒备,高喊出声,让何将军松了几分气。
待检查了对方的帛书上的魏家印信,何将军完全放下了防备,将人接纳了。
昭兰本觉得那将士的声音有些熟悉,但总想不起来在哪听过,便好奇抬头望去。
然一个抬眼,跟那队轻骑中的一个玄色甲胄的英武小将对上了眼,瞬间惊掉了手中的冰饮子。
这不是她露水情缘的如意郎君吗?
他怎么过来了?
他想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