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我最想做的，是紧握住你的手。
耳边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夹杂着不同人压低音量的交谈声。
初雪很想睁开眼, 但眼皮格外沉重。
像是一年没睁过眼般，眼睫犹如挂着千斤重。
头依旧疼，下一秒就要裂开变成两半那种剧痛, 初雪都怀疑自己脑袋中间是不是插着一把刀。
不知挣扎了多久, 双眼终于稍微眯开一丝缝隙。
他听见有人一直在喊自己的名字，诡谲混乱五光十色的幻象在眼前如万花筒般交叠闪烁, 最后缓缓褪去。
褪成一片雪白的天花板。
旁边站着位白大褂女性，此刻正眼眶通红地看着自己。
初雪觉得这张脸很熟悉很亲切, 但嘴唇张开几秒，却想不起来她的名字。
打开阀口倾泻而出的记忆还未铺就成完整的记忆网, 初雪愣了有十分钟之久, 才脱口而出。
“苏晴姐……”
话音还没落下，苏晴就猛地扑过来将初雪狠狠抱住，把初雪勒到喘不过气, 吓得周围的工作人员都冲上来。
“苏博士, 人刚醒不能这样抱啊！！”
拔掉营养输液管，初雪去好好洗了个澡，不过这半年多来身体处于停滞生长状态，并没有多脏。
除了脑袋还有些昏沉和疼痛, 初雪没有太多不适, 像是睡了很长的觉。
晏承北。
初雪坐在温暖的浴缸里, 雪白肌肤浮起蒸腾的粉, 他用手捧起水，看着水滴从指缝落下。
脑子里都是这个名字。
伴随着满腔的幸福和持续不断的刺痛。
晏承北，是初雪恋爱三年、结婚五年的合法丈夫, 如今的联邦上将。
初雪十八岁考进联邦大学，认识了大他一岁的晏承北, 两人自然而然走在了一起，相恋，结婚。
一切都很顺理成章且顺利。
毕业后初雪选择成为一名技术员留在联邦研究中心，而晏承北则在军校继续深耕积累功勋。
N39星云周边的逸散星球一直不太平，暗物质与黑色生物层出不穷，晏承北基本每半年就需要出征一次。
问题出在第五次出征，有史以来牺牲最惨烈的一次。
围剿历时三个多月，从出兵时的几十万人到最后只剩晏承北及其带领的几百个精锐。
初雪几乎以为丈夫回不来，见到疲惫不堪的晏承北时抱着他哭了一晚上。
向来体质优越、恢复速度极快的男人在回来后一直头疼不断。
从间断到持续，几个月后甚至开始出现记忆错乱、空白的情况。
医院检查不出结果，体检报告显示身体各项指标非常完美，但晏承北的精神状态仍然每况愈下，甚至有几次忘记了初雪的名字。
初雪蹭在晏承北的怀里又掉了一夜眼泪，第二天醒后将这情况上报给高层和研究中心，请求指派顶级研究人士介入。
仔细研究晏承北脑部状况后，研究中心得出结论。
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是被精神类不可知生物/物质污染了。
普通精神类污染物给人类造成的伤害诸如头晕、出现幻觉等，暂且还有技术手段可以治疗，然而晏承北精神力位居全联盟第一，记录在册的已知生物里没有一个能对他产生精神污染，能让他严重到这种程度，那个未知物质必然相当棘手。
至少目前没有任何手段可以干预。
平常人的精神力在50-100左右，精锐士兵的精神力要求100-200，而晏承北的精神力一骑绝尘，高峰期可到达1000。
经过几个月全中心人员日夜不停的研究，他们获得了一些浅表的信息，最大收获是可能探索出了一条连接晏承北脑电波的路径。
彼时晏承北已经陷入沉睡，精神力却持续处于高峰，脑波也十分活跃——很符合做梦的特征，但比做梦更真实。
于是机密档案将这次的未知生物/物质命名为“梦魇”。
研究人员认为上将是被“梦魇”困住了，能困住精神力如此之高的晏承北，它必定极度危险。
不过按理来说，破解“梦魇”最根本的办法便是出现另一个人介入，以比较平和的方式潜移默化将人带回来。
刚听到这个假设，初雪即刻强烈要求成为这一执行人。
原因有二。
一是他们有着八年的亲密关系，世界上没有比初雪更了解晏承北的人了。
二是，初雪精神力仅次于晏承北。
他有底气自己不会在完成任务前就精神崩溃。
初雪的确是最佳的执行人，并且是唯一一个。
没人知道连接上晏承北脑波并进入“梦魇”的世界后会发生什么，可能会永远迷失在其中，也可能发生意外死在梦里。
“我会把催眠的种子植入到你的意识深处，作用就是利用关键词或者关键物品将你唤醒，我不完全确定能起作用，但是至少有概率为你提供多一条生路。”
沉睡前一晚苏晴对初雪说道。
她是初雪大学时的学姐，毕业后成了上下级，情同亲人。
“你想要什么关键词？”
初雪看了眼晏承北沉睡的研究室房门，顿了两秒。
“晏承北。”
连接路径出现的频率很不稳定，一旦出现就需要立刻进入，于是次日天还未亮初雪就在信号音中急匆匆上了执行舱，总觉得并没有做好万全准备。
也许人生就是这样，没有机会能等你做好充分准备。
就像晏承北在普罗海边高塔上向初雪求婚一样，那时他也觉得自己没有准备好，可看着男人英俊专注还带着细不可查一点脆弱的脸庞，他毫不犹豫落着泪伸出了手。
初雪躺在冰凉的胶囊舱里视线逐渐模糊黑暗，一切不安都化成了强烈思念。
太过匆忙，他想起自己忘了戴上晏承北买的婚戒。
那个花光晏承北靠出征攒下的积蓄、价值七百多万联邦币的婚戒。
*
“晏承北他……怎么样了？”
初雪换上衣服一回到行动室就被苏晴拉到身边坐下。
“还没醒，但也没崩溃，精神力检测波动剧烈，我猜是在和那个‘梦魇’作最后一战了。”苏晴叹气，伸手抚摸初雪的脸。
“半年多过去了皮肤还是这么好……在‘梦’里都发生了什么，还记得吗？”
初雪眨眨眼点头：“基本上。”
他简要描述了下经历的那几个世界所发生的事情，当然，有些和人物过度亲密的环节就直接忽略不计了。
苏晴听得有点哭笑不得。
“其实在这半年里我们几次尝试过让研究员进入‘梦魇’浅表层，有成功过，一次是作为故事里最边缘的群众，虽然完全无法靠近故事中心，但我们也大概理解了那个世界的组成。”
“‘梦魇’学习能力很强，根据人类社会创造出了另一个虚拟世界，还能构建出基本完整的世界观，真的是……很可怕。”
“但我没想到它会设置成男性恋爱背景……就是主角攻受那些，我猜测也许是因为它选择污染的晏承北有同性恋爱的经验。”
“你知道每个世界和你有过重点接触的几个人，都是晏承北……的精神力分.身吗？”
初雪愣住：“三个都是吗？”
苏晴：“大概率是的……我们发现上将的精神力是分散的，而且不是被动，是主动分散，像是分成了几个个体，再结合大致的剧情，大家进行了这样的合理推测。”
“有点荒诞又可以理解，因为一起参与到故事里的人，是你。”
“潜意识里他都不愿意让除他之外的人接触你。”
苏晴有些感叹，这是什么神仙感情。
但凡换一个人，绝不会有这样的效果，好在他们赌对了，舍得让初雪去冒险。
初雪听得羞赧，耳根泛起艳色。
恢复记忆后，有些记忆就能联系起来，初雪发现跟主角攻或主角受身上都有晏承北身上的某些习惯或性质。
“那最后为什么我能想起来晏承北的名字？是你们做了什么吗？”
“还记得程彦吗？”
初雪瞪大双眼：“是你们的人吗？？”
苏晴：“不不，不完全是……准确来说是短暂地‘控制’了他。”
“当时能挑选的精神力最高的研究员只能做到占据那个角色十几分钟的程度，但也足够了。‘梦魇’的世界是意识流世界，最重要的是抓住时机将一些看似无关紧要不会被发现的信息放进里面。”
初雪立刻想到程彦的链子：“那串字母？”
苏晴：“对，谨慎起见，我们还分成了两段，以看似合理的方式印在饰品上，只是我们无法保证那样东西会出现在哪里……并且要合乎你当时的‘设定’，我们获得的信息正确的话，上一个世界，你的设定是‘盗窃癖’，对吧？”
初雪眼眶有些发酸，点点头。
苏晴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是他们不分昼夜想尽千方百计为了从小世界里获得一点信息的艰难和努力。
“不仅是字母，在此之前我们还投放过别的，比如将你设定为拜金性格的世界，就有给过奢侈品，但可能失败了，毕竟只是一次尝试，更重要的是你发现信息的时机需要吻合‘梦魇’的空间波动。”
“连续两个世界的剧情没有按照原定内容进行，‘梦魇’已经有些崩溃和混乱了，你有没有察觉到？”
初雪：“原来是因为这个……进入第三个世界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奇怪了，感觉剧情很牵强，没什么逻辑，那个系统……应该就是‘梦魇’，都很难联系上。”
苏晴：“它一直在学习，只是没来得及构建好第三个世界。很狡猾的是，它为了防止上将有可能喜欢上你，干脆把你设置成了所有人都厌恶的角色，只可惜它想不到上将精神力强到如此地步。”
“再加上上将在第三个世界精神力紊乱……从三个高峰变成了两个，其中一个数值极高，对此当时我们的推测是……”
“他杀了其中一个‘自己’，数值最高的那个身体，获得了部分原身的思维。”
初雪心口一紧，他想起了谢之迢。
谢朝安出现的那晚，两人进了隔壁间后，就再也没见过谢之迢。
谢朝安……杀了谢之迢？
看初雪的反应，苏晴便知道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
“这个举动让人感到震惊，但也是关键，关键人物的死亡让‘梦魇’更加混乱崩溃，加剧了空间的不稳定，才露出了破绽，和机会。”
“这场行动，成功率估算只有5%到10%，因为它成功，有几个关键的破局因素。”
“上将，你，时机，三个变化因素缺一不可。”
苏晴胸前的通讯芯片传来声音打断了对话。
“苏博士，可以让初雪过来上将这边了。”
初雪原本疲倦松垮的身子立刻跟新窜的嫩竹般有了生机，马上站起来。
“是不是醒了！”
苏晴和初雪几乎同时喊出口。
那边回：“吴博士什么也没说，只是说可以让初雪过来看上将，上将目前还未苏醒。”
初雪雀跃的心凉了半截，但还是迅速跑过去。
“吴博士！”
初雪走进偌大的行动室，里边只有吴博士和助理Andy，两人守在胶囊舱旁边。
大量的数据和连接线都指向中间舱内的男人。
仅遥遥看一眼，初雪就红了眼眶。
晏承北平静地闭着眼，满打满算沉睡了大约快一年了。
记忆里俊朗、生机蓬勃的脸庞变得瘦削苍白，那双曾经盈满爱意的桃花眼现今紧紧闭着，眼皮下的眼珠一动不动，像是没有了生命体征。
只有旁边的精神力检测仪在记录着他活着的证明。
比初雪沉睡前见到的样子更瘦了。
初雪强忍着悲痛，忍住眼眶里的泪，看向吴博士。
满头白发的吴兴见初雪这副模样也难受得紧，长长叹口气。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
“好消息是，承北大概能够醒来……”
初雪吊在半空的心忽然有了落地的趋势，他竖起耳朵紧紧盯着吴博士，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但说不准是什么时候。”
“可能明天，可能下周，下个月，明年……”
“而且醒来后，可能会出现其他问题，有概率失忆，或是出现精神分裂的情况……”
初雪低头看着晏承北的脸庞，轻声道：“没关系。”
“只要他能醒来，变成疯子傻子都不碍事。”
“我只想要他活着。”
这个冬天格外漫长。
几个月里，初雪每天待在晏承北身边，翻看以前拍过的照片，以前录过的视频。
在其中一本相册里，初雪看见那几张在谢之迢地下室出现的照片。
印象里那是晏承北第一次出征回来后获得的一次长假，两人一起在路上闲逛，走走停停。
晏承北一路忙着拿相机给初雪拍照。
他说要把初雪每时每刻的样子都记录下来，这样下次出征围剿黑暗生物觉得疲惫时，就有新的照片可以看了，免得在信号不好的地方无法联系又太过思念。
初雪想，在地下室时，或许也是这几张照片松动了他被深埋的记忆。
他才能在最后的几秒钟时间，将那一长串复杂无规律的字母拼成最后正确的名字。
连照片都能出现在小世界里，看来当时晏承北的意识已经集中起来，没有被分散，而“梦魇”也被牵制到未能发现。
晏承北真的强得离谱。
所以，你很快就能醒来了，对吗？初雪望着窗外心念。
二月末的早晨，又下了一场雪。
初雪打开窗户，伸出手心接到了好几片雪花。
“春天该来了吧，怎么还有雪？会是最后一场了吗？”
初雪天天在晏承北耳边念叨，已经习惯了自言自语。他想接点雪花给晏承北看看，结果刚转过身，雪花就融了一半。
他还是走到胶囊舱边，想把残余的水滴留给晏承北。
水滴沿着玻璃盖的弧度落下，像一滴泪滑过那双瞳色偏淡的桃花眼。
初雪眨眨眼，随即揉起眼睛。
他是不是出现幻觉了，晏承北怎么睁开眼睛了？
然而不管擦多少次眼睛，晏承北依旧睁着眼睛看着初雪，苍白的唇轻轻勾起弧度。
*
沉睡一年多的上将终于醒了。
整个研究中心、整个国度都在为这个好消息普天同庆。对外声称的是上将因病休憩，如今病愈，理应好好庆祝一番。
苏晴一年没有睡过一次好觉，这次直接猛睡了二十四个小时。
而初雪窝在晏承北怀里睡了一晚后，絮絮叨叨和他讲话讲了一整天。
“你要吃多点肉啊，都瘦成这样了，以后怎么给我当马骑？”
其实也没那么瘦，晏承北的肌肉线条还在，尽管小了些，也快抵得上初雪两倍大。
“你才是，细胳膊细腿的。”
晏承北碗里又被初雪塞一大块肉，瞥一眼他雪白纤细的手臂。
“等我好了，小心被我撞散架。”
初雪经历了几个小世界的“洗礼”，原本心灵纯洁的他已经达到了秒懂的程度。
“你你开荤腔怎么这么熟练了！以前可不是这样……”他满脸涨红。
简直就和之前那几个角色一样。
晏承北大约也是想到了，沉吟片刻。
“可能真的对我有影响。”
初雪见他严肃下来，怕他多想，连忙凑上前抱住晏承北。
“没事的没事的，有影响也没关系，只要你好好活着就行了。”
晏承北侧过头，漆黑的眼眸认真地注视着初雪。
“每个世界里我的精神力都分成了三个人，人物的性格虽然有设定因素存在，但最主要还是我潜意识的反应，我的阴暗面、坏心思，都表现在他们身上了。”
“我对你的那些阴暗、龌龊的心思，你能接受吗？”
初雪张了张嘴，没说话。
想来也是，主角攻是较为正面的表现，主角受更多呈现的是阴暗负面的性格与设定，反派也是如此，为了把初雪抓在手中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初雪之前觉得怪异，是因为那些人对自己而言都很陌生。
但他们其实都是晏承北。
而他爱晏承北。
“不管什么心思，不都是因为爱吗？既然如此，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初雪答道。
晏承北愣住，感觉心口缺了一块始终漏风的部位忽然被补上了。
他把初雪拽过来紧紧抱住。
“古堡那次，我恢复了大半部分的意识，选择了谢朝安这个角色负载我的思维。”
“我知道。”
晏承北：“我发现只要我的意识足够强烈，就有可能将一些想法呈现在世界里，以某种形式。”
“我们以前，用凯撒密码解过谜。”
“所以我将线索的呈现，扭转成了凯撒密码的形式。”
“还好你记得，还好你逃离了出来。”
晏承北眼角有泪，但他不想被初雪看见，偏过头看向窗外。
雪已经融化，干枯的枝丫露出小小的嫩绿。
初雪轻声道：“谢朝安后来给我的感觉就很特别。”
“还总喜欢和我十指相扣，就像你每次出门都要和我十指相扣。”
晏承北笑笑。
“那些人的确都是我的意识分身。觊觎你脸蛋的我，渴求你身体的我，试图占有你的我……”
“但当我真实的一缕意识回归，我最想做的，是紧握住你的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