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宽容温和,善良大度
什么关系?
指尖摩挲着袖间轻薄的衣料, 洛与书微微垂下眼睫。
他沉默的时候,傅鸣玉就趴在桌子上定睛看他,心里没来由地忐忑起来。
什么关系?
师叔和师侄?又或是青梅竹马?
仅仅这么简单吗?亦或是别的什么?
旁人口中所说的不算什么, 傅鸣玉想听到一个回答,一个仙君亲口承认的回答。
姬月潭于他, 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正胡思乱想着,仙君却突然动了。傅鸣玉惊了一下, 下意识直起腰,就见仙君忽的俯身过来:
“你真的想不起来了?”
他眉眼认真,又似带了些疑惑。此时距离拉近, 与傅鸣玉相距不过寸尺, 傅鸣玉心跳忽的加快, 砰砰砰的响动几乎震颤耳膜, 灼热自胸口向上蔓延,染红了他的脖颈和脸。
洛与书视线落下来,从傅鸣玉惊慌的眉眼, 落到他丰润又惊慌到泛白的唇瓣上。他眼睛里除了惊慌, 只有迷惑和茫然。他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傅鸣玉喉结滚动一下:“想, 不起来。”
洛与书微微一笑,又低了低身子,凑近了傅鸣玉耳畔:“你真的,想不起来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傅鸣玉只觉得他怎么语气都莫名其妙暧昧了起来。
傅鸣玉两颊冒火, 紧张地手心都冒了汗, 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仙君给他一个怎样炸裂的答案,他都不能流露一丝惊讶诧异。
然而只听仙君微微张口, 轻声道:“那我,就先不告诉你了。”
傅鸣玉脸色通红,继而慢慢变白:“???”
哈???
低声说完,仙君便坐回原位,神态如常,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只剩下傅鸣玉一脸呆滞,满眼都是问号。
洛与书指节敲打桌面,似乎心情不错:“在重安宫太无聊了么?”
傅鸣玉没有答话,无聊是次要的,主要是自己连自身情况都没搞清楚,做什么都束手束脚的。
洛与书放缓了语气:“你好好休息,且等等,改日,本尊带你出去透透气。”
是要带他出去玩的意思咯?傅鸣玉眼睛亮了亮:“去哪?”
问完又觉得不妥。自己到底是外来人,虽然借着失忆的由头避开一些不清楚的事,可人即便失忆,性格也不该有太大的变化。
他还没有摸清姬月潭是个怎样的人,想询问他与辞霜仙君的关系,仙君偏还卖关子不与他说。不清楚姬月潭对仙君的态度和二人的相处模式,万一露了马脚,被仙君识破怎么?
想一想傅鸣玉就开始浑身紧张,何况姬月潭自杀身亡,必是心中含冤,自己占据他的身子,却整日这般傻乐,是不是有些……
傅鸣玉抿紧唇,一时竟不知道是要为自己高兴,还是要为姬月潭难过。
“你想去哪?”洛与书含笑反问他。
傅鸣玉一怔,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乖乖摇头,尽力扮演出迟钝的样子。
瞳仁里倒映出洛与书含笑的轮廓,心里有个小人在雀跃,挥着手张着大嘴道:“去哪里都可以!只要和仙君在一起,去哪里都很开心!”——
许是许诺下了要带傅鸣玉出蓬丘,洛与书自那日后便一头扎进繁忙公务里,尽力在最快的时间内将该处理的处理掉,好腾出时间来。
傅鸣玉好几日不曾见他了,这些时日,他基本上将重安宫各个地方摸遍了,宫里的人也认识了七七八八。
遗憾的是,因为年岁有些久远,现在重安宫新人居多,知晓自己和仙君过往的,除却仙君,剩下的也就是当归当梧这个辈分的,可他们也忙得很,又是仙君的心腹,傅鸣玉更不好打探什么。
刚醒来那日连路都走不利索,现在傅鸣玉身体已经灵活多了,像是完全适应了这具身体,灵魂与□□合二为一,成为自己的一般,完全不会有人看出来他的不自然。
一早傅鸣玉便换了衣服,扎了头发,他与双双约好去她的宫处看看,虽然知晓双双就是那日凶悍骂他的掌门大人的女儿,傅鸣玉有些害怕,但对于过去的探索还是超过了恐惧。
毕竟,除了重安宫,沈双双算是最熟悉姬月潭的了。
阿武不放心小师叔自己出门:“师叔肯定不知道双双师姐住在哪!还是我来带路吧。”
傅鸣玉没推辞,阿武细心替傅鸣玉拿了披风,一大一小两个人出了重安宫。
傅鸣玉似是瘦了,原来合适的衣服现在穿在身上都宽大起来,他面色苍白,在阳光照耀下更是晶莹,白的都有些耀眼。
大病初愈,他走的不算快,每一步落地都要保持稳当,才会迈出下一步,单薄的身躯透着一种病态柔弱,仿佛风吹两下就能将人吹倒似的。
但令人无法忽视的还是他乌黑发丝下的容颜,鬼一般的脸色都没办法阻挡他天生丽质的容貌,小阿武抱着他的披风随侍身侧,落后半步跟在傅鸣玉身后,不自觉抬眼偷看小师叔,忍不住惊叹:小师叔长得可真好看哪!
难怪自家仙尊对他处处照顾,温柔细心,这般脆弱的病美人,若是不细心妥帖些,感觉很容易就会死掉呢!
都说鬼族人天生五官阴美,见了小师叔才知什么是得天独厚的条件。
蓬丘地方太大了,傅鸣玉走了好一会儿,已经微微有些喘,小阿武体贴道:“小师叔,走着太累了,要不你御剑飞过去吧。”
傅鸣玉眨眨眼:“可是我听重安宫弟子们说,蓬丘宫处内,不许御剑。”
被惩戒司巡查弟子们发现了,可是要挨罚的!
“不许弟子们御剑,可没说不让您御剑。”小阿武两手一摊,笑嘻嘻,“整个蓬丘也就您和双双师姐,还有重阳宫的楚赵师兄敢挑战惩戒司权威,别说御剑这一条,即便违反了旁的宫规,惩戒司也拿您们没法子的。”
“我以前……这么嚣张吗?”傅鸣玉喃喃。
“绯夜仙君还在的时候,纵是现在咱们无霜仙君,在您面前也要避让三分。”小阿武压低声音,提及从前的八卦,眼睛里光芒都盛了三分,“现在也没关系,虽然绯夜仙君不在了,不是还有咱们无霜仙君撑腰吗。”
姬月潭是什么皇子公主命,两任仙君皆是对他这般纵溺。傅鸣玉小叹一口气,心里又是艳羡,又有些发酸。
可惜的是,傅鸣玉根本不会御剑。别说御剑,身为什么鬼主,现在被傅鸣玉占了躯壳,就是一普通人,傅鸣玉不会运气不会御剑不会任何仙术功法,让他捡一块板砖砸人都费劲。
他没有与小阿武明说,只是加快了脚步。
二人过了仙桥和大花园,途经剑阁武场时,视野中的弟子便多了起来。
他们的视线落在傅鸣玉身上,先是被他的容貌吸引,然后一愣,似是想起来什么,整个人都震惊地僵硬住。
不止一个人有这般反应,姬月潭在蓬丘生活这么多年,作威作福,基本上没有不认识他的弟子。
傅鸣玉被他们的视线看得浑身难受,低下头,加快脚步,想与阿武快些离开。但是,那些细碎的讨论声,七嘴八舌的闲言碎语,还是清清楚楚传进耳朵里。
“没有看错吧,那是……傅小师叔?”
“呸呸呸,什么小师叔,他早就不是咱们蓬丘的人了!”
“他不是死了吗?真的如传闻所说,是无霜仙君寻了秘法……”
“嘘——”
听见这话的傅鸣玉身体一僵,继而耳边又响起愤慨的咒骂:
“是他放走了还是皇子的妖王,才让妖王实力壮大,寻仇屠了上陵城和霍家满门!上陵城血流成河,尸堆成山,宛如人间炼狱!你们都没有亲眼见过吧?”
“别说了,我想想都要吓死了——”
“他和他母亲一样,都是天生恶种。鬼姬蛇蝎心肠无恶不作,暴虐屠戮了多少人,他又能好到哪去,和封灵阁那群恶鬼一样,丧尽天良——”
傅鸣玉瞳仁瞪大,想屏蔽掉却又不自觉听得更多。
血流成河,尸堆成山,人间炼狱……这都是,他干的?
“蓬丘养育他多年,他却与魔君狼狈为奸,如果不是他,绯夜仙君根本不会死,我们蓬丘也不至于这么多年抬不起头来。”
“他怎么还有脸回来的?”
“就是啊,他不是自裁谢罪了吗?他怎么还有脸活着?”
阿武脸色都变了,他拉住傅鸣玉的手,触及到一片阴冷的潮湿,便知那些话师叔一定都听到了,小阿武急道:“师叔别听他们瞎说,我们快走,先去找双双师姐……”
“我真的,做过那些事吗?”傅鸣玉用力攥住阿武的手,唇瓣毫无血色,他的眉紧紧皱在一起,眼中流露出浓重的疑惑和哀伤,“他们所说的,都是我?”
恶盈满贯,无恶不作……姬月潭就是这样的魔头?
阿武不知道要怎样回答,满面愁容,只见一把锋利的剑突然刺向傅鸣玉,阿武瞳孔骤缩,飞速拔剑挡在傅鸣玉身前,替他挡下那不知从何而来的一剑。
但傅鸣玉还是被吓到了,从小到大,从谢家出生到现在借尸还魂,还没有谁这么大胆,敢拿剑刺杀他,傅鸣玉惊恐躲避,后退一步,但发麻的脚腕让他差点摔倒。
出剑的是一个身着弟子服的高大男子,还在被身侧伙伴拉着:“你不要命了?他可是鬼主——”
前面有阿武挡着后面有伙伴拉着,那男子才没有动,只是恶狠狠瞪着傅鸣玉,斗则傅鸣玉毫不怀疑,他会蹦上前来再给自己一剑,捅个对穿。
“鬼主又如何?你瞧他这半死不活的,哪有一点鬼主的样子?莫不是早就废了吧?”
仿佛被戳中,傅鸣玉心肝一颤。
纵然比那男子矮半头,阿武不怯不退,朗声:“你是哪里的弟子,敢对我们重安宫的人动手,你师父是没有教过你规矩?”
“你若是没有师父教,不若来重安宫,无霜仙君亲自教导你,成不成?”
“你少拿无霜仙君压我。”那弟子怒极反笑,“我敬重无霜仙君,可不代表就能容忍鬼族之人在我们蓬丘作威作福。”
他看向阿武身后的傅鸣玉,轻蔑一笑:“还以为你是蓬丘人人都要忍让三分的小师叔呢?傅潭说,是,看在无霜仙君的面子上,没人敢杀你,可你也该有些自知之明,从蓬丘滚出去!”
“滚回鬼蜮去,滚回你的阴沟里——”
“何人喧嚣吵闹?私下斗殴,鞭四十,跪五日——”
严厉的声音响起,原本看热闹的人群纷纷退散:“惩戒司!惩戒司巡查弟子来了!”
一大群人顿时作鸟兽散,连那拔剑的弟子也被同伴拉着强行逃离此地。
阿武慌忙搀扶摇摇欲坠的傅鸣玉:“师叔,您没事吧。”
夭寿了,早知道遇上这档子事,今天就不出门了。
傅鸣玉心脏砰砰跳得厉害,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方才那个人没有伤到他,可他却胸闷气短,那一句句指责仿佛化作利剑刺穿他的心脏,让他胸口一阵阵紧缩般的疼痛。
可是,明明作恶的是姬月潭,不是他,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呢?
方才的惩戒司弟子走过来,替阿武捡起方才因为慌忙拔剑抵挡而掉在地上的披风,一看便是替傅鸣玉拿的。
他缓缓抬手,将披风递给傅鸣玉:“小师叔。”
傅鸣玉抬眼,来人是个陌生的弟子,一身惩戒司的长袍恰如其分衬出挺拔的身形,腰间挂着黑牌,剑眉星目,此时正看着他,嘴角含着意味不明的笑。
傅鸣玉接过披风,还未道谢,便听他叹一口气:“多年不见,师叔居然……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
这话不知是惋惜还是嘲讽,傅鸣玉听不出来,只道了句;"多谢。"
谢他帮忙捡披风,也谢他刚才出手相助。
男人惊讶地看着他,似是讶异,会在他嘴里听到“多谢”两个字,来的这般轻易。
还是阿武上前道:“多谢徐师兄,只是师叔自醒来后便有些神志不清,徐师兄若是想与师叔叙旧,恐怕是不成了。”
言罢,徐晚秋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神志,不清?”
从前的他大概怎么也无法,将明月般的师叔,和“神志不清”四个字联系起来。
阿武重重点了点头,叹了口气:“我们原本要去重华宫找双双师姐的。”
徐晚秋看一眼二人现在的样子,便知是一路走过来的,他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情绪,失笑一声:“你们也太……”
太老实了吧。
是,门规是不许御剑,但那是不许在天上飞来飞去影响仪容,蓬丘这么大,弟子们眉头都老老实实走?当然不可能。他们不敢光明正大飞,在地上贴着地面御剑滑行还是很方便省力气的。
再者惩戒司弟子也不是随时随地无时无刻都在,顺着地面飞行这种方式随时可以落地,随便一个弯腰什么的假动作都能糊弄过去。
偷懒的方法有很多,踩着门规线要犯不犯的更多的是,当然像傅鸣玉沈双双那般仗着后台嚣张在天上乱飞的没几个,主要是过硬的后台没几个,个个都是典型。
听徐晚秋这般说,阿武有种拨云见日的顿悟感,果然还是他入门时间短,了解少,他抱拳:“多谢徐师兄。”
徐师兄身为惩戒司弟子,居然还会透露这样的内情给他,人还怪好嘞。
徐晚秋微微一笑,便知阿武说的没错,傅小师叔真的是神志不清了。
从前的他哪里肯双腿从重安宫走去重华宫,御剑他都嫌累的。
徐晚秋目光落在一旁坐在路边石头上乖乖听二人说话的傅鸣玉身上,眸色微动。
他召出自己轻易用不上的佩剑,轻声:“师叔,我带您过去吧。”
傅鸣玉没反应过来;“嗯?”
徐晚秋已经踏上佩剑,腾空而起,向傅鸣玉伸出手:“师叔上来,我带您过去,很快的。”
惩戒司弟子总有些特权,阿武惊喜:“阿武替师叔谢谢徐师兄了。”
早点过去好哇,省的路上再遇到个什么人,节外生枝了。
看得出他没恶意,傅鸣玉伸手,迈了上去。
徐晚秋很是守礼,只是两指微微抬着傅鸣玉的手肘以作平衡,二人一前一后,之间隔了约莫两个拳头的距离,不会让人有任何不舒服。
剑刚起,傅鸣玉就吓得闭了眼睛,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去看下面,不要害怕。真正的姬月潭连杀人都不怕,怎么会怕高。
尽管傅鸣玉竭力遮掩,但微微的颤抖还是被徐晚秋发觉,他降低了速度,飞的更低更稳当些。
傅鸣玉咽下一口气,小声:“谢谢。”
“啧。”徐晚秋没忍住啧了一声,声线沉下来,“多年不见,晚秋真的没有想到,师叔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傅鸣玉一怔,听他语气,似是和从前的自己相识,但是好像又不是传统意义上,和沈双双那种相识。
“什么样子?”傅鸣玉开口,“我以前,什么样子?”
以前,什么样子。
徐晚秋没有立马回答,他目光飘忽,像是陷进了久远的回忆里。
芝兰玉树,璞玉生辉。他是高高在上的明月,触之不及,唯可远观。
“师叔都不记得了。”徐晚秋弯弯唇角,“当年我受人挑拨,冒犯了您,仙君要将我逐出蓬丘,是您劝他收回成命,留下了我。”
“现在的您可能不明白这于我的意义,或者说,从前的您亦不明白。”
他笑道。
“仙君金口,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况仙君气极,无人敢触霉头。只有您……”他顿了顿,“只有您敢这么做,并且做到了。”
傅鸣玉眉间随着他的话舒展。
徐晚秋喟叹一声:“您真的是,非常宽容温和,善良大度的人呢。”
第132章傅鸣玉,不要走
温和良善?傅鸣玉没有想到, 会有人用这个词来形容鬼主姬月潭。
毕竟他刚刚被人指着鼻子骂了,现在又出来个人夸他,实在是……让人五味杂陈。
重安宫不远, 二人说两句话的功夫就已经到了。
傅鸣玉颤巍巍从剑上一跃而下,刚准备道谢, 发现徐晚秋抓住了自己的一片衣襟。
薄薄的衣料被他捏在手里,徐晚秋指尖摩挲, 知道这是顶好的料子,笑:“无霜仙君,待你很好吗?”
当然好, 仙君待我最好。傅鸣玉哼一声, 用力把袖子扯回来。
“那你可不要让无霜仙君知晓, 今天是我送的你。”徐晚秋收回了手, 挑眉道,“不然,他可是会不高兴的。”
这话说的云里雾里, 意味不明, 傅鸣玉讶异地抬头看他:“我们三个之前, 很熟吗?”
以为终于又找到了个以前的熟人,傅鸣玉急切问:“那你知道,我之前和无霜仙君……”
“不熟。”徐晚秋打断他的话,“他讨厌我,也讨厌你。”
“无霜仙君才不讨厌我。”傅鸣玉最不乐意听这话, 立即反驳, “你少胡说。”
“傅小师叔还真是健忘了。”徐晚秋笑出声,“你从前,不是最厌烦他了吗?现在, 也为他说话了?”
傅鸣玉脱口而出;“我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厌烦无霜仙君,他那么好的人。
然而话未说出口,傅鸣玉自己声音已经弱了下来。
如果从前的姬月潭,真的厌恶无霜仙君呢?
自己醒来后,无霜仙君无微不至的照料和关怀,如果只是……讨好呢?自己失忆后,对二人过去的闭口不谈,是不是……心虚呢?
如果真如徐晚秋所说,二人关系确实差的离谱,那无霜仙君的行为,是不是就解释的通了呢?
“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他么。”徐晚秋踩在剑上,自高而下俯视傅鸣玉,“因为他利用我。”
“我被驱逐出蓬丘,是因为找了你麻烦,而这一切,都是你的好仙君默许的。”
徐晚秋说的事情傅鸣玉不记得了,本不该有反应的,但脑仁好像缩在了一起,皱皱巴巴的发疼。他说的话也让傅鸣玉震惊,仙君原来还曾那样对待过他,对待过姬月潭吗?
“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讨厌我么?”徐晚秋笑笑,俯身靠近傅鸣玉,“因为他嫉妒我,比他早那么久那么久,知道你的秘密。你宁肯信我,也不肯将事实告诉他,他可真是,恨死我了。”
秘密……什么秘密?傅鸣玉神色怔忪,可徐晚秋不再多言,道了句“告辞”,很快便离开了。
留下傅鸣玉一脸懵,这人真讨厌,话都说不清楚,故意吊人胃口。
他闷闷不乐去找沈双双,提前递了消息过来,沈双双应该已经在等他了。
只是还未见到沈双双,却先看见一个陌生的男子。
男子似是在等待傅鸣玉的到来。
他身姿挺拔,身着浅黄色罩纱的弟子服,看着有些贵气,身份应该不一般。他样貌英俊,尤其是一双特别的狐狸眼,让傅鸣玉第一眼脑子里就冒出“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八个大字来,像极了傅鸣玉在人间的出身富贵的那些朋友。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脸色憔悴,此时看向傅鸣玉的一双眸子,却翻涌着深刻的痛苦和哀伤。
“小玉,真的是你……”
任谁看到死去多年又复活的傅潭说都会像他一般震惊吧。
他的眼睛猛地瞪大,急切两步走过来,伸向傅鸣玉的手却又停顿在空中,仿佛怕惹傅鸣玉不高兴似的,迟迟不肯落下。傅鸣玉也不动,就这般瞪着两只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赵秋辞眼里涌出自责与懊悔,还是收回了手,一滴晶莹剔透的眼泪落在地上,啪嗒碎成两半:“你还是在怪我,是吗?”
又一滴泪落了下来,在地面上溅起四分五裂的水花。
“小玉,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等,等会儿……傅鸣玉脑子懵掉了。
这人谁啊,怎么一上来就道歉啊。
赵秋辞的眼泪让他不知所措,傅鸣玉局促地后退两步,却见赵秋辞腿一弯,单膝跪在了他的脚边,悔恨道:“对不起,我不该,不信你的……”
楚轩河的残废跟傅鸣玉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赵秋辞清楚地知道动手的到底是谁。可是他顾虑赵家,顾虑赵家的声誉,生生让傅鸣玉顶下了这口黑锅。
一边是他的家族,一边是他的好友,这么多年,他一直悔恨着,直到傅潭说死去,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办法将这个秘密公之于众。
傅鸣玉俯身,两只手飞快攀住赵秋辞胳膊,赶紧将人扶起来:“你你你先别跪,站起来再说。”
他十分诚恳:“我不知道之前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没关系,我也不在乎,因为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不必道歉,因为道歉也没用,别说下跪了,就是他自裁谢罪,傅鸣玉也不会有任何爽快的感觉。因为他不是姬月潭,姬月潭已经死了,他不会再听见了。
赵秋辞惊愕地看着他,傅鸣玉脸上没有任何对他的责怪,或者厌恶,甚至没有什么旁的情感,他坦坦荡荡,淡然地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
略带同情的,看着一个陌生人。
“你,连我也不记得了?”
傅鸣玉眨眨眼:“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介绍一下你自己。”
介绍一下,这不就认识了。
赵秋辞踉跄着后退一步,整个人完全愣住。
直到此刻,赵秋辞才明白沈双双欲言又止,最后与他说“情况复杂,你自己一见便明白”的含义。
傅潭说死而复生,居然将前尘旧事全都忘记了。
傅鸣玉大大咧咧拍拍赵秋辞的肩,甚至贴心地宽慰他:“你也别太难过,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
要是真有什么很过分的事,姬月潭死都不会原谅他的那种,想必每逢清明和七月半,姬月潭会自己上来报仇雪恨的。傅鸣玉体贴地想。
赵秋辞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自楚轩河残废,傅潭说死后,他万分懊悔,心灰意冷,将自己锁起来闭关思过。旁人只道他受了打击精神失常,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才是背负罪孽深重的那一个。
他对不起师弟,对不起师尊,也对不起傅潭说。
他原本想,傅潭说真的醒过来,他就告诉他那天发生的一切,承认自己的罪过。傅潭说怎么恨他都没关系的。
可是现在傅潭说醒了,却告诉他,一切都无所谓了。
他喉结滚动,满嘴苦涩,半晌才缓缓开口;“那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赵秋辞心里清楚,他未免太无耻了。没有谁,是像他这样对待朋友,在朋友需要他的时候,插朋友两刀的。
他也就仗着傅鸣玉什么都不记得。
果不其然,傅鸣玉毫无芥蒂,虽然这人没有透露名姓,他大概能猜出来,在沈双双这里出现的,大概就是从前沈双双与他说过的,他们四个最好的朋友之一了。
傅鸣玉露出一个笑,伸出手:“如果你愿意的话,当然可以呀。”
那笑容明媚灿烂,透着单纯的傻气,让赵秋辞想起许多许多年前,他们刚认识的时候。
最开始,四个人里,是他先认识傅潭说的。
少年温温吞吞,还有些畏缩,那时他还不是嚣张的傅小师叔,被人欺负,也只会眼含泪将委屈咽下去。赵秋辞先帮了他,二人才慢慢认识的。
后来,他又认识了沈双双,和楚轩河。
四个人分属三个宫处,身份是最相近的,师尊们关系也是最好的,因而四个人凑在一起,谁都不回有压力,是最合适做朋友的。
赵秋辞还清晰地记得那日的傅潭说,他小心翼翼牵住赵秋辞一片衣角,眼睛澄澈单纯,满怀希冀地问他:“那我们,算是朋友吗?”
他说是。
赵秋辞眼眶酸涩。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那时的他们信誓旦旦,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白日的事情还是传到了洛与书耳朵里。并非他刻意打听,但手下的人自会向他禀报傅鸣玉的一切。
不动声色记下那些刁难傅鸣玉人的名字,洛与书神色淡淡的,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又想做什么。
听到“徐晚秋”三个字,洛与书表情有些微的变化:“他找鸣玉做什么?”
阿武忙解释:“不是找,是碰巧经过碰到了。”
“他与鸣玉说什么了?”
阿武仔细想了想:“也没说什么,只是对师叔如今的样子很讶异。”
“不过师叔现在也不认识他,礼貌又客气。”
“他不可能不说什么。”洛与书冷笑一声,仿佛很是了解那人的德行。
阿武不敢隐瞒,又将他送师叔去重华宫的事情原本复述,便不敢多话了。
洛与书心下了然,叫阿武退下了。
他独一人立在窗前,眉间微微蹙起。
谨记门规,宁愿笨的一路走过去,也不偷奸耍滑,御剑或者想别的方法溜过去,这还是从前懒得要命的傅鸣玉?
以及,说话会带谦辞和敬语,开始讲礼貌了,对谁都很礼貌客气,唤他也和别人一样,不再直呼其名,反而一口一个“仙君”,恭敬极了;另外,他不喜欢吃酸也不喜欢吃甜了,从前爱的不行的食物,现在反倒提不起兴趣了……种种表现,都挺让洛与书感到讶异。
难道一个人失去了记忆,连原本的性格习惯,甚至口味都会改变了吗?
洛与书沉默了——
傅鸣玉刚从沈双双那里回来,玩了一下午,心情很好。赵秋辞送了他很多东西,并教他如何使用术法,将东西存进纳戒里。
这是身为普通人的傅鸣玉第一次使用法术,也许是姬月潭的肌肉记忆在,傅鸣玉发现自己可以很轻易地学会并应用。只是很奇怪的是身体好像被分成了两部分,总有两股力量在打架。
赵秋辞与他解释因为他从小跟随灵胤道长修行,体内种下了灵根,但后来又觉醒了鬼族的血脉,两股力量同时存在,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傅鸣玉懵懵懂懂,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至于赵秋辞,和沈双双的直率焦躁不同,他性子温和,特别会照顾人,和他相处一点压力没有,目前凭感觉,傅鸣玉还是很喜欢他的。
自沈双双之后,赵秋辞是他认识的第二个朋友。不介意他失去记忆,不介意他是从前的姬月潭还是现在的傅鸣玉,愿意和他重新认识重新开始的朋友。
他傅鸣玉,在蓬丘也是有朋友的人了。想想就让人开心。
开心的时候,傅鸣玉一些习惯便会不由自主暴露出来。比如下巴微扬,背起小手,脚前掌略微垫起来,走起来像是在蹦跶,从头到脚都透着愉悦。
若不是一路上遇到好多重安宫弟子与他行礼,他不好意思,甚至还想哼哼两声。
就这样回了重安宫,一推开门,傅鸣玉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桌案前,似是已经坐了好久的仙君。
烛火映衬他的面容,笼罩下一层暖黄色的光。原本冷硬的面容,似乎都被这灯光照的暖融几分。
傅鸣玉勾起唇角,踮起脚直奔洛与书:“仙君,您是在等我吗?”
洛与书抬首向门口看去,那人两排大白牙都露了出来也毫不顾及,笑的竟还如当年的少年一般,纯粹而快乐。
他一路跑进来,自然而然挨着洛与书坐下,伸头看洛与书正在写的东西,十分笃定道:“写了这么多,一定等我好久了吧?”
洛与书也不否认:“还以为你乐不思蜀,天黑了也忘记回家了呢。”
回家,多么温暖的字眼。傅鸣玉翘起嘴角,又往洛与书身侧凑了凑,想贴贴,但是又不敢。
脑子里不合时宜冒出徐晚秋的话,和他问过沈双双和赵秋辞之后得到的答案。
他确实和无霜仙君一起长大,但是他们的关系,却没有傅鸣玉以为的那么好。他们自小不和,没少吵闹,仙君看他不顺眼,他也没少给仙君添了麻烦。
得知这件事的傅鸣玉人都傻了。
自他醒来之后,仙君那般袒护他,他还以为二人真的有什么青梅竹马过命的交情,没想到他忘记了,自小一起长大除了“青梅竹马”这个词,还有个词叫‘欢喜冤家。”
这让傅鸣玉很割裂。
一边,他本人对仙君的亲近几乎要溢出来,巴不得离仙君近一点再近一点,一边,又顾及姬月潭的身份,不敢与仙君靠太近,不敢明目张胆表达自己的善意。
以及,他也会疑惑。既然他们的关系没有那么融洽,那仙君为什么对他这么好呢?他害死了仙君的师尊,仙君不怪他吗?
还是说,像赵秋辞一样,因为于他有愧,才对他百般照料呢?
可是,旁人不是说他对不起重安宫对不起蓬丘么,他跟仙君那到底是,谁亏欠谁呢?
啊呀,怎么这么多为什么,想想都烦死了。
洛与书手中的笔落到傅鸣玉脑门上,将他打醒,他慌忙回神,仙君正盯着他:“想什么这么出神,叫你几声都不答应?”
“没有啦,只是有些困倦。”傅鸣玉胡乱找个借口,仰头看向洛与书,“仙君,您方才说什么?”
你看,他总是唤他“仙君”,他如今是晋升成尊贵无比的仙君不假,无人再敢直呼他的名姓。可是他总觉得,傅鸣玉不该是这样的。
他应该是嚣张,任性,如从前一般,大大咧咧唤他“洛与书”,“洛千霜”,带着目中无人,不可一世的神气,又带着古灵精怪,狡黠灵动的笑意……
洛与书眸色微动:“在问你,今日徐晚秋,是不是与你多说了些什么?”
傅鸣玉一怔,没有想到他会这么直接问这个问题。
仙君为什么那么在意徐晚秋,是如徐晚秋所说,因为厌恶他,才不高兴的?
“仙君是不高兴了么。”傅鸣玉身子前倾,认真盯着洛与书脸上的神情,“我与徐晚秋接触,仙君不开心了?”
洛与书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道:“你以后,不要与他来往。”
不是“少与他来往”,而是“不与他来往”,这得是怎样的怨念?
若是平时的傅鸣玉,仙君这样说了,他一定会乖乖点头答应的。
可是今日,傅鸣玉脑海里想起那个他问出口却被仙君拒绝的问题,莫名冒出了一股叛逆的精神,他故意扭过脸不应承:“为什么?”
洛与书曲起的指节用力攥进掌心,声音略有些低哑:“你不愿意?”
“我只是问问他,我从前和你,是怎样的关系。”傅鸣玉颇有几分反骨,佯装不快道,“你不告诉我,还不许我去问别人么?”
傻子都能听出来,他是在为昨日洛与书的敷衍而记仇和闹脾气。
洛与书轻呵一声,五指蓦然扣住傅鸣玉白皙手腕,傅鸣玉来不及反应便觉得天旋地转,自己已经被仙君放倒,硬是攥着手腕摁在了软榻上。
傅鸣玉瞳孔地震,眼睛里倒映出洛与书的轮廓,他一只手握着傅鸣玉手腕制止他的任何动作,一只手撑在他脸侧,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傅鸣玉清楚察觉,他心情不好了。
相当不好了。
二人一上一下,即便有手臂撑着,隔着相当的距离,但傅鸣玉心脏还是砰砰跳动起来,对于他来说,仙君这样的动作,还是有些亲密。
“那么想知道么?”洛与书冷呵一声,反问他:“那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极具侵略性的气息笼罩下来,果然,前些日子的温柔并非他本身的性格,只不过是他对傅鸣玉的优待和忍让,傅鸣玉的感觉没错,不知是尚在人间时的他与仙君接触的少,还是那美好悠久的记忆将仙君美化了,其实仙君的本性……是危险的。
他可以为你收敛起冷冽和坚硬,温柔待你,他可以收敛起自己强势迫人的气势,小心翼翼。因为他在乎你。
但你不可否认,真正的他冷硬淡漠又危险,这样的他,才配做蓬丘的仙君。
傅鸣玉喉结滚动,眼神闪躲,不愿与洛与书直视。
什么关系。
自他醒来时,高高在上行仙君愿意跪下为他穿鞋,挡在他身前忤逆蓬丘掌门,以及现在……他紧紧扣着他手腕的温热掌心,和他眸中隐忍翻滚的情绪。
傅鸣玉心知肚明。
不管什么关系,反正,绝不是师叔和师侄的关系。
他执着地询问,不过是想得到一个答案而已,不仅是为姬月潭,也为他自己。
他不说话,只觉得手腕上那一道力量在收紧,洛与书用了力气,继而,那力道蓦然一松,洛与书俯身下来,温热的热气喷薄到颈边,让傅鸣玉顿时僵住,汗毛竖起。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洛与书的牙关,扣上了他的肩胛。
肩胛处隐隐刺痛,傅鸣玉一动不敢动,水汽已经氤氲了眼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掉眼泪,他只感觉到洛与书在用力,牙齿隔着衣料摩挲他的骨肉,可是又隐忍着,没有发狠一口咬下去。
“你真的很会骗人,傅鸣玉。”他伏在傅鸣玉脆弱的颈肩,声音闷闷的,潮湿而沙哑,“你说,你不会离开我的。”
傅鸣玉的眼泪莫名其妙充盈了眼眶,又莫名其妙滑落,耳畔洛与书的声线颤抖:
“可是你骗我,傅鸣玉。”
傅鸣玉骗他,他也要骗傅鸣玉。
因为傅鸣玉失忆了,他可以假装那些曾经都没有发生过,从不刻意与傅鸣玉提及。
因为傅鸣玉失忆了,所以他们还能如那么多年之前一般,处以纯粹的师叔师侄的关系。
因为傅鸣玉失忆了,所以他既奢望,又不甘心,仅仅回到多年以前,二人许些暧昧,但又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肯戳破的奇怪距离。
傅鸣玉忘记了,可是,他不会忘记。
无数个辗转反侧难以安眠的梦里,傅潭说暧昧俯身过来,白皙如玉的指尖挑起他一缕青丝。
带着香气的微凉唇瓣贴近的时候,洛与书却闭上了眼。
在那些花瓣与血雨交织的梦里,傅潭说戴着恶鬼的面具,穿着鬼主的华衣,冷漠又无情地自他身边走过,那绣满了繁琐花纹,黑红交织的锦袍擦过他的身边。
他于黑暗之中,潮湿而泥泞的大雨里,伸手握住傅潭说如玉似雪洁白无瑕的手腕,宛如抓住自己最后的希冀。
他声音沙哑,不知是祈求还是挽留:
“傅鸣玉,不要走。”
第133章留在他身边吧
傅鸣玉喉头紧涩, 难过地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悄悄滑落,他似乎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浓烈的情绪的, 辛酸与苦涩交织,随时绞上他的喉咙, 杀光他的理智,这种罕见的情绪, 似乎叫妒忌。
他妒忌姬月潭拥有的一切,嫉妒仙君曾给予他的所有的爱意。
他想说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僵硬的指尖缓缓抬起, 轻轻环在洛与书腰上。
“对不起。”他哽咽着开口, 小声与洛与书道, “我不会,再离开您了。”——
洛与书自知失态,道了句“抱歉”, 匆匆离开。留下傅鸣玉一个人, 震颤起伏的心绪还未平复。
他拿着镜子发呆, 看着镜子里,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和人间的少年傅鸣玉不同,现在的他身着仙气飘飘的衣服,面容精致,出尘脱俗, 像是一个蓬丘仙山, 春风得意,备受宠爱的弟子。
确实是,姬月潭身份未暴露之前, 不就是这般风光的弟子么?即便是身份暴露之后,重安宫,仙君,以及他的昔日好友,也未曾因此嫌恶过他。
傅鸣玉胸口起伏,心中涌起的却是满满涨涨的酸涩和难以言喻的愤懑和妒忌。
姬月潭,你有什么不满意,无霜仙君对你不够好吗,你为什么惹他生气,你为什么要离开他?那西玄魔君是有多好,值得你叛出蓬丘,叛出重安宫,弃绯夜仙君和无霜仙君于不顾,也要跟他走?
那是一种艳羡里夹杂着恨铁不成钢的情绪,傅鸣玉无数次地想,如果是自己,如果陪在无双身边的不是姬月潭,是自己,他绝对绝对,不会让无霜仙君这么难过的。
心里仿佛有个小人,在他耳边恶魔低语:“成为他吧,成为姬月潭,变成姬月潭,忘掉傅鸣玉的过去,傅鸣玉的一切,别告诉任何人你的身份。”
“姬月潭已经死了,又不是你害的!是他自己要死的,从今天起,你就是姬月潭本人!这样,仙君就会永远对你好,永远是你的了。”
仙君的深情,仙君的爱,就全部是你的了。
傅鸣玉,留在仙君身边吧。以姬月潭的身份也好,留在他身边吧。
他再也不忍心,也不愿意,见到仙君失魂落魄成那般样子了。
————
昨夜是洛与书情绪失控,洛与书心里清楚,傅鸣玉现在还没有记起从前的一切,记起他们曾经发生过的点点滴滴,所以,他也不能奢求,仅凭昨日失态的几句话,就能得到傅鸣玉怎样的回应。
就好像他不能把傅鸣玉那句“我再也不会离开你”当真,因为他不知道那是傅鸣玉的真心话,还只是他一时上头的怜悯。
洛与书更倾向于后者,失去记忆的傅鸣玉是简单而单纯的,才会说出那样单纯的话。若是他恢复记忆,如从前那般……是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的。
冷硬如他,怎么会在乎洛与书的死活。
心知那是假的,但洛与书已经足够满足和欣慰了。他前几日说要带傅鸣玉出去透透气的,今日便允诺了。
傅鸣玉见到他时,脸色有瞬间的尴尬,似是想到了昨夜的事,但被他迅速调整表情掩饰过去。
二人谁也没提,听到可以下山,傅鸣玉亮晶晶的眼里充满了欢欣:“我们真的可以下山啦?仙君要带我去哪里!”
“去热闹的地方。”洛与书抿唇,似是回忆起从前某人吵闹着要下山的样子,眼里聚起温融的笑,“你最喜欢热闹了。”
即便是现在神识不清的傅鸣玉,也对下山这件事情有独钟。
对于每一次傅鸣玉想下山玩被洛与书拒绝后开始作怪作妖大吵大闹的事,洛与书都记忆犹新。
傅鸣玉眸色微动,在心底默默记下,喜欢热闹,姬月潭喜欢热闹。
现在的傅鸣玉乖多了,跟在洛与书后面,眼看小小的一只木鸢迅速膨胀,变成大船那么大的巨鸢,一时震惊地下巴都要掉了。不怪他见识浅,他是真没见过仙门的这些神奇的东西。
好神奇啊。他在心里默念。
这能坐人吗?会不会上去就把木鸢压塌了?或者,要是飞着飞着,木鸢突然缩小了怎么办啊?人都掉下去摔死了?
洛与书见他发怔,眼睛里透着迷茫和疑惑,似乎是连上飞舟都忘记怎么上了,便缓缓伸出手:“过来,我带你上去。”
傅鸣玉唇角扬起,显然是很开心,他用力握住洛与书的手,微凉的指尖被洛与书攥进温热的掌心,轻轻一提,傅鸣玉便被带过去,踏上了木鸢飞舟。
他眉眼弯弯:“谢谢仙君!”
洛与书看着他傅鸣玉的眉眼,心中既开怀,也有些忧心。
洛与书不是没有担心过,神魂重新归位后,也就是“死而复生”的傅鸣玉,除却记忆错失,也有太多让他感到不安的地方。人便变得迟迟钝钝,像个小傻子。
但起死回生到底是逆天之行……若有些额外的副作用,也不是没有可能。洛与书心中斟酌,要找个时间,再去一次西玄之地。
木鸢穿梭在云群之中,行驶飞快,一路上傅鸣玉都扒在船舷上,眼睛瞪得溜圆,看着高空之下的锦绣河山。一伸手,就能摸到那些清凉的软绵绵的云。
一切都是新奇的体验,傅鸣玉高兴的不得了,但又不能在仙君面前表现出来自己是第一次体验没见过世面,只好将所有的开心都压了下去,但翘起来就放不下的唇角还是暴露了他的心绪。
他悄悄回头偷瞄一眼仙君,但是没想到,仙君也在看他,于是视线便无所遁形,他尴尬地冲仙君笑笑,莫名其妙的,脑子里突然蹦出来许多久远的记忆。
仙君曾短暂地在他家住过一段时间,他们便是在那时候结识的。
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同样身为普通人的母亲是怎样认识蓬丘的仙君的,但那段日子,母亲说仙君遇到了一些困难,暂且到他们丞相府避一避。
那是傅鸣玉第一次见到那样出尘脱俗的仙人,比皇城里什么国师什么司命都要高贵上百倍千倍。
他一身浅色长袍,乌黑墨发柔顺垂下,几缕青丝被风轻轻吹起。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微微一笑,眉间仿佛有春意荡漾开,吹皱了一池春水,在傅鸣玉心里泛起涟漪。
他一时看呆了,久久不能忘怀。
傅鸣玉从小一直以为,自己的父亲当朝宰相傅清河,皇城第一美男子,就已经足够好看了,而自己的母亲美艳绝伦,倾城之姿,不是他自夸,如此郎才女貌般配的父母二人生出的自己,也是玉树临风,风度翩翩。
但是直到见到仙君,他一眼惊艳,才知世间原来真有配得上“世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样形容的人,那是骨子里带着的霜雪无尘清澈剔透的气质。
这样的人,居然还来到他身边,到了他家里。
父亲母亲都是善良好客的人,但仙君也极有礼貌,不肯给父亲母亲添麻烦,行事都是极低调的。
傅鸣玉一开始见他就容易脸红,私底下与母亲小声道:“仙人也太好看了,鸣玉都不敢直视他呢。”
不仅是好看,不敢看他,主要还是仙君那高贵淡漠的气质,身为蓬丘仙君,他即便平易近人也与旁人不同,傅鸣玉打心底害怕,不敢接近。
还是仙君主动与他说的话。
他还记得那一日,仙君弹的曲子,是一首他没听过的《莫怜湾》,调子有些古怪,难度也很高,但在仙君手里弹出来,便犹如仙乐耳暂明,是极好听的。
一曲没有弹完,他似乎便发现了偷听的傅鸣玉,眉眼温和,含笑问他:“你就是,鸣玉吧。”
傅鸣玉下意识想要落荒而逃,又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竭力咽下一口气,才鼓足勇气站在仙君面前,望向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介绍自己:“对,我娘就是傅夫人蔚湘,我叫,傅鸣玉。”
从旧忆里回过神来,傅鸣玉眼眶湿润,他定定看着眼前的洛与书,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个时候,那时他还是丞相家的大少爷,拥有疼爱他的父亲母亲,和恣意,美好的一生。
他很想问问他,仙君,你还记得,傅鸣玉吗。
可是他不敢,他怕仙君早就忘记了他,他怕听到仙君不解地反问他:傅鸣玉?不就是你的小字吗?
这一刻,他甚至恨自己为什么会有个跟姬月潭一模一样的小字,姬月潭为什么要姓傅!还有个小字叫鸣玉!姬月潭有好几个名字,可他傅鸣玉只有一个,真是欺人太甚!
傅鸣玉咽下心酸和委屈,小心翼翼问洛与书:“仙君,你可以,弹琴给我听吗?”
弹琴?洛与书一怔,没想到傅潭说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他是会弹琴,但极少弹,尤其是在众人面前,因为总有些弟子会不由自主嗷嗷叫,大力夸赞他的琴技,而这个时候,不会弹琴的傅潭说就会“切”一声,酸溜溜道:“不就是弹个琴,有什么了不起!”
他不是不喜欢吗,怎么现在……又想听了?
但洛与书没有拒绝,因为傅潭说跟他光明正大提要求确实少之又少,现在难得开口,他当然会满足。
木鸢上没有旁人,洛与书便大大方方取出了自己的古琴。
傅鸣玉一眼看出那琴是落霞式,而仙君常用的那把,形似伏羲式,他疑道:“仙君怎么没用那把落花吟呀?”
闻言,正在调弦的洛与书手一顿,落花吟?那把束之高阁名唤落花吟的古琴?
多少年了,称得上是古董了,素日里高高挂起撑牌面,他师尊绯夜仙君都不用的。
傅潭说没事提这把琴做什么?
洛与书轻轻摇头:“有些陈旧,便不带出来了。”
傅鸣玉略显讶异,仙君不是最喜欢落花吟么?但到底只是一把琴,傅鸣玉没有多问,洛与书笑看他:“想听什么?”
傅鸣玉不假思索:“莫怜湾!”
莫怜湾?洛与书预备拨弦的手又是一顿。
这真是一首古老久远,还有些冷门的曲子,这首调子有些淡淡忧伤,他倒也不是不会弹,只是确实没怎么弹过,曲谱在脑海里略略有个印象,有些生疏。
而且洛与书完全没有想到,傅潭说会想听这一首。他以为凭傅潭说对古琴所了解的匮乏的常识,会点一曲喜闻乐见,素日里常听的平沙落雁或阳关三叠,毕竟他空空的脑壳也想不出其他的曲子了。
而莫怜湾那样深邃又带着些淡淡忧伤的曲风,完全不像是傅潭说会喜欢的风格。
甚至完全不像是傅潭说会知道的东西。
见洛与书有许些犹豫,傅鸣玉心提了起来:“仙君,怎么了?”
“没事。”洛与书轻笑一声,“只是许久不弹,有些生疏了。”
他拨了一下琴弦:“弹得不好,你可不要笑我。”
随着大大小小音符自他白皙的指尖灵活地迸出,悠沉的调子传进耳朵里,傅鸣玉才稍稍放了心。
他眼睛一眨不眨认真看着演奏《莫怜湾》的仙君,湿气便氤氲了眼眶。
透着朦胧的泪眼,傅鸣玉仿佛看到了十几岁的自己,一脸稚气的少年骄傲地与仰慕的仙君道:“我可以试试和仙君合奏吗?我会古筝,会吹笛子,还会吹箫!”
听着洛与书的琴音,傅鸣玉却愈渐落寞。他听出来了,仙君没有自谦,他是真的生疏了。曲子最能反映人的心境,如今听着仙君的琴音,竟再也找不回当时的感觉了。
而这首自己爱若珍宝,象征与仙君旧日情谊的曲子,在仙君这里,不过是犹如昙花一现,很快便忘怀的存在,他甚至都快……不会弹了。
傅鸣玉一阵心酸。
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仙君终究还是变了。
洛与书抬眸,一眼瞧见傅鸣玉泛红的眼角,心中微微一凉,自己这曲子弹得是有些不太好,可也不至于把人难听哭了吧?
这般想着,洛与书有些惭愧,停下了跃动的指尖。
“抱歉,生疏了。”洛与书歉意笑笑,“等我回去练一练,再弹给你听,好不好?”
“不不不,仙君弹得很好。”傅鸣玉匆忙摇头,“是我闻曲伤情了。”
闻曲伤情?伤哪门子情?洛与书衣袖下的拳头骤然握紧了。
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幻听了,傅潭说……怎么也会说这般矫情的话了?
二人各怀心思,一时间竟谁都没有出声。好在目的地很快到了,木鸢速度慢了下来。洛与书起身,从高而下俯瞰万物。
这是一座城,一座,繁华而巍峨的城。
第134章殿下,真的是您?
穿过巍峨的城墙, 傅鸣玉一眼看见偌大的“上陵城”三个字挂在城头,他隐隐觉得这名字很耳熟,但中原之大, 这么多地方,他没怎么出过皇城, 也没有全都去过,顶多只是听说。
一踏进这里, 来来往往的人群,热闹嘈杂的叫卖,立马吸引了傅鸣玉的注意力。
“仙君, 我们到人间来啦?”
眼前的一切都很熟悉, 当他还是傅鸣玉时生活的人间集市, 也便是这般样子。
洛与书还没有回答, 傅鸣玉就已经想收回刚才的话了。
因为他看到了经过的妖族和魔族,他们长得和人不一样,大部分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他们毫不避讳露出自己的爪牙或者尾巴, 大摇大摆自集市中穿过。
傅鸣玉还看到了形状奇怪的妖兽, 小小的一只,狗儿猫儿似的在地上撒泼。而集市里的黎民百姓,居然对此习以为常,并没有露出任何惊恐的神情。
傅鸣玉瞳孔地震,险些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这, 这种地方, 是真实存在的?
就连守卫最为森严的皇城,都不能允许妖族魔族如此大摇大摆走上街头啊!
傅鸣玉下意识扯住了洛与书的袖子,向他身后靠拢一些。
作为人, 对于妖魔鬼怪这些天生就拥有破坏性力量的种族,是本能惧怕的。
他们可以轻易杀掉傅鸣玉这样的人类,而人们手无缚鸡之力,只能躲藏和逃窜。
人间数个记入史册的大荒大灾,都是因为妖魔入侵引起的,人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不怕。”似是看穿他的恐惧,洛与书手臂抬起,微微拢住傅鸣玉臂膀,似是要将人拥进怀里,又保持些体面的距离。
洛与书神色微缓,慢慢与傅鸣玉解释。
“上陵城从前是仙门霍氏的地盘,多年前,霍氏被妖族灭门,上陵城惨遭屠城,伤亡惨重,后就成了无主之地。再后来,鬼主进驻,驱逐赶杀流寇和凶恶之辈,护一方百姓周全。”
有鬼主坐镇,在此之后,这里也变成了六界众生可以和谐共存的地方。因为他不因为自己是鬼主而偏袒鬼族,也不因为和仙门世仇而敌对修士,至少在这里,迈进这个城门,都可以算是他的客人。
“这里到处都有封灵阁的人,再凶狠的妖魔,也不敢在鬼主地盘上伤人作乱。”
“喔。”傅鸣玉听得认真,点头称赞,“他好厉害。”
洛与书的视线投过来,傅鸣玉一秒醒悟,鬼主,不就是现在的他自己吗?!
自己夸自己,别太羞耻了。
傅鸣玉匆匆低头,又恨不得给自己愚蠢的脑瓜一下,尽出洋相。
但这既然是鬼主的地方,也就是说,他可以了解到更多关于原主姬月潭的事了。
他又扯了扯洛与书的袖子,眼睛亮晶晶的:“仙君,去里面看看好不好?”
洛与书二话不说,先递了个面具过来,扣在了他的脸上。
面具只有半面,盖住了鼻子以上的部位,透过两只眼睛孔,傅鸣玉看见仙君脸上想笑又忍着的笑意。
傅鸣玉抬手一摸,摸到了凸出来的鼻子和大大的耳朵,这形象太过明显,他立马就反应过来,这是个猪猪的面具。
“仙君,为什么是猪啊?”傅鸣玉撇嘴,“就没有别的好看一点的吗?”
仙君对他一向有求必应,但是今天,却摸了摸他的猪耳朵,含笑:“没有哦。”
呜,没有就没有吧。
傅鸣玉也没埋怨,眼前都是对集市的好奇,左瞅瞅右看看。死了太久,都快忘记在人间活着的感觉了。
那时他还是众星捧月的丞相府少公子,呼朋唤友打马自闹市穿过,总能吸引到姑娘们投掷的绢花手帕。少年意气风发,最是风流自由。
但他也不是绝对自由,有两个地方傅小公子是怎么也不敢进的,一是青楼,二就是赌坊。
他爹是当朝宰相,要是流连花楼沉湎赌坊被他爹知道,不说给家族蒙羞,他娘首先就不会放过他。
他爹身子弱,动不得棍棒,他娘素日里虽温柔,但教训起他来可是毫不留情。
此时,暗处隐藏的暗哨皆是注意到了洛与书。
很难不注意到,因为他来的实在算是光明正大,毫不遮挡。
“蓬丘仙君怎么来了?”
“不知道,跟老大说一声吧。”
于是,远坐封灵阁的灵壹就收到了手下们传来的消息:“老大,蓬丘的无霜仙君,不知怎的今日有空来上陵城了。”
“他来做什么?”灵壹问出了同样的话。
“罢了,不管他来做什么。”灵壹眉间蹙起,“来者是客,也别大惊小怪的,对了,他有什么异常吗?”
玄铁牌对面静了静,似是在窥探,又立马回复道:“老大,他还带了个裹得严严实实还戴着面具的男的一起来。”
戴面具的男的?
灵壹皱了下眉:“盯紧他。”
“怎么了?”这侧的灵贰探了脑袋过来,“无霜仙君?他得多久没来过上陵城了,我算算……”
她眸色一滞,脑海里大致算了出来:“……自殿下走后,他就没来过了。”
灵壹拍了一下她的脑袋。
灵贰顺着他的手蹭了蹭,脸色黯然下来:“灵壹,我想我们殿下了。”
她抬起脸,乞求:“我们不能将殿下要回来吗?即便,即便殿下死了,他也是我们的殿下,总在蓬丘算什么意思?灵壹,我们也可以保护好殿下的尸首……我不想,看一眼殿下,还要跑到蓬丘去。”
“你不了解洛无霜这个人。”灵壹眸色沉下来,轻轻一声叹息,“你要是不留一点念想给他,你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的。”——
“仙君,仙君我要吃这个。”傅鸣玉手指着摊子上的糕点,光明正大提要求。
洛与书二话不说,伸手付钱。
老板喜笑颜开:“这是上陵特色糕饼,我们家是最正宗的。”
傅鸣玉激动地不行,他当然知道这是这边的特色美食,因为他在皇城那边根本没见过,也不知道好不好吃,嘿嘿。
起死回生也就这点好处了,如果不出意外他傅鸣玉这辈子也出不了几次皇城,但是现在,他居然能跑到遥远的地方游玩来了。
“糖葫芦,又大又圆红彤彤的糖葫芦……”
似乎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哪里的集市,总能看见兜售糖葫芦的摊子,因为糖葫芦这种东西,原料和制作都极其方便,而且口味酸甜,老少皆宜。
傅鸣玉在皇城的时候,最常看见的就是糖葫芦,它甚至连个摊子都不用,一个挑子插满,就能大街小巷吆喝出售。
傅鸣玉的目光投过去的时候,洛与书就已经抬手递了铜钱过去,他知道傅潭说对这种酸甜的东西根本没有抵抗力。但是没想到根本没听到傅鸣玉说那个“要”字,他只是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走了。
洛与书怔了一下,但手已经伸出去了,还是与老板道:“包一个。”
傅鸣玉小口吃着糕饼,虽然面具阻碍了他的大口进食,但他也没有摘下来。仙君既然让他戴了一定是有仙君的原因,傅鸣玉约莫也能猜出来,毕竟自己身份特殊,这里又人多眼杂,仙君一定是担心自己被见过鬼主的人认出来。
这点脑子傅鸣玉还是有的。尽管他在蓬丘被人骂的跟孙子似的,但是“鬼主起死回生”这件事,根本没往外传。
蓬丘掌门大抵也不想惹祸上身,瞒得好好的。
正走着,蓦然闻到某种酸甜的味道,一侧首,硕大一根糖葫芦已经伸到了面前。
他抬头看去,不是旁人,正是仙君。
仙君一身白衣气质清冷,手里却拿着这么个小孩才喜欢吃的玩意,这反差……傅鸣玉眨了眨眼睛,蓦然笑出了声。
“给我的吗?”傅鸣玉眉眼弯弯,伸手接过,“谢谢仙君。”
仙君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弄得傅鸣玉怪不好意思嘞。
毕竟是仙君给买的,傅鸣玉极给面子地尝了一口,虽然他并不喜欢这种东西。
外皮酥脆,一咬糖衣就在嘴里炸裂开,继而是山楂的果肉,浓郁的酸味入侵舌尖和口腔,酸甜交融,口舌生津。
好吃,但是太酸,傅鸣玉不喜欢。
傅鸣玉咬了一口,被酸的口水直流,只好将糖葫芦还给洛与书:“仙君,你吃吧,我吃不下了。”
洛与书看着那咬了一口的糖葫芦,山楂球上还印着牙印,小小一个。旧日的记忆宛若滔天浪潮将人淹没。
一样热闹的街头,最后一根糖葫芦,想劝架的摊主,倔强又嚣张的少女,和她手里,那根咬了一口的糖葫芦。
那画面浓墨重彩,一笔又一笔,镌刻在他心尖脑海,永不褪色。
见他不接,傅鸣玉醒悟,咬了一口的怎么还能给仙君吃呢,他伸了伸脖子:“不好意思,这一颗我咬掉就好了。”
他还没张开嘴,洛与书已经低头凑了过来,先他一步,毫不嫌弃地咬掉了最上端的半颗糖葫芦。
傅鸣玉一怔,微微抬眼,温热的呼吸羽毛一般拂过他的鼻尖,视线相交,短短一瞬,傅鸣玉听见自己耳朵里炸开烟花的声音。
“砰!”
“砰砰砰!”
热气腾腾的绯红爬上耳朵尖,傅鸣玉心跳加快。被他咬过的山楂球,现在在仙君嘴里。
怎么不算间接接吻呢?
洛与书咬碎嘴里的半颗,自然而然接过傅鸣玉手里的糖葫芦:“不喜欢就给我吧。”
傅鸣玉眉眼垂下来,不敢叫人看出他灼热的心情,胡乱开口转移话题:“仙君喜欢吃吗,我娘也……”
未说口的话蓦然卡在嘴边,傅鸣玉清醒过来,不知是气氛太暧昧还是仙君给他的感觉太随和,自己一时鬼迷心窍昏了头,居然想跟仙君唠家常,险些将家底抖出来。
他话说一半,洛与书扭头:“嗯?”
傅鸣玉结巴着圆回去:“我……我那个,之前,也喜欢吃。”
洛与书勾唇,似是并未发现异常:“现在不喜欢了?”
傅鸣玉挠头:“以前吃太多,吃腻了啦。”
他以前其实也不太爱吃,爱吃的是他娘,每次出门必买,父亲下朝时也常给她带。
他也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这么喜欢,怎么都吃不腻,怀孕的时候吃就罢了,孩子都老大了还是喜欢地不得了。
有一次开玩笑的时候,父亲还道:“她就是贪嘴这一口,当年为了一口糖葫芦抢人家的,硬是叫人追了大半辈子。”
当时傅鸣玉都震惊了:“啊?娘您没给钱啊?为了一根糖葫芦,不至于吧?”
母亲就生气地去捂父亲的嘴:“都说不要提了,当着孩子的面你胡诌什么!”
又转过头跟他解释:“别听你爹瞎说,那是他编的故事,哄你玩的。”
傅鸣玉也没当真,毕竟他又不傻,怎么会有人,为了一根糖葫芦这么久都不依不饶呢?
“公子,是你吗。”
苍老的声音蓦然响起,傅鸣玉回过神来,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在唤洛与书。
洛与书礼貌地躬了躬身:“老人家。”
老奶奶年纪已经很大了,脸上布满了褶皱,一双手干枯如树枝,依稀可见厚厚的茧,和许多错落的白痕,是旧日伤口留下的痕迹。
“老婆子眼花还以为看错了,没想到,真的是您。”
“当年,家父猜得没错,公子那般气度,果然不是凡人。”老年爱笑眯眯,喟叹一声,“上次见您时老婆子我还是个妇人,现在,已经是老妪了。”
洛与书寒暄:“老人家身体可还康健?”
“承您吉言。”老太婆撑着拐杖,佝偻着身子往里走,招呼她的孙儿,“春儿,过来看摊儿。”
“好嘞奶奶。”
年轻的小姑娘过来继续看摊子,老太婆带着洛与傅鸣玉二人往里走。
傅鸣玉这才注意到,这是一家卖花灯的店,里里外外都挂满了各式各样大的小的花灯,门外还摆出了摊儿,看得出主人手艺极佳,每一盏都栩栩如生。
老太婆费力地推门进了一间房间,再出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一盏花灯。那花灯外面用一层不知道什么材质的透明罩子罩住,老太婆小心翼翼地捧着出来,缓缓递到洛与书手中。
傅鸣玉一眼就被那花灯吸引,那是一盏小兔子形状的,长长的耳朵,肥嘟嘟的身子,用细细的竹篾支撑起来,红彤彤的眼睛是镶嵌的宝石,这盏花灯从里到外,用料非凡,和外面那些卖的不同,格外精致,一看价格就贵。制作这样的花灯,不晓得要花费多大的力气。
“当年公子拜入门来,重金求学,只为这一盏花灯。”
老太婆看着那花灯,目露怀念之色。
“这么多年了,父亲也撒手人寰,老婆子我也已经垂垂老矣,唯有这盏灯,依旧如当年公子刚做出来一般,栩栩如新。”
洛与书接过那花灯,指尖一点,那玻璃似的罩子便缓缓消失,花灯真切地落到了洛与书手里。
他眉眼微垂,眸色温柔:“是,多谢老人家与令尊不吝赐教,将祖传手艺教授于晚辈,晚辈才得以真正地完成它。”
幻境里那一盏实在是拙劣,只有跟随真正的花灯手艺人学习,才得以亲手制作出能拿的上台面,配得上傅潭说的花灯。
傅鸣玉瞪大眼睛,脱去了玻璃罩子的花灯暴露在视线之下,让人看得更加清晰,真没想到,这居然是仙君自己做的!
仙君哪里像是会做花灯的人啊!
老婆婆笑眯眯:“公子当日所托,历经数十年,老婆子有幸,在残存之年,将它递到了您手里。”
“公子临走时曾言,再回来取它时,必会带着挚爱之人来,亲手所赠,老婆子斗胆一问,不知公子,是否寻到了?”
洛与书唇角终于勾起,应声:“嗯,寻到了。”
他自然握住站在身侧傅鸣玉的手,将那盏花灯递过去:“我曾允诺要赠你,祝山节最漂亮的花灯。这是多年前,我亲手所制,今日,终于可以亲手送到你手里了。”
花灯仿佛散发电流,自傅鸣玉指尖传向全身,带来一阵麻痹,傅鸣玉脸颊倏地发起烫来,他胸口起伏,如火灼烧,因为他清晰地听见那个字眼——“挚爱之人”。
挚爱之人,挚爱之人,这算不算,告白呢?
怎么不算呢?
傅鸣玉瞳仁震动,他的眸子里倒映出洛与书的轮廓,他的眉眼深邃,冷意和傲气藏在他眉梢之后,那是他与生俱来的锋芒,不论在他如何收敛,总会在无意间流露几分。但是他现在站在傅鸣玉面前,静静凝视着他,他是冷的,可是傅鸣玉却能摸到他的温度。
遥远的,漫长的,近乎模糊的画面,不知怎的蓦然浮现在眼前。
一瞬间,仿佛置身在某个空间里,由远及近的声音,仿佛有人在耳边窃窃私语。
“给我做花灯,祝山节要用的花灯,我就原谅你。”
“我要一直小兔子的,还想要一只花雀的,要不你给我做两个?”
“好。”
“别人有的,我也要!”
“好。”
“喂喂喂,你怎么只会说好?能不能说点别的?”
“好。”
“……”
一瞬间,恍若隔世。
这是谁的记忆?他的?还是,姬月潭的?
“好,好好好。”老婆婆干枯的手覆上二人交握的手,笑眯眯送出真挚的祝福,“公子不言,老婆子也知道,你今日能带他回到这里,一定很不容易。世间的事大都如此,先苦后甜,历尽千帆,总有苦尽甘来的时候。”
她声音沙哑,带着发自内心的善意。
“老婆子今日托大,就祝你们二位,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如雷声在耳边炸响,如惊雷贯彻耳道。
傅鸣玉仿佛被击中,整个人都是僵硬的,他愣愣看着面前的仙君,仙君握着他的手,噙着笑意,应声:“嗯,承您吉言。”
从花灯店走出来的时候,傅鸣玉抱着小兔子花灯跟在洛与书身侧,人还是傻的。
极佳的听力捕捉到身后小姑娘与祖母的窃窃私语:
“奶奶,那明明是两位公子,怎么能叫百年好合?”
“这世界上的爱有很多种,奶奶对你,对你已故的祖父和曾外公,和对这些花灯和祖传的手艺,这都是爱。”
老人沙哑的声音模模糊糊,随着风传来。
“总有爱,如亲情永久,如爱情坚贞,如友情忠诚,它不单单是男女间的欲念,也不单是血缘的牵连,它永恒也纯粹,有的人一辈子也遇不到,但有的人,遇上就是一辈子。”
傅鸣玉眼中酸涩,有的人,他是哪个有的人,前一个,还是后一个?
怎么想,姬月潭才是幸运的后一个吧。
他偷偷瞄着仙君近乎完美的侧颜,方才的一切都像梦一般,这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场景,只有手里的花灯真真切切告诉他,一切都是真的。
洛与书还在与他低声嘱托:“待到夜晚,便可以点燃里面的蜡烛,那时候,花灯是最好看的。”
仙君待他越好,他越愧疚,越不安,因为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偷来的。
因为站在这里的是他,才以失忆为名心安理得接受着仙君的爱意,心安理得靠近仙君。
他是曾怨恨姬月潭拥有一切都不珍惜,可是,那是姬月潭的选择,不论如何,那是姬月潭的自由。他不是姬月潭,他不知道姬月潭是否对仙君也有同样的心意,所以,他不能替姬月潭做如此重要的决定。
不仅仅因为姬月潭,他觉得这样,也对不起仙君。
“仙君。”傅鸣玉叫住洛与书,他眸子颤动,对上洛与书认真的眼眸,“仙君,有一件事情,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其实我……”
“无霜仙君。”
未说出口的话蓦然被打断,一队黑衣人突然出现。
傅鸣玉惊愕地侧首看去,他们皆是一身玄衣,腰配绛红腰带,悬挂着铁牌和珠玉,人人带着半扇玄铁面具,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势。
为首的人一拱手:“无霜仙君,我们大护法请您过去。”
似是知道大护法的段位也请不动他,他又按照大护法灵壹的说辞补充了一句:“是为了过几天,上陵城祝山节的事,他想问问您的意见。”
果然,听到“祝山节”三个字,洛与书冷硬的神色缓和些许。
他就近找了家客栈,定下一间上等房,与傅鸣玉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的。”
傅鸣玉乖乖点头,可是一想到,这是全然陌生的地方,而自己又是不会法术的,他紧张地捏了捏洛与书的衣角:“仙君,我……”
仙君似乎总能及时发觉并安抚他的恐惧。
不等他说出口,洛与书已经取出一团细细的红色红线。他半蹲在傅鸣玉身前,慢慢将丝线一圈一圈缠绕到傅鸣玉右手,又将丝线缠在自己右手。
一圈玄衣人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洛与书放下仙君的架子温柔待人,皆是有些诧异。毕竟,那是蓬丘的仙君,是他们大护法也不敢招惹的人。
神奇的是,那些丝线一等到两边缠好,就飞快地消失,看不见了。
但是傅鸣玉知道,它还在那里,现在,就戴在他手上。
“这是什么?”傅鸣玉好奇问。
“这是,牵丝。”洛与书在一众玄衣人眼皮子底下全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他看着傅鸣玉的脸,认真道,“戴上这个,不管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不管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喔。
傅鸣玉低下头,脑海里还在一遍遍默念着。
心脏恍若被暖流包裹,全身都是热气腾腾的,咕噜咕噜冒着甜甜的泡泡。
他哪也不去,就乖乖坐在房里等,眼看洛与书跟随那一队玄衣人渐渐远去,如果没猜错,那些人,应该就是镇守上陵城的封灵阁。
只是不知道,他们口中所说的祝山节是什么?为什么还要和仙君商议?
正胡思乱想着,身后蓦然传来巨大的响动,仿佛有什么扑通一下就落到了地板上。
有刺客!傅鸣玉第一反应,这可是二楼!这人必然是翻窗进来的!
傅鸣玉如受惊的兔子猛地跳了起来,刚要回头查看情况,只听“啪”一下,脸上的面具直接被打飞出去。
傅鸣玉被吓得瞪大了眼睛,脸色煞白看着来人。
而打掉他面具的玄衣人,却同样一脸惊恐,愣在了原地。
别别别欺负他啊,他现在可不是鬼主,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傅鸣玉吓得以袖掩面,连连后退。
不曾想,那玄衣人先是愣在原地,恍若被雷劈了一般,继而扑通一声,竟然直接跪了下来。
傅鸣玉一脸懵逼:哈?
“殿下!”
是个尖锐的女音!这刺客还是个女的!
只见那玄衣女子含泪膝行,跪在了傅鸣玉脚边,竟然哭出了声。
“殿下,真的是您!”
第135章封灵阁,拜见鬼主!
灵贰又惊又喜又怒又惧, 脸上的表情很难分清是哭还是笑了,她只是闲着没事来探探无霜仙君带来的人到底在卖什么关子,不曾想, 却见到了本该死去已久的殿下。
一时喜怒哀乐交加,眼泪奔涌:“殿下, 您醒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啊。”
傅鸣玉艰难咽下一口气, 眼看面前的陌生女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梨花带雨,她一时激动甚至还要抱傅鸣玉大腿:“殿下,属下们都好惦念您……到底怎么回事, 您怎么, 怎么就悄无声息活了啊……”
鬼主自刎, 有人道他是自裁谢罪, 也有人道他是走火入魔,说什么的都有,但是可以确定的是, 他确实死了。
无霜仙君寻回了他的尸体, 不顾蓬丘阻拦, 也不顾封灵阁反对,执意将他带回了重安宫,这个他长大的地方。
只是不知为何,无霜仙君却一直不肯将尸体下葬,不管是葬在鬼蜮还是蓬丘, 洛与书都不同意。
封灵阁闹过几次, 但无霜仙君态度强硬,但是却应允了灵壹几人若是不放心,可以随时去蓬丘探望傅潭说。
不得不说, 即便是尸体,无霜仙君也将傅潭说保护地很好,傅潭说闭着眼睛,毫发无损,竟如睡着一般。
除了颇有些“睹尸思人”的意思之外,封灵阁挑不出洛与书的毛病,渐渐的也适应了。
但是,灵贰怎么也没有想到,死去多年的殿下,居然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她泪眼朦胧,伸手在傅鸣玉身上掐了好几把,肉是软的,热的,才确定是真殿下,绝不是什么走尸。
傅鸣玉被掐了好几把,疼的快要飙泪了:“别掐了别掐了,是是是是我,我是你们殿下。”
“我也不是故意不告诉你们的,只是自我醒来后,记忆全无,只记得仙君,不记得你们,才,才……”
他话未说完,只觉得腮帮子被灵贰一把捏住,灵贰虽然是个女子,但是一看就不好惹,傅鸣玉泪眼汪汪,灵贰表情都变了:“失忆了?殿下你——居然失忆了!”
如果是原本的殿下,绝对不会让她这般触碰他的脸,在她爪子伸过来之前,就要一掌把灵贰拍飞了,所以说——眼前人要么不是殿下,要么,就真的是殿下失忆了。
灵贰蓦然后退一步,再次看向傅鸣玉的视线里含着打量。傅鸣玉手里抱着小兔子花灯,老老实实站着,浑身散发无害的气质,这陌生又熟悉的感觉……灵贰瞳孔一缩:“你,你也喜欢花灯?”
花灯怎么了?傅鸣玉好怕她打花灯的主意,那可是仙君亲手做的花灯,万一她要是抢,他也打不过……傅鸣玉又将花灯抱的紧了些:“喜欢花灯,怎么了?”
“我们殿下,也喜欢花灯。”灵贰眼睫颤动,“整个上陵城的花灯,都曾为殿下点燃过。”
灵贰吸一口气平静心绪,她情绪不如灵壹稳定,容易冲动,方才因为重新见到殿下的面容,一时失了理智,现在冷静下来想想,如果眼前之人,不是他们殿下呢?
自家殿下和那无双仙君本来就多年纠葛谁也说不清,殿下死后,无霜仙君又不顾众人阻拦执意藏匿殿下尸体,睹尸思人……六界内关于二人的传闻,其实并不少。
而眼前这人,唇红齿白,眼泪汪汪,一副任人揉捏的柔弱相,虽然与殿下拥有一模一样的长相,可这脾性却相差太远。
身为自仙门回归鬼界后,重新振作封灵阁叱咤风云的鬼主,他们殿下绝不是这般扭扭捏捏的。而这般样子,倒是更像……像殿下身份未暴露之前,尚在蓬丘仙山时的样子。
古灵精怪,活泼开朗,带着一点天真和少年稚气……越想越不对劲,“轰”地一声,一个大胆的想法蓦然跃上脑海——
如果,如果眼前人,是无霜仙君寻来的替身呢?
一模一样的容貌,但却是从前还在蓬丘时的性格,二人没有仙门与鬼蜮敌对的隔阂,也没有中间那么多年的蹉跎,这,这不就是天选的替身吗?!
灵贰被自己的想法雷地接连后退,傅鸣玉不知道她怎么了,只看她眼神越来越惊恐,特别像那种没有发病的疯子,眼珠子瞪这么大,好像马上就要咬人了。
傅鸣玉心里:来个人,救救我!
灵贰咽下一口气:“你真的是我们殿下吗?”
傅鸣玉要哭不哭的:“你说是就是吧……”
“问你话呢,老实回答!”灵贰蹦到傅鸣玉面前,“既然是我们殿下,封灵阁玄铁牌会用吧?”
傅鸣玉根本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我,我没有……”
灵贰丢过去自己的玄铁牌:“用我的,给灵壹递一条消息过去。”
沉甸甸的玄铁牌扔到手里,傅鸣玉手腕一沉,那东西寒冷似雪,握在手里冷冰冰的,莫名让傅鸣玉想起某种冰冷的蛇,缠在手上的感觉,阴寒刺骨。
傅鸣玉想扔又不敢:“我咋知道这玩意怎么用!我都说了我失忆了!我什么都不记得!”
“什么都不记得了?”
“什么都不记得了!”
“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一点都不记得了!”
与此同时,洛与书刚刚见到封灵阁排位第一的护法灵壹。
灵壹礼貌颔首致意:“好久不见,无霜仙君。”
或许是因为他们殿下的关系,鼎鼎大名的无霜仙君嫉恶如仇,却没有为难过他们封灵阁。而封灵阁不管是在傅潭说生前还是死后,也都没有伤害过任何蓬丘的弟子,这似乎已经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约定。
灵壹笑:“仙君突然降临上陵城,可是因为即将到来的祝山节?”
洛与书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祝山节照常便是,辛苦封灵阁维持秩序。届时,本尊会亲自到场。”
灵壹敲打桌板的手指一滞,微微挑了挑眉。祝山节年年有,人多热闹,但龙蛇混杂,仙君基本上没怎么来过,今年是有什么特别的,竟要亲自来观礼?
仿佛是看出灵壹的心思,灵壹还没开口问,洛与书已经开了口:“届时本尊会前去神像殿和浮灵塔,其余的,就不必多问了。”
蓦然,手腕上传来一阵灼热,仿佛被人拉动似的。
找他商议要事为假,调虎离山才是真,但偏偏他心里有鬼,下意识不愿让灵壹见到傅鸣玉,才将傅鸣玉单独留下,没想到正着灵壹下怀。
洛与书登时了然一切,目光如冰凌刺向灵壹:“你们去找他了?”
“稍安勿躁,仙君。”灵壹摊手笑笑,“我们没有恶意,也不会伤害他,只是见个面罢了。”
洛与书已经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此时,客栈内。
二人争执一番,灵贰一拍脑门:“我想到一个绝佳的办法,可以测试你是不是我们殿下了!”
“眼睛会骗人,气味会骗人,可是血脉不会。我回无渊海将殿下的坐骑亡月带过来,它若是肯认你为主,那你绝对就是我们殿下无疑了!”
坐骑亡月?鬼主的坐骑?一听就不是什么善茬,它别再一口把人吃了吧。
傅鸣玉急得脸都红了:“你,你爱信不信,就不能,放过我吗……”
“小玉。”
清朗的声音响起,傅鸣玉眼睛一亮,犹如看到救星一般,立即转身奔向洛与书,熟练地躲在洛与书身后,一颗悬着的心终于降了下来。
他终于松口气:“仙君……”
洛与书身后是一同跟来的封灵阁众人。
紧跟洛与书其后的灵壹,在见到傅鸣玉的那一刹那,露出来方才和灵贰一模一样的震惊表情。
他目瞪口呆,整个人都是僵住的。
殿、殿下!
灵贰以只有彼此能看懂的秘语给灵壹使眼色,告诉灵壹她在试探,试探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他们殿下。
不曾想灵壹上前两步,一巴掌拍上灵贰的脑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还试探什么?你连自家少主都不认识了?!”
他直接单膝跪地,拱手与傅鸣玉行礼:“属下封灵阁灵壹,拜见鬼主!”
铿锵有力的气势镇住了傅鸣玉。
不怪傅鸣玉软弱,是因为他从来从来都没有与什么鬼族仙族接触过,那都是传说里存在的东西,他生前从没有亲眼见过。
能遇见仙君已经是他八辈子的福气了,他一介平民,乍然看到那么多妖族鬼族魔族,一个个还都不是省油的灯,他本能地恐惧。
傅鸣玉膝盖有些发软,却感觉两道坚实的力量,一道握住了自己的胳膊,一道稳住了自己的后腰,让自己整个人都挺立起来。
“不要怕。”洛与书温润的嗓音就在耳畔响起,温和,却给他源源不断的力量,“接受他们的跪拜,这是你本就应得的。”
膝盖不再发软,傅鸣玉努力站直身子,即便不如洛与书有那样震颤四方的威压霸气,也不能流露一丝一毫的怯意。
被打了脑壳,灵贰都傻了,但跟着灵壹总没错,她也慌忙跪拜:“属下封灵阁灵贰,拜见鬼主!”
门外,一同随侍的封灵阁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即便没反应过满脸惊愕,也依然跟随大护法的脚步,单膝下跪,行最高仪式的见礼:“封灵阁,拜见鬼主!”
傅鸣玉看着这些陌生的玄衣人,此刻,乌压压的头颅为他而低垂,铿锵有力的声音齐齐回荡在狭小的空间里,带着臣服和敬意,贯彻耳道,直入脑海。
傅鸣玉身体不再发抖,心尖却在发颤,这种被万众瞩目诸人朝拜的感觉,如此陌生,可又……如此熟悉。
熟悉地好像每日都要上演百遍,他都已经习以为常,上位者的尊贵和气势几乎融入到骨血里,在这一刻似乎被激发出来,宛若岩浆自胸口缓慢溢出,他浑身发烫。
灵壹胸口起伏,质询的目光投向洛与书:“仙君,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为什么殿下会死而复生,出现在这里,而仙君又为什么刻意瞒着消息?到底发生了什么,殿下死去那么多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重新活过来呢?
如那日蓬丘掌门静华仙君的质问一般,所有人见到此时傅鸣玉死而复生的第一反应,便是质疑,洛与书是不是真的用了什么禁术,或者秘法?
人去世三五天,数十天,死而复生就罢了,他们殿下那可是数十年,他们想尽了一切办法,可殿下魂飞魄散,神魂找都找不回来。
洛与书眉眼微垂,就算是上次掌门质询,他也没有解释半句。但今天,眼前跪着的,都是傅潭说昔日心腹,是傅潭说守卫和保护的子民。
他终于缓缓开口:“几个月前,小玉尸体被窃走的事,是本尊瞒了下来,没有告诉你们。”
第136章你们互相养替身啊?
“殿下尸体被偷走?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洛与书眼帘微垂, 语气平静,“本尊亲自前去西玄,带回了小玉。”
后面的事情就很明了, 傅鸣玉的尸体被洛与书找回来,重新放回重华宫, 不出几日,他就醒了。
灵贰茫然:“可是……屠罗刹为什么要窃走殿下的尸体呢?”
灵壹敏锐道:“仙君的意思是, 殿下死而复生,与屠罗刹有关?”
故事的主人公傅鸣玉却没有插上话,他看看洛与书, 又看看封灵阁的属下们, 心里越发虚了起来。
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们谈论的那个人, 他们真正关心的那个人,并不是现在的他。
是这副身躯原本的主人,姬月潭。
“本尊查过了, 但是信息并不多。本尊赶到的时候, 屠罗刹在秘密进行某种仪式, 而小玉……似乎便是祭品。”
洛与书垂眸,傅鸣玉正在走神发呆,洛与书担心吓到他,抬手覆上傅鸣玉脑壳,轻轻摸了摸他柔软乌发。
“小玉醒来, 却不记得从前的事。本尊暂时将消息瞒下来, 也是为你们殿下着想。”
灵壹咬唇,没发一言,虽然服气, 但心里难免愤愤然。
毕竟他清楚,殿下起死回生这件事,将会在六界引起怎样的轰动,尤其殿下还失忆,更是危险。但是他确实生气,因为事关殿下,这么大的事,他们封灵阁居然也要被瞒在鼓里。
呵,洛与书什么心思?当他们不知晓?若是他们没有发现,洛与书要瞒到什么时候?
那是他们鬼族的殿下,封灵阁才该是他最亲近的心腹。
思及至此,灵壹压下怒气,视线转向傅鸣玉,眼神希冀:“殿下既然已经苏醒,是不是,也该随属下回家了?”
属下?回家?
傅鸣玉视线只扫了一眼凶神恶煞的封灵阁众人立马就移开了视线,一个都不认识,一点记忆都没有。傅鸣玉咽一口气,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似是察觉他的不安和恐惧,洛与书开口:
“你是他们的主人,封灵阁都是与你签下鬼契的属下,你要他们死,只是一句话的事。”
所以,不必感到害怕。
身为鬼族之主,手底下不乏各路牛鬼神蛇,他们或许会对傅鸣玉图谋不轨,心怀鬼胎,但是唯有封灵阁,绝对不会。
也因此,封灵阁能成为鬼主手下第一得用的猛将营,前一位鬼姬的四大护法,皆出自于封灵阁。
洛与书既然这么说,傅鸣玉肯定是信的。只是他难免忐忑,他看向洛与书:“回家,是去哪?”
灵壹心都要碎了,哪有殿下不知道自己的家的,他沉声:“自然是鬼蜮,殿下的行宫。”
“是你以前住的地方。”洛与书轻声安抚,“以前是你母亲的鬼女府。”
傅鸣玉现在明显只能听进去洛与书的话,信任的只有洛与书一人,灵壹气的牙都要咬碎了。
“殿下现在记忆尚未恢复,属下认为,殿下应该回自己熟悉的地方,或许慢慢的,就能想起从前的事了。”
灵贰在一旁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从私心来讲,殿下忘记从前反倒是好事,因为那时的殿下,虽贵为鬼族之主,可是太多身不由己,太不快乐了。
可是现在……灵贰看向穿着一身洁白长袍,抱着花灯乖巧跟随洛与书的傅鸣玉,眼眶湿润了。很明显,现在的殿下,至少是快乐的。
可是灵贰也知道,身为鬼主,快乐是最没用的。
如果殿下不能想起以前的事,不能想起他的责任,他遮天盖地的本事,那对他们鬼族来说,真是天大的灾难,对殿下自己来说,也象征着巨大的隐患和危险。
所以此时她并没有阻止灵壹,那时将殿下的尸体让给洛与书,是迫于无奈,而现在将殿下带回去,是他们必须要做的事。
傅鸣玉刚跟仙君相处没几天,哪里肯这时候离开洛与书,何况他一介孤魂寄身于此,可靠的只有洛与书,自然是不愿意跟随所谓的属下回到那什么鬼蜮。
他的不情愿太过明显,灵壹急道:“无霜仙君,此事瞒得过一时,可瞒不过一世,今日主子被我们发现,明日就能被他人发觉,你难道要藏他一辈子吗?”
他上前两步,脚步迫切:“你也不想再次让蓬丘沦为众矢之的,让那年的情形再次上演吧?”
“那年”两个字音咬的格外重。
洛与书神色不变,侧首看向傅鸣玉:“去或是留,本尊说了不算。你们不若问问你们主子的意思呢?”
傅鸣玉心神一颤,对上灵壹恳求的视线:“主子,即便您现在什么都记不得,可是过去的事总会想起来的,您就与我们回去吧,您身为鬼蜮之主,怎么能一直待在蓬丘啊。”
灵贰单膝跪地一同哀求:“是啊主子,求求您回来吧,您在鬼蜮,我们也安心啊。”
傅鸣玉握紧拳头,竭力遏制自己想往洛与书身后躲的冲动。
如他们所说,他是鬼蜮之主,他不能什么都麻烦仙君。长此以往,仙君也会不耐烦吧。
毕竟从前的姬月潭,仙君喜欢的姬月潭,绝不会如他这般懦弱无措啊。
傅鸣玉定住心神,头脑里暗自捋了捋眼下的情形。
第一,他留在蓬丘,会给仙君和蓬丘带来麻烦。
第二,他的记忆一直没有恢复,会给他自己和鬼族带来危害。
所以,除却他自己的私心不讲,不论是对仙君还是对鬼族,怎么看都是回到鬼蜮,回到姬月潭原本的地盘比较好。
还有最重要的第三点。傅鸣玉垂下眼睫。
第三,如果他不能知晓姬月潭的一切,他就没办法真正成为姬月潭。
他眼底一片暗色,耳旁仿佛有一道卑劣的声音,不断提醒着他:不要逃避,你该回到姬月潭的地方,了解姬月潭的一切,模仿姬月潭的一切。
只要不被认出来是个山寨货,仙君心悦之人,就会变成你了。
只要你真正成为他,仙君就永远是你的了。
所以,他得回去。
他不能做一个只能依附仙君的菟丝子,他既然已经拥有了姬月潭的身份,就该做姬月潭该做的事。
“我,我愿意回去。”傅鸣玉咽下一口气,“我跟你们回鬼蜮。”
此话一出,灵壹猛地抬头,眼睛迸发出狂喜的光来。
洛与书眼睫微微颤动,衣袖下的指尖轻轻捻了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他没有阻拦,也没有强留,他只是执起傅鸣玉冰凉的手,缓缓拢在了手心里。
“回去也没关系,不用怕,也不用担心。”
他声线清浅,落入傅鸣玉耳中,却拥有镇定人心的奇妙魔力。
“只要我在,不管是仙门,还是鬼蜮,没有人可以伤害你。”
他温暖的掌心递过来源源不断的热量,仿佛给予傅鸣玉支撑一切的力量。
“又不是再也不见,过几日祝山节,我们不是还要一起去观灯么?”洛与书揉揉他的头发,“如果鬼蜮住不惯,你可以随时回来,重安宫又不会跑,它永远在那里。”
一瞬间,傅鸣玉眼眶发酸,仙君的话轻飘飘,可他知道,其中是多么重的分量。
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在哪里,他都可以回来找仙君。
傅鸣玉揉了揉眼睛,半晌也没有抬头看洛与书一眼,只垂着脑袋,答了一声:“好。”
======
来的时候还是两个人,回去的时候却分道扬镳。
洛与书独自回来的时候,当归当梧人都傻了,他们愣了许久,才问出:“傅,傅小师叔呢?”
“他回去了。”洛与书语调平平,听不出任何情绪来。
啊?当梧当归皆是一愣。回去,回哪去?
当梧反应过来,他们去的地方是上陵城,上陵城全都是封灵阁的人,小师叔肯定是被认出来了呀。
“小师叔真跟他们回去了?”当梧瞪大眼睛,“仙君,您……”
您怎么不拦着呀。
当梧说不出话来。
守了那么多年,不知道熬了多少个日夜才等到小师叔苏醒睁开眼睛,仙君真就这般轻易让傅小师叔离开了?
不曾想却听到仙君淡然:“他只是暂时回去,又不是再也不回来。”
洛与书抬脚往主殿走去,脚步略有一些匆匆。
“当归,收拾一下,随本尊去一趟西玄屠罗宫。”
西玄屠罗宫?!
当梧当归对视一眼,都在彼此严重瞧到了震惊。
不是,仙君去那里做什么?
前不久去那里,还是因为……傅小师叔。
======
自己区区一介凡人,跟随封灵阁去到鬼蜮那等阴寒之地,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傅鸣玉只能一边忍着不适一边给自己洗脑,自己是超级无敌厉害的鬼蜮之主,鬼蜮无人敢惹他,不说有仙君给的各种法器傍身,身旁还有灵壹灵贰这些属下冲锋陷阵,没什么好怕的。
慢慢的,洗脑居然有了些效果,傅鸣玉已经可以在封灵阁众人面前腰杆笔直耀武扬威了。
和无霜仙君分开,脑子冷静下来之后,傅鸣玉也想了很多,
鬼主行宫很快便到了。
庞大巍峨的宫殿伫立在幽暗的密林深处,和周围疯长的枯木藤蔓格格不入。墙是灰的,瓦是黑的,唯有大门,是血一样的红。
傅鸣玉被簇拥着踏进这里,一进门便见密密麻麻的人头,男男女女分列两旁,恭敬俯身下跪;“恭迎鬼主。”
那些声音混杂在一起,有男有女有尖有细有高有低,说不出的诡异,声浪将傅鸣玉笼罩其中,直叫傅鸣玉逼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鬼蜮果真是和阳间不同。傅鸣玉暗自咂舌。鬼主平时就住这种阴间地方,不凶恶嗜血才怪。
行宫奢华庞大,毕竟是在鬼女府的基础上建起来的,鬼姬喜奢华,鬼女府也不差。但行宫一整个都是暗色的调调,不似人间帝王的宫殿那般富丽堂皇都在明面上,贵气都藏在细节里,眼拙如傅鸣玉根本看不出。
傅鸣玉穿过开满鲜花的长廊,一路上灵贰都在他身旁与他介绍,花是什么花,人是什么人,期盼能唤醒一点他的回忆。
长廊两处长满了黑色的草,傅鸣玉从没见过这样的草,黑的这样浓郁这样纯粹,全身上下只有小小的花苞是金子一样的金色,闪烁着淡淡金光,风一吹,如铃铛。
“这是什么?”他忍不住问。
灵贰顿了一下:“是阴莳草。”
傅鸣玉没听过,一脸茫然:“阴尸草?好吓人的名字,谁种的?我种的?”
“是阴莳。很珍贵的一种药材,从前只有极阴极寒的墨渊深处才会生长,一株是千金万金也难求。”灵贰解释,“后来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在我们鬼蜮也能长了。”
灵贰解释一堆,只有“万金难求”四个字进了傅鸣玉耳朵,他暗自咂舌,不愧是鬼女府,真是奢侈。
长廊尽头,一抹亮色格外吸引人的注意,傅鸣玉小跑两步:“那是什么?”
那是一池子会发光的石头,而石头中央,种着几棵果树,果树被荧光包围着,枝繁叶茂,枝头挂满了沉甸甸黄澄澄的果实。
傅鸣玉踩着石头墩子,试图站高些伸手去勾树枝,灵贰直接施以法术,将果实送到了傅鸣玉面前。
傅鸣玉才看清,喔,原来是橘子。
不是,这个季节,在鬼蜮这等地方,还有橘子树能结橘子?
“是主子您最喜欢的柑橘,这几棵树是从洛川移过来的,咱们这里实在不适宜栽种,死了好一些,没办法才用灵石供养,才能结出这样鲜甜的果实。”
傅鸣玉了然,原来地上那些亮晶晶的石头都是含有灵力的灵石,消耗这么多珍贵灵石,就为了几个橘子,鬼主还真是大手笔。
可惜他不爱吃。傅鸣玉咂咂嘴,放开了那些橘子。
他从石墩子上跳下来,继续往前走。
路上所遇之人无不恭敬地躬身后退,恭敬称呼他鬼主,这种万人朝拜的感觉,傅鸣玉从不适应到适应,已经渐渐脱敏了。
灵贰一直将人带到从前居住的宫殿,宫殿很大,可以称得上是空旷。但看构造格局,假山池塘泉水坐落在这里,跟这低调奢华的风格有些格格不入,但却莫名让傅鸣玉察觉到似乎有点蓬丘仙山的感觉。
傅鸣玉一脸新奇地环顾四周,左瞧瞧右看看,试图感受从前姬月潭仍在这里时的感觉。
“这池子废了好大的力气,主子您还记得吗?”
灵贰指了指那清澈的池水。
“鬼蜮没有蓬丘那样天然的灵泉水,好在有镜月潭和镜水湖,我们凿了暗渠,引了水过来,可是水太凉太寒了,主子也并不愿下去。”
“虽然不能玩耍嬉戏,不过,能看就很好了……”
灵贰不停与他介绍这些熟悉的一景一物,试图唤醒他从前哪怕一点的记忆。
傅鸣玉却觉得唏嘘。
姬月潭幼时在仙门长大,身份败露才重回鬼蜮,他是什么心情呢?
是觉得,再也不用顶着“傅潭说”的名字龟缩在蓬丘,终于可以光明正大拿回鬼主的身份和名字,为此欣喜呢?
还是说,因为被驱逐出从小长大的地方,离开那些日夜相伴的人而不舍呢?
傅鸣玉不明白,也捉摸不透那时姬月潭的心情。
一种莫名的情绪席卷上来,混着夜色的微凉,他看着自己略显纤弱的手腕,苍白的肤色,此刻,他不再是傅鸣玉,他就是姬月潭,他就是傅潭说。
不仅现在此刻,以后的以后,只要他还活着,他都将以这个身份,永远地活下去。
“殿下!”
一道清亮又透着些孱弱的少年音响在耳边,傅鸣玉下意识视线移过去。
白衣少年向他靠近,脸上洋溢着喜悦和希冀:“殿下,真的是您回来了?”
他眼睛亮亮的,此时只盛得下眼前这一人,他的殿下。
少年身躯瘦弱,但那一身白衣却格外吸睛,毕竟在这幽暗深沉的鬼主宫殿里,到处都是暗色,这一抹白着实亮眼。
傅鸣玉下意识疑惑看向灵贰:“他是?”
应该不是他的属下,封灵阁的属下们穿的都是玄衣红衣或甲胄。
灵贰顿了一下,有些踌躇:“他是,是您的……”
然而,待少年小跑着走近,傅鸣玉目光触及到他的脸色,登时瞳仁震动。
没看花眼吧,不是,这人,这人怎么有几分肖似……肖似他的仙君?
灵贰斟酌用词,还是吐露出来:“他是,是您的,奴隶……”
奴隶?!
傅鸣玉瞪圆了眼睛,目不转睛盯着眼前的少年,乍一看眉眼是有些像辞霜仙君,但仔细看,也就只有三分,何况气质大大不同。
但!就算只有三分像,那也是像啊!
鬼主养个肖似仙君的半大少年在府里做奴隶,几个意思?
少年被他的反应同样吓了一跳,愣住不敢靠近,但还是满怀希冀,小声喊他“殿下……”
傅鸣玉嘴唇都在发抖,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吓的。他看着眼前望向自己,欣喜唤“殿下”的少年,很难不联想到那一年,同样满眼孺慕,怯怯唤“仙君”的自己。
少年这般倾慕之色,那传说中心狠手辣的鬼主,一定待他很好吧?
傅鸣玉与辞霜仙君相识,辞霜仙君也待他很好啊。
恍若一榔头敲在傅鸣玉脑门上,直把他敲得头昏脑涨,眼冒金星。耳边雷声似的一道道质问:
不是吧不是吧,你们,互相养替身啊?
第137章好像再也吃不出甜味了
傅潭说脸色太难看, 灵贰也反应过来,似乎主子现在并不怎么待见眼前的小奴隶,她赶紧给息诺使了个眼色, 呵斥:“殿下何时传召你了?还不滚下去。”
息诺的脸霎时间毫无血色,他不敢违逆灵贰, 祈求的眼神投向殿下姬月潭,可是傅潭说神色空洞, 看向他的眼里翻滚着复杂的惊愕和憎恶,竟然是……再也不会对他笑了。
息诺被赶下去,傅潭说腹中翻滚, 他一手捂着胃部, 蹲下身, 一种恶心的感觉涌了上来。
他看到那个名唤息诺的小奴隶, 就会联想到自己,联想到曾经的自己于仙君而言,无非也是这样, 一个长相相似, 可以逗弄的小玩意。
不知苍天是何用意, 竟让他死后还能穿越到姬月潭身上,让他亲眼看穿这一切,无异于剥皮抽骨,疼痛刻骨铭心。
他厌恶姬月潭,却又成了姬月潭, 他憎恶姬月潭的一切, 可现在却又不得不依附这一具身躯,依附姬月潭的一切,苟延残喘活下去。
灵贰面露担忧, 刚想扶起:“殿下……”
傅潭说避开她的动作,微微侧首:“滚。”
他自己站起来,不顾额上细密的汗珠,大步甩下灵贰,向殿内走去。
宛若瞬间被冷气环绕,灵贰愣在原地。主子的背影和记忆里的重合,虽说失忆后的主子和从前大不相同,甚至判若两人,可是在某一瞬间,不可否认,还是相像的。
怯怯躲起来的息诺才敢露头,忧心忡忡问灵贰:“姐姐,我方才,是不是惹殿下不快了?”
灵贰薄唇抿起来,没有说话。
她看着眼前这和洛与书有几分相似的少年,很难不回忆起,殿下刚刚杀回鬼蜮,尸山血海里坐稳鬼主之位的时候。
底下人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将这少年送来,谄媚言:“贱臣听闻,殿下尚在蓬丘之时,与那洛氏不合,便自作主张,找来此少年,望殿下笑纳。”
息诺如破布一样被丢在地上,满身伤痕,有气儿进没气儿出,唯有那张脸,还是干干净净的。
众人皆惊。
他与洛与书不过有三分相像,可任谁看到他,都会想到那位,仙门的翘楚,洛氏洛与书。
傅潭说还没说话,灵贰先气笑了:“你这老东西,不把洛氏捆来,送个长得像的小的过来是几个意思?怎么,要让天下人都耻笑咱们殿下,没本事亲手擒拿洛氏,只能找个替身欺辱泄愤?”
那人马屁没拍上,恐还触了逆鳞,即刻下跪惶恐道:“贱臣万没有这个意思!”
他宛如拎小鸡仔一般将地上的息诺拎起来,力气大的好像下一刻就要将人捏死,他匆匆后退,为自己辩解:“殿下,贱臣没有,没有耻笑殿下的意思!”
未发一言的姬月潭半倚在王座上,掀了掀眼皮:“不需要。”
只被王上看了一眼,底下人就已经双腿止不住地颤抖,匍匐在地上:“殿下饶命!”
如今的鬼蜮,谁人不知这位殿下是怎么回来的。
他先从仙门众多门派围剿之中杀出重围,回到鬼蜮,又踩着诸位元老族长的尸骨坐稳了鬼主的位置,没人敢质疑他的身份,因为这般实力和疯劲,和他那死去的母亲如出一辙。
“放了他吧。”姬月潭缓缓吐出一口气。
大殿之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王座上的人目光流转,还是落到阶下少年身上。
姬月潭目光微滞,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末了还是改了主意:“算了,留下来吧。”
灵贰记得,这是殿下回来之后,第一次开口,要求什么东西。
众人看向那被弃若敝屣的少年,皆是怜悯。
人人都以为他落入殿下的手里,必死无疑。
可灵贰却知道,少年并没有因为和洛氏相像,就被严屋及乌,折磨致死。
他成了殿下的奴婢,不至于落得死无葬身之地的地步,但也没有获得殿下青眼,亲昵到哪里去。
她看到廊前檐下,窝在藤椅里的主子,月光打在他苍白的面容上,闭眼假寐。而那名唤息诺的少年便跪在他身前,颤抖着纤弱的手腕,给殿下……剥橘子。
那橘子剥了得有百十个,少年十指皆被染上了颜色。青涩的橘子皮堆成一堆,成瓣的果肉也分成了两堆。少年每剥一个,就要尝一小口。
若是甜的,便献给姬月潭,若是酸的,便自己吃掉。
可殿下愈加挑剔,即便是甜的,入口也皱起眉头,息诺也吃不下了,只好放在一边,堆成了小山。
夜里起了风,凉风裹挟着属于柑橘独特的清甜馨香扑面而来,灵贰远远望着皱着眉丢掉一瓣又一瓣橘子的殿下,蓦然意识到,一向喜爱酸甜的殿下,好像……怎么也吃不出甜味了。
======
西玄之地。
日光泛黄,风沙漫天。
一座巍峨宫殿拔地而起,于漫天黄烟之中若隐若现。
西玄之地失去了它的主人魔君,连着这座魔宫也冷落下来。
一墙之隔的幽室里,却是鸦雀无声,落针可闻,与墙外风声呼啸形成鲜明对比。
“尊上再来找老身做什么,咳,咳咳……老身已经,没有帮得上忙的地方了。”
老头声音沙哑,佝偻的身躯隐藏在黑色长袍里,脖子一缩,衣服宽大地连脸都能遮藏。
他褐色的眼珠盯着眼前的白影,不甘,愤恨,却又无可奈何。
他强忍着咳嗽,也一同忍下心底的不满:“那位鬼主,也已经如您所愿苏醒过来,尊上,您还有什么不满意呢?”
洛与书负手而立,身为蓬丘仙君,来到这里,竟然也不觉得丝毫心绪。如自家一般,自如来去。
也是,自魔君鹤清寒死后,屠罗刹早就不成气候,这区区魔宫,又拦得住谁呢。
“他是醒了,可是……”
洛与书一顿,缓缓道。
“可是他记不得从前的所有事,脾气秉性,竟也与从前大不相同。”
黑袍老人浑浊的眼珠转了转,语气怏怏:“难道仙君怀疑老身,是故意给那鬼主换了芯子?”
他蓦然暴躁起来:“为了复活鬼主,我背弃了我的主人!不然现在站在这里的,该是我们西玄的魔君!尊上,您让我做的我都已经做了,给你使绊子,于我有什么好处?我们魔君已经醒不过来了!”
“本尊自然知道,任青长老不会那样做。”
洛与书静静看他。
“鸣玉已经回来了,我知道是他,可是……”
可是,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洛与书缓缓皱起眉头。
哪里不一样了呢?好像哪里都不一样了。
纵然傅潭说离开他那么多年,可他还不至于认不出他。
醒来的人,是他,又不像他。
焦躁地连连转圈的老头冷静下来,火堆将他的脸照的通红。
“不应该,不应该的。”被唤作任青长老的黑袍老头喃喃自语,“回来的就是他的魂魄,这具身体,除却鬼主,连我们魔君尊上也不能完全契合,回来的就是他,这没错的,这世上绝不会再有第三个人……”
他一面说一面磕磕绊绊在满地狼藉里翻找,找到数月前他亲手绘下的兽皮,泛黄的皮纸上涂抹着墨水的痕迹。
“一,二,三……”他伸着手指头数,疑道,“三魂七魄,皆归了位,并未损失什么,如何就不记得了?莫不是哪里乱了?”
老头神神叨叨,洛与书眉眼冷凝,垂在身侧的拳头渐渐握紧。
“如果他过一段时日,还是不能想起旧事,怕是神识有损。”老头道,“神识有损,还好说,只怕是旁的魂鬼上身,仙君,您不正是担心这个么?”
鬼主死的时候,魂飞魄散,这位仙君为收集他的魂魄可是耗费了不少力气,那魂灵里夹杂杂质的可能性极低极低,那毕竟是鬼主的魂魄,即便有些什么,也很快会被吞噬,存留不下来的。
但现在仙君既然找上了门,老头便也说了这个可能性,并支招:“仙君若不放心,不若过些时日,带他去一趟天池。”
天池二字一出,洛与书便明白他的意思了。
天池是钟灵毓秀之地,灵气充沛,许多前辈隐世之后都住在那里。
当年洛与书师尊绯夜仙君继承了仙君的位置之后,他的师父嫡系一脉都去了天池。绯夜仙君那位师妹妙音仙子,现在也是隐居在那里。
而天池最著名了除了那池水,也有许许多多幽潭温泉,任青长老指的就是那里:“堂堂鬼主,必然不会惧怕天池那些玩意儿,他若完好无损从那些净魂驱邪的地界儿出来,仙君也就不必担心旁的了。”
洛与书张口拒绝:“天池灵气充裕,恐于他身体有害。”
“他是鬼主,鬼主会在乎这个?”老头气的要呲牙,“当年他什么刀山火海没上过,区区天池伤的了他?你当他是什么泥巴捏的?”
“若他真是什么不知哪来的孤魂野鬼,去一趟天池也该吓得魂飞魄散了,岂不是正好检验一下是不是鬼主真身?”
洛与书沉默,一时未有应答。
仙君是个有主意的,任青长老明白,他只是建议,采不采纳都是仙君的事。
他语气缓和下来,清了清嗓:“仙君既然来了,我也便随口问一问。”
“那……她最近怎么样了?”
话题扯开,洛与书应道:“有她父亲在,自然是过得很好,长老不必挂心。”
“我自然知道她过得很好。”老头气结,“我只是,只是……”
知道,为何还要问,自然是还想知晓地更多一些。
洛与书开了金口,与他多言几句:“她婚事拖了许多年,谁也瞧不上,师伯挑了许久她都不满意,师伯也懒得管她了,只是平日里,还是会多留意些旁家的子弟。”
“不嫁便不嫁,堂堂蓬丘还养不起一个姑娘?”任青长老呛声。
洛与书看了他一眼:“是巧,师伯也是这般说的呢。”
老头硬是被噎了回去。
他桌上搁着的干枯手指,放松又握紧,喉结滚动,显然是紧张地还想再说什么,但话道喉头滚了一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良久,他长叹一口气:“罢了,罢了啊。”
她父亲待她那般好,也没有什么旁人可置喙的了。
该问的都问完了,洛与书也不多待,转身欲走之时,又被叫住。
“无霜仙君,老身始终想不明白。”
黑袍老头浑浊的眼球看向他。
“除却我与她爹,这世上再没有第三个人知晓她的身世,连那丫头自己也不知道。静华仙君为了妻女,必然也不可能将此事往外说。”
“无霜仙君,您,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呢?”
怎么知道的……那绮丽的幻境,像一场梦,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
但如果没有那场幻境,他便也不能找上任青长老,不能找到鹤清寒的弱点,傅潭说,也就不会代替鹤清寒醒过来了。
洛与书唇角微微勾起,轻声:“可能是造化弄人,机缘巧合吧。”
第138章你让我想起从前的一位朋友……
殿下近来总是望着窗外发呆。
隔着长廊, 灵贰望向檐下独坐的傅鸣玉,心里再一次揪了起来。
忧郁,沉默, 寡言,心事重重。
当年, 殿下瞒着所有人,选择悄悄自尽之前, 就是这样的状态。
灵贰是真怕了。
主子好不容易醒过来,可别再有什么想不开,重蹈覆辙。
“别胡思乱想了。”
灵壹看着生怕主子寻短见一次又一次往主子眼前刷存在感的灵贰, 无语扶额。
“拜托, 我怎么胡思乱想了。”灵贰压低声音, “主子在仙君身边的时候, 还活蹦乱跳的,现在回来没几天就沉闷如老妪了,大哥, 仙君若是知道, 定饶不了你我。”
“你只见殿下忧心沉闷的样子, 却不知殿下每日多刻苦努力。”灵壹也压低了声音,“殿下失忆之后,从前的功法忘得一干二净,连体内的诡气也察觉不到,更匡论控制那可怖的鬼神之力。”
“我原以为, 除非殿下恢复记忆, 才能像从前那般,但是,殿下居然向我请教, 主动学习起来。”
灵壹脸上难掩震撼。
“灵贰,你不觉得惊讶吗,失忆的殿下单纯的像一张白纸,又如此信重那蓬丘的仙君,可他却肯主动练习鬼族功法,认真研究鬼姬娘娘留下的绝学,这就算放在从前的殿下身上,也是并不常见的呀。”
灵贰沉默了。
灵壹一声叹息,拍拍灵贰的肩头:“放心吧,殿下若是还想再想寻短见,必然不会如此刻苦。殿下当年自尽后,形神俱裂,魂飞魄散,如今死而复生,失去一些神识和记忆也算得上正常。看殿下如今这般勤奋,即便日后再也不会恢复记忆,也能撑得起鬼族之主的位置了。”——
傅鸣玉近来确实是勤奋了些。
他一介凡人,借尸还魂到一个鬼族身上,即便不能如他从前憧憬一般生的灵根仙骨学习仙法,但是作为鬼族之主,能腾云驾雾,呼风唤雨,也是很厉害的。
他不吝啬浪费自己体内被灵壹成为“鬼神之力”的那种东西,因为他发现,这种神奇又强大的力量,在他身体里,似乎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即便灵魂已经从鬼主姬月潭换成了他,但那种力量依然存在,仿佛是随着肉身和血肉而生,只要他还活着,身体里便会存在这种强大力量。
这就是鬼族之主吧。
傅鸣玉深觉震撼的同时,又不得不多想,这也是多年前鬼主受仙门围剿,却仍能屹立不倒叱咤一方的原因,若鬼主当时不是自尽,这六界恐怕很难有人杀得了他。
“殿下。”
一声轻轻地呼唤打断了傅鸣玉的思绪。
傅鸣玉转身,是他那个名唤息诺的奴婢,这些日子一直在殿内伺候他。
若说初见息诺,傅鸣玉还有些厌恶,连带着自己都消沉下来,但冷静下来之后,便只有同病相怜的一种惋惜和怜悯了。
“殿下,菜好了。”息诺将手中托盘放到桌上,一道道味道极重的佳肴上桌。上头的香味,红亮的颜色,无不刺激着人的鼻腔和味蕾。
息诺小声:“是差人从外面买回来的,路途遥远,奴婢拿到时已经凉透了,重新热了热才给殿下端上来,但愿味道不会改变。”
“没关系没关系,这鬼地方能吃到辣就不错了。”傅鸣玉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笑容,几日里来的阴郁心情都消散不少,他抓起筷子,自然落座,“谢谢啊。”
息诺一怔,还是没习惯高高在上的鬼主大人一口一个谢谢的礼貌感。
“还有这个。”息诺小心翼翼将另一碟红艳艳的东西向前推了推,“殿下从前夸奴婢手艺好的。”
虽然都是红色,但这清甜的香气还是和一桌麻辣鲜香的肉类格格不入。
傅鸣玉亮着眼睛看过去,看清楚是一碟子梅渍小番茄,又嫌弃地摇着头回来:“好的知道了,放那吧。”
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原身那种威风堂堂的鬼主背地里竟喜欢那些甜滋滋的东西,傅鸣玉觉得,麻辣这种刺激的味道,才更适合霸气的鬼主。
小甜水什么的,实在不如麻辣兔腿给他的诱惑大。
在蓬丘仙山那几天,虽然吃的也算是山珍海味,但实在是清淡。
修行者大多辟谷,不屑口腹之欲,又碍于在仙君面前的形象,他实在不好意思提出自己的需求,现在回了鬼蜮,他也是试探了好几天,才大胆地提要求:他要吃辣。
香辣,麻辣,酸辣,爆辣,都可以,只要能拯救他寡淡的味蕾。
傅鸣玉激动地咬一□□辣的红油鸡,灼热从口腔顺着食道一路烧到胃里,死了这么多年,终于又吃到这一口了。
息诺呆呆地看着那一碟被冷落的梅渍小番茄,不免有些失落。他腌制了一晚,放在碎冰里冰镇着额酸甜可口的梅渍小番茄,从前殿下明明是喜欢地不得了的。
“这些都是是哪里买来的?”傅鸣玉眯着眼睛,吃的正欢。
息诺忙道:“离鬼蜮最近的岎川附近,是从那里的集市上买来的。”
“能做成这样,也算不错了。”傅鸣玉喟叹一声,“虽然比不上赵御厨的手艺,但多了些乡野间的粗犷,别有一番风味,解解馋也是足够了。”
息诺有些听不明白:“御厨?”
“就是皇宫里,给皇帝做饭的。”
“那不是很容易。”息诺眼睛亮了亮,“奴婢可以去找他,请他为殿下做菜。”
他们鬼族的王,不比那人间的皇帝宝贵多了。
傅鸣玉失笑:“哪这么容易,他……”
傅鸣玉的笑容淡了下了,他愣了一会儿,才低头道:“他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那个朝代,都已经过去很多年很多年了。
只剩下他,仿佛那个年代的遗物。
傅鸣玉刚高兴不久的脸色冷淡下来,息诺以为是自己说错话了,又被满屋子刺激性气体搞得眼泪汪汪,息诺忍着咳嗽,主动退出了傅鸣玉的寝殿——被熏的。
傅鸣玉慢条斯理地撕扯着鸡肉,嘴巴早就被辣成了肿胀的红色,蓦然,腰间痒了起来,一块玉牌从衣料下自己钻出来,啪地掉到地上。
傅鸣玉来不及擦手,赶紧去捡,手指冷不丁戳到玉牌表面浮现的一张脸。
“小玉。”
久违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傅鸣玉瞳仁瞪大,嘴角的油渍都没来得及去擦,扑通一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仙,仙君?”
已经数日未曾见傅鸣玉的洛与书隔着玉牌,微微歪头,那张清冷的面孔浮现一丝疑惑:“你这是……吃人了?”
再蠢也听得出来仙君在笑话他。
傅鸣玉脸色爆红,胡乱涂抹去嘴上的红油,差点被辣椒呛到:“才没有。”
见对面手忙脚乱,洛与书唇角微微勾起:“这些日子,似乎在鬼蜮过的不错。”
傅鸣玉咳了声,掩饰自己的不自在:“仙君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他承认,因为息诺,他确实心里对仙君存着一些怨气,刻意没去联系仙君,没有想到,是仙君先主动联系了他。
“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洛与书道,“天池的一位前辈办了喜事,给蓬丘送了邀请。”
傅鸣玉慢慢眨了眨眼睛:“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真讨厌,说话都不会直白一些。
仿佛看出了他的怨念,洛与书轻笑一声,如他所愿,直白道:“你想去天池玩吗?”
不到半日,蓬丘的木鸢已经到达了鬼蜮,接走了整装待发的傅鸣玉。
傅鸣玉冲底下一众人挥手:“你们放心吧,我只是和仙君出去玩,不会不回来的。”
灵壹灵贰仰着头看着离去的殿下,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诚然,现在失忆的殿下和从前的殿下是有很多很多不同,发生了很多很多改变,但是有一点似乎很是相同:他们都很喜欢出去玩呢——
群山环绕,峰峦叠翠。
傅鸣玉从跟着洛与书踏进天山仙宫,就见到来来往往许多忙碌的宫娥。不愧是老神仙齐聚的天池,蓬丘的几座宫殿与这里比起来,都有些小巫见大巫了。
傅鸣玉好奇地看这儿看那儿,洛与书的目光却是一直落在他身上,让人无法忽视。
终于,傅鸣玉忍不住问:“我脸上的伪装,是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身为鬼主,被仙君带来天池,也不至于嚣张地不知伪装。他换了装束,也换了面皮子。
洛与书摇头:“没有。”
“那你在看什么?”
洛与书如实道:“自你重回鬼蜮,不过几日时间,似乎与之前就有些不一样了。”
眼里的澄澈和单纯似乎褪去了一些,乍然还让人以为是他恢复记忆了,但仔细瞧去,并没有恢复记忆,只是有些成长的痕迹了。
这种感觉有些神奇,没有人可以成长两次,也没有人能像洛与书这样,去看着另一个人成长两次,但是傅鸣玉是那个意外。
傅鸣玉并没有如从前那般,听到“不一样”三个字,就患得患失,惊恐地以为自己将要暴露了,他微微歪歪脑袋,大胆看向洛与书:“那仙君你,可是想我了?”
有时候问题不止可以逃避,还可以转移。
洛与书抬手摁了一下他的脑袋,什么也没有回答,又继续前进,迈上了铺满白玉石的台阶。
傅鸣玉倒没有觉得失望,毕竟,如果仙君真的想念他,在他刻意不联系仙君的日子,也就不会杳无音讯了。
仙君确实,有些让人捉摸不透呢。
他没有看到洛与书眼底的晦涩,只是匆匆跟上洛与书的脚步,踏进了天宫正门。
今日不知哪位前辈大喜,来了许多人,不断有人恭恭敬敬与洛与书寒暄,傅鸣玉谁都不认识,又怕自己鬼主的身份暴露,只想去天池著名的池子里玩水。
据说天池的水直通上界,灵气充沛,修士洗髓涤骨,凡人延年益寿,好处多多的,傅鸣玉只听说未亲眼所见,实在是好奇。
不断有人与洛与书寒暄,傅鸣玉变了容貌和衣着,旁人只当是仙君身边侍候的小童,傅鸣玉不耐烦等待,只扯了扯洛与书衣角,洛与书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先去吧。”洛与书道,“后山多的是奇珍异兽,玩的时候注意安全。”
傅鸣玉眼珠子转了转:“我人生地不熟,要是不小心碰了撞了什么,闯了祸怎么办?”
洛与书抬手,傅鸣玉还以为他又要摸自己脑袋,不曾想猝不及防落下一个脑瓜崩:“凉拌。”
傅鸣玉愤愤捂着脑门,不想再理一下洛与书,转身就走。
天池果然是钟灵毓秀,风水宝地。
傅鸣玉一边顺着幽径向后山走,一边赞叹沿途的风景。
这地方和鬼蜮比起来,确实是美太多了。于是那浓郁灵气带来的不适感也能忽略不计,傅鸣玉满心都是探索天池宝地的欣喜。
潮湿的水雾迎面扑来,傅鸣玉已经踏入泉眼聚集的池潭圣地。
他从未见过如此奇观盛景,大大小小,或深或浅的石潭玉泉接二连三映入眼帘,大地被清澈的水面一块块分割,像一块巨大的镜子摔成了千百个碎片,嵌入了湿润的泥土里,镜子里映出头顶的天空云彩绿荫,天上地下,仿佛就此融为了一体。
“好美。”
傅鸣玉站在岸边,踩着湿润的泥土,在水面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水下游动的鱼儿。
“这鱼,怎的如此……”傅鸣玉顿了顿,咽下口水,“肥美……”
池中鱼儿肥硕灵动的身姿,很难不勾起人的馋瘾。
“要不要捉一条上来烤着吃?”傅鸣玉眼睛直了,小声嘀咕,“野生的?还是哪位老神仙养的,不会被发现吧?不过这里这么多,少一条应该……”
话音未落,只听“噗嗤”一声,一条鱼儿破开浪波,跃出水面,直冲傅鸣玉而来,啪叽就掉到了傅鸣玉脚下的地面上。
傅鸣玉:哈?
鱼儿鲜活的鱼尾有力地拍打着地面,傅鸣玉眼睛瞪圆,匆忙后退:“啊啊啊你不要碰瓷啊!我是想捉你,但我没真动手啊!”
一声轻笑蓦然自耳边响起,傅鸣玉吓了一跳,一回首,却见一个身着浅色长衫,坐在轮椅上的年轻男子,正缓缓转动轮子,向他靠近。而他的眼上,正蒙着一块白娟,遮住了他的一半面容。
傅鸣玉震惊地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看他瞎掉的眼睛,还是该看他貌似残废的双腿。
好不礼貌,明明都不该看。
傅鸣玉赶紧移开了视线:“你是谁?”
唉,怎么年纪轻轻,就失去了双眼和双腿,有点可怜。
傅鸣玉心生怜悯。
年轻人已经到了他身边,没有回答任何问题,只看着地上活蹦乱跳的鱼:“你不是想烤了吃么?这是我养的,送你了。”
他嗓音温润,似乎还含着隐隐的笑意。
“送我了?”傅鸣玉张大嘴巴,人这么好的吗,老铁。
“那我不客气了。”傅鸣玉席地而坐,一刀将那鱼捅死,“兄弟,在这里烤鱼,没什么问题吧?”
年轻人含笑点头:“放心,有我在,没什么问题。”
傅鸣玉感动坏了:“谢啦兄弟。”
他熟练地将泥地挖出坑来,然后从纳戒里摸出火石扔进去,登时升起了明亮的火焰。傅鸣玉惊呼一声,仙门的东西就是比人间好用多了,然后将串在刀上的鱼丢进了火石堆。
然而,轮椅上的年轻人被他操作惊呆了:“不是,你,你都不去内脏的吗?”
傅鸣玉瞪大眼睛:“我看别人,都是这么烤的呀。”
继而震惊:“你不是蒙着眼睛吗?你能看见啊?”
“那是你没看见他们处理内脏吧。”
年轻人被他的操作惊到了,有些无语,然后自然而然接过傅鸣玉手里串鱼的刀柄,另外拿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匕首,明明蒙着眼睛,却准确刺入鱼下腹,划开肚皮,清理起内脏和鳞片来。
傅鸣玉怔怔看着他熟练的动作,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袭上心头,眼眶登时酸涩无比。
同样的动作,仿佛也有人,做过无数次了。
“你不用眼睛,也能看清楚么?”傅鸣玉不知自己为什么有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看着年轻人被白纱遮住一半的陌生面孔,轻轻问出口。
年轻人手起刀落:“手熟罢了。”
刀刃染了鲜红的血,却不曾蹭到年轻人浅色的衣袖上。看他的利落的动作和拿刀的气势,即便失了眼睛和双腿,傅鸣玉也不怀疑,这是一位高手,最起码,他曾经是一位高手。
“你让我想起从前的一个朋友。”年轻人刮去鱼鳞,已经将鱼重新烤了起来,蓦然又开口,“他和你一般,烤鱼从不记得去内脏和刮鱼鳞,人笨笨的。”
火焰将肉炙烤出焦香,傅鸣玉吸吸鼻子:“从前这些活儿,不会都是你来做吧。”
年轻人笑了一声,抬手给鱼肉撒上盐粒:“我的手艺最好,你尝尝就知道了。”
鱼肉的鲜甜掩盖过腥气,肉质肥美,软嫩与外皮的焦香很好地融合在了一起。
傅鸣玉接过鱼,很难不被他的腿吸引,至少在外面看来,两条腿都是完好的,于是趁着两人气氛还可以,问道:“你的腿,是受伤了么?”
“嗯。”年轻人应声,“许多年了。”
“不能治么?”傅鸣玉更疑惑了,“你们不是修士,精通法术,又有许多仙丹灵药,活死人,肉白骨么?”
年轻人微抿起唇,似是想笑,又笑不出:“因为我的腿,是一柄绝世神器所伤,很难治愈的。”
傅鸣玉张张嘴,连眼睛的事情也不敢问了,选择避开了这个令人伤心的话题。
二人分食一整条鱼,一边吃一边闲谈。
咽下最后一口,傅鸣玉毫不吝啬他的夸赞:“虽然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你的朋友,但能做你的朋友,也太幸福了。”
这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灵水灵泉在仙山上养着的缘故,比傅鸣玉从前吃过的都要鲜美。
“谢谢。”年轻人也吃完了,扔掉鱼的残骸,擦了擦手,重新转动起轮椅的轮子,“今天能遇到你,很开心,我确定想吃这鱼很久了。”
傅鸣玉也很开心:“你叫什么名字,要不,交个朋友?”
年轻人却始终不肯介绍自己,转了话题:“我要走了,临走前,还是有一事要告诉你。”
他转头,明明蒙着眼睛,却好似在定定地盯着傅鸣玉:“记得不要去天池。”
傅鸣玉皱眉,嗯?不要去天池?哪个天池?他们现在不就在天池吗?还是说,指的是那个名唤天池的水池子?
然而,他来不及问清楚,年轻人就已经转起了手里的轮子,与此同时,崩溃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啊啊啊啊,是谁?是谁烤了老夫的鱼?还将鱼骨丢弃在这里?!”
恍若晴天霹雳,傅鸣玉下巴都要惊掉了,他目瞪口呆质问年轻人:
“不是,你不是说鱼是你养的吗?”
然而,年轻人轮子转的飞快,已经飞出去数十米远,眨眼的功夫,很快就不见踪影了。
第139章求求你,醒过来吧……
傅鸣玉自知闯了大祸, 可人证物证具在,又是在旁人的地盘上,傅鸣玉想跑也跑不了。
白发老头气势汹汹:“你是谁家的童子?还不将你主人叫来, 我这百年的灵鱼,你能不能赔得起?”
傅鸣玉闭着眼, 生怕横飞的唾沫星子喷自己脸上,他小脸煞白, 不敢说自己是跟着蓬丘的仙君来的,如此行径,真是给蓬丘抹黑了。
“不就是一条灵鱼么, 别啰里啰嗦了。”一道女声响起。
白胡子老头的斥责戛然而止, 随即恭敬地鞠了一躬:“仙子。”
仙气飘飘不食烟火的仙女宛如从天而降, 几句话就打发了白胡子老人:“我殿里多的是鱼, 散人去捞几条罢,就当是我替这孩子赔礼了。”
横竖是占了便宜,那老人哪还能不依:“仙子仁慈。”
傅鸣玉看着眼前肤如凝脂的美人, 从小到大见过的美人不计其数, 但眼前这位实打实的仙子, 从品貌到气质,无疑都是上上乘的。
傅鸣玉几乎看呆了:“多谢仙子姐姐。”
“姐姐?”仙女一愣,“我年纪比你大太多了,你唤一声姑姑都使得。”
傅鸣玉眨眨眼睛,看着眼前女子年轻的容颜, 姑姑俩字怎么也叫不出口。
“不必客气与我客气, 本就是我那外甥捉弄了你,我免你灾祸,算是扯平了。”
傅鸣玉不识得她外甥, 可仔细想想,又是捉弄,又是扯平,聪明的傅鸣玉一点就通,她外甥,不会就是刚才还跟他称兄道弟共食一份鱼然后抹抹嘴巴转头就跑掉的那个轮椅兄吧?
“是他。”仙女抿唇笑了笑,“我这外甥,原本也是个活乏的性子,自从失了双腿,性子便阴郁了。”
“他不愿看见自己的残废模样,索性把眼睛也遮起来,整日呆在没有光亮的黑暗里。”
“我不忍他在门派里面对旧识旧友难堪,又怕他长时间触景伤情,便把他接到了我这清净的地方。清净是清净,可他也愈发沉默寡言了。”
仙女盈盈的目光望向傅鸣玉,“今日他虽戏耍了你,可他肯出来逛逛,我已是惊喜不已,很感激你了。”
轮椅兄原来平日里过的这种日子啊,也是蛮惨的。
傅鸣玉叹两口气,那因为被轮椅兄戏弄又抛弃而升起的恼火在仙女姐姐的温声细语中消散下去不少。
傅鸣玉看着仙女的面容,真心实意地称赞:“您可真漂亮。”
人漂亮,心还这么善良。
“有您这样的长辈是他的福气,看在您的份上,我就不生他的气了。”
仙子的眉很明显地挑了一下,忍不住抵着唇小声自语:“这张嘴里吐出这样的话,还真是稀奇。”
傅鸣玉自知在这个地方已经浪费太多时间了,他还得和仙君一起去天池,遂拱手与仙子道别:“今日多谢仙子出手相助,只是还不知道,仙女您的名讳,还有那位轮。额,那位兄台的名姓。”
总得知道名字吧,不然回去仙君要是问起来他都说不明白是谁帮了他。
“亲近的人,都唤我的小名妙妙。”仙子笑道,“我名唤妙音,旁人称我一声,妙音仙子。”
“至于我的外甥,他出身楚氏,从前是玉衡仙君门下的。”仙子盯着傅鸣玉的眼睛,一字一顿,“他叫,楚轩河。”
然而,她没有在傅鸣玉脸上看到任何意料之中的表情,傅鸣玉呲着大牙,笑着点头:“好好好,我都记下啦。”——
“仙君等我好久了吗。”
远远看到高大伟岸的背影,傅鸣玉小跑过来。
“遇到一点小事耽误了些时间,仙君久等啦。”
洛与书负手而立:“碰见谁了?”
“一位很漂亮的仙子,还有她瘸了腿的外甥。”
洛与书往前走的脚步一滞,然后缓缓转头:“她没为难你吧?”
“为难我做什么。”傅鸣玉揉了揉肚子,“她人还挺好的。”
洛与书神色有些奇妙:“她那个坐轮椅的外甥,你也见过了?”
傅鸣玉点头:“聊了好大一会儿天,人就丢下我走了。”
他还是没敢把偷鱼吃被抓现行这件事告诉仙君,太丢人了。
然而看仙君的神色,傅鸣玉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
楚轩河,从前师从玉衡仙君门下,那不也是蓬丘的人吗……楚轩河,难怪傅鸣玉觉得耳熟,方才没注意,现在仔细想想……那不就是,双双曾说过的,他们曾经的死党么?
傅鸣玉的脸色霎时间白了。
竟然是他?
他还傻傻问人家,腿是怎么受伤的。
傅鸣玉冷汗都快掉下来了。
传闻里,楚轩河的腿,就是被自己断的啊。
缺不缺德!
“不要多想了。”仿佛是预料到他在想什么,洛与书摸摸他的头,“你易容了,认不认得出来都难说。”
当然这话只是安慰安慰傅鸣玉,毕竟妙音仙子那般性格,若是没认出来,绝不会在一个小童身上多费半点口舌。
但傅鸣玉真的被安慰到了。
毕竟虽然下意识对楚轩河愧疚,但他又不是原主,楚轩河的腿不管是不是姬月潭干的,跟他都没有毛的关系。
他又快快乐乐跟在洛与书身后迫不及待去天池游玩了——
天池殿坐落在天池上游核心地带,一般人寻日里轻易进不去。
洛与书今日提前打了招呼,才能带傅鸣玉来这里。
白气四溢,烟雾缭绕,池水一眼望去,是雪白的,几乎与长天共一色。
“你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还有印象么?”洛与书问道。
哪有印象,傅鸣玉就是想破脑袋,也没有任何印象,诚实摇头:“我不记得了。”
水波流转,傅鸣玉挽起衣袖,迫不及待想要下水:“这水真有那么神奇吗?洗污垢,涤灵魂?活死人,肉白骨?”
看着傅鸣玉的动作,洛与书眸光微闪,但最终没有阻拦,只是嘱托:“要小心,这水与你身上的鬼神之力相克,切勿泄露诡气,否则……”
“我知道的。”傅鸣玉眨眨眼,藏起经络里的诡气,“否则被净化的就是我了。”
若是初来乍到的傅鸣玉,可能还有三分恐惧,但他多少在鬼蜮住了一些日子,多少也学了些鬼王的本事了。
来都来了,他是一定要下水体验体验的。
清澈池水漫过脚尖,漫过衣衫,漫过他的双臂,波光粼粼,与之相呼应的是他臂膀上浮现的脉络,呈现淡淡的乌青。
鬼族血脉来天池纯挑衅,傅鸣玉都做好了会被池水反噬的准备,然而,他并没有感到什么不适。池水覆上来,好像有无数张细小的嘴在吸他,十分好玩。
他扎了个猛子,盛情邀请洛与书:“仙君,这水好舒服啊,您要下来一起玩吗?”
洛与书站在岸边,遥遥看着他:“越往里灵气越浓郁,你小心些,不要往前去了。”
傅鸣玉才不听,又往前游了游。
第一,他是鬼主,不怕什么危险,第二,就算有什么危险,有仙君在,还怕没人救他吗。
他来之前,还听灵贰他们提起,天池里有一种浑身透明的鱼,这种鱼的骨头也是透明的,但一旦剥出来就会变成雪白色。用这种鱼骨做成梳子梳头发,可以保青丝不白,永远柔顺光泽。
傅鸣玉很想见见这种神奇的鱼,然而游了一会儿,却不见一只鱼。
傅鸣玉窜出水面,他已经游出去有一段距离了,但是别说一条小鱼,连一根水草都没看见。
“不对吧……”傅鸣玉喃喃自语,他抬起胳膊,想与洛与书招手:“仙君……”
话未说完,四下金光骤起,宛如金色丝线一般蓦然缠上傅鸣玉的手腕,将他抬起的手猛地拽回水里。
傅鸣玉顿觉不妙,抬脚欲游走,然而金线速度之快,已经缠上了他的双手双脚。
清澈的池水开始转动,汇成旋涡,而旋涡慢慢变成黑色,一池清澈的水竟也慢慢变成了黑色。
“不对。”傅鸣玉后知后觉,“这不是,天池……”
傅鸣玉像是城门失守,奇怪的力量从水里窜进自己的身体,拨弄他的经脉,疯狂流窜,不知在做什么,傅鸣玉发出阵阵疼痛的呻吟。
好疼啊。
“仙君,仙君。”他下意识呼救,却在看见仙君身后出现的老头时没了声音。
他们的手里皆攥着一把金色的丝线,而那正是困住傅鸣玉的罪魁祸首。
傅鸣玉心在瞬间凉了半截。
两位白衣老者一边控制着金线,一边嘴里低声念着什么,落在傅鸣玉身上,是抽骨剥筋一般的疼痛。
傅鸣玉脑海中警铃大作,求人不如求己,他调动起体内鬼神之力与金线做冲,却引来更大的疼痛。
“别动。”洛与书低呵一声,“你在这里动用诡气,不要命了?”
傅鸣玉只是不愿意去想,但是他不傻,现在这般明显的现实放在他眼前:“你早就怀疑我了?”
洛与书没说是,也没说否,只是语气放缓下来:“我不会伤害你的。”
原来他早就发觉了,自己不是真正的姬月潭。
若大的悲哀铺天盖地,身体上的疼痛已经犹如万蚁噬心,可这也不及最信任的仙君给予他这致命的一击。
“噗——”
一口暗色的血涌上喉头,他不甘心。
“你早知道,我不是,姬月潭?”
洛与书冷澈的眸光在提到那个名字时才会有轻微的波动:“你很像他,但某些地方,并不相像。”
傅鸣玉扯出一抹冷笑:“我装失忆,竟然也骗不过你。”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人不是长得一模一样的么?
他都很努力去装得像了,还是骗不过吗。
晶莹泪珠从眼眶滚出,傅鸣玉咽下一口血水:“所以,你要杀了我,让真正的他回来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血滴子顺着唇角缓缓流下,傅鸣玉眼圈泛红,“谢霜辞,我哪里比不上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洛与书高高站在岸上,不染纤尘。
“本尊好像从未说过,本尊名唤谢霜辞。”
傅鸣玉咬紧牙齿,看着他冷薄的眉眼。
洛与书也回望着他,不带喜悲。
“是你认错了,本尊承袭绯夜仙君之位,成重安宫之主,担五尊之责,本尊是仙君,却不是辞霜仙君。”
洛与书一字一顿。
“本君尊号无霜,名唤,洛,与,书。”
无霜仙君,洛与书。
他并不是,谢霜辞。
恍若一声惊雷,仿佛唤起什么咒语,一时间,密密麻麻的记忆,排山倒海般涌入脑海。
父亲,母亲,丞相府,他的狐朋狗友……
他没有坠马而亡,他只是坠马断了腿,躺了三个月,那是辞霜仙君在他家小住一段时日离开之时,他如今的记忆便停留在那时候。
可他并没有坠马而死。
他不仅没有死,还有了和辞霜仙君的以后。
“好疼,好疼——”
脑子像是要爆炸了,无数记忆断断续续涌进来,傅鸣玉真的很怕下一秒自己的脑袋就像摔在地上的西瓜一样来个粉碎。
永远对他笑谢霜辞,永远温文尔雅的谢霜辞,永远包容他顽劣淘气包容他一切的谢霜辞……
傅鸣玉神识混乱,朦胧里看见洛与书的眉眼,他竭力挣脱金线,试图挣扎着奔向洛与书:“仙君?他们没有为难你吧?他们没有欺负你吧?你不要去填山,你不能去填山……”
他泪如雨下:“谢霜辞,你要是敢去填山,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这辈子,下辈子,我都再也再也不会理你了……”
洛与书心肝微颤,衣袖下的双手已经紧紧攥成拳,强忍着自己不要上前。
即便做过心理准备,但看到傅潭说这张脸,哭得这般肝肠寸断,嘴里却喊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洛与书的心脏也仿佛被人攥起来一般,压抑地他快要窒息。
傅潭说,你也会这样为我掉眼泪吗。
你也会唤着洛与书,为我歇斯底里,为我肝肠寸断吗。
傅鸣玉动作太大,两位老君不得不加重了手上的力量,那金线似乎要将傅鸣玉生生割开割断。
一位老者开口道:“禀仙君,老身已经探查过了,三魂七魄皆在,并没有任何问题。”
另一位老者也道:“是啊仙君,老身记得傅小友上次误入回魂阵,还是缺少一魂一魄的,现在应当是全部齐整了。”
不枉洛与书上天入地为他收集碎魂碎魄,如今比之前还完整了。
魂魄没有问题,也就是说,眼前之人,也是傅潭说,也是傅鸣玉。
嘶吼半晌靠近洛与书的傅鸣玉却蓦然噤声,仿佛终于想了起来:“不,不对,仙君已经死了,谢霜辞已经死了”
他死死盯着洛与书:“你是谁,你又是谁?为何和仙君如此相似?”
“仙君已经死了……”
洛与书垂眸看着他,攥成拳的指缝里竟缓缓渗出血,但无人在意。他的眼里悲天悯人:“傅鸣玉,你该都记起来了。”
大片大片空白的记忆充裕显现出原本的颜色,宛如闪电一般,闪烁着,破碎着,像一张张破碎的照片。
“仙君早就死了……”
他低声呢喃。
“你不是仙君……”
那一年,腊月寒冬,他在鹅毛大雪里枯坐半日。
寒风冻凝血液,冰雪掩埋肉骨。
衣衫单薄,形销骨立。
那一年,他送走了他的爱人。
他亲手埋葬了他的爱人。
“你不是仙君。”傅鸣玉嘶哑着喉咙笑出声,这笑容却比哭还难看,“仙君已经死了。”
池水早就将他浑身浸得透湿,他跌坐在池水里,分不清脸上是池水还是泪水。
“是,谢霜辞已经死了,我亲手埋葬了他。”
“可我也死了,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为什么又醒过来了呢?”
他满脸茫然与无助。
为什么出现在千年之后,为什么出现在这个和他长得一样的人身上?
他是谁呢?这个人,又是谁呢?
“因为,你们是一个人。”洛与书压抑着胸腔的震动与嗡鸣,“你们是同一个人啊,鬼姬和傅相的儿子,傅潭说。”
“傅相短命,鬼姬舍下一切,甘愿化身人妇,来到人间,陪傅相走完百年。他们的孩子也非凡品,为隐瞒身份,鬼姬抽了他的一魂一魄,便成了你,亦如凡人一般,生老病死,陪他们度过百年。”
“你是傅潭说,傅潭说也是你,你们从来都是,一个人啊。”
只是作为主神识,傅潭说却迟迟不肯露面,将自己藏起来了。
洛与书再也忍不住,踏进水里,两手攥紧傅鸣玉肩骨:“傅潭说,你该想起来了,你该醒过来了。”
“傅潭说,你醒过来,看看我。”
他直视傅鸣玉迷茫的眼睛,力气大地要将人生生捏碎,沉闷的疼痛里,傅鸣玉看见他眼里的癫狂和闪烁的水光,听见他压着喉咙振聋发聩近在耳边的声音。
“傅潭说,我知道你不想醒过来,你不想见我,不想理我是不是?”
“傅潭说,你还在生我的气是不是?”
他肯定还在生气吧,不然怎么会连道别都没有,以那样决绝的方式永远离开他呢?
“傅潭说,你听着。”他逼近傅鸣玉面门,灼热的呼吸凶狠喷洒,“让你滚出蓬丘是假的,是我气你跟鹤清寒离开,傅潭说,我从来没有一刻,没有一刻不想让你回到我身边。”
“所以,求求你了。”
傅鸣玉被有力的双臂揉进怀里,力气大地快要让他窒息。
他听见耳畔洛与书颤抖的呼吸,震颤耳膜,每一声都透着绝望和希冀。
“如果你能听到的话,是我求你的。”
灼热滚烫的泪珠卷进他的领襟,烫地傅鸣玉后缩。
“求求你,醒过来吧。”
醒过来,再看看我啊。
第140章风光无限的时候,为什么要自……
“无霜仙君, 够了。”
一道声音打破这死一般的寂静。
傅鸣玉缓缓合上眼睛,竟是晕了过去。所有的金线尽数消失,阵法也湮灭在水里没了踪迹。
轮椅上的白衣青年却一跃而起, 不顾清冷的池水,直接踏进去, 几乎是抢一般,将水里的傅潭说拦腰抱起, 丝毫没有顾及洛与书的脸色。
若是凭他的身份,他自是不敢这么对洛与书的,可是他身后有偌大的依仗, 便是同样身着白纱的妙音仙子。
妙音仙子是谁, 曾与洛与书的师尊绯夜仙君谈婚论嫁的人物, 师祖的亲女儿, 这般长辈,洛与书总要给她三分薄面。
方才那一声,就是她出声阻止的。
洛与书没有对楚轩河出手, 他知道楚轩河是在乎傅鸣玉的, 只对妙音仙子微微颔首行礼:“晚辈见过仙子。”
于仙君之尊, 他不必对妙音行礼,但论私情,妙音仙子当得起他一声“前辈”。
而妙音仙子如今心尖上的外甥楚轩河,便如狗仗人势一般,在天池也是横着走的。
想到这里洛与书眸色微闪, 许久许久之前, 他们曾一同误入无梦之境。因着血缘或者其他不寻常的关系,在梦境里他代替了师尊,傅潭说代替了母亲鬼姬, 赵秋辞也代替了祖上的先辈赵玄烨。
唯独楚轩河,洛与书诧异他为何在幻境之中会成为“妙音仙子”,现在看来,一切早就有预兆。
眼睛上的白纱早就被扯去,楚轩河已经好久没有用这双眼睛再看这世间了。他湿淋淋地上岸,带着怀里的傅潭说。因为腿有旧疾,有些跛,脚步便慢了些。
“你怪他抛开一切,轻而易举地了结了自己的性命,可是,你为什么不搞清楚,他为什么选择了结自己的性命?”
楚轩河轻轻开口,这话是说给洛与书的。
“他不是怪你,也没有恨你,他没有怪我们任何人。”
楚轩河看着傅潭说惨白的脸,紧闭的眼,莫大的悲哀笼罩心头。
“他就是太善良了……他只是,在怪他自己。”
傅鸣玉被放上楚轩河的轮椅,裹上了妙音仙子干净的披风。
楚轩河动作轻缓,语气却有些不善:“尊上如果想唤醒小玉,不如先去搞清楚,小玉为什么会自尽吧。”
洛与书眸色沉下来,妙音仙子恰到好处地开口:“这事儿急不得,仙君若是信得过,不若和鸣玉一同,来我的朝云殿吧。”——
鬼主姬月潭,在他风光无限的时候,为什么要自尽?
朝云殿内,除却已经昏迷躺在床上的傅潭说,沈双双,楚轩河,赵秋辞,和洛与书四个人,难得聚在了一起。
当年一手促成傅鸣玉叛出仙门重归鬼蜮的大功臣,第一个便是屠罗刹的西玄魔君。众目睽睽之下,魔君与妖王亲自为姬月潭保驾护航,将人从众仙门围剿之下带了回去。
六界之中,还曾一度传出二人的靡靡传言。
可是实际上,成为鬼主的姬月潭和魔君关系并没有那么好。
鬼主自尽谢罪的消息传出来不多久,魔君的消息也传了出来,据说是走火入魔,一病不起。
但知悉内情的人才知道,魔君病倒,其实要在鬼主自尽之前。
并且据封灵阁的人所说,傅潭说自尽之前,确实去找过魔君。
二人之间,必然存在着某些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可以说,魔君的死,和傅潭说的死,也有着某种关系。
“可是魔君已经死了。”双双焦躁地叉着腰来回踱步,“鹤惊寒已经死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恐怕只有他们二人知道。”
这是自数十年前那件事发生以来,楚赵沈三人第一次,以朋友的身份重新聚在一起。
十几载,如白驹过隙。楚轩河身残意志消沉,赵秋辞闭关面壁思过,傅鸣玉更是叛出师门,当初无坚不摧的四人小分队,走的走,散的散,死的死。
没人再提那惨痛的一天,小妖王血洗上陵城那一日,是傅鸣玉恢复身份,人人喊打那一日,也正是,楚轩河失了双腿,成了残废那一日。
没人再提。
那似乎都已经成了一个禁忌,一个结了痂的伤疤,血淋淋的疼。
隔阂起,他们再也没办法以最初最纯洁的心,去面对自己和昔日的伙伴了。
但是今天,因为傅鸣玉,他们终于又聚在了一起,终于再次触碰那个敏感的话题。
“我觉得我们一直以来,都忽略了一点。”
赵秋辞下巴已经冒了淡青色的胡茬,眼眸不复往日的少年意气,但思索问题,脑子还是最好使的。
“什么?”楚沈二人齐齐看向他。
赵秋辞坦言:“你们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么?”
“在妖族出事之前,魔君鹤惊寒一直在西玄,几乎从未在中原出现过。一直到小妖王屠城那一日,他才算真正意义上的现身,我们才看到他的脸。”
“在此之前,我们从未见过他,而小玉日日与我们厮混在一起,连蓬丘都极少出,怎么可能会结识鹤惊寒呢?你们想,他与闻人戮休认识这件事,我们都知晓,并连带着将人介绍给了我们,如果小玉真的早就与鹤惊寒相熟,我们怎么可能没察觉呢?”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各自陷入沉思中。
洛与书指节曲起,微凉的指尖攥进手心:“你是想说,在此之前,小玉从不曾与那魔君鹤惊寒认识。”
“对。”赵秋辞几乎笃定道,“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二人素不相识,没什么交情,那魔君即便知晓了小玉其实是鬼姬之子,又为什么不辞辛苦,非要亲自出手,逼小玉承认自己的身份,逼他叛出师门呢?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吗?”
这其实是最难以让人理解的地方。
很难辨析,魔君对鬼主姬月潭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感。
如果不是他,傅潭说还好好在蓬丘待着,不必回那劳什子鬼蜮,也不会变成人人喊打天下人得而诛之的鬼姬之子。
一点退路也不给,那样对傅鸣玉,魔君像是恨极了他。
可是,可是如果他那么恨傅潭说,揭穿身份后丢给仙门,仙门必然不会放过傅潭说,傅潭说落到那种境地,甚至鹤惊寒本人都可以上前来落井下石踩傅潭说一脚,替父亲和屠罗刹报当年之仇。
魔君又何必亲自上门,将傅潭说全须全尾带回去,还帮着他在鬼蜮立威,坐稳鬼主的位置呢?
他为什么在毁了傅潭说的一切后还要保护他?仅仅是,他想得到一个盟友吗?
可是,鬼姬与那先魔君鹤君山有世仇在先,屠罗刹与封灵阁也是闹得不可开交,两边怎么都不像是结盟的样子。
实在是令人费解。
他像是恨傅潭说,却在保护他。
他像是爱傅潭说,却也在毁灭他。
怎么看,都是非常矛盾的啊。
楚轩河明白了赵秋辞的意思:“如果我们想知道小玉为什么自尽,我们就必须搞清楚,小玉和魔君,到底是什么关系,魔君又为什么,那样对待小玉。”
以及小玉自尽之前,没有去跟任何一个人道别,偏偏去找了鹤惊寒。
“或许,我可以提供一个消息。”洛与书蓦然开口。
楚赵沈三人看向他,从前洛与书是洛师兄,众人对他都很尊敬,如今他承袭师尊衣钵,位至仙君,与他们更不是一个级别的,只能更恭敬了。
如今他们四个能一起坐下来商谈,全是托了傅鸣玉的福。
赵秋辞颔首:“尊上请讲。”
“有一件事,我确实瞒了你们,关于小玉死而复生。”
此话一出,三个人眸子皆是一闪,他们之前确实好奇,死了十多年的傅鸣玉,怎么就死而复生苏醒了,没想到今日,洛与书肯与他们坦白。
洛与书咽下一口气,沉声道:“屠罗刹冒着风险潜入蓬丘,潜入我重安宫,盗走了小玉的尸体,其实是为了给魔君鹤惊寒,借尸还魂。”
“什么?!”
“啊?!”
众人大惊:“这,这怎么回事?从何说起?!”
傅鸣玉死了多少年,魔君鹤惊寒就死了多少年,六界少了这两大毒瘤,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妖王缩在妖族的密林里不出来,天下这才有了如今的太平日子。
屠罗刹想复活自家魔君,可以理解,但是,怎么就将主意打到了躺尸多年的傅鸣玉身上?!鹤惊寒要复活,借谁的尸不行?为何要借傅鸣玉的尸?这岂不是,太荒谬了?
信息量太大,楚赵沈三个人脸上都是空白的。
赵秋辞一咬下唇,蓦然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劲。
重安宫守卫森严,不说屠罗刹能不能潜进来光明正大将尸体带出去,单说洛与书对傅鸣玉尸体旁人看一眼都不让的重视程度,能让屠罗刹那些脏东西靠近傅鸣玉,并将尸体带走?除非——除非他是故意的!
赵秋辞愕然:“您是故意的?”
双双不懂:“什么故意的?”
赵秋辞艰难咽下一口气,只觉得自己呼吸都干涩了起来:“无霜仙君,您是故意的,您早就知道屠罗刹要做什么,故意放水让他们顺利偷走小玉的尸体,为的就是借屠罗刹的秘法,复活傅鸣玉。”
“事成之后,您又亲自前去西玄,将小玉的尸体带了回来。”
而之后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没过多久,傅鸣玉就醒了过来。
“屠罗刹那些人,辛苦偷走尸体,历尽千难万苦,以为复活的是自家的魔君,没想到,复活的是小玉,是鬼主。”
“无霜仙君,我说的对吗?”
此言一出,沈双双踉跄着倒退两步,只觉得如遭雷劈。
每个字她都认识,怎么组合到一起,就这么让人费解了呢?
楚轩河却沉默着,仿佛早有预料。
洛与书没有避讳,承认:“是。”
“可是您怎么能料到屠罗刹一定会复活小玉?”
洛与书眼眸低垂,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只听他道:“总归是要试一试。”
他得知消息,正好屠罗刹里有一位相识的“故人”,顺理成章的,傅鸣玉被偷了回去,而魔君的复活仪式,也被动了手脚,来了一招偷梁换柱。
一向光明磊落的洛与书,竟也有一日拿人家的妻女要挟,只为能为傅鸣玉谋得一线生机,哪怕失败,也总要去试一试。
所幸万事顺意,傅潭说真的被魔族的功法成功复活。
可他却自己不肯醒来了。
也是,若不是万念俱灰,对这个世界都失去了希望,傅潭说怎么会又怎么敢自我了结呢。既然已经自我了断选择了这条路,又怎么会被轻易唤醒呢?
所以,傅潭说本身的神识躲藏起来,犹如睡着了一般藏在了海底。而因那一魂一魄回归本体所产生的次神识,却阴差阳错醒了过来。
也就是现在这个,不认识他们任何人,却独独对洛与书有好感的,来自人间的傅鸣玉。
几人捋清楚大致的思路,便面临一个最大的问题:魔君鹤惊寒已经死了,他们,要去找谁弄清楚当初的真相呢?
而此时,一直安静躺在床上,脸色惨白呼吸微弱的傅鸣玉,缓缓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