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冲动
不是错觉, 怪物真的没有死!
明慈俯身靠近镜子,扭着头,试图找到侧颈的那颗红痣,然而那片肌肤苍白光洁, 丝毫没有它的痕迹。
这正好印证他的推测。
也许是不死之身, 也许是涅槃归来, 反正怪物没有消失, 此时就藏在他身体里,悄悄观察着一切。
明慈很难描述此刻的心情,心脏狂跳不止, 脸颊滚烫发红,脑子里乱七八糟。
过往的记忆在脑中纷乱重现, 它变幻捏造的种种模样、它恐怖可怕的原始形态、它笨拙可笑的话语……它凄厉无助的哀鸣。
在经历过驯化、欺骗、焚烧之后, 怪物还是回来了。
明慈抬起握紧成拳的手,牙齿咬住手背, 极力克制岌岌可危的情绪。
究竟要怎么做才好?
怪物应该不会再信任他了, 躲着不愿意回应他。
必须做点什么才行,不能就这样等着,必须得……
“明慈,你好了没?我也要用——”
苗念春话音戛然而止,停在卫生间门口,惊诧地望着明慈。
明慈现在的神态和之前判若两人, 那股沉郁而冷漠的气场荡然无存。
他的眼神亮得惊人,仿佛蕴藏着炽烈燃烧的火焰,视线相碰一刹那, 苗念春有种被灼伤的错觉。
简直像只蓄势待发的精怪、野兽。
有那么一秒,苗念春甚至产生了荒谬的猜测, 怀疑眼前这个瘦削俊秀的男生磕了兴奋剂。
苗念春下意识退了一步,咽了口唾液,试探性地问:“明慈,你怎么了?”
“……”
明慈牙关松开,转而捂住半张脸,沉沉地喘息一声。
接着,只见他慢慢放下手掌,唇角扬起明显的弧度,竟然笑了起来。
“我没事,只是碰到了意料之外的事情,有点……紧张。”
他的眼眸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笑容带着难以言喻的味道。
紧张?看起来分明更像兴奋。
苗念春默默地想。
明慈一边说话,一边走出卫生间,朝苗念春歪了下头:“抱歉,你是不是要用卫生间?”
苗念春犹如被摄魂一样,呆愣地回答:“呃,啊,对,是。”
明慈收回视线,拿起自己的背包,往门口走:“我出去一趟。”
“等等,”苗念春缓过神来,冲着他的背影高声问,“那你今晚还回寝室吗?”
“不知道。”
“啊?不知道?”苗念春追出门外,只见他头也不回地进了电梯。
银灰色的金属门向两侧滑开,明慈抬脚走出电梯,离开宿舍楼。他一路步履不停,越走越快,穿过热闹的小吃街,往夜色笼罩的山林走去。
南州大学附近有个两百多米的小山,幽静秀美,绿意盎然,白天到处都是学生,到了晚上,山路出入口铁门紧锁,四处看不到一个人影。
除了官方修建的正经山路之外,山道侧面果然有陡峭的野路。
月光下,蓝底白字的告示牌清清楚楚:【此处危险,请勿攀爬】
明慈视若无睹,抓住横斜旁逸的藤蔓,努力抬高腿,艰难地爬上野路。
昏暗幽深的山林里,聒噪的虫鸣交织成一片,除此之外,只有他凌乱的脚步声。
大概二十分钟后,明慈在茂密的树林深处停了下来。
光线熹微,夜色浓重,周遭暗得什么也看不清。
黑暗中,他扶着树干喘气,剧烈运动后浑身发热,连鼻息都是滚烫的。
想必血也变得更“香”了吧。
明慈掏出手机点开闪光灯,照亮眼前方寸之地,然后他拉开背包拉链,拿出一把小巧的美工刀。
指尖轻轻一推,锃亮反光的刀片冒了出来,映出他漆黑发亮的眼睛。
“小红,你在看我吗?”
他话音有些紧迫,带着轻微的颤音:“我的血是不是很香?你想吃吗?”
锋利轻薄的刀刃抵住手臂,眼见就要切开皮肤,周围却忽然陷入了死寂。
虫鸣消失,鸦雀无声,真真正正的寂静。
明慈愣了下,恍然意识到了什么,正要转过脸看,一片浓郁的暗影率先笼罩过来。
他被扑倒在地,手机和美工刀脱手而出,落到厚厚的枯叶里。手机闪光灯被遮住,四周再次陷入黑暗。
视野里一片深黑,在类似失明的状态下,听觉和触觉越发灵敏。他感觉自己好像摔进潮湿黏稠的沼泽里,温热滑腻的东西贴着皮肤蠕动,逐渐游移到颈侧。
“小红。”
明慈低低地喊了一声。
柔软的东西微微停顿,旋即拢住了他的脸颊。
明慈本以为自己会恐惧到说不出话,然而真到了这一刻,大脑被冲动放纵的感情占据,他忘记了恐惧,没有畏缩逃避,反而仰起了头。
“你想做什么?要吃掉我吗?”
明慈的声音在寂静中无比清晰:“小红,你是不是想向我复仇?”
其实不该问这种话,如果怪物真的要复仇,这么一问就会戳破平静的假象,让情况变得更糟糕而已。
但冲动的情绪如海潮巨浪般袭来,裹挟他的思维,倾轧他的理性,让他没法克制言行。
黑暗并不影响怪物的视觉,它默然不语,直勾勾地盯着明慈的脸庞,阴暗浓烈的感情如岩浆翻涌。
有一瞬间,偏执狂热的念头几乎压过一切,它想彻底吞掉眼前这个人类,让他成为它的一部分。
以此达成永恒不变的结合,满足永无止境的渴望。
“小红,你被大火烧过之后,就不会说话了吗?”
明慈话音未落,就被滑腻柔软的触肢按住了嘴唇。
紧接着,这根触肢毫不留情地探进他的唇内,肆意摄取津液,越来越过分,细长的末端甚至挤入喉腔,向更深处蠕动。
这是明慈第一次被怪物侵犯到这种深度,他吐不出一个字,生存本能让他浑身战栗,忍不住挣扎起来。
喉咙很难受,喘不上气,濒临窒息,他只能发出微弱可怜的鼻音。
但怪物没有放过明慈,而是将他整个人紧紧裹住。
同时不自觉地散发出馥郁又奇特的香气,拖着他的意识往下沉坠。
明慈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弱,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几秒,或许是很长时间,他浑身软了下去,一动不动了。
怪物猛然清醒过来,急忙抽回触肢,慌乱地喊他:“明慈?”
然而他毫无反应,心跳和呼吸那么轻缓微弱,似乎快要消失了。
怪物狂热暴烈的情绪瞬间冷却,小心翼翼地抱着明慈,一遍遍地呼唤。
“明慈……明慈……”
它知道人类很脆弱,但没想到只是这样就让他濒临死亡。
一声声急迫的呼唤没有得到回应,怪物越来越焦急,直接切掉一块血肉,试图靠喂食救回他。
猩红软物入口即化,顺着明慈的喉管往下流淌,很快发挥作用。
他的心跳逐渐变重,呼吸猝然急促,犹如溺水的人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过了十几秒,他的呼吸恢复平缓,像是陷入安稳的深眠。
怪物仍旧不放心,贴着明慈微微起伏的胸膛,整夜感受他心脏跳动的节奏。
直到清晨的第一缕天光洒进树林,它才无声缩小,默默蛰伏到他后腰。
半个小时后,明慈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慢慢睁开了眼睛。
天色刚亮,山林幽深静谧,偶尔几声鸟鸣传得很远。清凉的露水从树叶上滚落,滴到明慈额间,他不由打了个寒颤,顿时清醒多了。
明慈扶着树干坐起身,按了按太阳穴,依稀回想起昏睡前的记忆片段。
隐在黑暗中的怪物,无法挣脱的束缚……濒死的窒息感宛如噩梦残影,在心底挥之不散。
他抬起手,轻轻碰触脖颈喉骨,感到一阵后怕。
差一点被它弄死。
不过换位思考,怪物就算真的弄死他,也是理所应当。
喉咙可能被磨肿了,又热又痛,明慈张嘴尝试说话,不仅扯得咽喉痛,发出的声音还异常嘶哑。
他短促地吸了口气,拎起背包,缓缓站起身。
正要抬脚下山时,明慈忽然想起来,昨夜被怪物扑倒的时候,手机甩掉了,应该就落在附近。
明慈在一堆青黄交错的落叶里找到了手机,闪光灯还开着,电量只剩15%。
他关掉闪光灯,点开聊天APP,只见物理系大群里冒出很多条消息,新生们整夜聊得热火朝天。
底栏通讯录亮着红点,他点开看了一眼,发现有三个人通过大群发来好友申请。
魏玉衡、苗念春,以及还没见过面的陌生室友:秦书亦。
明慈没有立即通过,而是返回聊天页面,查看昨晚辅导员发的通知。
明天是开学典礼,后天开始军训,今天要去领军训服。
大学生活已经开始了,如果他没法与怪物和平共处,那接下来的日子不堪设想。
然而现在,怪物差点弄死他,显然非常恨他。
蛰伏沉寂只是暂时的,等它恢复元气,估计就要报复了。
明慈一边顺着树林野路下山,一边沉思,完全没注意到附近的草丛里盘着一条青蛇。
这条蛇足有一米多长,贴着地面蜿蜒滑行,迅速向他靠近。
等明慈不经意间瞥见它时,它已经近在咫尺,蛇鳞森然反光。
明慈猝不及防,眼见青蛇要碰到小腿了,只能慌乱躲避。
就在这一刻,猩红从他身上喷涌而出,如同淤泥洪水将青蛇淹没。
滋啦!
这条蛇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转眼间消融得干干净净。
明慈跌在草丛里,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
在他的注视下,猩红黏液快速汇聚成形,凝出几条长短不一的手臂,其中一只手掌用力地握住了他的脚踝。
明慈后知后觉地感到了疼痛,垂眸一看,小腿接近脚踝的位置有道刮破的伤口,正在流血。
他心跳停了一拍,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温热殷红的鲜血不断溢出来,顺着苍白光洁的肌肤往下流淌,落到握着脚踝的猩红手掌上。
极致的诱惑下,怪物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不仅把流出来的鲜血吃得一干二净,还冒出细密的触须入侵伤口,贪婪地吮吸着血肉。
明慈忍不住缩了下腿,嗓音嘶哑地唤它:“小红。”
没想到这个畏缩的动作刺激到怪物,它攥得更紧,不让他乱动,同时将整个身躯都覆在他身上。
“我明白谎言的意思了。”
怪物终于跟他说话,腔调依旧扭曲古怪,但浓烈的感情毫不掩饰。
“明慈经常对我说谎,骗我。你不想饲养我,也不喜欢我,你只想烧死我。”
明慈呼吸微顿,一时无言。
怪物捏住他的脸颊,贴着他耳朵问:“为什么不喜欢我?为什么要烧死我?”
“到处都是火,我真的好痛,好痛啊……明慈,为什么?”
整整三天,每时每刻,哪怕是虚弱期,怪物都在思考。
当初它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让宿主这么讨厌它,讨厌到要放火烧死它的程度?
明慈眼睫颤动,沉默数秒之后,哑声反问:“那你呢?明明是个生存至上的异种,被大火困住的时候,为什么让宿主独自逃跑?”
这几天,他总是在想这个问题,大火燃尽的烟尘仿佛从未飘远,裹挟着它凄厉的哀鸣,一直在心底缭绕盘旋。
“是因为你知道你不会死,之后还需要我这副身体?”明慈顿了顿,“还是别的原因?”
怪物的情商很低,无法分辨人类微妙的感情,也听不出宿主的话语里隐藏着隐晦的期待。
面对宿主的疑问,它不会撒谎,要么保持沉默,要么直白回答。
“因为我想让你活着。”怪物说,“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死,我只是不想让你痛,也不想让你死。”
第22章 坦白
完全击中期待的回答。
明慈感觉心脏像被软物撞了一下, 冒出一股酸涩的热意,缓缓涌向四肢百骸。
他知道自己完蛋了,竟然对怪物产生了感情。
但是,怎么会有这样的怪物?
恐怖凶戾, 不懂人性, 不会共情, 将生存本能摆在首位的寄生异种, 居然在生死危急的时刻,让宿主独自逃跑。
如果它真的死了,以后宿主是死是活, 和它又有什么关系?
明慈控制不了自己的念头,内心变得无比柔软。
然而喉咙肿胀疼痛, 又让他无法忽略怪物施加的暴行。
他眼眶有些发热, 黑瞳定定地盯着怪物,问:“所以, 现在呢?你恨我吗?”
怪物伏在他身上, 凝视着这双逐渐湿润的眼睛:“恨?”
人类总有太多的情绪词语,让它弄不明白,分辨不清。
它不懂恨是什么感觉,此时此刻,它只想知道一件事情。
“明慈,为什么不喜欢我?为什么想烧死我?”
它再次问。
明慈闭上眼睛, 薄薄的眼皮泛着淡红,话音低哑而平静:“小红,我是人类, 你是怪物。从食物链上,我是你的猎物, 无论你怎么对待我,我都毫无反抗之力。对于人类而言,你的外形和天性很可怕,让我感到很恐惧,所以我不喜欢你,所以我想让你死。”
“可怕?”
怪物不懂自己哪里可怕,分明是人类做出的种种事迹更可怕。
“没错,我很害怕你。一直以来,我都觉得你是个恐怖的怪物,等到你不再需要宿主的那天,就会杀死我。”
明慈说到这里,发出一声自嘲的嗤笑,继续道:“我以为把你烧成灰烬,一切就能结束,我可以重新过安稳的生活。”
“我不可能杀死你!”
它的声音变了调,紧迫而急促:“我一点也不恐怖!我一直都很乖,你为什么要害怕我?”
明慈睁开双眼,轻轻地说:“可是几个小时前,你差点弄死我。”
“我……我不会再那样做了!”怪物近乎祈求地说,“不要害怕我,不要讨厌我。”
明慈心口堵着酸涩的软物,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喃喃自语:“你还是什么都不懂。”
怪物急切道:“你教我,我会听话的!明慈,教教我,让我明白那些不懂的事情,好不好?”
它想知道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获得他的喜爱,让他打消抛弃它的念头。
真是固执天真,不懂人心险恶的笨蛋怪物。
明慈这样想,但他不知道自己的神情多么柔和,眼眸明亮泛光。
晨风吹过树林,枝叶哗哗作响。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树枝摇晃,光影斑驳。一束阳光落在脸侧,明慈眯起眼睛,推了推它:“我同意了,起来。”
怪物得到了安抚,乖乖地缩成红痣,栖息在他脚踝的伤口里。
片刻后,明慈穿出茂密的树林,从陡峭的斜坡爬了下去。他脚刚踩到水泥地,远处传来一声暴喝:“喂!你干什么呢?”
明慈扭头一看,只见有个景区管理员快步走来,指着他气呼呼地喊:“这么大的警示牌你没看见?此处危险,请勿攀爬!”
“你往前走几步就是大门,五点半就开门了,好好的山道不走,非要爬野路!”
明慈低下头:“对不起。”
管理员停在他面前,厉声道:“这树林里多危险啊,这么陡,摔一跤不得了!到时候昏迷了都没人发现!而且山上还有蛇知不知道?”
明慈不说话,连连点头,一副受教的模样。
管理员见他态度良好,语气稍微缓和:“免费景区又不用买门票,想爬山就走修好的山道,不要乱钻树林,下回不能这样了啊。”
“别害怕,明慈,不用听他的,”怪物窃窃私语,“我会保护你,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树林一点都不危险。”
明慈敛眉垂目,温顺地嗯了声,在管理员的视线中转身离开。
现在是大学集体生活,他很难找到大范围又没有监控的隐蔽场所,如果要释放怪物的原始形态,这片树林是唯一的选择。
他表面温顺听话,其实心里已经想好下次过来的时间了。
明慈回到寝室时,苗念春还没起床。
空调开了一夜,房间里凉飕飕的,苗念春卷着毛绒薄毯躺在床上,睡姿很差,一条腿斜搭在床沿上。
明慈脚步放慢,轻悄悄地路过,回到自己的位置,将背包放到桌上。
身上的衣服在树林里沾了泥灰,明慈从衣柜里拿出白T恤和蓝色长裤,轻手轻脚地换了身干净衣服。
随即他赤脚踩着椅子,微微弯腰,指尖碰触已经结痂的刮伤,无声往上一滑,示意红痣挪挪位置,藏在衣服里面。
就在这时,滚轮滑动的声响由远及近,两分钟前合拢的房门又被打开。
明慈放下脚,直起身扭头看去,只见一个戴黑框眼镜的高个男生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口看着他。
两人目光相碰,男生轮廓分明的脸庞露出一丝笑容:“明慈,果然是你。”
明慈对这人毫无印象,神情平静而冷淡。
男生抬腿走了进来,停在3号床的位置,放下沉重的行李箱。
“上一次来不及自我介绍,还好又见面了。”他走到明慈面前,伸出手,“我叫秦书亦。”
明慈不喜欢和别人肢体接触,没有跟他握手,而是抬眸看着这张陌生的面孔,露出疑惑的表情。
“你忘了?”秦书亦摘掉眼镜,俯身靠近,“再看看,有没有一点眼熟?”
温热的呼吸清晰可闻,明慈下意识避开几分。
然而秦书亦毫无界限感,直勾勾地盯着他的侧脸,低声问:“真的没印象吗?”
明慈还没说话,怪物先莫名其妙地生气了:“明慈,我讨厌这个人类,讨厌他的眼睛和声音。”
这股怒火来得奇怪,秦书亦没有做出任何伤害明慈的举动,但它也不清楚为什么,就是非常讨厌这个人类。
想挖掉他的眼睛,融掉他的脸庞,这样他就不能这么近地看着明慈了。
明慈不知道怪物萌生出可怕的念头,手指隔着衣服安抚地摸了摸它。
“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了。”
他声线冷淡沙哑,随手拿起一本书,用书角抵住秦书亦的肩膀,将人往外推了推:“借过,我要出去。”
秦书亦听出明慈嗓音不对劲,侧开身的同时问道:“你的嗓子怎么了?”
他问话的语气好像他们很熟似的,明慈听得略微蹙眉,没有搭理他,径自走向门外。
“明慈!”秦书亦大步跟了出去,顺手关上门。
他跟在明慈身侧,边走边说:“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两年前丰华市,八省联赛决赛的时候我们见过面,想起来了吗?”
两人一路走到楼道尽头,明慈在电梯前停住脚,平淡回道:“抱歉,没印象。”
两年前,他确实去过丰华市参加物理竞赛,但是决赛前一天,他发生了意外。次日醒过来时,考试都结束了,他压根没去决赛考场。
电梯门一开,明慈走进去,秦书亦紧跟其后,抢先伸手按了一楼。
“就是决赛前一天,9月20日,在丰华大学的图书馆里。你当时在看《Lectures on String Theory》的翻译本,我问你能不能借给我看一下,然后我们就聊起来了。”
说到这里,秦书亦笑了笑:“整个下午我们都在争论超弦理论的假说,谁也没法说服谁。大概晚上六点多的时候,你突然有事离开,笔记本还落在桌子上。”
明慈眉心一跳,抬起眼看他。
“那个笔记封面上写着【明慈】两个字。”
秦书亦顿了顿,接着说:“第二天我在考场签到时,看到名单上有你的名字,才知道你也是参加决赛的考生。可惜,直到考试结束,你都没有来。”
明慈注视着他的脸庞,似乎在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
这时,电梯下行到一楼,金属门向两侧滑开,明慈垂下眼睫,抬脚走了出去。
在他的记忆里,那天他的确在丰大图书馆里丢了一本笔记,但是他对眼前这人完全没印象,依稀记得他一整天都在独自看书。
如果真像秦书亦说的那样,他跟对方争论了几个小时的弦论,那应该记忆深刻才对,不可能才过两年就忘得一干二净。
他怀疑秦书亦在编故事,但又想不到对方有什么说谎的必要。
“我能问问,当时你为什么弃赛吗?”
秦书亦停顿一秒,声音低了下去:“是不是因为我和你争论的时候,说话太难听,打击到你了?”
怪物对他有种油然而生的厌恶和憎恨,忍不住跟明慈说:“他的眼睛、眼神很讨厌,声音也很讨厌,明慈不要理他,让他滚得远远的!”
明慈短促地叹了口气,终于停下脚步。
他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秦书亦:“你想多了。”
说话一多,喉咙就痛,因此他言简意赅:“首先,我不记得我们之前见过面,那天也没有和人聊过弦论。其次,我弃赛是因为意外,跟别人没有关系。”
秦书亦皱起眉头,不相信明慈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好吧,不管你记不记得,反正我记得。我在物理系新生群里看到【明慈】,就猜是你,给你发了好友申请。”
明慈抿着唇,意味不明地嗯了声。
秦书亦沉默片刻,说:“你的那本笔记,我带过来了。虽然你现在可能用不到了,但等会还是还给你吧。”
明慈心想:估计秦书亦捡到他的笔记,在考场签到表里看到他的名字,昨天又发现他是室友,一连串的巧合下,开始编故事了。
逻辑链还挺通顺。
秦书亦往前走了一步,近距离地看着他:“抱歉,我翻过你的笔记本,想问问,为什么你后来没参加过竞赛了?”
明慈有点不耐烦了,尤其怪物还在窃窃私语,它的语气不太对劲,似乎对秦书亦异常憎恶,连带着让他也觉得这人挺讨厌的。
“这应该跟你无关吧。”
他冷漠地回道,转身走上台阶,越过花坛,径自穿过亮起绿灯的路口。
秦书亦站在原地,静静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明慈领了军训服之后,在偌大的校园里逛到中午,吃过午饭才不紧不慢地回到寝室。
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安安静静。
他走进房间,看见自己的桌子上放着一本棕色封面的旧本子,封面右下角写着两个小字【明慈】。
明慈心跳乱了一拍,突兀地感到难受。
其实他对这本笔记没什么深刻的印象,高中三年他写过那么多本笔记,这只是普普通通的其中之一。
弄丢之后,他没有很在意,很快将它抛之脑后。
但奇怪的是,现在再次看到它,竟然有种说不上来的难过。
明慈怔怔地拿起本子,一页页翻过去,上面都是他曾经写下的物理笔记,随着时间推移,纸张已经泛黄,字迹微微变浅。
“明慈。”
红痣滑移到他指尖,接触纸张边缘,像一滴猩红墨水缓缓晕开。
“我可以吃掉这个本子吗?”
明慈回过神,立刻蜷缩手指,将猩红从纸张上拖了回来:“你想吃纸?”
“唔……想吞掉。”怪物小声道。
怎么会突然想吃纸?之前没发现它对纸张感兴趣啊?
明慈有点诧异,不由联想到乱吃纸巾、塑料袋的猫猫狗狗,开始担心怪物也有这种坏毛病。
他垂眸盯着指尖的猩红,回想起每次流血时它贪婪无度的模样,轻声问:“小红,为什么想吃纸?”
“是不是因为我给的不够,所以你一直在忍饥挨饿,因为太饿就忍不住乱吃东西了?”
欲望永不停息,怪物从来没有吃饱的时候。
但它想要吞掉这个本子的原因不是饥饿,而是因为它一看到这个东西,就感觉十分难受,格外讨厌。
这股厌恶感跟见到那个人类的感觉差不多,如果不是明慈禁止它杀死人类,它一定会把那个秦书亦撕碎,吞掉,融得干干净净。
在怪物沉默的几秒钟里,明慈回想起前两次拿刀想划破皮肤,都被它及时制止。
它分明对他的鲜血垂涎欲滴,却不愿意再让他自残放血了。
仅仅摄取少量的体.液,压根没法满足需求吧,所以昨晚在树林里才会失控成那样。
其实它很乖,为了避免伤害他,总是在压抑物种天性。
明慈想到这里,心软得一塌糊涂,近乎怜惜地说:“不要乱吃东西,以后我会好好喂你的。”
怪物愣了一下。
它并不在意明慈说的前半句话,关注点全在“好好喂你”四个字上。
“可是明慈会受伤,会疼痛,会虚弱。”
怪物已经对人类的脆弱程度有了更清晰的认知,因此惴惴不安。
“我可以不吃血,你不要弄伤自己。”
明慈眼神温柔地注视着它,回道:“放心,我不会的。”
只要间隔足够长的时间,偶尔抽血应该没关系。
如果不够,还有体.液……它好像很喜欢摄取唾液,是因为活细胞含量比较高的缘故吗?还是需要特殊的生物酶?
算了,不能用人类科学推测它的食性。
明慈若有所思,随手将旧笔记本放回桌上,然后抬起左手抚摸自己的唇瓣。
食指轻轻探入唇间,指尖划过湿滑的舌面,沾染津液之后,他用这根湿漉漉的手指碰触右手的猩红。
第一次主动喂唾液给怪物,他有点不好意思,脸颊微微发烫,还在强装淡定:“给你。”
“明慈。”
怪物变得异常兴奋,瞬间裹住他的食指,将液体舔舐得干干净净。
“我很喜欢,我好开心,非常开心。”
它说话的同时,身躯变成手掌的形态,与他左手十指相扣,亲密无间地交握在一起。
明慈错开视线,望着雪白的墙面,忽然问:“你知道对人类来说,这种握手的姿势是什么意义吗?”
第23章 暗潮
怪物不懂这种姿势有什么深层的意义。
之前见过其他人类这么握手, 所以明慈伤心哭泣的那天,它下意识模仿了这个动作,想要安抚他。
没想到这个姿势让它格外喜欢,在脱离明慈身体时, 它总想这么做。
怪物诚实回答:“我不知道, 但我很喜欢。”
明慈垂下眼睛, 沉默片刻后, 轻声说:“这代表两个人非常亲密,彼此毫无防备。”
“挚友、至亲、爱侣,一般只有这种关系, 才会这么亲密地握手。”
怪物并不明白这三种关系有多重要,但它听到这种姿势代表非常亲密, 顿时开心到灵魂都飘了起来。
在它有限的记忆里, 没有见过明慈和别人这样握手!
不过很快,怪物想到它诞生的时间很短, 在明慈过去的十八年人生里, 说不定有人类已经用这种姿势握过明慈的手了。
怪物不由自主地加重力道,仿佛怕明慈的手溜走似的,直到他轻嘶一声,说:“小红,你弄疼我了。”
它连忙放轻动作,有点愧疚, 又有点闷闷不乐:“明慈,你以前和别人这样握过手吗?”
“没有。”明慈心情微妙地回道,“你是第一个。”
“第一个。”
怪物心中充斥着强烈的喜悦, 声音变得无比甜腻黏糊:“我是你最亲密的——”
它话音卡顿了一下,找不到合适的词, 便直接用明慈说过的关系词语:“挚友、至亲、爱侣!”
明慈哑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明慈脸上的笑意消失,低声吐出三个字:“藏起来。”
在不到一秒的短暂时间内,握着他左手的猩红手掌融化收缩,光速滑进他衣袖里。
紧接着,明慈侧过脸看向门口,只见秦书亦提着一袋超市零食,拉开门走进寝室。
他收回视线,一言不发地坐到椅子里,伸手拿了本教材翻看。
室内安静极了,只有秦书亦翻塑料袋的轻响,滋滋啦啦,令人心烦。
少顷,明慈察觉他走到自己身侧,还没抬头,就听他说:“你的嗓子是不是哑了?这个润喉糖效果很好,你试试。”
明慈抬起脸,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摇头拒绝。
秦书亦叹了口气,把润喉糖放到桌子上:“我觉得你可能对我有点误会,以后我们要做四年的室友和同学,还是说开比较好。”
明慈放下书,语气漠然地问:“你想说什么?”
他右手随意地搭在桌沿边,左手在桌下悄悄按住躁动的红痣。
“首先我道歉,不该在争论问题的时候,一上头就说你什么都不懂。”
秦书亦低头注视他,认真道:“是我固执己见,其实你说的很有道理,我第二天就想明白了。”
明慈:“……”
“其次,我不该擅自翻你的笔记,对不起。”秦书亦顿了顿,“不过,这个我可以解释,因为当时在图书馆里,你把笔记本后面几页当草稿纸,主动让我用的,所以我后来梳理思路的时候才会翻开它。”
明慈听得眼皮直跳,冷冷道:“你说,我不但和你争论问题,还把笔记本给你当草稿纸?”
“你真的不记得了?”秦书亦挑起眉角,瞟了眼桌子上的那本笔记,“我说的是真是假,你翻开看看就知道。”
明慈伸手拿过笔记,直接翻到最后面。
只见泛黄的纸面上,充满笔迹凌乱的公式推导、曲线图之类的草稿,更重要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字迹交错,像在互相驳论。
明慈瞳孔微缩,难以置信地盯着满页黑字。
这怎么可能?为什么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秦书亦见他迟迟不说话,便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他旁边:“这下你可以相信我了吧?”
明慈竭力回忆那一天,但因为相隔两年,记忆已经很模糊了。
无论怎么回想,都只能朦朦胧胧地想起来,上午去了丰华大学图书馆,傍晚离开,期间发生过什么,完全记不清。
那为什么他会潜意识认为自己单独待了一整天?
“明慈,我想杀了他,一定弄得干干净净,不会让其他人类发现的,好不好?”
怪物的声音传入耳中,明慈陡然回神,仓促起身,脱口而出:“别碰我!”
砰!
椅子翻倒在地,他连连后退几步,直到背部抵住墙壁。
秦书亦愣了愣,抬起的手悬在半空,过了几秒才垂下来。
他只是想拍一下明慈的肩膀而已,没料到对方的反应这么大。
隔着两三米的距离,秦书亦隐约听见明慈喃喃自语:“不行……不准……不可以……”
“明慈,你说什么?”
他起身走近一步,对方却像受惊的野生动物一样,浑身炸毛,眼神戒备地盯着他。
空气凝滞,过了足足半分钟,明慈的声音才再次响了起来。
“抱歉,我不习惯别人碰我,有点应激。”
他哑着嗓子,语气冷硬地说:“至于你说的是真是假,不重要,反正都过去两年了,我不记得,你也没必要纠结,就这样吧。”
秦书亦显然是同龄男生里耐心较好的那一种,听了这话,他只是深深吸了口气,便冷静地接道:“好,我不碰你,但请你听我把话说完。”
明慈垂下眼睫,视线虚虚地落在地面上。
“你应该能看出来吧?我想和你交朋友。”秦书亦停顿一瞬,淡淡地笑了笑,“其实我是个挺孤僻的人,不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也几乎没什么朋友。两年前的那天,聊天也好,争论也罢,我第一次和陌生人聊得那么兴奋、投入。”
“明慈,你能明白那种感觉吧,当你与周围同学格格不入,突然碰见一个特别合拍的同龄人,就像在黑夜里看到一盏明灯,很难不去靠近他。”
秦书亦镜片后的眼睛含着笑意,直直地望着明慈。
“我找竞赛主办方的人问过,打听到你是哪所高中之后,我给你的学校打过电话,但又听说你转校了。”
明慈抬眸朝他一瞥。
两人视线相接,秦书亦笑着说:“还好我们有缘,如今不仅在一个大学,还成了室友。”
与他相反,明慈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不好意思,我不明白那种感觉。”他冷漠地回道。
秦书亦的话音终于沉了下去:“明慈,我们是同一类人,为什么你——”
“你弄错了。”明慈打断他,抬脚走回座位,“我和你不是同类,不要在我身上寄托无聊的幻想。我只是个普通学生,认真学习是为了拿奖学金,考好大学,有个好前途,仅此而已。”
与对方擦身而过的刹那间,明慈神经绷到极致,脊背沁出冷汗。
因为怪物在他攥紧的手心里,异常焦躁地蠕动着,似乎下一秒就要跑出来大开杀戒了。
然而他表面不露端倪,用空着的右手,将那本摊开的笔记合上,塞进背包里,然后提起背包往门口走。
秦书亦从小到大都是天之骄子,从来没有如此“低声下气”还遭遇冷脸。
他转过身,面沉如水地盯着明慈的背影。
怪物从明慈指缝间挤出一点细如发丝的猩红,阴冷地盯着秦书亦,同时跟明慈告状:“他还在看你,眼神很坏地看你,还是让我悄悄杀了他吧!”
明慈无声说了句“不准杀人”,而后伸手拉开房门。
“哎哟!”
门外的苗念春差点摔跤,扶着门框站稳之后,有点尴尬地笑了两声。
“哈哈,你们两个都在寝室啊。”
他显然是在门口偷听,被抓了个现行,但明慈看都没看他,侧身走了出去。
苗念春走进寝室,看向秦书亦,还想强行掩饰:“我才刚到,什么也没听见,你俩这是怎么了?”
秦书亦凉凉地瞟了他一眼,神情带着冷漠的倨傲,一言不发地走出门。
苗念春撇嘴看着他的背影,用鼻子轻嗤一声。
装逼犯,还同类人呢,同类个屁,人家明慈明显和你不是一路的好吗!
第24章 羞耻
下午, 明慈去了趟院里的辅导员办公室,申请换寝室。
辅导员以为他和室友闹矛盾,心平气和地跟他聊了一会儿,希望能调解学生之间的关系, 最后发现没法说服他, 只得拿了份申请表给他。
明慈在办公室里填好表, 放到辅导员桌上, 礼貌道:“谢谢刘老师,我先走了。”
辅导员点点头:“今晚换不了,至少要等两三天, 安排好了我会发消息给你。”
“明白了,谢谢刘老师。”
明慈走出院楼, 抬头看了眼天空。
天色暗沉, 乌云迫近,应该快要下雨了。
南方夏天的阵雨来得非常快, 他刚走几步路, 豆大的雨点就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
雨势很急,转眼间雨幕如织,他不得不回到院楼里避雨。
哒哒哒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接着一道有些耳熟的话音响起:“下雨了?”
明慈还没转过头,那人率先发现了他,快步走过来, 随手拍了下他的肩膀:“明慈!”
明慈心底一惊,仓促退开两步,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微睁大, 警惕地看向对方。
是在地铁上见过一面的女生,魏玉衡。
“吓到你了?抱歉。”魏玉衡眉眼带笑, 语气轻快,“你这个表情,好像我养的猫猫哦。”
明慈不太自在地偏过脸,望着门外的雨幕。
魏玉衡站在他身侧,笑吟吟地说:“真的像,我家猫猫经常蹲在飘窗看外面,每次我趁它不注意突然摸一下,它就是你刚才那个反应。”
明慈抿着唇,没有和她聊天的意思。
他刚才不是被吓到,而是怕怪物突然应激。
但魏玉衡对他的冷淡毫不介意,反倒觉得他挺可爱。
她看着他苍白俊秀的侧脸,忍不住问:“明慈,你是不是贫血啊?脸色一直很白的样子。”
“我那里有补气血的茶饮,给你几包吧,用开水泡几分钟就行,特别方便。”
明慈不擅长应对这种自来熟又喜欢释放好意的人。不知道该回什么,如果直接生硬冷漠地拒绝,好像显得太过分。
至于接受——他压根不会想这个选项。
哗哗的雨声中,只听他低低地说:“谢谢,但是不用了,我身体很好。”
拒绝的时候,只要加上谢谢两个字,就显得柔和多了。
“呃……”魏玉衡对他所说的“身体很好”持怀疑态度,“那你自己注意点哦,后面有两周军训呢,小心晕倒。”
明慈轻轻地点了下头。
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片刻后,雨势变弱,乌云散去,天空由暗转明。
明慈无声舒了口气,正要抬脚离开,忽然听到魏玉衡问:“诶?你脖子上的红痣呢?”
他动作一顿,缓缓转过脸,漆黑的眼瞳对上她的视线。
魏玉衡点了点自己的颈侧:“就是这个位置,现在怎么没了?”
“那个不是痣。”明慈冷静回道,“是溅上去的红墨水,洗掉就没了。”
闻言,魏玉衡扬了扬眉,满含惋惜地说:“好可惜啊。你皮肤白,很适合长红痣,看起来可好看了。”
可惜没拍到照片,不然发到社交平台上,肯定会有很多点赞收藏。
在她惋惜的时候,殊不知那颗“被洗掉”的猩红,正栖息在明慈的心口。
“你听到了吗?”它对明慈说,“这个人类认为适合,我们很适合在一起。”
明慈扯了扯唇角,像是对身旁的女生笑,没人知道其实他是对一只诡异又危险的怪物微笑。
“再见。”
话音落地,他大步走下台阶,在魏玉衡的目光中离开。
大雨将燥热一扫而空,太阳落山,校园里的空气清新凉爽。
明慈坐在树荫掩映的凉亭里,拉开背包拉链,将那本旧笔记掏了出来。
四下无人,天光熹微,这里既安静又昏暗。
明慈将笔记本翻到最后几页,暮色笼罩下,纸面上的字迹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然而白天看到过的内容深刻地印在脑海里,此刻历历在目。
当时看到陌生字迹的第一眼,他首先想到的是,秦书亦捡到笔记后擅自写了草稿。
可仔细看下去,他发现两种字迹穿插交错,按照内容逻辑是互相反驳的状态,因此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纸。
仅凭这些草稿,他就能设想到,两人是如何讨论辩驳,如何提笔写字的。
当然,字迹可以模仿、造假,但秦书亦有必要这么做吗?大费周章地造假、编故事,就是为了找理由和陌生室友交朋友?
太荒谬了。
这种情况的可能性很小。
更大的可能性是,对方说的是真话,只是他完全不记得了……他的记忆不知不觉中缺了一块。
悚然心惊的感觉如潮水般涌来,刹那间让明慈有种窒息的错觉。他触电般地战栗了一下,下意识将手中的笔记扔了出去!
啪的一声,本子落到潮湿的地面上。
明慈僵在原地,呼吸略微急促,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本子。
“明慈,我想吞掉它。”
怪物的声音清晰响起,明慈来不及阻止,眼睁睁地看着浓郁暗影骤然涌现,瞬间掠过地面。
一眨眼的时间,怪物回到他身上,而那本笔记消失得无影无踪。
明慈黑森森的瞳孔盯着那片空地,半晌沙哑低缓道:“小红,这是在学校的绿化林里,随时可能有人出现,你不应该突然现身。”
“……”
“还有我说过,不要乱吃东西,你现在很饿吗?这么急?”
怪物小声道:“对不起,我错了。”
明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摊开右手。
昏暗夜色中,以人类的视力,只能勉强看清手掌的轮廓,但他能感觉到它已经滑到掌心。
“明慈。”
怪物轻轻地喊他,想了想,找了句合适的话:“不要生气。”
“我没有生气。”
这话说完,明慈闭上眼,低头抬手。
他张开双唇,柔软湿润的舌头慢慢舔过掌心,津液顺着软舌流下,水淋淋地粘在掌心。
“明慈……”
怪物发出甜腻而怪异的低吟,摄取着甘美的液体,在明慈即将撤离时,又贪婪地舔了下他的舌尖。
明慈呼吸微顿,猝然抬起头,手掌蜷缩攥紧。
他抿紧嘴唇,脸颊发烫,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有点变态。
短暂的沉默中,明慈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变快了。
他强装镇定,起身走路,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先给你这些,算是餐前点心,过两天给你正餐,不准再乱吃东西了。”
偏偏怪物还在呢喃低语,直白地说着那些让人羞耻的话:“明慈,我喜欢你这样喂我,好喜欢。”
“你的心跳好快,你在开心吗?还是紧张?”
“我们可以到没人的地方吗?明慈,我想摸摸你……用人类亲密的姿势摸你,好不好?”
校区里的街道格外热闹,两边店铺热火朝天,路上人来人往。明慈走在喧闹的人流中,耳中却尽是令人发麻的缠绵低语。
即使知道其他人听不到怪物的声音,他也难免有种大庭广众公开私密的羞耻感。
怪物光说话还不够,甚至在他身上微微蠕动扩散,像一只薄薄的手掌,握住他的侧腰。
“明慈,你的身体在变热,为什么还在颤抖?”
明慈走到拐角,倏地停住脚步,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别动。”
怪物立刻不动了,就这样黏在他腰间,接着问:“明慈,你说的正餐,我可以自己取吗?”
“别害怕,我之前取过,你不会疼,好像还很喜欢,是不是?”
明慈愣了下,恍然想到了什么,一时间浑身僵硬。
“闭嘴。”
他用手捂住滚烫的脸颊,有气无力地呵斥。
第25章 醒悟
明慈回到寝室时, 房间里只有苗念春一个人。
苗念春戴着耳机,正专注地看高数网课视频,没有察觉到有人进门。
明慈轻轻关上门,默默从他背后走回2号床位, 将背包卸了下来。
那盒润喉糖还放在桌面上, 明慈拿起来, 走到3号床位旁边, 把糖放到秦书亦的桌子上。
苗念春略有所觉,扭头一看,吓了一跳。
他缓过神, 合上笔记本电脑,摘掉耳机站起身:“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神出鬼没啊。”
明慈波澜不惊:“刚到寝室, 我看你在学习,就没出声。”
“害, 什么学习, 我随便看看视频,还没开课呢,学什么学。”
苗念春佯装懒散,笑呵呵地说:“等会儿打游戏吗?反正明天是开学典礼,也没什么要紧事,我和朋友约了通宵开黑, 一起玩呗。”
明慈摇了摇头,打开衣柜,拿了两件衣服和毛巾叠好装进背包里, 然后又把笔记本电脑和充电器一并塞进去。
苗念春在一边看着,不由问:“你这是, 今晚又不住寝室啊?”
“嗯。”
“明慈,我能问问吗?你和秦书亦怎么回事啊?以前认识?闹翻了?你今晚外出,是不是因为不想和他共处一室?”
明慈拎起包,抬眸看他:“你不觉得你的好奇心太重了吗?”
苗念春耸了耸肩,眉清目秀的脸庞露出无害的笑容:“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是为了避开秦书亦,那你不用外出,因为他今晚不回寝室。”
明慈停下动作:“你确定?”
“确定啊。”苗念春扬起眉毛,“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知道他不回寝室?”
明慈对此并不关心,什么也没说,将背包又放回桌上。
其实他并没有那么讨厌秦书亦,而是怪物不能和对方共处一室。
它对秦书亦的憎恶简直毫不掩饰,万一夜深人静他睡着了,它忍不住跑出来大开杀戒,那就糟了。
怪物的自控力虽然比以前好了一些,但人命关天,他不敢赌。
不过,既然秦书亦今晚不在,那就没必要浪费钱住宾馆了。
半个小时后,明慈洗完澡,坐到桌前,打开电脑。
他点开视频网站,找了一部经典的社科纪录片播放。
苗念春刚刚打开游戏,正在匹配中,等待的空闲时间里,他歪着身子探头看了看明慈的电脑屏幕。
没想到竟然在放《人生百态》。
“……”
他有点无语,这不是小学和初中老师经常放给学生看的纪录片吗?
苗念春收回视线,开始专心打游戏。
他戴的是头戴式耳机,隔音效果很好,基本听不到外界的动静,耳中全是刺激的游戏音效。
另一边,明慈松松地戴着单只蓝牙耳机,怪物栖息在他耳廓边,和他一起听纪录片中的声音。
“在宇宙亿万年的时间长河里,人类的一生如此短暂,如火花一闪,转瞬即逝……”
“人是典型的群居性动物……精神需求和生存需求同样重要,亲人、朋友、伴侣是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三个角色,亲情、友情、爱情是……”
旁白配音娓娓道来,开场白结束后,自然切入几个典型而真实的人生历程,讲述不同的人是如何在社会中成长、变化、终老。
这部纪录片长达四个多小时,明慈小学到初中看过三遍,没兴趣再看第四遍。
“小红,你先认真看,看完之后有什么疑惑,可以直接问我。”
他低声跟怪物说,然后便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怪物的智商比以前高多了,看这种入门级的社科片基本没有障碍。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伴随对人类认知的加深,它的心情越来越沉重。
视频播放过半,它看到一个孤僻自闭的男生如何敞开心扉,如何结交朋友,如何认识女生开始恋爱,最后步入婚姻殿堂,组建三口之家……
明慈也想这样吗?
仅仅是设想,它的思绪就开始沸腾,极端偏执的念头来回拉扯。有那么一瞬间,它简直想要不顾一切强行长大,将他藏在自己身躯的最深处。
这样无论多少年,明慈都只会和它在一起。
“怎么了?”明慈似有所觉,睁开眼睛轻声问,“是哪里看不懂吗?”
“明慈,爱——爱情是很重要很美好的感觉吗?”
纪录片还在播放,声音却仿佛消失了,唯独它说的话一字字传入耳中,格外清晰,隐隐流露出异样的情绪。
“你也会为了这种感觉,和其他人类在一起,进行最亲密的结合吗?”
明慈怔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它会问这样的问题。
他一时间陷入沉默,怪物的话音却越发急迫,甚至有点咄咄逼人:“明慈,你会不会为了爱情,和其他人类结合,达成那种身心合一的伴侣关系?你会吗?”
明慈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在高考之前,光是生活和学习就耗费了他所有精力,他没有那些旖旎暧昧的幻想,也没有什么怦然心动的时刻。
而如今,他被怪物缠身,和其他人一律保持距离,怎么可能谈恋爱?
“不会。”明慈轻缓地回答,“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我可能,”
他顿了顿,眼底流露出一丝隐晦的沉郁,“我可能很难爱上别人。”
太好了。
明慈不会爱上人类,不会被别人抢走,只会和它非常亲密。
怪物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沸腾焦灼的情绪恢复稳定,那些极端可怕的念头再次沉寂下去。
但是,爱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怪物想到这里,朦朦胧胧地明白了什么,身体深处灼烧般地发烫,一种不同以往的强烈渴望从灵魂里滋生出来。
此时此刻它终于知道,比血肉.体.液更加令它渴望的东西是什么了。
是宿主发自内心的爱意。
“明慈,”怪物没有进行思考,自然而然地就说出了口,“你不需要爱人类,你爱我吧,只爱我,好不好?”
“……”
明慈深深地吸了口长气,半晌说不出话来。
怪物从他耳垂边滑了下去,在桌面下的阴影里蠕动变大,紧紧握住他的手掌。
“明慈,我想要你的爱。”
复杂酸涩的滋味涌上心头,明慈张了张嘴,只能挤出一点轻飘软弱的声音:“你别这样。”
怪物无师自通,捏出犹如人类的形体,伏趴在他双腿上。它抬起猩红的面孔,低沉又缠绵地唤他:“明慈。”
明慈单手捂住了脸,将急促的呼吸闷在掌心里。
“我们是最亲密的,没有人类能超过我们,明慈,你爱我,好不好?”
在这间熄了灯的寝室里,仅仅隔着两个衣柜,就是戴着耳机打游戏的室友。
而现在,他的桌子底下,一个人形怪物亲密地趴在他身上,口口声声索求爱意。
这一幕实在太危险,太荒谬,太诡异了。
明慈垂下眼,漆黑瞳孔映出它怪异的模样。
理性与感性反复拉锯,作为人类的生存本能让他浑身颤栗,但心底涌动的感情又让他无法抗拒。
明慈竭力维持冷静,将自己从两种拉锯对抗的情绪里抽离出来,缓缓垂下右手,抚摸它的面庞。
怪物仰着头,侧脸在他掌心蹭了蹭,然后微微偏过脸颊,柔软的嘴唇贴着他的手心,落下一个轻柔湿热、无比眷恋的吻。
“乖一点。”明慈的声音不自觉地发颤,“有别人在,你这样很危险,现在藏回到我身上。”
“听话,小红。”
·
已经临近十二点了。
纪录片仍在播放,昏暗中屏幕荧荧发光,明暗交织的光影笼罩着明慈,越发显得他脸颊冷白而眉眼浓黑,整个人透出鬼魅般的美丽。
苗念春结束三局游戏,扭头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作为纯种直男,他并没有产生任何旖旎的心思,但心跳却漏了半拍,神经末梢窜过一阵细微的电流,浑身寒毛都炸了起来。
对方坐在椅子里,脸庞被微光映照,身体被黑暗浸染,无端地让人联想到某些诡丽而惊悚的画面。
苗念春喉结滚动,咽了口唾液,试探性地喊了一声:“明慈?”
明慈慢慢侧过脸,对上他的目光:“干什么?”
视线相撞刹那间,苗念春头皮发麻,手心冒汗。
他还戴着耳机,听不到明慈的声音,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连忙将耳机摘掉。
“那个……”他嗫嗫嚅嚅,许久才憋出来两句话,“我打游戏没有影响到你吧?你什么时间睡觉?”
“没影响。”
“那就好,我再玩两局。”
话是这么说,但苗念春却没有收回视线,就这么看着明慈关掉视频,合上笔记本电脑。
“呃,你现在准备睡了?”
明慈鼻音很重地嗯了声,从两张床位中间的梯子爬到床上。
苗念春坐正身子,抬手用力搓了把脸。
寝室恢复安静,那股莫名其妙的心慌感随之消散,他重新戴上耳机,开始第四局游戏。
“明慈,我这么听话,你应该给我奖励。”
明慈望着昏暗的天花板,轻不可闻地问:“你想要什么奖励?”
“爱,我要你的爱。”
明慈感觉它蔓延到了颈侧,湿热的触感明显到无法忽略。
“爱不是能够作为奖励的东西。”他停顿了一下,笑了笑,“小红,你根本不明白爱是什么,就开始盲目地向我索求。”
“我明白。”
它抚过他的脖颈,碰触他的脸颊,凝视他的双眼:“在被大火困住的时候,或者更早一点,在我诞生的那天,我就知道爱是什么感觉了。”
“只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人类把那种感觉叫做爱。”
第26章 嫉妒
“现在我懂了, 我对你的感觉叫做爱。”
明慈怔住了,几乎忘记了呼吸。
他脑中所有的思绪都飘了起来,像五彩斑斓的光束,裹挟着颤动的灵魂往猩红的深渊飘去。
犹如坠入迷醉而危险的梦境, 以往藏在潜意识里的隐晦期待, 如今全都轻飘飘地飞了出来。
这一瞬间浑身血液却在加速流动, 在无数根血管里汹涌奔腾, 猛烈地冲撞着心脏。
明慈许久都没有说话,模糊的身影融在昏暗夜色里,一动不动。但他的眼睛仍然睁着, 瞳孔微微放大,无声无息地望着上空。
噗通噗通的巨响震耳欲聋, 过了几分钟, 他才恍惚发现那是自己的心跳。
“明慈。”怪物贴着他的侧脸,呢喃低语着, “明慈, 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爱我?你教教我。”
“……”明慈张了张口,几不可闻地吐出半句话,“可是我……”
“可是什么?”
“我,”他轻轻咬了下嘴唇,合上双眼,逃避似的说, “我要睡觉了。”
明慈本以为自己会彻夜难眠,但是出乎意料,他很快就陷入了熟睡, 次日早晨是被手机闹铃吵醒的。
新生开学典礼在学校的大礼堂举办,九点准时开始。
校方提前将座位划分好了片区, 入场的新生们纷纷按院系落座。
明慈走进大礼堂时,里面已经零零散散坐满了一大半。他走到物理系的位置,找了个旁边没人的角落座位,安安静静地坐着。
“明慈!”
魏玉衡一眼瞄见他,招了招手,扬声问:“这边还有空位,你要不要过来?这里视角比较好!”
明慈摇了摇头。
见状,魏玉衡放下手,转而掏出手机,指尖飞快点触屏幕。
过了一会儿,明慈拿起手机看时间,发现对方给他连发了几条私信。
【你和秦书亦一个寝室吧。】
【我昨晚跟苗念春打游戏,听他说,你和秦书亦有矛盾,怎么搞的?】
【你小心点哦,我和他一个市的,见过他两面,这人不好惹,可傲可狂了。】
【实在不行,就换寝室吧,别受气。】
明慈神色如常,礼貌性地回了一句:【谢谢提醒,我已经申请换寝室了。】
这句话刚发送过去,对方几乎秒回:【所以你和他真有仇啊?】
仇?
对于明慈而言,秦书亦和陌生人区别不大。
即使对方说的都是真话,在他记忆模糊的那天里,他们因缘际会,交流了几个小时,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现在唯一让他在意的是,怪物非常厌恶对方。
说来奇怪,他只见过怪物对两个人怀有如此强烈的恶意,一个是差点刺伤他的常子金,另一个就是秦书亦。
前者情有可原,后者莫名其妙。
他不明白,为什么怪物见到秦书亦的第一面,就憎恶到想杀掉的地步?
明慈垂眸沉思,指尖悬在手机屏幕上方,迟迟没有回复。
这时,魏玉衡又发来一条:【快抬头看,他居然是今年的新生代表,啧,表情好装。】
明慈还没抬头,就听见怪物闷闷地问:“明慈,别人用文字跟你说了什么?”
它寄生在明慈身上,固然可以共享他所见所闻的一切,却无法感知他的思绪想法。
因为不认识人类文字,所以不知道两人究竟在聊些什么,这让它有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尤其是他的神情看起来还那么专注。
“明慈,你在想什么?”怪物语气很沉,“你很在意那个人类的话?她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我只是在想,”
明慈话说一半,台上秦书亦的声音通过麦克风遥遥传了过来。
怪物此时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立即追问:“只是在想什么?”
或许是它的反应太明显了,明慈脑中灵光乍现,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难道怪物在嫉妒?
明慈抬起脸,瞥了眼台上正在演讲的秦书亦,旋即低下头,双手拢住半张脸,心情复杂地叹了口长气。
怪物看着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心情越发焦灼,忍不住滑到他掌心里:“明慈,告诉我,你在想什么?你很在意那个叫秦书亦的人类吗?”
明慈眸光微微闪动,沉默了片刻,压低声音回道:“我在意的不是他,而是你。”
怪物一愣:“是我?”
“小红,他明明没有伤害过我,可是你却这么讨厌他,甚至想杀死他,为什么?”
“我……”怪物迟疑了一下。
明慈:“说出来。”
“我讨厌他的眼睛,因为他看你的眼神,好像要把你抢走一样。我讨厌他的声音,因为他对你说的话,是想和你变成亲密的关系。我还讨厌他的气息,不知道为什么,反正闻到就让我难受。”
怪物的情绪外露到了极点,无法宣泄的戾气让它的腔调扭曲阴冷。
“所以我想挖掉他的眼睛,掐断他的脖子,撕碎他的身体,让他永远在你面前消失。”
随着最后一句足以让人心惊胆寒的话语落下,它贴近了明慈的嘴唇,偏执又热切地说:“明慈,不要在意那些人类,不要喜欢他们,不然我真的会忍不住,真的忍不了。”
明慈眼睫低垂,神情看似平静,其实心跳已经乱了节拍。
他的牙齿抵着唇瓣,用齿尖咬住了它,半晌没有出声。
直到整个礼堂响起热烈的掌声,秦书亦结束演讲,从台上走了下来,穿过一排排座位,逐渐接近他的位置。
明慈松开牙齿,小小的红痣嵌在被咬红的唇肉内侧,毫不起眼。
“小红,”他声音低得若有似无,温热的吐息与它交融,“我不在意任何人,我只在意你这个小怪物,冷静一点,好吗?”
“明慈……”
“明慈。”
两重不同的声音在耳中重叠,明慈舌尖轻点了下唇瓣内侧的红痣,然后放下拢住脸颊的手掌,镇定自若地抬起头。
只见秦书亦走到近处,自顾自地在他身旁的空位落座。
数不清的目光投射而来,这个角落顿时成了众多视线的焦点,不少人都在悄悄观察他们。
秦书亦早就习惯了众人瞩目的感觉,因此毫不在意,坐下身后便歪着头,压低音量跟明慈说话:“为什么要换寝室?”
也不知道从哪得到的消息,上来就问,姿态语气仿佛他们关系很好一样。
明慈略感无语,神色冷漠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偏过脸,遥遥看着台上的歌舞剧表演。
“我昨晚找辅导员申请外宿的时候,他提了一句,我才知道你下午去申请换寝室了。他还问我,你和哪个室友闹矛盾了。”
说到这里,秦书亦苦笑,注视着他的侧脸道:“我认为,我们的关系还谈不上闹矛盾吧?”
明慈闭口不言,舌尖暗自抵住蠢蠢欲动的红痣,默默安抚它。
“你对我就这么厌恶吗?”秦书亦略微倾身,“不仅要换寝室,连话都懒得跟我说?”
他手臂挨到明慈身体的那一刻,明慈像被突然电击似的,猛地缩了一下。
“离我远点。”
冰冷的话音落地,明慈站起身,从侧边狭窄的过道往门口走去。
秦书亦脸色难看地望着他的背影,过了几秒,实在咽不下那口郁气,拔腿跟了上去。
他快步走出大礼堂,紧追着跑下台阶,转过拐角,很快绕到明慈前面,将人挡住。
明慈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语气极冷地问:“你是不是有毛病?”
“大礼堂里那么多人,你随便找,能找到上百个愿意跟你做朋友的人,你非要缠着我?”
这话一出,秦书亦有再好的耐心都绷不住了,声音变得又急又重:“明慈,我不相信你对我完全没印象。如果你忘得一干二净,怎么可能刚见面就对我这么厌恶?这里面一定有误会,我们必须把话说清楚!”
明慈漠然问:“不过是两年前见过一面而已,你在纠结什么?”
“我想知道你弃赛的真正原因,是不是那天下午被我说得太狠,丧失信心了?不仅第二天没去考场,后来也没有再参加过竞赛——”
“不是!”
明慈打断他,往后退了两步,站在光影斑驳的树荫下:“秦书亦,你的自我意识太强了。我说过我弃赛是意外,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能不能不要臆测?”
“臆、测。”秦书亦咬牙重复这两个字,盯着他的双眼,“那你对我的厌恶抗拒从何而来?”
明慈:“天生气场不合。”
秦书亦差点气笑了,连连点头:“好,那你说,你到底发生了什么意外?”
“……”
“怎么,又想说你不记得了?”
周遭并不安静,刺耳的蝉鸣一直在响,让人心烦意乱。
明慈闭了闭眼,不想再和对方拉扯下去,直接说了出来:“那天晚上我掉到丰大图书馆旁边的湖里,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
秦书亦愣了下,分外诧异:“坠湖?”
他正要追问,眼见明慈转身就走,立刻跨了一大步,伸手去抓他胳膊:“等等!”
秦书亦指尖堪堪碰到明慈的手臂,树荫里的蝉鸣声忽地消失,周围一下子陷入怪异的寂静。
紧接着,一种强烈的危机感骤然浮上心头,生存本能疯狂预警,他闪电般地缩回了手。
“不要碰我,离我远点。”
明慈背对着他,一字一顿地说。
明明是艳阳高照的中午,一丝彻骨的寒意却猝然窜上脊背,秦书亦浑身汗毛倒竖,下意识退了几步。
空气宛如凝滞,无形的暗潮悄然涌动。
过了足足十几秒,秦书亦压着那股莫名其妙的恐惧感,勉强挤出声音:“抱歉,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对你没有任何恶意。”
“我很想和你成为朋友,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
明慈沉默地站在树影里,一动不动。
“那时候我以为,你也很想和我交朋友,没想到再见面你会是这种反应。”
秦书亦短促地吸了口气,扯着唇角笑了一下:“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以后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他僵硬地转过身,一步步地往前走,往事画面不由自主地浮现在脑中。
记忆中的少年点了点头,乌黑明亮的眼睛直视着他,轻声说:“好吧,我承认你说得有点道理,但你小声一点,这里是图书馆。”
对方将棕色封面的本子推到他手边。
“喏,你写一下推导过程。”
在他提笔写草稿时,明慈支肘托腮,目光盯着纸面,漫不经心地问:“你看过《异种入侵》吗?”
“看过第一部。”他边写边说,“第二部前天在北美上映了,大陆还没引进,你想看?我有资源,可以分享给你。”
明慈不置可否,只是问他:“如果在现实里,你发现有人被异种寄生了,你打算怎么办?”
“如果是陌生人,直接上报国家。但如果是我的亲人朋友,我肯定会想办法帮他隐瞒,把异种从他身体里弄出来,尽量保住他的命。”
“你说得真是轻巧,很可能你会被连累,被异种弄死。”
“那没办法,算我活该。”
他放下笔,将本子推回明慈面前。
明慈笑了起来,低头仔细看他写的草稿,伸手拿过笔。
……
那天下午时间过得很快,直到傍晚,他们小声争论的时候,不小心把本子掉到地上。
他和明慈同时弯腰去捡,那一刹那指尖相碰,他还没回过神,只见明慈猛地站起身,拎起背包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我有急事,先走了!”
两年过去,他以为有缘重逢他们能成为朋友,原来是他一厢情愿。
盛夏耀眼的阳光照在脸上,秦书亦被刺得一阵目眩。
他走得很慢,希望背后能传来明慈的声音,喊住他,说点什么,什么都好。
但他走了几米远,对方都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秦书亦脚步停顿,强压情绪,维持着自尊的脸面,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淡:“明慈,你不需要换寝室,这几天我外宿,之后我会换到实验楼附近的宿舍住。”
光影深浅斑驳的树荫下,明慈瞳孔放大,手掌紧紧按住嘴唇。
猩红如血的细丝从他指缝间溢出来,悄无声息地往下垂落,一丝一缕地汇聚。
完蛋了,怪物好像快要失控了。
明慈脑中嗡嗡轰鸣,压根没心思听秦书亦说的话,只希望对方快点走。
秦书亦等待了两秒,背后仍旧没有回应,他终于死心,疾步离开这里。
噗的一声。
明慈半跪在草地上,双手拢住它:“小红,小红!冷静一点!”
怪物在他的怀里凝聚成形,就这样缠拥着他。
“小红……不要失控。”
明慈深深地低着头,脸颊埋在它的怀抱里,浑身不停地发抖,以至于声音都在颤:“我只要你,我只要你……”
“明慈,我可以学习人类的知识,模仿人类的行为,可以变得像个人类。”
缠着他的柔软触肢尽数消融,一双温热有力的手臂揽住他的双肩。
噗通噗通的轻响从他侧脸紧贴的位置传了出来,像有节奏的心跳声。
“明慈,我可以学着像人类那样和你在一起。”
人形怪物将他的脸颊托了起来,在他额头落下一个轻柔安抚的吻。
“不要害怕,好不好?”
被它发觉了。
明慈恍惚地想。
他真的很害怕。
怕它过强的独占欲催发出凶残的天性,肆无忌惮地残杀别人,酿成无法挽回的惨祸。
更怕它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遭遇难以忍受的折磨、无比残酷的杀害。
原来……刚才濒临失控的不是怪物,而是他。
第27章 人形
爱。
源于宿主内心的强烈爱意, 是促使怪物进入成熟期的核心关键。
血肉.体.液是滋养身躯的食物,但灵魂的空洞只能由宿主的爱意填补。
在进入成长期第二阶段的那个晚上,它贪婪摄取着明慈的鲜血与体.液,仍旧无法满足, 想找明慈索取某种更珍贵的东西。
当时它不明白那是什么, 灵魂始终空虚不安。
直到这一刻, 它感觉饥渴难耐的灵魂在暴食, 疯狂掠取着那掺杂恐惧的爱意。
明慈在害怕,同时也爱着它。
怪物意识到这点,从灵魂到身躯都开始发烫, 灼热到快要燃烧起来。
在这个短暂的蜕变过程中,它可能会灼伤他脆弱的肌肤, 不能留在他嘴唇里。
它从明慈的唇间挤了出来, 一丝一缕地坠落到草地上。
在满含恐惧的爱意狂潮中,发育、蜕变、成熟, 短短两秒之后, 它发觉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身体了。
然而明慈缩在它的怀抱里,浑身都在颤抖,似乎害怕到了极点。
“你的外形和天性很可怕,让我感到很恐惧……”
它想起他说过的这句话。
当时它还不太聪明,一心想让明慈接受它的原始形态,接受它最真实的模样。
但是现在, 只要能安抚他,它可以克制无限增殖长大的天性,压抑圈养独占他的欲望。
它可以拟态成人类的外形, 以人类能接受的方式和他在一起。
“不要害怕,好不好?”
轻柔的吻落在额头, 明慈恍惚了一瞬,然后睁大眼睛,怔怔地盯着眼前的“人”。
他没想到怪物能变出毫无破绽的人类外形。
如果说之前怪物变的人形像惊悚片里覆盖血浆的鬼怪,那现在它就是洗去血浆的俊秀青年。
明慈仰着脸,一眨不眨地盯着它黑白分明的眼睛,不可思议地唤了声:“小红?”
“是我。”
它瞳孔深处泛起猩红光泽,专注地凝视着明慈——实际上,它从头到脚每一处,包括拟态出的衣服都在看着他。
“明慈,不要害怕,这个样子你喜欢吗?”
怪物没有张嘴,它不靠声带发音,而是以特殊的方式直接与明慈交流。
如果它混进人群,估计得装成哑巴,因为其他人类听不到它的声音。
明慈抬起手,指尖缓缓描绘它的五官轮廓,不答反问:“你的脸为什么这么像我?是故意按我的模样变的吗?”
当他指尖抚过它的唇角时,它张口含住了他的手指,瞳孔逐渐变成浓郁的猩红色,并且扩散至整个眼珠。
“不是故意,我什么都没想,就变出了这样的脸。”
怪物回答的同时,口腔内的软肉吮吸着他的手指,眼神仿佛想将他整个人吞下去一样。
天性.欲望可以压抑,但不会消失,它确实渴望把他藏在身体深处。
“你喜欢这个人类形态吗?”怪物靠得更近,唇角裂开,将他整只手都含了下去,“会更爱我吗?明慈?”
明慈:“……”
他用力缩回湿漉漉的手掌,看着眼前这张略微扭曲的熟悉面孔,太阳穴突突直跳。
怪物舔了舔嘴唇,轻而易举将明慈抱起来,然后靠着树干坐在草地上,把他拢在怀中,双手在他腹部交叠扣紧。
“明慈,你怎么不说话?”
它扭着脖子,和明慈面对面,用猩红的眼珠蹭了蹭他的睫毛,问道:“我现在看起来很像人类吧?”
明慈表情空白:“小红,人类的脖子不能扭转一百八十度。”
怪物:“呃……一百八十、度?”
连字都不认识的文盲怪物,显然不熟悉角度单位。
明慈接着说:“还有,人类的眼珠很脆弱,不会到处乱蹭。”
怪物:“可是你的毛很软,而且本来就长在眼珠上面。”
“……”明慈沉默几秒,忍不住抓住它的下巴,将这张脸从自己颈侧推开,“最重要的是,人类不会在外面随时随地啃别人。”
“可我明明看到过两个人类互相啃,而且视频里也放过。”
明慈:“那个叫接吻,不是像你这样啃。”
“接吻?”怪物扬起唇角,露出一丝怪异的微笑,“好,那我们来接吻吧。”
明慈呼吸一顿,脸颊腾地红了起来,立即扭头避开怪物的嘴唇。
虽然之前用唾液喂怪物的时候,已经主动舔过它,但提到接吻,尤其对方现在是这副模样,那还是太刺激了。
“明慈,”怪物亲吻他滚烫的侧脸,“这样对不对?你的脸怎么变热了?”
明慈强装冷静,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回了两个字:“不对。”
紧接着,他瞥见远处几道人影正在接近,连忙推了推它:“你伪装得太差了,会被别人看出问题的,快点藏起来。”
怪物此时心情非常愉快,乖乖地缩成红痣,蛰伏在他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