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想男人想疯了

    天刚亮, 傅潭说都还没听见来自山里野鸡的叫声,洛与书就已经要起床了。

    即便要出差,早上起来洛与书的事情还是很多, 他要安排好离开的日子里各种事务,给手下弟子们各种交代, 过一会儿,当梧当归他们还要过来送这送那, 还有许多事要与洛与书禀报,听他拿主意。

    综上所述,傅潭说不能再继续睡了。

    洛与书穿好衣服, 回头看床上的人。

    傅潭说两条腿夹着被子, 身子斜着将床分成两半, 几乎整个人横过来, 此时正流着涎水,睡得香甜。

    也不知道洛与书是怎么忍过这一夜来的。

    洛与书俯身,去叫傅潭说:“起床了。”

    “呼——呼——”

    傅潭说不为所动。

    洛与书又去拍他的脸:“醒一醒, 该起床了。”

    “呵——”傅潭说发出猪一样的哼唧声, 皱着眉翻了个身, 背对着洛与书不让他继续拍脸,委屈地拉长了尾音,“困——”

    洛与书在床前站了一会,愣了片刻,然后弯下腰, 将傅潭说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傅潭说只觉得自己浮起来了, 但强烈的困意让他睁不开眼,脑袋一歪,栽进洛与书怀里, 继续睡了起来。

    洛与书无奈地叹了口气,压不下唇角的笑意,抱着人推门而出,然后进了隔壁傅潭说房间。

    傅潭说倒是不挑,哪都能睡,刚被洛与书放下,脑袋一沾枕头,立马翻了个身卷着被子滚到床根里去了。丝毫没有感觉到已经斗转星移,床被偷梁换柱了。

    洛与书给他盖好被子,替他掩上门,回了自己房间。

    直到傅潭说悠悠转醒,一摸身侧空空,才努力睁开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

    欸?

    四周一切是如此熟悉,分明是傅潭说自己的房间。

    昨晚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自己没有在洛与书房里,还是在自己的床上。

    不是,昨天晚上,是不是还和洛与书同床共枕,夜话来着?真的假的??

    “我靠。”傅潭说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你想男人想疯了吧,怎么会梦到睡到洛与书床上去。”

    “意淫谁也不能意淫他啊。”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怒骂,“不争气的东西。”

    他揉着被掐疼的大腿下了床,外面传来响动,他出门一看,重安宫弟子们已经在整队形,准备出发了。

    为首的洛与书衣着整齐,身姿挺拔,侧首回眸的时候,眉眼间一点凌厉,瞧见傅潭说,又蓦然软了眸色,与他道:“收拾收拾,就差你了。”

    傅潭说几乎是连滚带爬起床洗漱收拾完,被洛与书拎上了灵舟。

    一屁股坐在甲板上的时候,傅潭说还是恍惚的,他揉了揉饿扁了的肚子,清晰听见“咕咕”了一声。

    “惨了,忘记吃饭了。”

    罢了,这个时候也不奢求什么,傅潭说掏了掏身上,预备摸索出几个丹药来填填肚子。

    然而,一只手蓦然伸出来,递过来个油纸包,丝丝香气散发,傅潭说抬眼看去,正是洛与书。

    傅潭说接过打开,是一个黄灿灿的油饼,还是热乎的。

    “给我的吗?”他惊讶地咬了一口,软乎乎的,“唔,谢谢。”

    洛与书没有说话,只是挨着他坐了下来。

    傅潭说小口小口咬着饼,问洛与书:“昨晚……”

    “昨晚是在我房里睡的。”

    “那今天……”

    “今天你死活不肯起,我怕被人看见,便将你挪了回去。”

    傅潭说咽下一口饼,两眼放空:“你怎么总能猜到我要说什么。”

    洛与书轻笑一声,自然是因为他蠢笨,让人一眼就能看透了。

    “啊呀,就知道我起不来。”傅潭说一拍大腿,打着哈欠,“下次,下次你来我房间睡吧,早上起得早,起来就走。”

    洛与书思考半晌:“行。”

    二人谁也没有再说话,一个安安静静啃饼,一个安安静静陪着。灵舟穿梭在云间,艳阳高照,还能听到天空之上的鸟鸣。

    灵舟很大,船上不仅有重安宫的人,还有很多其他宫处的弟子,大家一起去上陵,但是在不同的地方下船。几个人为一组,负责不同的村落小镇,以摆阵为基础,防御和驱赶妖兽。

    “他在吃什么?好油腻的味道……”

    “居然有人到现在还不辟谷?”

    “谁不知道他金丹期卡了十多年了,素日里就是喜爱偷懒耍滑的废物……”

    傅潭说耳朵动了动,尽管他不是有意去捕捉,但是极佳的听力还是让他听到了风力传来的细碎话语。

    是在,说我吗?

    他抬起头环顾一周,好些弟子扎堆,有的在闲聊有的在射鸟,各做各的事,完全看不出来是谁在说话。不过,在啃饼的只有他自己,充分表明,旁人嘴里骂的就是他了。

    再仔细听,已经听不到什么了,好像只是随口的吐槽。

    也是,背后说人坏话,也知道要背着人,捂着嘴。

    傅潭说又咬了一口饼,闻了闻,胡说,明明是香香的嘞。

    “噗——哗——”

    像是一盆水泼洒在什么上的声音,混合着男弟子的叫声:“啊啊啊啊——”

    登时,所有人都往声源处看去,是三四个被淋成落汤鸡的弟子,手舞足蹈慌乱尖叫着。那水泼到身上,滴滴答答淌下来,居然立刻发白,凝成了白色的冰霜。

    下,下雨了?

    众人齐齐抬头看天,然而,一片晴朗。

    哪里来的水?

    傅潭说身旁坐着的洛与书缓缓起身,语气轻轻,却足以震慑人心:“七尺男儿,也如长舌妇一般,背后议人长短。”

    “花长老就是这样教他的好弟子的?”

    此言一出,几个弟子立马反省过来,自己的话被听到了,登时慌张跪地:“洛洛洛师兄,我们错了。”

    “弟子们一时失言,师兄大人大量……”

    “求谁大人大量?”洛与书冷笑一声。

    几个弟子一愣,继而一转头,疯狂给还在地上坐着呆呆捧着饼的傅潭说道歉:“傅小师叔,傅小师叔我们错了,我们不该多嘴多舌,不该说您闲话,您大人大量……”

    登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啃饼的傅潭说身上。

    傅潭说有点紧张,张了张嘴,险些打出来一个嗝儿。

    原来是洛与书做的。

    可是这么多人,他不仅听出是谁在瞎嚼舌头,居然还能认出来是花长老的弟子……牛!

    “洛师兄,傅小师叔……”

    有人闻声赶来,挤进人群。看见地上的一二三四,拱手与洛与书道歉:“怪我没看好手下的师弟们,冲撞了二位,还请师兄与师叔见谅。”

    来人还是个熟面孔,正是花长老的得力弟子,阮清舒。此时他正低眉躬身,将罪责引到自己身上,倒是有些立得住的样子。

    洛与书看傅潭说那呆鹅样,冲他扬了扬下巴,傅潭说明白喊他走,便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走吧。”

    阮清舒的身子,躬得更低了。

    这件事,往小了说不过是弟子之间口无遮拦几句闲话,但是,洛与书和傅潭说若是不肯饶人,告到花长老那里,就会变成花长老与重安宫的矛盾,而且他们理亏,这是要逼着花长老亲自去赔罪。

    再者,傅潭说虽然本就不算蓬丘的人,但洛与书可是未来重安宫的仙君,他们以后,还是要看他脸色的啊。

    阮清舒知晓轻重,因此姿态放得很低。

    洛与书拉着傅潭说的袖子,走过阮清舒身边,顿住脚步,目不斜视:“既然这般口不择言,便修几天闭口禅吧。”

    阮清舒慌忙道谢:“多谢师兄宽宏大量,弟子一定好好教育他们。”

    当事人傅潭说一句话没说,也没什么表示,只屁颠屁颠跟着洛与书走了。

    二人一走,寂静的人群再次骚乱起来。

    “没看错吧,不是说他俩最是不合,争执不休吗,洛师兄怎么会……”

    “你傻啊,不合是人家关起门来的事,在外面,不都是重安宫的人,都要维护重安宫的门面……”

    “闭嘴吧你们,少议论了,你也想被泼冰水不成?”

    “虽然但是,洛师兄连泼人冰水都这么酷!”

    “……”

    二人离开甲板,到舱里去,一路上,傅潭说牵着洛与书的袖子,肩膀抖个不停。

    洛与书瞥了他一眼;“还笑,还笑,听了那些话,你居然不生气?”

    傅潭说揉揉肚子:“笑死啦,好多人看不惯我,但是又不敢惹我,也就背地里说说坏话,嚼嚼舌头,我总不能连人家嘴都堵上吧。”

    上一个当众挑衅傅潭说的,差点被撵出门去,这么多年没有人敢惹傅潭说,不过,背地里的闲话,傅潭说还是听了不少。

    但他不怎么下基层,素日里出来玩也是和双双,楚赵二人一起,他们都护着他,那些弟子便也不敢多说什么。

    这次,这次恐怕是没想到,一向冷冷清清的洛与书会插手这些琐事,替他出头吧。

    傅潭说叹一口气:“我要是跟他们计较,天天不是在生气,就是在即将生气的路上,气都要气饱了。”

    他伸了伸拳头:“再说,我倒不是忍气吞声,只是那时候啃着饼,没发现是谁开口说的话罢了。”

    洛与书瞥了眼他攥着的拳头,看着不大,那么一小团,也不知道能锤几个人。

    “呵。”洛与书表达了自己的轻蔑。

    傅潭说握得圆滚滚的拳头,伸出一根手指来,戳了戳洛与书,故意夹起了嗓子:“你好厉害啊洛千霜,那架势还怪唬人嘞。”

    洛与书被恶心地抖了两下,刚想后退拉开距离,又被傅潭说凑上来,语气暧昧,“我可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我也能有小师侄给我撑腰。”

    洛与书又呵一声。

    倘若他在场,却没什么反应,那他们重安宫才算是完了。

    “欸,现在你知道了吧。”

    洛与书:“知道什么?”

    傅潭说乐不可支:“没有本事,即便是师叔,也会被人在背后嘴。”

    洛与书:“……”

    他开自己玩笑,还能笑得出来

    “不过我还是好奇,虽然知道你是水灵根,可以操纵水流,但是……我们现在在天上,你哪里来的水?”

    洛与书漫不经心:“云层里的。”

    傅潭说大为惊奇:“云层里的水汽?没成形的水你都可以用啦?”

    他快步跟上大步流星的洛与书,扯了扯洛与书袖子,可怜巴巴:“这么厉害,怎么做到的,口诀是什么,教教我嘛——”

    洛与书拍掉他的手:“松开,我知道你没洗手。”

    吃完油饼,油乎乎的,还往他袖子上抹呢。

    傅潭说可怜巴巴缩回手,趁他不注意,突然抓住洛与书袖子,贱兮兮把油全都蹭到了他衣服上,还不忘笑嘻嘻道:“好啦,现在算是干净了。”

    洛与书猝不及防被抹了油,双目瞪大,颇有些不可思议,他一把攥住傅潭说捣乱的手,太阳穴突突直跳:“傅鸣玉!”

    傅潭说冲他吐舌头扮了个鬼脸,手腕灵活地像一尾光滑的泥鳅,“嗖”地一下从洛与书手掌里挣脱开,撒丫子就跑。

    浅蓝色衣摆随着跑动扬了起来,洛与书额头上青筋凸起,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

    “傅!鸣!玉!”

    他咬牙切齿。

    “给我滚回来!!”

    说来也奇怪,自从他出现心魔后,针锋相对多年的两个人,相处居然奇迹般地和谐了起来——

    弟子们陆陆续续下船,透过层层云层,可以清晰看见地面上的情况,越靠近上陵,村落城镇的情况越严重。

    他们自蓬丘启程时,底下百姓如小蚂蚁一般,来来回回,集市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现在越往南走,街道上人愈发稀少,人们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还有一些小村庄,直接被踏平了,只剩废墟。

    旁的弟子三五人一组互相照应,但因为洛与书实力在这里放着,以一抵百不是问题,因此他一直是独身行动,有需要再召唤别的弟子。现在,不过多了一个傅潭跟随,只有两个人。

    现在洛与书与傅潭说二人要前往一个叫辛沂乡的地方,那里挨着上陵特别近,但并不属于霍家管辖,算起来应当是人皇的领域。

    像这种挨着世家的地方,东西南北方都有很多,平日里要是出什么妖怪作乱的事,会向附近的仙门和世家求援,但是现在这种形式严峻的时候就惨了,霍家自顾不暇,顾不上他们,皇城的皇帝山高水远,也没能力保护他们。

    “洛与书。”傅潭说唤他的名字,冲洛与书伸出手,“在去之前,你得跟我先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

    洛与书:“嗯?”

    “先去搞清楚,那一夜,妖域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我希望,我们永远是朋友……

    光线昏暗的房间内, 即便是青天白日,窗帘都拉着。小小的影子在床上缩成一团,一动不动, 不知是在发呆还是在思考什么。

    “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了门, 一道光照进了昏暗的房子。

    床上人逆着光抬头看去。

    “鸣玉哥哥?真的是你?”

    他几乎是手忙脚乱从床上爬下来,踉跄着冲向傅潭说, 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几乎扑到傅潭说身上。

    “是你救的我吗,鸣玉哥哥……”

    “人是我找的, 拜托他们找一下你, 没想到, 真的找到了。”

    傅潭说摸到他潮湿的手心, 浑身的冷汗,昏暗的视线里,看得见他惊慌失措的面孔, 和颤抖的眼。

    闻人戮休素日里再怎么活泼开朗, 强壮有力, 放到紫凰家族的寿命里也只是个少年,家庭遭遇如此大的变故,所有血亲一夜之间离他而去,他能侥幸存活,撑到现在已经很好了。

    傅潭说叹口气, 将闻人戮休扶起来:“坐下说。”

    洛与书抱臂倚着墙, 冷眼旁观,语气淡淡:“这就是你要带我见的人?”

    傅潭说眉眼弯弯,笑眯眯道:“不想听可以出去。”

    洛与书闭了嘴, 没再吱声。

    闻人戮休好奇地瞥了一眼洛与书,他知道洛与书,凝霜剑剑主,三人之前在皇城有过短暂的交集,但是现在……他明显感觉洛与傅二人之间,有什么不一样了。

    气场不一样了。

    “现在外面十分混乱,妖王去世后,麾下大将瓜分势力,自立为王,大妖小妖都没了制约,纷纷逃出妖域,为祸人间。百姓困苦,仙门派出许多弟子下山增援……”

    傅潭说与他细说外面局势。

    “所以,你要告诉我,那天晚上,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何霍家突然袭击,轻而易举就拿下了妖界之主紫凰氏?放到之前,别说蓬丘,就算是半个仙门齐上阵,都不一定拿得下妖王一人。

    能在妖界立足,妖王的实力不是说着玩的。

    提到那一夜,闻人戮休依旧泪流不止,他痛苦抱着自己的脑袋,泪水充盈眼眶:“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不在……我知道的是,有内应,紫凰家出了叛徒,霍家人顺利进入行宫,顺利干掉守卫,顺利锁定父王母后的位置……都少不了那个叛徒……”

    洛与书与傅潭说眉眼紧锁,皆是一脸严肃。

    “那晚,你不在?你去了哪?”

    “我不在,不然也不会只有我活了下来。”闻人戮休双目赤红,“那一夜,我去了地牢,我去看了皇叔。”

    “皇叔这些日子一直在自残,伤痕累累,我知晓后,便去送些药给他。”

    “他疯疯癫癫,给了药也不会用,还将药瓶做尿壶,我没办法,只好亲自给他疗伤。”

    “他的笼子一直是锁着的,只有那时打了开。那时已近半夜,我听闻外面传来打斗声,还有火焰烧焦的味道,刚想出去看看,可——”

    “——可是,皇叔却突然暴起,打晕了我,逃了出去。”

    傅潭说皱眉:“他为什么要逃?”

    “尸骨。”一旁的洛与书突然开口,“霍家本就冲着灭族来的,目标就是你们这些纯血统的王族。妖王共有五子二女,为确保一网打尽,必然会清点尸骨。”

    “你们纯血统王族的尸骨与普通紫凰可不一样,你逃了,他们必然会发现,然后继续搜寻追捕。”

    只有尸体数目对上,霍家人才会罢手,从紫凰家撤离。

    闻人戮休,才得以趁这个间隙,自霍家手里逃脱。

    “是……”闻人戮休咬着牙,尝到满口血腥味,“皇叔他……替了我……”

    紫凰家只有一个王,自妖王继位后,他的兄弟姐妹便会被派到妖域四面八方各处镇守边境,没有召唤不得随意进入妖王行宫。

    没有人知道,那行宫的地牢里,还关着一个纯血统王叔。

    傅潭说没想到还有这一层,听洛与书说完,瞪大了眼睛,满目震惊。

    他脑海里闪过地牢里那个脏兮兮的男人,脏乱的毛发掩住他的面容,他疯疯癫癫,神神叨叨,无药可救。

    可是,就是那疯了大半辈子的皇叔,居然在那一刻恢复瞬间的理智和清醒,以自己的尸体,换闻人戮休一命。

    “谁?”

    洛与书猛的扭头,灵力凝成的飞刃猛的射向窗外。似有黑色影子一闪而过,速度极快。

    洛与书指尖落到腰间剑柄之上,瞥傅潭说一眼:“我出去看看。”

    傅潭说点头,洛与书便追了出去。

    “我是被浓烟呛醒的,我醒来之后,整个妖王行宫都被大火焚烧覆盖,为了保命,我只能匆匆逃离。”

    闻人戮休抹去眼泪,咽下喉咙里翻涌的血沫,继续讲述。

    “还好,地牢隐蔽,又有小路通外界,我时常走,也熟悉。等我顺利逃出去,隔着百米的距离回望王宫……”

    他双目怔怔,隔着虚空,仿佛眼前又再次浮现那晚的场景。

    “你知道吗,那是我第一次,藏在杂草丛里,枯叶堆里,像见不得光的盗贼小偷一样,偷偷摸摸,遥望我的家……”

    “可是我看见,大火吞没一切,焦味令人作呕,真正的强盗小偷光明正大进进出出,他们得意地举着我父兄的尸骨,战利品般炫耀——”

    “那是我的家……”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嵌进肉里,血丝顺着掌纹渗出来,“我的,一切……”

    傅潭说没由来地难过起来。

    这一瞬间,他看着闻人戮休,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母亲坠崖时,那血肉模糊的残破身躯,和那张伤痕累累的脸。

    而那时幼小的他呢?隐藏起血脉,换了身份姓名,躲藏于深山老林。

    他的家是否也如妖王宫一般,熊熊大火,烧了个茫茫大地真干净。

    傅潭说不知道。

    因为他,自踏入仙门起,数十年来,再也没有回过家。

    说来也好笑啊,仙门杀了他的母亲,灭了他的氏族,可他居然还寄居在仙门,依靠仙门生活,苟且偷生至今。

    闻人戮休心中尚且有仇恨,可他呢……他连仇恨都没有了。

    家破人亡,家破人亡啊……

    胸口酸涩,闷地要窒息,傅潭说伸出手,掌心想要落在闻人戮休肩头,轻轻拍拍安慰他,可是最后,转了个弯,落在了闻人戮休脑袋上。

    他微微俯身,轻轻地抱了闻人戮休一下。

    仿佛隔着数十年的光阴,抱一抱那时年幼无助的自己。

    “我宁愿死的是我……”泪水将闻人戮休脏兮兮的脸庞冲出道道泪痕,“这样我也就不会……这么痛了……”

    “别傻了。”傅潭说深吸一口气,松开手,眉眼沉了下来,“你若是死了,谁还记得你的父王母后,谁还记得家破人亡的痛苦,又有谁,替你主持公道,报仇雪恨?”

    闻人戮休一颤,浑身僵住。

    “你应该怎么做,你知道吗?”

    傅潭说眉眼低垂,声音也一并低沉下来。

    “我知道,你从来没有想过那个位置,你父王正值壮年,你的哥哥一个比一个优秀,你年少意气风发,从未想过旁的。”

    “可是现在,你的父王,只有你一个孩子了。”

    他的话似有蛊惑人心的魔力。

    “除了你,谁还能这般深刻地铭记那一夜呢?谁还会,记得那时的屈辱呢?”

    “我该,怎么做……”

    我又能,怎么做?

    闻人戮休看着自己汩汩冒血的手心,满目怆然。

    他是个聪明孩子,他不傻,昨天一夜,从被救到现在,他一直沉浸在失去血亲,被怨恨蒙蔽的痛苦里。

    他还没有考虑,到底要怎么做。

    直到现在。

    他缓缓抬起头,紫色的瞳仁看向傅潭说:“鸣玉哥哥,你会帮我的,对吗?”

    “我能做的,只是保障你的安全。”傅潭说眉眼含笑,眸子却是冷静的,“如果你想回去,我可以找人护送你。但是回去之后,如何做,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当然,你不想回去,也可以,天地之大,总有你安置的地方。”

    “不,我要回去,我要回家去。”干裂的唇瓣翕合,他舔了舔唇上的死皮,“我死也要死在那里……”

    傅潭说抬手,指缝里漏出来一枚铁扣:“你用这个,与封灵阁联系,他们会保护你,直到你顺利踏进妖域。”

    “封灵阁?”闻人戮休接过铁扣,颇有些不可思议,咂摸这个曾存在于过去,又被历史淹没的名字,“这世上,还真的有封灵阁?”

    “没落了,不是没了。”傅潭说笑一声,“我花钱雇他们的,等你日后发达了,记得还钱给我。”

    言罢,他又补充一句,“很贵的。”

    闻人戮休将铁扣攥进手心,红了眼眶。

    “鸣玉哥哥,还有一件事。”他道,“若是一般的霍家人,拉不起沉重的木达剌弓,那天晚上带人前来,杀我父兄的,是霍家的族长和嫡系。”

    “我保证。”

    族长亲自动手?这事情可真是……

    傅潭说收敛了眉眼:“我知道了,我会把转告蓬丘掌门的。”

    闻人戮休目光平静下来,可是仔细看去,那紫色的瞳仁,分明翻滚着汹涌的恨与不甘。

    我不会放过他们每一个人的。

    我保证。

    “鸣玉哥哥,我还有一个问题。”临走前,他回头看向傅潭说,“你将尾羽还给我的那一天,就已经预料到今天了,是吗?”

    “并没有。”傅潭说眸色平静回看过去,“你们王宫的防御模式,本来就存在问题。”

    傅潭说知道,如果闻人戮休仔细想想,他就应该清楚。能有权限打破重重阻碍,王宫严密防守的人,本来就没有几个。

    闻人戮休本人算一个。

    作为内应的权限,只会高不会低。

    “我知道了。”他脸上浮出一个惨白的笑来,再不复往日的阳光灿烂,“谢谢你,鸣玉哥哥。”

    他推开门,光亮顺着半扇被打开的门,照进这间昏暗的屋子里。

    他回头,最后看一眼傅潭说。

    傅潭说站在昏暗里,周身漂浮着肉眼可见的光尘。他的脸藏在阴影里,一边亮,一边暗。

    “我恨你们仙门,更恨霍家。”

    他小声说。

    “但是你帮了我,我希望,我们永远是朋友,鸣玉哥哥。”

    …

    闻人戮休刚走,傅潭说就接到了灵壹的消息,他语气急促:“少主,将你们蓬丘那位煞神喊回去吧,别追我们了。”

    傅潭说一愣:“谁?洛与书?”

    “应该是吧,少主,你没说也把他带来啊,早知他来,属下们就不去看那鸟妖了。”

    傅潭说反应过来,原来刚才一闪而过的黑影是封灵阁的人,他们只是来看看闻人戮休。

    “好的我知道了,你们快些逃,我唤他回来。”

    “少主,还有一件事要与您禀报,但您一直与那煞神在一起,属下们寻不到机会。”

    傅潭说:“何事?”

    “您说让我们寻找妖王家的小儿子,保护他不被霍家搜捕追杀。属下们找到他,将他带了回来。但是我们的人发现,同时,也有另一波人似乎也在找他,只是被我们抢先一步。”

    傅潭说蹙起眉毛:“另一帮人,是谁?”

    谁也在找闻人戮休?杀他还是帮他?

    对面灵壹咽下一口气,都不愿意提起那个名字:“屠罗刹。”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双双失了初吻

    其实关于对妖界的态度, 仙门内各个门派各个世家也无法得到统一。

    有人说之前那种仙门与妖族相安无事就挺好的,支持再立新王,延续和约。

    也有人觉得, 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不如趁火打劫, 加大力度,对妖族赶尽杀绝。

    但不管怎么样, 现在这个局面,打与不打,遭殃的都是百姓。

    洛与书被傅潭说喊回来的时候, 只剩下空荡荡的房子, 闻人戮休已经走了。

    洛与书视线将傅潭说上下扫了一遍:“没事?”

    傅潭说:“没事。”

    凝霜剑自鞘中窜出来, 等着主人驾临。洛与书抬眼:“没事就走吧。”

    傅潭说也有样学样召出了青龙剑, 只是没着急御剑飞走,他有些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下意识想抬手戳一戳洛与书, 这是他紧张时习惯的小动作。

    然而一时忘记手中还牵引着青龙剑, 随着他一抬手,青龙剑也跟着抬起来,剑尖随着傅潭说指尖,直直戳向洛与书。

    洛与书瞳仁瞪大,眼神惊愕, 后撤一步避开剑尖。

    他看了看青龙剑, 又看了看傅潭说,虽然没说话,但是“你想谋杀我吗”几个字已经写在脸上了。

    青龙剑被着急忙慌丢在地上, 剑身嗡鸣,似是在抗议傅潭说粗鲁举动,傅潭说语气急促,举手以示清白:“我不是故意的。”

    洛与书摁了摁眉心,语气夹杂着一丝惊恐和无奈:“有事情就快点说。”

    傅潭说捡起地上青龙剑,凑近洛与书:“你不怪我放走了他吗?”

    洛与书不解:“为什么会怪你?”

    傅潭说咽下一口气,犹豫道:“有朝一日他若势大,便是我今日,放虎归山。”

    “我知道你的想法。”洛与书抱臂,“妖界太乱了,诸王割据,谁也不服谁,这场闹剧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必须要有一个人站出来主持大局。”

    目前来看,妖王遗孤,仅剩的儿子闻人戮休是最合适的人选。

    当然凡事皆两面,闻人戮休终究不是先妖王,他对霍家恨之入骨,若是迁怒于整个仙门,后果如何也暂未可知。

    但是目前来说,已经是最合适的办法了。

    毕竟若是真如仙门某些人所说,趁火打劫,一举攻入妖域,那这场引发三界的战争,少则几十年,多则百余年,甚至可能,久久不会停止。

    因为出事的只是妖域紫凰妖王嫡系,整个妖族遍布大地,众妖的数量和实力,并不是可以轻松预估和对抗的。

    再者,即便妖族在仙门屠杀之下元气大伤,仙门又怎么能肯定,鬼族和魔族不会插手呢?唇亡齿寒,凭西玄魔族的性子,没事都要出来搅和一通,这个时候更不可能袖手旁观。

    综上所述,和平才是稳定三界最最稳妥,伤亡最小的法子。

    听洛与书一般言说,傅潭说才慢慢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

    “何况……”洛与书侧首,瞥他一眼,“人是你救的,即便我不同意,又有什么资格插手你的决定呢?”

    傅潭说瞪大眼睛,直直望着洛与书,愣了好久。

    洛与书一蹙眉,一边看傅潭说怔住的眉眼一边俯身靠过来:“怎么了?”

    距离拉近,却没想到下一秒,被傅潭说抬手一把捧住了脸。

    “洛与书。”傅潭说掌心拢着洛与书脸庞,一边一只,眉眼认真,“我现在怎么看你比之前顺眼多了。”

    洛与书:“?”

    “你之前可是不讲理……”傅潭说顺嘴而出,又噤了声,“罢……不提也罢。”

    他指尖如玉,映衬着洛与书脸色,居然白的不相上下。指腹是那样柔软,像是一块上好的雪白羊脂,揉一揉就要化开了。

    洛与书被捧着脸,张不开嘴,眉宇间几乎凝成一个“川”字,半晌才艰难吐声:“放手。”

    傅潭说慢慢收回了手,甚至“大逆不道”,趁机又在洛与书脸上捏了一把,大为惊奇:“看看,连脾气都比之前好多了!”

    洛与书:“……”

    洛与书侧首移开视线,一直起身,与傅潭说距离立马就拉大了。

    被抚摸过的脸颊有一点痒,是极其轻微的酥麻的感觉,像是细微的电流,自面部蹿到心底,如烟花一般炸开,又让皮肤之下的血液热了起来。

    洛与书薄唇抿起,需要费一些力气才能克制自己不去触碰被旁人指尖抚摸过的肌肤,他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挑眉看向傅潭说:“你方才说……谁不讲理?”

    傅潭说:“……”

    别兴师问罪叭,刚夸完你。

    傅潭说一摊手:“谁让你从前有事没事总是否定我,跟我对着干呢。”

    洛与书常对他说的两个字,就是“不行”。

    出去玩,不行,下山,不行,逃课,不行,喝酒,不行,夜不归宿,不行……就连跟人家“切磋”,都不行。

    反正,就没有多少行的时候。

    不曾想洛与书没有立马反驳,他眉眼低垂,认真思考了片刻,傅潭说都以为他要认输了,洛与书才重新抬头:

    “玉衡仙君的弟子,掌门的千金,和绯夜仙君的师弟……呵。”他轻呵一声,只是这笑里面意味不明,“是你每次都声势浩大,四人行人尽皆知。这般有损师尊颜面,我为何不能说不?”

    “不是……”傅潭说紧皱眉头,“我们四个怎么就……”

    “唉,不对……”

    仿佛被一股神奇的电流打中,傅潭说脑子里好像通气了,就“嗖”地一下,灵感乍现,眼前豁然开朗,傅潭说紧皱的眉头又舒展开,他仿佛意识到什么:

    “所以……你是因为我与楚河双双他们厮混,才……”

    所以,洛与书介意的不是他的行为,而是……和他一起做出出格行为的伙伴?他介意的是人?

    这个想法,简直是匪夷所思!前所未有!

    但是就在刚才,“嗖”地一下,就像神话里燧人氏钻木取火,他拿着石头这么钻钻钻,“嗖”地一下,就像那突然出现的火苗,这个想法,就这样出现在了傅潭说脑子里。

    傅潭说双目燃着兴奋,也透着迷茫。

    不是,为啥啊?就因为,楚赵沈三个人身份太尊贵,太显眼了?他不能和他们一起玩,一起作怪?就这?就这?

    傅潭说咽下一口气,挠了挠脑袋:“你是说,我不能和赵秋辞沈双双他们一起玩?”

    洛与书没有说话,衣袖下掩盖的手慢慢握紧。

    “为什么啊?”傅潭说凑到洛与书跟前,抬眼看着洛与书眸子,“为什嘛?为什嘛?”

    洛与书依旧不回答,他面容严肃,冷静地像大门口看门的石狮子,一动不动。

    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蓦然自傅潭说心头融化开,他好像抓住了什么东西,又好像没有,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他喉结动了一下,踮起脚,缩小与洛与书身高差,再次问洛与书:“我不跟他们玩,又能跟谁玩?”

    “你觉得呢?洛与书?”

    仿佛有一层薄薄的,像冰一样透明,又不是冰那样寒冷的玻璃罩子,蓦然就被敲开了。

    洛与书听见玻璃破碎的声音,清脆的,又听见外面的风,呼呼灌进罩子的声音,寒冷的……

    继而,他听见罩子外面,万物复苏的声音。

    像一棵野草,像一棵嫩芽。

    倏地生长。

    春意初发。

    洛与书几乎是仓皇地移开视线,继而僵硬地转开话题:“明明是你,先与我对着干的。”

    傅潭说眨眨眼睛:“有吗?”

    什么野草,什么嫩芽,什么罩子,统统抛之脑后,洛与书不去想,也不敢想。

    此刻的他眼神坚定不移,正直地像是要将自己献祭给天下苍生和黎民。比最坚硬的石头还要硬,比最虔诚的信徒还要真。

    傅潭说想了想,有些发虚:“没……有吧。”

    在傅潭说没有来到重安宫之前,所有的弟子,都是遵规守矩,极易教导和管理的。

    直到……混世小魔王傅潭说的降临。

    门规于他形同虚设,与洛与书唱反调,吵架已是家常便饭,在重安宫内淘气顽劣就罢了,可怕的是,他还要淘到别的宫处,丢人丢到外人那里去。

    他最喜欢并且最擅长的,就是在洛与书雷点上反复横跳。

    傅潭说扶额:“我那还不是为了……”

    “为了什么?”洛与书敏捷捕捉到关键词,即刻追问,视线宛如沉静的豹,牢牢锁在傅潭说身上。

    傅潭说闭上眼,许是之前与洛与书交流太少,这段时间说话又太多,自己真的很容易一不留神就将心里话秃噜出来。

    真的是,最讨厌与洛与书说话了!

    他摸摸青龙剑剑柄,猛的一掷:“走你!”

    青龙剑与他心意相通,乖顺伏在他脚边,不到一秒的功夫,傅潭说已经一跃上剑,直接起飞,眨眼便冲出前去,在洛与书面前消失了。

    洛与书:“?”

    凝霜剑亦是不甘示弱,乘着洛与书拔地而起,飞速追上去。

    两大神剑开始角逐,只剩一道绿一道蓝两道光在云间飞梭,留下绚丽的光影。

    …

    “洛洛洛——呜呜——”

    到底是傅潭说稍逊一筹,被洛与书赶上掐住了命运的后颈,那一块肉软软的,又敏感地要死,洛与书一捏,傅潭说身子根本不受控制地发软,立马嗷嗷叫着缴械投降了。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傅潭说竭力挣扎,洛与书捏着不放,二人又是在高空之上,傅潭说动作不敢太大,只能小幅度地扭来扭去。

    他身高本就比洛与书矮一头,此时又躬身缩着脖子,好像一只被洛与书提住了后颈的鹌鹑,不老实地在洛与书身前蹭来蹭去。

    连脚下的青龙剑也被迫和凝霜剑交织在一起,剑身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错了?”洛与书挑眉,“说,为了什么?”

    傅潭说愁眉苦脸,没完啦,这人怎么非得刨根问底啊!

    “先放开我——我没法说话啦!”傅潭说不满地控诉。

    说放就放,洛与书手立马松了开,还在与洛与书对抗的傅潭说哪曾想洛与书这么痛快,整个人还是重心前倾的状态,毫无防备地向前栽去————

    然而,这是万里高空,和太阳肩并肩,和云层手挽手。

    “救——”他甚至来不及出声。

    然而,惊恐到失语的傅潭说并没有像想象里那样,从高空坠落下去,他才向前栽倒,面前便出现一堵厚实的墙壁——他一头栽了上去。

    温暖的,柔软的,哪里是什么墙,不过是洛与书向侧面移了一步,接住他的,是洛与书的胸肌。

    傅潭说:???

    洛与书站着不动,挑眉:“腰也折了?断了?直不起来了?”

    傅潭说脑门抵着洛与书胸口,而他的双手……正按在洛与书胸前。

    这种感觉从未体验过,傅潭说甚是神奇,他五指用力抓了一下,又抓一下,还想抓第三下,即刻被洛与书攥住了手腕。

    洛与书声音里是震惊和不可置信:“傅鸣玉!”

    “那是什么?我问你那是什么?”傅潭说双眼瞪大,“洛与书你……你看着,纤瘦柔弱,没想到居然……呜呜呜!”

    居然有胸肌!

    洛与书猛地捂住了他的嘴,堵住了未说完的话。

    傅潭说眼睛瞪得大大的,纤密睫毛轻轻扑闪,因为被捂住口鼻一时难以呼吸,脸色慢慢涨红,黑黑亮亮眼睛里沁出点点盈盈的水汽。

    二人贴的这样近,近的可以听见洛与书胸腔里的心跳,和他的臂膀和胸膛一样,坚实而有力。

    傅潭说切身体验,看着纤瘦轻弱的一个人,除非亲眼看他脱衣服,否则衣服之下……应当也未必。

    傅潭说柔软的唇瓣贴着洛与书掌心,惹得人发扬。见他蓦然老实安静下来,洛与书立马收回了手。

    然而下一刻,傅潭说的面孔却突然在眼前放大,像是突然猛扑过来,猝不及防,那一处柔软,印在了……自己唇边?

    什……么?

    方才掌心里接触到的一处柔软,就这样突然贴在了自己唇边。

    洛与书大脑瞬间空白,空气似乎凝固,而对面傅潭说的表情却同样惊惧。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莫名其妙,尴尬的,谁也没有料到的吻,傅潭说大叫:“我不是故意的!!!有人推我!!!我的清白!!!”

    强大的气流再次袭来,那种力量像是要将人掀飞。

    好了,洛与书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

    一只翅膀足有几十米长,巨大的,狰狞的鸟妖,赫然出现在傅潭说身后。翅膀一挥卷起的气流,足以将杨柳倒拔,屋顶掀翻。

    也足以,让洛与书和傅潭说,双双失去了初吻。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是你先亲的我

    鸟妖明显将两个人当成了可口的猎物, 坚硬如铁的鸟喙率先出击,直啄傅潭说心口。

    傅潭说只觉得自己被洛与书扔出去好几米远,等他站稳之后, 洛与书已经提剑与鸟妖缠斗到一起。

    傅潭说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嘴唇,还在回味刚才那擦过的瞬间的感觉, 等等,刚刚……不会就是他的初吻吧?

    谁初吻是被这样草率献出去的啊!可恶的鸟妖!

    傅潭说还在愤慨, 洛与书已经邦邦锤了鸟妖好几下了。好在越凶猛的鸟妖越是形单影只,洛与书对付一只不在话下,几招之后, 一剑捅穿鸟妖胸脯, 冷眼看着鸟妖从高空坠入密林。

    再回头, 傅潭说还在傻傻地站着, 食指摸着自己下唇,颇有些魂不守舍。

    想起方才一瞬间,洛与书的脸微微泛了红, 他正欲开口安抚, 傅潭说猛的抬头, 泫然欲泣地瞪他:“你你你赔我初吻!”

    洛与书:“?”

    只见傅潭说眼眶泛红:“我这么大一纯洁少男,居然就这么被你占了便宜!”

    洛与书:“???”谁占谁便宜?

    “我占你便宜?”洛与书强行咽下一口怒气,得体形象险些崩坏,他抿唇,一字一顿, 加重了语气:“是你先亲的我。”

    即便被鸟妖的翅膀推了一把, 但那是傅潭说先扑上来的。

    傅潭说指着自己嘴巴,瞪大眼睛:“你只是被我碰了唇角,我失去的可是全部的嘴巴!你说, 到底是谁占了便宜?”

    “被贴唇角就是占便宜?”洛与书上前一步,猛的捏住傅潭说下巴,指节稍一用力,傅潭说就被迫抬起头来。

    “你……”

    下一秒,洛与书俯身低首,在傅潭说唇角处亲了一下。

    “这便宜算你占回来的,行了吧。”

    傅潭说不可置信看着他,从脸颊一直到耳朵根,如火烧一般迅速泛红,红的像煮熟的虾。

    洛与书收回指尖,移开视线,恍若无事发生一般,坦坦荡荡走了。

    他太坦荡了,坦荡到傅潭说不敢再提第二次。

    那个吻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意味,只是“还回来”罢了。

    不然呢,不然还能是什么,傅潭说不敢多想,更不敢亲自开口去问。

    自此,傅潭说完完全全安静下来,关于“谁占谁便宜”这件事,他再也没吐过一个字,说过一句话。

    临近目的地,二人才御剑从天上下了来,一路上顺路斩杀不少妖兽。

    “我们这是到辛沂乡了吧。”傅潭说看了看手中的地图,“应该就是附近了。”

    脸上的红潮还未褪去,傅潭说只能装作很认真找路很忙的样子,掩饰自己的尴尬。

    洛与书还是一如既往,好像一切没有发生过,又或者只是一件平常小事,他一如既往平静,优雅。

    远处的村落房屋不算稀疏,可满大街上却看不见一个人,安静地过分。

    二人走进小镇里,街上铺着石板,两侧房屋也多是砖房瓦屋,还算结实,即便现在空无一人,也能想象出在妖族作乱之前,这里安居乐业,百姓过得还不错。

    “有人吗?还有人吗?喂喂喂?”

    傅潭说扯开嗓子,可是回应他的,只有大街上空荡荡的回音。

    家家户户皆是闭门谢客,傅潭说敲了几家的门,亦是无人敢应。傅潭说察觉到人气,明明还有活人,但是却没有人敢露面。

    “怎么能空成这样。”傅潭说揉了揉起了鸡皮疙瘩的胳膊,“恍若死城一般,好生吓人。”

    他心里发毛,方才还指责洛与书流氓,现在却不自觉又靠近洛与书一些,寻求安全感。

    洛与书余光瞥到他的小动作,顿了顿,还是刻意放缓了脚步,任由傅潭说贴近了他。

    “彭——”

    像是什么东西摔到地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大街上格外清晰。

    “谁?”傅潭说被吓得一个弹跳,猛的看向声源处,是一堆木桶木筐,其中一个木头篾子编的箩筐,不知怎的掉到了地上,半圆的底在光滑的石板上打着圈。

    傅潭说还没仔细看,只见半人高的木桶里猛然窜出来一道黑影,头上顶着箩筐,如兔子一般,猛然跳出来,又猛然蹿了出去,一边跑一边惊恐大喊:

    “救命救命救命,不要吃我,我几天没吃饭了,瘦的很,大人,妖大人……饶了我吧!”

    是个人!

    傅潭说眼前一亮,一把抓起洛与书袖子:“人人人!快追!”

    终于有人了!

    话不多说,傅潭说已经跳上青龙剑,追了出去。

    人的两条腿怎能与神剑做比,尽管那人影撒开脚丫子玩命地跑,还是被傅潭说抓住,一把摁住了后脖颈。

    “大人饶了我!大人饶命!”

    他极识时务地跪地磕头,瘦弱的双肩已经抖成了筛子。

    “你看看清楚好不好,谁是妖人大人?”傅潭说拍拍他的肩,叹一口气,“终于看见一个活人了。”

    瘦弱的躯体怕的不行,缓缓抬头,脏兮兮的稚嫩面庞上是一双明亮的眸子,居然还是个小孩。

    一抬头便是极巨冲击力的两张俊容,小孩眼睛瞪大,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他揉了揉眼睛,不是吧,都饿出幻觉来了,怎么面前突然出现两个巨好看的大美人啊?啊啊啊?

    “我们是蓬丘弟子,这边妖群肆虐,我们来除魔卫道。”傅潭说扬了扬下巴,见小孩呆呆的,还以为他不信,急忙转头看向洛与书,“哥们,你说句话啊。”

    洛与书咳一声,亮出蓬丘灵牌,言简意赅:“蓬丘弟子,洛与书。”

    “仙人!你们是仙人!”小孩终于反应过来,下意识去抱傅潭说大腿,“是仙人!我娘说,只有仙人才长这么好看!你们一定是仙人!”

    “没错,我们就是仙人。”傅潭说将地上的小孩扶起来,“现在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吗,你为什么在这里,原来的居民都去哪里了?”

    听了这话,小孩愣住,嘴唇颤抖,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说起,咧开嘴不受控制嚎啕大哭:“仙人,你救救我们吧!”

    数天前,突如其来的妖兽狂潮打破了人们平静的生活。

    短短几日,这里已经是鸟妖的天下,地上的人们对于天上的鸟妖来说,简直是肥美的自助餐,跑也跑不快,飞也飞不了,只要被鸟妖盯上,便会被尖利的爪牙穿透胛骨刺破心脏,沦为食粮。

    人们没有办法,只能闭门不出,躲在地下室里,靠存粮充饥。

    小孩名字叫山杰,还不满十二岁,母亲遇害,自己孤苦无依,饥饿之下才冒着生命危险出来找吃的。听见有鸟妖出没的响动便将自己藏起来,后来就遇到了傅潭说他们。

    说到这里,山杰又抹了一把眼泪,咽下满口苦涩。

    辛沂乡原本是这方圆百里的城镇里最为富裕的一个,依山傍水,又靠近上陵城,百姓安居乐业,也有很多大员外和富商。

    除却经济富庶,辛沂乡也以人杰地灵著称。整个嶂西之地最出名的氏族傅氏,其中的一脉就是落根在辛沂乡,后来越来越厉害,甚至名声快要超过了本家。

    “傅氏?跟我一个姓。”傅潭说惊奇。

    “仙人也姓傅吗?”山杰抬头看向他。

    傅潭说摸摸他的脑袋:“对,我叫傅鸣玉,你可以喊我,小玉。”

    山杰乖乖点头,很有礼貌:“小玉哥哥。”

    他继续给小玉哥哥讲:“傅氏家族很厉害的,书香门第,祖上不知道出了多少丞相状元大文豪。”

    “傅氏牵头建立了许多学堂书阁,即便不是傅氏子孙,傅家惜才,亦是来者不拒多有帮助,辛沂乡出了不少秀才和官老爷。”

    “傅氏还捐钱修路,每逢天灾人祸,总会赈灾救济,乡里乡间名声很好。辛沂乡,以傅氏为荣!”

    山杰指了指大街上立着的一些白玉牌坊,还有石头雕刻的功德墙,歌颂傅氏功德,“你看,那些都是后人为纪念傅氏建立的。”

    山杰越说越兴奋。

    傅潭说摸摸胸口,虽然傅氏家族跟他没什么关系,但是一听山杰如此抑扬顿挫慷慨激昂,好像自己也与有荣焉似的。

    罢了,大家都姓傅,说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呢。

    “不对啊。”傅潭说挠头,“傅氏要这么厉害,除了辛沂乡,我在外面怎么没听人夸过?”

    “因为那已经是百余年前的事了。”洛与书淡淡开口,视线扫过那些牌坊,功德墙,上面明显带了岁月的痕迹,“现在的傅氏已经没落,除了这里的乡亲,恐怕外面没人会记得曾经辉煌的傅氏家族了。”

    “即使你是仙人,也不能胡说!”山杰攥着拳头,瞪着洛与书,即便这个人冷冰冰的散发着寒气让人害怕,山杰还是勇敢反驳,“傅家现在是人丁稀少,可傅家的恩德永远在我们心里,才没有没落!”

    “随便吧。”洛与书大步前行,踩死地上两只攀爬的毒虫,腥臭的粘液崩裂。

    人真的很奇怪,生死存亡的关头,还想着那些虚无缥缈的名头。

    “毒虫!毒虫又来了!”

    山杰惊恐地后退,下意识往傅潭说身上爬:“毒虫!被咬到就会死!他们会分尸,把人啃的只剩骨头!”

    不远处,密密麻麻的毒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成群结队压过石板路,浩浩荡荡向三人奔来。速度极快,能听见毒虫拥挤在一起甲壳的摩擦声。

    傅潭说一阵恶寒,洛与书抬手,蓝色的火焰掉落到地上,迅速形成一个圆圈,将三个人包围。黑色的毒虫爬过,噼里啪啦灼烧起来,空气里弥漫着难闻的气味。

    “去找老族长!我带你们去找老族长!”山杰紧贴着傅潭说,害怕那些在蓝色火焰里化为齑粉的毒虫,“老族长那里不怕毒虫,我带你们过去。”

    傅潭说与洛与书对视一眼,继而召出佩剑,在山杰的指挥下,御剑去找族长。

    据山杰所说,族长,相当于辛沂乡的里正,德高望重,附近镇子村子的人,都很信服他。

    御剑跨过密密麻麻的虫群,到地方的时候,山杰腿都快软了,战战兢兢从傅潭说剑上下来,摔倒在地。

    眼前是简陋的房屋,大门破败,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复杂的味道,但是神奇的是,外面门前大路上毒虫汹涌,而此处大门开着,却没有任何毒虫踏进这里。

    一位老人颤巍巍从门内走出来,佝偻着腰,拄着拐杖,白眉白须,慈眉善目。

    山杰将人带到,在老人耳朵旁边耳语几句,老人点点头,摸摸山杰的脑袋:“苦了你了,去吧。”

    山杰一溜烟钻进了破屋里。

    老人并没有问洛与书二人的来历,只是缓缓转身:“进来吧。”

    二人抬脚跟随老人家入内,傅潭说试探:“老先生,怎么称呼?”

    老人声音沙哑:“老夫姓傅,旁人都唤一声傅老,瞧你二人气质不凡,当不是一般人,老夫不敢托大,你们随意唤就罢了。”

    “傅?莫非您就是傅氏的族长?”

    傅老身子一定,缓缓看了一眼傅潭说,又转回去:“老夫并非傅家人,只是傅家与我有恩,改了傅姓罢了。”

    他声音沙哑,低沉沉的,莫名叫傅潭说听出些沉重的哀伤。

    是啊,傅家的族长都沦落到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来做了,这个氏族……何止人丁稀少,应该已经不成气候了吧。

    傅潭说没再说话。

    二人跟着族长往里走,才发现虽然门面破旧,可这里面却宽敞,像是废旧了的大宅子似的,一门连着一门。

    越往里走,傅潭说看见很多衣着褴褛的人,随意找个角落一张破草席就将自己蜷缩起来,面黄肌瘦,让傅潭说以为自己进的不是谁家里,而是那种乞丐聚集的桥洞破庙。

    傅潭说和洛与书一进来,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们的目光是昏沉沉的,又是虎视眈眈的,似乎是碍于老族长的面子,又似乎是饿的没有力气,他们只盯着傅潭说洛与书看,没有任何行动。

    仿佛看出傅潭说的疑惑,傅老先生开口:“他们无处可去,无家可归,外面鸟妖猖狂,毒虫肆虐,老夫便叫他们,先息在这里,也算是有个容身之地。”

    洛与书开口:“驱毒避害,蛇虫绕行,老先生这里,是有什么特殊之处么?”

    傅老先生苍老的手指指了指正屋,示意洛与书看过去。

    正屋的中央,有一座半人高的香炉,里面像是在烧着香,丝丝白烟自香炉里升起来。

    “香?”

    老先生颤巍巍走向香炉,自祭台上拿起一根线香,点燃后缓缓插入香炉之中,极其虔诚地伏地跪拜:“是神木。”

    “神木?”

    傅潭说蹲下身,轻轻捻了一点地上的香灰,凑到鼻尖闻了闻,里面确实夹杂着一点淡淡的木质香。

    但骗不过他去。

    傅潭说皱了皱眉:“不就是柳树木头吗。”

    “这不是一般的柳树。”傅老先生纠正,“这可是受上天庇佑,以护苍生的柳木。”

    “这神木,自老祖宗时期就在了,一直延续到今天。我们家家户户在制作线香的时候,都会加入一些神木的粉末,数百年了,皆是如此。”

    “天降大灾,毒虫爬蛇,遍地都是,可只有日夜供奉香火的祠堂不受蛇虫侵害,才留给我们喘息苟活的余地。”

    傅老双手合十,再次跪拜。

    “富贵人家,家有祠堂的,便躲进祠堂,穷苦人家未有祠堂,也燃不起香,受毒虫迫害,也只能躲到老夫这里。”

    “不仅是可以驱除毒虫毒蛇,就是天上那些畜生,飞来飞去捕猎,都不乐意靠近这里。”

    傅潭说心神震荡,也难怪山杰第一反应把他们带到这里来。

    可是这什么柳树?怎么会有这样神奇的功效?

    “老先生好心收留这些人,可耗在这里,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洛与书道。

    “是啊。”傅老先生从地上艰难爬起来,撑着拐杖,一声叹息,“坐吃山空,我这里也没多少余粮,撑不了几日了。”

    农林牧渔,所有生产活动全部停摆,百姓们靠什么吃饭呢。已经有人受不了饥饿,冲进麦地,还没走几步就被发现,当场开膛破肚,给鸟妖加了餐。

    “我们尝试过对抗那些畜生,不过是飞蛾扑火,自投罗网;我们也试图向上陵城求援,可整个嶂西之地都被妖兽占据,他们尚且自顾不暇,无人在意一个小小的辛沂。”

    他语气苦涩,苍老的眼眸望向眼前的年轻人,并没有因为他们年纪轻而产生不信任:“蓬丘乃仙盟之首,你们会帮我们的,对吧?”

    傅潭说胸口酸涩,侧首去看洛与书,洛与书抚摸着凝霜剑,没有说什么大义凛然的话。他转身往外走,傅潭说立马跟在他身后,明白他要行动了。

    “事已至此,先摆阵吧。”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一间就够了

    洛与书摆大阵伏妖, 引来百姓悄悄摸摸围观。地上散落许些缠绕着血丝的白骨,那是被吞噬□□之后无人收尸的百姓尸体。

    虫潮褪去,百姓们不敢从遮挡物下冒出头来, 偌大的空地只有洛与书和傅潭说两个人。

    有心善的村民喊道:“快些躲起来吧!你们站在那里太明显,很快就要被鸟妖发现了!”

    傅潭说正蹲在大石头上, 四周杂草丛生,远处密林茂盛。洛与书用不上他, 他先是在树林里投放捆妖索,后又百无聊赖往阵法里丢小灵石压阵,嘟囔:“就怕它们不来呢。”

    话音刚落, 天空中投下一个黑点, 继而黑点越来越大, 昏暗的阴影覆盖下来, 夹杂着翅膀有力的振动和风的呼啸。

    “鸟妖,鸟妖又来了……”

    “快跑!躲起来!”

    看热闹的村民登时大惊失色,慌张往自家地窖地室里跑去。

    “砰——”

    “砰——”

    鸟妖疾驰而过, 稍一振翅, 坚硬的翅膀便能将脆弱的房子推倒, 夷为平地,只有藏于土地掩盖的地室之下,才能稍稍安全些。

    就连稳重的老族长,也加快了蹒跚的脚步,躲到掩体之下, 远远望着洛与书。

    空地上的洛与书成了最明显的目标。

    鸟妖嘶吼着, 以捕猎的姿态向下俯冲,尖锐的爪在阳光下泛着光,它姿势熟练, 毫不客气将要刺穿洛与书的心脏,然后将人整个抓起再狠狠掷下,人粉尸碎骨,对它来说便是肉质软烂,鲜嫩可口,继而它才会收起爪牙,大快朵颐。

    然而这样对洛与书算是它找错了人。

    洛与书执剑伫立,一动不动,旁观人心脏都要跳出来了,似乎都能预见这个不怕死的年轻人立马横尸当场。

    风尘吹乱人的发丝,鸟妖猖狂大笑,直到鸟爪贴近洛与书的面庞,千钧一发之际,洛与书才一跃而起,腰身柔韧后仰避开爪牙,手起剑落,“噗嗤”一声,穿透了鸟妖的心脏。

    而剑身泛起寒色,一层雪白冰晶自鸟妖涌血的心口处蔓延开,冻上了鸟妖的心脏。以霜封血,众人不见有一滴血飞溅出来,只见方才还嚣张的庞然大物,突然失去了行动力,继而,轰然倒地。

    “砰!”

    激起层层的尘土。

    “洛与书。”傅潭说从旁边的树底下跑出来,“吓死我了,你怎么不躲啊?”

    洛与书正抽出凝霜剑,细细擦拭上面黏上的血色颗粒,言简意赅:“脏。”

    他收剑入鞘:“周边还有好些百姓,不易见血。”

    傅潭说看直了眼,这时候才想明白,若是正面与鸟妖对抗,坚硬的翅膀与爪牙都不是好相与的。洛与书一动不动只是为了靠近鸟妖的心脏,方便一击毙命。

    这样最省力气,最省时间,也最干净。就是危险。

    他在计算一个最佳时机,可是鸟妖那样近的距离,那样快的速度,稍有不慎,可真的会被开膛破肚。

    傅潭说承认,反正他是做不到,也不敢做。

    “啧。”傅潭说忍不住咂舌,“你想的可真周到。”

    鸟妖被屠杀,血腥味极易可能吸引同伴或者其他妖兽,洛与书直接冻起来,倒是省事了。

    还有,他是不是还怕血溅到身上啊?

    …

    “死了?”

    “真的死了?”

    “他是什么人,什么来头……”

    洛与书轻松屠杀鸟妖,所有目睹的人都惊呆了,他们不可思议地从暗处走出来,一边震惊又一边不可思议着看着鸟妖,生怕鸟妖没死透突然暴起,将他们都噶了。

    老族长向众人解释,二位是仙门子弟,自蓬丘而来,会保护他们不受鸟妖侵扰。

    “真的吗?老族长,我们有救了?”

    “他们真的是仙人?来帮助我们赶走那些妖孽畜生?”

    “仙人,仙人仁慈,救救我们吧……”

    “多谢仙人,多谢仙人呐!”

    众人下意识地将信将疑,他们没见过真正的仙人,但是见过霍家的子弟。

    从前镇上不是没来过霍家的人,可他们都不像眼前这位年轻俊秀的男子,完全不像。

    然而看洛与书守中持正,仙气飘飘,颇有仙人风范,又杀死鸟妖,戒心也渐渐松懈下来。一时间,哀求声,质疑声,感谢声,七嘴八舌,议论四起。

    缩在地下屋里许久,时时刻刻警惕天上鸟妖,地上毒虫的动静,百姓们都憋闷坏了,一听有人撑腰了,胆大的百姓已经试探着,走上街头。

    见到此情此景,无不目瞪口呆。短短半刻钟,仙长降临斩杀鸟妖的事情已经快传遍了。

    洛与书与老族长道:“如今只是一只鸟妖,它们还会再来,待此阵完成,即便我不在,阵法也足以困住它们。”

    老族长不愧年长见多识广,即刻就想到了关键:“既然阵法可以困住鸟妖,那……是不是需要有人,如仙长方才一般站于阵中,吸引鸟妖前来?”

    通俗一点的说,就是祭品。

    “扑通——”

    一位妇人双膝着地,实打实给洛与书跪了下来。

    “民妇襁褓稚儿,尚未满月,被鸟妖叼走生生摔死,这些天来我夜不能寐,只恨不能报仇雪恨。”她跪地俯首,给洛与书磕了个掷地有声的头,两行清泪顺着消瘦面颊滚落,“如今仙长设阵绞杀鸟妖,民妇愿以身为祭,助仙长降妖伏魔,为我稚子报仇。”

    “扑通——”又是一声。

    下跪的是另一老妇,树皮一般布满沟壑的脸上已是老泪纵横:“老身的幺子,进山未归,葬身妖腹。老身孤身一人,不如舍了身去……”

    “仙长——”

    “让我去——”

    哀求与啜泣,此起彼伏。洛与书没有想到,还有人会上赶着送死。

    尽管周遭乡亲们反应强烈,但洛与书不受影响,专心画阵。凝霜剑剑气将地面激起一层尘土,所经之处犹如冰霜过境,留下白痕,洛与书眉眼紧凝,手腕发力,勾勒出顺滑的曲线和阵法,撰写复杂的咒语。

    最后,洛与书亲手剜了鸟妖的妖丹,扔进了阵眼之中。

    “不需要以人为祭。”洛与书简明道,“阵成。”

    老族长躬身拱手,感激不尽:“老夫代乡亲们,多谢仙长大恩大德!”

    众目睽睽之下,洛与书一举一动都是如此赏心悦目,吸引了众人的视线。不少姑娘以帕子掩着半张脸,可目光都是锁在洛与书身上,久久不肯移开。

    早就被挤出人群的傅潭说蹲着看了一会儿,愤慨地丢下了手里的树枝:“显眼包。”

    他承认,洛与书是好看了一点,可是一点不知道收敛!都到人间来了,还这么招蜂引蝶,实在是让人……哼!

    傅潭说心头冒火,愤愤离开,乍一转身,被一群有高有矮的小孩子们挡住了去路。

    “哥哥,你也是仙人?”半大小孩子想靠近又不看,伸着脑袋,打量的视线将傅潭说上下扫个遍,才犹犹豫豫问,“那你也能杀鸟妖吗?”

    “肯定可以!”另一个小孩道,“你看他们穿着一样的衣服,肯定都一样厉害。”

    傅潭说:“……”谢谢夸奖。

    “那你怎么不和那个哥哥一起呢?”五六岁的小姑娘咬着手指。

    他们不敢靠近那位刚刚斩杀了鸟妖的大英雄,便来纠缠洛与书的同伴傅潭说。

    “我知道。”另一个小姑娘自觉聪明,扬眉道,“你们是轮流来的,他白天,你晚上,对不对?”

    傅潭说眨眨眼睛,小孩子们很会想,他都不知道如何回话。

    “让一让让一让。”有姑娘抱着手里青瓷的瓶子挤进了小孩堆里,是个十几岁的姑娘,身量苗条,在一群小孩子堆里,明显高了不少。

    她脸颊有一点绯色,将手里青瓷瓶子递给傅潭说,声音弱弱的:“仙长劳碌,一定渴了,这里有一些清水……”

    一听清水二字,半大的小伙子就开始推搡,半开玩笑:“沈员外的大小姐,我也好些日子没喝过干净的水了,给我喝口呗……”

    “是啊大小姐……”

    兽潮来袭,毒虫肆虐,所经之处近乎寸草不生,辛沂乡百姓连干净的饮水都成问题,也只有沈员外家这样的大户,才有家底喝得起干净的饮水。

    沈家小姐脸色通红,抱着瓶子:“你们,你们都走开!这可不是给你们的!”

    少女的心思昭然若揭。

    有年龄大一些的半大孩子嬉笑道:“沈三娘,你在辛沂乡是数一数二的漂亮,可是在人家仙人眼里,可就不够看了。”

    小孩子年纪不大,但是什么都明白,嘻嘻哈哈,直白地戳破沈三娘的心思。

    “是啊,人家仙人什么美人没见过……”

    七嘴八舌,一旁的傅潭说目瞪口呆,全程没插上话,小孩们你一眼我一语,直把方才与傅潭说搭话的名唤“沈三娘”的姑娘说的满脸通红,跺了跺脚从人群里跑了出去。

    “去去去,一个个不学好,倒是欺负起人家小姑娘来了。”一道清丽的女声响起,语气和婉,又带着威严。

    她袖子挽起,露出一截纤白手腕,但并不柔弱,反而有一种能干的利索,挨得近的小孩脑袋一人挨了她一巴掌:“唐突了仙人,我拧你们的嘴!”

    “秀秀姐生气了……”

    “秀秀姐来了,快跑!”

    小孩子们吱哇乱叫,也不再缠着傅潭说问东问西了,抱着脑袋一股脑登时作鸟兽散。

    “你别理他们,小孩子嘴巴碎,仙长一定听烦了吧。”名唤秀秀的姑娘与傅潭说道,语气自然,并没有面对仙长的谄媚卑微。

    傅潭说挠头:“还好,不烦的,小孩很……可爱。”

    秀秀立马就笑了出来。

    姑娘温婉可人,笑呵呵的,看着脾气很好相处。

    她认真与傅潭说道:“虽然你没有和那位仙长一样斩杀鸟妖,但是我看见你在林子里布置机关了,那也是帮助我们防御妖兽的对不对?”

    少女眉眼弯弯:“谢谢你啊。”

    傅潭说:!!!

    居然有人看到他了耶!

    他是不如洛与书厉害,能直接跟那么庞大的鸟妖硬刚,可是别的零零碎碎的活,他也没少干啊!

    傅潭说颇有一种海内存知己的动容,让他鼻头一酸,这样的小天使哪里去寻!他正想拉着姑娘大吐苦水,好好唠一唠嗑,手刚伸出去,只觉得有一只手搭上了自己的肩头。

    “师叔。”他听见洛与书近乎温柔的声音,“阵法已备好,我们先回去吧。”

    傅潭说怔住,头顶冒了一个问号,太听错了,刚才那话是洛与书说出来的?!柔地能滴水了。

    他缓缓转头,想瞧一瞧是不是洛与书,正对上洛与书沉潭一般不起波澜的双眸。

    傅潭说喉结一动,吐槽的话都咽了回去。

    “两位仙长这就要走了?”姑娘讶异。

    “只是回族长家,这些时日暂且住在那里。”傅潭说嘴快说完,只觉得搭在肩膀上的手又收紧了。

    秀秀一福身,行了礼:“辛苦两位仙长,我代乡亲们,谢过二位。”

    姑娘温婉和气,还很有礼貌。

    傅潭说还想再客气两句,已经被洛与书扯着后颈领子,强制拖走了。

    “洛洛洛——洛与书,勒着我了!”傅潭说薅着领口,“你着急做什么去?”

    洛与书没说话,只是拖着他,顷刻的功夫就回了族长家里。

    说是族长家里,其实并不准确,那座老宅子并不属于族长,他也没有真的住进去。傅潭说他们刚来的时候看见的收留流浪者的房屋,只是这座宅院里最边上的一处,其他的远门都锁着,无人进去。

    老族长其实,更像是一个看守者。

    随着一声沉重的落锁的声音,年迈的族长打开了沉重的铜门,他声音沙哑:“这里已经几十年不曾有人居住了,虽然陈旧一些,但也算得上辛沂乡曾经最豪华的宅院。”

    “虽然老夫并非房主,但你们是贵客,怎好叫你们与老夫一般挤在前院,便自作主张,想来老祖宗不会与我计较。”

    没进门之前,傅潭说还想,一个旧宅子,能是什么样。

    然而踏进大门,傅潭说已经放大了瞳孔。

    并不是说多豪华,而是傅潭说很震惊,外表这样残破的宅子,曾经居然有这么拿得出手的内里。

    自迎门墙,到走廊,到假山水池,草木的摆放,一看就是费了心思,研究过风水的,穿堂风吹过,极其舒适。

    尽管现在,水池早就干涸,假山早就风水日晒侵蚀脱落,杂草也长得有半人那么高,但曾经这里的雅致还是有迹可循。

    傅潭说踏进这里:“这是谁的宅子?”

    “谢家老祖宗的宅子。”老族长撑着拐杖迈进了门,“至于哪一辈已经算不清了,直到百余年前,最后的谢家子孙也离开了这里,便荒废了。”

    他看着斑驳的墙壁,零落的屋瓦,心里升起阵阵苦涩:“旁人唤我一声祖宗是为尊敬,可老夫并非谢家血脉,又无立业建树,无颜住进这祖宅,只在那别苑前院一处,权当看家守户罢了。”

    傅潭说走过杂草丛生的石子路,来到正屋前,脑子里突然冒出红瓦金檐白墙,飞檐四出的画面,只是如今瓦不再红,金檐脱落,白墙斑驳。

    他站在门檐下一眼望去,竟然有些恍若隔世的熟悉感。

    老族长手里是一串丁零当啷的钥匙,他摸索出一枚,打开正屋的门锁,与洛与书二人道:“两位仙长住东西两间厢房如何?老夫这就差人打扫,今晚就能收拾出来。”

    “不必不必。”傅潭说摆摆手,“一间就够了。”

    他陪洛与书来这一趟就是要看着洛与书不再被心魔欺负生病的,肯定要睡在一起。

    一间?老族长拧钥匙的手蓦然顿住,他缓缓回头,苍老的眼珠看了看傅潭说,又看了看洛与书。

    傅潭说:?看的他有些发毛。

    洛与书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同意傅潭说的说法。

    老族长什么都没有说,又缓缓转回头,继续开锁,缓缓道:“好。”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与君同此生

    “老夫知晓, 二位不可能一直停留在这里。老夫斗胆问一下二位,辛沂乡若想安宁度日,有何可以避难的法子?”

    老族长倒是清醒, 不管是阵法还是法器,只要有源源不断的兽潮入侵, 都不算是长久之计。

    仙长是会离开的,但妖是杀不完的。

    “方法有二。”洛与书浅声, “辛沂乡位置特殊,处上陵城北关口,若想避开兽潮, 只能举镇搬迁至数百里之外的霈山。”

    “霈山有乐宗相护, 最起码能保证百姓安全。”

    老族长脸色微变:“举镇搬迁……这, 怎么可能……”

    “那, 第二个法子呢?”

    “第二个法子。”傅潭说伸出两根手指头,替洛与书说了,“便是就近寻一处安全隐蔽的地方, 我们尽力做阵将其保护起来, 兽潮难以侵袭, 只要不出范围,便都是安全的。”

    “但可并不是随便一处场所,最好是隐蔽性强,又能自给自足,足以支撑百姓生活的地方。”傅潭说强调。

    “我提前看过了, 辛沂乡依山傍水, 周山资源丰富,且地势有高有低,辛沂乡百姓对周边山林也很熟悉。这样的地方, 应该不难找。”

    若是身处平原实难躲藏只能选第一个法子,但辛沂乡靠山吃山,或许还能苟一苟。

    老族长脸色凝固,他费力地思索,继而叫人拿来了辛沂乡周边的地图:“这样的地方,老夫确实知道一处。”

    泛黄的图纸缓缓打开,山水与村庄跃然纸上。他干瘪的手指点了点一处山口,傅潭说随着看过去,眼睛瞬时间就亮了:“这个地方就很好啊!”

    两侧高山盘踞,呈包围之势,形态宛若葫芦,前小后大,易进难出。山口狭窄,若是在此设阵,整个“葫芦”腹部便是极佳的隐秘场所。而且,四周虽然被山林环绕,葫芦腹中却平坦,就算是种田也是可以做到的。

    山里不如镇子里,但起码对于熟识地形的百姓来说不成问题,怎么也比被逼进地窖里坐吃山空强。

    “这个地方,确实,确实很好。”老族长嘴唇嗫嚅,“祠堂中供奉的驱散毒虫的神木,也生长在这里。”

    “如此就更好了。”这难道不是天然的风水宝地吗?傅潭说啧了一声,“族长,若你们早些进山避难,也不至于死那么些百姓。”

    老族长眸光闪烁:“可是,除却老夫,辛沂乡未有他人,可以踏进那里。”

    闻言,洛与书与傅潭说齐齐抬头,几乎异口同声:“为何?”

    老族长苦笑一声:“因为那里,是傅氏家族的祖陵。”

    ————

    丛林茂密,青壮年执着灯火在前开路,另一少年搀扶着老族长,缓缓行驶在林间幽径里。

    越靠近山谷入口,明显感觉道路狭窄起来。

    开路的青年人停住了脚步,回首看向老人:“族长。”

    前面便是被百姓们成为“鬼道”的地方,也是山里最为诡异的地方,基本上没有人会到这里来。而他们在老族长的带领下也只能走到这儿,再往前,便如鬼打墙一般,循环往复,无法前进。

    “辛苦了,孩子,回去吧。”老族长接过青年手里的灯火撑着,看向洛与书二人,“二位仙长,我带你们过去。”

    偌大的队伍只剩下了三人,老族长手中的灯成了林中唯一的光。两侧崖壁陡峭,两人都很难并行。再穿过一段狭长的路径,眼前骤然宽阔起来,偌大的石碑出现在面前,上面是极大的两个字:傅氏家陵。

    “二位能走到这里,老夫已经很惊讶了。”老族长年纪大了,喘着粗气,回望身后那段狭径,“寻常人,都过不了这段路。”

    洛与书抬首,环顾四周。

    坟林阴气重,但此地却灵气充裕,葫芦形状的地形是天然的聚宝盆,极佳的风水宝地,这样的宝地用来做坟林,属实有一点可惜。但这里的磁场在排斥着他们,许是被人设了某种阵法,抗拒着外来人。

    “傅氏本家,可以追溯到中原的大氏族豫中傅氏,辛沂乡原本只是偏房的一支。但几百年前,辛沂傅氏开始崛起,先后出了二十几位状元举子,最大的官至相国,辉煌一时,后人揣测,许是与祖坟的风水有关。”

    老族长抚摸粗粝的石碑,这石碑足有十米高,几米宽,人站在跟前,犹如蜉蝣撼大树。除却最明显的“傅陵”两个红字,仔细看,上面密密麻麻,竟还雕刻着指甲盖那么大的小字。

    “祖陵承认了我,我便被允许进入这里。坟林需要打扫,神木也需要照料。那棵神木其实本身生长在这里,我取其枝叶主干,以泉水供养,奉于祠堂,分予百姓,以庇佑一方。”

    傅潭说好奇地跟在老族长身后,凑近石碑,刚伸出手去阅读那些小字,指尖还未触到石碑,便觉得手掌一麻,震得他即刻缩回了手,倒退一步。

    “洛与书,它咬我!”傅潭说不可思议,又抬起手试了试,一道光自指尖与石碑接触的地方炸开,一瞬间仿佛被无数细小的虫子叮咬,半个手臂都是麻的。

    洛与书拍掉他的手:“不许瞎玩。”

    他转向老族长:“傅家祖上,是出过鼎鼎有名的道君修士么?”

    以术法保护祖陵,像那些出生凡门,后又有大建树的道君也曾做过这样的事。一是防止仇敌以其凡间的家族做文章使坏,二来这样也可以荫蔽后人。

    傅家祖上若是出了这么一位道君,也说得过去,不过现在傅家败落,想来那位道君,很大可能也已经陨世了。

    老族长费力地思索,眉峰皱起,挤出数条沟壑:“道君……这……家谱里声名显赫的老祖宗都会单列出来,祖陵里也会有专门的石碑为纪,老夫打扫陵墓多年,族谱已是熟记于心,那么些功德林,似乎并没有一位先辈,是得道成仙之人。”

    族谱是连某某人几几年考得举人都能记得清楚,若真有那么一位进入仙门的道君,祖陵里不可能没有记载,必然是要大肆渲染,好好供奉的。

    “没有吗。”洛与书低声呢喃,掌心缓缓贴上石碑,石碑与掌心之间仿佛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隔膜,继而恍若有水波似的光纹由掌心向四周荡漾开,与此同时,浅蓝色字迹渐渐浮现在那道无形的光幕之上。

    “道法天然,溯流不断,明目天章,安以永志……”

    “赤作黄庭,纪谯招远,万法俱升,弃真理成……”

    傅潭说定睛看去,愈发觉得这些字句熟悉。数道蓝色光柱自洛与书脚下升起,像是春日里拔地而起的竹笋,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节节升高,直冲云天。

    “洛与书——”傅潭说上前一步,握住洛与书另一只手的手腕,双目瞪大,漂亮的漆黑瞳仁里倒映出光幕之上点点闪亮的字迹,宛如漆黑夜幕中,一颗颗闪烁的星辰。

    “不对劲——”

    字迹仍然闪现着,从傅潭说眼前飘过。

    “以德载天,厚仁不人……”

    “物始万物,风雨阴晴……”

    有风席地而起,不知哪里来的强大的推力似乎要将人掀开,老族长踉跄这倒退两步,险些摔倒,他艰难拄着拐杖,震惊看着恍若被蓝光包裹的洛与书。洛与书平气凝神,与石碑做着无声的对抗,那光芒越来越盛,几乎要将洛与书和石碑融为一体。

    “洛与书。”傅潭说咬了咬牙,声音都在颤抖,“我没有看错吧,这怎么这么像……师兄曾教授于你们的功法?”

    话音刚落,恍若有什么炸开,巨大的爆炸声在耳边炸响。

    “砰——”

    仿佛在刹那被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耳边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声音,只剩下一阵仿佛来自天外的尖锐的嗡鸣。

    “嗡——”

    傅潭说竭力攥紧洛与书的手腕,那是他与洛与书唯一的联系,万籁寂静里,洛与书转身,将傅潭说扯进怀里,掌心覆在他的耳朵上,抬手护住了他。

    林间树叶被风吹的哗哗作响,地上尘土都被突如其来的怪风吹起了几层,老族长被吹的睁不开眼,眯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直到剧烈的蓝光散去,他才睁开苍老的双眼。

    而眼前,原本站在石碑前洛与书与傅潭说二人,早已失去了踪迹。

    “仙长?!”老人大骇,他蹒跚着走近石碑,努力睁大眼睛摸索着寻找二人的痕迹。

    但是,一片空荡,方才还在此的两个大活人,就这样消失在了原地。

    ————

    傅潭说没有想到,他们会穿过阵法与结界,进入到傅氏的祖陵里。

    之所以肯定这里就是傅氏的祖陵,是因为面前那一望无际的墓碑和坟包。密密麻麻,宛若大地身上的脓疮。一阵阴风吹过,都似有鬼魂在耳边低语。

    傅潭说两眼一黑,腿一软,直接靠到了洛与书身上。

    妈的,太吓人了。

    洛与书提着领子把人拎起来。

    “洛与书,刚才我是不是看花眼了。”傅潭说揉了揉眼睛,追问,“那石碑上浮现的,不就是你们跟随我师兄学习过的功法?我幼时烧过你的书,你还记得不?那书上,就有写这样的句子。”

    “你没有看花眼。”洛与书眉眼沉了下来,“那确实是,重安宫的功法。”

    傅潭说倒吸一口冷气:“可是重安宫的功法,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立下法阵保护傅氏祖陵的……是咱们重安宫的人?”

    傅潭说越想越离谱,可是仔细想想重安宫这么多弟子,也就他一个姓傅的啊!

    不会,不会是他吧?

    傅潭说根本不敢多想,浅浅回顾了他前半生的全部记忆,也没想起来自己来过辛沂乡。

    应该不是他,跟他有毛的关系?

    傅潭说浅浅松口气,跟上洛与书前进的步伐。

    穿过密密麻麻的坟包,顺着狭长的石子路向前走。没想到傅氏祖陵会这么大,除了坟林,远处还有一座庞大的黑色房屋,挂着牌匾,离得近了才看清上面写的,是“祖祠”二字。

    可是,哪个好人家会把祖祠建在山间坟林,一堆坟包里?

    如老族长所说,除却寻常的墓碑,还有一片功德林,里面皆是两三米的石碑,碑上皆是傅氏祖上曾功名显赫者一生的功绩。连带着他们的嫡系子孙,陵墓位置都要更好一些。

    一个等级分明的祖陵,足以看出一个家族的荣辱更迭史和成败兴衰。

    傅潭说视线一眼扫过去,在触及到一座简单墓碑后蓦然顿住,他下意识以为自己看花眼了,抬脚走近两步,蹲下身子。

    “洛,洛与书。”傅潭说声线颤抖,满是不可思议,洛与书侧首看过来,他指了指墓碑,瞳仁震动,“他,他怎么和我叫一样的名字啊……”

    洛与书快步走来,定睛一看,墓碑上是:“傅氏子傅鸣玉之墓”。

    傅潭说表情五颜六色,洛与书知他胆小,安慰:“不一样,鸣玉是你的小字,却是他的大名,应该只是巧合。”

    傅潭说双目呆滞,这也太巧合了,从石碑上重安宫的功法,到同样的姓氏傅,再到和他一样“傅鸣玉”的字……很难让他不多想。

    难道……他就是——他就是设了阵法保护傅氏祖陵的人?!

    “你在想什么。”洛与书无语扶额,“那等难度的阵法,也是你能做的出来的?”

    那阵法这么多年屹立不倒,不知道拦下了多少妖魔鬼怪,那种强度,能是傅潭说这种水平的人做的出来的?

    “喔。”傅潭说反应过来,“说的也是哦。”

    是他高估自己了。

    洛与书抱臂:“何况,重安宫的功法,你才会多少?”

    他神情淡淡的,却无端让傅潭说感觉有被嘲讽到。

    傅潭说:“……”

    就算是巧合,也足以让人心里发毛,尤其现在还身处一堆坟包之间。傅潭说汗毛竖起,抬眼去看“傅鸣玉”这一脉的家属。

    “先考傅清河先生之墓。”傅潭说看着墓碑念出声,“傅清河,好好听的名字。”

    再一看生平,是个读书人,年少多才,但三十岁之前籍籍无名,直到三十岁之后,一路高升,官至相国,报国爱民,难怪他的墓碑单独列出来,也算是有大功绩光宗耀祖的人。

    他视线再看向旁边,傅清河夫人的墓碑:“先妣傅长氏夫人之墓。”

    “傅长氏?他母亲叫傅长氏?”

    “傅是夫姓。”洛与书解释,“人间的女子出嫁后,便会被冠以夫姓,成为夫家的夫人,这位傅夫人,本姓应当是长。”

    傅长氏。傅潭说呢喃。这算什么称谓,这不就相当于,没有名字么?

    傅夫人的生平很简短,只有几行字,平淡无奇但也算安稳踏实,相夫教子,贤良淑德,丈夫和儿子都很爱戴她,似乎就是最平凡的女人幸福的一生。

    但傅潭说看着她简洁的墓碑,莫名唏嘘。明明为丈夫和儿子付出了很多,甚至也有个诰命夫人的名号,但到死也始终未能留下自己的名字。

    再往后看,傅潭说试图寻找“傅鸣玉”子女儿孙的陵墓,赫然发现,“傅鸣玉”之后已是空空。

    “欸?”傅潭说发出疑惑的声音。

    洛与书指了指“傅鸣玉”墓碑上的字,替他解惑:“二十而亡,未成亲,也未有子嗣。”

    他们这一脉人丁未免太稀少,到“傅鸣玉”这里,居然就断掉了。

    “好可惜啊。”傅潭说感慨一句。怎么死那么早,才二十岁,正值壮年呢。

    因为死得太早,“傅鸣玉”的生平基本上没什么可写的,自幼聪颖,但少志气,寥寥几笔,便概括了他短暂的一生。

    墓碑的后面,还有几行小字,不似墓志铭,倒更像是他临终前的绝笔。

    傅潭说凑近了,才看清那几行小字:“君埋泉下泥销骨,念无处,独我一人。夜来幽梦,衾寒似雪,不悔相识。愿来世,入红尘……”

    傅潭说顿了顿,一种莫名其妙的滞涩弥漫上来,弄得他鼻尖一酸,不自觉放轻了声音。

    “……茶一碗,酒一尊,熙熙天地一闲人。”

    “与君……同此生。”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死去多年的傅鸣玉。……

    傅潭说声音极小, 但还是传进洛与书耳朵里。

    恍若一道电流猛地窜入脊椎,洛与书半个身子几乎瞬时麻痹,他单膝跪下, 贴近那块冷冰冰的墓碑,一眨不眨盯着那几行字。

    洛与书平时是个没什么情绪波动的人, 从小到大都是如此,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跪在这里, 心口血气翻涌,心脏剧烈跳动,仿佛马上就要爆掉了。

    他明明是第一次见这块石碑, 明明刚才还好好的, 但不知为何, 在听到那几句诗词时就蓦然破防了。

    额上青筋凸显, 他却直愣愣地只盯着那几行字。

    “君埋泉下泥销骨,念无处,独我一人。”

    很明显, 这段话, 是寄给亡人。

    谁死了?又留下谁了?

    洛与书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双手的颤抖, 他跟着呢喃自语,在一旁傅潭说惊讶的目光中,指尖抚摸上坚硬的碑石,光滑的石面因为风吹日晒雨淋的侵蚀而变得粗粝,磨地人指尖疼痛。

    “夜来幽梦, 衾寒似雪, 不悔相识。”

    隔着石碑,洛与书仿佛触及到落笔时那瞬间的寒冷和孤寂。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冷,自指尖钻进血肉, 五指连心,顺着他的血脉上移,仿佛一把尖锐的刀尖,剔掉每一根与骨头连着的筋。

    一种灭顶的酸涩如潮水一般将人淹没,洛与书一时间几乎没有办法呼吸,胸口滞涩地仿佛要让他窒息而死。

    “愿来世,入红尘。

    茶一碗,酒一尊,熙熙天地一闲人。”

    这一定是特别又美好的祝愿吧,今生无所念,所念寄来世。

    也许是因为这辈子都无法实现,只能将愿望寄托于来世。

    “与君,同此生。”

    洛与书唇角扬起来,无意识地笑出了声,明明是笑着的,眼眶莫名其妙湿润了,继而眼睫发痒不过是轻轻一颤,一颗晶莹的水滴,啪嗒一下就掉了下来,落在石碑上,溅起一团摔得粉碎的水花。

    眼前升起了雾气,模糊了视线。洛与书怔然看着石碑,看着那句话,好像隔着很远的距离,很远的时间,等待了数百年的光阴,终于在今天,送到了他面前。

    “愿与君,同此生。”

    傅潭说很难过,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难过。仿佛有一块沉重的大石头压在他的身上,困住他,束缚他。心脏好像被针扎了,一阵一阵的疼痛,那针连着心脏,线是红的,血也是红的。他想唤一声洛与书,可是那针蜿蜒直上,定住了他的手,缝住了他的口。

    他是想说什么的。

    可是,他想说什么呢?

    他的嘴巴被封住,他张不开嘴,他回忆自己到底要与洛与书说什么,结果发现,他忘了。

    人脑海里的记忆是最容易消失的东西,说没就没了,甚至连痕迹都不曾留下,寻也无处寻。

    可是,当他看到洛与书一只眼睛里滑落的那一滴泪,傅潭说又突然释怀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释怀什么,就好像突然松了一口气似的,莫名其妙。就好像压在心底的一块大石头,突然就落地了,就好像惦念了许久许久的事,突然就结束了。

    好像许久之前命运的齿轮转动,而在今日,突然就闭合了。

    洛与书忽的抬头,望向他。

    他的眼睛被泪水洗过,清澈明亮。

    傅潭说忽的就想到了那样的一双眼睛。

    像一汪明净潭水,像一颗纯净蓝珀。

    他温柔,又祥和。

    但是他倒下了,在大雪纷飞不见天日的白夜。他的眼睛被红色覆盖,好像茫茫雪山间藏匿的血湖。

    徒留下傅潭说一人,站在冰天雪地里,鹅毛大雪纷飞,他形销骨立,失去了一生的爱人。

    傅潭说神色恍惚,整个人晃了两下,继而一头栽了下去。

    “咚——”额头直接磕上坚硬的石碑,发出沉重的碰撞声,听着就极疼。然而傅潭说毫无知觉,仿佛失去了意识。

    昏昏沉沉里,傅潭说看到了一片极美的花海。

    那是一片芬芳的解忧草,花香馥郁,正绽放地灿烂。

    耳畔传来一阵渺渺琴音,深邃而低沉,柔和里又带着穿透力。傅潭说满目茫然,跟随着琴音往前走,穿过花海,他看到一棵巨大的柳树,柔软的柳枝如丝绦般垂下来,在风里起舞。

    一片安宁祥和里,他见到坐在树下的那个人。

    他一身浅色白袍,端坐于树下,面前是一张暗色的古琴,发髻只用一根简洁清透的玉簪固定,乌发柔顺地垂在身后,整个人透着一种沉静。此时他垂眉低首,修长白皙的手指,正缓缓拨动音律琴弦。

    傅潭说感受到自己的胸口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他一眨不眨盯着那个男人,盯着他低垂的脸。

    仿佛察觉到他的视线,男人缓缓抬头,看向了这里。他微微扬起唇角,流露一抹笑意,如璞玉生辉。

    傅潭说看呆了眼,不是因为他出色的引人瞩目的容颜,而是因为,那张和洛与书极其肖似的脸。

    洛……与书?

    男人扬起笑意,温和地似林间春风,笑着唤他:“你就是小玉吧。”

    他好温柔,如玉般温润,浑身是一种悲天悯人的气质,沉静而优雅。他的眼中容纳着世间万物,仁善平和,不带一点锋芒。

    这样的人……他绝对不会是洛与书!

    傅潭说恍然醒悟,倒退一步,转身逃离,却一脚踏空。

    坚实的土地,花海,蓝天白云,都不见了,他掉进旋涡里,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模糊,旋转,让他眼花缭乱。杂乱的声音如泉水里咕嘟咕嘟的气泡一般,一个接一个冒上来,然后炸开。

    “母亲,他是谁啊?为什么会来我们家?”

    “一位故人好友,暂住几日罢了。”

    “你是天上来的仙君吗?别想骗我,我可看见你用法术了!”

    “仙君,我也想学法术,你能不能教教我啊?嘿嘿,仙君,您还缺徒弟吗?您看我做不做的?”

    好吵,谁在说话,这么聒噪。

    傅潭说皱起眉头,又反应过来,喔,听声音,好像是他自己。

    他在跟谁说话,怎么这么能絮叨啊。

    “师父师父……”

    “不可以乱叫师傅。”男子声音温润,就算是拒绝的话听着也叫人极舒服,“我虽没有徒弟,但你并无灵根,故不可以随我修行。”

    “哈?灵根?必须要有灵根才能行?”

    他又吵又闹:“娘,我也要灵根,我也要灵根!我不管我就要灵根!”

    “臭小子,你爹是凡人,你娘是凡人,你要哪门子的灵根?又欠打了……”

    那些声音太真实,真实地好像真的发生过。

    傅潭说睁不开眼,像是陷进了醒不过来的梦。许许多多繁杂的记忆在脑海里闪现又消失,如火光明明灭灭。

    “这辈子,你开心吗。”

    男人依旧温和,只是声音好虚弱:“遇见你很开心,但是,这辈子太辛苦。茫茫人间无归处,我不想再来了。”

    傅潭说喉头哽咽,他听见自己的哭腔:“你不能不死吗,凭什么啊,凭什么要你去送死啊……”

    继而,他听见自己的哀求:“母亲,母亲你救救他吧,粉身碎骨,魂飞魄散,他什么都剩不下了,娘,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

    大颗大颗的泪水涌出来,甚至顺着七窍流到嘴巴里,满口都是咸腥苦涩。

    傅潭说被裹挟着,他很想睁开眼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这么难过,外面到底在吵闹什么,但是他看不见,他好像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在这里半死不活地躺着,像个旁观者看着那些事情经过,另一半,又好像附在了那个“他自己”身上,切身体会到了痛彻心扉的悲哀与难过。

    眼前一片漆黑,只有零星的声音闪过。

    “我改主意了,小玉。”他轻轻笑着,“我不想魂飞魄散了,我想留下来,下辈子,还有机会再看看人间,看看你。”

    傅鸣玉忍着泪意:“好,这辈子太辛苦了,下辈子,就到一个不愁吃喝的富贵之家,做大少爷,享一辈子福。你来找我,我也去找你,我们……还做最好的朋友。”

    “可是,小玉。”他轻声道,“我不想和你做好朋友。”

    我不想……和你做好朋友。

    “嗡——”

    脑子里传来一阵嗡鸣,继而是洛与书焦急的声音:“傅鸣玉?你醒醒!”

    是真正的现实里的洛与书。

    一滴泪缓缓从傅潭紧闭着的眼角滑落下来。

    “他”像是傅潭说,又不像是傅潭说。

    那些记忆,好像本该是他的,又好像与他完全剥离,变成了另一个人的。

    他终于可以动了,艰难的睁开眼,眼前风轻云淡,正是明媚的艳阳天。还有洛与书熟悉的脸。

    见他醒来,洛与书终于松一口气,焦急之色褪去,恢复以往冷淡骄矜:“你怎么了,磕傻了?”

    傅潭说怔怔看着他,真实与虚幻相交叠,他再也撑不住呜咽出声,扑到洛与书怀里,泪水潸然而下,湮湿了洛与书浅色的衣襟,留下水渍的阴影。

    “洛与书。”傅潭说呜哇哭出声,“我突然,好难过。”

    负面情绪突然袭来,就像冰雹一样噼里啪啦砸下来,足以把人砸傻了。

    洛与书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他停滞了两秒,还是没动,任由傅潭说额头抵在他的颈窝处,将眼泪随意抹擦。

    “头好痛,脸也好痛……”傅潭说呜咽着,一哭就觉得头疼脸疼,一摸自己额头,是刚刚磕到石碑肿起来的大包,再一摸脸上,居然都是手指印。

    “洛与书!”他哭的更伤心了,“你掐我!”

    洛与书:“……”

    傅潭说突然昏迷,他那不是太担心,试图唤醒他才掐了几下吗。

    这么一打岔,傅潭说方才沉浸在那个古怪梦里的心绪走出来不少,已经没那么难过了。

    洛与书没有问他为什么落泪,为什么难过,毕竟他刚才也不知不觉地难过到落泪了。

    他把手帕丢在傅潭说脸上,语气嫌弃,但傅潭说被挡了视线,看不见他含笑的眼:“你哭的,好丑啊。”

    “还不都是你掐的!”傅潭说哭的更大声了。

    两个人莫名伤感的情绪,傅潭说归结于是见鬼了。要不怎么一进入这个地方就难受地想哭,肯定是着坟林阴气太重,叫人中邪了。

    对此洛与书没有反驳,毕竟人都是要面子的。

    二人立即从“傅鸣玉”墓前离开,到祖祠里去看看,还没进祖祠,傅潭说就被祖祠院子里那一棵巨大的柳树吸引了注意力。

    很难形容这棵柳树有多大,树身足有十几人合抱那么粗,树冠茂密遮天蔽日,甚至能将大半个院子都遮挡起来。粗壮的树根将地面顶起来凹凸不平,每一根柳枝都不是那种柔弱的细嫩的,而是宛如鞭子一样,傅潭说都不敢想着抽到人身上该有多疼。

    风一吹,整棵树的柳枝就犹如群魔乱舞,阻拦着每一个想进入祖祠的人。

    “这就是,族长口中所说的神木吗?”

    神木是柳木,且生长在傅家祖陵里,眼前这棵如此庞大,看年岁估计有千百年有余,应该就是它了。

    然而,在傅潭说与洛与书踏进这里的那一刻,狂舞的柳枝蓦然安静下来,好像风突然停了似的,方才的凶悍妇人蓦然就变成了温婉的淑女,狭长的柳枝试探着伸向二人,洛与书先半步护在傅潭说身前,这柳枝伸过来的时候,第一个先碰到了洛与书。

    毕竟两个人现在进入了神木的地盘,该有的礼貌还是要有的,洛与书没有轻举妄动,任由柳枝试探地触碰他的衣袖,继而缠上了他的臂膀。

    他能感受到柳枝是没有用力的,它轻轻地环绕上来,像是某种宠物,小猫小狗一般,亲昵地蹭蹭。

    “欸。”傅潭说惊讶,“它好像,很喜欢你呢。”

    话音刚落,另一个柔软的枝子,就已经靠近傅潭说,嫩绿的芽叶,贴了贴傅潭说的面颊,像是久别重逢的好友,在打着久违的招呼。

    电光火石之间,这样的一幕也在傅潭说脑海里闪现。

    在某个村口,被供奉的柳木,摇曳的柳枝也是这般亲昵,狭长的柳叶落到他的掌心,仿佛被镶了金边,以及上面渐渐浮现的两个字“小玉”。

    仿佛触电一般,傅潭说猛然惊醒,后退一步,这么大的反应,柳枝和洛与书都被吓了一跳。

    未等洛与书开口询问,傅潭说已经快步向神木走去,而后伸手,直接将灵力注入进了树身。

    这对于有灵性的神木来说,无疑是一种冒犯,千百条柳枝晃动,洛与书一颗心提了起来,掌心攥着剑柄,一旦柳树暴动,他将随时斩断那些柳枝,保护傅潭说安全。

    然而柳树并没有大动作,反倒是傅潭说,在探到神木的半颗丹心后,震惊地连连倒退好几步。

    为什么,它也只有……半颗丹心?

    傅潭说不愿多想,可是诸多巧合很难不让他多想。

    所有的巧合在傅潭说脑海里串联起来。

    葫芦山,和傅家祖陵。

    葫芦山下柳家村那棵失了半颗丹心的柳树,和这棵同样失了半颗丹心的“神木”。

    葬身于葫芦山金光寺的辞霜仙君,和保护祖陵的重安宫秘术。

    这些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他又回忆起那时他初入柳家村,见到门口那棵守卫巨柳,柳叶上曾留下来的字迹。

    “小玉。”

    “想念仙君。”

    那时他还以为,是绯夜仙君曾带着年幼的自己路过那里,才会被巨柳记住。但是现在,他突然反应过来。

    重安宫,又不是只有一位仙君。

    曾经,曾经,还有一位,正是葬身在葫芦山的,辞霜仙君。

    猛然意识到这一点的傅潭说嘴唇颤抖,手脚发冷。

    如果,如果那时巨柳唤的人不是绯夜仙君,是辞霜仙君。

    按照年岁,那也就是说,那个“小玉”,其实不一定是在喊他傅潭说。

    而是在喊……傅鸣玉。

    也就是埋葬在这里的,死去多年的那个,傅鸣玉。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我被心魔控制了

    夜黑风高, 洛与书与老族长等人商议关于祖陵的事了,傅潭说趁机跑出来,找了个隐蔽的草丛一蹲, 从纳戒里翻出来了一截牛角轴。

    这牛角轴单独一个轴,光秃秃, 傅潭说手中掐诀,将轴一甩, 宛若一幅画缓缓展开,召唤出了八百年用不上一次的莲花光幕。

    光幕对面是熊熊燃烧的地府业火。

    身着靛蓝色长袍的男子出现在视野之间,他脸型消瘦, 眉眼狭长, 唇瓣极薄, 人虽然是俊秀的, 但瞧着有一种刻薄感,被阴气笼罩着。

    相比于男人的冷漠,傅潭说笑的谄媚:“好久不见啊判官大人。”

    对面的声音冷冰冰的, 没有一点人情味:“有事儿?”

    傅潭说撇撇嘴:“怎么了,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判官这职位太特殊, 处处通天机,寻常是不能随意与地府之外的人接触,只与小鬼作伴,历任判官不是阴暗就是孤僻。

    现任判官缚淮就是个古怪的人。不知道犯了什么大罪被抓去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当判官,阴晴不定的, 整个人都不正常。

    判官老爷缚淮勾勾唇, 捏着嗓子阴阳怪气:“无事不登三宝殿,怎么,这次又想让本官帮你查命簿?”

    上次查命簿缚淮不在, 手底下的人迫于傅潭说威压还是给办了。傅潭说倒好,就一句谢谢还是要人转告的。

    “不是……”傅潭说声音拔高,又降下去,“呃,也差不多……”

    夏日蚊虫多,这又是在大晚上,傅潭说蹲在草丛里,各种飞蚊毒虫直往傅潭说身上扑。他捏死了好几只瓢虫,拍死好几只蚊子,气急败坏:“就是那个,我想问问你,我有前世吗?”

    “你?”判官大人显然没想到傅潭说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继而笑开了,“开玩笑吧,你是鬼族,鬼族不入轮回,哪有前世今生。”

    用脚指头想也能想到,真不知道傅潭说怎么会问出这么个蠢问题。

    “没有吗……”

    傅潭说双目茫然,他知道他们鬼族没有前世今生,但那些脑海里的声音,仿佛真实发生过的画面,是怎么回事呢……

    那莫名其妙的,和死去的“傅鸣玉”的羁绊,又是怎么回事呢?

    “判官大人,我想查一下,傅鸣玉的命簿。”

    “傅鸣玉?”缚淮愣了一下,“你查你自己?你一个姬月氏王孙,哪来的命簿。”

    “不是我。”傅潭说忙道,“我在一个叫辛沂乡的地方,发现了一座和我一样名字的傅鸣玉的坟墓,他死了好几百年了,我感觉很不妙,想看……”

    “打住。”缚淮一口拒绝,语气不容置喙,“你知道我的原则。”

    傅潭说哽住:“不给姓傅的算命……”

    “是的。”缚淮一本正经,“你这是在挑战我的原则,我是不会同意的。”

    傅潭说:“……”

    “一下都不行吗?”他试探问。

    “滚。”缚淮态度坚决。

    傅潭说闭嘴了,他知道缚淮一直记恨姓傅的,是提到都会觉得晦气的程度。

    这渊源要是追究起来大概得是千百年了,缚淮那时候已经当上了判官,他母亲蔚湘还是姬月氏人见人爱的可爱大帝姬。

    缚淮知晓他母亲心仪之人姓傅,一直以为是他自己,没想到,是这个“傅”,而不是这个“缚”。

    缚淮气炸了,他一向是个阴郁的人,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抑郁了好多年。

    后来这件事被蔚湘知道了,蔚湘都要笑话死他了。

    缚淮更生气了,他不舍得跟蔚湘恩断义绝,把仇全都记在了傅潭说父亲身上。

    毫不夸张地说是如果傅爹入轮回落到缚淮手里,是缚淮作为判官冒着失职滥用权力被天打雷劈灰飞烟灭的危险也要打入畜生道的。

    这件事也是傅潭说小时候听母亲跟姨姨们开玩笑提起的。

    母亲原话是这样的:“我说那几天他怎么对我横眉竖眼蹬鼻子上脸,还隐晦地提醒我判官不能参与六界之事,更不能和鬼族之人结合的,我都懵了,他能不能结合管我什么事呀。”

    母亲还说:“还有啊,他那几天还悲风伤秋,什么错的时间对的人,什么君生我已老,还说什么若不是抛弃神职要连累九族遭天谴,这判官他就不干了,整日唉声叹气,我的老天,这是发什么疯,被姑娘甩了都没这么矫情。”

    “闹了半天,是因为我啊,没想到老娘这么大魅力,笑死谁了……”

    虽然很荒谬,但是缚淮脾气不好是真的,他不好强求,万一缚淮一生气连他这个姓傅的一起骂就不好了。只得咽下这口气,转而换了个人:“那,我看看另一个人的命簿可以吗?”

    缚淮高冷道:“谁?”

    “洛河洛氏的公子,洛与书。”

    洛与书的命簿他是突然想看的,白日里在石碑前晕倒后,他看到的唯一的画面还印在脑海里。花海,柳树,和树下抚琴的男人。

    他不知道那个明明和洛与书截然不同的男人,为什么会和洛与书拥有那样相似的一张脸。

    那个人沉静内敛,洛与书却锋芒毕露。那个人温柔和气,洛与书却冷淡骄矜。

    傅潭说曾跟随洛与书回过洛家,见过他的父母,哥哥姐姐,但是绝对没有一个人,和他长得这样像,就算是亲生父母也不是如此。

    “那也不行。”缚淮一口气拒绝,“他不仅是世家子弟,还是仙门中人,牵扯的天机太多,不能随意窥探。”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判官是干什么吃的!傅潭说气急败坏,想骂又不敢,只得软了语气哀求:“帮帮我吧,求求您了,大人。”

    缚淮冷哼一声。

    “帮帮我吧,舅舅——”

    “闭嘴!”仿佛被那两个字戳中了神经,缚淮暴躁起来,“谁是你舅舅!不许瞎喊!”

    傅潭说深知这一招最好用,再接再厉:“那您答应帮我了吗,舅舅?”

    “舅舅舅舅舅舅——”

    “好好好帮帮帮——”缚淮气急败坏,“我欠你的我。”

    简直一毛一样,傅潭说死皮赖脸喊他舅舅,真的很难不让他想到数年前某个女人,也这么死皮赖脸喊他哥哥。

    “舅舅舅舅舅——”

    “哥哥哥哥哥——”

    烦死了,想想都烦。

    “把他八字给我,我去给你找。”缚淮凶着脸,“就知道给我添麻烦,又要损阴德了。”

    傅潭说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啊呀呀,您老都活了这么多年了,哪里还有什么阴德,不是,您老都在地府待着了,还要什么阴德……”

    他一边嘴欠一边将洛与书的八字递了过去,等着缚淮翻出来洛与书的前世今生。

    洛与书天资这么好,又出身于大富大贵之家,这种被天道宠爱的人,上辈子,上上辈子,上上上辈子,绝对都是过得不差的。

    “欸……”

    光幕对面传来缚淮疑惑的声音:“这个人……他好像,没有前世啊?”

    “什么意思?”傅潭说瞳仁一缩,人都懵了,“没有前世是什么意思?就是说,和我一样么?”

    “你在那里蹲着做什么?”

    乍然一道男音响起打断了傅潭说与缚淮的对话,傅潭说魂都快被吓飞了。

    与判官通话的光幕顷刻消散殆尽,牛角轴啪嗒落在地上,傅潭说下意识往前扑,遮住牛角轴,手掌摁在杂草丛里,一颗心都要从嘴里跳出来了。

    妈的,吓死人了。

    傅潭说慌乱一幕在光幕消失之前还是被对面的缚淮看在眼底,他嗤笑一声:“瞧瞧你那怂样。”

    然而光幕已经消失,傅潭说是听不见他的骂声的了。

    对话突然被打断,话都没有说完,缚淮很是不爽。哪有这样的人,请人帮忙话都不听人说完的,还真是和他那个没礼貌的妈一模一样。

    提到傅潭说母亲,缚淮脸上浮起古怪的笑,苍白的指节敲打着座椅的把手。这座椅发白,竟是由白骨堆砌而成,左右两边的把手上各有一颗骷髅头,此时正被缚淮盘着。

    这怂货,还不如他母亲刚强呢。

    姬月氏,一代不如一代。到傅潭说这一代,一根独苗,还是随的父姓,蔚湘摆明了不想让他认祖归宗。东躲西藏,真可怜呐。

    “要怪就怪你外祖父吧。”缚淮把玩着椅子上的骷髅头,低声呢喃,“当年要不是你外祖父,执意不与其他氏族联姻,也不至于就剩下你母亲一个女儿……”

    “……偌大的家业,竟连个后人都没有,呵呵……”

    ……

    这厢,傅潭说摸着砰砰直跳的心脏,假笑看着洛与书:“你不是与老族长密谈去了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已经不早了。”

    洛与书抱臂,冷静地看着大晚上缩成一团蹲在杂草丛里,形迹可疑的傅潭说。

    “你在这儿蹲着做什么?刚才,在和谁说话?”

    自从二人从傅氏祖陵回来傅潭说就古里古怪的,似乎有心事藏着掖着什么,要不是相信自己蓬丘出师的本事,洛与书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进去一趟,被什么不干净的脏东西附身了。

    “我在……我在……”傅潭说欲言又止,支支吾吾,鬼鬼崇崇实在可疑,洛与书眉峰沉了下来,就听傅潭说不好意思说:“我在……上厕所。”

    洛与书:???

    “是的,我在上厕所。”傅潭说语气坚定地不得了,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洛与书脸上的神色从质疑转向惊愕,原本要往前走的脚步直接惊地后退好几步。

    “好吧我知道你想骂我随地大小便没有道德。”傅潭说脸不红心不跳,“但是茅房太远了我实在憋不住了,只好就……”

    “好了不必再说。”洛与书打断,拱手道,“是我唐突了。”

    “小师叔,您继续。告辞。”

    洛与书扭头就走,没有一丝留恋。

    傅潭说这才愤愤从地上站起来,腰酸背痛,他捡起地上的牛角轴,刚才就是因为怕被洛与书发现这个东西才一直蹲着没敢起来,蹲着一会儿腿都麻了,身上还被蚊子咬的都是包。

    傅潭说一边挠着痒一边慢吞吞回房间,脑海里还回想着缚淮没说完的话。

    没有前世?洛与书怎么会没有前世呢?他是洛家的人啊,有名有姓有族谱,明显是按着投胎转世轮回来的。怎么可能没有前世?

    这是出了什么差错?

    可惜缚淮没有说完,罢了,改日再重新问问缚淮吧。

    这般想着,傅潭说回了要睡觉的房间。

    因为顾及洛与书心魔,傅潭说直接和洛与书睡一间房。他慢吞吞推门而入,房间已经收拾好了,虽然东西陈旧,但都是上好的货色,还算结实。因为长时间没人居住产生的霉味也已经被洛与书驱散,点上了好闻的香薰。

    洛与书已经坐到了床沿上,挑眉看他:“上完了?”

    傅潭说刚洗了把脸,拆掉簪冠,乌发垂下来用一根带子绑住,脸颊两侧的碎发因为洗脸被濡湿,湿哒哒地黏在白皙的面颊上。

    他眨了眨眼睛,耳朵变成了粉红色:“……完了。”

    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扯谎一时爽,现在是真不好意思。

    谁家好人随地大小便啊!当时他胡诌一个别的理由,抓蛐蛐也行啊!

    谁让他当时脑子里,只剩下拉屎了。

    洛与书点头,即便是屈尊睡在老宅子里洛与书也没有将就,床榻上的被褥皆是被一丝不苟地铺的好整齐,一看就不是族长派来的下人收拾的,一点褶皱都没有,这么夸张,肯定是洛与书自己亲手收拾的。

    “我来咯。”傅潭说累极了,整个人宛如大鹏展翅一般雀跃着奔向柔软的床榻,却在距离一尺之时被洛与书拦住。

    傅潭说瞪着大眼:“你干啥?”

    洛与书指了指茶几旁边的软榻:“你,去那里睡。”

    那是一张供主人白日里小憩的软榻,小小的一只,都不能怎么翻身。傅潭说不满:“为什么?”

    “不是吧洛与书,我可是你师叔,你就算不想跟我睡一张床,那也应该是你去小榻上睡,我在大床上!”

    傅潭说叉腰,气鼓鼓。

    “我在大床上!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洛与书往床上一躺,“我这也是为了师叔好。”

    “为我好?”

    “对,心魔发作时,我不仅会说梦话,还可能会梦游,躯体完全不受控制。我受些苦就罢了,我担心的是到时候睡梦中误伤了一旁的师叔,那就不好了。”

    一提到心魔,傅潭说嚣张的神色立马缓和下来,变成了忧心:“什么?你心魔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了?”

    “是。”洛与书眉眼凝在一起,郑重而又真诚,“师叔肯留下来照料我,我自然是感激的,可……”

    他欲言又止,“都怪我没有说清楚,早知道让族长准备两间房了……”

    “我知道了。”傅潭说小脸皱在一起,一脸严肃,拍了拍洛与书的手安抚,“我陪你来这一趟,就是为了让你在心魔发作时有人帮忙,你放心,我不会嫌弃你,也不会害怕你,我若是走了,你岂不是要伤到自己?我晚上会注意一些,不会被你伤到的。”

    本来这心魔就是傅潭说的错,现在知晓这件事的也没几个人,傅潭说要是撂挑子不帮他,洛与书还能依靠谁啊?

    这么想着,傅潭说真是怜爱了。

    洛与书没有拒绝,压下要扬起的唇角:“既然如此,只好辛苦小师叔了。”

    傅潭说如愿上了大床,依旧是他睡里侧,洛与书睡外侧。

    窗户半开着,夜晚的凉风习习,还能听见草丛里蛐蛐的声音。夜灯已熄,二人板板正正躺着,又到了最难熬最尴尬的入睡环节。

    傅潭说睡不着,睡不着就想说话,就想唠嗑。他用气音压低声音试探了一声:“洛与书?”

    “嗯?”洛与书显然没睡这么快。

    “我想吃橘子。”傅潭说小声嘀咕,“我想吃,你家里的金糖柑。”

    想起酸甜的橘子,鲜嫩的果肉,充盈的汁水,傅潭说嘴巴里就要分泌口水。

    “还不到时候。”洛与书居然没有烦,还低声认真回应,“现在是盛夏,要待到秋天,果实才会成熟。”

    他刻意压低的嗓音有一些沙哑,在寂静的夜里,在一张床上,在傅潭说的耳边,格外的性感,酥酥的,麻麻的,惹得傅潭说耳朵眼都痒了起来。

    难怪,难怪乐宗那些人以乐器为武器,以音律为刀刃,杀人不见血。傅潭说感慨,确实啊,声音真的能杀人啊。

    他往下缩了缩,耳朵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染成了红色:“那,我之前想挪几棵金糖柑回重安宫种植的事,你到底同不同意嘛?”

    洛与书默了两秒,道:“不是我不同意,是金糖柑,实在不适合种在蓬丘。”

    “洛河盛产金糖柑,金糖柑最喜欢洛河暖湿的气候,蓬丘仙山太高,又冷又干。”他慢慢解释,“人都会水土不服,何况几棵果子树,即便是日日山珍海味,水土不服也还是会使人眩晕呕吐恶心难受。”

    “即便如你所愿,挪了几棵过来,它们也是结不出好吃的金糖柑的。”

    傅潭说听明白了,人都是惊讶的。洛与书话少,言简意赅,极少在这种小事上费口舌,今日居然掰碎了跟他讲明白了,那也就是说……

    “洛与书。”傅潭说嘟囔道,“既然是这个原因,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他还以为洛与书不让他种橘子树,是成心跟他过不去,是故意的。

    这个问题……洛与书沉默,半晌才道:“从前,就算与你说了,你也是不信的。”

    对一个人有意见的时候,他即便是告诉你原因,你也不会相信,还以为是他找的借口。

    因为你讨厌一个人的时候,他做什么都是错的。

    傅潭说愣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让他麻了手。

    原来,洛与书不是一直都那么讨厌他的?

    他在揣测洛与书对他的态度的时候,洛与书也同样在揣测着他对洛与书的态度吗?

    他以为洛与书不喜欢他,所以竖起尖刺维护自己自尊的同时,洛与书也因为他的疏远,所以才那样冷漠相对的吗?

    有水汽慢慢从眼前聚集,湿润了眼眶。傅潭说缩进被子里,瓮声瓮气才不显得自己声音异样。

    他想流泪,只好找开心的事讲,小声笑:“洛与书,你还记得,我卧床不起的那一个月,你是怎么照顾我的吗?”

    洛与书一怔,那记忆太久远了,那个时候,他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很显然,那时候的少年,还是不习惯也不想被傅潭说这个外来者压一头,并且使唤来使唤去的。

    “洛与书,我要吃橘子。”床上休息的傅潭说哼哼唧唧。

    洛与书将橘子递给他:“自己剥。”

    “可是手指会脏。”

    洛与书冷漠:“那就别吃。”

    柑橘清新香甜的香味穿过来,惹的人口舌生津,傅潭说还是忍不住,自己动手剥了橘子,剥完囫囵一口就吞进了嘴巴里。

    不出所料,手上全都是橘子黏黏的汁水,就连指甲都被橘子皮染成了橙色。

    然后,他趁洛与书不注意,全都抹在了洛与书衣服上。

    直到洛与书发现自己穿着脏掉的衣服招摇过市丢人现眼,才回来质问,傅潭说还死不承认,说是不小心弄得。

    洛与书不敢让他自己剥橘子了,毕竟他还要在这里照顾傅潭说直到他痊愈。那样丢人的事,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下一次,傅潭说又哼哼唧唧:“洛与书,我要吃橘子。”

    洛与书没有反抗,他认命地把橘子剥完,然后一整个递到了傅潭说手里。

    傅潭说连手都不伸,直接张开了嘴等着投喂;“啊——”

    洛与书忍下怨气,无奈地叹口气,将橘子掰成一小瓣一小瓣的,塞进了傅潭说嘴巴里。

    不曾想傅潭说龇牙咧嘴:“酸——”

    “酸死了酸死了,给我剥一个不酸的。”

    洛与书只觉得无理取闹,震惊:“酸不酸,这我如何知晓?”

    “笨蛋。”傅潭说哼着小曲,指着桌上果盘里满满一盘橘子,得意道,“你全都剥掉,甜的我吃,酸的你吃,懂了不?”

    洛与书:“……”

    那天下午,洛与书剥了一下午橘子,也吃了一下午橘子,嗓子被酸的生疼。

    令人欣慰的是,第二天,傅潭说就因为橘子吃多了上火而口舌生疮了。不仅不能再使唤洛与书剥桔子,嘴巴疼的连说话都不想张嘴了。

    现在再回忆起那段被压迫的“屈辱史”,洛与书没觉得屈辱,只觉得好笑。

    两个人的较劲似乎从少年时就开始了。

    提起过往的“光荣事迹”,傅潭说在被窝里笑的停不下来,那一个月虽然卧病在床失去自由,但是似乎是他在洛与书面前最威风的时候。之后的洛与书,再也不能由着他欺负了。

    他笑的开心,洛与书却翻了个身压住他,臂膀搭在他身上,自然而然环上了傅潭说的腰。

    傅潭说的笑声在那一瞬间戛然而止,他眼睛一眨不眨望着漆黑的天花板,目瞪口呆,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干,干啥呢?

    本来床上挨着躺距离就小,现在洛与书一个转身贴近,二人几乎就是脸贴脸了,只是一个平躺,一个是侧躺。

    傅潭说感觉到洛与书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耳畔,他的脸颊和耳根以一种迅猛的速度红的烧了起来。

    “洛,洛洛洛洛与书。”

    傅潭说艰难咽下一口气,完全不敢想现在二人是什么样的场景,他整个人几乎被洛与书拥在怀里,简直暧昧至极。

    “洛与书,你是不是,被,被被被,心魔控制了?”

    除此之外,傅潭说真的想不到,还有任何其他的原因,让洛与书这这这样!

    耳畔传来洛与书的轻笑声,那么近,近的好像他的唇珠,马上就蹭上傅潭说的耳朵。

    “嗯,是。”洛与书轻笑着承认,“我现在,被心魔控制了。”

    言罢,他缓缓贴身过来,一个柔软的吻,毫不犹豫落到了傅潭说脸上。

    傅潭说听见细微的声音——

    “啵。”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 他不愿意。

    “啵。”

    唇与肤接触发出的如此细微的声音, 仿佛放大了无数倍,清晰传进傅潭说耳朵里。

    傅潭说脸色腾地一下爆红,五指骤然攥成拳, 浑身僵硬地像一块石板。

    还不是普通的冷硬石板,是一块要烧起来, 马上要自焚的滚烫石板。

    然而洛与书并没有结束,他温热的掌心扣住傅潭说后脑, 强迫他转过头来,漆黑的夜里,他们四目相对, 看到彼此明亮的眼。

    二人几乎额头相抵, 鼻尖都快要碰到一起。呼吸缠绵, 洛与书喘息声清晰传进傅潭说耳朵里, 透着夜色,他看见洛与书眼里燃起的火。

    那是属于雄性的,霸道的, 原始的……欲望。

    空气都似乎热了起来, 为这干柴烈火的氛围添砖加瓦。

    后脑的手掌收力, 傅潭说脑袋被推向前,不知道是不是某人故意为之,正正好好撞上了洛与书的唇。他甚至来不及舔一舔被撞疼的嘴唇内侧有没有破皮出血,洛与书强势的吻就已经堵了上来。

    “唔……”

    有多强势,傅潭说后脑勺被死死按着, 仿佛怕他跑了一般, 一动也动不了。唇瓣相贴,嘴巴被紧密地封住,仿佛要抢夺走他口中的空气让他窒息。

    有病啊怎么按这么紧, 床就那么一点点大他能跑到哪里去……傅潭说在心中暗骂呻.吟。

    洛与书柔软的唇瓣此时化身成进攻的武器,舔舐,吮吸,没有什么技巧,似乎只是本能地探索,攻略傅潭说严防死守的城池营垒。

    傅潭说本就因为缺氧整个人都提不上力气,待到牙关被撬开,防线崩溃,敏感的舌被捕获俘虏,他直接缴械投降化成了一摊软泥。

    要死了……要憋死了……

    傅潭说眼睛冒了泪花,莫名其妙的生理反应让他软了手脚。

    洛与书这是心魔吗?这特么不是色.魔吗?

    没听说过谁心魔发作,对着同床的师叔动手动脚啊!(虽然也没听过,什么好人家的师叔师侄同床共枕的)

    不行,不可以再继续了。傅潭说泪眼朦胧,心知再任由洛与书继续下去,有些火烧起来就灭不了了。

    舌尖被咬得发麻,傅潭说推拒的手变成了接受,他不再推开洛与书,手指顺着他的腰线后移,像是抱住洛与书一般,在洛与书松懈的时候,一道灵力打入洛与书身体里,洛与书下意识一颤,同时,傅潭说捏碎了手心里的迷药。

    那是他随身带着方便逃命用的,没想到率先用在了洛与书身上。

    洛与书毫无防备,所有的动作戛然而止,他瞳仁里倒映出傅潭说眸色潋滟唇瓣水润,被欺负的可人模样,继而慢慢模糊……他脑袋一歪,闭上了眼睛。

    成功放倒。

    傅潭说终于终于松了一口气。

    嘴巴被亲的好疼,傅潭说伸手摸了一下,好像被咬的破了皮。

    可恶,洛与书怎么这么讨厌,就算他俩之前意外亲过双双没了初吻,那他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吧,他傅潭说是随便的人吗!

    人虽然睡了过去,可他半个身子还在傅潭说身上压着,坚实的手臂依旧环抱着傅潭说,将人逼到床角里,背后就是冷硬的墙壁,仿佛坚硬铁笼,将傅潭说困在这里。

    傅潭说微微动了动,试图让自己能活动的空间松快一些,头顶上是洛与书绵长的呼吸,他慢慢抬起头,看到洛与书清晰完美的下颌线,他闭着眼,漂亮地像是沉睡的美人。

    谁知道就是这样看似漂亮文静的美人,刚才快把他舌头吸麻了,粗暴死了!傅潭说愤愤地想。

    总不能被人抱着睡吧,他又试图将洛与书搭在他身上的臂膀缓缓放下去,傅潭说慢慢翻身,背对洛与书,面对墙壁,后背紧贴着洛与书,他又努力往前拱了拱,几乎与墙壁相贴。

    谁懂啊家人们,晚上睡觉还面壁思过呢。

    不过还好,与洛与书算是拉开一点距离了。

    傅潭说松口气,太晚了,得赶紧睡了。

    他刚闭上眼睛,数羊还没数到十,便觉得身后一动。

    洛与书那刚放下去的臂膀又抬了起来,再次将傅潭说拢住,半环式将人抱在怀里。这还没完,他似乎觉得这样不舒服,他居然手臂收力,直接把傅潭说拢了回去,然后向上提了提,调整了位置。

    再次贴着洛与书胸膛的傅潭说瞳孔地震,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由于背对着,他看不见洛与书的表情,但是听见洛与书于睡梦中一声满足的喟叹,然后他下巴直接搁在了傅潭说头顶,尺度刚刚好,踏实地睡了过去。

    ……像是几岁的小孩子,睡觉也要搂着心爱的布偶玩具。

    傅潭说人傻了,寂静的夜里,他听见头顶上绵长的呼吸,以及喷洒在自己颅顶上的温热的气体。

    这就是他在无梦之境撩拨洛与书,导致洛与书出了心魔所造下的孽吗……傅潭说失神地想。

    都是他该受的。傅潭说悲伤地闭上了眼睛,放弃抵抗,自暴自弃靠着洛与书的胸膛。

    虽然乍然多了个人有些不习惯,但是不得不说……人肉垫子就是比床板舒服一些,这个姿势也很可靠,就好像睡觉的时候也被保护起来似的,十分安心。

    适应之后,疲乏困倦的傅潭说很快进入了梦乡。

    他前些日子,为了洛与书,自己到处找资料翻古籍,打听关于心魔之事。没想到,今天晚上做了个梦,在梦里,他居然还在忙活,翻找书本记载。

    依旧是一无所获,记载太少了,有这种情况的人可真不多。

    灰心丧气之时,他一抬头,看见了玄烨。

    对,是玄烨,无梦之境里的“玄烨师兄”,即便他以赵秋辞的面目出现,傅潭说还是认出来他。

    毕竟,玄烨师兄的气质,和赵秋辞真的很不一样。虽然他们都是习惯性照顾别人的温和性格。

    他震惊地看着玄烨师兄,玄烨师兄也看着他,仿佛知道他这些时日为什么而忙碌奔波。

    “你知道为什么当初,灵云仙人非要绯夜仙君娶妙音仙子吗。”

    玄烨一笑。

    “因为他们修的不是无情道,是苍生道,若不通晓人事,如何谈得上七情六欲皆了如指掌握于手中。绯夜仙君是这样,你的洛师侄也是这样,所以当初灵云仙人让自己的女儿嫁给绯夜仙君,也只是想让他早早通人事,这样以后修炼,便是顺遂。”

    “但是如果一直宛如顽石,不通人事,日后一旦动了真情,扰了情丝,便是横在修炼路上的一块巨石,难以逾越。”

    玄烨继续道。

    “当初你一声不响莫名消失,师弟也是如此,修为消退,彻夜难眠,痛不……欲生。”

    傅潭说心里咯噔一声,那些事情,他并不知晓,即便后来与玄衡重逢,玄衡也从来没有提及。

    “你说我第一次消失之后,玄衡也……”傅潭说怔怔,“真的是我……扰了他?”

    梦里的他抱着自己的脑袋,要哭不哭要笑不笑地对玄烨说:“对不起,我以为那只是幻境,一切都没关系的……”

    因为只是幻境,所以对“玄衡”的撩拨,伤害,抛弃,都可以当做一种手段,用过之后就不再提及。

    毕竟,出了幻境,一切都将像泡沫一般散去。

    但是他没想到,因为他幻境改变之后的“玄衡”,居然也会遭了情劫,陷入心魔困扰的境地。

    即便那只是虚无的角色,也依然让傅潭说感受到了内疚。

    玄烨道:“所以,这因便落在了洛与书身上。他成为玄衡,即便那只是短暂的角色扮演,可所感觉,所经历,都是亲身体会,自然也会受玄衡影响。”

    他顿了顿,莫名笑了一下,意有所指。

    “就比如,唯一一个存有记忆的你。”

    玄烨的视线似乎可以看透一切,锐利地直视傅潭说,“你敢说,你在幻境之中对玄衡的用心,不曾有一丝一毫转移给洛与书?”

    “咯噔”一下,是傅潭说心脏猛烈跳动的声音。

    你敢说,你对玄衡的心绪,不曾有分毫影响你去对待洛与书?

    傅潭说眼睫颤动。那当然是……不可能。

    多少个瞬间,他看着洛与书,不受控制地,莫名就会想起那个“玄衡”,想起他们曾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有时候,还会搞错,误把洛与书当成玄衡,说一些不该说的话,用一些不该出现的态度。

    他有时候甚至会想,如果,如果洛与书没有失去记忆,他还记得幻境里成为玄衡的事,还记得他曾给予他最真挚的爱意,那会是如何?

    当然,没有如果。

    玄烨摊手:“是啊,那都是你们一同经历,你凭什么觉得,玄衡和洛与书没关系?”

    真正的玄衡,真正的绯夜仙君,现在就在蓬丘,就在重安宫里。无梦之境里发生的事,虽然是他的记忆,以他的记忆为基础,但是却跟他没关系。

    所以和傅潭说一起经历相识相遇相知,相爱相恨分离的……没有别人,只有洛与书。

    只有洛与书。

    傅潭说心口一阵阵疼痛,他抑制已经杂乱的呼吸,抬眼看向玄烨:“我该……怎么办?”

    “我要怎么做,才能……帮助他?”

    洛与书和“玄衡”不一样,高冷纯情的“玄衡”被无情“蔚湘”,也就是傅潭说所骗所甩,肝肠寸断,伤心欲绝,才引发后续的事。

    但是洛与书被心魔纠缠,他自己也是懵逼的。因为他根本不记得幻境中的事,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魔怎么产生的。

    不知道如何产生,又谈何去解?

    还好玄烨告诉他:“你有两个办法。”

    傅潭说眼睛亮了:“有解?”

    玄烨勾唇:“第一个办法,就是你将一切,事无巨细告诉他。”

    傅潭说的笑僵在了脸上。

    “告诉……告诉他?”

    无梦之境的一切,他是怎么戏耍,欺骗,玩弄洛与书,怎么勾引他,撩拨他,与旁人争宠,亲他,吻他,然后抛弃他,然后不止一次抛弃他……这些,全都告诉他?

    “对,告诉他,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和他一起寻找心魔的起因,之后,有了因,便可以名正言顺寻找解果的法子了。”

    傅潭说吓坏了,霎时间白了脸色:“不行……”

    他疯狂摇头:“洛与书,洛与书会杀了我……”

    即便他现在与洛与书的关系已经不像从前那般剑拔弩张,稍稍缓和了些,但是这么多年,他清楚洛与书的性子。

    那可是洛与书啊,什么天之骄子出身豪门大少爷都说腻了,总之他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他最看重的就是他的颜面和修为。

    现在告诉他,既践踏他的尊严,又阻挡他修为的是同一个人,他能忍得了?

    即便有绯夜仙君相护!傅潭说也绝对跑不了!洛与书就是这样的人!他会恨死傅潭说的!

    傅潭说低头,眉眼泛红:“对不起……我不想……”

    他不想和洛与书决裂……他很珍惜,他们好不容易才修复的关系,他不想,不想再让洛与书恨他了……

    玄烨耸耸肩:“那便还有第二个法子。”

    “一切不过源于一个情字,他的心魔不也是一位看不见脸的女子么?你们帮他,寻一门好姻缘,找一位好姑娘,有了合适的道侣,待到两情相悦,水到渠成之时,他自然而然就不再受情所困。什么心魔,什么情劫,自然而然,也就一并消退了。”

    闻言,傅潭说眼里的光一寸寸暗了下去。

    “怎么了,你不愿意?”玄烨含笑,体贴道,“这个法子虽然比第一个麻烦些,不如第一个动动嘴皮子那么简单,但是,不是你更容易接受的么?”

    他不必告诉洛与书事实,洛与书也不会恨他,皆大欢喜。

    可傅潭说却沉默了。

    他脸色灰败,咽下一口气,张了张嘴,想说出那个“好”。

    可是他发现,他的心脏在疼痛,他的指尖在发抖,他的眼睛里流出泪水……他不清楚为什么,但是他的一切告诉他:

    他不愿意。

    第110章那人青衣乌发,抖落一身……

    傅潭说醒来的时候, 亦是日上三竿。洛与书依旧早就起了不知去了哪。

    昨夜太晚傅潭说没有注意,今天醒来坐在床上,才发现一些被他忽略的细节。

    枕头是艾草的, 枕面用的是他睡得最习惯的细棉绒,手指往下一摸, 被褥是丝滑的蚕丝质地,连颜色, 都是熟悉的绛红……这些,似乎都是在蓬丘,他常用的东西。

    他没有想到, 洛与书竟然还记得叫当归他们收拾起一起带了过来。

    等等……那昨晚, 洛与书还赶他去小榻, 故意不让他睡?

    他明明都铺好了, 就是等着他来睡的吧?

    想到昨晚,傅潭说将脑袋埋进被子,唉声叹气, 不对劲, 洛与书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不正常,洛与书似乎很不正常。

    “嘶。”傅潭说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似乎意识到什么,“不是我自恋,但是这厮他不会是……呃……”

    “……喜欢我吧?”

    这个念头刚升起来, 就被傅潭说狠狠掐灭。蓬丘有很多恋慕洛与书的师弟师妹, 洛与书虽然不近女色,似乎不喜欢那些小姑娘,但是他也不近男色, 对纠缠他的男子更是厌恶。

    他必然不可能……傅潭说狠狠掐了两把自己的脸,有些事情,光是想想都觉得罪恶。

    不再多想,傅潭说穿衣服起床,出门去寻洛与书。街上已经渐渐有了人的影子,忙忙碌碌,重建家园,还有一些熟面孔,他们知道傅潭说是来自蓬丘的仙人,纷纷与他打招呼。

    “道长!”姑娘远远冲着傅潭说招手,傅潭说走近了,认出来是昨日与他说过话的那位叫秀秀的姑娘,“今天法阵又捕获了几只鸟妖,道长也是去看看的么?”

    傅潭说刚睡醒哪知道这件事,但也没反驳,跟着姑娘一起走,顺着道:“是的。”

    见秀秀怀里抱着一个瓷罐子,傅潭说问:“这是?”

    “这是装水的。”秀秀诚恳道,“现在镇上的水源都被毒虫污染,我想着去山里面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干净的水源。”

    水源。傅潭说脑子里瞬间想起昨日族长带他们去祖陵的路上,有好几处干净的水溪。

    “我知道哪里有水。”傅潭说一拍脑门,“如果你不嫌晦气的话,我可以带你过去。”

    傅潭说下意识拔剑,他是懒得走路,御剑是最方便的方式,但是想了想秀秀一个女孩子,还是不太方便。

    索性取出他常拿来代步的法器木鸢,化作一只灵活扇动翅膀的木鸟。秀秀第一次见,吓得连连后退:“鸟妖!”

    “不是鸟妖。”傅潭说跳上木鸢,“你仔细看看,是木头做的。”

    秀秀瞪大眼睛,确实是木头做的,但是关节处也不知用的什么技艺,竟然如此灵活。傅潭说伸手拉她一把,待坐稳,木鸢缓缓起飞,在小镇上空掠过,飞往山林。

    秀秀第一次坐法器,一时间人都呆了,但她胆子大,慢慢适应,还探头往下看。

    “秀秀,你知道现在辛沂乡还剩多少百姓?”傅潭说问。

    “之前原住就有六百多户呢。”秀秀道,“辛沂乡之前还算兴旺,外来人也多。但现在,死了很多人,也跑了很多人,剩下的,那天我听族长说,不算老幼孤寡失了户主的,也就一百多户了。”

    “如果你们藏进山里,可能撑上数月?”

    秀秀眨了眨眼,他们本就靠山吃山:“当然可以,不过最多到深秋,冬日来临,山里就待不住了。”

    “但是,现在镇子上虽然危险,但山里也安稳不到哪里去。躲得过鸟妖,还有毒虫,躲得过天上飞的,还有地上跑的,总之……哪里都没个出路。”

    但傅氏祖陵的位置就极好。傅潭说心道。有阵法保护,还有神木,隐蔽安全,几乎是无懈可击。

    除了……寻常百姓没有办法进去。

    昨日探索祖陵回来,洛与书就与族长商量过。里面土地平坦,容纳百余户居民没有问题。最巧合的是,镇守祖陵的偏偏是重安宫的阵法,而洛与书,也算是术业有专攻了。

    昨日他既然能和傅潭说无意中闯进去,也就是说,洛与书是有机会打开阵眼的。

    唯一不妥的,就是那毕竟是傅氏的祖陵,不知道哪位前辈与傅氏有缘,设下阵法,但人家的本意是为保护,贸然进去实在是不礼貌。

    “道长,鸟妖!”秀秀惊叫一声,猛地抓住傅潭说裤腿。

    约莫三五只黑羽的怪鸟袭来,傅潭说控制木鸢一个俯冲,急速从怪鸟航线前避过,冲上云霄。幸运的是,怪鸟的目的并不是傅潭说的木鸢,它们直冲前方蓝色光柱而去。

    傅潭说定睛一看,那蓝色光柱,分明是洛与书以上个被斩杀的鸟妖内丹为钩子设下的阵法。

    黑羽怪鸟喉咙里发出嘶哑的阵鸣,它们似乎被光阵吸引,围绕光阵飞行,继而,它们仿佛飞蛾扑火一般,一只,两只,相继冲进法阵。

    在秀秀倒吸冷气的惊恐声里,被看不见的蓝光绞杀,然后从空中坠落。

    不是,洛与书的法阵还自带捕捉功能?

    莫名让傅潭说想到有一种叫猪笼草的植物,先将猎物吸引而来,然后吞吃落入腹中。

    周遭的居民见鸟妖来袭,下意识就要找地方躲藏,然而看到仙长设立的阵法如此厉害,可以斩杀鸟妖,给居民们壮了胆,不再慌乱躲藏。

    而洛与书则在不远处旁观,在鸟妖攻击的过程中寻找阵法的弱点,再进行修补。

    行,有洛与书在这里守着,妖兽们应该掀不起波浪来。

    傅潭说放了心,调转木鸢的方向,继续带着秀秀找水源去。一回头,又一波妖兽成群结队飞来,他们不像刚才的黑羽鸟妖那样凶恶,但是极为丑陋,而且不像是鸟类,更像是,某种巨型的大扑棱蛾子。

    蛾子如老鹰一般大,盘旋着俯冲下来,带着一种决绝的架势,冲进了阵法里。

    不对。傅潭说蓦然顿住。

    他侧首,再次看向那些飞翔的蛾子,很明显,它们和独立的鸟妖不同,它们是群居生物。

    如果它们是在狩猎,那他们的目标,应该是附近的居民。即便被阵法吸引,在同伴相继赴死的情况下,它们会清楚地知晓,那里危险,不能再靠近。

    这是他们群居生物的特性。

    所以,它们不是在狩猎,它们的目标,就是那个阵法。

    恍惚间,傅潭说意识到什么,他一跃而起,将木鸢一推:“先回去!”

    木鸢带着秀秀逃回地面,秀秀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刚才的傅小道长化作一道青色剑光,自高空之上俯冲下来,直接向蓝色光阵而去。

    “洛与书!”傅潭说咬牙,所以,它们的目的不是打破阵法,而是通过不断赴死,一次次确认设阵者,确认设阵者的位置。也就是,洛与书。

    平静的地面忽的隆起,如田间地垄一般,像是某种动物隐藏在土坯之下,以极快的速度前进。只是天上的鸟妖夺走了大家近乎全部的注意力,无人在意地面上的动静。

    “洛与书!”

    洛与书猛地抬头,在他的身后,地面如蜘蛛网一般破碎裂开,宛若垂杨柳树身那么粗的黑色不明怪物拔地而起,犹如一截章鱼触手射向洛与书,洛与书下意识拔剑,眼前一道绿光闪过,只听一声恶心至极的“噗嗤”,黑色触手被从中斩断,飞了出去。

    四处飞溅黏腻的不明液体,傅潭说艰难落地摇晃着站直身体,才来的及与洛与书说完没说完的两个字:“……小心。”

    变故陡增,隐藏在地下的庞然大物失去一条触手,似是被惹怒,继而拔地而起,越来越高越来越大,登时地动山摇,树木,房屋,无不尽数倒塌,哀嚎声一片,居民们落荒而逃四处躲藏。

    “地地地地龙?”傅潭说仰望如十几层楼那么高的庞然大物,目瞪口呆。

    说是地龙也不像地龙,地龙是生长在阴暗地下像蛇泥鳅一样的怪物,可眼前这个,习性像地龙,模样却像是几十条地龙黏在一起的组合体,庞大,而且十分恶心。

    断掉的触手迅速生长,用力一甩,那架势似乎就要将傅洛二人扫飞。

    傅潭说修为不高,洛与书下意识冲在他前面,凝霜剑光芒大震,挥斥间斩断数条飞舞的触手。

    然而,黑色的粘液粘在剑身上,剑刃宛如生了锈一般,挥动间沉重起来。

    洛与书眼眸微垂,凝霜剑自剑柄到剑尖,逐渐覆上一层雪白的霜,然后剑身嗡鸣,白色的霜雪连带着黑色的半点一同震掉。凝霜剑又恢复了往日的锋利。

    怪物继续纠缠,触手越来越多速度越来越快,战场瞬息万变,短短几个瞬间它就已经接下洛与书数个招式,洛与书没有贸然放大招,他的身后是傅潭说,稍有不慎,那些触手便有可能将傅潭说卷走,洛与书必须谨慎。

    怪物刚开始还能看出地龙的形状,挨了洛与书无数剑之后宛若一滩百变烂泥,更丑陋也更难缠起来。它不慌不忙,失去几触手对它庞大的身体来说不算什么,简单来讲就是它由足够的底气与洛与书耗。

    傅潭说觉出一点不对劲来。

    土克水。洛与书的灵力在它身上,就会凝滞瞬息的时间。

    它就是冲着洛与书来的。

    怪物突然之间收起了所有的触手,触手回归,整个躯体又放大数倍,压迫感十足。继而,在他身体里,缓缓出现一根无比巨大的触手,像是之前所有触手的集合,同样也凝聚着它全部的力量。

    它也要等不及,要放大招了吗。

    洛与书眉眼冷凝,手中的剑也汇聚起真气,抵挡下怪物凶猛的一击。

    明明是两股力量巨大的碰撞,却没有任何声音,因为怪物的触手软的像是一滩烂泥,在被凝霜剑斩断的同时,也顺势黏连住了剑刃。

    这困不住洛与书,剑身光芒大涨,凌厉的剑意撕扯开怪物丑陋的肌肤,但与此同时,一根微不足道的触手不知什么时候生长,又什么时候绕到了傅潭说身后,在所有人注意力都被前面的大招吸引的同时,猛地偷袭,刺向了傅潭说。

    “傅……”

    洛与书甚至来不及呼喊,他即刻拔剑,拧身挥向傅潭说身后,替他抵挡那根突如其来的触手。

    然而,黏腻的黑色□□还是让洛与书的剑慢了一秒,洛与书来不及挥出完整一剑,傅潭说仓皇转身之时,只见黑色触手一半被洛与书斩断,另一半……穿透了正侧身挡过来的洛与书的臂膀。

    “洛与书……”傅潭说脸色煞白,洛与书的右侧手臂被穿出一个可怖的窟窿,更可怖的事,这窟窿居然不往外冒血,而是被触手上黑色的粘液包裹,让整个伤口,都呈现一种怪异的黑色。

    “是不是有毒,洛与书,你别动……”傅潭说声线都在颤抖,他哆嗦着按着洛与书伤口,封闭了洛与书经脉不让毒液扩散。

    洛与书试图先将伤口周边肉眼可见的毒液逼出来,然而,不知道为何,收效甚微。

    “因为你是水系的灵根。”傅潭说眼泪都快冒出来了,“不知何人居心叵测,居然用这么恶心的东西对付你。”

    两性相克,毒液进入血液之中,除非外力相助,否则很难靠洛与书自己逼出来。

    怪物奸计得逞,发出兴奋的叫声。

    它很聪明,它看得出来,洛与书的顾及所在,就是他身后的,傅潭说。

    “我没事。”右手手上,洛与书换了只手握剑,虽然不顺手,但也不是拿不起,他叮嘱傅潭说,“你小心些。”

    见洛与书还要站起来,傅潭说红了眼。

    “你闭了经脉如何运气?强行运气,你想要毒液扩散全身不成?”

    傅潭说双目赤红,语气急了起来。他只恨自己没用又愚笨,净给洛与书拖了后腿。若不是替他挡那一下,洛与书也不至于受伤。

    他五根手指一根根握紧了青龙剑,指尖都被攥到麻木,缓缓站起身,声音不复平日的昂扬,低了下来:“你歇着,我来吧,我是木系。”

    木克土。

    洛与书确实有一瞬间的震惊,傅潭说什么时候打过这么硬的仗。但他还没来得及阻止,傅潭说已经与剑光融为一体冲了出去。

    但是,他并没有选择与怪物硬碰硬。

    怪物蠕动躯体,像刚才一样,化出上百根触手攻击,而傅潭说只守不攻,凭借敏捷的动作灵活躲避。

    洛与书眉间紧蹙,几乎是一眼不眨紧盯着,傅潭说修为弱了些,灵力恐怕也不够,说不担心那是假的。

    然而,傅潭说没有任由自己灵力耗尽,他定在空中,双手合一,释放出来的真气将他乌发高高吹起,袍袖振动,猎猎作响,他面容平静,宛若神佛降临。

    怪物都被他这架势唬得动作一顿,有风自林间吹过,吹来树叶沙沙声,同时吹来的,还有自土壤里拔地而起的草木。

    无数条藤蔓疯长,从四面八方插向怪物,密密麻麻一根叠一根一层叠一层,像是以藤蔓编织成的庞大网笼铺天盖地笼罩下来,将怪物死死困住。而傅潭说,也一同被困在了网笼里。

    “噗嗤——”

    “噗嗤——”

    外有网笼将怪物困住,内有挥舞的藤蔓插进怪物身体,液体四溅,怪物发出痛苦的哀鸣。身上触手试着反抗,被藤蔓按住,继而纠缠在一起。

    傅潭说落脚于虬结的藤蔓之上,他反手握剑,黑色的液体一滴滴顺着青龙剑剑身滑落,却不黏连。

    外界的光透过密密麻麻的藤蔓透进来,只剩下星星点点的光点,傅潭说冷眼看着脚下被折磨地垂死挣扎的地龙,缓缓抬起手中的青龙剑。

    昏暗光线里,唯余锋利剑刃与他脸上明眸相映。

    藤蔓编造的笼外,外人皆不知其中情形。

    “彭!”

    宛若一声雷鸣,藤蔓忽然炸开。

    那人青衣乌发,抖落一身破碎霞光,破笼而出。

    一道青光,手里提着那把绝世宝剑,宛若身骑威武的青龙,直上云天。

    洛与书无法形容此时自己的震撼,他眼看着那牢笼碎裂,和其一起崩裂的,还有怪物四分五裂的躯体。

    黑色的尸块犹如下雨一般,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而傅潭说,踩在尸山之上,单手握剑。

    纷乱的剑意撩起他鬓边乌发,又将青丝割断几缕,他双目赤红,似乎是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但是此刻,他的形象蓦然高大起来,犹如英雄一般,映进洛与书眼帘,映入洛与书脑海。

    然而,帅不过三秒,下一刻,傅潭说就跪地不起,他捂着自己的腹部,黄豆般的冷汗自额头上接二连三滚落下来。

    “洛与书。”他痛苦道,“我可能,要破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