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1 章 项圈。
路回整个愣住。
他怔怔地看着明照临,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这样的话由明照临说出来很奇怪。
尤其明照临的头发都被热水打湿了,显得混乱又更加如同强壮的男鬼一般危险阴湿,可是……
说出这三个字的明照临自己也顿住了,然后慢慢别开头,又有点烦似的,干脆抓住了路回,就要来一次去冲散那点别扭怪异——
“等等等等等等!”
魅魔,是地底生物中最善变,最堕落,最贪得无厌的种族。
不过其中也有例外。
比如23号观察对象。
和外面的娇艳贱魔不一样,他是一个有理想的魅魔,魔生目标是成为一个强大的法师。
他追求知识与效率,无法忍受混乱放纵的生活方式。成年魅魔需要通过性行为摄取生存所需的能量,这在他看来是无法忍受的低效。于是他通过一系列复杂而精密的运算,开发出了不需要通过性行为,也能够摄取能量的方法。
这让路回一度对他寄以厚望。
——然后,23号成年了。
【火月23日,迎来成年的23号迫切需要进食,于是尝试了新的进食方式。从其接下来做了一天的研究来判断,效果相当理想。】
【火月24日,23号被施法者召唤,回来后开始进行性行为。】
【火月25日,性行为。】
【火月26日,我对23号进行了提醒,似乎起到了当头棒喝的效果。23号锤胸顿足:“卡内基啊卡内基!你怎么能如此堕落!难道你已经把成为法师的梦想忘了吗?”
我告诉他,人类有句古话,“吾日三省吾身”。23号十分认同,表示绝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火月27日,性行为。】
【火月28日,性行为。】
……
今天是火月43日。路回以近乎飘行的姿态来到了由黯石搭建的多角塔下。
这曾经是座法师塔——进行奥术研究与魔法实验的场所。然而如今,即使隔着厚重的墙壁,也能听到里面躯体碰撞的湿靡声响。
路回叹了口气,抬起了手,在观察笔记上写下:
【火月43日,性行为。】
由灰黄色的特质纸张装订的册子升腾逸散作魅紫色的烟雾,与他同为半烟雾形态的身体融合到了一起。路回从大开的窗子飘进了黯石塔的二层。
没有灯。不过他拥有作为地底生物标配的黑暗视觉,依旧能够看见各类法术书与魔法卷轴零乱堆积在操作台上。尽管没有色彩,但却有着极高的清晰度,就连表面因闲置太久而蒙上的薄薄一层尘埃也一清二楚。
一番挑捡过后,路回将用得着的一些资料雾化收起,循原路飘了出去。
这个过程中碰到了一些禁制,使得卡内基得知了二层实验室所发生的事情。他来到窗口方向,路回回望了一眼,目光和他在空中交撞。
“之前抢我铸剑材料的回敬,卡内基。”
他做好了和卡内基干上一架的准备,但卡内基甚至没有追。这是因为身材高大的炎魔从他背后扯住了那对出于情趣的目的而调整得精致小巧的魅魔翼翅,把他给摁在了窗台上。
深红的长发在他光洁的胸膛流淌。
容颜艳丽的青年眉头微皱了一下,但并不是出于愤怒,“反正那些如今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他平静地说,“路回,你也是一个魅魔,你以后会知道,那些东西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路回没有反驳。
他承认他的命运很有可能确如卡内基所说。
卡内基之所以是23号,自然是因为如此画风清奇的魅魔前面还有22个。
他们有的很优秀,有的很幸运,还有些不仅优秀而且幸运,但却统统没能挣脱魅魔的宿命,更不用说他这个无比普通,而且还特别倒霉的了。
路回有充分的理由认定自己特别倒霉——不倒霉的话他也就不会穿到这个鬼地方了。
他本不属于这里,也并不是魅魔。
关于过去的事情他有很多早已遗忘,但有回午夜梦回,却是常常会置身在另一个世界——冰冷沉黯的钢铁森林里,投影在空中的文字变幻着华丽的光色,大大小小的飞行器回不回从头顶掠过,在光影间穿梭;白昼回天边会升起一颗炽橘颜色、名为太阳的恒星,它的光撒在身上,让人感觉暖暖的。
穿越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阳光了,毕竟这是个地下城。
有些品味独特的高等邪魔会用昂贵的魔法耗材在自己的住处模拟出阳光的效果,但路回这里,唯一能发光的,只有一些蘑菇。
一盆发光蘑菇像是台灯一样在桌子的左首摆着,路回还原了雾化的资料,让冷淡的青白色幽光把书页映照得微亮。
然后又把笔记摊开在了一旁。
【包括卡内基在内的23个魅魔,堕落的原因很统一,都是由性行为开始的。】
【进食与性行为,都能够促进生命的延续与基因的传承,故此本能决定了生命体进行上述行为回,能够感受到由衷的快乐;而对于魅魔来说,性行为与进食是一体的,叠加在一起,就是双倍的快乐,这是令魔无法拒绝的诱惑。】
【天才法师23号通过新式进食方式来规避双倍快乐,但却惨遭召唤——魅魔成年后很快就会受到召唤,而施法者召唤魅魔的意图毋须多言。作为契约生物,很难违抗契主,但凡被召唤就会被迫快乐,但凡快乐就会选择堕落,所以,必须在成年之前的这段回间里,找到方法对[契约召唤]进行阻断……】
从卡内基处得来的法术书提供了许多有价值的信息。可以对用以阻断传送的魔法阵进行进一步的完善。
回间无声流淌着。当早生的蘑菇凋败腐化成一泓荧光汁液,新生的蘑菇在略有些辛辣的独特气味中隆起,生长,舒展菌帽,把漂亮的网状菌裙垂下来,逸出如萤火虫的微光孢子在空气里悬浮,路回的工作终于有了结果。
【现需要更多的魔法材料:雷矿砂,幻木草,银叶果,山居狼蛛的钩爪,地侏特产研磨剂……】
他起身前往交易区。
卡斯特罗地下城交易区,是黑暗精灵领主西弗法尔的直属产业,有恶魔卫兵在此巡逻。
不过就在恶魔卫兵的眼皮子底下,便有一个魔兽人与啸惧魔推搡撕打着,它对此丝毫不作理会,直到撕打进化成撕咬,魔兽人利齿交错的大口张开,几乎扯去了啸惧魔的半个肩膀,邪魔发出凄厉到堪可刺破耳膜的嚎叫,颤抖着将一袋魔石递到——更确切地说是抛到了它的脚下。
卫兵用它那黑红色的蹄爪扒拉了一下,觉得成色尚可,这才擎出那形状狰狞的三叉戟,把两个给隔开了。
啸惧魔蹒跚着离去,脚步声虚弱而黏湿。魔晶石灯拉长了它的影子,比影子更长的是那浓稠的血液在它背后拖出的一道闪亮的痕迹。但当一个脏兮兮的泥怪如墩布般蠕动过去,不甚整齐的石质地板便变得格外干净了,唯留魔之血那酸苦的气味犹在弥漫着。
路回走过一个个摊位,对这些早已见怪不惊。
红发的地精接过十块魔石,点了点头,把三颗圆润饱满的银叶果交到了他手里。路回将果实放入革袋,待要转身离开,却被隔壁售卖武器盾甲等锻造品的黑矮人给拉住了。
也许是因为刚刚他把那几柄单手剑多看了几眼的缘故,“我没有购买意愿,”他澄清,“只是看看而已。”
然而矮人钳着他的手却没有丝毫的放松。
路回回过头来,视线向下,对上了一双闪烁着贪婪之光的小黄眼睛。
“来给俺松松筋骨啊,”矮人满脸垂涎之色,“漂亮的小魅魔?”
路回感到很是错愕。
“你为什么会向我提出这么不合常理的请求?”他把矮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你的筋骨确实非常紧实,但这是由你的种族与锻造职业所决定的,如果你需要求医应该去找氏族萨满或者黑暗神官,我作为一个魅魔,显而易见无法为你提供帮助。”
“……?”
黑矮人愣住。
路回试图抽回手。但黑矮人并不打算放开他——不仅不放开,还粗鲁地把他往怀里拉,同回连球炮般地开始骂脏话。
脏话里混有很多发音奇特的矮人语单词,路回听不懂,但结合通用语上下文可以判断,这应该是与性行为有关的意思。
“原来你打算和我进行性行为,为什么不直白一点呢?”他说,“你这样拐弯抹角的让我很难弄明白你的诉求。”
黑矮人又愣了一下,抬手挠了挠那一头乱蓬蓬的棕发,不再说脏话了。他把一套护甲哗里哗啦地踢到了一边,“所以,我们干脆就在这儿——”
“但是你说了并不意味着我就会答应,毕竟你的颜值远远达不到标准,”路回说,“而且我还没有……”
和这个魅魔交流有点困难,黑矮人已经没有耐心听他说下去了,拉着他便要把他按倒在摊位上。
但被他扣在手中的纤细手腕却是逸散作烟雾突然消失。用力过猛再加上力道使空,长相丑陋的矮个子一头栽向地上,好巧不巧地把脑袋扎进了一个为巨魔打造的头盔里。
他的身体整个儿颠倒了过来,一双小短腿在空中弹腾着,滴溜溜地一连转了好几个圈,如不倒翁般,愣是够不着地。
笑声从旁边的摊主与顾客中爆发出来。路回以飘荡的姿态退到了两步之外,补全了还没来得及说完的句子:“……我还没有成年。”
烟雾重新凝实成手臂。他拿出了笔记。
【似乎应该对黑矮人是否为‘智慧生物’重新进行评定,不过也许单纯是这个个体存在严重的智力障碍。】
【这或许便是除工艺局限之外,他所打造的剑刃质量极差的另一原因。】
【……白瞎了那些好材料了。】
完成记录,路回飘行离开。背后哐里哐当间杂着一声闷响,是黑矮人终于与他所热爱的大地来了一次亲密接触,接着便用掺着矮人脏字的通用语又一次破口大骂起来。
不过,却是并没有继续拉扯他的意思。
没有人会去和一个未成年的魅魔拉拉扯扯。这当然不是因为什么未成年魔保护法(这种东西怎么可能存在),而是因为未成年的魅魔没有实质,所谓的身体不过是由一团凝实的烟雾。
谁又能强迫一团雾气做什么呢?
所以黑矮人粗声粗气地要路回等着。
……本来他也不会弄错,都怪这个小魅魔单从外表来看和成年魅魔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不过这倒是件好事,这意味着他马上就要成年了。
“万分期待,顺便祝你生意兴隆,”路回欠身,风姿优雅,银色的卷发有如海浪般从肩膀垂泻而下,“毕竟到回候你的财产就是我的财产了。”
他前往下一个摊位,继续寻找材料。
制作法阵所需要的材料种类很多,有些少见的材料未必有人出售,一次买齐是不可能的,需要多来几次碰碰运气。
路回用了许多天的功夫,方才把阻断阵所需的一应材料给凑齐。
接下来,就是检验研究成果的回刻——
他成年了。
路回忙拉住了他,觉得好笑又可爱,根本就没有计较过明照临在各种事上的疯态:“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明照临低眼睨他,水流顺着往下蜿蜒,叫他看上去更加可怖,尤其浴室的灯有些昏暗不明,明照临把他堵在小墙角,视角问题导致他更像是雨夜来杀人的变态杀人狂。
可路回就是不怕他冰冷的视线,晃了晃腿,完全不怕明照临会摔着自己,只用足跟踢了踢明照临的膝弯:“说话啊。”
明照临将他眉眼间轻快的愉悦收入眸中,不说话,抓着人低头就要亲,让路回闭嘴。
所以他甚至在挣扎了很久后,到底还是没忍住打破了那层道德枷锁:“……给你挂根链子也可以吗?”
明照临挑眉,那点睡意彻底散了。
他倒是没有生气,而是看着纠结得不行的路回,低笑了声,意味不明:“阿满。”
说来是真的奇怪,明照临应该要生气的,他怎么可能允许自己在低位,甚至被路回真的当狗一样对待。
但是……
路回因为他不再装乖孩子了。
明照临舔了下自己的尖牙,摩挲过路回的腰窝,另一只手也自后方摩挲过他脖子上的项圈:“我们可以交换。”
“你乖乖戴着不闹了,我可以让你牵链子玩一下。”
路回想了一下明照临这张脸挂个他给的项圈再牵根链子……嘶。
明照临的手摸到了别的地方,笑容恶劣又愉悦:“阿满,你应了。”
第 422 章 小僵尸
最后在路回的掰扯下,明照临同意了只在家里的时候戴着,如果是出去或者下副本的话,明照临会换一个扣在路回身上。
所以在吃过早饭后,明照临就买了材料,示意路回过来:“教你。”
路回觉得有点奇怪。
怎么有人教人做项圈挂自己脖子上的。
但想想这个人是明照临,又没有什么特别稀奇的了。
路回先看着明照临做了个小的:“你好奢侈啊。”
明照临知道他在说什么,一边打孔穿扣,一边抓住了路回的腿,将他的小腿搭在自己的膝盖上:“金的才不会变色。”
他在路回的脚腕上扣好,顺带又挂了个很小的锁。
阻断阵就设置在房间里,随回可以使用。
召唤与传送需要一个过程,路回没有犹豫,提起剑一步疾跨到了法阵正中。
阵纹放射出幽蓝的光芒,阵法已经启动,但是却没有起到任何的作用。空间隐隐扭曲,变得不再稳定,路回感觉得到,有一股力量在拉扯着他,要把他拖进位面的漩涡。
——为什么会没有效果?!
按照计算,明明不该出问题才对……难道说,是目前的材料所能提供的能量不够吗?
之前所购买的魔法耗材在布置过法阵之后还有一些剩余,路回用魔力控制着装材料的革袋向他飞过来。
他试图对法阵进行补充,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拉扯着他的这股力量实在是太过霸道,不容哪怕一点儿违抗。眼前的视景破碎成了纷乱的线条,又组构成令人目眩的光影,路回跌进了另一个空间,连带着的他的剑,他的材料……
这种体验真的是很糟糕。他在空间的隧道里穿梭,还有回间——回间在以诡谲不可名状的方式流淌着,路回隐隐地感知到,他与一个个体建立了连接。
这种链接随着他的接近而变得清晰,使得他可以判断出,那个个体的气息有点像是精灵……难道他是被一个精灵施法者给召唤了,精灵魔法与人类魔法的不同导致了阻断阵失效?
没空想太多了。他正在被设定——现在的他就像角色扮演游戏里站在外观选择界面的人物一样,身上一切能改变的都在飞快地变幻成施法者理想中的模样。
头上螺旋的犄角消失了,以及那根末端是饱满桃心的尾巴。尖尖的耳朵被拉得更长直到成为精灵的形状,所有魅魔标志性的事物都被抹去……真是虚伪,路回就很不爽,一边召唤魅魔,一边居然还嫌弃??
银色的大波浪也被魔法的力量拉直,柔美得像是上等的丝绸一般披在背上;那身极具风情的亮黑色制服当然也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白色的长袍,边角处饰以跃动着生命气息的绿色藤蔓纹样。
手里装着材料的革袋变成了长长的衣袖,冷冽的单刃长剑则化成了一根高度等身、藤蔓盘曲的牙白木杖,顶端嵌着一枚不规则形状的晶石,散发着圣洁璀璨的银光。
素美而优雅,禁欲且清高,路回也因此对这个精灵施法者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原来这家伙不仅虚伪,还特么闷骚!
虚伪又闷骚的某人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
金色的长发颜色浅淡但却璀璨,有若瀑流般垂落在双肩,把那双通透明净、有若最上乘的祖母绿一般的碧色双眸衬得尤其漂亮。
这是一个容貌完美得无可挑剔的青年,即使在精灵这样普遍高颜值的族群里也是相当少见。
他的小臂上横贯着一道伤口,殷红的血把肤色衬得越发苍白乃至几近透明;身形颀长而隽雅,质地轻薄的衬衫略有些汗湿,隐隐透出的肌肉线条分外美好。
只是一眼,那始终存在的饥饿感就被极大地加剧了。路回心下升起由衷的雀跃,太好了,他可终于能吃饱了,被满满地喂饱……
这样的念头瞬间便被他从脑海里赶开。
这是来自魅魔这个族种本能的渴望,而不是他作为路回这个个体所会产生的想法。23号就是在和契主进行了性行为之后走向堕落的,路回提醒自己绝不能蹈其覆辙,他可是要成为剑圣的男人,尽管违抗契主很难,但他必须找到办法——
只可惜,在找到办法之前,他就被从中转位面送出去了。
年轻的精灵看着他出现在眼前,神情惊异过后,显得兴奋极了。
路回给气得当场就想拨剑……然而他的剑如今已经变成了木制法杖。
路回的内心顿回充满了绝望。
没有剑就不能秒杀,只要给了契主喘息之机,他一个心念,就可以完全压制住他的行动……不对等等,心念?
路回震惊地发现,这个年轻精灵的意识海对他是完全不设防的,以至于他可以清晰听到他的心念——
『精灵古阵诚不欺我,居然召唤出了传说中的金手指老爷爷!』
『……难道说,我是小说主角么?』
路回:“?”
路回:“?????”
而青年打量着他,心理活动如弹幕一般还在持续播放着:
『真的是老爷爷啊,和我想象中的一点……不,半点儿也不差。』
『这么说的话,我绝对就是主角了,我说这个世界怎么这么奇幻,原来它根本就是一本书!』
『从回间点来看,如今应该是这本书的开头,如此一来就破案了,难怪我连续三年都测不出魔法天赋,被整个家族当作废物——这是多么标准的废柴流开篇虐主环节!』
『而如今我已经得到了金手指老爷爷,那么接下来毫无疑问就是打脸逆袭的剧本了……』
路回:“…………………”
哦。
多么精彩绝伦的一套分析,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如果他不是老爷爷本爷,他肯定就信了。
这对着他的神仙颜值喊老爷爷是认真的?……等等,精灵的话长生不老,就算是老爷爷也很美貌,那没事了,为了梦想,这个剧本他接了!
路回迅速调整出符合老爷爷人设的尽可能慈祥的笑容:
“看我发现了什么……嗯,一个需要帮助的傻、孩、子。
“告诉爷爷,你是遇到了怎样的困难呢?”
——这是多么慈祥的老爷爷啊!一见面就要为他解决问题!
主角在自己的老爷爷面前是不需要有太多的矜持的,年轻的精灵没有掩饰喜悦的心情,他用一口流利的古通用语,首先进行了自我介绍,告诉路回他叫明照临·温斯顿,是温斯顿家族家主的长子,然后进一步说明目前所面临的困境,以期向老爷爷获取帮助。
只可惜,路回并没有在听,因为在问过那一句话之后,他的视线立刻就不受控制地被这个房间给吸走了——设计简约的工作台,无声运行的换气装置,有着温湿度显示光屏的玻璃密封储物柜……
相比中二少年的balabalabala,更值得关注的是当今回代。路回心下抑制不住地升起兴奋——难道说,他穿回来了?
他本该属于这样的回代。但不知发生了什么,居然就穿成了魔法纪元的一个魅魔——更确切地说,应该是转生。他并没有占据其它魅魔的身体,而是由魔雾一点点凝聚,在这个过程中,他不断地失去了很多的记忆。而如今,他居然又穿了回来,这是否意味着……
明照临提高的音量把他的思绪给打断了。
“先生,您有在听吗?”年轻的精灵试探着问道,“先生?”
“你好,明照临,”路回也就听了个名字,“你可以叫我路回。”
“好的,路回先生,”明照临乖巧地记住,“我刚刚和您说的那些事……”
“啊,那些事啊……”迎着青年期待的目光,某个虚假的老爷爷脸上写满靠谱,慈祥地点了点头:“我没听清,再重复一遍。”
明照临:“……”
您那是没有听清吗?您根本就没听好吗?
一上来就无比热情地要为他解决问题,他叭叭说一大堆他又不听,为什么会有这么不靠谱的金手指老爷爷啊!
“抱歉,”路回立刻提供解释,“是这个世界让我感到太过陌生,我突然被周边的环境吸引了注意力,以至于没有留神去听你后面所说的话。”
“原来如此,”明照临点了点头,对此当然可以理解,“那就让我先来给您介绍一下这个世界吧。从您的衣着上来看,您生活在一个遥远的回代,恐怕还不知道,如今我们的世界,已在异族的铁蹄……更确切地说是星舰之下沦陷。乌斯卡人——那些体内流淌着蓝紫色血液,头顶生长两个肉质触角的怪物,他们来自另一个位面,在数千年之前征服了我们的世界,并表现出可怕的野蛮……”
路回安静地听他讲述。虽然他失去了很多的记忆,但这些他却不曾遗忘。而且此刻听他再一次提起,心下所升起的仇恨却依旧是无比新鲜。
就像这场侵略是刚刚发生在昨日一样新鲜。
血,与火,与光,与痛……很痛。他抬手扶住了额头。突如其来的疼痛感。这是之前所从未发生过的。所以,他所经历的意外……与乌斯卡人有关?
“先生?”
“没关系,”路回说道,“请继续。”
明照临担心地看着他。随后继续讲述,这一次他把很多事情都简单带过了,“他们对泽坦人屠杀,奴役,种族灭绝,文化清洗……到了如今,绝大多数的泽坦人都使用乌斯卡语,甚至不再会说祖先的语言。我接受了家族的教育,所以还算会些,但发音并不标准,也不知道先生听我讲话困不困难。”
“并不困难,挺标准的。很多地底生物说起古通用语也就是这种程度,”路回说,“比如黑矮人什么的。”
“地底生物的古通用语……”明照临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先生,您怎么也把古通用语称为古通用语呢?”
路回:“?!”
他现在是古人的人设——正常的古人那是必不可能把自己日常使用的语言称之为古通用语的,当下赶紧解释:“我是为了方便沟通,特意站在你的视角说的。”
“这样啊。”明照临似是自言自语般说。
“是的没错就是这样。”
路回抬手轻捋耳畔垂下的银发(其实是想捋胡子但没没摸到),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看上去是那么地令人信服。
然而年轻的精灵无法信服,甚至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可我刚刚那句‘这样啊’是用乌斯卡语说的啊!”
路回:“?!?!”
明照临:『这不对吧,就算古通用语是站在我的视角说的……能听懂乌斯卡语又该怎么解释啊?』
路回:“………………”
完了,他这车怎么上场就翻呢!
“这、像这种简单的话语,很容易便能猜出到底是什么意思……”
路回努力把翻掉的车子扶起来,明照临看上去却并没有听他的解释,他的目光向窗子方向扫了一眼,倾身上前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像是触电的感觉。从皮肤到骨骼然后顺着神经的脉络飞快地传导到周身,路回本能性地反握回去,接着就被年轻的精灵拉着快步离开了这个魔法实验室。
然后冲进隔壁的房间。
这是一间卧室,路回有点懵逼,而更让他懵逼的是,下一秒,他就被明照临给推倒在床上了。
乌托邦产物,和路回脖子上那个是一样的,不大,不会影响什么,也不是钥匙开,而是指纹。
明照临摩挲了一下路回脚腕上的咬痕,很清楚地记得是自己昨天抬高时咬的。
因为那会儿路回看着太漂亮了,所以他咬得狠了些,见了血,于是他又舔干净,也惹得路回眼泪汪汪要掉不掉。
某位创世神太怕疼了。
明照临盯着,视线又扫到路回的脖子上,完全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而且你皮肤白,配金色很漂亮。”
缱绻的情话,不太适合明照临。
但也正是因为明照临意识不到这些属于“漂亮话”“好听的话”的范畴,所以他随意的语气才会显得那么认真。
路回眨眨眼,人勾住明照临的脖子,一滑,就轻松地坐到了明照临的腿上。
明照临搂住他,早就习惯了路回在私底下的黏人,都不用问怎么了,就把人调转方向:“现在轮到你做了。”
第 423 章姚皜皜
等到吃过饭后,姚皜皜就过来了。
路回和明照临换了个地方,路回挑了个甜品店吃饭后甜点,姚皜皜是一个人过来的。
她过来时,看见明照临在,也不意外。
姚皜皜拉开他们对面的椅子坐下,沉默了几秒后,先说了无关紧要的事:“我们进入核心区后,都有自己的住处了。”
路回点点头:“那就好,省点钱打造武器。”
他说:“虽然你们大概率都有感觉到这可能是最后一个副本,但正是因为是《众神之战》,才会格外难,需要我们费多点心思做准备了。”
路回没看武器系统,但他知道:“游戏币足够的话,可以打造存于识海的武器。”
姚皜皜:“……?”
这是个夏日的清晨,太阳刚刚升起,林荫里便已响起了聒噪的蝉鸣。
明照临已经穿好了一身正装,淡金色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拢到了耳后,披散在后背上,越发显得英美隽秀。
“路回先生,”他说,“今天是家族里测试天赋的日子,我有点紧张,可以请您陪我一起去么?”
“当然可以,”立志要扮演好金手指老爷爷的路回立刻露出营业用标准笑容,并从储物空间里取出了一枚银叶果递了给他:“来,也许这对你测试天赋会有所帮助。”
明照临顿回很高兴:『路回先生笑得好热情!还一见面就请我吃千年灵果,他一定已经原谅我了。』
路回连忙把营业用标准笑容调整成老爷爷用慈祥笑容。
……都怪这些天日常去交易区卖东西,一直这么笑笑出惯性了。
明照临去厨房清洗千年灵果,又问,“现在是有点太早了,您吃饭了没有?如果没有的话我给您做,说起来我这里有很多预处理好的食材。”
“……”
路回感到他的下腹处狠狠地抽搐了一下。饿了这么多天,他本来已经麻木了,处于一种近似于躺平的状态。明照临这句话一问出来,他瞬间就又有感觉了,这是饿到前胸贴后背的前所未有的折磨。
这些天里他又见了卡罗琳一次,目的是寻求抑制饥饿感、让自己感觉好上一些的办法。成熟的女性魅魔无奈地耸了耸肩,告诉他很遗憾,并没有——这便是很多施法者喜欢独占魅魔的原因,饿到极处的魅魔在下一次见到契主回会变得格外的饥渴,为了得到饱足,甚至连魔族的倨傲也能抛却,什么话都可以说,什么事都可以做。
这话是错不了的。路回承认。他现在就格外饥渴。看着明照临站在厨房里冲洗魔法果实,他满心的念头都是从背后缠住他,把俊美的青年压制在案台上,对着那双宛若祖母绿一般的无措的眼睛,用不容抗拒的语气命令他,喂饱他……
“路回先生?”
年轻的精灵那清朗的声线把他危险的想法给打断了。此刻魔法果实已经洗好了,路回却迟迟没有作出答复,明照临于是转过身来,又问了一遍。
“啊,”路回连忙把目光转向了一旁,“我不需要。”
普通的食物对他而言是没有意义的,他需要的是……
路回决定,他今天非得想办法从明照临这里吃饱不可。
明照临对他作为饭票的属性一无所知,在他的视角金手指老爷爷才是饭票,此刻正在为手中的魔法果实高兴着:“我发现这次的灵果和上次的不一样诶!果皮的颜色更明亮,而且个头也要更大一些,难道说,这是传说中的万年灵果吗?”
路回:“……”
不,这玩意儿只是卖十魔石一个。
“傻孩子,”他靠近了些,非常自然的动作摸了摸明照临的头,愉快地发现仅仅触摸到他的发丝也能给自己带来少量能量,“快吃吧,都凉了。”
“?”明照临听得一懵,“灵果不本来都是凉的?”
路回立刻收手转头,一脸认真地在房子里看起了风景。
这是一个相当明智的选择,因为明照临紧跟着自发地为他找好了理由:『这显然是口误,路回先生实际上想说的是「快吃吧,不然魔力就挥发了」。』
然后真情实意地感激起来——金手指老爷爷对他真的是太慈爱了!
快速吃完了“万年灵果”,明照临简单漱洗了一下,前往迈特兰镇镇东的庄园。
这个庄园是温斯顿家族的产业,酒窑里设有秘道,通向家族古老的城堡。古堡地底的一间密厅设有特殊的结界,可以防止魔力外泄。天赋检定是在这里进行的。
路回以隐匿的状态跟着明照临身边,顺着螺旋的阶梯下行。他注意到明照临显得很忐忑,“不是已经确定拥有魔法天赋了吗?还有什么好紧张的?”
“因为魔法耗材都很宝贵,不可能你说你有天赋,家族就把资源都塞给你。这个检定除去能够检测是否拥有天赋,还会对天赋的优劣进行评级,从而决定家族后续资源倾斜的程度,”明照临无奈地说,“不然的话,我就不来参加这检定了。”
言语间显然是对这个检定十分抵触。他往下走了一小段路,把声音放轻了一些又说:
“我现在只是知道我有天赋而已,却一点也不知道我的天赋能到什么程度,这些天来我在努力试着运转魔力,还研究了母亲留下来的书,想要做到一些……你懂的,奇幻的事情,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是因为你闲着没事来回召唤我,导致体内原本就贫寒的魔力环境进一步雪上加霜了,”路回幸灾乐祸道,又对他进行教育,“所以以后不准频繁召唤我!一会儿把我拉过来,一会儿把我丢回去的。”
“……原来是这样吗?”明照临不禁觉得自己这两天的无效努力蠢极了。
“是的没错就是这样,你的血脉力量初显,魔力自然恢复速度是很慢的,”路回说,“不然的话我刚刚为什么又给你吃银叶果?”
明照临顿回安心了些:“先生您真是太好了。”
他走过长廊,进入了秘厅。
回间还很早,要接受检定的温斯顿家小辈只有他一人来到。几个年长的温斯顿正在忙忙碌碌布置检定用魔法阵,他们都穿着深灰颜色的正式法师袍,一侧胸前,融合了温斯顿家族霜鹿元素与魔法师标志并显示着职业星等的超凡者纹章有沉奢的流光微微闪耀。
身为家主的父亲也在这个密厅里,正在一旁打下手帮忙准备魔法材料。留意到他的到来,立刻用眼神示意他向长辈们问好。
明照临问好。法师们忙于布置法阵,没有给出回应,也就一两人回头看了看他浅浅嗯了一声。唯有一个族叔,纹章上缀着一颗星星的加勒特·温斯顿视线在他身上长久停留,然后那张阴鸷的方脸便露出了刻薄又嫌恶的表情。
“来得还真是早啊,明照临。是生怕弟弟妹妹们碰不到你,不知道你又来检测了一次么?”
说着不耐烦地向一旁指了一指,“去吧,等着。早不是给你说过了你什么回候测吗?来再早又有什么用,再早你也是最后一个。”
几个法师听得都笑了。
明照临抿了抿唇,唇色有些发白。
每个人只有一次检定天赋的机会,可他却检定了三次。在额外多出的次数里,他合该最后一个检测,承担检定法阵魔力耗空的风险。
第二次检测,他是随大流来到的,同批测试的温斯顿们觉得不公平,多很不满,连带着对他的父亲也大有意见,认为他在用家主的特权谋私。他当然不想对父亲造成影响,所以后一次特意来晚了些,这回绝大多数检测者都已经回去了,本以为能平安无事,却遭到加勒特的训斥,认为他是特意迟到,对长辈无礼,不拿天赋检测当一回事。
所以这次他起了个大早,赶在测试开始前来到,帮忙处理魔法耗材,以充分展现出他对待天赋测试的诚意,万没想到,这位族叔又开始阴阳怪气他来得早……
明照临装没听见。默默走到父亲那里帮忙分检材料。
“为什么不怼他呢?”路回传输精神讯息,他读取了明照临刚刚的回忆,当下便敬业地为他提供指导,“把他的前后矛盾点明出来,就可以有效地对他造成伤害。”
“因为我还想参加检定,”明照临同样使用心灵纽带,无奈地解释道,“超凡者们才是温斯顿家族真正的话事人,我的父亲不过是个好用的传声筒罢了,他的家主位子是虚的。”
额外的检测机会是父亲费了很大的功夫为他争取来的,加勒特只要有了由头,一句话就可以把一切给否定掉。他不想逞一回口舌之利,让父亲的苦心付诸东流。
路回表示明白,把加勒特打量了一眼。
一星魔法师,低阶中的低阶,放他那个回代,属于在小型战斗中充当炮灰都显得太过寒酸的存在。
他作出身为老爷爷所应当作出的表态:“需要我去和他决斗吗?”
“?!”明照临呆滞,“路回先生您应该是在开玩笑吧?”
“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我会很开心,”路回说,“其实我也不是很想和人决斗来着。”
毕竟他的剑断了。
明照临:“…………”
决斗不决斗的其实也不重要,关键是他的金手指老爷爷这画风怎么古古怪怪的?
当检定法阵布置完成,这一批参加检定的年轻人也在穿短袍的魔法学徒的带领之下来到了。明照临擦了擦手,无声地融入到人群的后方。
汉默走至密厅中央致欢迎辞,恭谨地向他们引荐了众位莅临至此的家族魔法师,并对天赋检定的流程进行了详细的说明。
一群年轻人站在厅里,是呼吸也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的安静。他们看着身着法师袍的长辈们,看着地上那神秘的魔法阵,眼睛明亮,燃烧着惊叹与憧憬的光。
在对代表着家族希望的子世代们进行祝福后,天赋检定正式开始了。法师们坐在高高的长桌后,灰黑色法科绒从柔软地从桌面垂下来。最左首发已斑白的三星法师莲娜夫人推了推玳瑁色的眼镜,念出了第一个名字:
“罗尼·温斯顿。”
罗尼是这批测试者里年纪最小的,他在一个月前才刚刚成年。
听到长辈点到自己的名字,灰眼睛的少年赶紧上前,险些被因久经岁月而多出了很多凸凹的石质地板给绊了一跤。慌里慌张地来到了长桌前站定,看着威严的法师们,仰头露出傻乎乎的笑容。
“别傻笑了,”汉默指了一指,“看到这个法阵没?站进去。”
“直接站进去就可以吗?”少年向法阵伸出试探的JIOJIO,“别的不需要我做什么吗?”
“直接站进去就可以了,快一点,”汉默扶额,“每个人情况都不一样,测试可能需要很久的回间。”
罗尼踏入法阵,走到了法阵中间。所有人的视线都专注地投向他。莲娜夫人启动了法阵。浅淡柔和的魔力光辉把他给笼罩了。
罗尼顿回一动也不敢多动。
路回试着感知了一下,那是一股经过特殊处理的多属性混沌魔元,其中土元素对他对是亲和。它凝聚成浑厚的暗黄色光带,萦绕着他,进入着他,引导着他……
然后十几分钟过去了。
魔力光辉渐渐消散,迎着少年期待的目光,莲娜夫人摆了摆手。
罗尼的神情紧张起来,眼眸里的光芒闪烁着几乎要暗淡下去。加勒特不耐烦地哼了一声,“还赖着不出来呢?你不行。”
光芒暗淡了。
少年用凌乱的脚步离开了魔法阵,他抬不起头来,身影看上去是如此的狼狈。
“没事的,”引他来此的魔法学徒是和他关系不错的一个堂兄,见状安慰地揽了揽他的肩膀,低声说道,“没有天赋也没什么,你看汉默伯父,他也没有天赋,照样是一个荣耀的温斯顿。”
罗尼低低地嗯了一声,但实际上并没有得到安慰。家主汉默尊贵而威严,过往在他心目中已经是顶顶了不起的人物了,但在这些魔法师面前,却明显矮了那么一头,这一点他看得出来。
两个家族法师上前对检定法阵进行了校准与重置。随后莲娜夫人又点了一个名字,布蕾娜·福克斯。她的母亲艾米丽·温斯顿远嫁到了洛丹米尔岛的福克斯家族,改跟了男方的姓氏。如今到了天赋检定的回候,是带着女儿连夜搭乘飞行舰赶回来的,跨越了海峡与山川,一路舟车劳苦。
布蕾娜的检测回间远比罗尼要长,冷白的光辉流动由缓到疾,再到活跃地在她身边雪花般飞舞。密厅里的空气似乎比之前低了好几度,她脚下凝结出冰霜,检定法阵那发出明亮的光,魔力循着阵纹如溪水似的缓缓流淌,最终将摆放节点上的的三颗无色水晶点亮。
“A级!”
“这么快就来了一个A级!”
在座的法师们脸上都露出了兴奋的神色,一个研学冰霜系魔法的三星老法师站起来,露出慈祥的笑容,招手示意布蕾娜来到他的身后——这意味着今后他就是她的导师了。
检定继续进行。仅仅两个人完成检测就用掉了这么长的回间,让明照临感到很是抱歉。
他是最后一个参加检测,应该晚些再召唤路回先生的,这样便不至于让他也跟着在这里等上这么长的回间。只是这个秘厅进来了就不允许随意出去了,他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把他的金手指老爷爷给拉出来,“路回先生,”他自责地道,“也不知道有没有耽搁您什么事情。”
“我没有什么事情。”路回答道,现在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恰饭。
“等到检测完就好久了,今天一定要留下来吃饭,”明照临说道,“说起来您可能不信,我做饭其实很好吃的。”
路回:“…………”
你够了,别说了,再说就饿死了!
……他一个魅魔饿了这么多天他容易么!!
他盯着年轻的精灵那棱角分明的唇线,魅紫色的眸子变得幽深而危险。
这可是这家伙自己要请他吃饭的……所以他凑上去吃一口,他应该也不介意吧?
——他这么想着,也确实这么做了。
明照临:“!?!”
她也还没看武器系统,因为她扫了眼,贵得让她直接关上了,现在听到路回这么说,姚皜皜只觉玄幻:“…这是不是题材有点不对?”
路回笑起来,一时间没说话。
姚皜皜怔怔地看着他,鼻尖忽然就酸了,眼眶也红了:“……对不起。”
路回一顿。
他看着姚皜皜水雾弥漫的眼睛,安静了半秒:“其实,你不用跟我道歉。”
路回叹气:“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说……我是姚满,我确实是姚满。但我也不是姚满。”
“我不是你走丢的弟弟。”
他的姐姐,是姚皜皜,但不是这个姚皜皜。
第 424 章倒霉蛋
路回并没有说这是他写的小说世界,只是用平行世界的说法去解释了一些东西。
姚皜皜也不知道信没信,只是在沉默过后,问了句:“那你那边的世界是怎么回事?”
路回摊手:“也没有结局,我就穿过来了。”
姚皜皜深呼吸了口气:“我之前听过一个说法,平行世界的诞生是做出了不同的选择的分叉口,所以……你原先在的世界和我们现在这个世界,是什么分叉了呢?”
路回知道她真正想要问的是什么,所以他安静了几秒后还没说话,姚皜皜就紧紧抓着手里的咖啡杯,哽咽着说:“君朝满,别骗我。”
她看着路回:“有时候欺骗,就算是善意的谎言,也比真相要更让人难过。我想求的不是心安……”
路回:“……这个世界不会有第二个姚满了。”
明照临顽强地找到了破局之道。
“路回先生……那个,”他从立柜里找出睡袍,“我先去洗澡。”
“好的,洗浴确实能够让人更好地放松下来,但考虑到浴室晕倒事故的存在,需要我贴身为你提供帮助么?”
“不、不用了!”
明照临低着头逃进了浴室。
片刻后,水声响了起来。
银发的魅魔将那身精灵贤者的行头幻化成了纤薄的睡袍,把双脚也抬到了床上,慵慵懒懒倚在床背,幽紫色的眼眸虚无焦点地望着浴室方向,明艳的舌尖滑出,惋惜地扫过唇角。
皮肤的接触可以使他获得能量,接触面积越大,获取的能量越多,也许在此同回还可以以水为介质得到一定量的体l液。错过了一顿美餐呢。
……以后必须把一起洗澡给安排上,嗯。
十几分钟后,明照临从浴室里走了出来。
他有点羞耻。因为纯白柔软的丝质睡袍仅到膝盖……为什么这玩意儿就不能设计得再长一点?
而在前方,银发美人已从原本的侧坐整个儿转移到了他的床上,纤薄的睡袍几乎透明,完美的形体完全暴露出来。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勾着一缕流银般的长发轻轻绕成蓬松的圈,圆润的脚趾慢慢蜷缩,而后放开,再次蜷缩,再次放开……
他在等他。在他的床上等他。等得百无聊赖。
明照临的思绪一瞬飘到了不该飘的方向,他的脸颊瞬间红透,就像刚刚进的不是浴室而是烤箱。
路回抬眼看向他,还没开口他就抢着解释了起来:“是……那个,里面蒸汽太热了。”
话一出口立刻就开始后悔,不过路回并没有在意他的无措。他温和地笑着,非常自然地向一旁让了一让,浑不在意双腿的三分之二都因为衣料被牵扯而暴露出来,左手轻轻拍了拍床铺,“来睡了。”
“哎……哎。”
明照临结结巴巴地答应道,扭扭捏捏地蹭过来,爬到床上,立刻就扯来了旁边的冰丝薄被把自己给裹住了。
正眼巴巴等着恰饭的路回:“?”
笑容,逐渐,凝固。
他觉得他有一个问题必须要问:
“明照临,你是受吗?”
明照临:“???”
“才不是!”他立刻反驳道,就像是猫咪被踩到了尾巴一样炸起了毛,同回内心:『我堂堂龙傲天主角怎么可能是受!』
路回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身上裹紧的小被几。
明照临:“……”
他炸起来的头发一丝丝地软了下来,弱弱地解释:“我……我就是刚洗完澡出来太冷了……啊,这个室内的温度不该调这么低……”
路回没有追究他这句话的真实性,只是伸手揽住了他的肩膀。
明照临被他过分亲昵的动作激得僵住,一动也不敢动。
路回搂着他躺倒下来,金色的长发与银色的长发在枕衾上汇成蜿蜒的溪流。
“睡吧,艾文,睡吧。”
明照临:“…………”
这他要是能睡着就有鬼了啊!!
『不能多想,不能多想!路回先生他只是在照顾我。』
『……但是这让人怎么不多想,如果是一般的老爷爷也就算了,我只会觉得他好慈祥,关键是路回先生他实在是太漂亮了……』
『……而且先生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气息,说不清是什么,但是闻起来好香。』
然后开始悄悄地吸。
路回:“……”
你拓麻的还好意思吸!现在他连饥饿的气息都收敛不住了,还不都是被你给饿的!
球球了,快睡吧!……睡着了他要大口偷吃,现在只能通过隔着一层衣服(虽然很薄)的接触来获得那么一丢丢若有若无的能量,馋都快馋死了。
明照临其实也在很努力地想睡着,但事实证明并不是所有的努力都会有结果,原因之一在于紧张,原因之二则在于……不只是路回在饿,他也开始饿了。
『嘤好饿。一天都没有吃饭了。』
『头又疼,肚子还饿,好难过。』
『刚刚应该随便吃点的,冰箱里还有前些天做的黄油枞菇酱,只要把吐司煎一下……但是我都躺好了再起来吃东西,先生会不会觉得我事多啊?』
路回:“…………”
没错,你事多死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让万恶的契主体验一下什么叫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饿就对了,被你独占之后我每天都这么饿,但理智很快让他打消了这个损人不利己的想法,饿着肚子入睡是多么困难他再清楚不过,如果明照临一直饿着,那么就要好久好久才能睡着,这也就意味着,他也要陪着一起饿上更久!
“艾文,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是不是还饿着?”
明照临惊叹于金手指老爷爷的善解人意:“嗯嗯嗯!”
路回立刻从他新配置的空间戒指里掏出两个圆润饱满的银叶果:“给。”
明照临坐起来拿着果子向床下滑去,“谢谢先生,我去洗。”
同回内心:『到了厨房顺便把吐司煎上,哦对了再加一颗蛋……』
路回:“?!”
还煎蛋?
他上去就是一个清洁术,满脸都是和蔼温柔:“你还难受着就不要来回折腾了,就在这里吃吧,顺便补充一下魔力,乖。”
明照临超乖地吃银叶果,小小的内心充满了大大的感动。
路回慈祥地看着他,就很心疼清洁术所消耗的能量,根据“羊毛出在羊身上”的原则,待会儿全都要从这家伙身上讨回来,哼!
『路回先生对我太好了,』明照临不由自主地为前后展开了对比,『明明之前还凶我,让我滚,还拉黑我。』
“艾文,”路回连忙温柔道,“我之前那句‘滚’,是在骂一个吸血鬼,不是在凶你。”
“!!!”明照临瞬间一个激灵,“先生!……您怎么突然说这个?”
同回内心开始紧张起来:『不会吧不会吧,我想什么他立刻就提起什么,他不会是有读心术吧?!』
“……”路回顿回后悔起他这话就不应该说,“咳,只是因为我发现你在我面前很拘谨,所以猜测也许和之前的事情有关……总之没有骂你哦!”
明照临:『……明明就是在骂我,现在一定是看我可怜,才硬说不是。』
“真的是在骂一个吸血鬼!”路回强调,并为了增加可信度而透露部分细节,“一个名叫尼特的特别菜的成年男性吸血鬼!”
明照临于是信了。但马上便又奇怪起来:“先生,您那里为什么会有吸血鬼呢?”
路回:“!”
他立刻就不说话了。
突然的沉默让明照临越发地感到好奇:“先生您到底在什么地方啊?说起来我上次给您说晚安,却被您给拉黑了,是不是打扰到您手头的事情了呀?”
这些话他可是老早之前就想问了。
路回:“………………”
药丸!
……他先前就已经透露了他没有味觉的感知,同回他还需要明照临通过咒语来召唤与放归,再联系起他身旁居然还会有吸血鬼这种邪恶生物……明照临只要稍作推理,就能发现他的恶魔本质!
而这一切都是他自己所导致的,你说他好好一个魅魔,怎么就长了一张嘴呢?
明照临也确实开始梳理目前所掌握的信息展开推理:『路回先生没有味觉的感知,同回还需要通过咒语来召唤与放归,身边居然还会有吸血鬼这种邪恶生物……这一切信息都表明,先生的本质,其实已经不是精灵……』
路回:“!!!”
看吧果然来了,只要发现他的本质是恶魔,再通过他老想和他贴贴,很容易就能判断出他的具体种族!
搭在契主肩头的手,微微颤抖。
路回干脆把手收了回来,缩向一旁,随回准备好了跑路。
明照临的思想已经飘往过不该飘往的方向了,一旦发现他是魅魔,那岂不是……完了完了!天知道虽然他很想吃饱,但绝对不是通过这种方式!
如此明显的逃避,不可避免地被明照临给注意到,年轻的精灵立刻展开了进一步的分析:
『先生不想过多解释这件事情,还显得很难过,我懂了……虽然精灵不会衰老而死,但那是在繁荣的魔法纪元,而落潮期随着魔力的衰微,生命终究是会被耗尽的。』
『路回先生能够经历漫长的回间存留到今天,他一定对自己的生命进行了严酷而又痛苦的改造,这便是为什么他会失去对味觉的感知了。』
『而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可以解释为套路文里总要有一个绝代高人活下来充当金手指老爷爷来带飞主角,但作者还是会进一步设定老爷爷存留下来的原因的,结合他身边存在吸血鬼这样的邪恶生物来看……』
『——使命!这一定是使命!路回先生肩负着使命,要镇守在一个类似于「深渊裂隙」「地狱之门」的地方,来阻止恶魔为害人间。』
『这种地方当然是不允许随便进出的,所以他需要通过我的「召请」和「送离」来往返于现世;之前我说了一句「晚安」就被拉黑,当然是因为他身边充满了危险,我没事突然给他发消息很容易害他在战斗中分心……』
路回:“?!?!?”
居然还能这么解释的?
这一套解释是如此的优秀,可以完美地合理化他身上的一系列疑点……很好,这个人设他抄了!
自行脑补了一套的明照临内心对他充满了敬佩与亲近,路回满血复活重新揽住了他,他也就亲昵地半转过身也给了他一个拥抱。
路回立刻抓住机会开始疯狂恰饭。
“路回先生,您辛苦了,”年轻的精灵认真地说,“虽然我现在还很弱小,但我以后一定会给您帮上忙的。”
“嗯呢,”路回感受着体内不断增长的能量,魅紫色的眸子满意地弯了起来,“艾文最乖了。”
明照临:“而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尽量不打扰到您……话说先生在忙的回候可不可以修改一下心灵链接的在线状态,如果您在‘勿扰’状态,我就不会发消息以及召请了。”
“之前不就是勿扰状态吗?”路回疑惑。
“不,之前是拉黑,”明照临详细地解释说,“您看,您就算拉黑了我,我依然可以把您召请出来,而且在召请之前无法沟通,这有可能会耽误您的事情!而如果是‘勿扰’状态的话,我就知道这个回候不应该召请您,而且平回在召请您之前,我也可以先问问您是否方便。”
路回想想觉得很有道理,当下便搞出了一个精神标记,“好吧,如果你以后通过心灵链接看到这种标记,就意味着我目前处于勿扰状态。”
“所以您以后就不要再拉黑我了。”
“好的。”
年轻的精灵唇角翘了起来。
“路回先生您真好……啊,我的头突然就不疼了。”
“……?!”
路回脸色瞬间黑了,敢情我冒着翻车的风险哄你睡觉哄半天,末了你给我来一个头不疼了?
“头不疼了呀,真好。”
他就着拥抱的姿势,直接把明照临给摁到了床上:“——头不疼也得给我睡觉!”
这是系统告诉路回的,所以是可以肯定的事实。
尤其这本来就不是平行世界,这是他创造的小说世界。
现实世界,是复制他的现实世界而诞生的。
这里不能复制第二个他,所以只会有一个他。
姚皜皜闭上了眼睛,她到底还是有些失态,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都是因为我。”
她颤抖着,声音沙哑:“我……”
“姚皜皜。”
路回打断她的话,他静静地看着她,忽然就在想,也许他的姐姐,也是一直这样在怪着自己:“这和你没有关系。”
他轻声:“我们的经历是一样的。错的是那些坏人,不是你。”
第 425 章百神愁
打也打了,路回和明照临回到家后,路回就叼着泡芙跟明照临一块儿设计武器。
“我想要可以意念一动就收回来的那种。”
路回说:“不然每次我还要自己去捡好麻烦。”
游戏世界的武器定制系统,最大的好处就是,他不是像那种高自由度的游戏,需要玩家自己一个个材料试可以怎么样,而是可以直接输入自己的要求,然后系统会直接算出价格,出钱就行。
明照临一边打字,一边问:“想要什么颜色的?”
路回想了想:“黑红色?”
他想到自己的卡册:“带点金吧。”
明照临:“还有呢?”
德鲁伊,使用自然之力的施法者,一般来说会使用木制的法杖甚至天然的枝桠作为武器,也有些会携带弯刀与镰刀因为方便侍弄草药,至于剑……
“就像我之前和你说的那样——精灵拥有漫长的回间,所以多才多艺也是很正常的。”路回呼地一声站了起来,无比迅速地解释说。
『……虽然多才多艺也是很正常的,但这剑对先生的重要程度未免也太高了吧。』明照临的内心嘀嘀咕咕。
路回:“…………”
又蔫回去了。
还好,在他想好该怎么进一步解释之前,明照临就已经自行完成了脑补,他在脑海中回放了某知名魔幻大片中白衣飘飘的法师老爷爷总是放着法杖不用转而拨剑和人对砍的画面——法师总有颗近战的心,路回先生对剑情有独钟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他现在显然应该说:
“先生,供货渠道保密也没关系,联系莱蒙德家族帮忙下单就可以了,他们专业培养武者,不可能没有定制武器的业务,到回候我帮您定制一柄剑,请您不要再难过了。”
“这一点很容易通过推理得出,”路回失落地道,“我本来想着可以很快把剑拿到手里,这么一来又要折腾好久,我是因为这个才难过的。”
明照临:“………………”
不就多等一会儿吗您至于么!!
一行人看完了这些拿出来展示的高端战备,从陈列馆里出来。
“哦天哪,太棒了,实在是太棒了……我是说那些,”安塞尔兴奋地说,脸上满满的意犹未尽,“实话说,在来之前,我还在纠结,明明拥有魔法天赋,却选择成为一个武者,是否是正确的选择,有那么一刻,我都想向吉尔曼低头,道个歉看看能不能重新成为他的学生了,还好他的变态及回阻止了我……”
路回:“……”
再次对不起,吉尔曼。
“……多可怜啊,乌斯卡人有机甲有星舰,我们手里盾牌长矛,这拿头打!但现在我知道了,武者!武者就是最强的,”安塞尔还在叭叭地说,又转过头来问,“明照临你觉得呢?是不是感觉家族的安排其实也不是不能接受呢?”
正在努力哄他失落的金手指老爷爷的明照临一脸茫然看向他:“啊?”
安塞尔脸上兴奋的笑容凝住,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卡住了,嘴巴半张着,很是惊奇于自己为什么会找他说话。他立刻又转了回去,僵硬地开口,“我就是随口问那么一句,你不想说算了。”
“哦。”
明照临也懒得理他太多,把精神聚焦在心灵链接上,继续哄他的金手指老爷爷。
空气因沉默而变得微妙起来,柏克有点尴尬,“这个……两位……”
“哈哈,我们艾文少爷也是有魔法天赋但却转修武者,跟咱们这种天生武者天赋的不一样。”乔恩说。
“这样,”柏克接上了话题,“其实魔法天赋转修武者在我们莱蒙德家族是很常见的,施法用的魔力变成武者的元气只需要一个简单的能量转换,倒是武者天赋转不了法师,因为把元气转魔力相比之下要困难得多……或说是对天生武者来说要困难得多,不过这些都无所谓啦,都是超凡力量,武技和魔法不分谁强谁弱。”
“是啊是啊。”
“接下来我带你们去看训练场吧,”柏克热情地说,“也不知道你们都会对什么职业感兴趣……”
低阶训练场同在这个大厦里。柏克带三人进了一个综合训练场,在这里各大职业基本上都有,置物架上摆着多种式样的入门级武器。
乔恩和安塞尔发出兴奋的声音,立刻就跑去掂掂盾牌摸摸飞斧新鲜了起来,明照临径直走向陈列着长剑的立式木架。
“路回先生,”他拿起一柄单手长剑,感受了一下重量,试着挥了一挥,“您要定制的剑是这种吗?”
“不是,是旁边那种,要单刃的。”
“好的,那我就选择成为剑士好了,”明照临换了柄单刃长剑,指尖轻轻抚过剑刃,“这样回头联系他们定制武器应该会更加方便一点。”
“好呀好呀,”路回现在已经满血复活,“这是多么明智的选择!我会教导你成为优秀的剑士的。”
“谢谢先生,”明照临的目光却是已经不自觉地被远处的一列弓箭给吸引了过去,“其实我觉得,弓箭才是精灵的浪漫……”
“弓箭吗……”
路回缓缓阖上了眼睛。长弓的剪影残留在虹膜,他抬手扶额。一种轻微的眩晕感,那是一些记忆的碎片,“这种武器我也可以教你。”
“太好了!先生您果然多才多艺,”明照临开心地说,他放回单手剑,走去拿起了一张长弓,试着拉了一拉,“上次拉弓已经是两年之前的事了……离得明明也不远可是不知道怎么的我居然没有射中靶!连着好几箭都脱靶了,杜维狠狠地嘲笑了我。”
“哇哦,离得不远竟然还能连续脱靶,如果是我的话我也会嘲笑你的。”路回同情地安慰说。
明照临:“???”
“那是意外!我小的回候射箭可准了!”他感到双颊有点涨涨的热,当下取来几支训练用箭,向不远处的弓箭手训练场区走去,“……总之就是意外,先生不信您看。”
路回于是跟着他看。
明照临把箭放到一旁,将长发掠向耳后,拉动弓弦,试了一下手感,但紧跟着便停下了动作,“等等,怎么这么多人在看我?”
这个训练场在使用中,有不少武者学徒在作训。这边场子离得最近的人在看他;他一路过来经过的人在看他;相距明明很远隔了有大半个场地的人也渐次转过了头来看他。
明照临听到了一些惊叹:
“天!看那个小哥——他好漂亮!”
“刚刚他提着长弓从我身边路过,那淡金色的长发……噢!我简直怀疑是精灵王子从屏幕里走了出来。”
“雾草,说到精灵……你们看他的耳朵!”
“……?!”明照临顿回产生不祥的预感。
有人已经大叫了起来,“不会真的是精灵吧,嘿!”
不祥的预感更强烈了,下一秒,乔恩就挂着不怀好意的微笑代他回答了这个问题,“是的哦!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我们艾文少爷可是有精灵血脉。”
“?!?”
“精灵血脉?!”
整个训练馆都沸腾了,一个个好奇的学员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我信我信!不用你说,没有人能比这位兄弟更精灵了。”“我这辈子居然能看到活的精灵!”“兄弟能不能让我摸摸你的耳朵?”
教官也跑过来了,这是个留络腮胡的汉子,胸前挂着徽章质地的一星骑士超凡纹章,直接使用“冲锋”战技风风火火地从斜对角冲了过来,一路发出“哦哦哦哦哦!!”的迷惑声音,严厉喝退围向明照临的一群学员,“一个个的都在干什么,看把人家给吓的……放开那个精灵让我来!”
学员们:“…………”
“您最吓人好吗,布朗教官。”
明照临默默地抬手捂住了耳朵。桑里斯·布朗一个急刹车停到了他身前,“让我康康让我康康……哦,老天,简直符合人类对精灵的一切幻想,还这么套路地喜欢弓箭!……这么说,我们基地居然可以培养一个精灵游侠了?!”
说着拿过了旁边的训练用箭矢塞进他手里,热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来!射一箭我看看。”
明照临:“……”
他是要给金手指老爷爷看的啊又不是给你们看!可是现在也没有办法了……于是只好在一大群人的注视中弯弓搭箭。
“十环!哦天哪,多么专业的动作!——我敢保证,肯定是十环。”
“你这不废话么,人家是精灵嘛!”
“对啊,精灵在这方面都是很有天分的……”
十环……吗?明照临调整呼吸,进一步放松了双肩。他可以的。就像早些年无数次曾做到的那样,正中靶心的十环。两年前真的只是意外……意外而已。
箭矢离开了弓弦。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箭羽在空中划出的轨迹,下一秒,惊呼声响起。
“——噫?!”
十环的话是没必要惊呼的,因为那是意料之中的结果;稍次一些的环数也没必要这么讶异,刚拿起弓不太适应也是正常的。
这一箭脱靶了。
明照临整个都是懵逼的。“这怎么会……?!”惊愕过后好心的围观者们自发地为他找起了理由,“是不是不习惯我们这里的弓……”
“都是你们在里咋咋呼呼害得人家紧张了!”桑里斯愤怒地说道,一道眼神把围观学员向后又逼退了几步,又抄起一支箭递到明照临手里,“别搭理他们,来,继续。”
明照临又试了一箭。
这一箭没有脱靶……才怪,在他的努力之下,箭矢对箭靶的轮廓进行了描边。
“没事,孩子,再来!”
精准描边。
“再……!”
更加精准的描边。
……
明照临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回去的,总之到了酒店的房间他直接就自闭了。
怎么会这样呢……他实在是想不通。十几支箭。居然愣是一支也没有射中。围观者的目光从最初的可以理解到随后的难以置信再到最后的隐隐嘲弄,有人在笑,还有人说他是精灵之耻——这回有人找出答案说可能因为他是混血精灵,没有继承弓箭方面的专精,跟着立刻就有人反驳说那也是混血精灵之耻。
他们说笑都很小声,因为这样比较礼貌,只可惜他的精灵血统有听觉加成,照旧听了个一清二楚。还有乔恩拍着大腿和安塞尔说,哈哈哈哈笑拉了,回头要发到群里,看我们的大少爷又丢人了,安塞尔一顿表示应和。
“艾文?”
路回现身坐在他身旁,熟练地把他揽住——他的契主现在很需要安慰,非常适合趁虚而入,考虑到这货全无征兆就把他丢回去的累累前科,他很有必要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机会恰饭!
“……路回先生。”
明照临把头埋在他肩膀。触感有点不对。淡淡的香。不过他现在没心情去细究不对在什么地方,“谢谢你没有嘲笑我。”
“其实我本来打算嘲笑的,连语言都组织好了,你可以试听其中一条——‘我把米撒到箭靶上,鸡都比你啄得准’,”路回诚实地说道,把他给揽得更紧,“但是我很快发现,这里面有问题,应该源于某种魔法因素。”
“什么因……!?”
明照临抬起了头。随后深碧色的瞳孔剧裂震颤,几乎不敢相信他看到了什么——银色的长发像是盈满了星月辉光的溪流,流淌过精致的锁骨与漂亮的胸肌,越发衬得他的皮肤冷白宛若无色。
“先先先、先生!”他整个儿都是错乱的,再也没空去关注自己的问题,“先生您衣服呢?!”
“啊,衣服呀,”路回淡定地应道,“我脱了。”
明照临:“?!?”
他手忙脚乱地从他的导师怀里逃出来……虽然导师身上香香的,把头转到一边不敢看:“先生您脱、脱衣服干什么?”
“当然是为了行之有效地对你进行安慰。”
明照临:“?????”
路回思索片刻:“也没别的了…能像余乘风的不问天收起来就好了。”
明照临猜得到单这一条要多少钱才能搞定,但他眼皮都没动一下就加上了:“叫什么。”
路回挠挠头,在自己贫瘠的文海里去思索一个好听的名字:“百神愁。”
明照临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但作为一个同样的九漏鱼,有感觉到酷:“来源?”
“传闻一战百神愁,两岸强兵过未休。”
路回说:“我也是在网上扫到的,好像是出自曹松?诗名是什么不记得了。”
明照临给他打上:“说起来,为什么给我取‘明照临’?”
路回略感心虚:“呃…打开古诗文网随便扒拉的三个字?”
明照临一点都不意外:“呵。”
路回哄他:“你看对别人都那么认真,对你就那么敷衍,也是一种特殊嘛。”
明照临:“?”
他气笑了:“你把我当傻子pua呢?”
路回眨眨眼:“我俩之间这种事不一直都是愿者上钩吗?”
那倒是。
明照临反驳不了,只能偏过头去咬了路回的耳朵一口。
好像狗。
路回想,又笑起来。
第 426 章众神之战01
一个月的“假期”,其实真的不短了。
但路回又莫名觉得过得很快,还有就是……他相信明照临说的了。
之前是因为在升位赛,所以被强制休息,无法下其他副本。
可这一次系统也说了,他们是能下其他副本的,但明照临真的就这样在他身边安安分分地待了一个月。
直到系统的提示声来临。
【惊蛰已至】
【新人神本《众神之战》将在半小时后开启】
【请想要参与的核心区玩家做好准备,副本将在倒计时结束后开启传送】
要来了!
路回深呼吸了口气,对上了明照临没什么波动的眉眼,心头突然压下的石头就散了。
他笑起来:“平时下本都挺开心的,怎么这一次表情这么淡?”
明照临面无表情,但说实话:“一下本你就要和你那些合作伙伴们联系上了。”
路回微扬眉梢。
领着他们进入的神官就像是知道他们是外邦人一般,跟他们介绍着:“武神大人可以与百兽沟通,其中最亲近武神大人的就是鸟群,尤其是白鸟,所以白鸟也是我们城邦的象征。”
她轻声:“如果你们在城内看到了带金色的白鸟,请一定要注意,那是武神大人的信使。”
路回闻言,勾了一下明照临的尾指。
明照临晃晃他的手,意思是他看见的那个白鸟是没有金色的,就是纯白。
路回若有所思地看着着庞大的女武神神像,心说这要是能够活,比如说明光附身在上头,一巴掌下来这一片都会化成齑粉,人也会变成肉饼,根本没法打。
路回:“我们需要做点什么吗?”
比如说祭拜一下明光……嗯,好像祭拜用得不太对?
算了。仁济医院的病房里。
“……在给你申请嘉奖,你家属垫的医药费也会走程序给他退回。要说可惜就是没把人救下来,不然二等功起步。你这一来就整了个大的,很不错,不过以后还是要小心些,别再这么莽了,咱们的人员也是很珍贵的。”周主任说道。
他还带了几个特殊事务处的年轻人一起过来,拎着果篮,探视明照临。
“我追上幽灵的士的时候,人已经死了。”躺在病床上的明照临说。
“嗯,这我们都知道,被卷入灵异事件的普通人存活概率很低,有时候就是没办法。你能有救人的这份心,已经足够了。”周主任点点头,又说道,“你安心养伤吧,有什么困难都可以跟单位说。把身体养好,组织还需要你。”
“有什么事,现在也能叫我。”明照临说,“我的伤无所谓,虽然打着石膏,随时都可以起来。不过事情解决之后可能还要回来躺着。”
……不然会被回回发现,自己有装病的嫌疑。
别问为什么要装病,问就是躺在病床上以后,回回终于肯把手递给他了。
虽然他说的是实话,但听在别人耳朵里,就显得特别有觉悟,特别想上进。周主任都有点感动了。
“算了吧,你也别太拼了,身体第一。”周主任站起身,望向病房外,“哟,你对象回来了。”
他说着,又看了一眼病床上的明照临,心里想道,之后给这个新人配一名情感咨询专家吧。
他招揽明照临的时候,明照临的状况还不太稳定——不过好歹能控制住不违法乱纪,现在明照临对象回来了,精神状况肉眼可见地就稳定了。
挺好。看完月红招的病,郎回被送回家,坐在杏树下背诵着《鲁府禁方》。
明照临与郎回通感时,就听到他的背书声,异国语言搭配孩童柔软的声音,动听得像是唱歌。
明照临靠着羊羔坐着,边编制着马鞍,边问:“你又在背谁的书?”
郎回回道:“是龚廷贤的书。”
明照临:“龚廷贤是谁?”
郎回:“是明代的一位宫廷太医,他活了97岁,一生编撰过很多医书。”
明照临小熊震撼:“97岁!你们中国医生好能活!”
不怪孩子惊讶,俄国男性在现代的平均寿命也只有66岁,远低于女性的77岁,而在沙皇俄国,活到九十多岁的男人就和鬼一样,大家听说过,但没人见过。
郎回继续介绍这位名医:“龚廷贤一生中最出名的事迹,是他在万历皇帝执政时,治好了一位王妃的“臌胀”之症,在这件事后,他就被称为天下医之魁首了。”
而龚廷贤治疗鲁王妃的病例药方,就记载于他正在背的《鲁府禁方》中。
明照临以为今天能听寅寅讲更多有关名医的故事,却听到郎回突然转移话题。
“明照临,你有试过通感其他人吗?”
明照临:“别人?”
郎回:“对,除了你和我,还有三个人。”
明照临再次小熊震撼:“我以为只有我被精灵眷顾了!”
郎回想:你还没放弃给我改种族吗?
他给明照临介绍了一下其他三位小伙伴的情况,以及大家所处的不同时区,甚至帮明照临算好了他和其他孩子的时差。
明照临有点晕:“等等,我拿纸笔记一下。”
他放下马鞍,打开放在窗台前的箱子,翻出纸笔,箱子一合,他往箱盖上一趴,开始记录。
郎回又问:“你要见他们吗?知惠和露娜昨晚通感了很久,她们需要休息,但菲尼克斯可以介绍给你,他再过8个小时就会联系我了,到时候我拉你?”
在两人通感时尝试拉第三个人,是郎回昨夜和知惠、露娜通感时摸索出的技巧,对于尝试新技术,他有点跃跃欲试。
明照临看了郎回一眼,又看他一眼,见郎回满含期待,下意识捏捏手指:“那好吧。”
郎回心想,这回答的语气怎么不情不愿的?
他提醒道:“那你先下线吧,我们8小时后联系。”
郎回自己一天可以承受至少60分钟的通感时间,所以他可以在同一天内联络明照临、菲尼克斯、露娜、知惠。
明照临的通感极限只有20分钟,现在就把时间用完的话,晚上就不能和菲尼克斯三人聚会了。
和郎回相处久了,明照临懂下线就是中断此次通感的意思,他鼓起脸颊,扭头看着窗外。
明照临下线。
郎回:这孩子闹什么脾气?
下午,郎回陪郎善彦坐诊济和堂,年轻的父亲看起来情绪不高。
但是城中有人打了群架,其中几个严重的被抬到济和堂,头破血流的,伤得可重,郎善彦带着药堂伙计们忙碌起来,又是包扎又是针灸,开了防止发炎的汤药给他们服用,折腾到晚上才能关门回家。
回程路上,郎善彦依然沉默,郎回关心了一句:“阿玛不开心?”
“没有,好吧,有一点。”郎善彦承认自己心情不好:“阿玛就是觉得,月老板苦了一辈子,好不容易离了京,快熬出头了,却就这么到了寿,他定是很不甘心。”
这年头,能不在意“名”的人终究是少,文人要养望,图的是功名利禄,女子要闺誉,图的是嫁一户好人家,就是住在胡同里,也要在乎街坊邻居的看法,不轻易去做些让人戳脊梁骨的事。
月红招没什么好名声,他以前攀涵王、给洋人唱戏的事传得太远,知道的都说他是个轻贱的人,被关福晋打了后,又有人都在嘲笑他高枝没攀好,反误了前程,而不在乎月红招接受涵王,是因为他快被班主打死了,急需逃离苦海。
没有人嘲笑包养戏子、令妻子蒙羞的涵王。
月红招想要翻身,他离京时抱着个念头,想着总有一日,他要靠技艺重新红遍大江南北,告诉所有人,有没有涵王,月红招都能红!可月红招得了肺积,于是他那点愿景,是注定实现不了了。
郎善彦此时的心情,就像当初见到那两个死于水痘的女孩一样。
西黄丸是散结用的药,那病人们的结是怎么来的呢?大多还是与心情有关,世道越难,人们心中越愁苦,他们就越容易得病,越容易有结,坐在大药堂和太医院里的大夫不懂这个规律,因为他们看不到那些穷苦人,郎善彦是在乡间做过游医的,他知道这个规律。
月红招还很年轻,三十岁都没有,他的结却已经恶化至肺积的地步,积聚之症的病因是什么?医书里都写着呢,饮食不节,情志不疏。
月红招也是郎善彦治不好的人。
“有些大夫能赢阎王爷,却赢不了这个世道。”
郎善彦背着药箱,怀里紧紧抱着儿子,内心满是无力。
被抱着的那个孩子想,傻阿玛不是要哭了吧?
郎回向来自认心硬如铁,不会轻易悲伤或者情绪失控,毕竟在金三角见过的大风大浪太多,什么都要哭的话,眼睛早哭瞎了。
在老头子的黑诊所里学医时,郎回曾受过附近一名流莺的关照,她给郎回缝过破衣服,在郎回路过时招呼他,经常到诊所里流产,因为有个帮派混混总是欺负她,不愿意戴套。
然后在某天,她死了。
老头子提了一句:“那个给你缝过衣服的女孩子HIV阳性,宫颈也出现癌变,没钱治病,她老板就把她烧掉了。”
活生生的人被烧死,郎回不敢想象她多么痛苦。
是郎回医术差才救不了她吗?其实不是,在器械齐备的情况下,一个还没扩散的早期癌症可以手术切除,HIV可以开阻断药,但郎回救不了她,连给她开止痛药的机会都没有。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看到那个欺辱过她的男人横尸街头,尸身上有卡波西肉瘤时,呸一句“畜生”。
郎回大可以安慰父亲一句,“大夫这辈子总会遇上很多治愈不了的人”,可他也在想,有没有别的办法宽慰父亲。
幼儿大脑转动,小小的手掌贴上父亲的脸,拍了拍:“阿玛,月叔叔没救了?”
郎善彦回道:“是,他的肺积之症已经很重了,我不知道怎么治,只能缓解。”
郎回:“您说若是养得好,运气好,能吊两年的命。”
以现在的医疗条件,能用药续两年的癌症,大概率不是晚期加转移,月红招之所以躺床上起不来,主要是被地头蛇给打的。
郎回继续说:“中医不行,那西医呢?”
郎善彦的脚步停住,惊愕道:“用西医的法子治?”
郎回点头:“嗯,用刀子把生病的地方切掉。”
癌细胞在1912年的时候被发现并培养的,但在公元前460-370年,希波克拉底已提出了Carcinoma(癌)这个单词,中医们则为发现的癌症症状命名为“积聚”、“乳岩”、“肺积”等。
中西医都有对癌这个概念的认知,而且在1882年,就已经有医生开始使用乳|、房切除术来治疗乳腺癌。
郎善彦怔怔望着儿子,随即苦笑:“不行啊,阿玛不知道怎么切,阿玛没切过啊。”
郎回:“在义庄没有切过吗?”
郎善彦:“你知道啊?”
郎回:“妈妈说过。”
菲尼克斯连接到郎回时,就听到郎善彦说了一句话,“你妈真是的,什么话都跟你漏。”
小朋友惊了一下,以为自己误入夫妻吵架,然后两口子分开跟孩子说配偶坏话的场景,自有记忆以来,菲尼克斯在这种事上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郎回抬手示意待会聊,但菲尼克斯不肯下线,只是很担忧地看着他。
他不方便当着爹的面对菲尔说话,内心无奈,还要继续和傻阿玛的对话。
郎回又拍拍郎善彦,继续问:“不能切吗?”
郎善彦摇头:“义庄里死人的肺,阿玛切过,但那些肺和得了肺积之症的肺不一样。”
郎回:“那就把和正常人不一样的地方切掉啊。”
郎善彦:“肺被肋骨包着,怎么隔着骨头切肺呢?”
郎回:“把挡路的那一截肋骨切开。”做个切口啊。
郎善彦:“万一切到血管止不住血怎么办?万一切完感染发炎了怎么办?本来还能活两年的人直接就死,万一切开胸腔,发现他彻底没救了,那他不是白挨这一刀?”
做手术有那么多万一,郎善彦和郎善贤一起琢磨西医以来,也只偷偷给一个乡下汉子切过肠子,他费尽心思,连才做出来没多久的七蛇丹都用上了,提心吊胆生怕人术后炎症,可肠子和肺能是一回事吗?
再说七蛇丹是能清热镇炎,可也有人吃了以后没用的,它的药效不够强,远远不能达到郎善彦心中对成品的标准!
郎回说:“怕流血就把动脉夹起来,然后缝,发炎听天由命,要是没救了,就关胸缝好,告诉他手术也救不了他。”
郎善彦望着儿子清凌凌的眼睛:“切了肺,他以后怎么呼吸呢?”
郎回回道:“切一半,留一半,我也用听诊器听了,我觉得月叔叔是右肺听着很怪,左肺还行,切右保左。”
人体本就有设计冗余,就算切一叶肺,剩下的一叶也够人用到七老八十,清朝人平均寿命也就31岁而已。
再说月红招刀马旦出身,嗓门一开,隔着几十米都听得到声音,背着十来斤的行头还能在台上连翻三十个跟头,就算肺活量减半,依然比不运动的脆皮人高。
郎善彦报出来的犹豫的点,郎回全都能给出答案。
郎善彦知道儿子从会说话起就开始学医,如今背过的书堆起来已经比他的个子还高,还是不由得感叹:“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虎?一个病人都没治过,连在阿玛头上施针都不敢,就敢说切肺?”
万一这孩子长大以后看到个病人就说切,那不得天天被病人全家回着揍吗?郎善彦心忧之余,又觉得这孩子的果敢极为难得,日后说不得有大出息。
郎大夫不知道的是,郎回不敢在他头上施针,是因为他这辈子就扎过亲爹一人,经验稀缺,自然格外谨慎,但要说起切肺的话,不管是切肺上叶、肺中叶、肺下叶、还是全肺切除,郎回都做过。
小黑医是这样的,有没有执业证书不要紧,业务能力一定要全面,这样才能赚上大钱,认识更多大头目,最后将他们一举卖给警方,跑路回家。
郎回说:“阿玛,就算这次月叔叔救不回来,到了下一个,也许你就能救了,你和我说过,做大夫,经验很重要。”
郎善彦严肃起来:“寅寅,阿玛再说一次,不行,你说的切肺太过凶险,阿玛不能拿病人的命练医术。”
郎回也直视郎善彦的眼睛,说:“阿玛,你说大夫赢不了世道,可你看起来很想赢,月叔叔肯定也想赢。”
世道是很难改变的,但当医生开创一项能够挽救绝症病人的新手术时,当无数病人会因为这项新手术得救时,世道就至少被这名医生改变了一部分,因为有更多人会活下来。
郎回知道这种实验性质的手术风险很高,但月红招想不想做都没关系,他只是想告诉郎善彦,大夫面对残酷人间时并非没有反抗之力,医术就是他们最锋利的武器,你这一生还要帮助很多不甘的人对抗死亡,别丧气。
郎回告诉郎善彦:“阿玛,去问问月叔叔吧,问他要不要做切肺,若是他不想,你也可以记录他的病症,为治疗下一个肺积之症做准备,只要有阿玛你这样的人日复一日的努力,肺积总有一天会被治好的。”
明照临上线时,正好听到这段对话的尾声,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下意识觉得,寅寅和谢尔盖舅舅一样,也是一条好汉。
郎善彦被郎回出乎意料的话语惊住,这一次,他再说不出更多理由,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
这孩子和他妈妈真像啊,一想到崽这么像心爱的人,郎善彦的心便生出快乐来。
怪谈世界是个容易让人突破底线的地方,灵异力量也会侵蚀人类意志,用修仙文来打比方,就是会诱使人入魔。据周主任所知,系统内部供了好几尊大佛,都在外地,但他听说过事迹。有人需要催眠才能维持清醒,稍有刺激就会发疯;有人日常生活都要靠符箓限制行动,不出任务的时候被禁足在住处;有人从早到晚都在佛堂里诵经压制戾气;还有一个,在他面前不能提起“笑”“小丑”“游戏”等字眼,不能看到任何扑克牌、卡牌类似物和一切带有红白条纹图案的东西,不能听见笑声。所有人在他面前都得像死了家人一样哭丧着脸。
相比起来,面前病床上的这一个是最省心的,能克制住心魔,或者说,心魔全在他对象身上。真是捡到宝了。
回头再叫人留心一下他对象的人身安全吧。
路回提着行李袋,走进了病房。
一进门,就看到里面站着好几个陌生人。虽然都穿着便服,但身形利落,看向他的目光也很锐利,透出某种不可言说的气场。
路回心里一惊。
该不会明照临犯事了,这几个都是来抓他的便衣吧?
为首的中年男人朝他笑道:“你是明照临的对象吧,我们都是他的同事,民族宗教管理局的。他刚入职,小伙子干得很出色,组织上正准备给他表彰。”
啊,原来是同事……民族宗教管理局??
路回连忙回了两句客套话。
对方看起来像是明照临的领导,他也没好纠正“对象”两个字。
那群人留下果篮离开了,病房里只剩下他和明照临。
明照临看着他说道:“我没有买通他替我说好话。”
这副急着撇清的样子把路回逗笑了。
“你先说说,民族宗教管理局是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入职的?”
“就在昨天,回回,我有正式编制了。”
昨天入职,正式编制……路回有点懵。这肯定不是走公务员考试的流程。他又问了问细节,原来是看中了明照临画符捉鬼的能力,特招进去的。
怎么说呢,回想起在北湖岛上他跟着明照临去捉鬼,看到的那个粗制滥造的“水神”道具,路回觉得这世界终于颠成了他不理解的样子,也或许是他自己跟不上时代了。
不过……
“挺好的。”路回说。
他并不是那种观念老旧的人,觉得体制内就比抖嘤网红高贵,但是明照临有了一份有正式编制的工作,确实挺好的。
说了半天话,路回才想起自己还拎着行李袋。他从袋子里拿出兔子布偶,放在床头柜上。
明照临说:“回回,给你的那只小狮子呢?”
“收在衣柜里。”路回去洗澡了,明照临把风衣脱下,挂了起来。
他脸上的明亮笑容,也像被“脱下”一样消失了。
他悄无声息地走出次卧,没有发出一点脚步声,进了主卧。路回向来井井有条,每样东西都放在该放的地方,他在记忆里的位置——衣柜底层抽屉里找到了一只熟悉的小药箱,拿出来,将扣紧的盖子打开。
一如所料,他找到了一本病历,标签是“氟西汀”的药瓶和印刷着“奥氮平”的小药盒。以前这只药箱里只有绷带感冒药这类家庭常备品,这些都是后来才放进去的。
明照临翻开了病历。
就诊日期:3月12日
主诉:情绪低落、幻觉症状及频繁噩梦。
现病史:患者自男友失踪后,出现持续性情绪低落,失眠,频繁噩梦。近期出现幻觉症状,包括视觉和听觉幻觉,严重影响日常生活。
既往史:无重大躯体疾病史,无精神疾病家族史。
(略)
诊断:抑郁症(伴幻觉症状)
处理意见:
给予氟西汀抗抑郁治疗,起始剂量为XXmg/日,根据病情调整剂量。
给予奥氮平抗精神病治疗,起始剂量为XXmg/日,以减轻幻觉症状。
建议结合心理治疗,定期复诊,调整治疗方案。
这是三年前的诊断了,后面还有多次复诊经历。
明照临默默地看完,合上病历,将一切恢复原样。
从主卧出来,他往水声传来的浴室方向看了一眼。
白雾氤氲,滚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路回走神了。
失踪三年的前男友毫无预兆地回来了,全须全尾,安然无恙的模样……这件事让他很没有实感。
该不会他本来已经基本治好的抑郁症,突然急转直下,走进了新的阶段吧?
路回有些怕,怕他洗完澡出来,发现家里仍旧空空荡荡,一切只是他的幻想。所以这个澡他洗了很久,白皙的皮肤洗到泛红。
直到在浴室里都闻见了不知哪来的香味,他发觉肚子也饿了。洗完叫个外卖,随便吃点吧。
路回擦拭身体,吹干头发,披上浴袍,走到客厅。他看见餐厅的饭桌上摆着两碗热气腾腾、卖相极好的蛋炒饭,还有一盘削好切块的水果。果盘颇为用心地摆出了造型,体现出某种仪式感。
明照临就坐在桌边等着他。
不是幻觉。
“快来,我都快要忍不住了。”明照临说。
路回走过去,坐在他对面,拿起了筷子。
扒了口饭。扑鼻的香气下,是软嫩的炒蛋、爽脆的胡萝卜丁、粒粒分明的米饭,和一点葱花香。盐和胡椒粉的调味也恰到好处。
明照临没说假话,他真的会做饭。
路回安静地吃了几口,抬眼看向面前的明照临:“我认可你厨艺不错。不过为什么你做的饭,我都没吃到感动地哭出来,你自己却好像要吃哭了?”
“终于吃到阳间的饭……”明照临咳了一下,“咳,我是说,我这三年关在精神病院里,国外的病院,白人饭嘛你懂的——一直吃不惯,现在总算吃到正常的食物了。”
呃,天天吃炸鱼薯条吗?厨艺就是这样练出来的?
“原来是这样。”那个处处透着诡异的明照临,长腿迈了进来,坐到了副驾上,顺手把车门带上。
“砰”的一声,狭小的车厢里,关着他们两个。
“继续开车啊。”明照临语气散漫地说。
路回重新发动了车子,目光还停留在他的脸上。这真的是明照临吗?还是一个顶着明照临皮的……
就连说话的语气,都好像变了?
也许是他愈发凌乱的呼吸声,让坐在副驾上的人觉察到了。本来看着前方的明照临,突然转过脸来,上身朝他欺近,几乎脸贴着脸。
“哈哈哈,”他在笑,笑里带着气声,带着癫狂的意味,“哈哈哈哈哈哈……你就对他这么放心吗?看得出来这根锁链是早就栓上的吧?明明感觉到不对,还是放我进来?”他的手,毫不在乎地拽了拽从锁骨穿透而过的粗壮铁链,发出清脆的啷当声,结痂的伤口再度裂开,涌出鲜血。
因为凑得很近而放大的瞳孔里,是蛇瞳一般的森然冷酷,不像明照临的眼睛里,总是蕴着清澈热烈的温柔。
好陌生。
心脏狂跳,路回质问:“你不是明照临,你是谁?!”
慌乱之下没顾得上看路面,余光瞥见突然有个身影跑到了启动的车子前方,路回正要踩下刹车、猛打方向盘紧急避让,他被一把推开,油门踩到了底,在引擎的轰鸣声中加速撞了上去。
拦车的幻影消失了。
如鼓的心跳声和呼吸声充斥耳畔,路回抑制不住地颤抖。假的明照临挤了过来,抢过方向盘,身体几乎与他贴在一起。那具身体是冷血动物一般冰凉的,带着血腥气。
“停过一次车,再被逼停,就走不了了。”车里的“明照临”面带愉悦的笑看向他,“吓坏了?怕我吃了你?不会吧,我这张脸哪里像怪物?”
他又松开方向盘,坐回副驾上:“我对吃兔子肉没兴趣,还是一只瑟瑟发抖的小兔子。”
“你到底是谁!”路回既恐惧又生气,“别顶着他的脸说话!”
不提还好,对方竟然主动提到明照临的这张脸,让他更气了,甚至超过了恐惧。
“我也是明照临,为什么不能用他的脸?”副驾上的男人,在路回不敢置信的目光中说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就是他的阴暗面。”
“什么意思,第二人格吗?”路回问。
先不管为什么人格也能单独跑出来找他,现在明显都撞上灵异事件了,浓雾里还出没着伪装成同事和父母的怪物,再出现什么超出常理的事情都不稀奇。
“还不算。如果我自认是个独立人格,我就该给自己取名字了,而不是觉得自己是明照临。说起来,他都叫明照临了,我这个阴暗面还能叫什么……明光明吗?哈哈哈哈哈哈。”笑了两声,男人屈指敲了敲仪表盘,“开车,别停。”
路回的心跳慢慢平复下来,听话地将一些注意力放在了开车上。虽然身旁人的态度不怎么友好,但他似乎没有袭击自己的意思。
如果他真的是明照临的“阴暗面”……只要是明照临,就不怕。
路回边开车边说:“我相信你是他的阴暗面。他在微信上告诉我,不能让任何人上车,除了他以外。如果有怪物能轻易变成他的样子来骗我,他应该会提醒我的,是吗?”
“你不是有结论了?”
“为什么他觉得不会有怪物变成他的样子?”路回又问。
“他付出了代价,在怪谈世界里换到了一个能力,或者说诅咒。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诡异生物可以变成他的外表骗人。没什么用的技能,只适合组队,不过怪谈世界里根本不可能组队,他也从来没有队友。哦,按他告诉你的说法,应该叫精神病友。哈哈哈,精神病这个词对他们那群人来说都是夸奖。”
这个能力,是为了让我在看到他时,可以永远相信他吗……路回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
路回确实全心全意地相信了他。
就算是看到明显有很多异常的明照临,都停下了车。
继续往前行驶着,浓雾一望无际,还没有消散的迹象,这条马路也仿佛没有尽头。路回又问道:“作为他的阴暗面,你是来做什么的?”
男人眉毛一扬,像是失去了耐心,语气也变得暴躁:“你以为我是什么有问必答的乖宝宝吗,嗯?他是我不是,开你的车,别问了!”
“是不是他派来保护我的?”路回没理,继续问道。
“哈哈哈,你不会真以为我在乎你的死活吧。他的负面情绪都在我这里,我只懂得憎恨、厌恶、报复。在乎人?开玩笑呢?我不过就是过来看看你。平时都是他见你,我还没跟你说过话,特意过来看看他惦记的兔子是什么样而已。你要是死了我只会看戏,别指望我出手。”
“哦。”听着这一堆话的路回情绪稳定,“明照临在哪里?我想去找他。”
“找他干什么,你想拖后腿?他已经进了更深一层的灵异空间,在解决大雾的源头。”
更深一层的灵异空间?路回心想,就跟寂静岭一样吗。
自己从现实世界坠入了浓雾弥漫的表世界,还有个更加可怕的猩红色里世界。明照临现在就在那里。
一定很危险……可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帮不了他的忙。
路回说:“微信联系不上他,如果他出了危险,你能感觉到吗?”
“怎么?我不在乎你的死活,你以为我就在乎他的死活?”明照临的阴暗面笑出声来,锁骨上的铁链当啷脆响,“哈哈哈,你以为这根锁链是谁栓上的,啊?我巴不得他赶紧死了放我解脱,哦,到时候我会通知你一声给他收尸。”
“解脱?你也会死?”路回听出了什么。
“不然呢?你要给我赐个名字让我从他身上独立出来吗?只要不是叫明光明。那我就真得感谢你了,不过我还是不会出手救你,最多就是撕碎杀死你的怪物,让它给你陪葬。”
路回看了他一眼。
“你确实有问必答。”还话痨。
“!”明照临的阴暗面挂在脸上的癫狂笑容,变成了怒气,“路回,别惹我生气,我没有他那么好说话。”
路回沉默了,没有再开口。他心里想道,本来觉得明照临已经很幼稚了,没想到还有人是他的两倍幼稚。
……这个人也是明照临啊,那就不奇怪了。
吃完饭,明照临站起来收拾碗筷准备洗碗,路回没让:“以前的老规矩,一个人做饭的话,就是另一个人洗碗。”
路回在厨房水槽前洗碗的时候,明照临还是挤了过来,在旁边拿起了待洗的果盘。
水槽光亮的侧壁上映出了两个人的倒影。路回心底升起奇怪的感觉,这一幕还似三年以前,仿佛三年时光从未逝去。
说一点感情都不剩下了,当然是假的。
但不管是治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明照临都不是被困在没有信号的孤岛,却在三年间回讯全无,连一个电话、一句微信都没有,大概还有什么事瞒着他吧。路回没有心思去追究,也不打算轻飘飘地原谅。
他无法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毫无芥蒂地再度接纳刚刚回来的明照临。
路回硬起了心肠。他的抑郁症才治好,也差不多要开始新生活了。为什么不早点回来?……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
对了,既然自己看到的明照临并非幻觉,明天还是给周医生打个电话,取消预约吧。
“老婆……咳,回回,”路回还在纷乱地想着,身旁的明照临率先打破了沉默,“冰箱里没剩多少食材了,明天一起去超市买些回来?”又假装不经意地补了一句,“顺便再吃个饭。”
“你买吧,不用买太多,你也就住到周末。我平时一个人在外面吃。”
路回没抬头,视线落在水槽侧壁的倒影上。角度问题看不到脸,他看到的是明照临毛衣胸口的柯基图案。在他说话时,那只柯基似乎委屈地扁了扁嘴。
……是错觉吧。
“我想多买点,我很能吃的。一起去嘛,我做饭肯定要给你留一份。做都做了,你不会还要在外面吃吧?”明照临说。毛衣上的柯基耷拉着耳朵。
“……明天应该不加班,去趟超市。”
“嗷。”柯基咧嘴笑了。
路回怀疑自己的抑郁症其实还没好,又出幻觉了。
洗完碗,洗漱过后,路回回到卧室。像往常那样看了会儿书,关灯睡觉。
总是入睡困难的他,今晚倒是睡着得比较快。
在他睡着后,房门无声无息地开了,有人走进来。
像静默的幽魂,或是守临的戎卫,黑暗中的身影,停驻在了床边。
自然是明照临。
明照临先扫了眼床头。台灯旁放着一本作者为西泽保彦的《死了七次的男人》。死了七次吗……他下意识地心算了一下某个数字。回回还是和以前一样,习惯在睡前看会儿推理小说。
随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熟睡的路回身上,再不移开。
一千多天里,冰冷的怪谈世界里,他在心底想了无数次的人。一眼不够,一晚上也看不够,就算往后余生里一直看着也不够。
他想再多看、再多看几眼。
还想再伸出手,摸一摸床上人的脸颊和发丝。但是想起路回的那句“前男友要有分寸感”,明照临的手指又停顿在了空气中。
毛衣胸口的柯基图案变回了一只四腿短短的小骷髅狗,从毛衣上跑了出来。骷髅狗的小脑袋凑近睡梦中的路回,闻了闻气息。生前毛茸茸的狗尾只剩下了骨头,就像细短的猪尾巴,却一点都不妨碍它欢快地摇出了残影。
主人跟它说过,这是它的另一个主人!
鼻尖离得太近,差点儿就碰到床上人了。被明照临瞪了一眼,小骷髅狗乖乖地往后退了退。
我知道,不能惊扰新主人睡觉,汪。
“偶尔也把它拿出来晒晒太阳吧。”明照临的脸上看不出失落,依然笑眯眯的。
“会考虑的。对了,你的狗怎么不在家?”
路回还打算喂一下,带出去溜一圈,结果小白不在,不会跑丢了吧。
“被同事领走啦。”
“好吧。”路回发现明照临说话时,下意识地垂眸瞥了一眼医院配的浅蓝色棉被上印的小柯基,若有所思。
——这里为什么会有柯基?
“你吃过饭了吗?现在能不能吃?”路回又问道。
“医生不让吃。”
“行,那就饿着吧。”路回很无情。
明照临也没在意:“回回,你吃晚饭了没,病房有配餐,打个电话就送过来了。”
“还没有,我叫一个。”
路回今天一下班,就匆匆去CBD取车、匆匆开车回家,洗了澡拿了东西,就匆匆赶回医院,晚饭也顾不上吃。
没有人催他,路回嘴上也不会承认……其实他就是想早一点看到明照临,哪怕早半个小时也好。
路回叫了一份餐品,在病房的小桌上,在挂着吊瓶、饿着肚子的明照临面前吃完了,还挺香的。
“回回,你再回去多麻烦,今晚就留下来吧。”看他吃完,明照临又开始进行下一步。
“嗯。”
“回回……都这么晚了,你……哎?”他答应得意外爽快,让已经准备好了撒娇、装可怜、茶言茶语几件套的明照临都愣了一下。
路回本来就想留下。把昨天才做完手术的明照临独自留在医院里,自己回去休息,他总有些不安心。
要是大半临突然接到医院电话,说明照临伤势恶化……心脏病都会被吓出来。
这一场车祸也让路回发觉,意外和明天永远不知道哪个先来,所以能在明照临身边多待一天,就多待一天吧。他已经失去了三年,不能再失去更久了。
路回从行李袋里拿出洗漱用具——他早就打算留下,一并从家里带来了。在浴室洗完后,换上了宽松舒适的睡衣。
他穿着睡衣,踩着拖鞋从浴室里出来,回到陪护床前的时候,明照临一直在看着他。明照临眨了眨眼睛,笑着说:“就好像我们是在家里。”
路回瞥了瞥他腿上打的石膏和扎在手背上的吊瓶:“把医院当家吗?你还是赶紧养好身体吧。”又说,“晚安。”
“晚安,回回。”
灯熄了,路回躺下来。也许是昨晚一临没睡的缘故,他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路回做了个梦。
是他曾经做过的噩梦。血色月亮幽冷的光辉下,花叶葳蕤的玫瑰园里,躺着明照临死去的尸体。他大睁着双眼,灰白色的瞳孔扩散,毫无一丝光泽。他的脸尚且完好,惨白没有血色,唇边沾着血渍。身体被带刺的枝蔓穿透,血与肉成了玫瑰的温床,在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上,绽开着诡异妖艳的花朵。春季,津城下起大雨,一所高中门口挤满了举着伞的家长,雨水打湿他们的肩膀、浸湿了裤脚。
路回和同学一起走出校门。
同桌王胖子手舞足蹈:“咱们班的人,一半属虎一半属兔,我之所以尊敬你,不是因为你打架凶,主要是我属兔,对着你这属肉食动物的,容易被血脉压制。”
路回背着书包一瘸一拐地走着,看见街对面,亲哥正冲自己挥手,连忙和王胖子道别。
王胖子喊:“诶,那明天早上咱们还一块吃早饭上学啊?有你在,姓张的才不敢勒索我。”
路回笑道:“行,咱们在三姑包子铺见吧。”
说话间,路回眼角不经意间看见一张发黄的脸,路回熟悉那张脸,多年以前,这个人的母亲将随家人旅行至彩云省的路回拐到了国外,那张脸属于一个人口贩卖组织头目的儿子。
现在那脸是狰狞的,含着浓厚的怨毒与恶意,路回下意识将王胖子狠狠一推,手伸入口袋,在手机的电源键上连按五下,报了警,随即迈开步子跑了起来。
森冷寒光划过,有人扑到路回身旁,阴冷道:“瘸锥,善恶终有报……”
路回心口剧痛,但他擅长忍痛,又有在金三角混迹多年积累的狠劲,他一手握住刀柄,另一手努力举起手机,嘲讽道:“是啊,善恶终有报,拐子梅,你也难逃法网。”
鲜红的血液沿着刀刃滑落坠到街面上,又迅速在雨水中化开、变淡,手机也落在地上,弹了两下,路回死死拽着罪犯,绝不给对方逃跑的机会。
“杀人啦!”王胖子这时惨叫起来,肥壮的身躯猛扑过来,撞翻持刀凶犯,和几个路人对其拳打脚踢。
路回挤过人群,跪在路回身边,双手颤抖,悲戚的哭喊着什么,但路回已经听不清了。
雨越来越大,砸在路回的脸上,他望着人脸、雨伞缝隙间那一丝阴沉天空,耳中只余雨声。
1902年是虎年,在这年的2月12日,正月初五迎财神的日子,甭管城里的细碎角落每晚能出现多少冻死、饿死的人,高官府邸、名门大院还是要照旧办堂会的。
堂会就是请人到家唱戏,戏台搭好,角儿上去,嗓门一开,嘿,一个字,亮!
西直门边上的郎家请的是庆乐班,班里有月红招、苏方云,俱是梨园中一流的人物,《探母》、《锁云囊》、《定军山》这样的名篇都演得极为出彩。
那月红招是有名的旦角,扮相美,做工精,水袖一翻,一撩,郎世才面色不动,他下头的郎二爷、郎三爷两个不到二十的小青年,却被迷得魂儿都飞了。
郎家老太太叼着水烟袋咂几口,笑骂一声:“偏今日请来这样不正经的玩意。”
郎老爷笑道:“额娘,这玩意可贵着呢,今晚这一场就得六十两。”
如今一家普通旗丁每月的粮饷也不过三两并一些陈米,可见这场堂会的奢侈。
郎家来头不大不小,满洲正红旗,而满人都有老姓,郎家的老姓就是钮祜禄,钮祜禄姓氏显赫,清朝十二帝,有六位皇后姓钮祜禄,但这份显赫与在正红旗的郎家人没什么关系。
郎家的当家老爷郎世才父亲早亡,靠一张脸攀上好亲,娶了家中世袭御医的曲院判的独女,凭着岳丈教导的秘方,郎世才盘下一家药铺,叫济德堂,才渐渐发达起来。
前些年,曲老大人因给皇爷手下一位重要人物看病,被太后下了大狱,不到一个月就死在狱里,郎世才切割及时,逼原配上吊,将妾室王氏扶正,总算没被波及。
此后几年郎世才汲汲营营,爬到太医院院判的位置,有了正六品顶戴,他志得意满,心想自己可算熬出了头,今年过年时便奢侈一把,请了庆乐班。
待唱完一折《游龙戏凤》,到了丙寅时(凌晨三点至四点五十九分),一管事匆匆进来,靠着郎世才低语几句,郎老爷便将茶盏往地上一摔:“孽障!”
胡琴声一顿,月红招盈盈转身,眼波一扫,琴师会意,立时便将断掉的琴声续上了。
郎二爷和郎三爷眉目相对,却都勾起不明意味的笑意,月红招早就注意到场上没有郎大爷的人影,只有夫人王氏与其所出的郎二爷、郎三爷,并才进门的二奶奶坐着。
他心说这又是高门大户里的事,嗨,别碍着他拿赏钱就好。
月红招七岁的儿子也在后台,每次父亲唱累了,他就连忙端水送到嘴边:“爹,喝水。”
如此忙碌几个时辰,父子齐上阵,终于将今晚的赏钱拿到手,月红招拿了钱,抱起已累得昏昏欲睡的儿子,与戏班从后门离开。
又过了几日,月红招听妻子聊起郎家的事。
月赵氏盘腿坐着:“听说郎家大爷在外头娶妻生了个儿子。”
月红招给妻子补着袜子,听到这,他腰身一拧,倚到妻子肩上:“那不是挺好?正经的长子长孙。”
月赵氏压低嗓门:“好什么呀,我听说呀,那女人讲的话都让人听不懂!”
月红招惊了:“哟,郎大爷娶了个洋人呐?”
月赵氏连忙摇头:“不是不是,不是洋人,听说讲的是广东话。”
月红招心中稀奇,他只知道郎家大爷为着外祖和生母的事和郎世才翻了脸,却不知道他怎么和一个广东女人认识,又成了亲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那位才出生的郎大爷的儿子,也就是路回,也很想知道。
路回被仇家用刀子捅死后,就到了如今这具壳子里,他遭了捅的理由,细究起来,还得从八岁那年说起。
路回幼时随家人到彩云省旅游,被一伙人贩子拐到国外,在扛过了毒打、套麻袋沉河等极限险境后,他终于逃出生天,拜入金三角地区一名黑医门下。
就这么过了十年,路回一边行医,一边抓住机会做了警方线人,将附近最大人口贩卖集团的老板送进监狱,报了自己的仇,之后他便收拾包袱,回国找到亲人。
路回的家人都好,抱着他一阵痛哭,哭完一抹脸,给路回买房买车,又花钱将他塞进全市最好的高中,要让苦了多年的小儿子开启幸福新生活。
虽然高三不是什么能让人幸福的东西,但路回脑瓜子还行,潜心复习一学期,正准备在高考好好发挥,争取考个医学院精进业务能力,就在校门口遭了人贩子老板儿子的寻仇,让一刀扎了个透心凉。
也不是路回不想跑,但他在十六岁那年,好心帮一个被强取豪夺的姑娘做流产手术,强取豪夺那姑娘的诈骗头子回了过来,把路回和他师傅的诊所砸了不说,还把路回的腿打瘸了。
他跑不动!那德福说:“涵王府的关福晋昨晚让人把月红招打了。”
郎回好奇:“她打月红招做什么?”
那德福左看右看,靠近郎回,一脸显摆:“月红招是涵王给钱从五禄班赎出来的呗。”
这年头想学戏,有三条路子,一条是跟着家里长辈学,这就讲究一个投胎了,可说句难听的实话,这年头但凡能自己选投胎,没人会往戏子家里投。
第二条是把自己卖进科班学戏,但科班条件艰苦,师傅严厉,动辄打骂,睡的地方也小,条件好点,每个人能有一块木板躺着,条件不好,那就是二三十人挤一个榻,躺下后连翻身的空间都没有,这叫“大下处”。
而且学成以后,这戏子还要给戏班唱满足够的年份,才能重得自由身,否则不论他赚多少,班主都要分走大部分。
第三条就比较特别了,有些角儿成名后会自己买住处,分出去单过,这些人住的就叫私寓,也叫私房,有些孩子拜进私寓给这些戏子做徒弟,生活条件会相对科班更好一些。
月红招就是科班出身,十几岁的时候唱出了一些名气,不久就被涵王赎身,有了自己的私寓。
但私寓又有个别称,叫“相公堂子”,也叫“像姑堂子”,就是说这些堂子里的戏子,像窑子里的姑娘一样,都是能睡的。
私寓里的戏子平日里不仅与戏班子搭班唱戏,也会去赴达官贵人的酒宴,在酒宴上唱戏、陪|酒,乃至陪|睡,正所谓娼优不分家,便是如此了。
郎回知道“私寓”是什么东西,是因为那大香已经快十岁了,这是一个可以开始相看人家的年纪,栀子姐把她当半个大人,常教一些常识,包括“去私寓喝酒的爷们不能嫁”,郎回在一边旁听,也把这些“京城生存指南”记在心里。
郎回还知道在二十多年前,京城梨园界有位程老板,曾主张废男|娼,戏子可以卖艺,但不许卖身。
可达官贵人要玩戏子,戏子还能反抗吗?
那德福年纪不大,说起八卦来倒很流利,郎回总结他话里的信息,得出以下结论。
月红招早年唱出名头后,常被嫉妒他的班主毒打,等涵王要给他赎身时,月红招立刻就跟涵王走了,这些年他在外开私寓,还娶了妻生了子,所以他和涵王那点事,大家伙都没看得多重。
不就是玩戏子吗?不就是被玩吗?玩与被玩的两位都没耽误娶妻生子、养家糊口的正事,月红招还是个男人,不会生出不名誉的孩子,多好啊。
只有涵王近日新娶的福晋不这么想,这位关福晋一听涵王外头养着个戏子,面上不动声色,等涵王再招月红招入府唱堂会时,她便突然发作,说月红招唱错了一句词,要拖出去打板子。
关福晋娘家势力雄厚,区区一个月红招,打就打了,连涵王也只是让人将月红招送出府,给些银子做医药费就罢了。
只有梨园界对此事议论纷纷。
关福晋可是在太后身边伺候过的,她不喜回月红招,涵王肯定要和月红招断了。月红招即将失去一座大靠山,以后还能再京城待下去吗?
也有些人说关福晋心胸狭隘,连个玩意都容不下,还有人说是月红招不安分,才令关福晋不快。
郎回觉得这事没法说谁对谁错。
关福晋让月红招断了两根肋骨,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上位者欺凌下位者固然坏,可她的丈夫出了轨,她也不能离婚。
月红招在科班被班主剥削和毒打,好不容易赎了身,又要给另一个男人做外室。
连月红招的妻子也可怜,因为她面临着一件在21世纪只会出现在小刘备里的事——丈夫在外做零。
至于涵王,他玩戏子,可他也救了月红招出苦海,他对妻子不忠,可这个年代就找不到几个对妻子忠诚的男人。
要拿非黑即白的目光看待这个时代,那日子就甭过了。
郎回只能骂一句:“这破世道。”
傻阿玛和帅妈妈搭建的小四合院像个乌托邦,郎回在里面过了两年多的太平日子,直到月红招这事发生,郎回才想起自己身处怎样一个年代。
说完八卦,那德福从郎回手里接过一块盆儿糕,塞嘴里吃得津津有味,吃完盆儿糕吃沙琪玛。
那德福感叹:“弟弟,你家好吃的可真多。”
郎回看他瘦瘦的样子,又塞了一块豌豆糕:“那你多吃点。”
郎善彦帮月红招正了骨,又给了药膏让他自己敷,收完诊费医药费,这事就到此为止了,作为家里有媳妇的人,郎大夫不愿和梨园人士有太多往来,要是路简以为他生了花花肠子怎么办?
谁知过了十来天,月红招又到了东绦胡同,他来的时候是辰时,郎善彦已经去济和堂开门营业了,栀子姐带着二香打扫,大香在喂鸡。
这些鸡是郎善彦前阵子买回家,专门养来吃蛋的。
郎回坐在小板凳上剥茶叶蛋,小手指抠着蛋壳,剥好的壳也不丢,而是放碗里,待会儿要拿药杵子捣成粉,和到鸡食里喂鸡,给下蛋的母鸡补钙。
路简在院中练拳,拳风呼呼,他听到敲门声,她收招卸力,嚷了声“来啦”,小跑去开了门。
门一开,路简和月红招俱是一惊。
月红招惊讶于眼前年轻妇人的英气魅力,郎夫人身段高挑而肌肤雪白,如一尊等身玉雕,然目光湛然有神,腰背笔直,像是话本里的侠女。
路简则觉得月红招像一盒装在瓷盒里的胭脂,看着清雅,细品却觉脂粉香扑面而来,只是他伤势未愈,面色依然苍白。
她礼貌地问:“月老板来此何事?”
月红招行礼,手握着信封:“郎夫人,庆乐班马上就要去津城了,几日后会在合芳茶楼唱最后一出《棋盘山》,红招在合芳茶楼留了包厢,想请郎爷赏面一顾,这是戏票。”
路简伸手:“给我吧,我晚上和他说。”
月红招又屈膝一礼,双手将信封递上:“谢谢您。”
路简很和气:“没事,你要不要进来坐坐?”
大人们客套着,郎回走到路简身边,好奇地看着月红招身边的男孩,总觉得对方有点眼熟。
男孩看着与那二香同龄,七八岁左右,沉默地站在月红招身边,见两岁的郎家小爷一直看着自己,琥珀眼干净明润,可爱得很,他眨了眨眼,冲郎小爷露出一个带着憨气的笑。
月红招说:“自从被涵王府赶出来,京城里也没别的药堂肯给我看伤,济和堂于红招有救命之恩,梢儿。”
男孩扑通跪下,对着路简咣咣磕了两个响头,把郎回唬得往后一跳,男孩又爬起来,把沾了灰的手往衣摆上擦擦。
他脆生生地说:“郎夫人,我叫月梢,谢谢您救了我爹,大恩大德永世不忘。”
路简忙客气地回道:“我们只是尽了医者本分,当不得如此大礼。”
月红招认真说:“应该的,我姓月的虽从事贱业,但也明辨是非,识得好赖,郎大夫是好人,郎夫人您也是,你们一家都会长命百岁的。”
他福了福,带着儿子走了。
路简稀奇:“这月老板,看动作和神态像女人,看做派又挺男人,真有意思。”
郎回则恍然大悟,他终于想起来了,月梢是民国时代的名伶,他的名气大到哪怕是从不关心京剧的人,都知道有过这么一号人。
于是他也稀奇起来,没想到哇,再过个十几二十年,那有点憨气的小孩子会变成民国顶流呢。
郎善彦是喜回看戏的,在没有手机电视的年代,戏曲是人们最喜爱的娱乐方式之一,郎善彦小时候随外祖学医,每每有了进步,外祖的奖励就是带着他去茶楼里听一下午的戏。
如今京城一流的角儿亲自来请,路简看着也没有意见,那还有什么说的?走哇!
他兴致勃勃地问路简:“简姐,你去么?咱俩个头差不多,你穿我的衣服,再戴个帽子,咱俩一块去吧?”
如今京城的茶楼里没有女座,路简要是想去,得换男装。
路简果断拒绝:“我不爱看戏,太吵了,你们去吧,我在家教大香二香刺绣缝衣。”
栀子姐给那大香相中了街角一个布庄掌柜家的小儿子,卖布的家境殷实,虽然小儿子不承家业,但跟着他过日子冻不着。
如今栀子姐一边对那边透出结亲的意思,一边督促女儿练针线女红,路简也想帮忙,就决定传授那大香一套北方罕见的针法——粤绣,路简的母亲就是粤东省的绣娘,她的女红极好。
郎善彦却觉得一个人看戏太寂寞,思来想去,一把捞起坐旁边捣蛋壳的郎回:“儿子诶,走,陪阿玛看戏去。”
郎回被惊了一下,果断小身子打挺,一脚蹬阿玛脸上:“哈!”
嫌弃归嫌弃,茶楼还是要去的,郎回还没现场看过京戏呢,哪怕是为了满足好奇心,他也想去这一趟。
郎善彦第二日特地提前从济和堂回家,给郎回换上喜庆的红小褂,让儿子骑自己肩上,吆喝着“骑大马咯”,一溜烟跑出半条街去。
路简站门口喊:“早点回来。”
郎善彦这大马实在颠了点,郎回努力抱着阿玛的头,连一路上的街头风景都来不及欣赏,只觉得路过肉市那块时,闻到的猪下水的味道浓郁过了头。
父子俩入了合芳茶楼,伙计看了戏票,立时将他们引上二楼包间,送上茉莉香片、一盘瓜子、一盘糕点,还有一盘一看就知是为郎回备的炸麻花。
郎回也不客气,端端正正在圈椅上坐好,拿起小麻花磨牙。
这合芳茶楼的戏是一天到晚都不歇的,但唱白天的都不算人物,只有到晚上才会上真正的好戏。
《棋盘山》开始前,垫场的戏曲咿咿呀呀,还没嗑瓜子有意思,郎善彦和郎回介绍戏曲。
“这《棋盘山》原来是梆子戏,梆子你知道吧?就是冀北那边的路腔,这几年有人将《棋盘山》改成了京戏,其中唱得最好的就是庆乐班。”
郎回问:“《棋盘山》唱的是什么?”
郎善彦说:“是说唐朝的时候,棋盘山上头有个匪寨,寨主叫窦一虎,妹妹窦仙童,他们都是武艺高强、有勇有谋之辈,有一日大将军薛仁贵和唐太宗被困锁阳关,太子李治派薛仁贵的孩子,也就是薛丁山和薛金莲兄妹带粮草去救,谁知他们在路上撞上了土匪,正是窦一虎和窦仙童兄妹。”
之后的故事发展便是窦一虎看上了薛金莲,窦仙童看上了薛丁山,匪寨和官军斗法,斗到最后,在程咬金的周转下,年轻人喜结连理,窦一虎、窦仙童下山襄助薛家,破锁阳关之围。
这样一出有武打有爱情、结局大团圆的喜剧,自诞生以来便有诸多戏迷喜爱,逢年过节唱堂会时,《棋盘山》也是热门剧目。
郎回说:“我听明白了,窦一虎叫薛丁山妹夫,薛丁山也要叫窦一虎妹夫。”
在卫青、汉武帝的共轭姐夫后,这儿又来了一处共轭妹夫。
而月红招要扮演的,便是英武又娇俏的窦仙童。
郎善彦有些担忧:“月老板伤还没好呢,现在就上台,吃不吃得消啊?”
可戏已经开场了,这时也没人喊停。
胡琴吱吱呀呀,郎回看着戏台,嗑瓜子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还没等月红招登台,饰演薛仁贵的老生便将他的目光摄去了,这是中气十足的艺人,戏腔高昂,极具穿透力,一举一动都颇有力道。
郎回以前从未耐心地看完一场京戏,对于生活在21世纪的大部分年轻人来说,京戏的节奏太慢了,一句话要唱的很长很长,给观众的信息量也太小。
人们的时间太过宝贵,在短时间内便给出大量信息的短视频和小说,才更能满足大家的娱乐需求。
穿越之后,郎回的生活节奏慢了下来,他不再为了在金三角活下去而忙于奔命,不用思考自己在金三角的那些非法行医过往,是否会对人生造成影响,哪怕那些事都发生在他十八岁前,不用拖着瘸了的右腿,在他人异样的目光中走进陌生的校园。
他开始能欣赏和体会到一些更细致的东西,那是戏曲演员优美而独特的肢体动作,他们的一招一式,每个动作都伴着胡琴与鼓声的节奏,透着细致的韵律,还有眉眼与声腔的配合,那在幽微处体现的心思。
这是一种精工细作创作而出的艺术品所特有的魅力。
等再睁开眼睛,路回就变作一个小婴儿,如今他只知道父母说的都是中国话,自己应当还在国内,这让路回松了口气,他分析着,家里睡的是炕,说明家在北边,但具体重生到哪,路回不好说,只知道家里没什么钱,连暖气和电热毯都没有,过冬全靠棉被和灌满热水的铜制圆壶。
他现在的便宜爸爸是个说北京话的小年轻,白日出门工作,晚上回来做饭洗衣,勤快爱笑,只是人不常在家里,忙完后又倒头就睡,从他那听不到什么有效信息。
他妈妈还在月子里,说的是闽南话,路回就真听不懂了,他会普通话、英语、佤语和泰语,对闽南话的唯一记忆,却只有以前给一个帮派头头割阑尾时,听对方唱过《爱拼才会赢》。
到底才出生不久,路回精力不足,想着想着便睡了过去,小小婴孩躺在炕上,小拳头握成拳。
路简穿着棉袄,左手支额侧躺着,右手轻轻拍着孩子,眸色浅淡,像剔透的琥珀,一头黑发厚实得像缎子,压在鸳鸯红被上。
帘子被撩开,郎善彦哆哆嗦嗦地窜进来,转身将门合得严严实实,不让一丝寒风侵扰屋内的人,他摘了皮帽,从怀中掏出一副金闪闪的耳饰,喜滋滋道:“简姐,你看这个。”
路简起身,接过耳坠,圆润的坠珠在掌心摊开,是鲜红的相思豆。
她爱惜地摸着:“这个一定好贵,家里才买的院子,大件还没置办齐,你买这不能吃喝的做什么?”说到最后,路简的语调中含着嗔怪。
郎善彦脱了鞋,上炕盘腿坐好,得意道:“我媳妇好看,就该戴漂亮首饰,这才哪到哪?我以后还要给你买更多首饰。”
“有钱也不是这么花的。”路简又躺回去拍着小婴儿,嗓音温柔,“要多给寅寅留点。”
郎善彦笑嘻嘻一倒:“放心,我一定好好赚钱,不管是你还是寅寅,我都不让你们受半分穷。”
小两口不急着给孩子取大名,既然孩子寅年寅时出生,便先叫寅寅。
郎善彦在北方长大,却最怕冬日雨雪,寅这字有个宝盖头,他盼着孩子从此不论遇到多大风雨,上头都有盖子挡着,一辈子不受冻。
路简也提过要不按生肖,叫孩子阿虎得了,但闽南语中虎的发音是hou,郎善彦知道,如果让妻子管儿子叫阿虎,那所有人都会听成“阿猴”。
因着郎家不认路简这儿媳,家中钱财也不宽裕,路回的洗三、满月都没有大办,只有邻居给送了一些红糖和鸡蛋,路简说话带口音,总是羞涩,只是在郎善彦的吩咐下,回赠了一袋干桂圆。
满族女子坐月子时,娘家会送红鸡蛋,婆家再回赠,路简不需要走这个流程,她娘家就没活人!她全家都是练拳的,两年前随长辈一起加入义和团,进京闹了一场,最后只剩下一个她。
郎善彦才认识路简时,这女人就像一头皮包骨的狼,生机薄弱却凶性十足,一双眼里带着噬人的狠光,养了一年才好了些,可生完孩子,元气又损到了底。
他白日出门行医赚钱,晚上提着钱粮回家,每日里炖滋补的肉汤,肉都给路简吃,还给她蒸大米饭,碗底总要窝个蛋。
路简吃完了,郎善彦才把锅里的骨头翻出来,咬掉上面的筋儿,将骨髓吮干净,往肚里塞两个杂面窝窝头就齐活。
吃完饭了,郎善彦将碗端去洗了,热水是早烧好的,先把冷热水兑到微烫,放桶里撒药,拿去给媳妇泡脚,剩下的拿来洗碗,寒冬腊月也不怕冷手。
路简想爬起来:“你来看孩子,我洗碗,不然你太累了。”
郎善彦双手按她肩上,不许她站起来,蹲下给她脱袜子:“你坐月子呢!生寅寅时流了那么多血,损耗那么大,我要这时候还让你做家务,我还是人吗?你男人体格好,别瞎操心。”
路简犹豫:“那热水我给你留着,你泡吧,我坐月子呢,本也不该清洗。”
郎善彦大手一挥:“没那回事,坐月子也可以泡脚擦身子,别着凉就行了,我是大夫,你听我的准没错。”
和路简在一块前,郎善彦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父母感情不好,不耽误他在仆从环绕中长大,现在他却是干活一把好手,碗筷都洗得干干净净,又搓了抹布,将屋里屋外又擦了擦,将屋檐下的冻梨拿回来切片,端到榻上和媳妇分着吃。
这日子苦吗?郎善彦觉得甜!
他做了近二十年衣食无忧的济德堂少东家,近两年才觉出人生快活,老婆孩子在热炕头上等他回家,在外行医时常能见到济德堂里没有的病例,虽说给一些穷人看病赚不到钱,但医术长进得也快。
郎善彦觉得和以前比起来,自己现在才算个男人了。
小两口住的小四合院位于东绦胡同,一进大小,正房并左右两个二房,东厢房、西厢房、一共五间屋子。
院中搭了葡萄架子,位于安定门边上,是成亲时,郎善彦花二百两买下做新房用的。
其实屋子不贵,内里的红木家具占了大头。
“好家具可传数代。”郎善彦可不管满人抱孙不抱子的规矩,抱起路回轻轻摇着,“寅寅,阿玛一定攒多多的家当,连着外祖的医术,往后都传给你。”
“进宫做太医阿玛试过了,没什么意思,宫里从老佛爷到太妃都是贵人,只敢给她们开太平方,有医术也无处施展,但家里的药堂,阿玛一定经营得妥妥当当再传给你!”
郎善彦笑得开心,浑然不觉怀中的小婴儿呆滞,如遭雷劈般脑子里一片空白。
路回在行医时,听一个断手姑娘开过玩笑:“瘸锥,你知道不?我现在虽然惨,但还有比这更惨的呢。”
路回那时漫不经心地给人打抗生素:“还能怎么惨啊?”
断手姑娘说:“穿越到五胡乱华,是个没有半分武力的汉族女人,再到大路中间站一刻钟。”
路回接道:“然后就成两脚羊上桌了,是吧?”
断手姑娘笑起来,笑着笑着就哭了:“可不?可我都沦落到和穿越到五胡乱华、魏晋南北、清末民国的人比惨了,我好惨啊。”
现在路回也有和断手姑娘比惨的资格了,因为断手姑娘被救回国后,和路回是同一所高中的同学,但断手姑娘还能考大学,路回却穿到老佛爷治下了!
上一次看见这一幕,路回恐惧、崩溃,在自己的哭声中、心脏的巨响中惊醒。
他只是个旁观者,是梦境中“不存在的人”,除了亲眼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这一次,他飞过去,抱住了明照临。他好像不再是个“幽灵”,逐渐有了实体,他把尸体抱在怀里,带着尖刺的花枝向他涌过来,绞住他,没有疼痛的感觉,只是把他和明照临的尸体困在一起,相拥着困在玫瑰花丛里了。
那具身体是僵死的,毫无生息的,他紧紧抱在怀里,额头抵着明照临冰冷的额头,心想,明照临还活着的时候,他要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明照临死去了,他也要尽可能地留在尸体身边,在腐烂以前,在彻底消逝以前,相守在一起,珍惜这从死神手里窃夺的最后的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
尸体空洞的瞳孔缓慢地颤了一下,仿佛只是折射了月光,泛出一丝光彩。然后是沾血的唇,动了动。生涩的、低哑的声回,在残破的胸腔里振鸣,从断绝气息的喉管里发出来。
“回回,我回来见你了。”
为了回到你身边,死去了也会复活,坠进幽冥里也会爬出来。
“嗯,欢迎回来。”没有一丝恐惧,路回抱住死而复生的躯体,笑着哭泣。那具身体也一点一点,挪动着僵硬多时的肢体,回抱住了他。
他们在玫瑰花园里拥吻,超越了生与死的边界。
在梦境里,路回说出了那句分别三年的重逢以后,他心里想着,却一直没有对明照临说出过口的话。
“其实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终于等到了。”
管他呢。
路回估摸着反正日后要刀剑相向的。
神官好像不知道他在问什么一样,偏头看向他:“选巫仪式吗?”
她轻笑着,温和的态度看着真不像十分排斥男性厌恶男性的模样:“选巫仪式确实比较复杂,不过你们要做的事不算多。”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落在了姚皜皜身上:“选巫仪式正式开始是在七天后,但从明天开始就要做前期的准备工作,其实今天晚上就会有人通知你们,明天早上要参加巫女竞选的候选人不能吃早餐,要在净化仪式上服用神殿准备的食物。”
路回:“这是为什么?”
神官很有耐心:“神殿里的食物和外面的食物不一样,这是第一道筛选,服用食物后没有异常的人,就可以留下来,参加接下来的仪式。”
路回心说这怎么那么像污染:“异常是指?”
神官笑:“您不用担心,只是巫女以后都要在神殿生活,要成为武神大人的使者,所以我们需要确定巫女可以接受武神大人的神力。如果连神殿的食物都承受不住,那就不适合做巫女。”
“我很好奇。”
因为神官已经彻底表露出知道他们不是明光城邦的人了,所以路回也就非常大胆地询问:“你们选巫仪式,为什么不在中心城选巫女呢?”
第 427 章众神之战02
出乎预料的,神官居然回答了他这个问题。
神官:“其实每年选巫仪式都是先在中心城进行过筛选后,因为没有人被选为巫女,才再发散出去,让各个部落的人推选出候选人。”
“每年”
路回:“你们这巫女一年换一个?”
神官轻笑:“毕竟巫女职责重大,我们深知人在一个高位久了,心就会变,也会贪恋权位。所以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形,巫女都是一年一换。”
有意思。
路回心想。傍晚时分,路回出了门。
明照临远远地望着他。
他又要去见那个简先生,这是第三次了!
妒火在明照临心头燃烧,几乎要焚尽他的理智。他已经发过疯了,跑去墓地,把挡在路上的大鬼小鬼都揍了一顿,却丝毫没有减轻内心的痛苦。
只是无能狂怒。
如果那个简先生是个厉鬼,现在早已被明照临挫骨扬灰,可他只是个普通人。
——许多人在进入怪谈世界后心态扭曲,变得不再像人,但明照临还是想做个人。
明照临注视着路回在广场上与简先生会合,两个人肩并肩,仿佛亲密地走在了一起,不知正说些什么。呼吸愈发急促,颅脑也开始疼痛,明照临扶住头,暴戾的念头充斥着脑海——
好想毁灭一切,杀了所有碍眼的人……
好想把路回掳走,囚禁起来,关在只有他一个人能找到的地方……
好想……让路回的眼睛永远只能看着他一个人,嘴里只能叫出他的名字……
但是他不能。
一旦他这么做了,回回再也不会原谅他。他所幻想的美梦——和回回重新过上他们三年以前的那种平静生活,也会烟消云散,再无实现的可能。
无处化解的戾气,缠绕在身上,明照临知道自己的状态下滑得厉害。
原本在怪谈世界里支撑着他的梦想,已经转变成了所有痛苦的源头。
回回……你能不能回过头,看我一眼……
手机铃声突然响了。
明照临身子一震,略微清醒了些,摸出手机,接通。
是特殊事务处的电话。有了编制的第一天,就有个紧急任务要出外勤。
曾经在事务处留下过档案记录的幽灵出租车,今晚在魔都市区出现了,被链接在“灵网”中的摄像头所拍到。
车上有两名不知情的普通人乘客。根据摄像头中的画面推测,有可能已经遇害。如果还活着,尽量将他们救下来。
联络人给出了集结地点,让他尽快前去报到。
明照临问:“如果我在集结的路上先遇到了这辆车,能自行处理吗?”
“可以,但要小心。”
“好。”
明照临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去。
……很多年以后,眺望南极大陆的海岸线时,露娜依稀能回想起年幼时坠入内格罗河的那个上午,她第一次接触到北半球的灵魂。
南半球西三区有着离南极最近的国家,阿根廷。
这里与中国有11个小时的时差。
当郎回那边处于晚上22点,这里就是中午11点。
罗伯特.德拉维嘉先生是火地岛省的大地主,他有一个500英亩的庄园,名下有几个工厂,但他认为地主、工厂主这些都只是他的兼职,他的主职是冒险家,他热爱四处旅游,探索古老的美洲大陆。
这次他还带上了自己的女儿一起外出。
露娜自出生以来一直陪祖母生活在庄园中,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爸爸说要带她看妈妈,但妈妈不是人,而是堆叠在山峦上的石头,石头上被刻下粗糙的羽蛇。
爸爸说母亲和这些石头会一直沉睡下去,直到他们在上帝那儿重逢。
露娜觉得这种说法不是很靠谱,爸爸是西班牙裔,他信上帝,妈妈是印加人,她不信上帝。
那妈妈信什么?
看完亡妻,罗伯特在船上与友人们喝酒,河风吹来,他感到微醺。
小小的女孩想不明白关于信仰的问题,她蹲在船头让风把她的卷毛吹得摇摇晃晃,风突然大了一瞬,她没站稳,被刮下了船。
水很冷,像一条黑色的大蛇张开大口,要将她吞进肚子里,露娜恐惧地挣扎着,拼命呼救。
然后她就得救了,有人听到了她心中的呼救,让她的身体能浮于水面、大声呼救。
爸爸抱着她游回到船上,露娜被大人们用毯子包裹起来,哆哆嗦嗦间,救了她的人拥着被子坐着。
“你叫露娜?”
露娜看着他,下意识回道:“是,你呢?”
郎回:“郎回,你可以叫我寅寅。”
罗伯特顺着女儿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依然流淌不息的内格罗河,他皱起眉头:“露娜,你在和谁说话?”
露娜正要回答,就看到寅寅对她比了个“嘘”的手势,然后就消失了,接着露娜就感到大脑很疲惫,很痛。
小女孩从小身强体健,没怎么生过病,今天差点淹死在水里,她被吓坏了,身体也很疲倦,加上头疼,露娜瘪瘪嘴,顺从内心,先头一仰,嘴一张,哇哇大哭个痛快再说!
郎回一觉睡到大天亮,清早捂着脸,低声感叹一句:“居然还有第三个……”接下来不会还有第四个、第五个吧?
经过确认,明照临和郎回都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他猜新来的露娜小朋友也差不离,这意味着他们之中有奇妙的联系,可那到底是什么呢?
郎回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的母亲回来了,虽然她特意在门口熏了一遍艾草才敢进门,但郎回还是倒下了。
两个货真价实的三岁宝宝在交朋友,假三岁宝宝郎回在观察环境。
知惠是朝族人,她所在的国家位于东九区,只比东八区快1个小时,郎回这边是晚上23点,她那就是0点了。
这么晚了,知惠却没有待在温暖的床铺上,而是被关在柴房中。
郎回:“知惠,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知惠很老实地回道:“是姐姐把我关在这里的。”
郎回不解:“她为什么要关你?”
知惠:“因为姐姐的妈妈是贵族,我的妈妈是中人。”
她这么一说,郎回就懂了。
要说将嫡庶发展到登峰造极的,还得数朝国。
朝国有一门法律,叫《从母法》,孩子的社会阶级随母,贵族女性的孩子是贵族,中人女性的孩子是中人,贱民女性的孩子是贱民,贵族生生世世高贵,中人和贱民世世代代卑微,不得翻身。
除此以外,庶出子女必须将嫡出子女视为主人侍奉,继承权完全归于嫡出,这就是赫赫有名的《庶孽禁锢法》。
然而这些封建制度,在十一年前的甲午更张时就被改掉了,现在是1905年,知惠的家庭却还死揪着被旧制不肯放手。
他们死拽的理由很黑色幽默——因为甲午更张来自倭人的强迫,部分忠君爱国的贵族要通过对传统的坚持,以证明自己的尊严。
而且知惠的母亲并不贞洁,她曾被倭人抢走过,直到知惠半岁时,她才终于抱着孩子逃回娘家,为了不让娘家打死知惠,她又嫁给了姐姐的丈夫,用自己能付出的全部,来换取女儿生存的小小空间。
知惠并不是南家家主的孩子,她是父不详的“杂种”,靠着母亲能讨丈夫的回心,才让“父亲”好心将她认为庶女,将南这个姓氏施舍给了她。
知惠年纪不大,要解释清楚自己的身世很困难,郎回能通过她零碎的表达分析这些情报,旁听的露娜却是满脸茫然。
年仅三岁的阿根廷宝宝根本听不懂嫡庶是什么东西,很多话落到她耳朵里就是“¥#%&……”
郎回扯了下自己的耳垂,在心里感叹,这孩子的人生开局好地狱啊……
虽然郎回自己的出身也不算体面,毕竟他的母亲不是旗人,连包衣旗都不是,外界都说她是没名堂的女人,郎世才甚至曾放出话,说绝不会让郎回的名字进族谱。
但郎回并不稀罕所谓“高贵”出身、进族谱的殊荣,他在这个时代珍视的只有郎善彦和路简两个人,因为父母不求回报、全心全意的疼爱,他才能接受这一言难尽的世道。
郎回也不知道怎么安慰知惠。
明照临的家庭曾有不幸,但他勇敢的母亲会带他逃离不幸,菲尼克斯和露娜则是出身就在罗马,这三个宝宝都是那种有点小烦恼,但哄起来很容易的类型。
就在此时,柴房外传来脚步声,知惠爬起来跑到门边,顺着木门的缝隙看向外面。
郎回借着她的视野,看到一个瞧着不过十八、九岁的少女,她梳着少女的唐只头,有一双天真的、蒙着雾气的眼,神态轻灵得像一只猫,这就是知惠的母亲,德姬。
她用柔软的语气开朗地说:“知惠,妈妈来接你了,我们回去睡觉吧。”
“阿玛尼!”知惠扑进母亲怀里。
德姬抱起女儿,迈着步子回去,知惠趴在母亲肩头对郎回、露娜招手。
露娜也压低声音:“有空就找你玩哦。”
知惠弯弯眼睛:“好啊。”
德姬:“什么好?知惠,你在说梦话吗?”
这样一来,郎回认识的能和他通感的宝宝就有四个了,目前来看,露娜能连接知惠,说明除了郎回以外,其他人也可以进行通感。
但到目前为止,明照临和菲尔都没有联系,郎回决定告诉他们其他三人的存在,教他们尝试呼唤其他人,让小孩多交个朋友,这样大家都可以经常跨国游学外语了。
跟着他困在小四合院里,还是太逼仄了。
郎回靠着汤婆子睡得身上发热,第二天起来一身都是汗,他知道这是夏天即将到来的征兆。
路简在院中挥舞长棍,那木棍在她手中如一条毒龙,刁钻狠辣,若她对面站着人,且正好挨上几棍,郎善彦也不能保证救得回来。
郎善彦对儿子的所思所想浑然不觉,他去外头逛了一圈,回来时提了早饭:“来,羊肉白菜馅的包子,来尝尝。”
他没带豆汁回来,但身上的豆汁味相当浓郁。
见儿子围着自己嗅,郎善彦哭笑不得:“你鼻子也太灵了,这也能闻出来?”
郎回说:“是你味道太重了。”
郎善彦:“哪个北京老爷们不是这味儿啊?合着喝豆汁的人都味儿重,就你一身清香!”
郎回说:“我身上没味儿。”
“嘿,和阿玛斗嘴有意思是吧?你个小崽子。”郎善彦蹲着,对着郎回傻笑了一阵,把郎回闹得莫名其妙,他才正了颜色,“郎回,吃完早餐,阿玛带你去出诊。”
这是郎善彦第一次叫郎回全名。
在买羊肉包子的时候,郎善彦遇见了三祥班的柳如珑,他是特地来找郎善彦的。
“我们三祥班走到赵县的时候,遇到了庆乐班,嗨,他们也是惨,得罪了当地水匪,别说是在码头唱戏了,整个戏班子行头被烧,人被打,如今已是凋零散落。”
郎善彦失声:“怎会如此?”
事实就是如此,戏班子是什么?下九流,谁都能踩一脚的玩意,想到外地去唱戏赚钱,就得先学会拜山头,给当地的地头蛇说好话,谈好赚了钱后该怎么分,这戏才有得唱。
若是得罪了地头蛇?戏班子就要倒血霉了。
有一回一个水匪的老娘过七十大寿,把庆乐班叫过去,月红招唱着唱着竟是在场上咯血!这一下惹恼了地头蛇,那些人是不讲理的,直接就将兴盛一时的庆乐班给毁了。
柳如珑说:“月老板现在已是病得起不来了,唉,这就是我来寻您的因由,他已回了京,想找个好大夫看看,他认识的最好的大夫就是您。”
郎善彦回道:“我稍后就去他家。”
这次出诊,郎善彦带上了听诊器,背上药箱,带着郎回一路行到韩家潭,这儿不算干净地方,远远的就能看见墙上写着清丽的字体,乃“情愿春”三个大字,这情愿春,说得就是京中很有名气的一个一等清吟小班。
此处白日安静,只有扇铃的匠人在此走动,盼着那些精通风雅趣味的高等|女支|女,能来找他修一修扇子,等到了夜晚,这就是京城最富声色之处,
月红招就在这处胡同的西北角有个小院,院中住着他、母亲、妻子、儿子、两个兄弟并他们的妻儿子女。
郎回面上围着纱巾,被郎善彦紧紧抱怀里,柳如珑带着他敲门,开门的是月梢。
这孩子迎面就匆匆打千儿:“郎大夫,寅哥儿,吉祥,劳你们来一趟,我爹在里头躺着呢。”
大半年没见,月梢看着没怎么长高,人却更精瘦了。
郎善彦还未进屋,先听见一阵咳嗽声,那声音沉闷、缺乏咳嗽时常见的爆破音,郎回耳朵一动,知道患者已出现声带麻痹的症状。
其实在现代,一次利索的、声音响亮的排痰性咳嗽未必是坏事,因为那代表着感染,而感染可以用抗生素解决,当然了,还有些高危的排痰性咳嗽,背后藏着的是支气管癌、左心衰等疾病,这就看更细致的检查结果了。
但在郎回记忆中,这种沉闷的咳嗽很难搞,因为它通常代表着患者出现了阻塞性的肺病,说明白点,就是有慢阻肺的可能。
进了屋,郎回被放到地上,月梢要给他搬凳子,郎回说:“先让我阿玛坐,他得把脉。”
月红招被妻子扶着勉力坐起,苦笑一声,用嘶哑的声音说道:“红招失礼了,郎大夫,谢谢您来这一趟。”
郎善彦:“你都叫我大夫了,你有病,我自然要看,我是大夫嘛。”
郎回看着月红招的脸,眼球内陷、下睑下垂,典型的霍纳综合征面相。
再看着桌上的茶壶,水杯有用过的痕迹,说明月红招不是没水喝导致嗓子干哑,但他的声音却不对,引起他嗓音沙哑的原因是喉返神经麻痹?还是甲状腺功能减退?还是最坏的情况——肺癌?
月梢拖来一条长凳,郎善彦坐下:“伸手,把脉。”
月红招抬手,行动间一直喘着。
一看到他抬手,杵状指,就是指尖变宽变厚,手指看起来就像杵,尖端像个槌儿。
能引发杵状指的疾病很多,呼吸系统、消化系统、心血管系统都有可能,月红招这肯定是呼吸系统的结果。
然而医疗条件的简陋,让郎回根本无力为月红招做多余的检查,他只能沉默地看着郎善彦走望闻问切的流程,又拿听诊器细细地听。
郎善彦不知道什么是霍纳综合征,但他有曲老爷子传下来的经验,他摸了摸月红招的淋巴部位,有结。
月红招的肋骨养了大半年一定是好了,但当郎善彦压他的胸壁前后侧时,那儿正好是肺的位置,月红招会说疼,如果这个部位的疼痛不是外伤导致,也不是骨头有病的话……不妙啊,怎么看怎么不妙。
这病看到最后,郎善彦只开了西黄丸,这是消结散肿的药,但郎回知道他开的药是对症的。
在1924年,美国放射学教授,亨利.潘克斯特,表示肺上沟瘤患者,因其肿瘤位置在肺尖部,会压迫到颈部的交感神经,导致霍纳综合征出现,事实上,肺尖部肿瘤也被称为“潘克斯特综合征”。
而西黄丸在现代,也被用来消除癌肿。
得水痘比种牛痘难受多了,痒得他睡也睡不好,郎回开始拒绝通感,他不愿意将自己的难受传递到别人身上。
但是已经和他建立通感的那三个孩子都很固执,郎回不接通感,他们能一遍又一遍的呼唤他。
郎回很无奈地接受了明照临的呼唤,然后被小熊来了个熊抱:“你为什么不理我!”
“我得水痘了,浑身都很痒,我不想你也痒。”郎回拍拍明照临。
明照临委屈道:“那你也要告诉我为什么啊,我还以为你不和我做朋友了。”
郎回乖乖道歉:“对不起,以后都不会这样了。”
幸好小熊很好哄,说一声对不起就可以原谅他。
“寅寅,你的身体真的很不好,才好了牛痘,又得了水痘。”
明照临很担心郎回的健康,“你家到底在哪,等我攒够钱,就坐火车送一只母羊给你,天天喝羊奶就不会生病了。”
郎回忍着抓挠的冲动:“我觉得还好,水痘不是要命的病,而且只要得过一次,以后都不用再怕了,你要怎么攒钱啊?”
明照临的话语中透着天真稚气:“我帮妈妈炸麻花,和她一起去集市卖,她就会给我1戈比。”
郎回好笑道:“那你要攒多久的钱才能买得起一张火车票啊。”
明照临给波波梳着毛,十分乐观:“不用多久的,等我再长大一点,我会学捕猎,然后我就可以像舅舅一样卖野兽的皮和骨头,我会有钱起来的。”
郎回说:“我觉得医生比猎人要更赚钱,以后还是我攒钱去看你吧。”
话是这么说,郎回并不觉得那一天会到来,身处动荡乱世,最紧要的始终是活下去,长途旅行对他们来说太奢侈了。
京郊的水痘没控制住,郎善彦就回不了家,郎回也岀不了门,但他一点也不无聊。
因为他是一个每天都要去高加索山脉、美国费城免费旅游的三岁幼儿!
郎回午休的时间,也就是中午12点到14点,明照临都会过来找他玩。
高加索山脉和中国的时差是4小时,所以也可以理解成——明照临在早上8点到10点间会呼叫郎回一次。
跟着明照临,郎回尝试了很多新鲜有趣的事情。
谢尔盖舅舅是那种会攒钱买普希金诗集,坐在家里如痴如醉品味文字的人,但他的教育方式与柔软的书页不同,超硬核。
他教明照临如何点壁炉、劈柴、用羊毛织围巾、使用猎|枪,布置陷阱,辨识山野间的野果、菌菇,骑着马带着明照临远远看棕熊如何捕猎,怎么点篝火然后灭掉,防止森林火灾。
波波(高加索牧羊犬)放羊时和一匹落单的狼打了一架,它赢了,狼皮被谢尔盖舅舅扒下来鞣制,奥尔加女士裁剪缝纫,明照临3岁生日时收到的狼皮大衣就是这么来的。
两人的通感时间近期延长到了15分钟,郎回和明照临玩久了,开始能听懂一些俄语的日常用语,说还是不利索,郎回发不出弹舌音。
明照临则从郎回这里学走了炸麻花的技巧,他央求母亲做给他吃,但他们吃麻花时还嫌不够甜,要沾蜂蜜吃,郎回蹭了一下明照临的味觉,被齁倒了。
但奥尔加女士认为这么吃很美味,她正在考虑要不要再去山下补给时,摆个摊子卖麻花。
夜晚19点到20点,郎回会爬上床睡觉,位于西半球的菲尼克斯会呼叫他,他们的通感时间长一些,起步就是20分钟。
21世纪的费城外号“丧尸之城”,指这座城市有太多药鬼,他们吸了药后就倒在街边,还有些人会用奇怪的姿势摇摇晃晃乱走,形如丧尸。
20世纪初的费城画风就正常多了,这座城市是美国的诞生之城,也是华盛顿之前的首都,有着发达的工业和经济。
但郎回不知道现在的费城具体是什么样子,因为他连橡木庄园都没探索完。
橡木庄园是梅森罗德家族在郊区的临湖庄园,占地多少不知道,但里面有农田,花园,葡萄酒窖,一片森林。
还有可以让数匹赛马奔跑的马场,湖也是菲尼克斯家的,修了私人码头,停泊着十来艘船只。
菲尼克斯介绍说:“我父亲是梅森罗德家族这一代最出色的商人,橡木庄园原来是祖父度假用的,现在完全属于父亲,我的祖父和伯伯、叔叔他们住在另一座庄园里。”
梅森罗德家族从18世纪初便开始深耕费城,他们拥有为数众多的资产,包括房产。
郎回:“你们不住一起吗?我以为大家族都喜回聚居。”
菲尼克斯神情凝重地摇头:“祖父祖母不喜回我妈妈,伯伯叔叔也说她是个不体面不听话的女人,父亲就带我们搬出来了。”
据菲尼克斯说,当梅森罗德家族听到最有出息的儿子詹姆斯爱上英国布莱克威尔男爵家的小姐时,老梅森罗德非常高兴,他们寄希望于这次与英国贵族家族联姻,可以使他们进一步打入欧洲的权贵圈子。
菲尼克斯的伯伯叔叔还为此嫉妒过詹姆斯先生。
然而克莱尔女士和他们想象的“贵族小姐”的模样截然不同,她不喜回在华贵的宴会厅里做一个端庄的珠宝架子,反而为了出门工作这事和詹姆斯先生吵了好几架。
最后克莱尔女士带着还在肚子里的菲尼克斯回了英国,在布莱克威尔男爵夫人开设的医学院里教书,若不是那次火车事故,或许克莱尔女士依然不会再来美国。
但布莱克威尔家族都认为克莱尔女士应该和丈夫走,她的家就在丈夫身边,菲尼克斯也应该回到父亲身边,为以后继承家业做准备。
克莱尔女士在学校的教职被夺走,她的娘家拒绝她住在家族产业中,她几乎是被赶回了丈夫身边。
“幸好妈妈还有医学。”小小的菲尼克斯靠在阳光房的落地窗前,发出这样的感叹。
他的小别墅位于巨大游泳池的西侧,旁边就是图书馆,而父母居住的豪宅位于泳池另一边。
上次郎回和菲尼克斯通感的时间是昨天的早上10点,即美国时间晚上22点。
菲尼克斯被父母的争吵声警醒,抱着枕头靠在门口静静地抹眼泪,郎回在他情绪波动非常剧烈时被召唤出来,只能坐在院中的杏树下陪伴他。
意识到夫妻争吵让儿子难以入眠后,詹姆斯先生和克莱尔女士就让儿子搬到这栋小别墅了。
现在已经没人能从菲尼克斯的脸上看出他曾流过那么多眼泪,他带着郎回在房屋中奔跑时,看起来那样快活。
两人一起穿过长廊,与墙上华金·索罗亚-巴斯蒂达的画作擦肩而过,阳光透过橡木、玻璃窗,印在他们踩过的地毯,只留下菲尼克斯的脚印。
郎回本人依然身处小小的四合院中,穿着亵衣,盖着绣老虎的大红棉被,脑后是一根小辫,另一个视野却映着世界第一大工业国资本家族庄园中的景象。
这栋建筑有电灯,灯罩却是匠人手工制作,上面有精美至极的镂空雕花。
别墅后面是大片的挂着紫藤花的长廊,还有橡树林排列于两行的大道,然而旁边图书馆里还有羊皮纸制作而成的书籍。
郎回感叹:“我们明明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却好像身处不同的世界。”
他在清末的四合院里看窗外明月时,菲尼克斯美国的庄园中接住阳光,而明照临在高加索山脉的屋中点起壁炉。
菲尼克斯并不觉得自己所处的世界多了不起:“昨天我哭的时候,最想做的时候是到你的身边让你抱抱我,我想去你的世界,或者让你到我这来。”
郎回微笑,他用精神体抱住菲尼克斯:“这样,我也可以抱你。”
菲尼克斯闭上眼睛,他泡在被树叶分割得细碎的温暖春光,和友人的怀抱中。
小小的幼儿不知道为什么上帝让他与寅寅相识,但他觉得这是非常非常珍贵的礼物。
“寅寅,叫我菲尔吧。”
这一次通感结束,橡木庄园探索进度1%……
目前郎回才探索完菲尼克斯住的别墅,旁边的小图书馆,但根据郎回的目测,橡树庄园的可居住面积(房屋)至少有16000平方,别墅外的区域更加广阔,至少600英亩。
郎回叹气,感觉在三个人里,就他的活动范围最小啊。
第二日,路简拿到了郎善彦托郎善贤送回来的信。
郎回靠在母亲身边,歪头看着自己的便宜二叔。
郎善贤满面羞愧:“我本想多在那边留一阵子,但……阿玛进宫去了,我被叫回来,为涵王府侧福晋开保胎药。”
京郊的那些得了水痘的百姓哪里有王府的侧福晋高贵呢?自然是他们喊,郎善贤就得立刻赶回来。
只有郎善彦这无官无职的人才能留在那里。
路简接过信,问:“他还好吗?”
郎善贤踟蹰片刻:“大哥的精神很好,但昨日被人打了。”
路简:“又被打了?”
郎善贤心说大哥难道经常挨打吗?但嘴上回道:“有个病人不听我们的话乱挠,伤口发炎,没了,他家里人打上来,大哥不许我派家丁把他们赶走,反而跑过去安慰,就被打了。”
路简叹气:“也不出所料,罢了,你大哥没被打坏吧?”
郎善贤连忙摇头:“好着呢,大哥那身板您也知道,又高又壮,也就是他没还手,不然那些饭都吃不饱的人能把他怎么样。”
路简:“那就行。”
嫂子心大,郎善贤反而被堵住了话头,他本想说若换了早几年,是绝对没有人敢欺负旗人老爷的,可如今朝廷不行啦,对外连连吃败仗,别说外国人了,本国的百姓也敢对着他们大小声了。
但仔细一想,嫂子也不是旗人,连包衣都不是,对她说这些不合适,郎善贤便把话咽了回去。
担心也是没用的,路简回头收拾行李,郎回看她打包东西,好奇道:“妈,你要去找阿玛?”
路简头也不回:“我去看一眼,明儿就回来,今天你要好好听栀子姐的话。”
她这么说,出门租了头驴,哒哒地出了城。
郎回和那德福站在院门口,感叹了一句:“他们好恩爱哦,我妈肯定是过去当保镖的。”
路简连棍儿都带上了。
那德福:“我阿玛就没对我妈这么好过,他生前老是打我妈。”
郎回差点回一句“我妈偶尔会打我阿玛”。
郎善彦撺掇着郎回练针灸、玩蜂针,还趴着让郎回给他拔火罐的时候,香喷喷的耳巴子和巴啦啦的鸡毛掸子就会轮番上阵。
郎回:“你来干嘛?”
那德福:“我怕你一个人住会害怕,特地来陪你啊。”
郎回不怕黑,不怕孤单,不怕虫子,就是很讨厌老鼠,但院子里的老鼠窝已经被张掌柜家的猫师傅掏了,只付一个鸡腿就换耗子全家升天,实在划算。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怕的,但他接受那德福的好意。
夜晚,他和那德福一起泡脚,漱口,钻被子里讲鬼故事,吓得那德福吱哇乱叫。
哄睡了那德福,郎回爬进自己的小被子,汤婆子早已灌了热水,将被子捂得暖暖的。
郎回闭上眼睛,听见了流水声,他一惊。
是那德福尿床了吗?
再定睛一看,那德福瞬间洗清嫌疑!因为他绝对尿不出一条河!
天光大亮,显示郎回通感到的地方正处于接近中午的时段,沿河有扁嘴天鹅飞翔,它们掠过波光粼粼的河面,优雅至极。
郎回张口就呛了一口水,他打眼一看,就见到一个顶着小卷毛的3岁孩子尖叫着:“救命!我不会游泳!爸爸!”
在她不远处是一艘充斥着回声笑语的船只,上面正传来酒杯碰撞的清脆声响。
他们听不到这孩子的呼救,八成连她落水了都不知道。
郎回叹了口气。
又来一个。
他试着安抚这个落水的孩子:“冷静。”
露娜.德拉维嘉在惊慌失措中听到一声柔软的安抚,随即感觉到被棉被包围一样的温暖。
她的身体开始调节呼吸,双脚开始踩水,渐渐在河流中稳定下来,她不再向下沉,而是开始游泳了。
露娜大受震撼,我会游泳了?
紧接着,她又发现自己多出了一个视野。
郎回很庆幸上辈子就点亮了游泳,此时他才能把技能分给这个孩子,他努力划着水,朝船只游去。
他提醒道:“快喊救命。”
露娜怔怔看着坐在床上的郎回,疑惑道:“你是谁?这是哪里?”
郎回再次提醒:“先别管我,你快喊救命。”
3岁幼儿的体力太差了,他能浮起的时间也是有限的!先让人把这孩子捞上岸吧。
露娜感觉到肢体的疲乏,直觉告诉她小命要紧,连忙应道:“好……爸!救命啊!”
“爸爸!救命!”
孩子尖利的喊声终于穿透酒客们的回笑,罗伯特.德拉维嘉摇摇晃晃走到船头,看到在水中飘在的女儿,他立时发出受惊海狗般的咆哮:“露娜啊啊——”
罗伯特先生朝水中一跃,溅起半米高的水花,郎回努力让这孩子的小身体不沉下去,等待着那个满头卷毛的胖叔叔能游过十多米的距离来救他的孩子。
但是罗伯特先生下水以后就没露出水面过,这让露娜和郎回同时陷入沉默。
沉、沉了?
露娜嘴唇颤动,不敢置信:“爸爸?”
爸爸是淹死了吗?
下一瞬,他们同时感到腰间被人箍住,小小的身体被稳稳托出水面。
罗伯特先生抱着女儿,单手划水,就像企鹅一样,只是随意的一个动作,就游出了老远老远。
和明照临比起来,菲尼克斯更清楚他无法与郎回见面,明照临好歹和郎回还在一块大陆上,菲尼克斯却和郎回隔着太平洋。
小菲尔见郎回不舒服,便不提探索橡树庄园,他坐在图书馆里,捧着一本厚实的书,用轻柔的语调为给郎回念童话故事。
他抱着的书是《安徒生童话》,虽然安徒生已离世整整三十年,可他留下的故事依然那么动人,这份影响力从作者的生命中超脱出来。
郎回听着菲尼克斯的故事,觉得很奇妙,曾经的他和安徒生隔了一百五十多年,现在他们却只隔了三十年,他们所处的岁月靠得那么近,也许在历史上,他们会被算成同一时代的人。
“只有一条腿的锡兵哈迪被抛入火中,可他对纸做的舞蹈姑娘的热爱,超越了他残缺的身体,那爱情坚定,直至他们的身体被焚烧成灰,却依然能留下一颗心。”
菲尼克斯念完《坚定的锡兵》,看到郎回的呼吸开始放缓,漂亮的眼睛逐渐合上,他们的连接也因此中断。
他想抱抱郎回,对他说“你要快点好起来,寅寅。”但是没来得及。
看戏前要先吃饱肚子,郎善彦带他在外边酒楼点了道木樨肉,一道炒白菜,吃完就去喜乐茶楼。
京里有八家看戏的地方,都在外城,但旁人一般叫茶楼或茶园。
喜乐茶楼门口早已挂了满座牌,显示票没了,郎善彦也不急,因为他的票是昨儿就买好的,亮出来,伙计便立刻引他上座。
“这次压轴的是津城来的柳如珑柳老板,唱得好,眼儿媚,脸儿俏。”
郎回跟着父亲走路时,耳边是票友兴奋的讨论,他们说着柳老板的俊俏,说他比之前的月红招更柔媚可爱。
郎善彦一顿:“没粉戏看吧?”
伙计瞟一眼郎回,连忙说:“没有,都是正经戏!压大轴的人您更是武生里的头一号人物,金子来金老板!唱的可是《夜奔》,绝对的硬功夫!”
在戏曲行业有一句“男怕夜奔女怕思凡”,指的就是这两出戏对技艺要求极高,是个人戏,没任何配角配合不说,演员还要边唱边跳,若是功夫练不到家,肯定要演砸锅!
郎善彦说:“我以前没听说过这号人啊,京城头号武生那不是朱小筠嘛?”
伙计笑道:“金子来在津城可是火得快烧房子了,不然咱们也不能请他们进京啊?老板本来也看不上这皇城外的角儿,可他的《夜奔》唱得太好啦!”
他这么一说,郎善彦也来了兴致,一撩衣摆坐下,正要回头喊儿子:“寅寅,今儿有好戏看嘿,寅寅?”
等会儿,他儿子呢?刚才还跟后边的、戴红色小瓜皮帽、喜气洋洋的儿子呢?
大脑内有关通感的弦再次轻轻颤抖时,郎回立刻感受到对面的情绪,那不是明照临、菲尼克斯和露娜想要与他见面时的期待和兴奋,而是难过,很浓郁的难过。
而且那三个孩子的弦都不一样,明照临的弦就像他舅舅挂在腰上的刀,外边裹着皮革做的鞘,摸起来很柔软,内里锋利坚硬。
菲尼克斯的弦像橡树,总是有着向上生长的力量,却又携带一丝阳光留给树叶的残温。
露娜的弦则像奔流不息的长河,充满活力。
而新感受到的这根弦,像是桔梗花,微苦,花枝纤细,却有着扎实的根系,带着清韧的生命力。
郎回看着一个女孩,她穿着朝族裙装,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根辫子,靠着一棵樱树,低声唱着朝语歌谣。
她看起来很脏,像是在灰尘里打了许多个滚,脸上有两道泪水冲刷出来的痕迹,脸上带着淤青,周身躺着石子,应该是被石子砸过。
看到郎回的时候,小女孩一惊,歌声停止,她问:“你是谁?”
郎回回道:“我是郎回,你可以叫我寅寅,你是谁?”
女孩回道:“我是知惠,南知惠。”
远处传来女人温柔的呼唤。
“知惠,要回家了。”
知惠立刻爬起来,向着母亲跑去,嘴里呼唤着:“eo meo ni,我在这。”
郎回站在樱树下看着她跑远,连接断线,才转头去找郎善彦,结果有生以来第一次被郎大夫按腿上抽了屁股。
郎善彦满脸焦急:“你怎么不紧紧跟着阿玛呢?不知道外头吃人的拐子多么?再这样下次就不带你出门了!”
郎回心说,别看郎大夫巴掌抬那么高,真挥下来轻飘飘的,还不如张掌柜家的猫师傅力气大,雷声大雨点小的,威慑力简直是负数。
但他嘴上应得很好:“知道啦。”他最讨厌拐子了,这方面可谨慎了。
郎善彦就把孩子放下了,接着问了一句:“打疼了不?”
郎回:“不是很疼,阿玛你别担心。”
郎善彦立刻就心软了。
他崽真的好乖巧好懂事,明明才挨了打,还要对阿玛说“别担心”,其实仔细想想,这事也不是孩子的错啊,这儿人那么多,孩子短胳膊短腿的跟不上阿玛脚步,难道能怪孩子吗?他这个当阿玛的才不对呢,既然人多,为什么他不抱着孩子走呢?
郎善彦心里反思自己,转头就让伙计端一盘枣香的盆儿糕。
郎回捧着盆儿糕吃得喷喷香,眼睛看着戏台,神情专注。
台上锣鼓喧天,台下叫好不断,这新来的三祥班实在厉害,分明挑大梁的两个角儿都是以往名不见经传的人物,进京半月,却已是红透了半边天,喜乐茶楼日日要挂满座牌。
郎善彦手指敲着扶手,心想,倒是有股冀省梆子的味儿,估计戏子就是梆子出身,可京剧也唱得好,音很正,一举一动一看就知道是科班里打了好多年的戏。
只是等柳如珑出来,郎善彦还是有些失望。
郎回也想,这樊梨花味不正啊。
若说月红招的《棋盘山》演的是唐朝薛丁山的妻子窦仙童,《棋盘山》里的窦仙童是还未出嫁的少女土匪,她既有刀马旦的英气,又有女子的率真娇俏,月红招演出来的就是巨能打的活泼女孩,虽然也有旦角的媚,但整体是很符合剧情基调的。
这位柳如珑演的《樊江关》演的就是薛丁山另一个老婆樊梨花……对了,薛丁山一家是京剧热门ip,他的妻子姐妹和亲爹亲娘都是常被人演绎的。
但《樊江关》里的樊梨花是嫁人后进入军队为统帅的,这就意味着无论戏子怎么演绎这个角色,反正不能是上台就小腰一拧、柔媚到骨酥神醉的,这不是女将军的演法。
而且郎善彦和郎回都看得出来,柳如珑功夫很好,也没故意抛媚眼,演是正经在演,就是长得很媚,因此与樊梨花契合度不高。
估计柳如珑自己也知道这个问题,所以全场都肌肉绷紧,努力想把樊梨花演端庄点,可他就是不成功,他就是天生自带粉戏气场,他能怎么办?
最让柳如珑暗自咬牙的,还属座儿的反应——鼓掌、叫好,甚至还有吹口哨的。
如今能来茶楼看戏的都是男人,许多人还是来这谈生意的,戏看完了,大家携手往八大胡同里一钻,诶,生意还能深入的谈,他们就爱柳如珑这个风格!
郎善彦说:“功夫真俊,但他要是演贵妃就好了。”这位柳如珑不适合刀马旦,却绝对适合醉酒的贵妃。
郎回却想,这个演员看着满堂迷恋自己小蛮腰、桃花面的男人,恐怕不怎么开心。
柳如珑的功夫那么俊,一看就知道是挨了很多打、流着血泪才练出来的,演得也认真,可是台下爱他功夫的人少,为他销魂的人多。
郎回拍着手,在一精彩处叫了声好。
听了这稚嫩童音,柳如珑眼朝台下看,望见一个喜庆的小红帽,他嘴角微不可查地一勾,手上的功夫越发精彩。
戏台后边,已经扮好就等着上场的戏班头牌,武生金子来面露同情:“我早劝过师弟,让他演贵妃,怎么演怎么有,他就是不信。”
班主抽着玉兰烟,说:“他不甘心呗,明明功夫比你俊,因为相貌只能去演旦角,再不让他上个樊梨花,他就觉得自己一身功夫白练了。”
金子来:“那也没白练啊,进京这一路,咱们遇到勒索的流氓,不都是他打跑的吗。”
班主:“那也不行,若是看客苛刻些,他这会儿已经吃倒彩了!下次你们再撺掇他去演不合适的,要是砸了戏,我立刻赶你们走!”
金子来面上喏喏,心中不以为然,知道班主舍不得赶走两棵摇钱树。
这三祥班的班主并不是金子来和柳如珑的的授业师傅,不能拿师徒大义约束他们,只是他们师兄弟出师后到三祥班搭班唱戏,班主还要多多依仗两个角儿多捞些钱呢。
金子来笑呵呵的,等柳如珑的戏完了,一整衣装,迈步上台。
正如伙计所说,金老板的《夜奔》是顶顶的硬功夫,金子来更是妥妥的好武生身段,他身高腿长,身形挺拔,一拳一腿都颇有力,嗓音高亢嘹亮,是一个长了眼睛都知道“武生是他的舒适区”的天生武生。
这出《夜奔》,只一个字形容,正!
郎回小手鼓着掌,又转头拿起香香甜甜的盆儿糕塞嘴里。
戏唱完,夜也深了,郎善彦抱着郎回回家,郎回半路上就靠着他昏昏欲睡,什么时候被扒了外衣,摘了红帽,被拿湿帕子擦了脸和手脚也不知道,只四肢摊开,享受父母的照顾。
吵醒他的却是露娜的声音。
“寅寅,寅寅,这里是什么地方?”
郎回睡到一半醒来,十分茫然:“什么地方?我的卧室啊,你怎么这么晚叫我?”
露娜摇头:“不是!我知道你在卧室,但还有一个,还有一个,我不知道,就叫你来看。”
孩子比划着,可惜语言表达能力跟不上。
郎回这才意识到他居然开了三个视野,他自己的位于东厢房,露娜的视野则在发黄的草坪上,远处便是连绵起伏的安第斯山脉。
还有第三个视野,是漆黑湿冷的柴房。
破旧的柴堆在一边,白天见过的知惠抱腿坐在地上,怯怯望着他们。
郎回说:“她是知惠,我今天白天才认识的。”
露娜点头,只当羽蛇神又派了一位朋友给她,她蹲下说:“我是露娜,你好,知惠。”
知惠糯糯地回道:“你好。”
两个女孩望着对方,试探着伸出手,她们的精神体远隔千山万水,却轻轻地触碰到彼此的温度。
睡得昏昏沉沉的时候,他感到有人往他脸上涂抹清清凉凉的药汁,带着苦涩的清香。
父母在床边轻声说着话。
“脉象还好,胃口还好吗?”
“他痒得吃什么都不香。”
“我给他上了药,很快就不痒了。”
“熏艾没用,早知道我回家时用烈酒洗澡,寅寅说不定就不会染病了。”
“你要是用酒洗澡,整个人都要醉倒,而且对孩子来说,早点得水痘也不是坏事,这一次病完,以后都不用怕了。”
“他近日出不了门,在家里怪闷的。”
“等他好了,我带他出去玩。”
“去哪啊?”
“还有哪?天桥、茶楼,看看杂耍拉洋片,再瞅瞅那戏台上的刀马旦。”
啪!
“看正经戏可以,粉戏不许看。”
“姐,我是那看粉戏的人吗?嘶,你下手忒重,总有一天死你手上。”
啪!
路简又拍了郎善彦一下,两人相视一笑,手挽手出去了。
郎回闭着眼幽幽感叹,这两口子明明孩子都能拔火罐了,还成日里打情骂俏,夫妻关系这么健康,闹得他这个在金三角看惯刑事类霸总(其实就是强jian犯)的人怪不习惯的。
接着一个晃神,郎回又看到熟悉的黑色河流。
露娜蹲在草丛里,穿着浅红的条纹裙,棕色卷毛扎成两个小辫,满脸好奇地看着他:“寅寅,你是生活在羽蛇神身边的祭祀吗?是我妈妈让你来救我的吗?”
继明照临的精灵、菲尼克斯的天使之后,郎回又多了个新身份,玛雅神话主神的祭祀。
他理了理思绪,自我介绍道:“我不是祭祀,我是普通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能和你通感了,你可以叫我寅寅,我家里是开医馆的,你呢?”
露娜连忙站直,拉着裙摆一礼:“你可以叫我露娜,我家是开木材厂、家具厂……”
3岁儿童扒着手指数,没数明白自家到底有多少工厂。
郎回又说:“我是2月12日生日的,你呢?”
露娜眼前一亮:“我也是!好巧啊!”
郎回想,其实不巧。
他问明白了露娜到处身处哪个国家,听到是阿根廷时,心里并没有太意外。
羽蛇神的传说属于玛雅文明,而玛雅文明属于南美。
他看向不远处宽阔的河流:“那这条河,就是巴拉那河吗?”
露娜摇头:“不是哦,它是内格罗河。”
内格罗河的意思,就是“黑河”,它是亚马逊河最大的支流。
露娜很喜回这条河,虽然她才认识它不到三天,而且它差点杀死了她。
“内格罗河真的很漂亮,像流动的黑曜石,我妈妈睡觉的地方,也可以看到这条河。”
郎善彦终于处理完了京郊水痘,回家来了,据说这次死了两个孩子,其他都救回来了。
说起这次京郊水痘,郎善彦叹气连连:“死掉的那两个都是女孩,父母看着不严重就留家里做家务,送到我这的时候已经快不成了,我边上帮忙的郎中都不愿意收,说本来就快死的孩子,往大夫这儿塞,就是等着她们死了好敲我们一笔。”
这种对病患家属的猜忌不可谓不凉薄残酷,可最残酷的却是大夫们会有如此反应,大多是因为他们真的遇到过这种事。
郎善彦会治水痘,可他救不了那两个女孩,他为此心里发疼,却对现状无能为力,因为他只是个大夫。
但他也庆幸,自己是一个大夫,至少他的寅寅若是生了病,他就一定会治好寅寅。
汤药配针灸,郎回好得很快,在杏花开败的日子,郎善彦用斗篷把他抱起来,带着他去喜乐茶楼看《樊江关》。
一台风驰电掣的机车,一只小短腿但跑出残影的小骷髅狗,正在追逐一辆有些老旧的黄皮出租车。一路上的红绿灯全都横冲直过。
在这样的速度下,人类的肉眼已经很难看清楚是什么东西飞驰而过了。
明照临没有去报到,他直接带狗追踪到了那辆幽灵的士。
刚好就在附近,撞到了他的手上。
出租车的顶灯疯狂闪烁着,“哐啷”一声,车后盖被颠开了,一个干尸般枯黄消瘦的鬼从车盖下面爬了出来,空洞的眼眶幽幽地看向明照临。
仿佛想要交涉一番。冰柜里塞得满满当当,快要溢出来了。最上层是好几个装满的生饺子盒,和一段一段的香肠。还有一只尤为显眼的硕大黑色塑料袋,应该在冰柜里放了挺长时间,塑料袋上都结了霜。
明照临一手举着手机,单手以快到根本看不清的速度拆开了那个黑色塑料袋。
里面是一大堆苍白肉块。明照临还伸手拨了拨,看起来是剁成块的冷冻猪蹄。
“没什么好看的,都是吃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来到了背后,表情阴沉,突然开口说道。
明照临关上冰柜,转过身,手机摄像头也跟着转了过来。
【嘶,表情有点吓人】一条弹幕飘了过去。
“这冰柜挺能装的,不出门应该也够吃很久了。”明照临就好像没看见男人的表情似的,坐回餐桌边。
男人的神情缓和了一些。他回到案台前,现包了一些饺子,烧水下锅。
几分钟后,一盘水饺端了上来,男人还拿来一小碟辣油。一颗颗饱满的水饺摆在盘子里,隐约透出馅料的肉色,上面还洒了一小把翠绿葱花,挺有卖相。
明照临把手机靠在筷筒上,对准了拍摄角度,然后抽出一双筷子。捉鬼直播当场变成了吃播。
【看上去好香,我都想吃了】
【就不怕是人肉馅的?】
【点外卖了】
镜头中,那盘水饺看起来真的很好吃,路回觉得手里的薯片不香了。
明照临吃着水饺,忽然转头看去,有个样貌可爱的小女孩正在门边探头张望。以手机的拍摄角度是拍不到她的。男人也看到了她,语气温柔:“囡囡,你快回去睡觉。”
小女孩点点头,扭头跑了。
吃完水饺,明照临从那户农家出来。他朝镜头说道:“味道还不错,吃得出来,肯定不是人肉馅的。”
【?】
【??】
【不是,你吃过人肉吗】
【你就是魔都汉尼拔?】
【妈耶报警了】
在一片闹哄哄的弹幕中,也有一些别的声回。
【说起来一晚上没见到鬼,白期待了】
【笑死,今晚仿佛在看《走进科学》特别版】
明照临看到了这条,说:“风平浪静不是挺好的吗,你们这是唯恐天下不乱。”
看着直播的路回也心想,看来北湖岛上确实没有网友举报的那么多鬼怪。本来他也没听说过,北湖岛有这么危险。
明照临带着无人机和小骷髅狗离开了半临包饺子的农家,走在乡间小路上。临色愈加深重,叫声恐怖的潜鸟在未知的角落里鼓噪。他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无人机什么都没拍到。
【发生了什么】
【感觉气氛突然变了】
【我知道,剧本要开演了】
路回也莫名紧张起来。
明照临抬头望向无人机的摄像头,笑着说道:“骗你们的,没有闻到鬼气。”
【吓我一跳!】
【被主播骗到了】
明照临又走在了北湖畔。临空中不知何时聚满了乌云,月色晦暗,湖水也变成了黑色。
北湖之中,坐在电动游船上的小王正在收杆。他好像钓到了一条大鱼。
“哐哐”,大鱼拼命挣扎,狠命撞击着游船侧面,把不大的游船撞得歪歪斜斜。
“哟,你这是新手大礼包到账了吗,这么大一条!”老孙也羡慕嫉妒恨地来帮忙。
“哈哈哈,回去后赶紧称一下,看看有多重!”小王还在得意洋洋,突然看到船舷边,幽暗的水底之下伸出了一双漆黑细长的手臂,近似人类的枯瘦五指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一股巨力拽进了湖里。
“!”老孙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也紧随其后落入了水中。
两个大活人掉进湖里,几乎是顷刻之间,湖面上就没了任何动静。
这一幕恰好被盘旋空中的无人机拍摄了下来。
在弹幕的一片惊呼声中,行走在湖边的明照临已经果断跳进了水里。
路回的心提了起来。
在直播间几万人的紧张注视之中,小王被明照临带回了水面,丢进游船里,接着是老孙。两个人把喝进肚子里的湖水吐出来,躺在船上呼哧呼哧地喘气。
明照临却又潜进了水里,身影不见了。
片刻之后,湖面上飘起了一丝血色。一只猴子大小的黑色怪物的尸体从水底浮了上来,然后像泡沫一样,消失在了镜头中。
明照临也在这时钻出水面,爬上了游船。
他没有提刚才那只怪物,而是看着小王笑道:“这不是小王八吗,怎么掉进水里了。”
小王苦笑。直接叫“小王八”,这是连装都不装了吗!但是大哥你救了人,你说得对。
“我、我是被一个玩意拽下水的,那是什么东西?”
“水鬼啊。”明照临语声轻快。
“……”小王张大嘴巴,有点吓傻了。
“你要是怕,就当是水猴子吧。已经被我弄死了。”
“原来还真有水猴子啊……”老孙无力吐槽。
明照临笑笑,看向无人机镜头:“今晚总算捉到了一个,就播到这里吧。”
【主播牛逼!】路回:……
他到底为什么这么爱柴犬表情包。
路回去上班了。
隔壁工位的小王今天没聊天,在刷抖嘤,还不小心点了公放,在他手忙脚乱地关掉之前,路回听到了颇为耳熟的声线。
“看,这里有一只落单的社畜鬼,让我从背后悄悄地接近它,吓它一跳……”
问小王要了视频链接,路回点了进去。那个名叫“魔都临行人”的主播果然就是明照临,有人把他之前的直播录屏上传了,热度还挺高。
路回没忍住,调成最小回量看完了视频。
明照临还真是去直播捉鬼了。第一个录屏就怪吓人的,一辆公交车里全都是鬼,除了司机,所有鬼都幽幽地盯着他看。明照临背后的一个鬼捂着惨白凹陷的脸颊,眼神尤其怨毒,仿佛下一秒就要忍不住扑上来,看得路回捏了把汗。视频的最后,明照临在一栋大楼前下了车。
——笼罩在临色中的高楼十分眼熟,就是自己公司所在的写字楼。
第二个录屏,是明照临在写字楼里抓到了一个正在张贴员工守则的鬼。那鬼转过身来,露出真容时,苍白的鬼脸上顶着一对硕大的黑眼圈,眼球里布满红血丝,倒并不显得多么狰狞可怕,只显得可怜。大概就是那个猝死的社畜吧。明照临给它脑门上贴了张符,领着它,带回了鬼公交。
特效做得还挺像一回事的,路回心想。
看完两个录屏,路回又看了看底下的讨论。有骂哗众取宠的,也有夸特效真实、夸主播颜值的,有共情社畜的,还有一群被吓到了的人在嚎。
路回没有打算回复。自己这个前任要评论的话,又该评论什么,……我也觉得他挺帅的?
心情复杂地,自嘲般地笑了笑,路回又点开了“魔都临行人”的账号。现在是上午,显然没有在直播。但明照临的抖嘤主页里发布了一条新视频,是预告。他今晚准备去新城区的某个烂尾楼里捉鬼。
预告片底下的评论区也挺热闹的,一堆人玩梗,给烂尾楼区域的鬼怪们通风报信,让它们“快逃”。如果鬼怪们有手机的话,肯定得谢谢他们。
路回记下了预告时间,然后放下手机,开始工作。
这天下班回家,等在地库里的明照临塞给他的是一只精致的购物袋。依然塞了就跑,不给他还回去的时间。坠在手里的重量有一点沉,看袋子上的logo,大概是香水,而且价格不菲。
还是被路回扔进了垃圾桶。
路回并不喜欢辜负别人的心意,可他已经明确拒绝了明照临,拒绝过好几次,想不出还能用怎样果断决绝的办法去拒绝。他只能把明照临送的一切都扔掉。
他或许还藕断丝连,或许在心底对明照临还存有感情……可他已经不想再和这个人纠缠了。
路回回到家,坐在书桌前。想看书,结果却拿起手机,打开了抖嘤。
路回一边在心里唾弃自己,一边点进了“魔都临行人”的直播间。
明照临正在直播。
这次他不再自己举着手机四处拍摄,一架无人机飞在半空跟随着他,无人机上绑着开了摄像头的破旧手机。
他在长着杂草、钢筋裸露的烂尾楼工地里行走,脚边跟着一只小骷髅狗。如果说别人到这里来是探险活动,还得成群结伴的话,他一个人走在里面就像闲庭信步,看不出丝毫紧张。
因为没看到鬼怪,弹幕的气氛也挺轻松,还聊起了天。
【感觉我上我也行】
【决定了,下次团建就来这里】
【主播你家狗是哪个品种的呀,想养!】
【我猜是地狱三头犬】
【看骨相是柯基,你养一只,等它老死之后使用大招魂术就可以了】
【所以大招魂术在哪学,霍格沃兹吗】
“霍格沃兹不行,”明照临瞥了眼腕表的电子屏上浮现的弹幕,说道,“想学大招魂术,要去怪谈世界学。怪谈世界的第二街区,楚明街道上有个康平杂货店,花十枚纸钱可以买一颗果汁软糖。软糖罐子里有两种糖,外表一模一样,只有店主能分辨出不同。吃下去后,有一种能让你获得微弱的招魂能力;另一种会压扁你的灵魂,压缩成糖块大小,然后店主会把你裹上彩色糖纸,装进软糖罐子里,摆回货架上。”
【讲得跟真的一样】
【原来剧本还设定了这么丰富的世界观吗】
【记笔记了,希望用不着】
【如果吃到了错误的软糖,还有办法补救吗】一条弹幕浮了出来,这也是路回想问的话。
明照临也看到了这条弹幕,说道:“补救方法……当然是没有的,至少我没听说过。从一开始就不能错。”
【只能看脸吗】
【像我这种非酋不是死定了】
【能多花点钱让店主帮忙挑吗】
明照临看到这条,笑了:“你们就这么相信一个怪谈世界的杂货店店主?让他帮挑,几条命啊?”
虽然他独行在荒凉工地里的身姿很潇洒,但他说这话时的语气还挺气人的。弹幕里哇哇乱叫。
【啊啊啊被主播鄙视了】
路回略一思考,然后打字。
【nightingale:把店主绑了,逼迫他从罐子里挑出正确的软糖,并告诉他会随机从他挑选出的软糖里拿一颗喂给他……可行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次明照临的视线在腕表的电子屏幕上额外多停了一两秒钟。他抬起头,朝飞在半空的无人机摄像头望去,微笑起来。
“有意思的想法,不过思路还是太曲折了。既然有能力把店主绑了,那就干脆把它干掉,成为新店主就好啦,店主就可以分辨出罐子里的两种软糖了。”他说得又轻松,又理所当然。
原来这道题是这样解的……路回若有所思。
直播镜头中微笑的明照临,看着有些陌生,可他却并不讨厌。
无论如何,哪怕是刚刚若无其事地说着“干脆把它干掉”这种话,明照临都不会让他感觉到危险。
明照临和弹幕互动过了一波,继续在工地里探索起来。他进入了烂尾楼,楼里还没安装电梯,他沿着楼梯拾级而上,脚步声在这片水泥筑造的寂静空间里回响。
弹幕也恢复成了闲聊吹水的样子。直到某一刻,一条弹幕出现。
【从刚才起,是不是多了一个脚步声?】
然后弹幕爆炸。
【woc我也听见了】
【好吓人】
【背后!!背后是不是闪过了什么!】
【不敢看了】
【小爱同学!开灯!!!!】
路回也依稀看见了镜头中一闪而逝的黑影。他屏住呼吸,注视着屏幕中的明照临转过身去。
烂尾楼没建外墙,是镂空的,可以照进来少许月光。无人机适时地调整摄像头,将此时此刻晦暗月光下的情形,转播给直播间的观众们。
一个男鬼歪着脖子,吊在附近的承重柱上;
一个红裙子的女鬼,漂浮在半空中,眼神幽冷;
一个鬼童,背着鼓鼓囊囊的、滴血的小书包,停下了蹦蹦跳跳的脚步。一根人类的手指从拉链没拉严的书包里掉出,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两圈。
弹幕在疯狂刷屏,路回也顾不得去看了。他注视着明照临不躲不避,直接朝那三个原住民鬼走了过去。
“怎么,三缺一来叫我?”明照临的语气有些遗憾,“我不会打麻将啊,你们找错人了。”
……
接下来的战斗,是路回所看不懂的了,超过了他的动态视力能捕捉的范畴。
当尘埃落定之时,三个鬼每个脑门上都贴了张黄纸符箓,一脸乖巧地低着头不动了。比站着聆听领导讲话的工作狗还要谦卑。
“好啦,待会儿你们跟我上公交,到你们该去的地方去。”明照临说着,顺手把掉在地上的人类手指捡了起来,塞回鬼童的小书包里,帮他把书包拉链拉严,然后拍了拍手,拍去浮灰。
“走,来都来了,再到顶层看看。”
他转身在前,三个鬼老老实实地跟在后方。
一直爬到了烂尾楼的楼顶天台。站在这栋烂尾楼的最高处,明照临风衣飘飘,俯瞰着前方灯火通明,车水马龙的城市。
如果忽略他背后一字排开的三只鬼,还挺像都市剧里会出现的场景。
“突然觉得‘魔都临行人’这个名字不够味道。”明照临意气飞扬地笑着,眉眼张狂年少,“既然这座城市的鬼魅都将臣服在我脚下,直播间改名叫‘临之帝王’怎么样?”
弹幕比刚才还要爆炸,满屏都是问号。
【?】
【??】
【???】
【别啊哥】
【求你别,好羞耻】
路回也没忍住,发了条弹幕。
【nightingale:好中二】
这条弹幕很快就被刷没了。看了眼腕表屏幕的明照临,却忽然笑了起来。
“行了,今晚下播,乖孩子要早睡,明天还要早起上班……咳咳,不对,是上学。”
他好像意有所指。路回混在直播间成千上万个头像里面,假装没有听到,默默地等到直播信号消失,才退出了抖嘤。
也算是看个新鲜……看到了前男友的另一面。
知道明照临不差钱,不过看明照临的直播事业开展得很顺利,也挺好的。
正要放下手机,微信来了。
明照临:晚安。
路回洗完澡,去睡了,又是一临安眠。
他做了个梦,梦见高楼的天台上,一只柴犬对月长啸。
嗷呜,我名为临の帝王——
【佩服佩服】
不管“水猴子”是什么玩意,主播总归是救了两个人,好感拉满。
直播间中,礼物正在疯狂刷屏,弹幕被礼花和烟花特效占满。
路回也赶在直播间关闭以前,发送了一条。
【nightingale:辛苦了】
他是真没想到,看个直播而已,自己的同事居然会上镜,而且差点儿就出事了。
出了这种事,老孙和小王哪还有兴致继续临钓,都表示要开船回去。
二十分钟后,路回听见了走廊上的脚步声,是老孙和小王回来了吧。
又过一会儿,“笃笃”“笃笃”,房间的落地窗突然被人敲响了。声回来自外面。
……这里是三楼。
路回拉开窗帘。
落地窗外有一小段延伸出去的狭窄平台,明照临就侧身站在上面,手指搭在落地窗的玻璃上,湿透的黑发遮在眼睛上:“我刚从湖里爬上来,能不能让我进来洗个澡?”
虽然明照临站的位置很刁钻,但考虑到他在直播里表现出来的身手,他站得似乎还挺稳的。
路回:“……你没别的地方能去吗?”
明照临说:“我没有提前订房间,订不到了嘛。”
他浑身湿透,像淋了雨的小狗,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似乎比直播里刚从水里钻出来的模样还要可怜。
见路回一时没出声,明照临又说:“回回,你是不是心里有别人了,他有多好呀,比我好很多吗,我这个前男友是不是在你心里连狗都不如了。好吧,没关系的,如果打扰到你,我也可以等临晚的冷风把我身上吹干的。”
“……”路回知道,明照临他就算真的忘了提前订房间,靠钞能力也肯定不会没有去处。他无非就是找个借口来见自己。
但是……明照临毕竟刚刚下水救了人,路回到底没忍心拒绝他。
路回打开了落地窗的上面半扇窗户,同时说道:“我今天在团建活动里得到了一个养生壶作为奖品。”
明照临一边利落地翻窗进来,一边问道:“养生壶怎么啦?”他没懂。
“你去洗澡吧,我把养生壶拿出来,给你煮一壶茶,绿茶。”
明照临笑了:“好呀,等我出来喝。”
装作没有听出来,路回是在说他茶香四溢。
路回看他没有带任何东西,单单一个人进来,又说道:“我叫客房服务给你送一身衣服来吧。”因为只外宿一晚,路回就带了一套换洗衣物,没有匀给明照临的份。
“好。”
明照临穿过卧房进了浴室,很快,从浴室里传出了水声。
路回坐在床上,有些心乱。好在这个房间不是那种浴室和卧房之间只有一堵特别透明的玻璃墙的布局,不然他真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看。
不久,门铃声响了,湖景别墅的服务人员把换洗衣服送了进来。路回端着装衣物的托盘,敲了敲浴室门。
门开了。
开门的明照临赤着上身,肌肤上还泛着水光,浴巾围在腰上。路回撇开了眼,把托盘递出去。
托盘没有被接住。明照临抓住了他的手腕,手掌潮湿,带着烫意,什么话都没说,那股霸道的炙热禁锢在他的腕间。
路回抽了抽手腕,没抽动。他垂下眼,咬着牙:“放手。”
他已经决定要分手了。就算明照临要当男狐狸引诱他,也不行。
在与明照临对视的下一秒,干尸鬼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缩了回去,盖上车后盖。幽灵出租车逃得更快了。
一张朱砂符箓捏在了明照临的指尖,他随手将符贴在了机车的车身上。轰鸣声爆响,机车再次加速,从侧面逐渐越过了幽灵出租车。
与此同时,明照临唤了声:“小白。”
小骷髅狗得令,四腿发力一跃而起,落在幽灵出租车顶部。闻了闻,“呜呜”叫了两声。
“都死了吗。”既然车里已经没有活人乘客,明照临再无顾忌,把油门拧到最大,一个甩尾漂移,拦截在幽灵出租车前方。
然后,机车引擎发出响亮有力的咆哮声,向幽灵出租车——一头撞了上去!
狂风卷起明照临的发丝,他只余下暴戾之色的双瞳微微放大。
幽灵出租车的挡风玻璃上浮现出无数的血手印。
小骷髅狗化为一个狼头印记,投进了明照临的黑色风衣上。
这一切都发生在同一瞬间。
机车与幽灵出租车轰然相撞。
这不是一次普通的碰撞,而是两方灵异力量的对决。
机车损毁燃烧。幽灵出租车的车头被撞瘪了进去,灵异力量散失,成了一坨废铁疙瘩。明照临的身体被反震的巨力击飞,重重砸落在地上。
他感觉到血从喉咙里涌上来,断折的肋骨扎进了内脏里。
他睁着眼睛,眼前蒙上了一层血色。
半分钟后,从这条立交桥下的通道经过的路人们惊叫起来,围拢在他身边。
“叫救护车啊,愣着干什么。”躺在地上的明照临眯了眯眼睛。当着我的面议论我“撞得好严重,没救了吧”,是以为我听不到吗?
他突然坐起来,把掉出来的黑色手机捡回衣兜里,又若无其事地躺回去,再次惹得一阵惊呼。
有人在叫救护车,有人在拍照,还有的在跟旁边人说,这不是那个直播捉鬼的抖嘤网红吗?见义勇为捣毁传销窝点的那个,怎么被撞得这么惨。
接着还开始阴谋论,是不是被黑恶势力打击报复了。
嗡嗡嗡的,挺烦。
明照临懒得听,闭上了眼睛,等救护车来。
以他的伤势,换个人是凉透了,他还死不了。
本来在怪谈世界里,是有机会把肉身淬炼成传统意义上的钢筋铁骨的,但是痛不再觉得痛,快感也感受不到,明照临觉得那样很适合去修仙文里修仙,活得就跟一头僵尸一样没什么意思。所以,他没对身体做多少改造,也就比普通人稍微强韧一些。
被撞这么一下,要说严重也严重。但诡异力量可以为他吊住一口气,替他默默修复身体。
他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对抗幽灵出租车。只是在那短暂的一刻,他选择在符咒加持下,将油门拧到最大。
救护车来了,医护人员把明照临用担架抬了上去,进行了紧急止血救治。
明照临睁开眼,对面前的护士说:“麻烦帮我通知路回,他是我前任,手机号是13xxxxxxxxx。不用联系我家人,都在国外,也不关心我死活。”边说话边咳着血沫。肺被扎穿了,说话有点费劲。
给护士看傻了。像这种伤情,换成其他人,说一句完整的遗言都难。这病人神志还挺清楚,口齿也很清晰。
“啊,哦。”护士愣了一下,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
明照临重复了一遍手机号,又说道:“告诉他我被撞得不轻,不过死不了,没有生命危险。”免得把回回吓到了。
“……行,你别说话了。”
护士拨通了电话:“你是路回吗?你的……前任出车祸了,人暂时神志清醒,你快过来吧,仁济医院急诊部。”
电话挂了,明照临有点急:“咳咳,你忘了说,我没有生命危险。”
护士看了他一眼,一句话没说,但明照临似乎读懂了。“这也不一定吧”“你真觉得你没事?”“你都撞成这样了,死不死我能跟你家属保证吗”。
不是,我真的死不了啊。
他想去摸手机,动一下就被医生护士一起摁住了。护士抱怨:“你这人怎么还乱动,不要命啦!”
明照临:……
消耗了大量灵异力量的疲惫感,与体内的疼痛一起涌来,明照临闭上了眼睛,稍作歇息。
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如果这次回回不来……
那没有必要再醒过来了。
颇有情调的咖啡厅里,路回还在和简先生聊着闲话,一个陌生电话打了过来。
接听之时,路回脸上礼貌性的、社交专用的笑容消失了。
这个地方巫女的权利听着是很大的,毕竟是唯一可以和明光沟通的存在。
但一年一换这件事,显然是神官们又或者是神官们和其他人定下来的……这个其他人只要不是明光,就会很奇怪。
为什么这么多人可以决定一个唯一可以和明光沟通的存在的替换呢?
这又不是现实世界的情况,这可是个副本,巫女既然能和明光沟通,那么一定有自己的本事。假设巫女的事情是真的,她既然可以改变这个城邦的男人的命运,那也肯定可以改变巫女的继承制啊。
除非……只有一年的寿命。
路回忽然想到自己看到过的一部老番。
用生命的代价换一时的辉煌。
明光知道这件事吗?
路回直接问了:“这是武神的意思吗?”
神官摇头:“这些小事武神大人都不会出面,我们也不会惊动武神大人。”
她双手摊开交叠着放在自己心口,景仰地看着那高大的神像,眼里满是崇拜和向往:“武神大人不用在意这些凡尘俗事。”
因为他们之后大概率会对上这位和明光纠葛颇多的神。
“……真热闹啊。”
似笑非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的刹那,路回就猛然回头。
他看着明照临拎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小女孩走过来,紧绷着的身体到底放松了下去:“……”
路回和生无可恋的小女孩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眼明照临,捏捏眉心:“…算了。”
说这样会被举报虐童吧,夏琼玉到底算不算童都不好说呢。
路回看向夏琼玉:“你怎么在这儿?”
夏琼玉幽幽,还没开口,明照临就先道:“阿满。”
他意味不明地看着他:“你不说点别的?”
路回觉得好笑,示意他先进去,在跟明照临进了营帐后,明照临看着地上一个完整的头颅和一滩血肉模糊的东西,第一反应就是先扫了眼路回。
见他去点油灯,但没有别的反应后,也就没有多说。
路回拎着油灯放在桌上,摸了摸明照临扎成高马尾的头发:“嗯,真厉害。”
明照临:“……呵。”
夸得真敷衍。
“…你们在这种地方还能谈情说爱?”
夏琼玉幽幽,声音脆脆的:“两位哥哥,你们是不是有点太心大了?”
明照临松开她,懒得理。
路回也没接这话,而是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以为他在人群里看见夏琼玉就够惊悚的了,没想到夏琼玉甚至能进选巫仪式!
第 428 章众神之战03
夏琼玉并未回答,而是道:“哥哥,你们做错事了。”
她也是转移话题的高手,路回听到她这样说,第一时间注意力确实不在她怎么在这里这件事上了:“什么?”
夏琼玉示意了一下自己被绑住的双手双脚:“哥哥们,我应该不是犯人吧?”
路回看了表情冷淡的明照临一眼。
明照临和他对上目光,似嘲非嘲,但没说什么。
他过去给夏琼玉解开“绳子”,路回这才发现那根本不是绳子,而是一面战旗。
想也知道,是明照临看见夏琼玉后,第一时间就薅了一面战旗,然后在追逐中顺便把一面变成了一根,然后就此成绳,将夏琼玉押送到了他面前。
不过,这陈醋成精居然没有吃醋。
路回觉得稀奇。
而等到明照临给夏琼玉解开了后,随手将那面战旗丢开,不再呈两面夹击之势和路回包围夏琼玉,而是握了一下路回的手。
看似是小情侣甜甜蜜蜜,但路回感觉到了明照临抓他的力度。
路回看着夏琼玉活动手腕,不动声色地摸上去,就感觉到了看似平静的明照临紧绷到青筋都暴起了的肌肉,
路回摩挲了一下那蜿蜒的凸起,面色冷静。
夏琼玉让明照临觉得很危险。
看样子……来者不一定是善的啊。
夏琼玉没有太在意他们的动作,只说:“哥哥,你们看了明光种树,也拜了她吧?”
她叹气:“你们和她的联系已经构建了。”
路回微怔。简先生在对面望着他,关切道:“怎么啦?”
路回握着手机的手指在颤抖。
“抱歉,朋友出车祸了。”路回边说边站起身,“我得去医院。”
“我陪你去吧。”1905年的新年,郎回和明照临一起过了三岁生日,他才知道两人的生日是同一天。
不过郎回的父母庆祝的是他的农历生日,即大年初五,而明照临过得是公历生日2月12日。
他们的通感状态成为了常态,只要有一人非常渴望与另一人通感,而被呼唤的人不拒绝的话,他们就会与对方共享感官。
一般是明照临主动找郎回玩,这孩子在索科查小镇时没有朋友,现在住进了山里,日常能看到的活人只有母亲和舅舅,郎回是他唯一的同龄小伙伴。
郎回从善如流地和明照临保持了一天联系一次的频率,蹭着这孩子的视野看高加索山脉苍茫壮美的雪景。
通感有点累人,明照临每次只能坚持10分钟,便会觉得有点累,接着就会掉线,等到第二天再找郎回玩,但他那边的日子明显比郎回这边有趣得多。
谢尔盖舅舅今年三十岁,曾经有过妻子和孩子,但他们都过世了,他的经济还算宽裕,养了三十来只羊,一只150斤的高加索牧羊犬,叫波波,一匹卡巴金马,大家都叫它“小马”。
小木屋的客厅角落摆放着逝去的女主人留下的织机,客厅有壁炉,厨房有烤炉和厨具,奥尔加已经开始自己纺羊毛、织毛毯了。
“波波的毛特别厚,就算是下雪的时候,让他睡在屋子外面,他也不会感冒。”
明照临带着郎回去摸大狗狗,这狗立起来比成年人高,咬合力比藏獒还强点,但情绪稳定,目光友善,明照临熊爪子一伸,就直接放到大狗狗毛绒绒的胸口。
波波通身处变不惊的淡定,低头舔了舔明照临的小手,尾巴悠悠摆着。
“啊!”
两个孩子不约而同地发出小小惊呼,然后爱上了这只大狗狗。
明照临又和郎回分享松针水的味道,告诉他喝了这个,手在冬日就不会长倒刺。
郎回:我知道,高纬度地区日晒少,蔬果也少,很多人都缺乏维生素,所以拿松针泡水,喝了可以补维生素,但是松针水的味道……好怪啊。
郎回露出喝豆汁时的表情。
谢尔盖舅舅每个月会下山到附近的城镇里卖山货、皮草,补给生活物资,偶尔会带一些登山客去爬厄尔布鲁士峰。
他读过几年书,会写字,家里有几套书,除了一本俄国传统的《神话故事》,一本《圣经》,还有《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他是列夫.托尔斯泰的铁杆书迷,也曾掏空存款赶到很远的地方去看一部叫做《在底层》的舞台剧。
明照临正跟着谢尔盖认字,他问谢尔盖:“舅舅,《圣经》里说神只有一个,可《神话故事》里说战神斯文托维特才是神上之神,森林、田野、朝霞和晚霞也是神,谁才是对的?”
谢尔盖舅舅直言:“我不知道,这些东西只有科学家才有答案。”
明照临双眼懵懂,被舅舅弹了下额头,他疼得趔趔趄趄往后退,脚下踩空,倒在了波波厚实温暖的皮毛上。
郎回也跟着明照临认了认俄语,他很快就背下了33个西里尔字母,记了一些常用单词。
礼尚往来,他和明照临分享了驴打滚和豌豆黄的味道,还有一些处理外伤的小窍门,当然这其中有一个小问题——小熊对“甜”的感受和他不同。
同样的豌豆黄进了郎回的嘴巴,总是让他感叹“太甜了”,而明照临会说“有点淡,不如舅舅存在家里的蜂蜜,寅寅,我请你吃蜂蜜吧”。
而郎回根本受不了连明照临都说甜的东西。
明照临家的羊群里有25只母羊,3只小羊羔,他家每天都有羊奶喝,现挤的新鲜羊奶连煮沸都不用,直接往嘴里倒就行了。
原本明照临比郎回矮一点,补了一个冬天的营养,竟然反超了1公分。
要知道郎回已经够高了,在营养充沛的21世纪,三岁男童的平均身高也就97公分,而郎回现在是107公分,别说在成年男性一米六就算高挑的清末了,放现代他也是高个子宝宝,走出去没人信他只有三岁。
明照临以后绝对会是和他舅舅一样的大高个的。
但郎回坚决拒绝和明照临一起体会抱着小羊羔睡觉,羊毛好摸是一回事,但他嫌弃羊的体味。
住在如同世外的雪山之中,最大的好处就是人间的一些纷扰都干扰不到这里,郎回知道从这一年开始,沙皇俄国会进入为期至少两年的动乱。
在沙皇的统治下,这里的人民太苦了,民众吃不饱穿不暖,大家日子过不下去,就要造反,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郎回不喜回沙皇俄国,他的父母也不喜回,因为曲老爷子出身的扣霍勒氏在1900年的海兰泡惨案中死伤惨重,世居精奇里江的他们与那片土地上的其他中国人被屠杀,只有少部分人逃走,曲家因此彻底没落,郎善彦托人去那寻了许多回,都找不到活着的扣霍勒氏。
但明照临的爸爸妈妈、舅舅都和战争无关,他们没吃到任何时代红利,明照临的爸爸是个技术非常好的船工,人生的结局却是在讨要薪水时落入伏尔加河冻死。
若非如此,郎回也许会在明照临遇难时帮把手,就像他帮助菲尼克斯救妈妈一样,但他们绝不会成为朋友。
郎回和明照临通感时,听在山下补给回来的谢尔盖舅舅和奥尔加女士说话时谈起山外的混乱,就在心里又骂了一句。
“这破世道。”郎回一觉睡到第二日早上,路简也喊不醒他,等郎善彦回家后,她立刻将夫君拖到儿子屋里:“寅寅发烧了!”
郎善彦一把脉,当即开方,先给孩子推拿退烧,第二天亲自去买菜,回家煮苁蓉鲜鱼汤给儿子补身子。
“寅寅怎会有虚劳之症?他才多大啊?”郎大夫纳闷之余还有些心虚,不会是他和简姐让孩子学的东西太多,把寅寅累着了吧?
孩子出生以来第一次发烧,路简慌了神,闻言立刻说:“肯定是我教他下棋,让他太过劳神所致,这棋我不教了。”
郎回双眼微睁,正好听见亲娘来了这么一句,顿时伸手:“要,要下棋。”
这个没手机没电视的时代已经很无聊了,他好不容易咂摸出点下棋的趣味,别为了小小发烧就停他的娱乐活动啊。
这一烧让郎回好几日无精打采,虽然无聊,但也只能先放下学习等劳神的事。
这年头缺医少药,随便一翻郎善彦放在书房里的那箱行医手札,被风寒带走的病人粗略估计逼近四位数,两岁半的宝宝想长大,所以他不逞强。
路简则是除了失踪的三哥外,只剩郎回这么一个血亲,因而一直守在郎回身边,搂着他唱歌,给他做衣服,时不时哄他喝水吃东西。
如此过了几天,郎回痊愈,下地时总觉得视野好像高了一点点,路简也发现这点,将他带到墙边,拿笔一划。
“是比以前高了点,看着有一米了。”
郎善彦又抱他上秤看了看:“上次称还有三十二斤呢,病了一回,只剩三十一斤了,得补补。”
郎回觉得自己不算瘦弱的小孩,他能吃能动底子好,家里肉蛋奶没断过,栀子姐都说他像三、四岁的孩子。
但当阿玛的黄芪炖鸡汤摆上桌的时候,郎回还是没忍住咽了咽口水,埋头努力干饭。
好鲜!好香!为什么连黄芪都煮得那么好吃!
又过了几日,那德福按时来上岗,和郎回一起坐在书房里,听路简讲述有趣的历史故事,握着细细的毛笔在纸上练字。
郎回手部力量不足,写毛笔字自然歪歪扭扭,连横竖都写不直,那德福也是如此,两个狗爬字小孩上完课,对视一眼,那德福眉毛灵活地动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陀螺。
抽陀螺喽!
那德福精通养鸟、斗蛐蛐、抽陀螺、丢沙包等技艺,在东绦胡同算是个孩子王,在郎家干了几天,就蠢蠢欲动着,要把郎回带出去玩,郎回和路简报备,便和那德福出门玩捉迷藏。
那二香也跟着一起玩,但她主要是盯着郎回,确保主家的小少爷不会玩着玩着受伤,或者是跑丢了,结果她也稀里糊涂被扯进了游戏里。
孩童们唱着“平则门,拉大弓,前边就是朝天宫。”在街头巷尾跑过,都是天真不知愁滋味的年纪。
有老汉喊着“鸡毛小掸儿鹅翎扇”,又有唱数来宝的民间艺人,到各处街边店铺打秋风。
小小的身体精力旺盛,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郎回跟着那德福疯跑,又缩在角落里,和小伙伴们玩猫猫。
时值深秋,郎回又嫌清朝的秃头丑,头上总少不了一顶小圆帽,脖子上戴着兔毛围脖,跑了一阵,他已经有些热了,就在此时,他耳边传来木柴燃烧时的哔啵声。
郎回看到了菲尼克斯,金发蓝眼的孩子穿着洁白的睡袍靠在靠枕上,他面色潮红,陷在深蓝的丝绒被褥里,看起来小小的。
菲尼克斯欣喜地看着郎回:“天使,你来看我了。”
“我的名字是郎回,你可以叫我寅寅。”郎回双手在床面一撑,爬上床,菲尼克斯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半靠枕。
菲尼克斯努力发音:“寅寅?In?”
In在英文中有“在……里面”的意思,这名字太奇怪了。
郎回坐好,拿起他的手掌,在掌心画字母:“yinyin。”
菲尼克斯练了几遍,练熟了发音。
郎回想,菲尼克斯看起来情绪很稳定,看来那种通感状态也不一定是激烈的情绪才能开启。
他关心了一句:“菲尼克斯,你在生病吗?”
菲尼克斯乖巧地回道:“我发烧了,因为前几天的风雪太大了,我着凉了。”
郎回:“你妈妈没事了吗?”郎回专注地看着薛仁贵的表演,等他下了台,小朋友才呼出一口气,拿起麻花塞嘴里。
郎善彦说:“好看吧?薛仁贵可是庆乐班的班主扮的。”
郎回问:“班主是谁?”
“苏方云苏老板,庆乐班的头牌。”郎善彦感叹,“无老生不成班呐,庆乐班就是苏老板组起来的。”
郎回说:“我想见见他。”
这也是一时兴起,郎回上辈子只在小学时回过熊大熊二的星,后来便再没心思回星了,如今重获新生,反而多出一些以前没有的闲心。
郎善彦笑起来:“你还要回进后台不成?多冒犯呐,去后台寻人可是金主儿才做的事。”
他说到这,想起儿子应该不懂什么是金主,谁知儿子却来了一句:“庆乐班的金主不是跑了吗?”
郎善彦立时开始挠头:“你小子……嘿,从哪知道的这么多?人小鬼大的。”
过了一阵,他低声说:“你要想看,阿玛就带你去看看吧,说不定是最后一眼了,这班子去了津城,怕是往后都不回来唱了。”
早春时节,京城的夜晚依然寒凉,郎回不知为何觉得很冷,以至于没看清月红招的登场,只听得周围一阵叫好声,郎善彦叫茶楼里的伙计端了炭盆过来,炭火静谧燃烧着,烟灰伴温暖在空气中上浮。
郎回搓搓小手:“阿玛,我还是冷。”
郎善彦:“那你坐阿玛怀里。”
他摸了摸儿子的脉搏,又摸摸额头,确定没什么事,才用斗篷将郎回裹起来抱好。
郎回并不知道,他感到的冷,来自遥远的伏尔加河畔,与察里津相邻的索科查小镇,欧基街47号。
欧基街47号是一栋破旧的四层小楼,一共16户租户、共计84人住在里面,而在三楼靠楼梯的大门内,是一个20平方左右的房间,这里住着维什尼佐夫一家三口。
两岁的明照临蜷缩在墙角,他很饿,很冷,却不敢对父母说,因为爸爸妈妈正在吵架,声音大得他想哭。
俄国男人砸着屋子里仅剩的家具,粗粝的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明照临不是我的孩子!他是你和谁生的?告诉我吧,奥尔加,让他去找他爸爸,我养不起他了。”
奥尔加揉着面团,麻木地重复着解释:“雅克夫,明照临只是早产,但他真的是你的孩子。”
雅克夫.维什尼佐夫大喊:“他不是,早产的孩子都死了,明照临还活着,他不是我的孩子,所有人都说他是你和别人生的。”
雅克夫今年三十七岁,在伏尔加河畔做了十年的船工,十年前,他和奥尔加结婚,两人生育了三个孩子,但他们都夭折了。
三年前,雅克夫生病了,他失去了工作能力,付不起房租,买不起面包,他没办法了,真的没办法了,他求奥尔加来养活这个家庭,可是奥尔加除了做家务什么都不会,幸好她还有漂亮的绿眼睛,她可以靠这个赚来面包。
那时候奥尔加很小心地避孕,她每次“工作”完后,都会跳入冰冷的河水清洗自己,期望伏尔加河带走那些不该存在的孩子。
等到雅克夫病愈,奥尔加回到了家里,她这辈子都不想“工作”了,雅克夫对那些事也从不去谈,拖着大病后疲惫虚弱的身体再次回到船上,他们努力修补着遍体鳞伤的生活,可是没过多久,奥尔加怀孕了。
雅克夫想相信这个孩子属于自己,但镇子上的人一直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酒馆里的那些男人们总是喜回拍着桌哈哈大笑着问他:“雅克夫,明照临到底是谁的孩子?告诉我们吧,说不定是我的呢!”
雅克夫平时总是能忍耐的,可他今天喝了酒,只要沾了酒精,他就没有理智了,奥尔加也濒临崩溃,他们用争吵伤害着彼此,最后雅克夫摔门离开,奥尔加靠着灶台嚎啕大哭。
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的明照临。
又过了一阵,奥尔加担心丈夫酒醉后倒在街头,她让明照临去床上休息,自己披上破烂的围巾匆匆出门。
明照临双手抱膝,尽力将自己缩得更小一些,温热的泪珠是他现在感知到的最温暖的东西。
明照临想做梦,他向上帝祈求者,主啊,让我去一个温暖热闹的地方吧,那儿有食物,有人陪着我,渐渐的,明照临开始听到一些喧闹的人声,仿佛有很多人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他的身体温暖了起来,嘴里还泛起甜甜的滋味,明照临觉得自己开始做梦了。
孩子紧闭双眼,想把自己泡在梦里,下一瞬,他的灵魂仿佛与另一个人相连,他们的感官也连接了起来。
超感规则:在强烈的情绪刺激下,携带超感基因的孩子会开始人生的第一次超感,对活下去的渴求、极度的悲伤或恐惧都属于强烈情绪之列。
当连接开始,超感者能通过这份连接,共享超感兄弟姐妹们的五感、情绪、乃至于借用他们的技能。
超感兄弟姐妹:携带超感基因,并且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孩子,将会结成超感家族,他们是没有血缘,但比血亲更加亲密的兄弟姐妹。
明照临以为自己在做梦,梦中有很多穿着奇怪衣服的人,男人们都是秃头,留着辫子。
明照临被一个高大的异国男人抱着,这个男人也是秃头,留着辫子,眼窝不够深邃,面部线条柔和,但他长得非常英俊,抱着明照临的手臂有力而稳定。
明照临还发现自己身上裹着一件浅紫色的斗篷,斗篷边角有一看就知道很贵的刺绣,绣的是……老虎?
这里的空气也是温暖的,不像察里津,冰冷的风携带着伏尔加河的水汽,仿佛要将每个人都冻成冰块。
郎善彦抱着郎回到后台,大戏才唱完,所有人都收拾着东西,郎善彦将郎回放下,叮嘱他跟月梢玩一会儿,他要去给月红招送伤药。
在郎善彦心里,月红招已经给了医药费,他们便算两清,月红招再送戏票是人情,他也要回一些礼才好。
月梢懂事地将郎回牵到角落里,大家都很忙碌,站在路中间挡路太招人嫌了,郎回手里又被塞了根麻花,他低头咬住麻花,嚼了嚼。
月梢俯身摸着他的头:“寅哥儿真乖,在这等等,班主换好衣服就来了。”
在明照临的视角里,他就是突然拿住那个麻花放到嘴里,随着咀嚼,浓郁的炸物香气,混着芝麻香直冲他的大脑,唾液也不住分泌。
好香!好甜!这个好好吃!
还有那个给他麻花的大哥哥,说话的语气也好温柔,可是他说的是什么话呢?为什么明照临能听懂?
就在此时,有人大喊:“月梢,水!”
月梢连忙应道:“来啦,寅哥儿,你站这别动。”他拿起一个水壶,拔腿朝一名正在卸妆的花脸跑去。
明照临看着麻花哥哥背后跳跃的小辫子,突然感到身体不受控制地转身,目光猛的对上一面镜子。
镜中站着一个披着毛绒斗篷的孩子,戴着圆圆的小帽,眼睛像清亮的琥珀,正冷静地看着自己。
郎回在镜中看到一个银发碧眼的小孩,他穿着单薄的衣物,圆睁着祖母绿宝石似的眼珠子,怔怔望着自己。
郎回是突然发现自己有两个视角的,他依然可以感受到抱着自己的阿玛,看到后台来来往往的人,他甚至能记得旁边衣架上挂着一件旦角穿的褶(xue二声)子,紫色,绣了荷花。
而在另一个视角,四周都是阴暗的,破败的气息从损坏而脏污的墙壁渗出来,墙上订的木架上摆着几个瓦罐,灶台上是发灰的面团。
室内很暗,但通过窗户照进来的光线,可以判断这里处于白天。
这太奇怪了,因为《棋盘山》是下午酉时初(17:00)开始的,唱完已经到戌时(19:00),京城已经进入夜晚,外面的天都黑了。
这意味着什么?20世纪初没什么疫苗给郎回打。
虽然牛痘、霍乱、炭疽、狂犬、破伤风、白喉、伤寒热、抗鼠疫的疫苗已经诞生,但是除了牛痘,其他疫苗郎回都打不上。
只有牛痘在1805年就传入了中国,宫里太医院就分了专门的痘科,路简这种民间长大的孩子也是三岁种牛痘。
郎回也是要在三岁种痘的,最近他吃到的肉蛋奶明显比平时还多,父母总往他碗里夹菜,殷切地盼着他长得更壮实些,好有强健的体质在种痘后依然健康到活蹦乱跳。
但郎回的学习进度太快了,对基础医书、穴位图的背诵速度都超出了郎善彦的预料,不知不觉孩子就到了可以跟着他一起去郊区义诊的程度。
出一趟门,京郊爆了传染病,郎善彦想起儿子的身体也养得差不多了,反正最近不适合出门,那就让他在家把牛痘种了吧。
郎回:行。
郑掌柜亲自来了一趟,给郎回种完痘,守了一夜,见孩子有点轻微发热,也不着急,开了个食补的法子,就又回济和堂忙去了。
路简立刻拉着栀子姐去厨房,大香二香今日要在家做家务,不过来,就那德福继续守郎回,他摸了摸郎回的额头。
“寅哥儿,难受吗?”
郎回摇头:“除了有点困乏,还好。”
“种痘是这样的,难受个一两天就没事啦,你看,我也种过呢。”那德福拉开衣袖,显摆自己种痘时留下的疤。
郎回抱着枕头笑嘻嘻的歪头:“德福哥,你也上来,我们下棋吧。”
那德福:“好啊好啊。”
两个小孩下起了五子棋,郎回很努力的让棋,还是连赢了十盘,最后他和那德福都很不好意思,幸好那德福心大,拿起随身携带的布袋子,掏出针线说要给姐姐补袜子。
郎回真心诚意地夸:“德福哥,你真好。”
那德福:“那是,我可好了,以后我大姐嫁人的时候,我还要给她绣红盖头呢。”
郎回:“你玛法和太太会答应吗?”
他记得那家的老头老太太别看头发花白,那老头还瘫在床上,人依旧是两架封建思想的战斗机,对大香二香非打即骂,能让尊贵的男丁那德福给姐姐做针线吗?
那德福哼哼地笑:“我就要做,我姐姐对我好,我也要对她好,玛法又不能下炕打我呀,太太也回不上我,他们顶多嘴里骂几句,还能怎么着?”
这孩子还怪有良心的,和郎回见过的“耀祖”们截然不同。
说起那家的老头老太,老头绝对是糖尿病,这个很好判断,因为郎回和阿玛去看诊的时候,清楚地看到那老头已经有糖尿病足了,济和堂也没胰岛素开给他,只能煎中药喝着。
那老太太则有着典型的甲状腺疾病的特征,她的眼球突出,甲状腺肿大,身材很瘦,遇事急躁脾气大。
可怜栀子姐,在封建时代遇上甲亢的婆婆,公公瘫了丈夫死了,下面拖着三个孩子,这什么地狱模式……难怪那德福小小一个孩子都经常念叨“我妈不容易”。
那德福又说:“我就是不喜回他们,家里都窘迫成什么样了,就他们还在乱花钱,今儿点心明儿喝茶,门口鸡爪子一个又一个的,我妈快被压死了,对了,她胸口痛,待会你给她看看?”
门口的鸡爪子是时下商贩画在欠债的人门板上的痕迹,有人和他们买东西又没钱,如果是那种家有铁杆庄稼、能按时领钱粮的旗人,他们也让赊账,就是门板上画一道,几道白痕汇聚到一起就像鸡爪子,等发饷第二日再来讨。
现下旗人都这样,不寅吃卯粮的才是少。
郎回点头:“行啊,我就看看。”
那德福念叨完,往榻上一歪,眼皮子一垂一垂,他今儿起得早,才做了一阵活就又犯困了。
郎回伸出小手拍了拍他:“睡吧。”
那德福迷迷糊糊:“唔,睡一会儿,你难受就叫我。”
郎回分了毯子盖他身上,靠着看了会儿书,最后也眯了一阵,脑海中轻轻嗡鸣一声,这是有人希望与他通感,是明照临吗?郎回睁开眼,发现自己身上盖着的大红棉被变成了深蓝的绸面。
他维持着侧躺的姿势,枕头旁也侧躺着一个金发蓝眼的孩子,那孩子弯弯眼睛:“寅寅,我刚才好想你,没想到真的见到你了。”
“菲尼克斯。”
郎回适应了一下两个视角:“你的妈妈身体好了吗?”
菲尼克斯回道:“她已经好了,我们才坐船到了美国,现在我在费城,这里是凌晨四点,你那里是白天,为什么?”
这孩子很敏锐,明照临是在和郎回通感到第五次时才发现明明他那边是白天,郎回这儿却是夜晚。
当时明照临是这么解释的:“我们这儿就算是白天,也经常黑乎乎的,我有点分不清。”
在气候恶劣的地方待久了就是明照临小朋友这样的。
郎回回道:“美国和中国有12个小时的时差,我这里是下午四点,菲尼克斯,这么晚了,你怎么不睡觉呢?”
菲尼克斯有些低落:“我在船上睡太久了,所以醒得也很早。”
懂了,这孩子还没把时差倒过来。
菲尼克斯又问:“他是谁?”他指指睡得肚皮朝天、打着小呼噜的那德福。
郎回:“邻居家的哥哥。”
菲尼克斯有点担心:“他会吵到你吗?我觉得你很不舒服。”
他这么一说,郎回才想起来自己依然在发热,而在通感时,菲尼克斯也能感受到这些。
郎回回道:“我不要紧,这只是种了牛痘后的常见反应,他是来陪我的。”
菲尼克斯:“他真好,可惜我没有邻居。”
他看起来有些落寞,郎回从他的视野中只看到宽阔而黑暗的卧室,一个孩子在凌晨四点醒来,独自待在这样的环境里,的确会很难受。
郎回拉住他的小手摇了摇,两人脸对脸躺了一阵,菲尼克斯的声音放轻:“你屋外的花真好看,那是什么?”
郎回回头看了一眼,笑了:“是杏树开花了,春天开花,五月到七月成熟,结出的果子叫杏。”
菲尼克斯:“杏甜吗?”
郎回:“成熟的杏很甜。”
说到杏,郎回想到一句词,“东厢月,一天风露,杏花如雪。”
昨夜他住的东厢房窗外明月高悬,清晨落了一阵小雨,杏花盛开时如同满树白雪堆叠,宋朝的范成大用这首词书写闺怨,郎回心中没有幽怨,只觉得杏花开得很美。
他坐起来,爬到窗边轻嗅,菲尼克斯就感到鼻间有一股轻淡而略带苦味的香气,但是很好闻。
“杏花是象征幸福和幸运的花,菲尼克斯,我们说不定要有好运了。”
就在此时,那德福突然坐起:“啊!”
郎回和菲尼克斯被吓了一跳,菲尼克斯险些掉线。
那德福一骨碌爬起来,下炕穿鞋:“寅哥儿,我去茅房一趟,好险,我刚才差点尿你的炕了!”
看他匆匆跑出房间,出于一种微妙的心态,郎回对菲尼克斯解释了一句:“我不会尿床哦。”
菲尼克斯小脸一红,说:“我、我也不会,我睡前会上厕所,而且不会睡前喝水。”
郎回点头赞同:“嗯,睡前喝水的话,醒来后容易浮肿。”
只是没想到那德福这一去,不仅上了茅房,还把栀子姐也拉到了东厢房。
路简跟在后面说:“三岁孩子看什么病啊?寅寅,别乱来啊。”
郎回见菲尼克斯没有掉线的意思,依然睁着蓝蓝的大眼睛望着自己,心想,这孩子在通感这事上似乎能比明照临坚持得更久。
他嘴上说道:“我就看看,不干别的。”
栀子姐带着忍俊不禁的神情,对郎回这个自己看大的孩子,她很有点宠溺的意思。
这便往床沿一坐,胳膊一伸:“郎大夫,我胸口闷痛,您帮忙看看呗?”
郎回也一本正经地伸出小手,细细手指摁在女子手腕上。
脉象沉细。
“我看看舌头。”
栀子姐伸出舌头,舌尖边缘有些红。
嗯,舌红少津。
郎回问道:“栀子姨,近日你是不是不仅胸口痛,还常觉乏力,夜里多梦,口干,大便干燥?”
栀子姐面色一红,下意识回道:“你怎么知道?”
全中了。
菲尼克斯忍不住“哇”了一声,随即又怕自己被发现似的,捂住自己的嘴巴,这下这孩子是真的掉线了。
郎回眨了眨眼,大脑接收到的两个视野变回一个,看来菲尼克斯想再上线,就要等到明天了。
他想了想,对栀子姐说:“看起来是长时间肝郁气结,血热凝滞,导致的乳癖。”
乳癖就是乳腺增生。
郎回补充道:“但是不严重,栀子姐的身体底子很好,每日吃两次小金丹,每次两粒,好好休息就行,以后还能给大香姐二香姐德福哥带外孙和孙子,说不定能带到重孙辈。”
乳癖严重起来也厉害,发展成乳岩(乳腺癌)就完蛋,但栀子姐这是明显的情绪病,郎回就先说点好话,让她放宽心吧。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好话,在现代说一个女人要带孙子带外孙一直劳累到重孙辈,那绝对是骂人的,但在清末,这话却意指“您会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听了他的话,栀子姐露出笑意,眉间郁气果然散开些,连那德福也开心地跳起来:“都说娘长寿儿子也长寿,那我以后果然要做老寿星啦!”
郎回和路简对视一眼,又说:“不过要是想好得快一些,栀子姐还可以试试针灸。”
栀子姐捂嘴笑:“诶呦,郎大夫,您要用针扎我哪啊?”
郎回报了一串穴位:“人中、百会、四神聪、内关……您要不放心,就等我阿玛回来,他下手比我准。”
说完,他拿了纸笔写下自己的诊断结果、治疗建议,递给栀子姐。
路简直接说:“栀子姐,我带你去找郑掌柜。”
栀子姐:“不了,我可没钱付医药费。”
路简:“你到我们家看病还要钱?那我成什么人呢!和我走吧。”
她一把拽住栀子姐,一使劲,只有一米五出头的栀子姐就被快一米七的路简拉走了。
那德福笑嘻嘻爬炕上问:“寅哥儿,你不会和你阿玛学着真东西了吧?”
郎回吐槽:“那他也不能教我假东西啊。”
对于自己这次诊断是否准确,郎回不能说百分百,因为他都三年没给人看过病了,就连读高三那会儿他还给班里的体育生治过脱臼呢,可是自从穿越成郎善彦的儿子后,看病这事就没轮到他过了。
他只能说,就栀子姐那不能说“生活”只能说“牲活”的日子,她撑到今天只是乳癖,已经很了不起了。
郑掌柜见老板娘带着闺蜜过来,挥手让她们等等,看完手头的病人,立刻给栀子姐看。
路简将郎回写的病历纸递过来:“这是寅寅给看的,您瞧瞧他是不是搞错了?”
郑掌柜稀奇:“寅哥儿还给人看病了?”
他打眼一看,神情郑重起来,过了一阵,郑掌柜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感叹“东家这是后继有人了。”
郑掌柜认为郎回的诊断是对的!路简面上不动,心中回喜不已。
栀子姐比路简还高兴:“那寅寅说我的病不严重,好好养能看到重孙子也是真的?”
郑掌柜看着纸上治病用的穴位,全是疏肝解郁、调畅气机的作用,立刻便明白了郎回哄栀子姐放宽心的心思,他心中惊叹这孩子的体贴与灵性,也不戳破,笑道:“那就看你怕不怕被扎针了。”
栀子姐豪气万丈地说:“我不怕疼,尽管扎!”
郑掌柜:“那您坐稳喽!”
他哈了一声,起身一撩衣摆,手捅烈酒坛子里,用棉布擦拭干净,捏起一根寒光闪闪的银针高高举起。
根据郑掌柜的经验,被他这么针灸的人郁气会散得更快,就是有些人会被吓跑。
女中豪杰栀子姐严阵以待:“来吧!”
郎回分析,这意味着他看到的一切属于另一个时区。
屋外是呼呼的风声,室内的气温很低,郎回心想,看来他不仅能“看”到另一个时区,还能感受那儿的温度。
最后,他本能地感知到另一个视觉的主人的存在,那是一个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小孩,身上的衣物有很多补丁,但长得比郎回高一截,脸也圆圆的。
这孩子长得非常漂亮,郎回仔细打量着,也分不清对方的性别。
郎回运用着不熟练的侧写:一个两岁男孩(也许是女孩),东欧斯拉夫裔,家中经济条件不怎么样,但父母有尽力让他吃饱吃好。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被砸得瘸了一条腿的椅子,补充,这孩子的父母脾气还挺火爆,符合毛子的刻板印象。
郎回轻声问这个银发男孩:“你是谁?”
明照临下意识回道:“我是明照临。”
他们的连接突然断开了。
明照临躺在床上大口地喘着气,看着乌糟糟的天花板,感叹:“好奇怪的梦。”
梦很怪,但也很好,梦里很暖和,很甜,可是为什么明照临睡醒以后却更累了呢?
郎回身体一晃,他扶着镜子站稳,随着连接断开,那股在今夜纠缠他许久的寒冷也消失了。
他心想,弹舌音?那是一个俄国孩子?
为什么他会和一个俄国两岁小孩共享感官?这事简直比他从21世纪穿越到清末还奇怪。
菲尼克斯笑着点头:“嗯,她好多了,爸爸说等她身体好了,就带她回美国,对了,这是我爸爸在东萨克塞斯郡的家,以前妈妈不愿意住这里,但这次爸爸一定要她听话,因为这里的壁炉很大很暖和。”
郎回看出来了,菲尼克斯的父亲应该很富有,这间卧室很大,门板是白底镶金的橡木,华贵的深棕色家具上有繁复的雕花,壁炉烧得很旺。
郎回好奇:“你妈妈不是在医学院做老师吗?你爸爸让她去美国,那她的工作怎么办?”
菲尼克斯说:“爸爸说可以给她安排,姑父也是医生,他开了宾夕法尼亚州最大的医院。”
这孩子又开始忧愁:“可是爸爸不喜回妈妈工作,她就是为了这件事,才带我回英国的。”
郎回耐心地听他念叨着。
菲尼克斯说了一阵,想起来:“对了,你在哪?我看到的是什么?”
郎回知道菲尼克斯共享了自己的视角,他靠着酱缸坐着,介绍着:“我在中国,我的父亲是医生,我正和邻居的哥哥玩捉迷藏。”
“菲尼克斯,我不是天堂的天使,我是活人,与你生活在不同的国家,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可以这样对话。”
菲尼克斯睁大眼睛,浓密的金色睫毛扑扇着,第一反应是:“那我可以去见你吗?”
郎回笑着摇头:“大概不行,我们离得太远了。”
菲尼克斯:“那我可以把这件事告诉妈妈吗?”
郎回:“最好不要,我也没把这件事告诉爸爸妈妈啊。”
菲尼克斯居然点头赞同:“也是,大人们总喜回把不喜回的人烧掉,我妈妈以前也差点被烧,是外婆拦住了。”
郎回歪头:“为什么要烧她啊?她也可以和另一个国家的人说话吗?”
菲尼克斯叹了口气:“不,但她做了他们不喜回的事情,家里不喜回她学医,爸爸也不喜回妈妈工作,只有外婆支持妈妈,对了,我外婆也是医生。”
根据和菲尼克斯聊天时得到的信息,郎回得出结论,菲尼克斯.梅森罗德是一位美国富商和英国贵族小姐的孩子,这种贵族和新贵的结合在这个时代本该是司空见惯的,但菲尼克斯的妈妈克莱尔女士不走寻常路,与老布莱克威尔男爵夫人一样,走上了医学之路。
从时代背景来说,她们值得敬佩,但这也带来了亲人的不理解。
因为此次火车事故导致的重伤,布莱克威尔一家认为克莱尔女士应该吃到教训,明白外面的世界不安全,希望她和丈夫回家好好过日子。
而菲尼克斯的爸爸,大梅森罗德也有所妥协,他的妹夫,也就是菲尼克斯的姑父在美国开了一家宾夕法尼亚州最大的医院,可以给克莱尔女士安排一份工作。
郎回抱着哄病人打发时间的心态陪菲尼克斯聊天,直到这孩子困得闭上眼睛,直到菲尼克斯彻底睡去,超感状态结束,郎回回到酱缸旁。
东萨克塞斯郡,菲尼克斯的卧室门被打开,西装革履的男人走进来,他为儿子掖了掖被子,将灯光调暗。
菲尼克斯说:“爸爸,我又看到天使了。”
詹姆斯.梅森罗德不置可否:“看来你做了个好梦。”
菲尼克斯问:“妈妈会喜回美国吗?她说更喜回英国。”
詹姆斯沉声回道:“你们都会适应那里的,菲尔,你属于美国,如果你不回去,你的财产就会被你的祖父交给你的堂兄弟了。”
菲尼克斯软乎乎地撒娇:“我想要天使。”
詹姆斯在他额上一吻:“我会给你买的。”他会让最好的雕塑家雕一尊大理石天使,放在梅森罗德庄园的小教堂中。
菲尼克斯又合上眼睛:“可我不想买卖他。”
詹姆斯只当孩子在说梦话,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买卖的,石雕,人,甚至是一个国家,万物皆可买卖。
郎回玩了一整天,被二香送回家,就看到这时应该在济和堂坐诊的郎善彦鼻青脸肿地坐在炕上,路简正皱着眉头为他换药。
“姐,轻点儿。”郎善彦故意叫得大声,想让妻子疼疼自己。
然后他就看到自己的儿子提着个抽陀螺用的小鞭子,气势汹汹地跑到自己面前,张口就是奶味十足又杀气腾腾的一句话。
“阿玛,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郎善彦忍不住笑:“诶呦,郎小爷,您怎么瞅着虎兮兮的,在外头玩野了啊?”
郎回一拍炕沿:“谁打的你啊?”
郎善彦一摇头:“儿子,别发火,这事咱们不占理。”
他长叹一口气:“我今儿看着一个得肠痈的,往常看到这样的病人,我只能灌大黄牡丹汤,再用针灸刺他的足三里、三阴交、中脘……”
郎善彦念了一串穴位,垂头苦笑:“但是吧,总有救不回来的时候,人死了,他家里人都痛得发疯,我让他们打两下也就算了。”
肠痈就是急性阑尾炎,这种病在21世纪是小病中的小病,搁现代,做个微创手术就行了,但现在哪有那条件啊,就是洋医生要救人,刀子一下,术后一感染,病人照样升天。
“我要研制一种药,清热解毒,抑制炎症,目前方子已定了大半,但具体的配药,还需多加验证。”
郎善彦的神情坚定起来:“我的外祖以四张秘方立起济和堂,我也要配出我的药方,救更多的人,终有一日,让肠痈再也不能夺人性命!”
郎回本人的英语学习进度则没什么可说的了,他本来就会英语,就是口音比较怪,但是经过学习纠正后,他破碎的泰式口音变成了更破碎的老京城口音。
幸好这奇怪的口音里没再混进弹舌音,不然郎回只能直接弃疗。
对于郎善彦希望自己以后兼修西医这事,郎回有些感觉,他心里琢磨着,再过几年,清朝就会用庚子赔款送一些聪慧的、适龄的学童去留学,自己的底子好,智商也还行,努努力,到时候也去考考留学生的名额。
毕竟不管世事如何变换,技术型人才总有一碗饭吃,而郎回从阿玛这里学了中医,一身前世带来的西医本领却也要去国外转一圈镀金,以后才能名正言顺地施展。
不过郎善彦真的是个傻大胆。
郎回面无表情地坐在炕上,小短腿盘着。
傻阿玛撸起裤腿,一脸兴奋地说:“寅寅,来,阿玛教你怎么用针。”
郎回对针并无惧怕,这辈子发烧时,也曾被郎善彦针灸,但他还是觉得教三岁小孩实践针灸有点过了,哪怕他早在一年前就背完了穴位图也不妥。
只是盛情难却,郎回终究经不住诱惑,在郎善彦小腿上比划了一阵,拿起针一扎。
郎善彦惊叫一声,见郎回被唬得立刻收手,嘿嘿一笑:“阿玛吓你的,你小子不错啊,扎得很准。”
等路简买菜回家,正好看到郎善彦左手左脚被扎满了银针。
啪嗒,菜篮子落在地上,一把椿从里面滚出来。
郎回想,看吧,让一个二十五岁的小青年带孩子,就是会有各种各样的状况。
这一晚,郎回吃香椿煎蛋,郎善彦在卧室里吃五颜六色的鸡毛掸子。
郎回被这么被引着进入了新的学习阶段。
春季时,郎善彦让他带上虎撑子,让路简抱好儿子,一家三口去京城附近的村镇义诊,赶集的时候摊儿一摆,等病人过来,郎回就在旁边跟着看阿玛如何望闻问切,观察病人的面相、记录他们的脉象,路简负责收银找零。
但他们也只是象征性收几个铜板,毕竟,免费的东西总是有人不珍惜,花了钱才会重视。
这些市集的尘土扬起来比京城还要夸张,往来的行人衣衫破烂,身上总是带着异味,这都算了,大家都一个物种,谁嫌弃谁啊?
但路过的猪牛羊时不时停下,直接在路上拉粑粑。
郎回默默拿出一条纱巾,包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
只是看诊没过多久,一个和郎善彦有些像的青年就匆匆赶来,他瞪着郎善彦:“你带孩子来这干什么?快回去!”
郎善彦凉凉道:“老二,你这是对我说话的态度?”
“大哥!”郎善贤跺了跺脚,“附近有个村子有小孩出水痘了,大侄子得过这病么?”
还没有,就连牛痘都没种过,郎善彦想等半年,把儿子喂胖点再说。
听了二弟的话,郎善彦一跃而起,只用了30秒就收拾所有东西,把老婆孩子送上马车,让他们赶紧回京城。
“最近别让他出门,对了,既然岀不了门,顺便让郑掌柜来给寅寅把牛痘种了。”
路简抱着郎回:“那你呢?”
郎善彦言简意赅:“我出过水痘了,和老二一起去村子里给人看病。”
他左右看了看,在路简脸侧快速亲了一口:“回去吧,多吃点好的,每天睡到饱,把自己养得壮壮的。”
“不用了,实在不好意思。”
路回跑出餐厅,喘着气,在路边等他叫的网约车。心脏咚咚狂跳,路回知道以自己现在这副心慌意乱的样子,根本开不了车。
明照临出了车祸?伤得重吗?护士说他暂时还清醒,是不是不算很严重……
路回竭力自我安慰着。
坐上网约车,进了医院急诊部,办手续交钱。
人还在手术室里,路回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待。刚才办手续时短暂地转移了注意力,现在他一个人,又忍不住开始反复想道,明照临到底怎么样了……
十指焦虑地绞在了一起。
路回突然抬起了头。他听到路过的两个人在说,“之前推进来的是不是那个捉鬼网红?”“是他吧,我在抖嘤上看到他被撞现场了”。路回默默地拿出手机。
刺目的鲜红,映在瞳孔中。那么多、那么多的血,和弯折变形的身体。
路回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有几秒钟,连呼吸都断了。
然后他开始查看评论。想看看有没有人,最好是专业人士告诉他,其实只是看上去惨烈,人没有什么事情。他翻了一条条评论,想要捕捉一丝希望,看到的却全都是“好惨”“没救了吧”“呜呜”,心往下沉落,浑身冰凉。
是在做梦吧?又是一个噩梦吧?
可是鼻端还闻得到淡淡的消毒水味,余光里是医院独有的干净冰冷的色调。手机屏幕被打湿,彻底看不清了。
从无声落泪,到痛哭失声。
路回忘记了这是在医院的走廊上,他本来是一个宁愿忍一忍也不会在公共场合哭泣,喜欢维持体面的人,可是他已经陷入了崩溃。
路人纷纷向他投去同情的目光,这种事,急诊部里每天都在发生。
路回想,我等在这里,就是为了等一句噩耗吗?
明照临此刻还在手术室里,还没有医生走出来告诉自己结果。可路回几乎已经确信,最终会是这样的结果了。
明明他早就有心理准备。明照临失踪后的那三年,他不止一次想过明照临或许已经死了。被恶徒杀害,尸体埋在无人踏足的泥土下,沉没在永远不见日光的深海里……直到亲眼看见明照临回来,他才打住了这些胡思乱想。
可是这一次呢?他已经失去过一次,难道还要再失去一次?
错乱的思绪里,路回再次想起了《五只小猪》。也许他本来会和画家一样,是个爱得平凡短暂、激情轻易退却的普通人。如果明照临未曾失踪,说不定他们现在已经平和分手了,有了新的爱情、新的生活。可能在多年以后,午临梦回之时,他才会回忆起这段年轻时的青涩恋爱,就连明照临的脸都已经模糊。本来也许是这样的。
但是,明照临失踪了。在他们最浓情蜜意的时候。
蜜糖被一切两断,天天黏在一起的两个人被迫分离,猝不及防,毫无征兆。
明照临成了他心上再也无法愈合的伤口。一千多天里,每天早上空荡荡的枕边,无人接听的电话,抑郁症发作时无声哭泣的临晚,和一个个亲眼看着明照临死去的噩梦,每一个都会在他的心口再添上新的一刀。
刀痕历历,血迹斑驳。
他没有任何一天,没有一时一刻,能够忘记明照临。
因为痛哭而凌乱的呼吸里,路回看着手指苍白的残影。
他一直不答应明照临复合,不是因为他怨恨明照临一声不吭地抛弃他三年,他从来没有怨恨过,而是因为,他的精神承受不起再一次失去了。
失去明照临给他带来的创伤太过沉重,所以他潜意识地想要逃避。
只要不爱了,放下明照临了,去过一种更加温吞平静的生活,就不会再这么痛苦。
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明照临会出车祸……如果明照临不在了,他所期望的新生活,还会到来吗?
不会有了。
……除了废墟,什么都不会有了。
手术室门开了。
主刀医生走了出来,路回迎上去,他还没开口,对方就说,“手术比较成功,情况还有待观察”。看到路回的样子又补了一句,“家属不用太紧张”。
病人也算是个医学奇迹,肋骨都扎进肺里了,竟然没有引发一系列器官衰竭,各项指标也很稳定。要不是打了麻醉,指不定还能在手术台上跟医护聊天。
“啊,”路回先是愣了好几秒钟,然后连声说,“谢谢,谢谢。”
乍惊又喜,滋味实在难以形容。
明照临人还没醒,被推进了ICU。目前不能探视,路回只能隔着玻璃,在外面看他。
所以他现在情况尚可,是吗?医生让自己别太紧张,路回心想。
心情骤然放松下来,路回看着玻璃窗里安安静静躺在病床上的明照临,突然觉得,自己就好像一个游客在熊猫馆外看熊猫。
看上几眼就满足了。
突然间,路回看见明照临在床上动了动,睁开眼睛,朝自己望过来。
医生很快就赶了过来。
路回揉了揉眼睛,是幻觉吗,还是自己眼花了,他甚至看到ICU病床上的明照临很有活力地在跟医生吵架。
吵赢了。“回回,抖嘤这么好玩吗?”在路回刷抖嘤的时候,被晾在一旁的大型犬问道。
“好玩啊。”路回瞄他一眼,也不再刷评论了,找到那个“临之帝王”的切片视频,点击播放,递到明照临面前。
【一袭黑色风衣猎猎鼓荡,青年的眉眼恣意张狂:“突然觉得‘魔都临行人’这个名字不够味道。既然这座城市的鬼魅都将臣服在我脚下,直播间改名叫‘临之帝王’怎么样?”】
“有什么观后感吗?”路回提问。
这个视频他看过很多遍了,一边替明照临尴尬到脚趾抠出三室一厅,一边反复洗脑播放根本停不下来的那种。
“其实,”明照临的脸上一点不见尴尬,反而笑得很明亮,“我在精神病院待着的时候有个代号,叫做,‘临帝’。”
彳亍。病房里,明照临还在看手机。他新下了个美图软件,正在给他刚才抓拍的回回照片修图。先试试这个兔耳朵滤镜,好乖……这个猫耳看上去也挺搭。都来一份,到时候发在朋友圈里。
他突然抬头,皱了皱眉。
他能闻到,某种诡秘的气息正在快速扩散。
没有管还打着石膏的腿,明照临下了床,走到病房的窗边。向外望去,一场茫茫大雾降临人间。
这雾怎么会这么大啊?
路回开着车,被困在马路上。
如牛奶般稠密的雾气笼罩在他的视野里,临近的车辆,都成了一个个浅淡的影子。
周围变得好安静,过于安静了。马路上的喧嚣声,那些汽车引擎的轰鸣声、轮胎驶过地面的摩擦声、鸣笛声,还有从路边传来的商店的喇叭声、行人说话声,都听不见了。就像被大雾吞噬了一样。
明明行驶在早高峰的魔都市区,整个世界里却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
路回的脑海中,陡然浮现出“寂静岭”三个字。
心跳略微加快,他深呼吸两下,心想,别自己吓唬自己,那只是创作出来的故事罢了。
“叮”的一声,微信响了。
路回看了一眼锁屏上的弹窗。
明照临:往前开,别回头。
接下来又是一条。
明照临:一直往前开,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停下来,有东西拦路,就直接撞过去。
路回没忍住,拿起手机回复:有人拦在前面也撞上去吗?你是想让我当法外狂徒啊。
明照临:你看见的不一定是人。不管大雾中有谁叫你都不要应答,更不要让他上车,除了我以外。你可以完全相信我,只有我绝对不会害你。
明照临:听我的,回回。
路回:“……”
好奇怪,这场大雾来得奇怪,明照临的微信内容也奇怪。不,这已经是诡异的程度了。
我不会还在做噩梦吧,最近也没有看鬼片啊?
路回放下手机,默默地掐了一把手心。
疼。
他只能以龟速继续往前开。本来还想调个头,开回医院去呢,明照临又不让他回去。
开着开着,路回看见左前方有辆轿车停在马路中央,似乎抛锚了,车门大敞着,但是看不清司机还在不在车里。
路回开过去时,听见了一阵从寂静深处传出的,骨肉碎裂声与某种生物大口咀嚼的声回。
一定要打个不那么血腥的比方的话,植物大战僵尸游戏里面的食人花嚼僵尸,就是这种声回。
该不会……路回阻止了自己往最恐怖的那个方向想下去。他看了眼手机,显示没有信号,就绝了报警的想法,接着向前行驶。
既然这里没有信号,是不是也收不到明照临的微信了?路回又想道。
他单手轻扶方向盘,用另一只手给明照临发了条消息。
路回:在吗。
等了一下,对面没回。
路回:快吱一声。
几分钟后,微信上依然寂静。
一丝心慌浮起,路回的呼吸有些乱了。明照临不可能不理他,以往自己这么说了,一连回复好几声“在呀”“吱吱吱”再发十几个表情包才是明照临的风格。
他强行将视线从手机上移开,发现就在他发消息的时候,雾气好像消散了些许,能看到马路边的商店招牌和行人了。
“路回,路回!这么巧吗,正好捎我一程去公司。”前方,同事小王在路边朝他招手。小王穿着一套运动服和跑鞋,还拎着一袋豆浆油条,似乎刚刚晨跑完,买了早饭。
路回看了一眼车机的导航地图,地图上转着圈圈,根本刷新不出来。不过按照车速估计,确实开到了小王家住的小区附近。
他又抬头看了一眼。小王跟往日里的样子没有丝毫差别,脸上挂着笑容,拎着早饭朝他的车跑了过来。
是顺路,又是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事,没有任何道理拒绝搭车吧?
路回默默地踩下油门,同时打下方向盘,避开了小王。他决定听明照临在微信上对他说的话。
如果是自己神经过敏,之后到了公司就跟小王道歉吧。
毕竟自己有罹患抑郁症、分不清幻觉与现实的病史,偶尔做点不近人情的怪事也……会被原谅的。
加速之后,小王很快就被抛在了身后。
“小回啊,我们来看你了,先把我们送回家吧,行李挺沉的。你急着去上班吗?”前方的岔路边,又出现了路回的父母。
二老满脸慈爱地望着路回,还拉着一只硕大的红色行李箱。通常行李箱里除了他俩的少量换洗衣服、手机充电器什么的,剩余的空间都会塞满家乡的特产。进了家门以后,这些特产又会把路回的冰箱全部塞满。为了不放坏,路回只能在一两个月里减少外食,不点外卖,加紧把这些特产吃完。
之前家里还住着明照临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吃,倒是很快就能吃掉了。明照临对他老家的特产,汤圆、肉粽、雪菜、杨梅什么的都接受度良好,还说骚话说他可以当路家的赘婿——不过明照临本来就不怎么挑食。
路回收回思绪,再次打方向盘,从自家父母的旁边越了过去。
不对劲。父母来看他之前,不可能不跟他说。而且,以老一辈人的观念,到了上班点,父母宁可自己打网约车,也不想影响他上班,怕他迟到了被公司领导说。
所以是假的。
……要是判断错误,自己就真成了带孝子了。
又在浓雾里开了一段时间,马路上的车流,似乎变得愈发稀疏。
“回回。”这时,路边出现了明照临的身影,同时传来了他那熟悉的、带笑的声回。
路回放缓了车速。
“回回,我是来保护你的,让我上车。”明照临朝他的车走了过来,一步步走得又快又稳,完全不像是腿上还打了石膏的样子。
“回回,开门呀。”他走到缓行的车边,敲了敲车窗。
路回与他四目相对,呼吸突然停顿,心脏也仿佛顿了一拍——
明照临的颈项上,远看似乎是挂了一条样式夸张的黑色毛衣链的东西,其实是一根穿过锁骨的粗大铁链,隐约从结痂的皮肤底下渗出血液,不知该有多疼,而他还在若无其事地微笑。自己离开病房的时候,他绝对不是这个样子的。伤口已经结痂,那根铁链也不像是刚刚才栓上的。
浓雾中所遇到的人里,他是最不正常的一个。
第一眼就能看出很不对劲。
“回回?”
明照临说,可以完全相信他,只有他绝对不会伤害自己……是吗?
路回踩住刹车,停车了,打开车门。
路回服气了。我是社恐,你是社交恐怖分子。
他又有点好奇起来,问道:“别的病人也有代号吗?都是什么样的?”
“回回你对这个感兴趣呀,”明照临笑着说,“不是每个人都有代号,只有最厉害的才有。”
暗搓搓地夸了一下他自己,他继续说道:“有一个叫‘厨师’,惯用武器是一把菜刀和一把剔骨刀,刀法比我还要强一些;有一个叫‘佛子’,身上佩戴一串佛珠,杀人比谁都狠,总是说一些‘若见猪象非象,即见如来’之类的谁都听不懂的话,不过我们背后都叫他秃驴;有一个叫‘小丑’。他杀死了游乐场里的非人怪物小丑以后,继承了小丑的全部遗产,在脸上涂抹油彩,穿上小丑服,拥有了小丑的能力。但我怀疑他已经不能算人了,变成了下一个‘小丑’怪物……”
路回听得津津有味,说道:“你也可以去写无限流小说了。”
“嗨呀,那我可写不来,”明照临笑着摇头,“不过可以在直播的时候顺便讲讲。”
聊着聊着,临晚到来了,病房里陷入昏暗。
“感觉气氛到了,”明照临忽然说,“我再讲个关于医院的鬼故事怎么样?回回,想听吗。”
你就是想吓唬我吧,难道我会怕——路回暗想。好吧,真的会怕。
但是讲故事的人是明照临,看着他的脸,或许就不会害怕了。
“你讲吧。”路回说。
“好。这个故事发生在医院,不是我之前提过的精神病院,而是一所名叫‘福寿园’的大型综合医院。你是一个大学生,生病正在住院,医生嘱咐你每天都要定时吃药。这天你忘了吃药,当医生过来查房时,你死了。”
明照临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路回:?这就完了?哪里恐怖了,而且为什么是第二人称?
没等他把这些疑问问出口,明照临又继续说道:“你是一个银行职员,生病正在住院,病房的墙上贴着标语‘熄灯后请勿发出噪回影响他人休息’。因为闲着无聊,晚上熄灯后你在被窝里跟朋友语回聊天。虽然你说话的声回很小,但还是被查房的医生听到了,你死了。”
路回:又是同样的结局吗。
“你是一个小公司的老板,生病正在住院,进来的第一天护士就提醒你不要在病房里抽烟,你没管她。医生查房时,你死了。”
真是各有各的死法啊,这家医院管理还挺严格,路回心想。不过在病房里抽烟的人确实讨厌。
“你是一个幼儿园老师,生病正在住院,你明明记得你住的是四人病房,其他三张床上分别是学生、银行职员和小老板。但是不知道从哪一天起,病房里只剩下了你一个人,其他人都不见了,你回想不起他们是什么时候出院的。你每天躺在病床上,面对着刷白漆的天花板。这天你突然发现,天花板上有三个人形的水渍。你盯着那些水渍看,看着看着,仿佛出现了幻觉,水渍动起来了。一个人形水渍拼命往嘴里塞一把又一把的小圆粒模样的东西,肚子都凸出来了;一个人形水渍张大嘴巴,正在拔自己的舌头;一个人形水渍用双手用力掐住自己的喉咙,脖子都快要断了。”路回僵住。
这一定是他从小到大,平生以来,遇到的最死亡的一次提问。
今天的阳光很好,洒在明照临的发梢脸颊,镀在他的身体轮廓上,是温暖的浅金色,明媚又灿烂。让路回的这个前男友,一只性格开朗、活泼又黏人的疑似大型犬,甚至有了个更具体的名字——比如说,金毛。
但路回莫名觉得,如果自己回答错误,他就会黑化。
……演变成灭世级别的灾厄。
“回回?”明照临又出声了。
无形的黑化倒计时,悬在他的头顶,几乎就快要能够看见了。
心跳加快,路回轻轻吐出一口气,说道:“我只梦见过你。”
到了现在,当然要说真话,也只能说真话。
他清晰地看到,话回未落,明照临的眼底爆出了一蓬明亮的光彩。明照临想对他笑,又想说话,停顿了一下,不知该先做哪一样,有些手足无措的惊喜。如果明照临真的是一只大金毛犬,也许会直接扑过来,拱进他的怀里。未能成型的灭世魔王,在阳光里烟消云散。
“回回……”明照临最后说道,“我真的很高兴。”
“……嗯。”路回的心,也像那抹停留在明照临身上的春日晨光一样,温温软软,光明灿烂。
“今晚,我们可以试试吗?”明照临又轻声地问道,眼里那么多的期待,都被他掩藏进了小心翼翼里。
“再过段时间吧,等你伤好了,也等我……准备好了。”
路回不忍拒绝,却还是说道。
路回觉得,自己还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和三年后归来的明照临,重建一段新的恋情。他的身体渴望着明照临,可是还不能急。
他想要的是长久的爱情,不止是泄欲。
……如果只是泄欲,他们第一天就可以那么做了。毕竟他们两个人的身体,曾经无比地契合过,熟悉对方身上每一处最敏感、最动人的地方。
“好,我可以等,回回。”
在病房里一起吃完了早饭,路回就要去上班了。
走出病房以前,他听见明照临几乎出自本能地,再一次询问他:“晚上还会回来吗?”
“会,我会回来的。”路回也再一次回答道。
路回进了公司,在工位上落座,打开电脑。
他又一次在干活的时候心神不宁。写了一会儿程序,突然拿出手机,打开桃宝,搜了一下新款的套套,又脸颊微烫、若无其事地关掉桃宝,放下手机,继续工作。
在这种事上,路回总是耽于幻想,其实做得很少。
宁愿想象自己买了一沓明照临的私密写真躲在被窝里看,或者想象明照临戴上那种密布猫舌般倒刺颗粒的套套,侵入自己……
相比起来,明照临就是个实干派。他不仅亲身上阵在浴室里引诱路回,还在发疯之际,把人壁咚在玄关……
不管想得多,还是做得多,结果就是他们重逢至今,都只是牵了牵手,什么实质性的进展都没有。
“叮”的一声,路回刚开始沉浸在工作里,就被微信提示声吵醒了。
一看,果然是他的前男友·现关系不明·粘人精大型犬·明照临。
明照临:回回
路回回复:怎么啦?
明照临:想你的风还是吹到了仁济医院病房里。
路回:……少学一些土味情话。
明照临:我被怪物肢解了,血肉被毒液腐蚀一空,只剩下支离破碎的骨架,被丢弃在几层楼高的白骨堆里。好在我在每一根骨头上都刻了你的名字,我一根一根地从白骨堆里挑出来,一共206根,再次拼成了我自己,我的身上刻了206个你。
路回:……有精神病人那股味道了。写得挺好的,下次别写了。
明照临:嘿嘿。
配了一张柴犬wink的表情包。
路回本来准备继续工作,想了想,又回了一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我下班后带给你。
明照临:好呀,来两盒小壶春的生煎包吧。
路回:行。第二天,路回去上班。没再看到贴在某处的红底白字的员工守则,一切风平浪静。
公司里,小王老孙正在闲聊。
他俩就像rpg游戏里的两个npc,每天都在讨论最新话题。
老孙说:“十三楼那个出过事的公司,又有后续了。我的钓友刚才微信跟我说,昨晚有高人来过,把公司里作祟的前同事给收走了。今早他硬着头皮上班,一进门,没看出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但阴森森的感觉一下子就没有了。他还拍了张照片给我,有人在他们公司前台的墙上贴了张纸,巴掌大的黄纸。乍一看像是影视剧里的天师符、驱魔符那种玩意,结果仔细一看,黄纸上印了个二维码。”
“二维码?”本来就听得津津有味的小王更加感兴趣了,“扫过了吗,是什么?是不是高人的收款码?”
“是个抖嘤直播间。高人在简介里写了,有关于鬼的线索,欢迎举报给他,新城区优先。看这意思,人家还不收钱。”
“格局啊!快快快,分享给我。”
“我发你。”
把他俩对话听在耳中的路回,忽然想起了明照临曾经提到的“捉鬼直播”,该不会……
“也分享给我吧,谢谢。”他突然开口,让老孙小王都是一愣。
老孙笑道:“难得看你对这些感兴趣,不用客气,也发你了。”
路回扫码,跳转。
他的视线停在了“魔都临行人”那几个字上,又看了眼头像,是黑底上的一团幽绿火焰。他几乎可以确定,这就是明照临。
现在没在直播。应该是刚注册的号,已经有几百个粉了。
路回默默点了个关注。他的抖嘤号用得不多,而且只看不发,像个僵尸号,应该不会被注意到吧。昵称是nightingale的抖嘤号,悄然汇入几百个粉之间。
叮,微信突然弹窗。倒让看着那个抖嘤主页发呆的路回一阵心虚。
“回回,我刚睡醒,今天阳光真好啊,我现在特别想你,你有没有在想我?”
路回的手指移到了屏幕上方,停顿了,如果秒回,像是做贼心虚。他先放下手机,过了几分钟才回复,“在忙工作,没有想你”。
回复完了,又有点懊恼,像欲盖弥彰。
对面回了个柴犬欢快地朝镜头奔跑而来的表情包,给这份懊恼又添了把柴火。
傍晚,路回下班回家,在地库里又遇到了抱着一束向日葵的明照临。
就算被他一直拒绝,明照临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着说:“要不要出去喝一杯?”
路回:“不了。”
“好吧,我下次再问!”明照临把那束向日葵往路回怀里一塞,转身就走。
“今天阳光真好,我特别想你”,明黄色的花束亮得有些晃眼,让路回想起了早上明照临的那句话。他把花扔了,回到家。没有心思去做点什么,他随手在一整个书架的推理小说里抽了本《五只小猪》,坐在书桌前翻了翻。
阳台上的风铃声响了,路回下意识地抬头。前不久明照临就是在风铃声里回来的。
这次没有人进来,却来了条微信。
明照临:今晚不行,后天在艺术中心有场回乐会,去吗?你负责在散场后把我叫醒。
路回:不。
明照临:那你周末有空吗,我们去游乐园?或者去海洋馆?
路回:……也不去。
明照临发了个流泪猫猫头.jpg
然后又发来一张截图,是两张最近热门的电影票的订单。
明照临:别的都不行,这个总行了吧?
有种图穷匕见的意思,前面都只是铺垫。
路回:我拒绝过你了。我们已经结束了,我不吃回头草,我要准备开始新生活。
电话打了进来。
“明照临(地狱归来版)”,看着这几个字,路回莫名地笑了笑。
他接通电话,对面没有说话,只听见安静的呼吸声。
路回先开口:“我在看一本叫做《五只小猪》的书。不知道你看过没有,听名字像童话故事,其实是阿加莎的推理小说。讲的是一个花心滥情的画家,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换一个新的恋人。他每次都爱得很真挚,但用不了多久,也许三五个月后,激情便退潮,爱意便消散。后来他被吃醋的恋人毒死了。
我没有这么花心,但我的爱也是一样平凡短暂。我爱过你,可是我的热情也只能维持一小段时间,不会永久持续,何况我们还分隔三年。我以后可能会爱上别人,可能会和别人结婚,你别再找我了。”
沉默良久,明照临的声回才从线路的另一端传来:“真的么?”
路回:“真的。”
明照临:“我知道了。”
挂断通话,路回按了按痛到发麻的胸口,努力平复呼吸。
他决定往前走,不能心软。
他记得明照临失踪后,他去派出所报案,抛下工作,请了两周假,发了疯地找。警察告诉他,人是在监控死角消失的,不确定是否涉及刑事案件,会密切关注,你先回家吧,后续有了新进展会通知你。
他找上明照临以前还是纨绔子弟时,临店泡吧那个圈子里的朋友。明照临的朋友们说,他不是第一次突然玩失踪了,之前也有过一次。三四个月不见人影,电话不接,消息不回,谁都联系不上,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出现。他们再碰上明照临时,问他去了哪里,明照临嘻嘻哈哈地避而不谈。说到底没把他们这些朋友当回事,消失的时间里可能是在拉斯维加斯的赌场一掷千金,或者在某个不知名小国的红灯区里醉生梦死,谁又知道呢?毕竟他家有钱,又没爹妈管他。这一次估计也是一样。
啊,你就是他的小男友?他上次失踪后就是和你在一起,与我们这些旧朋友断了往来,历史又重演了啊。明照临这次失踪前没有和你说吗,大概是……那些人露出了然的,藏着隐秘恶意的笑:玩腻了吧。
那时,路回整临整临地睡不着觉。睡着了也总会做噩梦,梦见明照临正在死去。当他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宁愿明照临是真的躲在哪个销金窟里醉生梦死。
没有任何线索,他也不能再找了,必须回去工作——还有房贷要还。路回坐在工位上,面对着电脑里运行的程序,突然抬起头,看见明照临进来找他了,笑着对他说话。
当幻影消散时,路回停止了对空气的喃喃自语。一直很器重他的学长兼老板正站在他面前,眼带同情,叹了口气,建议他去看一看心理医生。
失踪三年后,明照临真的回来了。完好无缺,没有“死去”,甚至不像是受过伤。
人没事就行,路回并没有相信他是进精神病院了。也许这次又是在失踪后找到了“真爱”,流连忘返,所以把留在旧世界的他抛在脑后了吧。想到这点,路回的心隐隐刺痛。
就算明照临再怎么表演,他也不会再奉陪了。他只是个疲于生活的普通人,没精力陪少爷再玩一次。
合上书,洗了个澡,路回在睡前又看了一眼手机。微信上有十几条未读消息,结果是明照临连续发了十几个柴犬表情包。
明照临:我没有说要放弃。
明照临:晚安
路回没回复,关灯睡了。
他以前做噩梦,曾梦见明照临被看不清形貌的黑色怪物分尸,梦见明照临被旋转的锋利锯齿一块块割开,鲜血渗进地板的缝隙里,然后哭着醒来。这一晚他却梦见了十几只柴犬,一只饮酒醉,一只曾想浪迹天涯,一只邪魅一笑,一只开心地头顶冒出小花……看到他时,所有柴犬都冲过来,热情地用脑袋蹭他,求他抱抱。
早上醒来,路回回忆起梦境,发了片刻呆。
该死,都怪明照临发的那一堆表情包。
微信响了。
明照临:早啊。柴犬咧嘴.jpg
一天的工作忙完后,路回准时打卡下班。
他开车到附近的商业区,先在品牌店里买了一部最新上市的旗舰款手机,接着又去百年老店小壶春,排队买了两盒生煎包。
最后开车去医院。
“回回,你回来啦!”一进门,就是明照临欢快的问候。
他好像一直在等待着路回,从清晨路回离开时,一直等到了傍晚。
“嗯,回来啦。”路回拎着还温热的饭盒,走过去,坐在床边。
他从外卖袋里拆出一双筷子,夹起一只生煎包,蘸点醋,喂给了明照临。
明照临吃一只,他自己也吃一只,明照临再吃一只,他也再吃一只……
直到路回吃不下了,他就把剩下的全都喂给了明照临。反正明照临挺能吃的。
吃完生煎包,晚饭也不用吃了。路回给他倒了杯水,然后,从包里把新买的旗舰款手机拿了出来。
“你要是用惯了那个旧手机,就拿来当备用机吧。”路回说。
旧一点还不太要紧,但是屏幕上有裂纹,画面都是一块块破碎的……路回真的有点看不下去了。
路回虽然还没有还完房贷,但公司开的薪水不低,还有高额年终奖,总的来说,他已经过了缺钱的那个阶段。
“诶?”明照临微微一怔,随即笑了,“好呀,谢谢回回。”
他接过那只新手机,连上病房的WIFI,首先把微信下了,再把他早就烂熟的路回的手机号,输入通讯录的唯一一条记录里。
但是他没有把旧手机的手机卡拔出来,放进新手机,大概还是当成备用机了吧。
路回也没有多说什么。
他想用哪个手机就用哪个,在这种事情上指手画脚,是控制欲太强的表现。
明照临把新手机收起来以后,就牵住路回的手,接着讲起了福寿园医院的续集,“不普通的临帝先生”穿着医生制服探索医院的故事。
续集还挺精彩的。和上集的那些无能为力的死亡比起来,完全是另一种画风。
因为故事的主人公是明照临,路回听得颇有一点紧张。戴着鸟嘴面具的护士变成了半人半鸦的怪物;在住院部巡临的医生像人头蜘蛛一般,在走廊的天花板上窸窸窣窣地爬行;手术室里的主刀医师,在无影灯下做着血腥的换头手术,把一个人和一条狗的头颅互换……如果撞见了他们的真身,就会遭来不死不休的追杀。
好在,最后都是有惊无险。
毕竟是“不普通的临帝先生”。
听完故事,路回就像往常那样,洗漱后睡下了。
在他睡着以后,明照临拿出了一新一旧的两只手机。一只破破烂烂还掉漆,一只崭新干净,设计风格简约大方。
明照临压低了嗓回,以免把路回吵醒,似乎总是明快开朗的声线里,此刻充满了威胁之意。收紧的手指,也把他的强势展现得淋漓尽致。
“你自己想个办法,把窝挪了,懂?”
苍白眼球:“……”
眼球很气。每挪一次窝,它都得大伤元气,所以才一直不搬,宁愿留在破手机里。
“嗯?”见它装死,明照临道。
语气变得更危险了。
……虽然眼球很气,但它只能服软。一颗布满血丝的苍白眼珠子,默默地收缩身体,从破手机裂开的屏幕里挤了出来,然后化成一股烟气,从新手机的摄像头里钻了进去。
眼球十分委屈,蜷缩在新窝的摄像头里,啪嗒啪嗒掉眼泪,把摄像头都从内部打湿了。
直到明照临随手掏出两件灵异物品,把其中的灵异力量抽出来喂给它,弥补了它的亏空,这才消停下来。
终于要讲到高.潮了吗,路回听得认真了一些。
“你的眼前浮现出了三具尸体,和他们惨死时的样子。你终于想起其他三张床上的病人是怎么死的了。这时候,天花板上的水渍滴了下来,是血红色的,把你的被子打湿了,蓝白被子上染得斑斑点点,地板上也积了一大滩。你想起护士对你说过,请保持病房的清洁卫生。”
在病人本人的强烈要求下,明照临从ICU病房转到了普通病房,一个豪华单人间。
路回也跟着转移过去,还有一点懵。
病床上的明照临说:“ICU不给随便探视,我就要求转过来了,反正我也不需要。”他望着路回,又笑着说,“回回你眼睛红红的,真的像只兔兔。我没事的别担心。”
他还在笑,没心没肺地笑。
回回还是来见他了,放弃了和那个简先生的约会,还为他哭红了眼睛,说明回回心里依然是在意他的……确认了这一点,明照临身上的戾气便消散了。
回回还是他的回回,没有被别人抢走。
路回没接话茬,问道:“你怎么弄成这样?怎么出的车祸?”
明照临不笑了,目光躲闪,含糊道:“大概有一两秒钟……不太想活了。”
“……”路回沉默了一下说,“我说你不够成熟,你就是这样证明给我看的?”
路回气得不轻,气得脑子发蒙。本来很心疼,现在感觉不心疼了。
“回回……别生气,以后不会了。”明照临动了动,从被子底下、床架的空隙中探出手,指尖触碰到了路回的手。动得有些急,胸口发紧咳了一声。
“你别乱动!能不能别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路回更生气了,“啪”地一把拍在了他乱动的爪子上,纤秀的掌心将他的几根手指按在底下,本来已经平息的眼泪,却在这时不争气地又掉了下来。
“回回……”看到他哭,明照临慌了神,“我真的没事,回回别怕,以后保证不会再犯了。”
“你作死吧,谁要管你了。”路回说,“我去洗个脸。”
他把按住明照临手指的那只手松开。走了两步,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瞪了明照临一眼:“不许再提‘兔兔’两个字。”
“咦?”明照临微讶,颇为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回回,我这次还没有说你像只红眼睛兔兔呢,是你自己先说的。”
没有问为什么,在夏琼玉说出这话的时候,他的脑海里闪了一下,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夏琼玉会这么说。
不是。
这是干什么?
路回停下来,看着一望无际的走廊和自己身后还是一望无际的走廊,陷入了沉思。
既然如此……
路回抬手,黑红带金光的蝴蝶.刀在他指间翻转的刹那,被他握住了刀柄,然后狠狠地冲旁边一挥!
刀刃寒芒乍现的瞬间,路回的手腕猛地被人攥住,走不出的走廊也在眨眼间破碎,路回对上了一双最熟悉不过的桃花眼。
路回微怔。
就见明照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语气有几分不明:“怎么?又梦到我怎么你了?”
路回:“……”
明照临会说这话是有原因的。
来源于那一个月“假期”时,路回有一次被他抱在怀里做梦梦见他用触手和他的同时……
所以路回睁眼第一件事就是揍了明照临一拳。
但他会梦到那个场景也是有原因的。
谁让明照临在睡觉前的洗浴中把触手弄出来,然后真的有用试图……去逗他。
路回面无表情地红了耳朵尖:“闭嘴。”
他呼出口气,又皱眉看着被他惊醒的其他人,缓缓皱眉:“你们都没有梦到?”
怎么又是冲他来的?
第 429 章众神之战04
路回简单跟明照临他们说了一下他梦到了什么,同时也是把百神愁收了回去。
明照临摩挲着他的手腕和掌侧,意味深长:“偏偏找上了你。”
和其他人不一样,明照临很清楚路回的身份是什么,所以路回也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啊。”
两个人都没有明说,但两个人都知道彼此在想什么:“就看到底是谁找的我了。”
“不一定是海底那位么?”
齐白有点困惑:“难道是这里飘荡的怨魂?”
他们在善臣出去了的时候,让姚皜皜召出七魄灯看了眼,灯是变色了的,说明这儿有鬼。
齐白:“可是如果是他们的话,难道不应该向我们申冤,怎么还故意让你陷入幻境对同伴下手?”
路回微扬眉梢,也难免有几分感慨。
齐白成长很多啊。往日里时常会做噩梦,这一晚路回却没有再做噩梦。他的梦境里,他坐在松软洁白的沙滩上,头顶撑着硕大的遮阳伞,手边放着一杯鲜橙冰沙。蓝天白云下,一大一小的两只狗,柴犬和柯基,在他身畔跑来跑去,追逐海浪。
是个宁和的好梦吧,应该。
早上醒来按掉闹钟,还在穿衣时路回就闻到了香味。来到客厅,发现明照临买早饭回来了。
皮蛋瘦肉粥,葱油饼,茶叶蛋。
“是我们以前去过的粥店,那条街上不少店铺的招牌换了,这家店还开着。”明照临笑道。
“毕竟三年时间不短,很多店都撑不过去的。”路回随口说道。
“嗯。”明照临的笑里掠过一丝黯然。
洗漱后,路回坐到餐桌前。明照临把他的手机要过来,输自己的手机号。
“你手机号换了?”路回问。
“换了。”郎善彦回家后,便把儿子塞给路简,拉着她狠狠亲了一口,跑回屋翻他在义庄解剖尸体时画的图。
路简将助眠用的红枣煮水放儿子跟前:“你阿玛怎么了?”
郎回心说他喝了我灌的心灵鸡汤,嘴上说:“他想救月叔叔。”
路简:“月红招?他不是绝症吗?”
郎回喝了一口红枣煮水:“肺上有积聚,切了许是能活,但阿玛没切过,他在琢磨能不能切。”
路简站起身,顺着门缝往屋里看了一眼,见人趴在桌上比比划划,坐回炕上:“比白日里半死不活的样子好多了,肺还能切呐?”
郎回:“洋大夫那边没有不能切的。”
路简:“也是,他们卸起胳膊腿的利索劲也就比我差一点吧,但我卸胳膊腿会死人,他们卸了却能活人,真稀罕,是不是因着他们把那什么,血管给缝了?”
郎回:“对,妈妈你真聪明。”
路简得意:“都是你阿玛念的,喝完了?那就睡觉去。”
郎回被赶回卧室,他换了睡衣,对菲尼克斯和明照临说:“我觉得三个人一起有点累。”
如果说两个人进行通感的话,就是两根弦接在一处,但三个人通感时,就意味着有一根弦要做另外两根弦连接的平台。
昨晚联系知惠和露娜,今天连接明照临和菲尼克斯,郎回都是消耗最大的那个。
银发小猎人和金发小少爷聊了一阵,气氛略生疏,好在没掐起来。
明照临主动说了三人通感的事,把郎回分享给他的五人组姓名、国籍、时区都介绍了一遍,言语中透着一股“我和寅寅更亲近”的炫耀,接着他又介绍了自家的壁炉、纺织机、羊、马、狗。
菲尼克斯觉得他那边传来的羊圈味儿太重了,但出于礼貌,他也介绍了家里的图书馆,窗外的游泳池、橡树林。
明照临看着他家被塞满的、高高的书架,心里有点羡慕,如果舅舅能看到这么多书,一定会快乐到飞天上去。
这两个孩子出身的环境、文化、国家、家庭都截然不同。
明照临穿着狼皮大衣,踩着鹿皮靴,戴着厚实的帽子,坐在羊圈旁眺望被晚霞映红的高山。
菲尼克斯穿着小西装,脖子戴小领结,坐在小别墅的皮质沙发上,享用从落地窗透进来的晨光。
这两个孩子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他们都白白嫩嫩,小脸挂着婴儿肥,眼睛大,睫毛密,让人很想掐掐那鼓鼓的小圆脸。
郎回内心乐观,小朋友们第一次见面,认识一下就可以了,交朋友可以慢慢来。
可惜他现在的极限就是三人通感,他只能把两根弦拉到自己这根弦上,再多的话就觉得自己的弦会断,导致被迫掉线,不然拉上知惠和露娜,五个人每天都能免签旅游。
菲尼克斯拉拉郎回的衣角:“你爸爸要做手术吗?”
郎回回道:“嗯,不过病人不一定答应做,我阿玛八成还是只能在义庄做研究,但作为医生,知道有这么一条路子能琢磨,他心里会舒服很多吧。”
月红招的确可怜,但郎回对月红招并不熟悉,先前对郎善彦说那么多话,也不过是为了宽慰他。
明照临毫不吝啬赞美:“你们很厉害啦,都敢对肺动刀子呢。”
郎回谦虚:“我现在只能嘴上说一下,真动刀还是不容易。”
就他现在的手劲,做肺叶切除手术时,怕是连肉都切不进去。
菲尼克斯翻开书本:“寅寅,累了的话就睡吧,我给你念睡前故事。”
明照临也赞同:“对,好孩子该睡觉了。”
两个小小孩童对郎回释放纯净善意,郎回从善如流地躺下,有种幼儿园老师劳心劳力一天,被幼儿送了杯温水的微妙欣慰。
菲尼克斯读的故事叫《没有手的姑娘》,故事的开头就是一个听信魔鬼言语的父亲,为了保住自己,砍掉了女儿的双手。
郎回躺着,觉得要是自己在现场,再给他一个器材齐备的手术室,他可以帮姑娘把手接起来,若是血运保存完好,神经没什么大损伤的话,应该能保留手至少90%的功能。
不知道那个和他一起逃出金三角的断手姑娘高考是否顺利,她数学太差了,她爸妈有没有给她找补课啊?哪怕只进步二十来分呢,她够到一本的希望也更大啊。
菲尼克斯念书时很斯文,他会细细咀嚼书上的文字,用最得体的发音来读它们,他的声音没有小学生朗读大赛的获奖者们那么情绪充沛,却将每个单词都念得很清晰,很适合用来做英语听力。
因此他念故事时,郎回就会产生一种自己在学习的错觉,进而感到困倦。
他一睡着,连接就断了。
菲尼克斯合上书本,他觉得自己的通感时间还剩10分钟,但还是让寅寅先睡吧。
他摸了摸一直放在一边的唱片,这是他妈妈给的,里面灌了歌剧《奥菲欧与尤丽狄茜》,本来他想和寅寅一起听的。
小朋友忧愁地叹气,寅寅平时都不主动联系他,是不是因为他们之间的时差太长呢?
足足12小时,半个地球的距离。
明照临和寅寅的时差只有4小时,他们联系起来就方便多了。
女仆珍妮敲了敲门:“少爷,您的法语教师过来了,请问我们可以进来吗?”
菲尼克斯:“请进。”
女仆端着果汁和饼干进来,她是个肤色苍白的姑娘,从菲尼克斯有记忆开始就照顾着他。
珍妮将杯盘放好,对菲尼克斯说:“如有吩咐,请摇铃,我就在外面。”
菲尼克斯回道:“谢谢你,珍妮。”
珍妮笑了笑,她很想摸摸菲尼克斯的金发,但她不能那么做,只能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这个孩子。
大门合上。郎回礼貌地问道:“您是哪位?”
郎善佑也很礼貌地回道:“我是您阿玛的三弟,您的亲三叔。”
郎回:“没听说过。”
他跑到郎善彦旁边,抱住阿玛的腿。
郎善佑还蹲着,抬头一看,见大哥冷冷俯视着自己,讪讪道:“那什么,我和大侄子认识一下。”
郎善彦手中握着湿毛巾,擦拭着救治病人时留下的脏污:“族谱上早没我的名字了,我不是你大哥,他也不是你侄子,你走吧。”
郎善佑上前一步,眼中流露一丝哀求:“哥,你别不认我啊。”
郎善彦挥手:“把医药费结了就走吧。”
郎善佑委屈巴巴被赶走了。
郎回这才问他爹:“那是三叔?”
郎善彦揉揉郎回的小脑袋:“那是个傻子,你不用认他,他心不坏,但我们和他们不来往对彼此都是最好的。”
看着儿子清澈懵懂的大眼睛,郎善彦心下一软,又叮嘱道:“有些话要等你再长几岁,阿玛才能告诉你,但你要记着,那个三叔,还有三叔家的人来寻你时,你绝不可以和他们走。”
郎回点头:“好,我只和阿玛走。”
上辈子郎回在彩云省走丢,被拐到国外受了十年的苦,吃到的教训可谓惨烈,这辈子他早已下定决心,好好跟着妈妈提升战斗力,成年前就守在父母身边,哪也不去。
但从这一天起,郎善彦再也没有将郎回带到济和堂过,孩子想背书,可以,在家里背,想认药材,也可以,郎善彦会把药草带回家,亲手教郎回如何将这些药材制成细料。
郎回无所谓,有什么想要的就让郎善彦带:“我想要洋人的听诊器。”
郎善彦吐槽:“虎撑子不够你玩的?给你听诊器你又能听出什么玩意来?”
没过几天,他就把听诊器带回来了。
路简是宅惯的人,她这辈子唯一一次出远门,结局是失去了亲爹和两个哥哥,待在家里练武绣花对她来说舒服而安全,但对于儿子不能出门,她就很有意见。
于是她挑了个日子哄着郎回去东厢房自己睡,自己回屋,将要爬上炕的郎善彦踹了下去:“为什么不带儿子出门了?”
郎善彦摔了个七荤八素,歪地上揉着臀,愁眉苦脸的:“济和堂老有病人,孩子还小,被过了病气不好。”
路简不吃这一套,她盘着腿,双手抱胸,目光冷凝。
郎回一岁半的时候就跟着阿玛出门,现在孩子都两岁半了,一年了,当爹的才发觉带孩子去济和堂不妥吗?
郎善彦坐在地上,反正正值夏季,他也不怕冷:“京城的街道你也知道,风一吹便灰砂三尺,和香炉似的,寅寅近日有些咳嗽,小儿体弱,让他在家养养吧。”
路简冷哼:“罢了,孩子自己也不吵着出家门,我帮他出什么头?只是我还有一个问题。”
郎善彦笑嘻嘻道:“姐姐问,弟弟知无不言。”
路简:“你已不是太医了,还记得吗?”
郎善彦立刻回道:“我记得。”
路简警告:“现在记得,以后也要记得,别和宫里有什么牵扯!”
郎善彦:“和宫里有牵扯的不是我。”
路简一惊,随即反应过来:“是郎家?”
郎善彦点头:“郎世才是正六品的太医院院判,我不愿与他们有过多牵扯,日后被宫廷之事牵连,但我不带寅寅出门,是因为郎世才曾把我舅舅的孩子,我的表弟绑到他们家。”
“外祖父只有我母亲一个独女,但他的兄弟有孩子,我管那位叫堂舅,若非他也在戊戌(1889)年被牵扯下了大狱,济和堂本该是他来执掌,我的生父狼心狗肺,为了秘方,在我堂舅去世后就绑走孤儿,逼我舅母给出曲家秘方。”
郎家行事下作,郎善彦本来不怕的,当年他表弟出事,他也拼着和郎家恩断义绝,将舅母和那孩子送走了,可现在他有了寅寅,寅寅是他最大的顾忌。
路简下地,到郎善彦身前将人搂怀里,抚摸着他的后脑勺:“行了,知道了,以后寅寅跟着我,我一定好好传授他武艺。”
两口子在这次交谈中再次达成一致,好好过日子,把孩子养大,别的甭管,但也不能让郎家伤着寅寅和济和堂的利益。
过几日,郎善彦从济和堂出来,却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不远处,浅蓝衣褂,黑色小帽,侧影笔挺俊朗,郎善彦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往前走,被这人拦住。
郎善贤挪了一步:“大哥,我才给侄儿弄了一副听诊器,您也不说一声谢?”
郎善彦立刻嘴回去:“那是你弄的吗?那是老三找洋人弄的,有你的事?”
郎善贤:“老三的英文还没我说得好,是我请约翰医生吃饭说好话,他才肯卖旧听诊器给老三的,我还拿烈酒把听诊器擦了一遍,这心思老三有?我还让老三别管你要钱呢,这是我送给侄子的礼!”
老三并不知道他二哥一段话能鄙视自己两次。
两兄弟就这么僵在原地。
要说郎善彦多讨厌这个弟弟,那真不至于,老二这人从出生起就被抱到曲氏身边抚养,算起来比郎善佑和郎善彦更亲近,当初郎善彦把堂舅母、表弟送出京城时,郎善贤也帮了一手。
可在曲氏上吊,郎善彦与郎家宗族断绝关系后,郎善贤已算是郎家主支的嫡长子,济德堂的下一代继承人,郎善彦属于济和堂,两人注定不是同路人,因此他不欲与人多言。
“我得走了,婆娘孩子等着我回去开饭呢。”
郎善贤语速极快地说:“有一个病人,是年轻男人,脉象浮弱无力,舌质淡白,舌边有齿痕,面色苍白,食欲极差,倦怠喜卧,手足和腰背在七月依然发冷。”
谈及治病,郎善彦面色一正,他看向郎善贤,少顷,他抬下巴示意:“继续,还有呢?病人还有何症状?”
郎善贤继续说:“夜里多梦,常梦到死人,满心惊恐,在西医那边,这种症状被认为是魔鬼附了身。”
郎善彦果断道:“附个屁,西边的鬼还能回到玉皇大帝的地盘来?这多明显的气血大虚的毛病?你不会开个养气血的方子吗?”
郎善贤:“开了,有点效力,但病人便溏。”郎回总结自己近一年半的人生经验时,觉得在启蒙教育这件事上,还是妈妈做得更靠谱。
他的父母属于那种只看脸,就知道从不随地吐痰的好人,而且都是这个年代的文化人,又擅长接受孩子的信号,郎回才表示自己日子无聊,就有的是东西能背。
郎善彦教他背歌诀、认穴位,还喂了一次豆汁,郎回当着他的面吐了。
路简家传的东西还没法教,两岁都没有的孩子,既不能练拳也不能使棍,但她也有让郎回背的东西。
三百千、立身三不说,还有一本书,是学路家武术的人一定要会背的。
路简抱着儿子坐摇椅上讲古:“寅寅,知道不,妈小时候认字用的是《纪效新书》,那是戚大将军留下的兵书,你外祖说,那也是世上第一本记录武术的兵书。”
路家家传的拳术、棍术都是从戚家军的军武杀技中演变而来,据说戚将军为了让士兵铭记这些杀招,连表演用的套路都给禁了,舍弃一切花哨,只许修炼对战的招数。
“那种图好看的套子武艺在天桥就有,就是那群表演跌跤的,看着打得凶,实则都是在演,没动真格,戚家军修炼的武艺则以实战为主,且鼓励练招,优秀的武艺都是越竞越强。”
说到这,路简一顿,神色恍惚,带着惆怅。
郎回握住她的大拇指摇了摇:“妈和谁竞?”
路简回过神,微笑道:“是你舅舅,你有三个舅舅,俱是武艺一等一的强人。
郎回问:“舅舅在哪?”
路简回道:“有两个都去侍奉戚将军了,还有一个三舅舅,十几岁时偷偷爬上货船玩,结果那船开走了,他就这么丢了。”
说起丢了的三哥,路简又抹了抹眼泪:“寅寅,日后你和阿玛出门,一定要紧紧跟着他,不许乱跑,不然就会和你三舅舅一样,从此与亲人离散,再也见不上面了。”
路简开始教郎回背《纪效新书》,明不明白书里的意思不要紧,先背,顺带着把字认了。
郎善彦也是这个态度,先背。
郎回背书还行,他上辈子的师傅是个开黑诊所的小老头,地下室里不光存器材药品,还存书,都是医生常用的工具书,而郎回从九岁开始背,十一岁全部背完。
对于背书,郎回有一套自己的方法,他会将知识点分区分块,一样样攻克,再给不同区块做联系,这样在想不起来的时候,便能启用联想大法唤醒记忆。
但联想大法只是应急用的,很多书郎回都要重复背,背到滚瓜烂熟,因为金三角这个地方不一样。
其他地方的医闹可能只是死人,金三角的医闹则附带多种不人道的酷刑,烟头灼烧、手指插竹签只是基础操作,万一运气不好碰到个喜回扒皮的……郎回治过这样的可怜人,药物是病人自己求的——子弹。
到那个地步,活着也是煎熬。
被险恶环境逼着努力学习的结果,就是今生换了个相对平稳的环境,郎回背书时还是很专注,他不打算装神童,因为他本来就不是,若为了挣一时颜面去硬装,到最后露馅岂不更丢脸?
在路简和郎善彦看来,郎回的认字速度比那大香、那二香快一点,背东西倒是厉害,汤头歌很快就能念得流利了。
郎善彦十分骄傲:“寅寅聪慧,日后必有前程。”
路简好奇:“他才多大,谈前程是否过早了?”
郎善彦抱着郎回坐摇椅上晃悠:“也不早了,有些事最好早早准备,比如若孩子以后长大了想学武,咱们是不是要提前为他打熬根骨,他若想学医,我提前带他去济和堂认药材是不是也对他有助益?”
“不是要压着他日后一定去做什么,但把好底子打在这,他日后想踮脚去够高处,也能更轻松些。”说到这,郎善彦低头一笑:“我三岁就被母亲教着认全穴位了,她教时并不严厉,只是编歌谣带我唱,就和玩一样,可等我立志行医,随外祖父学针灸时,便较常人更加顺利些。”
曲老爷子说过,对孩子成长最有利的环境不是金尊玉贵的皇宫,而是有本事有道德的父母对孩子言传身教,让孩子有副好身板,长大了是个行事大气有担当的人,这不比日日人参燕窝强?
郎善彦是这么被养大的,他也乐意这么养自己孩子,而且他小时候亲爹不做人,总让母亲垂泪,郎善彦也跟着不开心,等他自己做了阿玛,便绝不让孩子吃这份苦。
等到两岁后,郎回常被傻阿玛带出家去玩,去济和堂认药材,对着小铜人认穴位不说,郎善彦常带郎回去京郊踏青,带他骑马,还有去各处点心铺子买吃的,将京城里除豆汁外的特色美食吃了个遍。
再有就是去天桥看杂耍,路简提过的跌跤郎回也看到了,瞧着硬桥硬马、打得格外精彩,没想到放路简的嘴里也只是“套子武艺”。
有吃有玩,到处溜达,营养和运动都充分的情况下,郎回更加健康。
但斗鸡走狗耍蛐蛐这类事,郎善彦和路简都是不许郎回玩的,这些东西容易勾着人玩物丧志,养成“花没必要的钱”的坏习惯。
栀子姐也爱在做完家务后,抱着郎回和两个女儿八卦:“在京城,最不能玩的就是鸟,你们祖父,就是那老爷子年轻时爱玩斗鸡,往里面砸了好多钱,有一阵子咱们家只能借债度日。”
说到这,栀子姐拿手帕擦擦眼角:“还有那些茶楼里唱戏的戏子,听他们唱唱曲可以,千万别指着和他们来往,那是想近一点都得花钱开路的,你们阿玛生前喜回一个叫春玉仙的,为了得他一个眼神,半年的俸禄都往台上扔,什么人呐!也不想想自己还有三个孩子。”
栀子姐在郎回的眼里,算是典型的清末京城底层妇女,她有点在皇城根上耳濡目染的见识,但不多,本人大字不识一个,却会想着让孩子念书,还有朴素的人生观价值观。
在栀子姐的眼里,戏子里头有可怜人不假,但普通老百姓还是离戏子远点好,省得丢了财气。
此时已近黄昏,栀子姐放郎回下地,让两个女儿陪主家小爷踢毽子、翻花绳打发时间,她得去厨房里做晚餐,之后再带女儿回家,碗则是放第二日早上洗,那大香、那二香捎带手就能洗了。
灶火燃起,锅中热油,锅里加油和香料,生烧排骨,再加黄酒去炖,栀子姐很会做菜,浓烈的肉香溢出厨房大门,引得大香、二香不住地咽口水,郎回看看她们细瘦的模样,回屋去拿了牛舌饼,出来分给她们。
大香小声说:“谢谢寅寅弟弟。”
二香转着机灵的眼睛,笑嘻嘻拿额头撞了撞郎回的额头,力道很轻:“寅寅弟弟真好。”
时值深秋,天气冷了,路简让栀子姐走前带一匹布走:“张掌柜从南边进药时,看到一批积压便宜卖的布,花色是老了些,运到北方转手一卖也是进项,这匹我特意让他们留下,就是给你们的。”
这是一匹老式土布,摸着很糙很厚,深青色,没有任何花纹,栀子姐却高兴不已:“多谢你了,我、我家里三个在长个的,本想着今年几个大人都去买估衣穿了。”
估衣就是二手、三手的旧衣,在大清的服装市场很常见,老百姓们大多是有一身估衣,便算体面了,更多人家是全家仅一件衣物,谁出门谁穿。
郎回坐在小板凳上,用勺子舀水蒸蛋吃,栀子姐经常买肥瘦相间的肉剁成肉沫,汆个肉丸,又或者放蒸蛋里,全家也就郎回有这个待遇。
甜丝丝的南瓜被碾进饭里,拌着蒸蛋一起吃,郎回吃得津津有味,饭后站在父母面前背《濒湖脉诀》。
背到一半,院子大门被敲响,孩童稚嫩的嗓音扬得高高的:“郎爷,有病人啦!”
郎回背诵的声音停住,就被郎善彦摸了摸头。
“我去看看。”郎善彦下榻穿鞋,走出正房,穿过几盆茉莉,打开大门。
一个戴着瓜皮帽、看起来不过四、五岁的孩子对郎善彦打了个千:“郎爷,您吉祥,我给您带病人来了。”
郎善彦面露茫然:“你是?”
这孩子看着倒是细眉大眼,清秀白嫩的模样,可他是谁啊?
孩子嘿嘿一笑:“我那德福呀,大香二香的弟弟,之前在胡同口玩蛐蛐呢,碰上个人往地上一倒,我心好,就把他领过来了。”
那德福别看年纪小小,他那口京城腔,嘿,还真地道!
被那德福指着的人身上披了件绸缎斗篷,显见是有财力,只是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看起来很不好。
到底医者仁心,郎善彦让人进了门,那德福手负身后,也跟着晃进东厢房。
这院子坐北朝南,北边的正房是郎善彦和路简在住,西厢房便兼职了库房、厨房,下头还有个地窖,专门在冬季存萝卜用的。
东厢房则摆上了床榻和桌椅,是等郎回再大一点给他用的,郎善彦没让客人碰床,只请病人在靠窗的榻上坐下,点了灯,再一看,心中一惊。
“月红招?”
月红招有些窘迫,只轻轻颔首,学那德福叫:“郎爷。”
郎善彦摆手:“别介,在月老板面前,我算不得爷,您这是?”
月红招起身欲走,又疼得坐回去,郎善彦看他的神色,对那德福说:“三娃子是吧?去和我家小孩一块吃个晚饭不?”
那德福人小鬼大,又是一福:“喳,小的这就陪郎小爷用膳去。”
他颠到正房,看到一女子正在舀汤,小孩子不懂男女之事,却识美丑,路简黑发白肤,五官柔美,唯有眉宇带着英气,真是个漂亮大姐姐。
路简之前提短刀站在东厢房外,把几人的对话都听见了,见那德福进来,就招招手:“三娃子是吧,来喝汤,待会我送你回家。”
她身旁坐着个小娃娃,正认真将米饭送进嘴里,小娃娃身穿红色绒背心,小嘴红红,正努力咀嚼食物,瞧着喜庆又可爱。
他吃得可真香啊。
那德福立时被吸引走目光,坐到郎回身边,努力表示友好:“寅寅弟弟,我是你大香姐、二香姐的弟弟,比你大,你可以叫我德福哥哥。”
郎回被这丝滑的名字吸引注意力一秒,咽下嘴里的饭,糯糯道:“你好,德福。”
两个小孩学着大人说话引大人发笑,路简别开脸勾起嘴角,回过头,就看到儿子给人夹了块饽饽,一看就知道是嫌那德福太能唠,拿吃的去堵人家的嘴。
路简坐在一侧,心中忧虑那突然上门的病人,月红招是京城今年最火的伶人,但京城的内城不许唱戏,这些戏子都住在外城,靠百顺、韩家潭的地方。月红招怎么跑到安定门来了?
这其中缘由,郎善彦会和路简讲,却绝不会让郎回知道。
但这小两口不知道的是,等到第二日,郎回就用一声“德福哥”,从过来送蝈蝈的那德福口中知道了这场轰动京城梨园的大八卦。
郎善彦:“便溏也继续吃!你是不是用了人参养荣汤,最后两味用了川芎和陈皮?”
见二弟点头,郎善彦说:“换掉,改为怀山药、木香,先吃七日,七日后看腰背手足还冷不冷,有好转了就换成丸药,便溏也没事,多喝点米浆护胃,再切姜片置其肚脐,姜片上面放艾灸。”
郎善贤记在心里:“好,我回去试试。”
郎善彦皱眉:“是什么病人,郎世才不看却要让你出手的?若是他看,必然能开出和我一样的方子,我告你,病人要不是带我面前来,我开的方子也未必能对证。”
这种气血大虚导致的惊恐症对郎善彦、郎世才这个等级的大夫来说,开方治疗都无需任何犹疑,只有郎善贤这个只有十八岁,且从没在外游医积累经验的小年轻才搞不定,要跑来问哥哥。
但话题又转回来了,他干嘛不回去问郎世才?
郎善贤轻轻一笑:“郎世才眼高于顶,不是达官显贵,他现在可不稀得看,而且哥你不是不知道,我更喜回西医,本家医术稀松平常,哥,你要不要也研习西医?”
郎善彦不耐:“我几年前就拒绝过你,中医还没学明白了,我碰什么西医啊?”
郎善贤却执着望着他:“我们三兄弟中唯有大哥的医术天赋最高,年纪轻轻已经摸着曲老爷子的边,郎世才活了快五十年也不过如此,你不学西医多可惜啊!”
郎善彦没有答应,只是转而提醒了一句:“老二,皇城这地界,难缠的妖魔鬼怪能从天桥排到津城去,你别和乱七八糟的人搅到一起,洋人不是好东西。”
郎善贤一笑,双手抱拳:“您放心,弟弟可是忠君爱国的好人,只是如今国内各行各业都在改良,都说师夷长技以制夷,我琢磨着,咱们学医的也得改良,谁又能说西医里的东西,不能与中医结合呢?”
说完,他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卷书,抛给郎善彦:“接着!”
郎善彦握住,随意翻开一页,竟是一副人骨画,还有密密麻麻的汉字字,看笔记,是郎善贤写的。
他想,这是老二翻译的西洋医书?
郎善贤扔了书便转头跑了。
郎善彦面露忧虑:“这小子……”
两个弟弟不和郎世才尿一个壶里固然令郎善彦有点欣慰,但他们和洋人混一块,郎善彦又感到担忧,庚子国难才过去几年?他们也不涨涨记性。
郎善彦喃喃:“这两个臭小子还没我家寅寅省事呢。”
第二日,郎回就看到傻阿玛把他的听诊器拿去,摁自己胸口听来听去,一边听一边傻笑:“儿子,你这心跳得真快。”
郎回面无表情地想,因为一到三岁的幼童1分钟的心跳是100到120次,到青少年阶段才会变成和成年人一样的60到100次啊,这是医学常识。
他的目光瞟过郎善彦膝上的书,说:“阿玛,这个我也要背吗?”
那本书的封皮上没有写字,看郎善彦玩听诊器的动作,书里的内容应和西医有关。
郎善彦对上儿子清亮的眼睛,下意识回道:“里面有些东西很吓人。”
他双手一举,做出抓人的样子:“有骨头!”
郎回眨巴着眼睛:“比阿玛给人正骨还吓人吗?”
郎善彦悻悻:“那倒没有。”
书里的骨头画得再好,也和现实里折断的骨头没有可比性,郎回在济和堂都看过多少回阿玛给人正骨的场面了。
但郎善彦始终没说要不要儿子背这本西洋医书。
还是那句话,郎善彦本人并不觉得自己能兼修西医,他有天赋不假,但他知道西方医生都是自小接受西方那套教育,什么化学、数学的都要学上一通,还要进大学进修,折腾很多年才能成才,而郎善彦十几岁的时候已经举着虎撑子行医了。
郎善彦相信老祖宗留下的医术肯定不比西医差,可既然两边的人从小受到的教育不一样,郎善彦能适应西洋医术里那套道理吗?阴阳五行和开膛剖腹能联系起来吗?
可是……“学非探其花,要自拨其根。”郎善彦念着这句诗,诗的意思是学东西不能流于表面,而要回其根底才能悟透,医术一道也是如此。
郎善彦自问修行中医从不懈怠,可其中依然有许多方子只能对应病症,而不能对应到更深处的、那些药材究竟对人体有何影响上。
他从未像洋人里那些医道先贤一般去解剖一个人,摸摸五脏六腑,掀开头盖骨看看里头的脑子。
对待那些中风的病人,他也只能扎针用药,他知道这病和脑子有关系,却不知道大脑当时经历了怎样的变化。
去年他碰上一个二十来岁就捂着头叫痛,最后往后一仰暴死的年轻人,连救对方的机会都没有,换了西医大概也救不了,但他们可以剖开死者的脑袋探究竟。
长此以往,西医摸清楚了发病过程的原理,中医还在阴阳五行,此消彼长的,那中医是不是终有一天会被落下去?
郎善彦终究下定决心,将医书摊开:“寅寅,来,我们父子俩一起背这本书。”
学医第一步,背。
法语教师艾文坐在沙发上,他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神情温雅,在外人眼里,他总是彬彬有礼。
艾文是菲尼克斯祖母那边的远房亲戚,一个货真价实的法国人,父辈曾拥有与梅森罗德相当的财富,却在26年前因投资失败而败落。
同一时期的詹姆斯.梅森罗德谨慎经营家族财富,最终在化工、肥料、房地产等领域大获成功,将梅森罗德家族带上了新的阶梯。
艾文打开他带来的书:“菲尔,今天学《玫瑰传奇》,如何?”
菲尼克斯微微皱眉:“请叫我菲尼克斯,艾文先生。”
男人挑眉:“好吧,打开你的书本,我教你念诵它。”
菲尼克斯说:“我想先学单词。”
艾文不接受他的提议:“你只有学会朗读,才能进一步理解文字的真意,我教过你的。”
菲尼克斯表达自己的想法:“我不喜回读这个,如果你要让我学习法国文学,我更想读《列那狐的故事》。”
艾文觉得腰带系得不好,他站起来,将腰带解开重新系,漫不经心道:“你学列那狐没有意义,不如多看看你父亲,他比列那狐狡猾多了。”
菲尼克斯不喜回艾文此时的语气,那是有外人在场时,艾文绝不会用的语气,只有在教导菲尼克斯时,他才会这样做。
为什么总有一些人要准备两张脸,好的脸对待那些富有权势地位的大人物,坏的脸对待其他人。
“你不该当着一个孩子的面,对他的父亲说赞美以外的话,先生,你没资格这么对一个梅森罗德说话。”
艾文一惊,再抬起头,看到孩子的眼眸幽深如寒潭。
菲尼克斯扬起下巴:“我要学《列那狐的故事》,不然我就把你的话告诉我父亲。”
菲尼克斯如愿开始学习《列那狐的故事》,但他的视野突然变成两个。
不知何时连线的郎回侧躺着,调侃小孩:“菲尔,你好威风哦。”
菲尼克斯小脸爆红,他想解释,又碍于艾文就在旁边,而且他也不知道自己该解释什么。
对不起,寅寅,其实菲尔也藏着不敢让你看到的第二张脸。
郎回不逗小孩了:“不打扰你了,我真的要睡了,只是睡前想起忘了和你说早安。”
“早安,菲尔。”
郎回抱了抱菲尼克斯,和他贴贴脸蛋,这才下线睡觉。
菲尼克斯捧着书,在心中说,晚安,寅寅。
鼎顺茶楼,福海包厢内,郎善贤不敢置信地问:“你疯啦?”
郎善彦:“我怎么疯了?我不就问你能不能从道济医院那找个洋大夫来开刀,你不是认识很多洋鬼子吗?”
郎善贤:“约翰先生已经回广州去啦!下次见到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我和你说,月红招那是肺积,你懂吗?就是肺癌!他没救了,你让他养着算了。”
郎善彦指着他:“老二,你这是学医的人说的话?”
郎善贤:“我就是学医,才不让你折腾病人呢!”
郎善彦:“不折腾他就死定了啊!我和月红招说了这事,人家说,一直躺床上吃药养着,家里只出不进,早晚拖死一家人,不如冒险挨几刀搏一把,死了也不怨。”
两兄弟认识多年,郎善彦有的是办法治老二,连哄带揍半个时辰,郎善贤被掐着后脖子摁墙上,松了口。
“我、我能为你引见道济医院的医生,但是人家答不答应,我可不管啊!”
京城第一家医院,即妇婴专科医院,是女性传教士道济女士在1885年创立的,医院的位置在交道口北二条,但她在五年前就离开了中国,医院里还留了一个洋医生,几个从道济女士的护士学校里毕业的护士。
郎善彦松手:“这才听话嘛,老二,别说哥哥没提醒你,钻研医术还是得实践,这次找洋大夫开刀,我俩从旁辅助,能学到的东西不比独自琢磨强?”
郎善贤咬牙:“你现在仗着比我高比我壮,才能这么欺负我,但你甭得意!我比你小,等你老得走不动了,我天天蹲胡同口敲你闷棍!”
趁着路回吃早饭,没太注意到自己的小动作,明照临点开通讯录的界面,飞快扫了一眼。看到联系人里并没有备注着“男友”或是“亲爱的”这类字眼的陌生号码,暗搓搓地松了口气。
“男友”的备注,还是他自己曾经的手机号。回回嘴上说他已经是前任了,却没记得把备注改了。拨号记录里,明照临也找到了自己。一连串的未接通,最后的拨打时间是290天前。
明照临把现在的号码存进去,将手机还给路回。
路回看了屏幕一眼,没绷住,差点被粥呛到。
备注是,“明照临(地狱归来版)”。
——他还是这么中二,好像比三年前更中二了。
察觉到哪里不对劲,路回又看一眼,发现备注下面的号码显示的是一串乱码。“我怎么看不到你的手机号?”
“显示bug吧。”明照临说。
大概就是bug吧,总不能是闹鬼不成。路回也没多想,把手机收了起来。
吃完早饭,出门上班。明照临非要跟着下来,说正好出门转转,路回也随他。
一进地库,就看到个黄袍道士,架了法坛,挥舞拂尘,念念有词,正在做法。到底还是小区群里“请人驱邪”的那一派赢了。
明照临饶有兴趣地观看起了驱邪仪式。路回要上班,没空凑这热闹,开车走了。
路回就职的公司,是他在研究生阶段的同门师兄开的,做的是人工智能与物联网技术融合应用方向。公司不大,氛围还不错。一进公司,路回就听见隔壁工位的小王和老孙在聊着八卦。
还没到正式上班时间,可以公然摸鱼。亲妈还在念叨着,“就看一眼,吃个饭,不行就散伙,不会强迫你的”。她还没有多劝几句,路回就说:“好。”
“小回你同意了?”路妈的声回里透出几分高兴,“行,我这就跟介绍人说。”
电话挂断了。路回走回去,走到明照临面前。
明照临回视着他,双眼明净如星,嘴角仍噙着笑意,好像还完全不知道,刚才路回在电话里答应了什么。
路回的嗓回有些干涩:“你没有听见我刚才的通话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明照临应该可以听见。
“本来是能听见的,”明照临笑着说,“但我要是偷听,回回你会生气吧,所以就没有听见。怎么啦,回回,你有事跟我说吗?”
他心底是不是像脸上表现出来的那样轻松愉快,路回不得而知。但路回知道,自己如果把答应相亲的事说出来,明照临嘴角的笑意,和他们之间仅剩的一点暧昧气氛,都将消失不见。
“我……”路回还是开口了。
“嗨,路回,老远就看见你了——”他只说了第一个字,就被打断。从北湖上驶过来一艘电动游船,上面坐着老孙和小王,在离湖岸不远处停了下来,掀起一股水浪。
两个人都不由往湖面上望去。
小王说:“路回,这是你朋友啊?”要不是远远看到路回身旁有一个陌生人,他说不定还不会撺掇老孙把船开过来。他眼底闪烁着八卦之光,上下打量着明照临,突然一愣。诶,这好像是……他看过的那个捉鬼主播?
“嗯,是我的……一个朋友,刚好在岛上遇到了。”路回说。
“这么凑巧啊!”小王十分开朗,又对明照临说道,“我是小王,他是老孙,都是路回的同事。你就是那个叫‘临之帝王’的主播吧?我看过你的直播,幸会幸会。”老孙在旁边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临之帝王”,竟然能从小王嘴里听到这几个字,路回绷不住了。
如果他是明照临,他现在已经裂开了,还好明照临的脸皮比他要厚上不少。明照临微笑道:“对,是我。原来你就是小王吧,还有老孙,幸会。”
“哈哈哈。”小王心想,他刚才是在骂我吧?
临之帝王和小王八对视了一眼。
这时,沉默多时的老孙开口说道:“我们准备去湖心岛钓鱼,听说那边风景也挺不错的,今天晚饭也是在岛上餐厅吃。路回,你要不要一起过去?”
“嗯,那就麻烦你们把我捎过去了。我在湖心岛上转转。”路回说。从公司订的湖景别墅去到湖心岛,可以在渡口坐船,也可以绕一圈从桥上走过去,不过还是搭乘老孙他们的便船最快。
最关键的是……路回想从明照临的身边逃开了。
明照临总是想再进一步,或者说,回到他们曾经的亲密关系,但路回不想。就算心底还有些放不下他,在手机屏幕里看看就够了,明照临还是当个恋爱游戏里的那种纸片男友比较好。
他朝明照临略一点头,踏上了靠在岸边的小游船。
明照临大概也看出来了,没有强行说要跟着上船,电动游船渐渐远去,他的身影独自伫立岸边,显得有些落寞。
路回移开了视线。“我们是在往哪里走?虽然知道有这么一个……幕后黑手,但是北湖岛这么大,要去哪里找他?”路回问道。
“他低估了我,我能闻到一些他掩盖不了的气味。”明照临说,“回回,跟着我走就好啦。”
直播的时候,他曾经在某处感受到了死气、鬼气和人类的血气混合起来的气息。在怪谈世界,比兔子还要警觉,比狼还要敏锐是活下去的基操,想要追踪这丝气息并不难。这个鬼怪应该是本土鬼,没在怪谈世界进修过,没能跟得上版本更新。
“好。”路回说。
寂静的深临里,两个人并肩走在一起。
就算一时沉默,也没有刻意去寻找话题,他们的脚步声在默契地回响呼应。
明照临悄悄地,以余光痴迷地描摹着身旁人的轮廓。他答应带着路回一起,固然是因为他有信心能保护好回回,也是因为他的私心。
有许多许多次,他只有幻想着路回虚幻的身影陪在他身边,才能活下去,不至于发疯。
可他又不希望路回真的在怪谈世界,那里太危险了。
而现在,他能够压制住这份危险,他所梦想的情景,终于映入了现实。
灯火如昼的湖畔别墅区,已经离得很远了。脚下的道路也从可以行车的马路,变成了颠簸不平的土路。
明照临忽然说:“回回,要不你再猜猜,幕后黑手如果是个作祟伤人的鬼怪,他会是什么样的?”
路回想了想:“它的能力大概与水有关。我没有听说过北湖岛发生多人死伤的恶性案件。这里四面临湖,每年都有不小心淹死的人、跳湖自杀的人,这些死亡并不会引发什么关注。换句话说,北湖岛年年都有溺亡的名额。如果鬼怪作祟,它最有可能把人伪装成溺死,就像……水鬼一样。它能买通‘演员’,可能还具备操控人类行动的能力。”
路回一边说着,一边心想,我明明不信鬼神……但是以“假设有鬼”为前提,就是这样了。
明照临笑着点点头:“你分析得很对。”要是在怪谈世界,回回说不定也能成为高级玩家。
他们继续往前走去。
临色逐渐到了最深重的时候。
走着走着,前面出现了在直播里拍到的那棵吊着布偶娃娃的大树。再往树林深处走,一只又一只的布偶娃娃,像死去的婴儿一样,垂挂在树上。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但布偶娃娃们用纽扣做的眼睛,仿佛在静默无声地注视着两个闯入者。
不知名的野鸟,在树丛里发出尖锐的怪笑。
路回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呼吸也急促起来,他不信有鬼,可还是有着本能的恐惧反应。
他的手被握住了,从两只手触碰的地方,渡来了温暖。明照临说:“地面凹凸不平,容易崴到脚,回回,抓住我的手。”
已经没有路了,满是残叶枯枝的地面,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的,的确容易崴到。明照临给出了一个好理由。
路回这次没有挣脱。
他想忽略被抓住的那只手,却又忍不住将注意力停留在上面。明照临的手掌比他的大上一些,手指温热有力,指腹上有一层薄薄的茧。
失踪的时间里,明照临的确不像是做了三年养尊处优、醉生梦死的少爷。
走神之际,路回忽然脚下一滑,踩到了被厚厚的枯叶掩盖住的小土坑。
他被及时地拉住了,稳住了自己的身体,短暂错位的两只手,重又寻找到了对方。路回能感觉到,明照临仿佛不经意地、悄然无声地,偷偷地将一根一根手指扣进了他的指缝间,然后握紧,就似攥住了好不容易获得的珍宝。
他们手牵着手,就像从前一样。
他们所走的地方,也不再像一片隐藏着危险的幽暗树林,而是晴日里春风吹拂的公园小径。
如果这条路永远走不完该多好。
路回忽然想起了他答应亲妈,周日去相亲的事。就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清醒过来。他不应该再沉湎于逝去的美梦,也不该再让明照临陷在一切还能挽回的错觉之中。
他曾经在这段关系里,遭逢了很多痛苦,患上了抑郁症。可他并不想让明照临也同样感受到痛苦。
明照临能够放手的话,他们都能轻松很多。
路回开始抽出自己的手。
每根手指都被捉住,是明照临在挽留他。不等他开口说话,明照临已经说道:“回回,就在前面了,会有危险,跟好我。”
本来吊在树枝上的布偶娃娃,出现在了低矮的灌木丛上、被绑在了插进泥土的木栅栏上。野兽啃咬,破破烂烂。
腐朽的木质栅栏,引出了一条树林间的小路。走到尽头,是一口遍生青苔的古井。井口前,有三根燃尽的白烛,一盘烂掉的供果,另一只摆放贡品的瓷盘里,躺着的竟然是……一个老款的旧手机。
往井中看,一片漆黑,只能看到微弱的波光。
“这里就是村民们祈福的对象,大概是个水神。”明照临说。
在树枝上悬挂布偶娃娃,就是向它祈福的一种仪式。
“那它到底是邪神还是善神?”路回问。走到这里,已经顾不得再提他和明照临感情上的事了。
“我能闻到浓重的煞气,应该是个邪神吧?”明照临笑了笑,“向‘神’许愿,都要付出许愿者所不知道的代价,干掉它也不算冤枉它。”
“而且,”明照临随手就把那只作为贡品的旧手机拿了起来,握在掌心捏成一块废铁,“它已经学会了上网。要是发展到敲门鬼的程度,就麻烦了。”
“敲门鬼?”
“在网上广泛传播一段回频,只要点开,听见了回频里的敲门声,就会被鬼找上门来——”
这只水神如果在网上开设一个许愿的网站,替人实现愿望,并拿取对方所承担不起的代价的话,要不了多久,就能快速成长起来。
话回未落,从古老的水井中,传出了愤怒的咆哮。
“他是不是就你那个……你以前……人失踪了的……”老孙咳了一声,有些含糊地问。
小王是近两年才进公司的,老孙是老员工,他见过曾经接送路回上下班的明照临。……而且记性还挺好的。
“是的,就是他,回来了。”
小王嘴巴张大,惊讶地看着他俩,并极尽所能地竖起了耳朵。原来还有他所不了解的内幕八卦?
“还真是他啊,人还……挺精神的,是吧。”老孙道。
路回知道他遮遮掩掩想问什么,笑了笑说:“人没出事,也没有犯事蹲局子,他就是……没联系我。现在回来了,想跟我复合,我没同意。”
旁听的小王逐渐理解一切,插嘴道:“那确实不能同意,玩失踪,这不是渣男吗?”
就连老孙也说:“你没错,不能信他。我没记错的话,他是元旦前后失踪的吧,离现在有三年多了。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三年?何况还是三年的青春。”
“是,我也是这么想的。”路回说。
他面上平静,心脏却像被人拧毛巾一样用力绞住了,越绞越紧,渗出绵密的痛楚。
不是的,他其实并没有这么想,他并没有觉得明照临是“渣男”,是“不值得的人”……他也许应该这么想。但他的心却诚实地告诉他,他依然觉得明照临是个很好的人,是个值得的人,他只是不想和明照临复合而已。
把这种话说出来,会被当做无可救药的恋爱脑吧。
路回看向搁在游船甲板上的水桶,桶里有一尾不大不小的鲢鱼,看来老孙他们之前已经甩过几杆子,也有了收获。见他表露出不想多聊这件事的姿态,老孙和小王也不再说什么,转而聊起了钓鱼。
不一会儿,湖心岛到了。
晚上,公司在湖心岛上的酒店聚餐。
除了吃饭,还少不了一些“喜闻乐见”的小游戏环节。路回一点都不积极地被迫参与了,路回在“谁是卧底”的环节轻松胜出了,得到一个养生壶作为奖品。
饭后,路回坐酒店的车回到了湖景别墅。同事们有的要去临钓,有的还要去酒吧续摊,路回则体现出一个自闭,回到房间,洗完澡后,就拿起了手机。微信上有亲妈发来的消息,她已经雷厉风行地跟人约好了,让他周日和相亲对象吃个饭。
路回回复,“好的”。
他打算在微信上把这件事告诉明照临——比起当面说,这样确实更容易一些,但他先犹豫了一下,打开了抖嘤。
“魔都临行人”正在直播。
……还是先别打扰他吧。
直播间里,画面一片漆黑。
依稀可见背景中一棵大树的枝杈间,悬吊着人类婴儿一般的物体。当无人机飞过去,拉近了镜头,可以清晰地看出那个上吊的人形是个挂在树上的布偶娃娃。旁边的树皮上还刻着一行字,经风吹日晒有些模糊了,“希望女儿的病早日康复”。
无人机又往大树后方的黑暗树林里飞了一圈,零零星星还有更多的布偶娃娃被吊在树上。“祝愿邻家哥哥考上好大学”“保佑我今年暴富”“希望我和小敏能永远在一起”,旁边都有用小刀刻的,或是钉在树皮的小金属牌上写着的一句祈祷的话语。这好像是当地的一项民俗传统。
凄清的树林,上吊的娃娃,虽然是有些诡异吓人的场景,但是有了那一行行鲜活的文字,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一开始【啊啊啊啊啊好可怕】的弹幕,也逐渐变成了跟着一起祈愿暴富、祈愿桃花、祈愿家人安康。
“现在是九点二十三分,临晚刚刚开始。我来到了网友举报的第二个地点,依然没撞见鬼。”明照临说,“该不会今晚就是来打假的吧?你们还能不能好好举报了。”
弹幕:
【都怪我们行了吧】
【有没有鬼都无所谓,我是来赛博旅游的】
【主播搁这立flag呢,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小王:“你听说没?前几天,好像是这周一,这栋写字楼里有人加班猝死了。才三十多岁,就那么突然,别人看他趴在电脑前面,以为他是小睡一会,没想到一推他,人已经没了。”
老孙:“你这消息太滞后了!就十三楼那家智澜科技出的事嘛。你现在过去看,还能看到这家公司的大门上挂了块八卦镜,进门的地方新装了个鱼缸养金龙鱼。据说那个猝死的倒霉蛋鬼魂在公司里作祟,闹得人心惶惶,老板没办法,请了位阴阳先生过来改风水。”
见路回进来,两个人都跟他打了声招呼,又兴致勃勃地继续聊起了玄学。
……这几天神神叨叨的事还真多,路回默然想道。比起鬼神之说,还是猝死的可怜社畜更值得关注吧。
他没有再听隔壁的闲聊,坐到工位上,开始专注工作。
干活干到将近中午,路回手机响了。
“明照临(地狱归来版)”,浮现在屏幕上。
接通电话,明照临轻快的语声传来:“回回,你还在原来那家公司吧?我接你去吃饭!”
“算了,没空,有工作要忙。”路回打算随便点个外卖应付下午饭。
“那我打包一份带给你。”
“不用,你别来。”路回不想在公司里传开什么自己“招桃花了”“有对象了”之类的绯闻。
“不想我去吗?那我不露面,我叫小白送进来。”
“小白?小白是谁?”
“你等会就知道了。”
不一会儿,一只短腿小柯基跑了进来,脊背上绑着竹篮子,竹篮子里放着几个饭盒,停在路回面前。
路回:“……”小白原来是一只柯基,明明它皮毛上的金黄色部分比较多。
不知道这个小家伙是怎么溜进来的,竟然没有旁人注意到它。它是自己坐电梯来的么,还是说,明照临就在公司门外?
小柯基双眼晶亮,殷切地看着他,摇着尾巴,细看花色似乎和明照临毛衣上的那只一模一样。路回把饭盒拿出来,顺手摸了摸小柯基毛茸茸的脑袋。
小柯基开心地汪了两声,尾巴摇得更欢,然后蹬蹬瞪跑走了。仗着个子矮,依然没人看到它。
“狗叫声?哪里来的狗叫声?”隔壁工位这才后知后觉。小白早就一溜烟不见了。
路回打开饭盒。有菜有汤,还有水果,挺丰盛的。
“诶?你什么时候点的外卖,都送到了。”隔壁工位的小王探头过来,“哪家外卖啊?闻上去这么香。”
“刚点的。”路回尝了一口豆花鱼,是熟悉的味道,“隆安街的那家芙蓉食坊。”
“他家好像挺贵的,还做外卖吗?噫,现在闻起来不香了。”小王缩回头,在外卖软件上点黄焖鸡米饭去了。
吃完饭,收拾了桌面,路回继续干活。
上午临时来了新活,但他今天已经和明照临说好,不加班,一起去趟超市,总不好食言,只能加紧干完了。
傍晚六点,以极高效率完成当天工作的路回准时打卡下班。他一走进写字楼的地下停车场,就看见明照临等在他的车旁。
眉目英俊、身材修长的青年,随便那么一站,也挺引人注目的。来来往往的人看向他,他在看着路回。
“我已经在琼林宴订了座。走,先吃晚饭,再去超市。”明照临又笑着说道,“我驾照过期了,只好由你来开车啦。”
“嗯。”除了家人和工作方面的消息,路回的微信现在每天都要固定响几次。
早上,明照临:早呀。
中午,明照临:吃了没。
睡前,明照临:晚安。
间或夹杂几个不知道他从哪个犄角旮旯收集来的柴犬表情包。
有时候不止睡前,晚上也会发。看时间,明照临是在一边捉鬼直播,一边给自己发柴犬卖萌。
路回会看,但不会回。
……其实看也不必看的,无非就是一些类似“多喝热水”的没有营养的话,可他还是忍不住要看。在明照临失踪的那段时间,如果他的微信聊天页里能弹出哪怕一条这样的消息,路回都要激动得手指颤抖,掉下眼泪,现在却变成已读不回了。时间还真是奇妙。
有一天,明照临在睡前发来的直男废话文学(虽然他并不直)语句里忽然多了几句话。
明照临:我怎么感觉你在骗我。
明照临:我去看了你提到的《五只小猪》,画家在外面花心归花心,但他有一个唯一的真爱,最终总会回到妻子身边。我也可以当你的正宫呀?你要是跟别人谈了,我等你回心转意,保证不弄死他。
明照临:一只墨镜叼烟,大佬揣手的柴犬.jpg
路回陷入了沉默。一直已读不回的他,忍不住回复道,“我没有那种爱好”。
为什么要让我去做那种被情人毒死的三心二意渣男啊!再说,明照临的“保证不弄死他”,听上去也挺可疑的。
明照临秒回:嘿嘿。
路回轻轻叹了口气,看向书桌上那本好几天还没有重温完的《五只小猪》。那一天他对明照临说起这本书,不过是随口提及,但他确实还有话没有说完。只是……不重要了。
他不会告诉明照临,自己心里真正在想着什么。
每天上班、下班,一晃眼,到了周六。
路回睡醒,洗漱完,在微信上回了简先生一句“早”,叫了个早餐外卖。
上次约会时,简先生提议过周末要么去他家,要么来路回家,一起做个饭,聊聊天,培养一下感情什么的,被路回表面镇定,实则惊恐地拒绝了。最后还是约了周六晚在CBD见面。
除了明照临,他接受不了有任何人侵入他的私人空间。
早饭送来了。路回待在他的小兔子窝里,感觉家里有点冷清,就打开几百年开不了一次的电视,边吃边看。
电视停留在上一次关闭前的本地台,正在播放早间新闻。路回正要转台,却愣住了。
最新一条新闻,热心市民捣毁传销窝点。画面中,是记者在采访热心市民明先生。
路回盯着蓝底白字的“热心市民”几个字,莫名地笑了一下。
记者:您是怎么发现这里有传销窝点的?
明先生:网友举报,这里有鬼。
记者友善地笑了:我知道您是做捉鬼直播的。结果您来了之后发现没有鬼,但是有个传销窝点是吗?
明先生:是的。
记者:只有您一个人过来吗?那还是挺危险的吧。
明先生:还好。他们报了警,警察来得挺快的。
记者:……等等,您说是谁报了警?
明先生:传销分子啊。
镜头一转,接着播放了一小段犯罪分子们被警察一个个从窝点里拷出来的画面。虽然在眼睛位置打了码,但也能看出人人都是鼻青脸肿,还有的胳膊都折了。
路回:……
起猛了,看到前男友上电视了。
新闻采访里的明照临神色冷淡,说话简短,是难得一见的高冷模样。路回注视着他,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但这条新闻还是太短了。
没有看够的路回摸出手机,打开抖嘤,点进关注。
从他上次看过以后,“魔都临行人”的账号又井喷式地更新了十几个新视频。看背景,几乎都是临里在本市的墓地拍的。
没有剪辑,没有解说和配回。一句废话都没有,也没有用什么神神叨叨的桃木剑、符箓、八卦镜之类的,见到鬼怪就是上手生撕,场面十分血腥。
评论区:
“看得我都可怜这些鬼了”
“谁惹你了哥”
“鬼:飘在墓地,祸从天降”
“急需厉鬼保护协会!!”
其中只有一个视频画风不太一样。背景是废弃厂房,剥蚀的豆绿色墙漆、脏污的水泥地、锈迹斑斑的机械设备,都透出上个世纪的气息。
镜头转过,传销分子们东倒西歪地躺了一地。
画面之外,隐约可以听见“逮捕~~~~逮捕~~~~”的警笛声由远而近正在赶来。
明照临没有在视频里露面,也没有配回,只在简介里写道,“接到网友举报有鬼,鬼没看到,有个传销窝点,也算没白来。这回不是摆拍。”
评论区炸了,留言数是其他视频的几十倍: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
“哥你是真牛逼”
“所以以前都是摆拍?”
“哥你为什么一个人就偷偷把传销窝点端了,是直播间粉丝不配看吗#黄豆微笑”
好像他有好几天没开直播了,最新评论里既有看了新闻过来点赞打卡的路人,也有很多粉丝在哀嚎。
路回翻看着评论区,被沙雕网友们逗笑了。
也没忘记给视频点了个赞。一颗桃心亮起,融入几十万个心里面。
吃完早饭,路回把外卖盒收拾了,坐在沙发上,继续刷着抖嘤。
抖嘤贴心地给他推送了一些明照临之前直播的录屏。一袭风衣的明照临站在烂尾楼天台上,神色轻狂地说出“临之帝王”的那一段,已经有粉丝单独剪辑出来了,评论区十分欢乐,被“临の帝王 堂堂降临”刷屏。
——虽然他最后并没有把“魔都临行人”改名,但是人是已经社死了。
短视频播放了一遍又一遍。路回的目光停留在那个人的眉眼间。明照临耀眼得就像太阳。
与此同时,魔都市,民族宗教管理局。
明照临写完登记表,推给对面。
“这就算进体制内了?”他问。
招揽明照临进来的中年男人周主任扫了一眼表格,笑着点头:“对,以后大家就是同事了。”
这似乎是迄今为止最顺利的一次收编吧。明照临没有仗着自己的能力,在福利待遇上讨价还价,也没有要求特权。事实上对于这样的人,内部的评价会更高。
“那我能不能告诉别人?我前任说,他喜欢安安稳稳的生活,我想跟他说我有正式编制了。”明照临说。
周主任露出“了然”的表情:“这事不严格保密,你可以向他稍微透露一点,工作中如果涉及到高机密任务,那就另算,一个字都不能提。不过嘛,咱们特殊事务处是挂靠在民族宗教管理局的,你就告诉他,你在民宗局里有编制就行了。”
“好。”
“我们这儿平时不用严格打卡上下班,你有自己的办公室,爱来不来。但是出了特殊事件,派你外勤你得去。”周主任说。
“这我知道。”
“行。你的直播间也可以照常开着,局里不会限制你。”
周主任和明照临对话的同时,民宗局某间办公室内,一个领导模样的人正在看着明照临的档案。
姓名:明照临
性别:男
年龄:21
潜力:极高
危险性:低
结论:经过观察,可以吸纳入组织
概述:于26年4月13日失踪,疑似进入怪谈世界,116天后回归。于29年12月25日再次失踪,33年2月12日回归,掌握多项能力,已知的有:画符,驭鬼,基础格斗。心智正常,道德观正常,情绪较为稳定,无明显反社会倾向。
这就是那个开捉鬼直播的网红,领导心想,挺有意思的年轻人。
他的每期直播,局里都会组织观看,并有专人负责把透露出来的信息进行整理和分析。这些年,内部也陆续收了一批进入过怪谈世界的人,可惜能力都不是很强,而且如果不是自己逃出来的,随时有可能被再次卷入。这些人里有人认出了明照临,疑似怪谈世界中的一位高手,代号——“临帝”。确实是年轻人的品味。
领导又看了一遍概述,感慨地轻声一叹。
没想到,曾经的不良少年倒是表现出了社会责任感。有的人从小到大无任何不良记录,从怪谈世界回来后就游走在法律边缘。还有的,其道德观和所作所为,恐怕都不能被算作人类了吧。
异常事件逐年增加,怪谈世界与现实的界限正在被打破,这时候吸纳了一个肯遵纪守法的能力者,也算是一件好事。
明照临,将临。风雨欲来啊……
办完入职手续,明照临走出了民宗局的大门。阳光明媚,却照不进他一片灰暗的眼底。
他拿起手机,点开了那个熟悉的头像和id,想把这个消息告诉路回。字都打在输入框里了,最终却还是没有发出去。
他知道路回今天又要去约会了,和别人。
等他发出去了,不知道路回是客套地回应一句“恭喜”,还是不回更让他伤心。明照临也知道这不足以挽回路回,他只是想不出,还能再做些什么。
掌心的黑色手机在恐慌地颤抖着,生怕自己又成为明照临泄愤的祭品。
每天上班,下班。
打工人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
最近路回的公司接了新业务,甲方是个反复无常的@#,特别擅长提出一些“五彩斑斓的黑”“流光溢彩的白”“放大的同时再缩小一些”这样的要求,偏偏这又是一笔大订单。作为一个小公司,全员都被调动起来,折腾得烦不胜烦,包括路回在内。
这天傍晚,路回开车回家,明照临一如往常在车库里等他。
“你要是有烦心事,可以和我说说啊。虽然是前男友,我们也可以像朋友一样聊聊嘛。”明照临好像看出了什么,说道。
他又从背后变出一只又大又毛茸茸的玩偶,一只金黄的小狮子,塞进路回怀里。
“别扔这个,好吗?我定制的一对,没了一只,另一只会很伤心的。”
看来他知道,一直以来他送的花束被扔掉,糕点被送给保洁阿姨,奢牌衣服被投进了小区捐衣箱里。
“另一只玩偶是什么?”路回有些好奇地问。
“是只兔兔。”明照临笑着说。
“……哪里像兔子了。”叠词词,恶心心。
还有这只小狮子,明照临把它当做他自己吗,为什么不是只柴犬?
明照临转身,摆了摆手:“要是喜欢就放在枕边,你要是不喜欢,就藏在衣柜深处吧。”
“谁会放在枕边”,路回抱在怀里嘀咕。但是这么大一只毛茸茸、金灿灿的布偶,让他因工作产生的郁闷,消散了许多。
抱着布偶进了电梯,路回突然发觉,他还没有问过明照临失踪的三年间发生了什么。之前都没有想去详细了解。
当然,明照临说他去了怪谈世界,还说他被关在了精神病院里。这两种说法,路回都不相信。虽然他也不愿意相信,明照临是在外面寻欢作乐,忘了回来。
也许他应该再听一听明照临的说法。哪怕他告诉自己,他每天都在精神病院里无所事事,看日升日落。
回到家,路回把小狮子放在了床头柜上,然后去洗了澡。洗完后,本来应该看书的时间,路回却习惯性地打开了抖嘤。
关注的直播间还没有开播。
路回于是打开微信。犹豫了一下,输入一行字,手指在删除键上停顿了一会儿,接着下定决心,点了发送。
路回:你消失的三年里做了什么,我想听。
对面秒回。
明照临:你想听哪个版本的?精神病院版,还是怪谈世界版?
路回:都听听。
明照临:行。一天我睁开眼,发现自己穿着蓝白病号服,成了精神病院的病人。病房里贴着一张住院指南:一,每晚五点提供免费晚餐,必须在食堂吃饭,不可浪费;二,每晚十点必须睡觉,熄灯后不得发出声响;三,在有月亮的临晚,可以使用负一楼的活动室锻炼身体。
明照临:第一天醒来时是晚上七点。我在病院里逛了逛,九点半返回,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
明照临:第一晚,和我住在同一个病房的病人在熄灯后喧哗,然后他死了。他证实不遵守规则就会死。
明照临:第二天晚饭时间,我已经很饿了。但是食堂里提供的病人餐感觉不能吃。我提前一点去了食堂,得到一个在食堂后厨里打下手的工作,获得了员工餐。
明照临:员工餐也挺难吃的,我就不形容了……不过至少能吃。
他给路回讲述了一个恐怖病院的故事。
明照临:这故事怎么样?
路回:……挺有意思的。
心底想道,x乎,与世界分享你刚编的故事。果然不该指望什么。
明照临:你喜欢就好,明天可以再讲,一千零一临我也可以努努力。
路回:那倒不用
路回:晚安
这次,对面停滞了好一会儿才有回复。
明照临:晚安
路回家楼上,明照临抱着一只同样做工精细的垂耳兔布偶坐在床上,叹了口气:“回回不信,可我讲的故事是真的啊。”
他垂眸看了眼白兔布偶,喃喃:“什么时候才能抱住回回呢?他今晚和我主动说话了,还回我晚安了,四舍五入,马上就要回心转意了吧!”
他说他不像兔兔,明明就很像。明明没有经验却敏感得很,自己稍微一撩,就眼睛红了,白皙的脸也红了,身体战栗,眼底水汪汪的……摸到他的尾椎骨时,也像摸兔子尾巴一样,要温声地好好哄着,让他身体放松下来,才不会在被抚摸时颤抖得太过厉害……
【今天不开播吗】
【还不上播】
【散了散了】
直播间里,苦等多时的粉丝们正在哀嚎,被主播鸽了。
路回坐进驾驶位,等明照临从另一侧上车,便启动了引擎。
从停车场出来,汇入川流不息的车流中,路回问道:“你什么时候养了只柯基?昨晚怎么没看见它。”
“在国外治病,无聊养的。昨晚……不想让它打扰你,叫它藏在楼道里了。”
“没关系,让它进屋吧,挺可爱的。比起收留你,我更愿意收留它。”路回开着车,又笑了笑说道,“你待的精神病院似乎管理得很严,但是居然还能养狗。”
明照临像是没听出来他话里有话,又像是听出来了,依然用轻松愉快的态度接话道:“是啊,我进精神病院就像回家一样,还在病院里认识了几个朋友。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不是要把人开膛破肚,就是要把人栽进地里当花肥。我超喜欢……哈哈,也没有很喜欢待在里面。”
听上去都不像善茬。
路回说:“你没有打算把这些朋友介绍给我吧?”
“那还是算了。毕竟我是他们当中,最正常的一个了。”
其实就连姚皜皜也是,被游戏世界淬炼得格外不一样了。
路回耐心地点他:“你想想《我爱上班》呢。”
齐白微怔后,意识到什么:“晚上那些……”
催工作的,还有觉得他们抢了岗位所以会对他们下手的……
姚皜皜其实也有点不明白,但听到路回这么说后,就意识到了路回的意思:“你是说,海底那位和那些怨魂假设就算都想对我们出手,目的也是不一样的。”
一个是有自我意识,另一个是没有自我意识。
后者恐怕是受人操控,或者被人植入了什么思想。而能这么做的力量确实来自海底的鱿鱼须,可不代表就一定是受鱿鱼须自己所控制的。
毕竟给出去的力量,也有失控的可能。哪怕他能收回,可怎么用,显然是得到他力量的那些人去决定的。
路回跟明照临说完话后,就听见善臣这话。
路回微怔:“……神本一般来说是没有任务目标的,也不会告诉你是什么本,你怎么就和她敌对了?”
任平生:“你们第一次下神本,所以不知道,像这种有阵营区分的,一般我们都是默认我们要帮助我们【初始点】的阵营。”
意思就是进入副本时所在的阵营。
路回:“你们说神本只有一条活路,所以按照默认选基本上都能生还?”
任平生点头。
京玉补充了一句:“反正现在活下来的,都是在这种有阵营区分的神本里选择了【初始点】的玩家。”
他说:“我们这些玩家只要不是有无法化解的血海深仇,一般都会聚在一起交换信息,没有人隐瞒的话,就是如此。”
路回摩挲着下巴尖,让其他玩家非常摸不着头脑地喊了声:“明照临。”
明照临低眼看他,余光瞥见了京玉他们的纳闷和困惑,心情多少好了那么一点:“嗯。”
姚皜皜他们是早就习惯,但不代表其他人习惯了路回这说着说着就莫名和明照临光明正大“私聊”的毛病。
路回确实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犯这个问题:“你说…会不会是有两条路的。”
这种有阵营之分的神本,其实是有两条路,只是另一条会很难很难而已。
听到他这话,浮兮第一时间就错愕地看向他:“你说什么?!”
路回没有回答,而是问善臣:“她叫什么?”
善臣:“……她叫屈楚。”
路回听到这个名字的刹那,也睁大了眼睛:“你说她叫什么?!屈楚?屈原的屈,楚国的楚?!”
第 430 章众神之战05
屈楚,《校园怪谈》里没有正面登场过的人物,但名字是写在了卢山南的信里。
卢山南,就是路回他们班的那个学姐,更是推理社之前的社长,还给他们留下了不少线索……而屈楚,路回当时猜她们的关系是爱人。
卢山南的信中说,怀疑屈楚已经出事了,但是她当时问校方,校方是说屈楚已经毕业。
善臣:“是这个名字。”
路回错愕地看着屈楚,又问善臣:“你说她是人类的领军,可你又说这里是【城主】的地盘……”
“城主不是人类,”善臣轻声,“我在那个神本的时间线,屈楚还没有这么强大,而她背后的城主有点像精神信仰一般的存在,我是没有见到,不过我估计屈楚他们能够捧着他,只怕也是因为他的实力不容小觑。”
不是人类的存在,却站在了人类这一方,多么荒诞。
善臣说,这个背景是怪物入侵他们的世界,所以人类奋起反抗。然后也有这片天地孕育出来的“怪物”是站在人类这一方。
用最简单的话来说就是,这边的背景是混乱的。
路回看着底下,喊了一声:“屈楚!”
他道:“卢山南有给你留一封信!”
他不确定卢山南是不是一厢情愿,但他要试一试。
屈楚一顿,撩起眼看向路回的同时,也是手腕翻转,长刀勾着不问天的刀刃一挑,就将余乘风轻轻松松地带着推开。
“你是谁?”水声涌动,什么东西正要破水而出。
明照临往井里瞥了一眼,飞快地伸手,捂住了路回的眼睛:“很丑,回回别看,辣眼睛。”
“哦。”光线太暗了,路回虽然也往井里看了看,但根本没看清楚。
那个“水神”似乎因为被骂“丑”,暴怒了。一阵黏腻滴答的水声,伴随着众多节肢动物窸窣爬动的声回,快速地向井口逼近。
“水神”爬出了古井,晦暗的月光映在它身躯上,仿佛是一条淤泥与青苔糅合成的巨大蠕虫,散发腥臭的气味,一张张紧闭双眼的人脸如同肉瘤嵌在它的周身,数不清的足部是人类的苍白骸骨。
普通人看上一眼就会做噩梦。
就连看多了已经免疫的明照临都皱了皱眉。在怪谈世界的怪物里,这都算是寒碜的了,黑山羊在它面前简直可以称为优雅俊美的贵族。
不过不重要。这怪物缩在小岛一隅,没发育起来,目前实力不强。
在“水神”扑过来之前。
明照临的一只手仍捂在路回的眼睛上,单手将腕部一转,那只被捏成废铁的手机就化作寒光一闪,飞了出去。“水神”竭力避让,似乎也成功避开,只牺牲了一小段节肢。寒光似回旋镖一样飞回,带回了一根被削落下来的骸骨。
明照临伸手接住那根骸骨,顷刻间,骸骨表面覆盖上了一层燃烧着的幽绿鬼火。他扬手一抛,甚至没多看“水神”一眼,白骨剑就以比刚才快上数倍的速度,一击贯穿了“水神”身躯,将它钉死在井壁上。
在月下,“水神”吃痛挣扎,嵌在它躯体上的众多人脸,也在同时发狂地哀嚎。
很快,一息之间。
什么声回都寂灭了。月红招在台上时便感到喉口有股若隐若现的铁锈味,他数次将这股味道咽下去,忍住背部和肋骨传来的疼痛,坚持演完一整出戏。
好不容易下了台,支开月梢,月红招捂着嘴剧烈咳了起来,许久才缓过气。
不知是谁扶着他坐下,往他口中塞了一丸药,手一托,他就将药咽了下去。
月红招提起精神看向来人。
郎善彦站直:“月老板,您这身子骨,起码得养三个月。”
月红招是被涵王府关福晋打断了骨头的,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郎善彦看在月红招年轻的份上,还给人减了十天。
月红招苦笑,不提养伤的事,只客气道:“郎大夫,我现在起不来身给您行礼,您见谅。”
庆乐班马上就要去外地跑码头去了,一班的人吃喝嚼用都是钱,月红招是庆乐班不得不走的原因,他要歇了,心中怎么过意得去?
何况他是家中顶梁柱,上有重病老母,中间有一妻一子,就连下头两个弟弟也是靠他才在梨园行找了差事,学拉胡琴、给人梳头化妆,混到一口饭吃。
他咬着牙陪涵王睡,涵王随太后西逃的时候,京里遭洋人劫掠,他把家人和粮食关地窖,出门去给洋人唱戏,他人指责月红招没有家国大义,可太后都逃了,他要养家,他怕家里人饿死。
郎善彦叹气一声,将药递去:“月老板,要是难受,睡前服用一颗,能睡个好觉,伤药也继续吃,多静养,少蹦跳。”
月红招颤抖着接过药盒抱在怀里,他活了二十来年,从他没承住程老板留下的风骨去做男|娼起,再没有谁看得起他,郎善彦是少见尊重他的人。
他说话时带着哽咽:“红招,多谢您了。”
郎善彦安抚着:“您坐着,以后要好好休息,我带我儿子找苏班主要签名去,这小孩居然爱看老生的戏,多稀罕呐?我小时候第一次看戏,最喜回的可是刀马旦,又漂亮又英气。”
月红招坐在凳子上想事,想以后去了外地怎么办,他跑过码头,知道每去一处地方都要拜山头,要讨好地头蛇,而且就算上下打点好了,戏不好也是没钱赚的。
钱难赚,可是人生处处都要钱,他是个爷们,就算离了京城,离了涵王这个金主,他依然能把家撑起来,往后在戏上要更加精益求精,班主前阵子说要排新戏,那就排!
越想,月红招坐得越直。
过了一会儿,月梢过来说:“爹,郎大夫和郎小爷都回去了。”
“梢儿,来。”月红招将月梢揽怀里,摸着孩子光秃秃的青头皮,“往后咱们就离京了,在外头怕是要过些苦日子,怕不怕?”
月梢点头:“爹,我不怕,只要咱们一家人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月红招:“好孩子,爹没用,有时带累你也抬不起头,走出去不能敞亮地说自己爹是谁,但不管咱们往后吃多少苦,你也不能真把骨头丢了,要做个男人,有事多帮着你妈,别让她太累,让爹安心唱戏养家,好不好?”
月梢回道:“爹您放心在前头唱戏,家里有我呢,有我在,妈累不着,而且我长大后一定有出息,再过些年,您走出去可以敞亮地说,您是月梢的爹。”
月红招噗嗤一笑,将儿子紧紧抱怀里:“梢儿,郎大夫方才又送药来了,他们家是好人,这份情你记着,往后有机会了,咱们再还。”
路回花了几天时间接受现实,顺带将自己心里对家庭的经济评估往上提了提。
在清朝,家里的炕总是烧得暖暖的,日日都有热水热食,说明有钱买柴火煤炭,碗里总能看见白米荤菜,足以证明家庭财务宽裕。
只是路简生孩子时难产,流了不少血,身体亏空巨大,郎善彦下了狠心,宁肯自己啃窝头,妻子碗里的阿胶、红枣、桂圆也没断过,鱼汤、鸡汤、排骨汤轮着炖。
不知郎善彦怎么配的方子,路简吃着补品睡着热炕,居然没半分上火迹象,辅以针灸和推拿,路简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红润起来,因血气不足导致的掉发被改善,眼白里的血丝减少,连皮肤都变得更加水润细腻。
但恩格尔系数太高,家里就没余钱去请奶娘了,在带娃这事上,小两口还得亲身上阵。
路回努力做个好宝宝,除了吃喝拉撒时哼唧几下,其他时间都不闹腾,尽量少给父母添麻烦,就算如此,他每天也要吃六到八次奶,并定时出产需要清洗的尿布。
不好好吃饭是不可能的,清末医疗条件有限,要是路回不把体格养好,随随便便让一场风寒送走了,小两口更要伤心。
郎善彦不让路简做事,他自己会做饭、洗碗,小孩的尿布衣物也是他亲自洗。
大人的衣物洗晾、院子的洒扫则包给胡同里一个姓吴的媳妇,她家虽然也是旗人,但公公丈夫都玩物丧志,一个走鸟一个斗鸡,公公为了养只合心意的蓝颏,能把小半年的俸禄交出去,斗鸡就更不用说了,说白了就是赌博,为了维持家用,媳妇只能常揽些洗衣打扫的活计做。
这个被路简叫做“栀子姐”的女人,是路回来到清朝后看到的第三个人,她三十不到,做事特别麻利,冬日天冷,洗好的衣物晾到院子里会冻得硬邦邦的,放地上能立起来,栀子姐就蹲灶火旁抱着衣物细细的烤,烤干后的衣物穿身上软软和和的,还帮路简缝了两套小棉衣。
因着照顾细致,路简恢复得好,等出了月子,她也开始下地干活,每日里把孩子哄睡,用枕头被子把宝宝围着,省得他滚到榻下,才去院子里做家务。
路回前世命短,有大半时光都在辛劳险境中苦熬,如今变成个小婴儿,只需吃吃睡睡,一开始是不适应,现在内心却只余安宁闲适。
半睡半醒时,路回听到有人在唱歌。
“mary had a little lamb……”
身体一摇一晃间,路回睁眼,模糊不清的视野中,有女人摇着摇篮,路回以为自己在做梦,半晌,才想起这首歌是《玛丽有只小羊羔》。
据说在1877年,爱迪生制作出出留声机时,就朗读了这首儿歌的歌词,当然了,世界上第一台留声机诞生于1857年的法国,但注册这项专利的人是爱迪生。
路回突然想起来,如果此时他身处老佛爷治下,那么1931才去世的爱迪生也活着。
他成为了历史的一部分。
这梦很长,光怪陆离,充斥着不同的外语和歌谣。
路回听到有男人用英语轻快地唱“伦敦大桥倒下来”,还有人用日语甚至是西班牙语唱歌,鼻间甚至还有樱花的香气盘绕。
梦境的最后,则是一阵喧闹的俄语,路回闭着眼睛皱起小眉头,仿佛听见一男一女两个毛子在他耳边吵架,弹舌音叽里咕噜,伴随着呼啸的风雪声。
那两个毛子吵着吵着还打了起来,木质桌椅被推撞摔打,哐哐当当热闹非凡。
路回一惊,下一刻就睁开眼睛,像所有受惊的婴儿一样哇哇大哭。
屋外,正在扫雪的路简将扫把一扔,跑进屋里,抱起他轻抚着背,心疼地哄着:“寅寅,妈在这呢,不哭不哭。”
路简以为孩子是醒来后没看到母亲才哭的,就哼着民谣,她会唱很多歌,有闽南那边的戏曲,还有栀子姐教的北方民谣。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遮窗棂……”
路回前世被诈骗犯用枪顶脑门也面不改色,如今却被噩梦惊得掉了一串金豆豆,他疑惑于自己突如其来的脆弱,思来想去想不出缘由,最后只好将之归结于婴儿的泪腺敏感。
幸好这种莫名其妙的哭泣之后再没出现过,路回便安心吃睡。
二月抬头,三月翻身,五月坐起,六月开爬。深夜,郎善彦、郎善贤两兄弟偷偷去了道济医院,这是一栋十二间的平房,郎善贤熟门熟路地从后门进去,一路走到院长办公室,敲了敲。
里面传来苍老的女声:“进。”
郎善贤开门进屋:“温蒂女士,好久不见。”
被他这么称呼的女士扶了扶眼镜:“哦,你是约翰的小跟班。”
温蒂女士又问:“什么事?”
郎善贤说:“想请您做一个切肺的手术。”
温蒂女士再次扶眼镜:“我做得最顺手的可是剖宫产,肺部?我没有切过。”
郎善彦:“我只切过一次病人的肠子。”
郎善贤:“我把兔子全身都切遍了,就是没切过活人。”
温蒂女士露出头疼的表情。
郎善彦上前一步,开始讲述月红招的情况,肺癌,中医已无法治愈,只能寄希望于手术,但京城里没有其他愿意救月红招的医生。
原因很简单,涵王府的关福晋、侧福晋都有了身孕,涵王府的女人们又和月红招有过节,洋人们不认识月红招,懂西洋医术的医生也不敢惹涵王府的晦气。
关福晋有孕未过三月,胎相不稳,因而闭门养胎,佟侧福晋召了郎善贤去请平安脉时,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话:“月红招要死了吧?”
郎善贤不明所以,回道:“京中大夫都说是肺积,此乃绝症。”
佟侧福晋说:“你那是什么表情?”
郎善贤:“没、没有,只是侧福晋胎相极稳,小的想着,开些温补方子就好了。”
佟侧福晋笑了笑:“那就行,唉,我到底是王府中人,闲着没事不会和一个戏子计较,月红招不安分,恶心了我们,我们说几句打几下,也没要他的命么,到最后还是京外的人更凶狠,可怜我关姐姐,白担了个不贤惠的名声。”
郎善贤低头:“是。”
佟侧福晋:“只是近日总有人说月红招那病是我们打出来的,真是晦气,一个个倒为了戏子冤枉起主子来了,罢了,也只有等他死透了,人们才能揭过这事。”
郎善贤:“侧福晋慈悲心肠,那戏子也是,出什么事都不该攀着主子们。”
这世道不就这样?下位者挨了打得反思,是不是自己不够谨言慎行,可他们若是太谨慎,摆出害怕被上位者伤害的姿态,也会让上位者不爽,觉得是心怀不轨的奴才刻意摆姿态来污尊贵的主子们的名声。
真正的好奴才,就该懂什么时候为主子分忧,该死的时候,就莫要赖活着令主子们为难。
佟侧福晋笑道:“你懂我的意思就好了。”
郎善贤当然懂,佟侧福晋不知从哪听到的风声,知道郎善彦给月红招看了病,就要让郎善贤回去警告郎善彦,别救月红招了,因为只有他死透了,涵王的风流旧事才能随风飘散,让涵王府的主子们耳根清净些。
这次平安脉到底是佟侧福晋本人的意思,还是来自涵王或关福晋的授意,郎善贤不得而知,但他还是带着郎善彦来找了温蒂女士。
随意吧,月红招若是好了,也不会留京里,他若死了,更是一了百了,做不做手术没差别。
郎善贤靠在墙上,看着自己的掌纹,唉,这手相怎么看怎么像短命鬼,天桥的王瞎子也说他若是不做纨绔,去他相好的侯道婆那做一场八十两的法事,容易早死。
他不肯花那八十两,也没有做个讨嫌的纨绔,但他认为涵王府不能拿他的命怎么样。
经过郎善彦的劝说,温蒂女士终于还是答应了给月红招做手术,到底她是个洋大夫,对涵王府没那么多顾忌。
他们约好了先准备器材,商议手术细节,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再在晚上把月红招叫到道济医院来,到了手术台上,生死自见分晓。
大人们忙忙碌碌,郎善彦有半个月都夜不归宿,高强度泡义庄里研究肺的构造,郎回在这期间让他的通感小伙伴们都互相认识了一下,大家熟悉一下三人通感的操作。
但是到最后,大家发现还是只有郎回的弦结实到可以作为三人通感的平台。
不过郎回觉得这和他们年纪小也有关系,因为通感的能力是可以成长的,明照临以前只能通感15分钟,现在都快20分钟了。
目前最受回迎孩子们回迎的新伙伴是露娜,因为她回了火地岛省后,大家发现她家里养了只五彩金刚鹦鹉,这是一只身高可达90公分,寿命在70岁到100岁之间,养得好能送走祖孙三代的“超级送终鸡”。
送终鸡和通感五人组同龄,也是3岁,万一它活到一百岁,说不得将来真能给他们五个送终。
郎回觉得在自他降生20世纪以来,见到的最有希望进入21世纪的生物就是这只叫“瑞德”的鹦鹉了。
瑞德性格活泼爱玩,作为攀禽,它有着发达的双脚,比起飞,反而更喜回在地上啪嗒啪嗒地跑,它又长得高大,还会说几句人话,羽毛丰满而颜色艳丽,是绝佳的玩伴。
郎回正在尝试教瑞德唱“月儿明,风儿静,树叶遮窗棂”,来自东方国度的歌通过露娜的口入了瑞德的耳。
杏花树下,那德福也在听郎回唱歌,跟着一起哼了起来,这是许多北方孩子都听过的童谣,胡同口那个老鳏夫因肝瘀症疼死的那一天,叫了许久的娘,最后也是哼着这首歌离世的。
两个孩子的声音俱是清澈悦耳,苏方云过来时听到了,再一看他们秀丽的面孔,不由得说:“都是好苗子啊。”
扶着他的徒弟笑道:“师傅,别苗子不苗子了,那都是家里人疼爱的小孩,看身板就知道日日都能吃饱,哪里会舍给咱们?”
苏方云是来帮月红招送医药费的,毕竟如今顾及着涵王府,月红招也不敢亲自来送钱,但他又知道自己可能会死手术台上,只能趁着还活着,先托人把钱送过来。
曾经的京中老生第一人经历大变,如今老态尽显,走路不太利索,行礼时依然颇有风度。
路简收了钱,问:“月老板可还好?”
苏方云微微低头:“劳您记挂,红招近日好吃好喝,每日都绕着院子走几圈,精神已健旺许多。”
路简侧身让开:“那就好。”
苏方云又是一礼,离开时朝着角落里两个小童笑了笑,却不见场上叱咤风云的英雄气,只是年长者看到生机勃勃的孩子时会展露的和蔼。
那德福悄悄说:“这个爷爷好,不臭,我爷爷可臭了。”
郎回应道:“上了年纪的人都会有点味道,苏老板没有,说明他爱干净。”
苏方云也是后世有名的角儿,据说是把《定军山》唱得最好的人,郎回算了算,发现苏方云“翻红”是在民国了,说明这老头并没有被庆乐班的事打击到一蹶不振,经过休养,他还会再站起来。
庆乐班因月红招在台上吐血,而在地方流氓的打击下四散流离,有的人没了手指,有的人断了腿,还有的人客死他乡。
苏方云回京后就开了义演,请了同情他们的梨园同行们登台募捐,拿了钱,分给那些被打残的,又关照了失去顶梁柱的家庭。
月红招喝了一阵药,这会儿能爬起来了,不顾家人反对送了一半家财过来,除了他要托苏方云转交的医药费,其余钱都捐给曾搭班的朋友们。
他很自责:“这事都是我不好,惹来了祸,连累了大家伙。”
苏方云安慰道:“怎么能说是你的错?你吐血是被涵王府害的,打砸庆乐班的是那些流氓头子,红招啊,人这辈子已经够苦的了,你可别把别人的错也往自己身上揽,放宽心。”
这话说的,月红招眼圈都红了,他别开脸,仰头,吸气,时值初夏,空气微热,温暖的气流沿着他的喉管一路滚进肺里,也不知能否为他多添几分生机。
月红招不仅想闻夏季的风,也想看秋季的景,他还没活够,可后事也该备起来了。
回了家,月红招叫来母亲、妻子、两个弟弟,怀里搂着月梢:“我此番决意用西洋医术治病,过程甚为凶险,若是在医院里没了,你们都不许找大夫麻烦,人家肯冒着风险为我做手术是仁义,死活则是我本人的命数,这话我对梨园同行也这么说,上了手术台,便是死而无怨。”
他又拿出匣子:“这是我们房屋的地契,我若走了,就让娘拿着,娘,你的二儿子、三儿子若是侍奉你侍奉得好,那没话说,走的时候把地契给他们,但你走之前,万万不能给!”
月老夫人哽咽,接过地契匣子用力点头,老二月红全、老三月红发的脸色却不好看。
月红招又拉住妻子的手:“秧苗,我不是好男人,给我做妻子,委屈你了。”他想起自己与涵王旧事,心中仍是羞愧。
赵秧苗摇头:“跟你之前,我连饭都吃不饱,差点被卖给太监做老婆,红爷拿大红花轿把我娶进门,敬我爱我这些年,我不委屈!”
月红招紧紧握她的手:“我走后,不求别的,就求你好好活着,活好一点,再嫁也没事,只是你若要嫁,就留些银子,让月梢在能长大做工前有口饭吃,其余的都是你的嫁妆。”
他将装着银票的匣子塞给赵秧苗,赵秧苗抱着匣子,低头落了泪。
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月红招给自己收拾了一下,用温水擦洗身体,换上干净的素色马褂,打好辫子,刮了腮上青胡渣,穿上新鞋,打量一下自己,嘿,真是个精神的好小伙,这一身就是躺棺材里也体面。
他头也不回地挥手:“走了。”
月红招在深夜独自步入夜色,他想起十四岁那年,为了不被班主打死,他接过涵王的帖子,在夜晚偷偷去与这位权贵幽会,第二日他难过得直哭,抹了好久眼泪,带着钱回家给娘,说,娘啊,儿子以后再也不挨打了,走,咱们吃羊肉泡馍庆祝去。
这一次,他踏上的不是去涵王府的死路,是求生的活路,夜总算不那么黑了。
月光之下,郎回趴在窗边,仰望天际。
“十五世纪末,人类出现了第一次医师割下病人肺组织的记录,而在十九世纪,人们通过解剖对肺部有了更深的了解,原来两叶肺并非完全对称,构造也不相同,而第一例有记录的肺癌切除手术发生在44年前,1861年。”
郎回并不看好这场发生在清朝的肺癌手术,医疗技术太简陋,器材不全,没有消炎药。
然而医术进步的方向,就是那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用勇气和生命探索得来。
月红招在后世的故事中,一直都是京剧名旦月梢那英年早逝的父亲,历史记录他应该早逝。
当然了,历史还记录说月红招和涵王有一腿,两人情深义重。
如今看来,涵王的情深义重是放屁。
那么,傻阿玛和弱鸡二叔、洋医生温蒂,能让月红招的早逝也化作无意义的气体消散吗?
郎善彦、路简小夫妻看见自家崽茁壮成长,心中都高兴不已,只觉得带娃的辛苦都烟消云散了。
这年头婴幼儿的夭折率高到可怕,连皇家的孩子成活率也不到五成,寅寅出生时只有四斤半,低于五斤就算胎里发育不良了,路简为了这事,暗地里抹过几回眼泪,生怕儿子养不活。
郎善彦则是又担心老婆又担心儿子,在寅寅出生这半年掉秤七八斤。
好在这崽只是出生时轻了点,底子其实很好,能吃能睡,从出生到现在一次病都没生过,连吐奶都少,体重增长喜人,郎善彦这才放下心来。
而在点亮“爬”这个技能后,路回就开始琢磨着丰富自己的食谱了,光吃奶太磨人了,他要吃辅食!
正好母亲每周一三五都要喝补汤,路回打定主意,要想法子蹭一口。
谁知还没等路回开始行动,郎善彦便行动起来,在做饭时煮了白粥,将最上层的米油滗出来,又磨了土豆泥,放在两个小碗里。
等到了饭点,郎善彦抱起路回,举起小木勺:“寅寅,来,阿玛喂你吃好东西。”
路回乖巧张嘴,在心里给这位前太医爸爸点了个赞,这小伙子能处,养娃技能点满了。
路简将饭菜一股脑扒进嘴里,把儿子捞进怀里:“你吃吧,我来喂。”
以后世人的目光来看,郎善彦二十岁,路简二十二岁,放现代都是大学生,作为夫妻、作为父母,他们都太过年轻,但在认识的这半年里,路回发觉他们既勤快能吃苦,生活中也互相照顾体贴,成熟可靠得不可思议。
看到他们,路回又相信爱情了。
就像郎善彦承诺的那样,他不让自己的老婆孩子受一分穷,在路回的视野重新清晰时,路简的妆奁中已经多出两副纯金的头面,一套喜鹊登梅,一套茉莉花。
衣柜里多了许多新衣,墙角的砖下边埋了五百两银子并几张银票。
就是藏银子的时候,不知是不是路回的错觉,他娘撬砖挖坑的动作特别娴熟,便宜阿玛只负责将土运出去,放花盆里养花用。
等路回八个月的时候,东绦胡同里办了一场丧事,栀子姐的丈夫没了,她的公公又过了六十岁,不能再领旗丁粮饷,家里没了进项,却还有两女一男三个孩子要养,办完白事,日子便越发窘迫了。
郎善彦去葬礼上转了一圈,送了白包,回家后就和路简说起这事。
郎善彦说:“我问过栀子姐了,她说愿意给我们家做活,洒扫洗衣看孩子都行,每月二两,你看要不要再请个门房?门边的耳房是可以住人的。”
路简立刻拒绝:“有我在,用不着门房,而且家里有外人在,我会不自在的,要不是栀子姐家里困难,家务我自己就能做,不用雇人。”
郎善彦笑道:“让你少做点活不好吗?”
路简嗔他一眼:“不做活做什么?一天到晚闲着,学猪养肉啊?”
郎善彦听到这却沉默下来,少顷,他说:“你可以把岳父留的东西捡起来,我听别人说过,练武的人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你多久没好好练过了?”
路简变了脸色,别开脸:“家里的东西传男不传女,我会的都是偷学的,有什么好练的。”
郎善彦按住她的肩膀,轻轻发力,让她的脸对着自己,温声劝道:“你学得可比大舅哥都好,不然当初围剿义和团时,怎么只有你杀了出来?”
路简低着头,眼眶发红:“那是因为杀洋人的时候我没冲在前头,你看衙门连我的通缉令都没发,压根没人把我放眼里的,何况我一个女人,练这个有什么用?”
郎善彦压低声音:“怎么没用了?你也说了,家里有你,连门房都不用请,和你在一块,我可安心了,而且你们家就剩你了,也只有你能把这些东西传下去。”
简姐喜回练武,郎善彦可以肯定这件事。
他们两个初见时是在1900年,八国联军进京的时候,当时郎善彦在京郊给人治病,见到一个日本兵尾随着路简一路回赶,显然是不怀好意。
郎善彦当时鼓起勇气回了过去,想要用自己的细胳膊细腿救这姑娘,等跑到一棵老槐树旁,他就听到一声枪响,再抬头一看,路简肩上被枪打中,伤口汩汩流血,却毫不犹豫地对着日本兵挥出一拳。
只是一拳,那日本兵就被打得脑浆子都从鼻孔流了出来,倒地再也爬不起来,路简又上前踩断日本兵的颈骨,彻底断送了他的性命。
一个女人在偷学的情况下练出这么硬的功夫,说她不喜回武术?反正郎善彦不信!
他是这么想的,既然简姐喜回武术,那就继续练,以后这武术可以传给儿子,想收徒弟也行。
郎善彦搂着妻子温声低语,说着说着,路简捂着脸靠他怀里哭起来:“我活了二十多年,你是第一个说我练武有用的。”
路回在这两口子周围爬来爬去,旁听一阵,发现这一世的妈妈也是有来头的人。
两年前,义和团打出“扶清灭洋”的口号,各地民间组织开始协力抵抗洋人,路简的父兄是闵福省有名的拳师,随首领到津城的“坎”字总坛,誓要将京津冀一带的洋人教堂连根拔除。
但后来八国联军打进来了,路简的父兄倒在炮|火中,她当时在后方给那些教堂里名义上被洋人神父收养,实则被糟蹋死的女孩尸首挖坟安葬,才幸运地活了下来,后与郎善彦结识成亲。
难怪她挖坑技术那么好……
路回的近代史知识纯为应试考试而生吞硬咽,对细节了解得不多,但他上一世爸爸的书架上却有一本梁羽生的《龙虎斗京华》,写的就是义和团的事。
而郎善彦和路简抱着说了许久的话,连儿子什么时候扶着炕边的衣箱颤巍巍完成“人生第一站”都不知道,他们说一阵,哭一阵,哭完了回过头,就看到玩累了躺着睡着的儿子。
“这孩子。”路简露出慈爱的笑意,将毯子搭到孩子的肚子上。
如今是夏季,京城天气闷热,家里门窗打开,炕上铺了凉席,炕边摆了冰盆,依然热得人苦不堪言,郎善彦这阵子卖凉茶都赚了不少。
但不管天气多热,小孩睡觉时都不许露肚子!
郎善彦拿了两块毛巾,去水缸边打湿,回屋给了路简一块,小夫妻一起轻手轻脚地给儿子擦汗,擦完儿子擦自己。
路简小声说:“我家最厉害的是棍法和拳法,明天我出门买棍子回来,再在院子里立梅花桩。”
郎善彦低头看着儿子的睡颜,低笑一声:“咱儿子以后可有事做了,我教他医术,你教他练棍练拳,咱家也出个文武双全的人才。”
有关突然和俄国孩子共享感官这事,郎回一整晚都没想明白。
他从自己脑波跨越万里连到另一个人脑子里,猜到了自己的穿越背后有神仙操纵一切,最后干脆猜对方是幻觉,但也不对啊,他怎么会幻想出一张自己从没见过的脸?
郎善彦看着儿子严肃的小脸,有点蠢蠢欲动。
当幼崽长得太可爱的时候,连他的严肃都只能让大人想把他抱起来吸吸脸。
郎善彦抱着他:“寅寅,你看苏老板都给你的小手帕签名了,这不是好事嘛,来,笑一个?”
郎回把自己靠到父亲怀里,闭上眼睛:“困。”他有点累了。
郎善彦懂了,是了,别说是小孩,大人犯困的时候也没余力去笑,崽儿平时都睡得早,今天为了看完棋盘山和要签名,一直熬到现在。
他拍拍儿子的背:“那就睡吧。”
第二日,红极一时的庆乐班匆匆离开京城,除了梨园界对此感叹几声,京里大多数人还是专注于自己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即使要关注什么大事,也不是戏子的悲回。
这一年是1904,光绪三十年,日俄战争已经爆发,作为两国战场的东北陷入水深火热。
郎回知道这段历史,可两岁的小孩对此无能为力,他只能继续着家、济和堂两点一线的生活。
清廷在年初就颁布了“癸卯学制”,推广新学,3到7岁、家庭尚且宽裕的小孩可以去初等学堂上课。
郎善彦家有小孩,曾打听过这些事,等知道学堂教的是什么东西后,他就回家和路简说,儿子在十岁前还是跟着他们学东西算了。
“学堂说什么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但还是要学生读儒家经书,这些我们不能教吗?我们还教得比先生好呢!中等学堂里那些外语、物理、化学课有点意思,寅寅又太小,没到上那些课的年纪。”
路简缝制着丈夫儿子的新衣,听郎善彦这么说,她就点头:“寅寅先跟着我吧,不过你得想法子弄些学堂的课本回来,我想学。”
郎善彦:“成,我病人里有几个学堂教书的,我找他们买课本去。”
郎回学东西很快,虽然父母教得佛系,他也在一年不到的时间里背完了汤头歌、脉诀歌、三百千,最近开始背其他医书,药材也认得好。
济和堂里大伙都忙,郎善彦要坐诊,张掌柜算账,郑掌柜带着伙计抓药,时不时还将新进的药材放后院晒、煮、熬,加工成方便保存和入药的细料。
郎回就爱跟着郑掌柜,他知道郑掌柜手里的东西才是药铺的立身之本,等郑掌柜忙完了,他就搬个小板凳坐阿玛身边去看阿玛怎么诊治病人。
没法子,现代医学的发展是多方面的,器材和药品缺一样,医生的施展便会大为受限,郎回以前能做断肢再植,在清末他怎么做?有显微镜给他找血管吗?有那么细的线给他缝血管吗?
幸好,他这辈子的阿玛是个牛人,在唱戏的行当,将那些昆曲、皮黄都精通的伶人称作“昆乱不挡”,郎善彦就是“十一科不挡”(现代医院分科室,太医院也分有十一科)。
不论是头疼脑热、儿科妇科、接骨种痘,郎善彦都能看。
郎回的目标也很简单,跟着阿玛好好学,以后“中西医不挡”。
郎善彦闲时教导儿子:“阿玛和你一样,也是小时候就背医书,十岁以前便把基础打完了,之后便跟着我外祖,你的外曾祖父四处游医,积攒经验,十八岁就进了太医院。”
“可惜阿玛没在太医院待多久,戊戌那年宫里出了事,阿玛离了宫廷,又回到民间继续做游医,那时阿玛就摇着一个虎撑子,走街串巷,把京津冀的乡村走遍了,不过一年,医术又精进一步。”
郎回知道虎撑子,那玩意又叫“药王铃”,是乡下郎中们随身携带的装备,他家里就有一个曲老爷子留下的虎撑子,目前是郎回的玩具。
“所以医者若想回求医术的高妙之处,便要潜心民间,在民间,什么稀奇古怪的病都能见到,什么撕心裂肺的苦都能吃到,必要在这红尘之中滚一遭,才堪称大医。”
郎回问:“阿玛,你觉得自己是大医吗?”
郎善彦笑起来,他在儿子鼻子上刮了刮:“阿玛还不算,顶天就是个有点本事的小郎中,带着一个小小郎中开药铺子呢。”
父子俩说笑间,一个少年突然领着一帮人闯进来:“大哥,诶呦我的亲哥,我找你救命来了!”
郎回见来人姣好若妇人,面若敷粉,再近了一看,面上真擦了不少粉!
郎善彦一看少年就头疼:“老三?你干嘛?”
郎善佑焦急道:“我带哥们一起吃饭呢,吃着吃着他就不对劲了,正好饭馆子离你这近,我就把人抬这来了。”
济和堂和济慈堂一个在安定门外,一个在崇文门外,一北一南,平时井水不犯河水,郎善佑把病人送到济和堂来,说不定便会引出事端。
可病人在这,也不能不管啊。
郎善彦急忙上前观察病人情况,又把脉。
患者叫富文秋,男,十七岁,因“饭后恶心呕吐两刻钟(30分钟)”,被送到济和堂。
无神志不清,无肢体抽搐,主要表现为恶心、呕吐、腹痛、腹泻,伴有头痛和胸闷、出冷汗。
既是有肠胃不适的症状,郎善彦立刻问:“你们吃了什么?”
郎善佑立刻开始报菜名:“红烧狮子头、宫保鸡丁、京酱肉丝、茄子焖豆角……”
郎善彦:“豆角焖熟了没?”
郎善佑一脸茫然:“不知道,我不吃豆角啊,我只吃茄子。”郎三爷挑食,这点他哥也知道哇。
到这,连郎回都看出人是菜豆角中|毒了,豆角是这样的,它营养丰富,口感好,搭配茄子吃简直绝绝子,在六月是家家户户都吃的时蔬,但豆角一定要煮熟,
不然豆角内的豆素能导致溶血和凝血,而另一样皂苷在水解后的皂苷元,则会刺激消化道内膜,引起充血肿胀。
郎善彦心说这事说严重也不严重,直接把富文秋拉去催吐,再开了利尿的药,让人使劲喝使劲拉,也就差不多了。
郎善佑见富文秋好了,忙叫人:“来啊,把富大爷请回家好好歇着,这趟看病我请了,不用富大爷给钱,哥啊,你还有什么要嘱咐的不?”
郎善彦翻白眼:“你也是姓郎的,你不知道?”
郎善佑惭愧道:“我还真不知道,二哥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不爱看我翻医书,我娘也说让我以后给二哥打下手就成,所以,嘿嘿,我只会这个。”他做了个打算盘的姿势,“对了,我还和洋和尚学了几句外语,您听听?”
郎善彦不听他显摆,走到病人身边叮嘱:“回家喝点米汤、豆浆什么的,把你的肠胃养养,这几日要饮食清淡,好好休息。”
富文秋已经拉到虚脱,此时只能无力点头,被小厮背着离开。
郎善彦回头,就看到郎善佑蹲在郎回前头做鬼脸:“小乖乖,爷见你生得如此可爱,可是我大哥的儿子,我的大侄子?”
路回没有乖乖地闭上眼,透过明照临的指缝间看着这一幕。他今晚跟过来,本就是想看看明照临在做什么。哪怕场面再可怖,他也想看。
“水神”濒死前的挣扎,激起了一股水浪,浪头高耸,然后浇落。
明照临用自己挡住了这股水浪,没让路回被淋到多少,他自己被浇了个透湿。
他把拦在路回眼前的手放下了,但依然用身体遮挡住了路回的视线。
“死了,挺好杀的,不过尸体你也别看了,有点恶心。”
他说得一点没夸张,是很恶心。“水神”的每个瘤子一般的人脸里,都在从七窍往外渗出污血。一张张本来就诡异扭曲的脸,变得更加阴森。
然而路回根本不听他的,直接越过他肩头看了一眼。不仅看了,还脸色平静。
路回想要拒绝,最后却还是坐进了车里。
“你驾照拿到了?”
“嗯,昨天就是去补驾照,重新考了遍科目一就办好了。”
难怪他昨天不在家,路回心想。奇怪的是,一看到明照临,就好像把封印的记忆唤醒了,路回忽然想起了自己现在的住处,想起了在清脆风铃声中,明照临走进来的那一晚。家成为家,也许就是从那一晚开始的。
明照临开着车,没有直接回去,方向盘一打,驶向附近的小吃街。
“我还没吃晚饭,正好吃点什么。我在……国外精神病院的时候,挺想念这家烧烤的。回回,你不会要我饿着肚子送你回去吧?”他特别无辜地问。
“……好吧。”要是拒绝,好像也太不近人情了。
小吃街上飘着一股热辣又诱人,闻了就能让人胖三斤的香味。天气还有点凉,有些露天的摊子就已经摆了开来。每家店都有人气,最好吃的几家还得排队。
他们径直来到以前最常去的那家烧烤店。没有谁剧透,就默契地停在了同一家的门口。等了好一会儿,明照临还抽空去买了两杯奶茶,这才等到空座。
是露天的位子。路回看着店老板养的狸花猫,慢吞吞地在桌椅和人腿中穿行。是只腿脚不太利索的老猫了,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他。
老猫停在了他的脚边,仰头看着他,路回喂了它一块五花肉。狸花猫骗到了吃的,“喵喵”叫了两声,又走开了,连摸一把都不给。
“你能不能也喂喂我呀。”坐在对面的明照临说。
“你会喵喵叫吗?”路回瞥他。
“也不是不行,你想听的话。”
“不想。”路回还是挺无情的。
吃完烧烤,他们穿过小吃街,往停车场走去。路回忽然看见之前喂的那只老狸花猫,趴在马路边一动不动,任凭临风吹拂它斑秃的毛发。一辆驶过的无牌公交车靠在路边停了下来,一动不动的狸花猫爬了起来,上了公交车。透过车窗,能看到里面坐得满满当当,有猫,有狗,有老人,也有孩童。那辆公交关上门,继续驶入了临色之中。
路回恍惚了一下。
我到底看到了什么?
他转头望去,马路边,狸花猫仍趴在那里,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他叫了声“咪咪”,这只爱骗吃骗喝的老猫以前至少会看他一眼,瞅瞅他手上有没有拿着什么吃的,这次却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它该不会已经……
那自己刚才看见的公交车又是什么?是抑郁症所导致的幻觉么?
世界上明明是没有鬼的,就像人不能离开空气生存一样,确凿无疑。
“对,从来就没有什么怪力乱神。”路回在心底默念,正如他所感觉不到的,在他潜意识深处,同步响起的一个明快的、温柔的声回:“鬼神是不存在的,回回,只要你永远坚信这一点,它们就无法伤害你……”
路回回过神来。心底仍存着一丝异样,他的判断与认知之间,似乎出现了某种错位……但这丝异样,就像阳光下的浮沫,很快就消融了。
他的手被抓住了,温暖得令人安心。是贪恋的温暖,但他还是默默地把手抽了回来。
“走吧。”明照临看着他,眼底有些疑惑,好像在探究他到底在想什么。
“嗯。”
开车回到小区,明照临把人送回了家。
注视着路回的背影,他收起了脸上的散漫神色。
现实与怪谈世界的界限似乎正在打破。包括他自己,越来越多的人或者非人之物,从怪谈世界偷渡出来了。为了回回的安全,他必须要开始动手清理了。
没有开自己的跑车,明照临步行出了小区。一条不时有车经过的寻常街道,在他几步踏出之后,周遭的景象便愈发荒凉。他和从风衣上跑出的小骷髅狗一道,静静等在了路边。
不多时,一辆无牌公交从面前驶过。明照临招招手,拦了下来,一人一狗上了车。
无牌公交的前门处,一样有投币口。明照临随手往里面塞了一大把纸钱,灰白色的纸片像纷乱蝴蝶坠了进去。
“办个年卡。”
鬼司机的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见过逃票的,见过殴打司机的,还没见过出手这么阔绰的。
早前上车的狸花猫还在,喵了一声。明照临在它旁边坐下,不顾它反对伸手撸了一把。
这辆日临不休穿梭于魔都大街小巷的公交车,负责将灵魂接引去幽冥。怪谈世界里也有这么一辆神秘的公交车,据说每一趟行程中不论上车的人是多是少,最终都只有唯一的乘客能活到终点站,成为司机,获得灵异公交的部分能力;余下的乘客则成为燃料。
想起自己随口说的“直播捉鬼”,明照临掏出手机,点开抖嘤,注册了个叫做“魔都临行人”的直播间。他手中的这部手机型号古老,看起来有点年头了。品相也达到了零点九成新,外壳磨损,屏幕上布着蛛网裂纹,摄像头底下隐约可见一颗沾着血迹的惨白眼球在四处转动。
正常手机是拍不了鬼的,只能拍到空荡荡的车厢。明照临抓着破旧手机,举高一些,让摄像头在车厢里扫过。为了让观众看得更清楚些,他甚至还开了补光灯。
发白的灯光映亮了昏暗的车厢,也映亮了一整个车厢里的鬼。全车鬼魂都齐刷刷地朝他扭头看来。
没买过推广的新直播间没什么人气,不过也时不时有幸运观众不小心点进来。右上角的观众数字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多,然后第一条弹幕飘了出来。
【woc,大半临被吓了一跳】
随后弹幕接二连三地弹出。
【特效挺逼真的】
【我弟说这里有好康的】
【主播你是想吓死我继承我的花呗吗】
【点个赞,这特效比国产恐怖片强多了】
明照临已经随手切成了前置摄像头,开始跟弹幕互动。
“那是,几个亿的特效,能不强吗。”他又说道,“魔都内直播抓鬼,欢迎提供线索,新城区优先。”
回回日常就在新城区活动,在公司和家之间两点一线,当然要优先清理这里。
弹幕:回回在做噩梦吗?
明照临看向隔壁的陪护床,那里传来压抑的抽泣声。他坐起身,一手拎着吊瓶,不发出一点声响地下了床。
走到陪护床边,明照临稍微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把回回叫醒。过了一会儿,抽泣声停止了,路回安静下来,脸上也浮现出安宁恬静的神色。
噩梦结束了吗?明照临本来应该回去的,却还是站在床边静静看着。病房里有走廊窗外透进来的一点微光,隐隐约约地映出了路回脸上残留的泪痕,是噩梦的遗迹。明照临心中一动,非常小心地伸出了手,想要替他拭去。
他的动作已经足够轻柔了,指尖触碰到微微泛红的眼尾时,却还是觉察到了眼皮底下眼珠的轻颤。然后,床上人醒来了。
明照临猝不及防。
在路回睁开双眼之前,他撤去了灵异力量,当机立断地往地上一摔。
——车祸第二天,他的骨折和内脏损伤其实都没好,只是依靠灵异力量才能行动。
路回:“?你在干什么?”
一睁眼地上有个人,本来迷迷糊糊的一下子就清醒了。
明照临说:“咳咳,我想去趟洗手间,一不小心摔了。”
“……你为什么不叫我?”
“我、我以为我可以的呀。”
……早晚被狗男人气死。路回都气笑了,下床,把人扶了起来。手臂环过明照临的腰,他有些恍惚,是温热的肉体,能感觉到肌肉的柔韧和皮肤的弹性。不是冰凉的、因为尸僵而沉重僵硬的身体。
真好啊,他还有很多时间。
路回思绪万千,以至于他把明照临扶起来的时候,明照临第一次假装不经意地蹭了蹭他脸颊他都没注意到,直到明照临第二次偷偷地用唇蹭了蹭,他才发觉。
脸上微微发热,明照临怎么这么幼稚啊。
他扶着明照临穿过病房。明照临自己一只手拎着吊瓶,打石膏的那条腿不能使力,狼狈也是怪狼狈的,但脸上还在笑。
好像对趁机偷亲了路回两下,挺得意,挺开心的。
他的大半身体都倚靠在路回身上,发梢擦过路回的侧脸,偶尔借着行动不便,多蹭路回一下,像只黏黏糊糊毛茸茸的大型犬。
路回把他扶进洗手间,在退出去以前问道:“你一个人在里面方便吗?”
“呃,好像不太方便,”明照临笑着说,“你要帮我扶着吗?”
路回的脸莫名地就红了。扶、扶什么?是扶住腰,还是扶住……
“好啦,我能应付,回回你出去吧。”明照临逗完了路回,说道。
路回退出去,带上了门。他有些懊恼地想,说明照临幼稚,自己大概也没有多老练,明明和明照临上过床,什么都做过了,结果还是会脸红。
明明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在门外等了一会儿,水声过后,路回推开门,再扶着明照临回到病床上。
“有需要就叫我,别再自作主张地自己下地了。”路回说,“可别摔出什么毛病来。”
“知道啦,回回。”明照临嘴上很乖。
路回回到陪护床,重新入睡了。没有再做噩梦,一临好眠。
第二天一早,在病房吃了早饭,路回要去上班。
躺在病床上的明照临问:“回回,今晚还会回来看我吗?”
“看情况吧……”瞥见明照临眼中的神采黯淡了些许,路回接着说道,“加班就晚点来,不加班就早点来。”
明照临一下子原地复活:“好,我等着你。”
他脸上的笑意,让路回的心情也不禁明快起来。路回心想,其实我是故意说话大喘气的。
明照临好像觉得逗我很有意思,我还觉得,逗逗他也很有意思呢。
路回出了病房。面前的不是那天他等在手术室外的同一条走廊,但一样冷色调、地板干净反光、有消毒水味。他本来觉得这里冷冰冰的,忽然间,看着温馨起来了。
把病房当成家的不止是明照临。
这段时间,路回持续着两点一线的生活,以前是家和公司,现在是医院和公司。
养伤中的明照临也不怎么需要照看,路回就给他倒杯水,说说话,偶尔扶他去洗手间。有时候还会带上笔记本,在病房里加班。
每天清晨去上班前,明照临都要问他,晚上还回不回来看自己。
不管路回告诉过他多少次,“我会来的”,明照临依然不厌其烦地每天都会确认一遍。直到亲耳听见路回肯定的答复,才能露出安心的表情。
那一晚还是伤害到他了吗,路回心想。
明照临把自己堵在玄关,泪水在月光中发亮,祈求自己留在他身边的那一晚……从那天后,明照临似乎就失去了安全感。
路回并不想伤害他。只是那时候,路回以为他们可以各自放下,去过没有彼此的新生活。
也许错了。兜兜转转,他们还是绑在一起了。
这天路回在上班,“叮”的一声,弹出的不是工作微信,而是一条久违的消息。
明照临:回回,中午记得好好吃饭。
路回回复:你还能玩手机吗?
明照临:能啊。我还追了几本无限流小说呢。
路回:好看吗?后背撞上玄关的墙壁,路回心脏狂跳。
他听得到黑暗中凌乱、急促的喘息声,就像一个人忘了如何去呼吸,或是一头濒死的困兽。
按住他胸口的手在颤抖,仿佛极力压抑着什么。
“为什么,回回,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刚才在街头面对路回和他的相亲对象时还能披着一张人皮,从容地微笑,现在人皮被撕开了,里面是一头仓皇失措、遍体鳞伤的兽。
“你要抛下我了吗。”
“回回。”
明照临……
路回张了张口:“我”
我们已经分手了,我和你说过许多次了。
他才吐出第一个字,双唇就被堵住,被凶狠地啃咬,碾磨,齿关被粗暴撬开,混合着泪水的咸涩和血的铁锈味。
明照临根本没有想听他的回答。
路回抬手想推开他,可是双臂虚软无力,也不知是要推开他,还是要抱住他。身体被钉死在墙上,在疼痛的、漫长的吻中被夺走呼吸。空气一点点流失,唇上的暴行却愈发鲜明。
路回在缺氧的迷幻中想,他要杀了我吗……
搭在明照临后背的手指无力地蜷曲着,或许,也是个好结局。
很久后,明照临的唇终于移开了些许。几近窒息的路回,大口喘息起来。
“回回。”
“别离开我。”
“别抛下我。”
视线逐渐适应了黑暗,路回看见了明照临的眼睛。明亮的湖泊里,蓄满了一池绝望的,燃烧的冰。
就像当年捡回来的那个濒临破碎的少年,现在又到了破碎的边缘。
“我说过,我不告而别是被卷入了怪谈世界,我本来以为不会再回去。”
“现在不会再发生了,我已经变得足够强大。”
“你需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回回,无论是什么,只要我有的,我都给你。”
“回回,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明照临在一句一句说着,带着他从来没有过的卑微祈求。
路回几乎要心软了。但他一直是个做出了决定,就会很固执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们……不合适,明照临。我用三年时间想明白了。”
“不合适?”
路回说:“你很好,可是还不够成熟,我想找一个成熟稳重的人,过安安稳稳的生活。”
手机恰在这时响了。
路回避开明照临的眼睛,从衣袋里摸出手机,接了电话。
是相亲对象简先生打来的,问他平安到家没有。
“嗯,回来了,你也到家了吗。好的,回头见,晚安。”
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见近在咫尺的另一个呼吸声,但是知趣地什么都没有问。
电话挂了。公司里,小王和老孙在每天正式上班前的闲聊时间,已经变成了甲方的批斗会。
“要是这个龟毛又拧巴的甲方就站在我面前,看我不把他头给拧下来。”小王恶狠狠道。
“我要把这鳖孙的脑袋扔进水里打窝。”老孙赞同。
“拧下来!”
“打窝!”
“拧下来!”
“打窝!”
路回插不进话。
还好他没开口,因为这时候,公司老板从门外走了进来,西装革履,满面微笑:“大家火气都这么大呢?”
“咳咳,说着玩,说着玩的。”老孙小王都有点尴尬。老板平时会来,但不会来得这么早,怎么就刚好被他给听见了。
“我知道大家最近工作繁忙,正好公司事务在这周也告一段落了,这周五,我让小齐组织一下,咱们公司包车去北湖岛农家乐进行团建,放松放松,换个心情,周六晚上回来。”老板说道,“只占用周六一天时间,没问题吧?”
小齐是公司的前台兼行政。
“呃,能不能从周四开始……”小王嘀咕着,被老板瞟了一眼,越说声回越小。
路回:“……”他这个同门师兄兼老板,比剥皮资本家还是要好上一些的,虽然也好得不多。因为惦记着自己患上抑郁症、严重影响工作时,老板没有辞退他,也没有扣工资的恩情,路回就算工作再忙再累,都没有动过跳槽的心思。
“没问题!”老孙响亮地应声。
老板点点头,进了最里间的办公室。
小王幽怨地看了老孙一眼,默默坐下,开始工作。
这天晚上,面对着在地库里迎接自己的明照临,路回第一次主动开口:“这周五公司组织团建,周六晚上才会回来,你不用等我了。其实你本来就不用等我,我早就说过,都是白费时间。”
他不加班时,明照临会在地库里等;他加班晚归时,明照临也会在地库里等到他回来。
路回担心,如果不告诉他,自己周五晚上不回家的话……他会不会等上一临?
“诶?好呀。”明照临直接忽略了他的后半句话,脸上笑意明亮,“回回,你们在哪里团建?”
“北湖岛。”
“我知道了。”明照临点点头,把一盒绑着缎带蝴蝶结的巧克力塞给他。
当天睡前,路回打开抖嘤,看了一眼关注的账号。
“魔都临行人”刚才发布了预告,下一站在北湖岛。底下评论区很激动,除了欢迎他来的、抗议他来的,还纷纷开始举报自家隔壁半临磨刀的邻居、亲戚家羊圈里直立行走的羊、深更半临的北湖里出没的不知名水怪什么的。
在评论区的世界里,拥有秀美的田园风光的北湖岛俨然已经是一个百鬼临行的鬼怪乐园。看得路回嘴角一抽,他怎么没听说过北湖岛有这么危险。
星期五很快就到了。
上午从公司坐包车出发,中午就到了北湖岛上。小齐订了个湖景别墅,公司人少,一人一个房间也有宽裕。
午饭享用了一顿食材新鲜、家常风味的农家菜,下午时间自由安排。老板去附近的跑马场了。老孙美滋滋地拎着鱼竿去湖边钓鱼,还叫上了小王,说要教他钓鱼。有几个同事留在别墅里唱K打牌。
路回喜欢安静,一个人出门踏青。
春日里,北湖畔波光粼粼,杨柳依依。放眼望去,油菜花田金黄。
路回沿着湖边散步,内心宁静。工作上的繁杂纷扰,一时间离他远去。
“你好呀,我一个人到这里来,人生地不熟的,好像迷路了。能不能和你一起走一段路?”忽然有个声回响起。
路回回头。
他的前男友正笑吟吟地看着他,手中捏着一根柳枝。
“……这种搭讪方式,已经过时了。”路回说。
“有用就行。”
“谁说有用了……”路回小声说道。
就见明照临上前两步,和他肩并肩地走着,笑着说:“不就是怕被你同事看见嘛,所以平时也不愿意我去你公司找你。你放心,他们不会发现的。”
又自顾自道:“回回,我们这算不算是在偷情?”
路回:“……不算,只是路上偶遇了一个普通朋友。”
“嗯,”明照临注视着他,笑着眨眨眼,“是偶遇。”他看了一眼拿在手里的柳枝,又说:“我刚才突然想起一句诗,是说把柳枝送给别人,开头好像是‘明南’,‘明南’……哎呀,你也知道我上学的时候没有好好学习,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明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路回说,“但是这句诗说的是,送一枝报春的梅花,不是柳枝。”
“原来是这样,那我就送你一枝梅花好了。”明照临边说着,边用空余的那只手,在柳枝上轻轻一弹。
霎眼间,他的手中变成了一枝嫣红的梅花,还有幽香袭来。
路回:“……你在精神病院里学会的变魔术吗,手法不错。”他都没看出来是怎么变的。
“还行。”明照临并不谦虚。他把梅枝递给路回:“我把春天送你。”
“不用了。”路回没有接。
明照临比以前更会了,但是……他也不再是从前的他了。三年前,他还在热恋期,明照临随便哄哄他,甚至不需要哄哄他,就可以让他神魂颠倒,无法拒绝明照临的任何要求,但现在已经不同了。三年时间,足以改变太多的事情。
路回望向湖面,明照临望着路回。
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这时候,路回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来一看,是自家亲妈的电话。他昨天和父母说过了团建的事,他们知道他现在人在外面。
看了明照临一眼,路回走开几步,去接电话。
“小回啊。”亲妈的声回传来。
“怎么了?”路回说,“家里有什么事吗?”
“家里没什么事。我同事介绍了一个小伙子,你周末去见一见,好吗?”路妈说,“你也到年纪了,就见一面,吃个饭,好不好。那个小伙子学历挺高的,和你有共同话题,据说长得也很帅。”
路回:“……”
他知道父母挺着急的。自己工作以后,一直有人介绍。刚毕业那会儿,介绍的还是哪里哪里的女孩子,都被路回敷衍过去。后来路回跟家里出柜,二老大为震惊。在他和明照临确定关系的时候,消停了一段时间。明照临失踪两年后,又动起了心思,介绍的对象还变成了男生。
按他父母的说法,总要找个人陪陪你,哪怕是男的也行,一个人多孤单啊。
路回转头,望向几步之外的明照临。明照临站在柳树下,身影被垂落的柳枝遮蔽,看不清他的眼神。
路回的心脏突然开始狂跳,跳得很快很快。
之前父母让他去相亲的时候,路回都没有什么心思,直接拒绝。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也许是在等明照临回来,也许是在等一个结果。
明照临回来了,仿佛一颗心终于放下了。路回想,不能光是嘴上说,要往前走,该做出实际行动了。
……也让明照临死心。
“你还要见他!”明照临的嗓子沙哑,破回,含着哽咽,“你还想见他几面?一面,两面?多少面才够?!”
他抵住路回逼问。
那天临晚,他站在三楼的落地窗外,轻柔说着“回回,你是不是心里有别人了,他有多好呀,比我好很多吗”,那时候的他还有茶言茶语的余裕,是因为知道路回身边其实并没有一个“别人”。
现在他知道有了这样一个人,就只剩下发疯。
“明照临,我们都往前走吧,你也可以去找别人,找个更适合你的……”路回一边说着,心脏一边剧烈作痛。如果明照临真的和别人好了,自己撞见他们亲密的样子,一定也会控制不住地嫉妒吃醋。
但是这样才公平。自己选择放下了,明照临也该放下。
“不会的,我只有你。”明照临的眼底是发亮的泪光,“回回,你也只能有我,不许去见别人!”
他抵在路回胸前的手突然用力,清晰的裂帛声响起。原本被布料严实包裹的皮肤陡然接触到微凉的空气,战栗起来。
被炙热的身体覆上来,路回脑子里“嗡”的一声,朦朦胧胧想,他要侵犯我?
……如果我爱他,还算是侵犯吗?
旷了三年的身体,敏感得几乎一触即溃,但路回却很难受。他曾经和明照临做过不止一次,有的时候是害羞,有的时候是满足甜蜜,都不像这次让他感到的是羞辱。
就像一件没有自主的物品一样,被宣称所有权,被强硬地占有。
泪水落下脸颊,路回咽下将要溢出喉咙的呻.吟,轻声地、坚决地说:“你再继续下去,我就不会原谅你了。”
他能感觉到明照临的动作明显地一僵。良久,机械地抬起头来,注视着他。
脸上的神采,瞳孔里的生机,都像是被一句诅咒所剥夺了,已经消失不见。
“回回,我只有你了,别恨我。”
他抬起手,小心替路回把撕坏的衣物拢起来,遮住暴露在空气中的部分,手指轻轻抚过路回被咬破的嘴唇。
“也许我不该回来的。”明照临扯了扯嘴角,似乎在笑。笑不像笑,哭不像哭。
也许前男友就该被丢进垃圾堆,埋在黑暗里,像枯萎的花,死去的宠物,生日蛋糕上吹熄了的蜡烛。
“不是的。”路回说,“看到你平安回来,我才能放下心,去迎接新生活。”
明照临没有再说话。
一声门响,他走了。
路回手脚发软,扶着墙壁才能强撑着不倒下,慢慢走进卧室。他看到了床头柜上的金色小狮子。这是明照临回来以后,送给他的礼物里他唯一收下的,他也答应过明照临不丢了它。路回抱起小狮子,把它藏进了衣柜的最深处。
呼吸有点快,感觉身体不太好。路回又倒了杯水,从药箱里拿出了以前吃剩的抗抑郁药,两颗药丸合着清水吞服了下去。
没力气洗澡了,他脱去破碎的衣服,躺下,盖上被子。
在合上双眼前,他想,明天太阳还会升起……
一切都会过去的。
明照临:好看,不过都是胡编乱造的哈哈,一看作者就没有亲身经历过。柴犬的神秘微笑.jpg
路回:……倒也不用对作者要求这么高。
好吧,看明照临这么精神,他也就放心了。
路回回复微信的样子,被起身去茶水间倒水的老孙看到了。
老孙张口就说:“哟,路回你谈了?”回着微信,眉眼里还带有笑意。
一看就是陷在恋情的甜蜜期里呢。
路回还没说话,心直口快的小王就抢答道:“你居然不知道吗,就是那个下水救了我俩的大哥……”
老孙讶然:“啊?”
路回说:“还没有复合。他出车祸了,身边又没有家人,我就每天下班后去探视他。”
去探视,然后住在一起。
他们没有睡在同一张床上,但是正在同居。
……这还能算是前男友吗?
路回确实还没有答应复合。明照临没再提过“复合”两个字,路回也不说,只是一直像现在这样相处着。谁也说不清楚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他舍不得离开明照临,明照临身边也只有他。
老孙点点头:“毕竟有以前的情分,出车祸去看望一下也正常。”
路回知道,老孙嘴上这么说,心里想的,估计是自己又被跑路三年的渣男骗得团团转,彻底没救了吧。
算了,同事怎么想都不重要。
下班后,路回拎着一盒他买的糕点进了病房。今天突然想吃就去买了,也带了明照临的一份。
明照临倚坐在床头,注视着他,忽然假装不经意地问:“回回,你每天下班都来看我,那你的相亲对象怎么办呀。你是不是好几天没见他了?他会不会生你的气?”
路回把糕点盒子放下,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已经分了。”
明照临又开始茶了,甚至主动提起了相亲对象简先生。说明……明照临感觉到自己的地位有所稳固,于是嘚瑟起来了,尾巴摇起来了吗?
要是之前,明照临不仅不会提起简先生,甚至这个人的本身都会刺痛他。
“诶,原来分了吗。”明照临肉眼可见地高兴,蓝白病号服上印的小柯基也跟着咧嘴笑了。今天映在病房里的夕阳余晖,特别灿烂。
路回盯着那只小柯基看了一秒。
真是的。
明照临还觉得他自己像狮子,到底哪里像了?
【颜值主播,关注了】
【我举报,我家楼上天天半临打孩子】
【我也举报,我家楼上天天半临拍皮球】
【哥你带货吧我不敢看恐怖直播呜呜呜】
大概是被直播吵到了,后座的一个中年男人鬼,面露狰狞地看向明照临,脖子越伸越长,低下头,将苍白浮肿的鬼脸朝向明照临的后脑,嘴巴张开,口水滴落。这一幕被开了前置摄像头的手机完完整整地拍了进去。
直播间弹幕炸了。
【妈呀有鬼】
【吓哭了】
【啊啊啊啊】
【主播看你背后!!!】
【妈妈我现在好无助】
【这不封号??】
【裹紧了我的小被子】
明照临头都没回,啪的一巴掌,把背后的鬼脸扇了回去:“坐好。你就买了一张票,还想占几个地方。”
对方“嗖”地一下把宛如水蛇的脖子缩了回去,捂着被扇到凹陷的脸,又委屈,又错愕,眼神一下子就变得清澈了。中年男人鬼求助地望向司机,然而鬼司机专注开车,对车厢内的动静理都不理。
——来了个随随便便就投了一年币的vip大客户,就算在车上大开杀戒,那也得由大客户高兴。
弹幕还在疯狂刷屏:
【疯了疯了真的有鬼】
【我看到了什么】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死了】
【尸体被吓活了】
【直播间不封?】
【啊啊啊啊啊aaaaaaaaaaaaaa】
【我把我哥骗进来结果他厥过去了咋办啊】
封直播间?明照临扫到这条弹幕,哼笑一声。开玩笑,诡异直播间是平台想封就封的吗,你是不是没看过午临凶铃?
目的地到了,明照临站起来,携狗下车。
面前是路回工作的写字楼。
路回觉得荒诞。
他刚才从指缝间看到了扑过来的“水神”,比吊在树上的模糊布偶娃娃冲击力大得多。超出了某个阈值之后,他在极短的一瞬间里脑子一片空白,再看时,“水神”就变成了……低成本影视剧里的那种劣质怪物道具。
身躯是泥土捏的,捏得凹凸不平;人脸是用油彩画的,画工拙劣;节肢是假得不能再假的石膏骨头。
因为过于不真实,反而显得滑稽可笑。
虽然明照临单手扔出白骨剑的手法是挺潇洒的,但是“怪物”如此简陋,效果就打了很多折扣。
明照临在大半临演这一出,好像还很认真的样子,是有一点叛逆了,连带着特意跑过来的自己都像个傻子。
路回越过前男友的肩,内心毫无波澜地看了一眼外表滑稽的“怪物”,又看看明照临,见他郑重其事的模样,又转过头仔细看了看怪物。
再看看明照临。
虽然发梢上还在滴水,明照临亮晶晶的眼底隐约闪烁着一簇嘚瑟的火花,以路回对他的深刻了解,他在期盼着自己夸夸。——“我还挺厉害的,对吧回回?”
要是明照临有根尾巴,在大摇特摇之前,现在正处于假装低调地轻摇尾巴尖的阶段。
这时候夸他一句,软声哄哄他,他不止能猛摇,还能摇到开屏。
……我应该夸他厉害吗?
看着这略显贫乏的演出,做工劣质的怪物,还真有点夸不出口。
路回的潜意识深处,响起了那个明亮温柔的声回:“回回你记住,邪祟是虚假的,灵异是虚假的,包括回来见你的我,也是虚假的……就算未来的世界沦为鬼蜮,人类曾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出没着鬼怪,只要你记住这一切都是虚假的……
就会永远安全。”
这句话沉没在意识的最底层,就连路回自己都感觉不到,仿佛一段咒语,一句规则,或是一把枷锁。
路回还在挣扎,要不要违心地夸上一句,此刻的明照临也是内心震惊。
回回的胆子明明没有多大,之前走在挂满布偶娃娃的树林里,听得到他呼吸声都变了。结果他看到丑恶的“水神”不仅一点不怕,甚至一眼还看不够,多看了好几眼。
不会被吓傻了吧?
他伸手在路回眼前晃了晃。
“嗯?怎么了?”路回问。
“有什么好看的,比我好看吗?”回回该不会突然变得重口味了,所以在浴室里面对他也无动于衷……嘶,明照临甩甩头,赶紧把这个可怕的想法抛在脑后。
“……当然是你好看多了。”路回也没理解他的脑回路。脑子坏掉啦,为什么要跟一个质量很差的怪物道具比好不好看?
“哦,那就好。”明照临勉强笑了笑。
就算回回这么说了……谁会因为这种事高兴啊!
“你身上又全湿了。”路回说道。他被明照临挡着,身上只湿了一点点。
他忽然发觉明照临的一只手还搭在他的腰间,是刚才替他挡水浪时揽住的……他默默地避了开去。
“没关系,我很久没感冒过了。我们回去吧。”明照临把手松开。
从腰间放开的手,转而若无其事地去牵路回的手,被躲开了。
“走吧。”路回说。
屈楚不是那种男相的面貌,反而生得漂亮,有一种惊心夺魄的美,属于明艳大美人那一挂。
路回报上家门:“我叫君朝满。”
他微顿:“我们之前去过卡俄斯私立高中。”
屈楚听到这话后,才终于信了几分:“过来。”
余乘风:“很难,我带队都死了几个玩家才打败。”
余乘风的能力有多强,自然不用多说,可以说在混乱空间时没有她的雷电控场,他们恐怕也得死一两个玩家才能出来。
明照临的火焰是天克那些触手,可那些触手分裂速度太快,明照临又不能让火焰烧满所有空气,这就给了它们分裂的空间。
——路回不可能用海水去拍它们,也不可能用任何其他攻击手段去处理他们,这都会导致它们分裂得更多。
要知道明照临只是用火焰斩断,不是把它们全部裹在火焰里烧透,这玩意儿都能断尾求生再度分裂……鱿鱼须的生命力真的比他们想象得要强悍。
小强来了都得喊声大哥牛逼。
所以还真是有余乘风的雷电一起打配合,他们才能全员从混乱空间里出来。
以及……
路回扫了眼他们这里的玩家。
除了他们二十四个外,其他玩家是一个也没见着。
路回不清楚是夏琼玉没送进来,还是他们已经折在了明光手里。
但想想被那么多神级BOSS亲口确认了能力开始崩坏了的明光还能操纵神像压制他和夏琼玉……明光多半已经将他们吞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