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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真要让椒椒匆忙嫁人么?

    舜德帝对李德音如此表态微感意外, 自他登基后,朝中大小事宜纷繁,很长一段时间内无人过多关注低调静默的太子东宫, 但太子妃人选一事一直搁在他和皇后的心中。

    至于准太子妃的位置, 虽然大多数人均默认,郑氏女是不贰的太子妃人选,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擢选太子妃是家事,和亲却是国事。今日太子这番话, 将自己的婚事置于和亲之后, 却将一众玉京高门贵女推上了前台。

    舜德帝思及此,下意识看了一眼身旁的郑远持。

    “是个好想法, 此事需从长计议, 等射礼结束,昭儿留下, ……郑国公也留一下。”

    “儿臣遵旨。”

    “……是。”

    残阳如血, 将宫城的红墙金瓦映照得如同天宫楼阁, 庞大的车队鱼贯而出,一场盛大的射礼终告结束。

    各国使臣无不均沉浸在中原王朝的奢华气度中,如同经历了一场繁华无比的绮梦, 人人脸上都是欣羡与留恋,而紧跟在使臣队伍之后的王公大臣们, 则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伍尚书!”

    伍思归满腹心事地转头,喊他的人是京兆府尹韦一通。

    他在长阶上站定, 看着韦一通小跑着到了自己面前。二人对视, 均是满面愁容。

    “尊夫人已回去了?”

    伍思归点了点头;“韦夫人和小姐也离宫了吧?”

    “唉, 我家那丫头还没出宫门,眼睛就已经哭肿了……”

    伍思归叹一口气:“也不用这么着急, 一切还未敲定,也不一定就是你家姑娘!”

    在皇后的亲自关切下,太子妃的初选于本月时启动,宫里派出的少监访遍了京畿豪门士族人家,凡府上有年龄在十四到二十岁之间待字闺中女儿的,都摸了一遍底。

    吏部尚书和京兆府尹两家便在其中,伍思归的女儿伍暮云和韦一通的女儿韦如晔均通过了初选。本是憧憬着同皇帝成为亲家,谁知今朝太子一时兴起,竟要在受选太子妃的一众贵女中优先挑选和亲的人选。

    射礼结束时凉亭里出来的贵妇们人人面带忧虑,不少女儿吓得已经惨无人色,似乎明日图罗接亲的队伍就要上门了。

    “老爷,暮云会被选中么?”

    伍思归不知如何回答自己的妻子,只能安抚一番,目送女眷的马车先行离宫,自己则落后几步,欲等着国公爷出来后,探听一下消息。而同病相怜的韦一通显然也是一样的想法。

    “虽然太子语气大度,但倘若合意的太子妃人选,必然不会拱手让人吧?”

    韦一通语气犹疑,伍思归了然地看了他一眼。

    眼下谁不是那么想的呢,只盼着宫里能够将自家的女儿留下,就算做不成太子妃,做个姬妾什么的也好;哪怕进不了东宫,嫁个寻常人家,也比远嫁蛮荒之地,从此父女相隔天涯要好啊!

    “郑国公都和太子一道被圣人单独留下了,这太子妃人选还不明显么?”韦一通面如死灰,喃喃道,“初选时,那郑家丫头甚至都没有参选,到头来,还是让他郑远持挤到了前头……”

    玉京前些日子流言纷纷,传说中最有可能的太子妃候选人郑来仪被曝出与外男私下来往,甚至初选时都不在京中,俨然与太子无缘的态势,这也给了其余人不小的希望。但今日看来,郑氏女与这太子妃之位的缘分暂且未尽。

    二人就这么一步三回头地跟在人流最后,慢慢落到了队尾。落日西沉,所有宾客都已出了射金门,只剩他们两个,失魂落魄地不停回头张望。

    “二位大人,宫门要下钥了,还请速速离开吧。”值守宫门的禁军士兵提醒他们。

    二人无奈走出宫门,站在宫墙下踟蹰着不肯离开。

    “唉,我在想着,实在不行,就找个人家订了亲算了!”韦一通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伍思归看他一眼:“韦大人莫犯糊涂,咱们已经入了候选的名录,此时定亲,岂不是欺君的罪名?”

    再说了,可这火烧眉毛的节奏,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人家定亲呢?

    哦,说起合适的人家,暮云是看中过一人的——叔山家二郎。怎么就那么巧,郑来仪流言中的另一个主人公就是他叔山梧。

    想起今日射礼上的叔山梧,英姿凛然的一表人物。虽然比箭按照规则是太子胜出,但略同射艺的都能看得出来,在那牦牛发狂扭动的时候能够一箭贯穿要害,无论准头或力量都是在场三人中的胜者。

    不愧是青山将军叔山寻的儿子,如此气概难怪让暮云心折。伍思归有些恨的牙痒痒,为何女儿的姻缘总有她郑来仪挡在前面?

    伍思归和韦一通两人在隆福门外等到天色大暗,紫宸宫的高墙外挑起了宫灯,也不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心中嘀咕着郑国公不会被圣人留下宿在宫中了吧?一直等着也不是事,最后只能暂先离开-

    养居殿内,舜德帝靠坐在龙椅中,在凝神静气的熏香中半阖着眼睛。

    太子端坐在皇帝下首,只郑远持一人面色凝重地站着。

    “给国公爷赐座。”舜德帝似是刚想起来。

    宦者搬来椅子,郑远持缓缓坐了下来。

    “图罗和亲一事,你们心中可有合适人选?”舜德帝坐直了些,问左右坐着的二人。

    李德音站起身:“表妹在各国使团之中素有美名,上回在青州就在图罗使臣中留下了深刻印象,如今乙石真慕名而来,倘若以身体羸弱为由,只怕图罗人会认为我大祈和亲心意不诚。”

    郑远持眸光一沉。这么快就图穷匕见。

    李砚卿本来对女儿嫁入皇室就不甚积极,自郑远持得知千秋节宫宴上李德音冒犯女儿之后,便也和夫人站在了统一战线。适逢这一次的太子妃初选,正在郑来仪不告而别远赴槊方的当口,国公府便以四小姐“生来有痼疾,不宜侍奉皇室”为由,未参加擢选。

    太子此话,明里暗里直刺国公府欺瞒皇室躲避参选太子妃,又捏造乙石真对自己女儿美名的倾慕,用心歹毒至深。

    郑远持正欲开口辩驳,却听李德音口气遗憾的续道:“父皇也知道,其实儿臣对来仪一向倾慕有加,我们二人从小一同长大,彼此了解甚深,实则儿臣也并不在意郑氏身体上有些小毛病,奈何实在无缘便罢了……”

    舜德帝听到这里,呵呵笑了两声,看向郑远持:“朕倒是觉得,郑来仪并非有意躲避太子妃擢选,你们二人青梅竹马,有什么误会不能当面说清楚的,不要真等到图罗人挑中了来仪,一切就不好转圜了!是不是,惟宰?”

    “陛下……”

    舜德帝摆摆手,“此事是朕的错,没有亲自过问,就让皇后铺开那么大的架势,太子妃的位置,既要出身贵重,亦要太子钟意,这两个条件加起来,合格的人物便少之又少!郑来仪她不就是此前缺席了初选么,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朕就——”

    “陛下,请容老臣一言!”郑远持匆忙截断了皇帝的话头。

    舜德帝被突兀打断,皱眉看向郑远持:“讲。”

    郑远持迅速整理思绪,缓声道:“小女自今年暮春从蓁州探亲回京,在路上遇到麒临叛军后,便受了刺激,白日里时常精神恍惚,夜间入睡后也尝尝梦魇惊醒,臣与妻子忧心不已,为了小女这症状寻医问药已有一段时日,却是收效甚微……”

    舜德帝的眉头渐渐拧起。

    “实不相瞒,月初太子妃擢选之时,小女又突发病症离家出走,直至前阵子方才寻回——身负这样的病症,如何能够坐好东宫女主人的位置?臣辗转反侧,才决定替女儿辞选。”郑远持目光炯炯地看着舜德帝。

    “不过是受了惊吓,调理需要些时日,没有那么严重,国公爷何苦忧思过甚,耽误了来仪?”太子语气听上去颇有些不阴不阳。

    郑远持垂着头,咬了咬牙:“多谢太子宽慰。夫人也是出于这样的想法,要找一门喜事冲一冲,前些日子为来仪相看了几位郞婿,眼下已经基本定下了。”

    “这么快?!”

    太子见皇帝皱着眉看向自己,方意识到失态,按捺着语气又问:“是哪一家的公子?”

    郑远持被逼到墙角当着皇帝的面欺君,此时已经退无可退,一个谎也是撒,两个谎才能圆,他缓缓抬头,语气镇静:“双方已经交换了庚帖,只是眼下六礼尚未完毕,恕臣暂且无法告知。”

    “你——”李德音一滞,却无法再行追问,他点了点头:“好、好……那可真是恭喜国公爷了……”

    “既如此,那就算了。和亲人选一事,明日看司礼监理出的名单再议吧。天太晚了,昭儿今日就宿在宫中吧。”

    舜德帝实在乏了,摆了摆手,就这么让郑远持离开了皇宫。

    马车飞驰在空无一人的甬道上,郑泰坐在前面,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接到老爷时,郑泰见他面色冷肃,只挥了挥手说了声“回府”,而后再无多一个字。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已经到了国公府门前,马车尚未挺稳,郑远持就匆匆掀帘下车,一边往门里踏,一边喊“夫人!”

    李砚卿已经用过晚食,正在佛堂里念经,闻声从内院出来。丈夫迎面过来,一把拉住自己的手,劈头便问:“椒椒呢,睡了么?”

    “还没——这是出什么事了?”

    “还好你今日没有去……”郑远持放缓脚步,扶着妻子走在临水的回廊上,将方才宫中发生的事说了个大概。

    李砚卿听到某处停住了脚步:“太子这是,在逼我们就范么?”

    “恐怕是的——为夫没有想到,李德音竟然会用这样的手段,实在无耻!”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眼下如何来得及给椒椒议亲?”

    郑远持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冷肃:“来不来得及都要办,否则国公府上下便是欺君之罪。”

    廊下挂着一盏羊角风灯,在静夜中无风自动。照着二人脚下晃动的影子,一如难以决断的为人父母心。

    李砚卿看着丈夫,面露不忍:“可是,真要让椒椒匆忙嫁人么?”

    “先定亲。要快,且需是知根知底的人。”郑远持沉眉,按照李德音方才的表现,眼下太子东宫一定会密切留意着国公府的一举一动,大张旗鼓为椒椒择婿是不可能了。

    二人相对沉吟。

    “那叔山氏——”

    “叔山二郎——”

    夫妻二人不约而同地开口,显然想到了一块。

    李砚卿皱眉:“我一直没有来得及细问,椒椒和那叔山梧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似乎从这次回来之后,她对叔山梧便三缄其口。”

    “之前叔山寻的夫人是不是来送过庚帖?”

    “那是大郎的。后来椒椒迟迟不给回复,这事也就无人再提了,不然,我明日登门平野郡王府,去找一找——”

    “父亲,母亲,是在为女儿操心么?”

    郑远持和李砚卿一惊,转头看见回廊转角处,郑来仪独自一人站在那,不知何时来的。

    李砚卿快步上前,走到郑来仪的面前。

    “椒椒,你怎么还没睡?”

    郑来仪搀起母亲的手,朝郑远持走了过去,“女儿听见阿耶回来,便想来问安的……”

    郑远持和李砚卿对视一眼,目光中俱是不忍与怜爱。

    郑来仪松开了母亲,后退半步,面向二人盈盈跪拜下去。

    二人讶然中,却见女儿缓缓抬头,眸光中有决然。

    “父亲,母亲,女儿不肖,让你们为我劳神忧心。来仪愿皈依道门,受戒修行,此生不嫁人。”

    “你说什么胡话?!”李砚卿脸色剧变,一伸手要拉郑来仪起来,她却昂着头,一脸坚持地跪在原地。

    “椒椒,那些任性的话平日里说说便罢了,皈依道门这样的事,切莫作玩笑语!”郑远持语气颇为严肃。

    “阿耶!椒椒没有玩笑,我入道门,也能留在家中侍奉母亲左右,我不会嫁人,更不可能再嫁入叔山氏!”

    李砚卿微怔一瞬,而后怒道:“我难道还缺你一个侍奉的人!就这样信口将自己的终身大事做了了断,早知生下你时,我便听他们的把你送走了!”

    郑来仪从不曾听过李砚卿如此严厉的语气,带着哭腔委屈道:“母亲真的不要椒椒了么……”

    李砚卿眼眶一酸,狠下心转过头去不再看女儿。

    郑远持叹一口气,将郑来仪拉了起来。

    “椒椒,你可能不知,你母亲生你时吃了不少苦头,你在她肚子里折腾了六七个时辰,到了最后,你母亲几乎只剩一口气吊着……”

    回忆起当年,郑远持眼中有粼粼的光。

    “什么办法都使尽了你却始终不肯出来,那时你母亲已经力竭,命悬一线时,稳婆想起了个偏方,让你母亲将花椒含在口中,刺激她坚持用力,为父在屋外一直站到天明,终于听见屋中传来清脆的哭声,欣喜若狂。”

    “那时为父刚从本州举进士,经你外祖父敦亲王举荐入中枢,尚未在玉京站稳脚跟,每日杂务忙至深夜无暇照顾家里,你母亲一人操持家中大小事务颇为辛苦,你外祖父便提出将你送回蓁州老家,由你姑母代为教养。”

    郑来仪不曾听说过这桩旧事,出神般地看着母亲的背影。

    “但你母亲看到襁褓中你干瘪瘦弱的小小身体,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就这么将你抛下,她流着泪喃喃喊你‘椒椒’,坚持将你留在了身边……”

    “椒椒,你母亲她将你视若珍宝,怎么可能不要你呢?”

    “母亲……”

    郑来仪流着泪,伸手去抓李砚卿的胳膊,拉着她转过身来,一头靠进她怀里。

    李砚卿按了按眼角,轻声道:“乖女儿,为娘的不会拿你的姻缘开玩笑,你告诉我,你和那叔山梧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不收叔山柏的庚帖也罢,却又和叔山二郎纠缠不清,到底是为什么?”

    “父亲,母亲。”郑来仪站直了身体,看向面前的二老。

    郑远持和李砚卿见她那张仍留着青春稚气脸上呈现少有的凝重,俱是心中微沉。

    “他是野心勃勃的麒临后人,又是杀害舅舅的凶手,叔山氏注定是我们的敌人,这样的人,你们觉得女儿能嫁给他么?”

    郑国公夫妇对视一眼。李砚卿后退半步,神色一时茫然。

    第62章难道嫁你便不是所托非人?

    平野王府中庭。

    “胡人射箭, 力挽强弓,这驼角弓力道刚猛,初用可能不习惯——把这个套上。”

    叔山柏接过父亲递来的一枚牛角扳指, 依言套在右手拇指上, 屏气凝神,缓缓拉开了弓。

    叔山寻退后两步站进树荫里,抱臂看向院中,不时出声指点叔山柏动作要领。他身后不远, 容絮脚步轻轻地从屋中走出, 在廊下站定,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看着庭院中的这对父子。此刻的岁月静好, 已经很久不曾在平野王府中出现。

    “嗖嗖嗖”接连三声, 三支箭矢如连珠般相衔飞出,一字排开钉在了庭院尽头的箭靶之上。

    叔山柏放下手中的长弓, 满含期待地看向远处竖在庭院尽头的箭靶, 突然神色一变。

    箭靶后走出一个人影, 一袭森青色圆领长袍,身段笔直,眉目棱岸。

    “二郎?”

    叔山柏犹疑着向前两步, 面色转惊为喜,他一转头向着树荫下站着的叔山寻扬声, “父亲,是二郎回来了!”

    叔山寻站在原地没动:“今日怎么肯大驾光临?”

    叔山梧向前两步, 迎着一脸笑容的叔山柏, 语气疏离:“打扰了你们父子时光, 抱歉。”

    叔山柏:“阿梧这说的哪里话!我方才还和父亲说,昨日你在射礼上一箭技精众人, 再看看我,君子六艺,射艺一项上,实在愧为叔山儿郎!这不,趁着父亲还未回青州,便求着他指点我一二——阿梧,你看为兄方才这三箭,如何?”

    叔山梧淡淡瞥了一眼身旁的靶子,不予置评,视线转而落在了叔山寻身上:“还未恭喜父亲,借着射礼又除掉一员劲敌。”

    “你什么意思?”叔山寻眉头微蹙。

    “那季进明射中鹘国公主,难道不是您的安排?”

    叔山寻尚未说话,叔山柏已经皱眉道:“阿梧,难道连你也怀疑这是我们所为么?”

    “不然呢?”

    叔山梧转头看向自己的兄长,“那丽笙公主行迹过于诡异,郑成帷已经发现了马脚。你们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在外人看来,我们就是勾结外族坑害异己的一窝乱臣贼子!”

    “放肆!”

    叔山寻断喝一声,“你这竖子!老子凭什么要去陷害他季进明?就因为你和他同为凉州藩将?!哼!你不要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

    叔山梧冷笑了一声,点了点头:“是了,不然您也不会用这么显而易见的手段,让旁人第一个就会怀疑到我的头上。”

    叔山寻气得手脚发抖,一时说不出话来。当日所有矛头都指向二郎,一向冷静自持的他也忍不住站出来要为儿子说话,反倒惹得皇帝不快,事后他也后悔自己不够镇定,但忧心儿子实在难免。孰料自己一片苦心,反被二郎如此误会。

    “哎呀!这是干什么,二郎难得回来一趟,有什么话不能好好的讲?”容絮见状,连忙上前几步,端着一盏茶到了叔山寻旁边。

    “是啊阿梧,你这可真的冤枉了我和父亲,倘若我们真的和丽笙公主串通,岂还会容她自由行动,授人以柄?”

    叔山柏又推心置腹道,“你方才也说了,无论如何我们都是一家人,对季进明那样明显的陷害,对你不仅没有好处,反而惹人生疑,父亲是不可能这么做的……”

    “你不用和这竖子多废话!老子不在意旁人动辄猜疑,或是往我头上泼脏水,他们越是嫉恨,越说明朝廷拿我叔山氏没有办法!哈哈,好啊,我没想到有一日连我的亲生儿子也会如此看待我!好、好……好极了!”

    叔山寻的声音发颤,容絮看他气得紫胀的脸,急忙伸手在他背后上下抚摸着顺气。

    叔山梧冷眼看着面前齐心和睦的三人,言辞愈发锋利:“难道猜疑有错?你连兄弟同袍陷身危难之时,首先想到的都是自己的前途利益,对季进明不择手段更是没什么好奇怪的!”

    “你、你说什么?”

    叔山梧冷笑:“父亲不知道我在说什么?霁阳被围时,你明明可以第一时间出手相救,却直奔槊方,和李澹的做法有什么分别?你有何颜面去见你的兄弟?”

    “咣当”一声,叔山寻将手上的茶盏猛地掼在地上,碎瓷片飞溅出去,廊下原本站着的婢女侍从们见到这副架势,都吓得躲出了院子。一时间庭院中只剩下这支离破碎的一家四口。

    “有、有什么分别?!你竟将我和那懦夫相提并论!好……好,姓李的三言两语就让你质疑起我来!这就是你此去槊方的最大收获?难怪我让田衡配合你,你却甩下他,和郑远持的女儿私奔!”

    叔山梧神色微动,唇线抿直。

    叔山寻伸出一只手,颤抖着指向他,“你觉得我和李澹一样,是见利忘义的小人?!好!老子不用你明白!终有一日见到你师父,他必能比你更明白我的处境!!”

    叔山梧闭了闭眼,神色中痛苦一闪而过。

    叔山柏沉声道:“二郎,父亲与颜公乃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你这样说未免太过了……”

    他看向气得说不出话来的叔山寻,“无论是李澹还是季进明,会有今天全是他们咎由自取。季进明任肃州节度时,虐待瀚海洲的鹘族战俘,鹘人恨他入骨,只是畏惧大祈威势不敢得罪。今日的圈套应当是丽笙公主自己做主……”

    叔山梧目色中闪过一丝狐疑。实则他也有过此猜想,但光凭丽笙公主的能力,要在射礼上设下这样的局太难,除非宫中有人与她配合。

    容絮站在叔山寻身边,摇头道:“是啊二郎,不管那郑成帷怎么想,他郑氏身为老派朝臣,自然对我们叔山氏心怀敌意。你怎么好因着外人的想法,去误会你的父亲呢?这未免太过令人寒心了……”

    她看了丈夫一眼,声音低了几分,怨怼般自言自语:“想当初你父亲为了你,中断了大郎和郑氏的议婚,到头来你却胳膊肘朝外拐,唉……”

    叔山梧眉锋微扬,冷眼看向容絮:“你不必耿耿于怀,国公府的门第没有那么容易攀,他们只是出于礼节接了平野王府的庚帖,无论是阿柏还是我,都入不了郑国公的眼。”

    容絮羞愤不已:“你——””还有,你不必特地掩盖我与阿柏同年同月生的事实,专门对郑氏宣称我小他两岁,平野王府的世子之位,没有人和他抢。”叔山梧语气冷蔑。

    容絮两道长眉高高扬起,尖声斥道:“我何曾和郑氏提及你的年纪?!明明是你用尽心机接近郑来仪,如今玉京都是你们二人的传闻,哼,正是因为如此,国公府的人才对你不满。叔山梧,你嘴上说得好听,哪一件事不是看着茂郎眼热,才出手相夺?!”

    “母亲,别说了——”叔山柏面色已是极为难看。

    容絮恨恨地看了叔山寻一眼,不管不顾地道,“叔山梧,我知你因你生母的事,对我心怀敌意……但你要记住,你的身世秘密不是我有意隐瞒,你都不认我这个嫡母,我何故还要强调你的存在?!我容絮嫁给你父亲二十年,从来以大局为重,但我绝不会让一个晚辈骑到我的头上!!”

    叔山梧掀眉看向容絮,她脸色发青,虽然说的是气话,但并无半分作伪姿态。倘若她所述不假,郑来仪又是从何得知自己的出生年月?

    容絮的语调难以抑制地尖利起来:“茂郎已经及冠,正是议婚年龄,郑国公夫人尚且对我礼待有加,你却对你的嫡母如此恶言相向,叔山梧!你如此狂悖乖戾,这种无父无母无兄之辈,注定孤独终老!”

    容絮发泄般说完,再也不看院中的父子三人,转身进入屋内,“砰”一声阖上了门。

    院中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半晌,叔山梧自嘲般笑了一声,“我错了。看来我真的不该来这里。”

    “阿梧……”

    叔山柏皱眉看向叔山梧,伸手想要拉他一把,却被他避开,转身迈步朝外走。

    “你不把这里当家,也没有人求着你来!滚!!”

    叔山寻怒喝出声,二郎桀骜的背影落在他眼里,如同横亘心头的一根刺,无论如何都难以克化。

    叔山梧快步向外走,家丁奴仆见二公子冷着脸气势汹汹,无人敢上前。他迈出王府大门,方走到阶下解马,斜刺里突然冲出一个人直直扑到他身前,将他拦腰抱住了。

    他后退半步,伸手将人推开,这才看清是吏部尚书之女伍暮云。

    “郎君,求你救救暮云吧!!”

    “发生什么事了?”

    “暮云不想去和亲,求郎君娶我!暮云愿意给你做妾,也好过嫁去图罗!!”

    叔山梧皱眉看她:“和亲人选定了?”

    从昨晚伍思归一脸颓败地回到家,吏部尚书府上便是一片愁云惨雾。本来在没有郑来仪的情况下,背靠父亲伍思归和左仆射的势力,她是诸多太子妃候选中最有可能上位的,却遇到如此急转直下的情形。

    “呜呜呜……除了太子看中的太子妃人选,玉京中的世家贵女均有可能成为和亲人选……除了郑来仪,我们这些人都可能被派去和亲……”伍暮云带着哭腔。

    “你说郑来仪要做太子妃?”叔山梧沉声。

    伍暮云抬头,郑来仪和叔山二郎的传言沸沸扬扬,可她眼下已经顾不得计较这二人是否真有私,反正她倾慕叔山梧这件事也已传遍了坊间,眼下面前的人已经是她得以保持最后体面的救命稻草。

    “郎君还不知道么,昨晚射礼结束后,郑国公和太子被陛下留下,实则是为商议太子婚事,今日一早郑国公就已经去东宫找了太子,估计在和亲人选确认之前,太子妃的人选就会很快公布的。”

    “不可能……”叔山梧下意识后退半步。

    伍暮云看着叔山梧如罩寒霜一般的面容,忍不住迈步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臂。

    “郎君!太子和郑氏从小青梅竹马,郑氏又是李氏宗亲,玉京谁人不知,她郑来仪生来便是要嫁入皇室的!太子为了郑来仪,不惜在射礼上以和亲之事相逼,比起做太子妃,国公爷怎么可能忍心让她的女儿远赴图罗和亲?”

    她姿态恳切,几近卑微,“郎君,暮云第一次见你就倾心于你!我不在乎你心中是否有别人,只要能嫁给你,我便再无所求!我——”

    “松手。”

    叔山梧垂眸,目光所及之处似有寒意。伍暮云面上涨红,怔愣着松开了手。

    “因缘之事,必得从心。我以为当日在北衙司已经和你说得足够清楚。你已入围了太子妃选拔,今日来找我也不过是形势所迫,不用拿一见倾心这样的借口搪塞自己也欺骗别人。”

    他语气沉冷,如同最后的判决:“——我再说最后一次,我非你之归宿,不必再来纠缠。”

    伍暮云紧抿着嘴唇,不可置信地看向叔山梧,突然怀疑他俊美无俦的外表之下,究竟是不是凡人的血肉骨骼。

    叔山梧掀起衣袍翻身上马,留下飞驰而去的背影。

    “叔山梧!你凭什么如此对我!郑来仪于你才是妄念!你敢和太子抢么?我到底哪里配不上你?!呜呜呜……”

    伍暮云站在平野郡王府门前,暴泪如雨,泣不成声。她哭了许久,直到街道尽头早市的铺子上升起冉冉白烟,小贩叫卖的声音远远传来,才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掩住狼狈半残的妆容,迈开颓然的步伐准备离去。

    她走了两步,觉得身后有人,犹疑地转过身去。

    紧闭的朱漆大门前,面如冠玉的男子一身麒麟竭束袖胡服,正背着手目光怜悯地看着她。见伍暮云楚楚可怜的样子,叹了口气。

    “二郎就是这样性子,我替她向伍小姐赔罪吧。”

    “……你是?”

    “我们在射礼上见过,伍姑娘可能不记得了,”男人笑容和煦如春风拂面,“在下,鸿胪寺卿叔山柏。”-

    叔山梧纵马穿过清晨热闹的早市,冲进侍贤坊,在郑国公府门前的雁翅影壁下勒马。

    角门处停着辆马车,看装饰也是某位高官的座驾——毕竟是郑国公府,门庭热闹是不断的,竟这么早便有人登门拜访了。

    叔山梧翻身下马,匆匆瞥了一眼角落的马车,撩袍拾阶而上。走了没两步,却听马蹄声缓缓,在身后停下。

    “节度副使大人,这么早登门,有事要找老夫么?”

    叔山梧转身,郑远持驾着一匹高头大马,缓缓驰至近前,他没急着下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国公爷,晚辈听说,郑来仪要与太子订亲?”

    郑远持眉眼微眯,宽和的面容瞬间冷肃:“这与你有何关系?”

    叔山梧上前两步:“匆忙登门,恕晚辈失礼。晚辈今日来是想向令爱求亲。”

    一句话掷地有声,在府院高墙与一字影壁间回荡。

    郑远持翻身下马,门房里出来的小厮快步过来,牵走了老爷的马,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这传说中的叔山二公子。

    “叔山梧,你好大的胆子。”郑远持缓缓走到阶前,在叔山梧对面两步站定。

    “晚辈知道只身一人登门求亲,于礼不合,但事急从权,不得不如此。”叔山梧迎着郑远持审视的目光,语气沉着,“国公爷,郑来仪不能嫁给李德音。”

    “老夫的女儿,她能嫁给谁,不能嫁给谁,不用旁人置喙。千秋节上你是救过小女一次,老夫欠你一声谢,但这不代表她就能嫁给你。”

    郑远持越过叔山梧,朝台阶上走,“小女已经因为你身陷流言,趁我动手之前,你走吧,不要再来登门。”

    叔山梧追上两级台阶,声音拔高了些,“晚辈绝不会让她一人背负流言,今日诚心求娶,亦是情之所至,不愿见她所嫁非人遗憾终身!”

    郑远持脚步一顿,在阶上回头。

    “你怎知她心意如何?难道嫁你便不是所托非人?”

    叔山梧一时哑然。

    “椒椒是我掌上明珠,为她择郞婿,名门显贵与否、才学武功如何均非第一考量,最重要的,是要她认可信赖,心甘情愿……”

    “她……”

    叔山梧艰难地挤出一个字,目光越过郑远持投向他背后紧闭的府门,嘴唇缓缓抿紧。

    碎叶城郑来仪弃他而去时一字不留,他便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她的信任。纵然那一路颠沛流离中,他们曾经被萌动的情绪蛊惑,同时失控。

    “我能不能……见她一面?”他的声音不曾如此没有底气。

    郑远持眸光闪动,似在思考什么。半晌,他重又开口,言辞锋锐直白:“老夫不介意你叔山氏叛军出身,也不去管你叔山梧与嫡母长兄关系如何,婚姻大事为何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些种种,都是小节。叔山梧,老夫确因和亲一事挠头不已,但椒椒的婚姻,总归要听她自己的。”

    “她不会嫁给太子,她不会嫁给任何人。椒椒已经决定,受戒入道,离家修行。”

    郑远持缓缓宣布完,便紧抿着唇,冷冷看着对面的人。

    叔山梧如遭雷击,狼狈后退,险些从台阶上栽倒。郑国公背手站在大门外,冷眼看着他姿态颓然地牵着马,转身离开。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长街尽头,才转身跨进门内。

    李砚卿正等在门廊下,神色复杂:“……他迟早会知道的,骗得了一时——”

    “一时就够了。”郑远持沉声。

    李砚卿叹了口气,终究没说什么。

    “人到了么?”

    “已经在书房等了。”

    郑远持看了妻子一眼,安慰般拍了拍她的肩膀。

    “眼下受些委屈,总好过你们母子分离,会过去的。”

    第63章有叔山氏这样的活靶子在,无人会怀疑国公小姐

    各国来朝贺的使团于重阳射礼之后七日内, 陆续离开玉京。

    禁军和礼部分别负责使团的安防护卫和通关事宜。叔山柏在射金门外送走了最后一支鹘国使团,长出一口气,转身却见郑成帷抱臂站在城墙之上, 目光冷肃地看向自己所在。

    叔山柏心中一动, 面上不显地抬头朝郑成帷笑了笑。

    郑成帷没有回应,转身下了城楼。

    叔山柏面上的笑容迅速收敛,却见城门内缓缓驶出一辆华丽的四轮马车。驾车的人有些眼熟,他曾在下朝后宫门前各府候着的下人里见过的。对, 郑国公府的管家郑泰。

    他想起这些日子听说的传闻。郑国公府的四小姐要出家修道, 莫非马车里坐的便是?

    正想着,郑成帷已经从城楼上下来, 将那马车喊停了, 而后快步走到车帘前,和车里的人说话。

    叔山柏一夹马腹, 转身回城, 与那马车迎面交错而过, 经过时出声打招呼:“郑指挥使。”

    郑成帷站直身子,目色沉静地看向叔山柏:“叔山寺卿。”

    “最后一个使团送走,指挥使大人也可松一口气了。”

    “彼此彼此。”

    叔山柏微笑, 似不经意地撇了一眼他身旁的马车,用彼此都能听得清的声音道:“舍弟性情孤僻, 行事颇有些乖张,似乎给府上添了不少麻烦。”

    郑成帷看了叔山柏一眼, 没有说话。

    “阿梧能有今日, 也多亏国公爷当初扶持举荐。如今他已离京去往凉州赴任, 不会再去打扰,还希望能与贵府尽弃前嫌, 倘若以往有什么得罪之处,弥茂可代吾弟致歉。”

    “叔山寺卿此话客气了,那些捕风捉影的事,影响不到国公府和舍妹,所谓前嫌,也都是没有的事,末将也曾在叔山节度麾下,共事也算顺利。”郑成帷一番话无懈可击。

    叔山柏点了点头:“那在下便放心了,”他朝着郑成帷一拱手,“在下还有公务在身,就不耽误指挥使大人了。”

    郑成帷转头看着叔山柏纵马远去的身影,目露狐疑:“他这奇奇怪怪的语气,究竟什么意思?”

    “不用管他了。”

    郑来仪坐在车中,半阖着眼,“快些出发吧,晚了便要追不上了。”

    “好。”

    鹘国使团持通关文牒西出玉京,缓缓行入拂霄山中。

    郑成帷一人一马等候在山道上,不多久,宽阔大道尽头便出现了鹘国使团的车队,他翻身下马。

    “丽笙公主,大祈禁军指挥使郑成帷求见。”

    车队停下,一时间除了山林间鸟鸣啾啾,无人应答。

    正中的马车里隐隐有人低声交谈,半晌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隔着车帘响起:“指挥使大人有何事?”

    “此处说话不便,请公主移动芳驾,随我往捱日庵一叙。”

    车中人的声音带了些不耐:“指挥使大人,此去碎叶路途遥远,我们还有路要赶,公主没有时间和您叙话,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

    郑成帷不急不缓道:“贵团似乎没有合格的向导?既是要回碎叶,似乎取道西郊走山路却是绕远了啊,从拂霄山中走,很容易误入歧途……”

    对面陷入沉默,过了半晌,车帘掀开,一个人影钻了出来。是丽笙公主身边的那个鹘族侍女。

    “指挥使大人,究竟有什么事?”侍女的口吻着实很不客气。

    郑成帷短暂犹豫了一会,似在斟酌说辞。他的目光在那妆容精致的侍女脸上缓缓流转,眼眸微眯。

    “实不相瞒,舍妹听闻公主今日离都,特在公主回程路上等候,想与您见一面。”

    “……令妹?”

    郑成帷点头:“是。舍妹郑来仪,也是致远马行的幕后东家。”

    那侍女听到“致远马行”四字,眸光微敛,沉吟半晌而后沉声道:“那就请指挥使大人带路吧。”

    郑成帷牵着马走在前面,丽笙公主由那鹘人侍女陪同,三人沿山道走了大约一炷香时间,一座造型古朴的寺院出现在眼前。

    郑成帷加快脚步径直跨入山门进了院子,后面的两位对视一眼,侍女握紧了公主的手,随后进入捱日庵。

    虽是寺庵,建筑却是道教风格,庵中空无一人,廊檐与立柱之上随处可见绿色的青苔,似乎很久无人问津。大殿中供奉的一座神像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依稀可以辨别是座衣饰华丽手持长剑的女武神,这样的寺庙在中原似乎并不多见。院中飘着一股药香,让人不自觉沉静下来。

    郑成帷带着二人穿廊入后院,在一处草木园中停下,一畦畦的药田中栽种着丁香、没药之类的药材,还有各式难以辨认的奇花异木。

    药圃尽头的竹木篱笆之外,郑来仪一身青衣坐在凉亭中。她的手边摆着一只茶壶,两只茶杯,显然是在等人。

    郑成帷看向二人:“这便是舍妹,郑来仪。”

    丽笙公主由婢女搀扶着走进凉亭,郑来仪从石凳上起身,微微颔首:“郑来仪拜见公主。”

    丽笙公主未坐,视线在郑来仪面上扫过,眸光微动:“郑姑娘要见我有何事?”

    郑来仪掀眉看向面前的二人。丽笙公主身着艳丽的鹘族衣裙,姿态紧绷,而她身边的婢女衣饰简单,眉眼间虽有疑惑,但却镇定许多。

    她微微一笑,微转身体朝向那“婢女”,轻声道:“公主此行微服私访,可曾探查到什么情报?”

    此言一出,对面二人俱是一惊。

    “你——郑姑娘可不能乱说话,亵渎了公主!”对面的“婢女”率先出声。

    郑来仪不理会她气急败坏的语气,缓缓坐了回去,拎起手边的茶壶倒了一盏茶,推到了自己对面。

    “我与丽笙公主书信往来已久,难道还分不出你们二人,谁是真龙,谁是假凤?”

    “你……当真是致远马行的东家?”“婢女”语气犹疑。

    致远马行在鹘国无人不晓,以一己之力收购了鹘国出口大祈近九成的战马,谁能料到其幕后东家竟然是大祈高官府上深居闺中的少女,虽然方才听郑成帷所说,丽笙公主心中依旧存疑。此时亲眼得见,更是难以置信。

    “公主若是不信,为何应邀前来?”郑来仪微微一笑。

    她与丽笙公主确是神交。前世的鹘国公主是个闻名西域的人物,身为弱质女流,却凭借心机和手段,拉下了王兄拔灼,一跃成为鹘国女王。在丽笙的运作下,鹘国更是击败图罗,最终垄断了大祈的马匹供应。

    实则鹘国战马虽身形不如图罗沮渠战马高大,但出身西域沙漠中条件最为恶劣之处,天生耐寒耐旱,持久力拔群,十分适合做西征的战马。

    前世的大祈末年国力衰微,到最后连战马的供应都完全被番邦操纵,一年要从国库支取上百万匹绢给鹘国,以交换北方边境地区淘汰下来的老弱驽马;而与鹘国交情深厚的叔山氏,掌握其丰厚的战马资源,双方交战时如虎添翼。

    如今叔山氏统御的河北河东一道,有青州马场这样天时地利的资源,不能不早作防备,否则难以与之抗衡。

    她从郑成帷那里听说了射礼上发生的意外,又联想他提及在游街时救了丽笙公主的插曲,心中得出一个猜想。为了验证这个猜想,她才与郑成帷在使团的回程路上中途拦截。

    郑来仪掀眉,看向对面真正的丽笙公主:“射礼上的事,多亏公主有勇有谋。”

    对面的人嘴角露出一丝轻笑:“不敢。用你们中原的话,拿你的钱财,替你消灾罢了。”

    郑来仪垂眸不语。

    早在射礼之前,郑来仪就以致远马行东家的身份,辗转和丽笙公主取得了联系。归根到底是她将季进明带进了槊方,见证了虢王落马,才有机会趁虚而入。她不能允许自己的计算偏差为郑氏带来负面的影响,于是想到通过鹘国使团,设计让季进明在射礼上跌了个大跟头。

    皇帝本就对季进明有了猜忌,她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况且还有叔山父子这个最明显的靶子在场,更无人会怀疑到端坐在仰山亭里的国公小姐。

    郑来仪微微一笑,沉声道:“虽然谋算季进明是我的主意,但与婢女互换身份,骗过了整个玉京又能全身而退,丽笙公主的胆识实在令我佩服。”

    那身着公主服饰的侍女还要开口说些什么,旁边的人却将她拦住了。丽笙公主在郑来仪对面款款落座,换了一副口气:“我们素未谋面,你是如何猜到的?”

    “这不是最重要的。我观公主神色不宁,是否还有未了之事?”

    丽笙公主眉头蹙起:“这便与你无关了。”

    郑来仪不以为忤,语气依旧轻松:“让我猜一猜,拔灼让你代表鹘国使团来出席射礼,实则是想将你献给大祁王室……但公主不愿以此种方式换取两国交好,而陷害季进明实则是顺水推舟,也让自己暂时免于和亲的命运,毕竟射礼上见了血光,于双方都是不详,我说的可对?”

    丽笙公主置于台面上的粉拳倏然攥紧,显然被郑来仪说中了心事。

    她微侧过头,朝向身边的侍女:“犀奴,你先退下。”

    那叫犀奴的侍女抿唇看了郑来仪一眼,转身退出了凉亭。

    “本公主只是不甘,他乙石真身为男子,就能让大祈公主远嫁图罗,而我鹘国明明与大祈邦交更久,对大祈也更为忠诚,却只能靠贡献女子来拉拢?”

    丽笙公主声音微微发颤,“我鹘族委曲求全,为了表示忠诚,只能将三王兄的命献给大祈,为何比起图罗,我们就只能受到如此待遇……”

    郑来仪沉默。护劼与执矢松契勾结,也不过是为了谋求生存而已,而大祈对待这两个国家截然不同的态度,实则都是出于利益的考量。

    两国邦交,没有人会无条件地扶持弱者。但立场不同,她终究不能多说什么,只是回避了丽笙公主的质问。

    “这一次或许能暂时躲过被当做礼物献给大祁,回去后却需面临对抗王命的制裁,是以公主才改了路线——我猜,您是要去瀚海?”

    “你……你怎么知道?”

    “瀚海是护颉的领地,自他死后,那里的马场已然无主。公主您应当是觉得眼下鹘族最为宝贵的,便是连通大祁与西域番邦之路上的瀚海马场……”

    郑来仪直视着丽笙公主墨蓝色的眼睛,二人对视,均看出了对方目光中的通透。

    她还猜出丽笙公主另一层想法:掌握瀚海马场,不仅能让自己和死去的兄长护劼一样拥有属于自己的力量,或许也是将来鹘国能与大祈平等对话的唯一筹码。

    丽笙公主的目光中逐渐有了钦服之色:“郑姑娘如此睿见,丽笙佩服。”

    郑来仪摇了摇头:“我没有什么睿见,只是胡乱猜测而已……”

    “你我因一时利益绑定,如今事已成,我的存在便是隐患,为何不在皇帝面前告发我?”

    郑来仪笑了笑:“告发你,对我有何好处?”

    丽笙公主一时答不上来,眼中的疑虑却未尽消。

    郑来仪叹一口气,轻声道:“公主有所不知,我与你同病相怜,身陷一场被强迫的婚姻……”她抬眼,语气诚恳,“或许同为女子,我对公主不甘于眼下处境的心情,容易理解得多。”

    丽笙公主神色动容,沉默了许久,端起手边的茶盏一饮而尽。

    “所以,郑老板今日在这里等我,究竟为了什么?”

    郑来仪抬手将二人的茶盏再度斟满,缓缓道:“我想和公主再做个交易。”

    犀奴从凉亭中退出来,站在药圃旁的小径上,神色警惕地看着凉亭中对话的二人。

    “你这婢子胆子不小,竟能在射礼那样的场合假扮鹘国公主,蒙骗了那么多人……”

    犀奴一回头,见说话的是郑成帷。

    “那日游街时,多谢大人相救。”她微微敛眸。

    “职责所在,不必言谢——季进明的事,真是你们干的?”

    犀奴看向郑成帷,目光微动。她的主子和郑来仪之间的交易,不需要第三方知道,而郑来仪显然也是这么想的:面前的人虽然身为她的兄长,对她们之间的合作也并非全然知情。

    她点了点头,故意道:“大人会抓我们回去么?”

    郑成帷一怔,半晌摇头,淡淡说了句:“没这个必要。”

    他们与季进明本就分属不同立场,没有必要为了这事供出丽笙公主,将两国间的关系撕破,况且来仪与她们还有事要共谋。

    “你的妹妹,她很聪明……”犀奴意有所指。

    郑成帷骄傲地扬了扬下巴:“那是自然,椒椒从小就聪慧过人!”

    “可再聪明又能如何呢,身为女子,也难免被人安排的命运。”

    郑成帷闻言摇头:“她不会的。”

    第64章“来仪,我们到了。”

    黑云笼罩大漠, 云上波涛翻滚,隆隆的雷声如同天兵擂鼓,一片肃杀。

    关塞极天, 惟有鸟行道。雁群在空中飞过, 将一排南归的影投向荒芜的地面,地面上却难见人烟。

    绵延起伏的群山之间,一支数百人的队伍排成一字纵队,如同蚂蚁一般缓缓穿过荒垠。队伍中的士兵均是十几二十岁的青年, 朔风如刀拍打着他们盔甲之下年轻黝黑的脸, 悬在腰间的长刀碰撞在战马的鞍鞯上,发出规律的叩击声。

    这是一支来自凉州的防秋兵——每到入秋后, 为防止西域的游牧部落趁着草长马肥的季节骚扰边境, 边镇便会派出队伍沿线巡查,对境外诸族形成威慑。他们从凉州出发, 历时整整两日抵达了这片不毛之地, 计划在此搭建行营长期驻守。

    在此之前, 来自大祈的部队已经很久不曾抵达这么远的地方。这里是大祈与图罗、鹘国三国的交界处,西洲行营的建立,昭示着大祁的领土已经扩张至此。

    这支防秋兵一路行来, 途经几处战场的遗迹,折断的剑戟、残破的旌旗和风化的骷髅, 无处不诉说着这一路曾见证过的战火烽烟。每当行至这样的地方,队伍便会暂停行进, 将残留的武器兵刃和军旗收起, 将支离破碎的骸骨收拢后就地入土, 对着英灵三拜之后再行上路。

    “将军,你看!”

    都头曲弘毅高喊出声, 他伸手指向不远处,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约百步之外,一片较高地势的积土山上,立着一座孤兀的烽燧台。

    曲弘毅从怀中摸出一张牛皮舆图,对照着四周的地形查看了一番,兴奋道:“这里应当便是伏羌驿了!”

    队伍里的众人面露欣喜,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他们疾行两日,终于到了此次巡边的终点:开国皇帝西征战场的尽头——伏羌驿。

    曲弘毅激动不已,正要拍马上前查看,却听带队的将领沉声喝住。

    “要变天了,别急着动,先就地扎营。”

    话音未落,天边滚起隆隆的雷声,似在印证他的话。

    众人不敢耽误,遵照命令迅速移动至山坡背风处,将马匹栓好,利索地搭起了行军毡帐,又在毡帐外点起了篝火。

    大漠的天气说变就变,有时晴空万里,下一瞬就是电闪雷鸣,而如眼下这样雷声滚滚的气候,雨却不一定能下的下来。

    天色迅速暗了下来,士兵们没有急着入帐,卸下身上的佩刀围坐在篝火前。有人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抬头看着外面的天色,低骂了一声:“这鬼天气,只怕还没等战死,倒先被冻死了!”

    大家都有同感,虽然才刚到十月,玉京还是秋风萧瑟的气候,西境的夜已经滴水成冰了。

    “唉,好想念家里的爹娘啊!”

    “我看,你是想家里的婆娘了吧!”

    “去你的!难道你不想?!昨天夜里蹲在帐篷后面抹眼泪喊着芸娘的是谁?”

    “……放你娘的屁!”

    作为先锋部队,大祈赋予这群士兵以艰难的使命,但待遇也是丰厚的:留守境外行营的收入远高于驻守本镇,留在境内的家人们便能享受到优厚的资助。

    队伍里不时发出阵阵哄笑,他们总是在这样的调侃玩笑中,消解着难熬的长夜,这已然成为戍边将士们的常态。

    人群的角落里有一名年轻的士兵,是这支队伍中的执旗,他在同袍们粗声欢笑中始终一语不发,他默默地将手中的旗杆放下,抽出了手边的长刀,从刀鞘里摸出了一样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

    那是一张画像。

    那年轻士兵身边的战友察觉他的动作,将头凑过去瞥了一眼,笑了起来。

    “程文才又在想他的新媳妇儿咯!”

    众人闻声,均朝那叫程文才的执旗士兵看了过来。

    程文才连忙将画像叠好,匆匆收进了怀里,脸已然涨得通红。不少人看清了那画像,画上是一个圆脸杏眼的女子,柳叶眉弯弯,正微微笑着,不用想也知道画上人应当便是他的妻子。他动作虽快,叠起画像时动作依旧十分细致,可见对这画像的珍惜。

    “你们别笑话文才,他面皮薄,跟你们这帮子粗人不一样!”曲弘毅出声,帮着程文才说话。

    立时便有人附和曲弘毅:“就是,文才别生气——你们这些人,有什么好笑的,人家刚成了亲就被派来戍边,想念新婚妻子不是人之常情么,你们谁怀里没有藏着媳妇儿给的东西?”

    程文才旁边的士兵便拍了拍他的肩,道了声歉:“没有笑话你的意思哈,兄弟!”说罢从怀中摸出了一个锦囊,“你看,我媳妇儿的画像也贴身收着呢,就是不像你总是拿出来看,哈哈!”

    前些日,军营请里来了一位画师,在营帐口摆了一张桌子,案上放着笔墨,专程为士兵们提供一项服务:画像。

    这画师其貌不扬,画功却颇为了得,只需三言两语交代特征,他便能将他人口中描述的形象刻画准确,寥寥几笔,形神兼备,亲人的形象跃然纸上。

    那一日军营里十分热闹,周画师的案前排起了长龙,戍边游子们排着队,请画师画下亲人的形象,拿到画后便如珍宝一般捧在手中,与画中人对视许久,不知觉间红了眼眶,方才想起“男儿有泪不轻弹”。

    曲弘毅的剑鞘里也藏了一张妻子的画像,他还记得那日请周画师画完后,兴冲冲地走到主将营帐中禀告:“将军!这周画师真是笔下有神,画得真太像了!”

    比起“副使大人”,他们更习惯称呼叔山梧“将军”,——不同于其他藩镇的节度,比起稳坐驻地的藩王,他更像冲杀前线的将领。试想眼下的大祈,还有哪个藩镇统帅会和麾下的士兵们一起,纵使在沉烽静柝不闻战鼓的时节,依旧栉风沐雨,饮马黄昏,亲力亲为地深入前线呢?

    听到曲弘毅的话,叔山梧只是“嗯”了一声,没有抬头。

    自从参加完射礼,丛玉京回到凉州后,叔山梧更比以往沉寂了许多,将士们很难从这位顶头上司的脸上捕捉到一丝笑容。服役于他的麾下,演习操练一如往日沉重,而叔山梧对待自己更是比对待手下将士们更为严苛。常有士兵见到主将营帐中灯火彻夜不灭,隐隐有刀风剑啸隔帐传出,一练便到了天亮。

    曲弘毅却觉得将军冷酷淡漠的表象下,实则并非全然冷血无情。否则他为何会专门从关内请来画师,为军营里的大家作画,一解士兵们的思乡之苦呢?

    “将军,您……不去画一张么?”那时他忍不住好奇地问。

    叔山梧搁下了手中的簿册,于案后抬头看向曲弘毅,那眼神无锋,却让人一时瑟缩。曲弘毅立时有些后悔问了他这个问题。

    “不用了。画了也是亵渎。”

    曲弘毅记得那时叔山梧唇角勾着自嘲地笑,这样回答他。

    “都头,咱们将军娶妻了么?”

    曲弘毅的神思被身边人拉回,他将视线投向不远处叔山梧孑然一人的背影。他正仰着头,看着暗色天幕下灰白的云层,挺直的后背却显得格外落拓。

    曲弘毅摇了摇头,旁边的人好奇心没有满足,追问:“是没娶妻?还是不知道啊?”

    他皱眉转头,看向身边一脸好奇的士兵,伸手在他脑门上敲了个暴栗:“你怎么那么好奇呢?”

    那士兵摸了摸脑袋,嬉笑着道:“我就是看咱们将军一表人才的,这气概出去,不知要迷倒多少姑娘家啊!倘若没有娶妻,真想把我那年方贰八尚未定亲的妹妹介绍给将军啊……”

    曲弘毅鼻子出气哼笑了一声:“你想得可真美啊!要做凉州节度副使的小舅子,你祖坟得冒青烟了!”

    雷声渐渐停了,阴云散去,天边露出一轮圆月。

    程文才从袖中摸出一支筚篥,清脆的乐声伴着北境的晚风,响彻于山谷间,衬得四野荒凉。士兵们安静下来,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空中的月亮。

    长夜漫漫,寒声呜咽。曲弘毅再度拢了拢肩头的衣袍,到了该更换寒衣的季节了。

    人群里突然有人低声说了句:“哎,听说了么?新任凉州节度很快就要到任了?”

    “是哪位知道么?”身边顿时有人接话。

    “不知道,这一回神秘的很,玉京一直没有消息传出呢。”

    有人说起听来的传闻:“据说可能是禁军的人,神武军的鱼乘深,原本也是戍边的将领,自从他率神武军赶走图罗执矢部进犯后,圣人对他就颇为赏识呢……”

    曲弘毅耳中听着那二人的对话,突然出声打断:“不可能的,槊方的节度使额被裁撤了,鱼统领去槊方做观察使了,还是驻守京畿——你们别瞎猜了,反正过几日就能看到真人了。”

    说话的士兵闻言点了点头,看向前方独坐的叔山梧,叹息般道:“倘若是将军能升作节度使便好了,虽然对我们很严格,可也实在是个值得信赖的将领……”

    曲弘毅抿唇,没有接茬。

    "啪嗒"一声,脸上落了一滴凉意。

    “下雨啦!”“快!进毡帐吧!”

    大漠中的雨来得及,豆大的雨点落在盔甲上,发出清脆的颗粒声。士兵们匆忙躲进毡帐内,雨势陡然加大,燃烧正旺的篝火没一会便被浇灭了。

    躲进帐中的士兵们胡乱擦拭着盔甲上的水渍,检查各自的佩刀有没有错拿,一片慌乱中曲弘毅看向帐外,皱了皱眉。

    “将军!快进帐来吧!这雨太大了!”

    叔山梧恍若未闻,雨水和尘土混杂的味道将他包裹,这样的味道让他一瞬间回到过去,如同他曾经经过的无数个戍边的夜晚,但心境似乎已经不一样了。

    他垂眼,攥紧了手中的东西——那把曲柄缠枝纹的匕首。

    他叫她别再弄丢,这匕首却又辗转回到了自己手中-

    十月朔,寒衣节,家家户户缝制棉袍。

    大祁都城玉京自将校禁卫以上,并赐锦袍;边镇藩将、统帅,各道州府首官,皆收到了宫中赐下的寒衣。

    新任凉州节度使于十月初一当日,带着给陇西驻军准备的过冬棉衣,车马队伍浩浩荡荡地抵达了凉州城下。

    “这节度使大人真不错,知道将士们戍边苦寒,盼着过冬的衣物,亲自带着棉服来呢!”

    “可不么,我听说这严大人原本在渝州时便十分亲民,体恤下属,虽然文官出身,但没有那些世家出身的将领不可一世的习气,已经十分难得了!”

    “那感情好,想来一定要比那姓季的大人要强些,凉州有这样的上官主持政事,老百姓也能少受些苦!”

    “严氏一门忠烈,节度使大人的弟弟就在执行朝廷公务时死在了槊方,朝中对严大人也是颇为褒奖呢!别看他是文臣,听说射礼上力拔头筹,还得到了陛下御赐的鹿角弓,显然骑射武功也是不差的……”

    “是么,那可真是了不起!”

    ……

    看热闹的百姓挤在道路两边,对凉州新任节度使严子确议论不绝,而叔山梧一身玄衣,率队等候于城门外,对嘈杂的人声充耳不闻,神情冷肃地看着大道尽头缓缓驶来的庞大车队。

    “大人,咱们迎一下吧?”曲弘毅在叔山梧身后低声请示。

    叔山梧微微颔首,翻身下马,朝着驶近的车队走了过去。

    开道的骑兵引马驰向两侧,严子确一身圆领青袍,形容低调,看见迎上来的叔山梧二人,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叔山梧上前两步,叉手行礼。

    “叔山梧参见严大人。”他语气淡淡。

    严子确面带微笑,伸手扶住叔山梧:“不必多礼。这段时间坚守陇西,辛苦了。”

    叔山梧收回手,面上没什么表情,对这样的客套反应极为淡漠。

    曲弘毅跟着上前一步,屈膝半跪:“凉州都知兵马使曲弘毅拜见大人。”

    严子确面上笑容加深了些:“你便是曲弘毅?刺史曲睿是……”

    曲弘毅点头道:“正是家兄。”

    严子确赞道:“兄弟二人共守西境,热血男儿驻守苦寒之地,令人敬佩!”

    “大人谬赞,末将愧不敢当!末将与家兄都是凉州本地人氏,从小在这里长大,对凉州有感情……”曲弘毅摸着脑袋不好意思地笑。

    说罢,他站起身来,看向严子确身后的车队:“今年严寒甚于往年,大人有心,为凉州将士带来冬衣,解了大家的燃眉之急啊!”

    严子确笑着道:“话虽如此,但这功劳不是我的,实在不能独占。”

    曲弘毅一愣。只见严子确转身走向后方的马车,温声唤车内人。

    “来仪,我们到了。”

    第65章这衣裳……是副使大人给贵人置办的?

    那轻轻两个字如同一把锋利的钢锥, 准确刺入了叔山梧的心脉。

    他僵立于原地,看着一只纤纤素手从帘后伸出,交到严子确的掌心, 车帘掀起, 手的主人随即现出身形。

    如同被猛然拽入深渊,叔山梧一瞬间听不到任何声音。

    郑来仪一身凝夜紫单丝罗长裙,同色帔帛搭在肩头,西境凛冽的寒风将她的衣裙吹起, 显出玲珑的曲线, 鬓边的碎发拂在脸上,惹得她不禁闭了闭眼。

    "啊哟, 这里的风好大……"

    叔山梧的听觉一时恢复, 人群中如潮的议论声瞬间涌了过来。

    “快看!那娘子好生漂亮——是节度使夫人么?”

    “肯定是了!你看节度使大人对她多温柔啊,哟, 看看人家玉京来的贵女就是不一样, 两个人真般配啊!”

    “咦, 我怎么听说节度使大人有过妻子,早年丧偶了呀?”

    “堂堂节度使一表人才,丧过偶续弦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节度使夫人看着娇滴滴的, 倒是肯跟着严大人一起来凉州这样的极寒之地吃苦啊……”

    “这才说明两人情深意笃,琴瑟和鸣嘛!”

    ……

    叔山梧心口如同压着一块巨石, 连喘息都困难。他眉心紧蹙,半晌方才张了张口, 却发现自己根本难以发出声音。

    严子确牵着郑来仪的手, 引着她朝叔山梧走过来, 声音里带着一贯和煦的笑意:“这位是郑来仪,我的未婚妻。”

    郑来仪仪态端庄地朝着他笑了笑:“副使大人, 我们认识的。”

    “……幸会。”

    他的声音哑得不像话。

    曲弘毅折服于节度使未婚妻秀雅绝俗的气派,上前一步,殷切道:“贵人安好!节度使大人的府邸已经布置好,末将这便送大人和您过去!——您看看您,这穿得也忒单薄了,快些回去车里吧,这凉州的风可厉害得紧呢,每年都有冻死的人……”

    郑来仪拢了拢肩头的帔帛,语气柔和:“多谢曲都头提醒,来的匆忙不曾带厚重衣物,只能到了城里再想办法啦~”

    严子确将郑来仪扶回车里,帮她把车帘闭紧,这才转过身来,面上带着几分无奈笑意,说郑来仪:“只记着戍边将士们要添衣,自己却连一件大氅都没带,还要麻烦你们多照顾些……”

    曲弘毅连连摇头:“大人这说的哪里话!有贵人在府上做主,大人操劳政务军务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啊~!”

    虽然言明是未婚妻,但曲弘毅的话里话外已经将郑来仪当做了节度使府上的女主人。

    曲弘毅还待说些什么,突然意识到副使大人还在,自己这么殷勤似乎有些显得过分上进了,当下转过头,却见叔山梧的面色十分难看,他的视线凝视着紧闭的马车帘,嘴唇也隐隐发白。

    “将军,您……没事吧?”

    “……没事。”

    严子确看了叔山梧一眼,便道:“天气寒冷,你们不必兴师动众出城相迎的,快快进城吧。”

    曲弘毅躬身道是,扭头朝着后面迎候的队伍扬声。

    “恭迎节度使大人进城!”-

    凉州城许久没有过这样的景象。

    新任节度使大人携未婚妻到来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传言准节度使夫人是个娇花一般的贵人,看热闹的百姓挤满了街巷,伸长了脖子要看玉京来的贵女究竟是何模样,一路跟着节度使大人的马车到了城西的牌坊下。

    曲弘毅没料到自己带队迎接上官,最终还要负责维持街面上的秩序,好不容易将车队送到了府门前,这才松了口气,翻身下马。

    “大人,咱们到了。”

    便有士兵端来了杌子摆在马车前边,紫袖先从车中钻了出来,被扑面而来的强风逼得一个激灵。

    郑来仪扶着紫袖的手下车,仰头打量面前的府院。气势恢宏,门楼高大,可以想见前任肃州节度季进明在此地“土皇帝”一般的日子。

    她收回目光,见紫袖哆哆嗦嗦地递来铜袖炉,笑了笑将袖炉推回去给她:“冷吧?”

    紫袖从未来过这么偏远的地方,衣裳也穿得少,在风里瑟瑟发抖,心中着实敬佩小姐严寒中面不改色的气度。

    曲弘毅见这主仆二人这般,连忙道:“贵人快快进屋吧,已经让他们在正屋里备了火盆,煮了热汤,一路辛苦,快些去去寒,切莫冻出病来!”

    严子确便温声向着郑来仪:“你们先赶紧进去吧,午后我还要去军署议事,你可自便。”

    郑来仪点了点头,也不多说什么,携着紫袖先一步跨入了府门。

    曲弘毅便道:“大人要召集哪些人?末将可去传令——军署离您的官邸不远,您可先与郑姑娘一道用完午食再说。”

    严子确沉思了一会,方道:“既如此,晚间请公厨过来,将军署的廊食挪到我府上来,请本镇的几位将领来这里见个面,大家也不必拘谨,只当是认个脸,闲聊几句。”

    曲弘毅大感惶恐:“这怎么可以!本来属下们想着要备好礼,专门给您办个接风宴的,怎好第一日就登门打扰大人?”

    严子确笑了笑:“我没有那么多规矩,接风宴就免了,太过劳神费事,就听我的,晚间请大家到府上来吧!”

    曲弘毅应了声是,便告辞离开。沿途看热闹的百姓都散的差不多了,他在军署门口下马,冲门口人问了句:“副使大人回来了么?”

    看门的牙兵摇了摇头:“副使大人不是去城门口迎节度使大人了么?”

    曲弘毅一时纳闷,方才明明是一道回城的,人送到了,一转头却发现叔山梧不见了。

    “……真是奇了怪了,去哪儿了呢?”

    那牙兵见状,嬉笑着迎上来:“大人,节度使大人有什么吩咐么,小的可以帮忙跑腿儿?”

    “若是见到副使大人回来,便和他报一声,晚间去节度使府上议事,严大人留饭。”

    曲弘毅说罢,又想起一事,匆忙翻身上马,扔下一句:“别忘了啊!”

    他打马直奔城东,半途却遇见叔山梧身边的近卫决云,略缓了几步打了声招呼便准备走,却被决云喊住了。

    “决云将军何事?”曲弘毅只得勒住了马。

    决云抿着嘴,将一件颇为厚重的蚕丝锦缎包裹递给曲弘毅。

    “这是……”

    曲弘毅心中狐疑,见那包裹的样式,俨然是来自凉州城最大的衣帛行“袖裁红绿”,也是他本来准备要去的地方。

    传言袖裁红绿的创始人丁四娘是前朝宫中织锦局的老人,年纪到了出宫后回到故土,在凉州城里开了这家衣帛行,一手绣工代代相传,用料考究、式样大方,颇受当地人拥趸。方才见郑来仪衣饰单薄,曲弘毅便想着要到这里来给未来的节度使夫人先置办几件合适的衣裙。

    “这是给郑小姐的,劳烦曲校尉送一趟。”决云语气颇为死板。

    曲弘毅脑筋一时没能转的过来,扬眉道:“郑……小姐?决云将军见过贵人了?”

    “没有。”

    “那怎知……”曲弘毅恍然醒悟过来,“——哦!是副使大人给贵人置办的?”

    决云抿着唇没有说话,神色却是默认了。

    曲弘毅点点头,没料到叔山梧看似有些怠慢新来的节度使大人,送人送到一半跑没了影,竟是去替贵人置办衣服去了。

    还是挺会来事儿的嘛!

    “那——副使大人怎不自己送?”

    “像什么话!他送合适么?!”决云没好气地看了曲弘毅一眼。

    曲弘毅挠了挠头:“也对、也对……那末将这就去送了——哦对了,劳烦您见到副使大人和他说一声,节度使大人晚间与各支州将领到府上议事。”

    “知道了。”-

    严子确站在书房中,背着手看墙上挂着的大幅舆图。

    “大人,您不在的这两个月,叔山梧还真是做了不少事呢。”严森站在他身后,沉声道。

    随使押衙严森出身武将,是严氏宗族里的一个远方的堂弟,被严子确带来凉州随任,任节度使押衙,也是节度使的心腹近卫。

    严子确点了点头。

    陇右到玉京的这一路,山川沟壑寸寸分明,沿途重要的节镇和驿站都被朱笔圈出;陇右界内,几个较大的州县均设置了屯营,如西北部的瀚州(原瀚海洲)、南部的蓬州、东北部的黎州。

    他的视线停在最西边的那个红圈,那是叔山梧刚刚亲自率队抵达,新设立行营的西洲。

    他抿着唇,看着图上的山河脉络出神。

    “笃笃”两声,门被叩响,严子确转身,紧皱的眉头一松。

    “你来了,用完午食怎么不好好休息一下?”

    郑来仪没急着回答,缓步迈入室内,看向他身边站着的严森:“我和大人说会话。”

    严森立时醒觉,行了个礼便退出了书房,从外面将房门阖上了。

    严子确朝着罗汉榻一伸手,姿态恭敬:“四姑娘请坐。”

    郑来仪移动脚步,一边道:“大人喊我来仪便是。”

    “那是人前无奈之举,只有你我时,怎敢冒犯?”严子确说着,在罗汉榻的另一边坐了下来。

    郑来仪掀眉看向他,语气诚恳:“大人言重,凉州赴任带上我这么个累赘,还要你陪我一同作戏,实在惭愧。”

    严子确摇头:“四姑娘玉质冰清,却迫得与在下这个鳏夫名义定亲,实在是委屈了……”

    “没什么委屈的,来仪本就无心婚姻,只是面对太子威逼,不想让父亲母亲颇多为难。多亏了您,方才能这么快从玉京脱身。”郑来仪客观的语气。

    “国公大人乃是在下恩师,这一点举手之劳,说来惭愧,不足挂齿。”严子确淡淡道。

    “既如此,大人也算来仪的亲人,就不要再四姑娘、四姑娘的叫了。”

    严子确看向郑来仪,眸光微动:“那四姑娘也不要再喊我大人,叫我崇山便是。”

    “……好,崇山。”

    郑来仪笑了笑,仰头看向二人面前的舆图,“陇右道地广人稀,胡汉混居,一个支州的面积甚至大于关内不少道府,治理难度想来不小。”

    严子确点了点头:“圣人让他先一步来到这里,是十分明智的考虑——”他看向郑来仪,“叔山氏出身,自有得天独厚的条件。”

    郑来仪抿了抿唇,不置可否。

    严子确觑她神色,道:“你放心,使府的幕职我会安排知根知底的人,除了严森,这次也带来一批文武职官,其中不乏老师推荐的人选……”

    他察觉郑来仪似有些心不在焉,便问道:“——你特地前来,是有何事找我?”

    郑来仪点了点头,回神道:“我需要去一趟瀚洲。”

    严子确沉吟半晌,正要说话,门外突然有人声响起。

    “大人,曲都头来了。”

    严子确与郑来仪对视一眼,扬声道:“请他进来吧。”

    书房门推开,曲弘毅抬眼见到二人,便笑道:“正巧,贵人也在这里。”

    他将厚重的锦缎包裹捧了出来:“看您穿得单薄,给您置办了一身应季的衣物。”

    郑来仪微怔了一会,笑着伸手接过:“曲校尉有心了。”

    严子确笑道:“曲都头动作倒快,只是不知临时置办,是否合身……”

    曲弘毅一愣,他是个大老粗,没怎么给媳妇买过衣裳,没能想到这一节。严子确这么一说,他突然有些担心,万一衣裳的尺寸不合适,岂不尴尬?

    郑来仪笑了笑,当着二人的面,将那包裹掀开一角,露出一顶白狐裘斗篷,毛质细腻,白洁如雪,下面还有一件湖水绿的对襟丝锦长袄,袖口绣着别致的折枝花缬纹。

    她微怔,这式样颜色竟都是她常穿的。用手略按了按,包裹里面似乎还有一件贴身的小袄。真难为了这曲弘毅,一个武夫,替女眷置办起衣物来竟能如此齐全,只是真不知尺寸是否合适了。

    毕竟不好当着二人面再细看下去,郑来仪接过包裹,笑着说了句:“多些曲都头,我很喜欢——你们有事要说,我便不打扰了。”说罢便准备出屋。

    曲弘毅闻言松一口气,忙道:“不妨不妨,末将就是专程来给贵人送衣服的,另外也给大人报一下,副使大人已经通知到了,一个时辰后便登门拜访。”

    郑来仪扶着门的手微微一顿。

    第66章【二更】叔山节度身为朝廷钦点派驻的藩将,则不该没有考虑

    “真是奇了, 这曲弘毅看着五大三粗,买的衣服居然如此合衬!跟裁缝上门给您量过似的,样子也合眼——这里外一整套, 也不便宜呢吧, 凉州军的俸禄看来不低……”

    紫袖等着郑来仪沐浴好,服侍她穿上里衣,丝棉的料子,一摸就知绝非当地能生产出的水平。

    郑来仪正垂着头系腰间的丝带, 听到紫袖这句话, 动作微顿。

    紫袖打量她神色变化,乖觉地不再多说什么, 轻步走到屋中间的暖炉, 又多添上了两块炭,一边喃喃自语, “现在就这么冷了, 等到腊月一定更为难熬……”

    郑来仪放下手中的梳子, 从妆台起身,走到了床边。

    紫袖见状忙问:“小姐要休息了么?头发还有些湿呢,怕着凉的……”

    “无妨, 一会就好。”

    话这么说,郑来仪倒也一时没有上榻, 只在床沿坐下了,兀自出神。

    她抵达凉州前, 便听说叔山梧亲自率队去了边境, 本以为不会看到他。城门外隔着车帘陡然听见他的声音, 心跳还是抑制不住停了一拍。看似以再自然不过的态度和叔山梧打着招呼,实则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

    “小姐明天便出发去瀚州了么?带着紫袖吧!”

    郑来仪瞥了紫袖一眼, “带着你做什么?那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有牙兵护送,当日就回了,你在家里等着吧。”

    紫袖垂着头,蓦地眼眶一红:“小姐,咱们会在凉州待多久呢?难道就永远不回玉京了么?”

    “我也不知道……”

    郑来仪抬眸看向紫袖,朝她招了招手,紫袖向床边靠了过去。

    “其实我和你一样,才刚到这里,已经想念玉京了。”她望向窗外,轻声道。

    紫袖听到这一句,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郑来仪伸出手牵住了她,轻叹一口气,“我想父亲和母亲,还想绵韵他们,但我此来凉州,并非完全为了躲避李德音,我有我要做的事。”

    郑来仪亲身经历从霁阳之围到图罗攻入京畿,已经无法再对大祈的战斗力盲目乐观,更不能寄希望于朝廷的所有决策。边郡诸藩兵力益强,境外诸邦各怀鬼胎,眼看着父亲郑远持每日殚思极虑,在巩固国防的同时还要分出心来应付派系斗争,郑来仪暗自决定,不如用自己的力量去做些事情,防患于未然。

    离开玉京前,她与郑远持长谈一番,提醒父亲将淮南乃至江南两道的漕运和财税牢牢掌握在手中,“盐铁与漕运,占国库收入半数有余,来日若有大变,掌握这两项便有了颠覆全局的资本,切不可假手他人”。

    郑远持听到女儿这一番分析,赞同之余不无心惊。郑来仪所言,实则道出了他长期以来的顾虑。自新帝登基,他不得不收敛锋芒,在许多事上放权。实则自怀光帝出逃玉京,他临危受命留守时,已将大祈颓势尽收眼底,甚至一度萌生退意。

    但自己尚且年幼的小女儿竟能有如此洞见,这股冷静沉稳让郑远持暗觉惭愧,更无形鼓励他顺应时势,在皇帝难以决策入主陇右的人选时暗中推动了一回。

    大祈的核心已经无法笼络住所有强藩,要立于不败之地,只能自己也成为诸多势力的其中之一——郑远持在自己的众多门生之中选择了扶持严子确。纵然让女儿和严子确定亲,妻子李砚卿暗中抹了无数回眼泪,却也知道这已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紫袖一双杏圆的眼睛眨了眨,轻声道:“小姐真的就这样……一辈子不嫁人了么?”

    郑来仪眸光微动,没有说话。半晌方才晃了晃她的手,叹息般道:“紫袖,如果没有你,我在这里便是真的无人作伴了。”

    紫袖吸了吸鼻子:“只要小姐不嫌弃紫袖,您去哪里我都要跟着!”

    郑来仪笑了笑,目光移向窗棂,东边的院子依旧灯火辉煌,昏黄的光透进了屋内。

    “这么晚了,议事还没结束么?”

    紫袖也跟着看向外面,“方才婢子从前厅过,里面坐了一屋子人,曲都头也在,叔山梧倒是没看见,也不知他来了没有……”

    郑来仪垂了眼睫,淡淡道:“来不来的和我有什么关系。睡吧。”-

    花厅中灯影憧憧,席间坐满了人——其中大多是玄衣带甲的主将,还有几个文官服制的幕职,个个神色恭谨。

    曲弘毅垂手而立,正在回话。

    “……这次巡线的大致情况便是这样,副使率西洲军抽调的防秋兵抵达了伏羌驿,已在驿站左近建立行营,除了西线外,南部洛水沿线,和……和北部与槊方接壤的横山线分别由翼州军和蓬州军执行巡线。”

    他结结巴巴地说完,抹了把额头的汗,又匆忙补充道,“哦,对了,傍晚时分,副使大人便是收到了西洲行营的斥候回传的消息,才紧急带兵出城的。”

    严子确一身常服坐在上首,身后站着押衙严森,他的左手边还坐着两个人:一位始终面带微笑,看上去十分友善;另一位个头不高,神情严肃得多,听曲弘毅的汇报时,不时皱眉。

    陇右本镇下辖的瀚州、蓬州、翼州三个支州的将领依次坐在曲弘毅下首,西洲都督因为所处位置较凉州距离较远,不及赶回,则没有出席今晚的议事。

    严子确的态度和煦地向着曲弘毅点点头:“辛苦了曲都头,先坐下用些饭食。”

    曲弘毅松了口气,坐了下来,端起茶水猛地灌下一口,紧张的心情才略略平复了些。

    说来也怪,虽然这新任的凉州节度态度亲和,却莫名让人觉得难以亲近,大约是他身旁的几位幕职看上去都来头不小,颇有威严。

    严子确看向厅中诸将,语气严肃了些:“虽然我也曾做过一方节度,但渝州同这里到底不同,渝州隶属中洲,百姓以汉人为主,边防压力要小得多;而陇右乃大祈通往西域各国的必经之地,亦是我朝经营西域、统域西北边防的前沿地带,虽远离皇城,却是圣人日夜挂牵之地。”

    “是以我十分敬佩你们副使大人,在首官缺位的这两个月时间,带着几个支州的将士们固守驻防,尽心竭力。叔山副使出身将门,功勋累身,论行军作战,我还有很多地方需向他请教。”

    厅中众人一时动容,心中暗暗将这位气度谦逊的严大人和前任节度使季进明做了一番比较。

    严子确的视线在下首坐着的人中转了一圈,“向诸位介绍一下。”

    众人精神一振,看向他左手边坐着的两个陌生面孔。

    “这位是新任凉州行军司马顾亭仑。”话音落,紧挨着严子确左手的人站起身来。

    “——顾大人曾任兵部职方郎中,于边防戍务、四夷归化颇有经历,本镇有幸延请来此。”

    顾亭仑闻言笑着摇了摇头,朝着堂下略一颔首。

    “这一位是虞侯邓解,也是渝州人氏。”

    那个头不高面色冷肃的男子站起身来,看向众人的视线中锐色一闪。

    “邓虞侯出身大理寺,素以铁面无私著名,负本镇军队纠察监督之责,望诸位周知。”

    厅上诸将士心下雪亮,这两位虽为文官出身,却是背景不凡,均是京官入幕使府,属于追随严子确的左膀右臂了。

    严子确看向身旁的二位:“顾、邓两位大人,初见各位,有什么想说的么?”

    顾亭仑摇了摇头,客套了两句:“今日节度使大人召诸位同僚亦是寻常交流,下官对凉州情形有待熟悉,往后还托赖诸位同袍照应。”

    这番话颇为谦逊,席上却无人敢托大,均挺直身体,朝他叉手抱拳。

    邓解却没有过多虚言,他的视线投向曲弘毅,道:“我有一问,请教曲都头。”

    曲弘毅连忙起身:“不敢,大人请说。”

    “方才曲都头提及西洲军抽调三万防秋兵戍伏羌驿,敢问西洲军兵力总共几何?”

    “回禀大人,西洲军共有兵力五万。”

    邓解沉声道:“西洲军力半数之上调往伏羌驿,可见当地位置关键,只是这三万防秋兵,资粮约莫也要……一百五十余万缗——”

    他顿了顿,看向一旁的顾亭仑,“——顾司马,我估得可对?”

    顾亭仑点了点头:“差不多是这个数。”

    “西洲行营如此大的军费开支,一铠一戟,均需由本镇度支供给,道路辽远,劳费倍多,不知能负担多久?”

    曲弘毅一愣。

    这些年西域动乱,防秋事关边境安宁,被派往境外戍边的防秋兵将士,能够获得比留守本镇的士兵两倍甚至三倍的资遣;而往往诸道征讨,兵出境外,粮料供给均由中央拨付,将在外,很少考虑过朝廷负担的问题。

    邓解尖刻地戳破:“我想事不关己,曲都头应当是不曾深思过这样的问题。”

    曲弘毅面色尴尬,正要解释,又听邓解语气颇为严厉地道:“曲弘毅作为领兵将领,不去想这些倒也正常,但叔山节度身为朝廷钦点派驻的藩将,则不该没有考虑。”

    曲弘毅这才明白过来他言语中针对的是谁,当即抿紧了嘴唇。厅中气氛如同凝滞。

    半晌,严子确出声道:“防秋事涉国防大计,不得不慎重以待。然诸位想必也知道,自麒麟之乱以来,大祈国库压力颇大,许多节镇已经开始自筹经费供军。诸位为我节度使府职官,不能仅仅专注军务,赋敛、出纳、俸给当需操心,我等自当牢记:礼藩邻,奉朝廷,方可家业不坠。”

    众人神色一凛,起立齐声道:“末将/下官明白。”

    严子确笑了笑,摆手道:“诸位不必如此拘谨,今日只是家常闲话,莫要拘束,坐下吧。”

    众人重又坐回席间,动作神态拘谨不少。

    严子确看向最下首的瀚州都督,瀚州都督生得高眉深目,乃是一名胡人,名唤叱罗必。叱罗必与严子确视线相触,见他似是有话要问,坐下一半的身体又站了起来。

    “大人有何吩咐?”

    “当初鹘国三王子护劼落马拒夷关,其部曲均收编入瀚州军,原瀚海洲的鹘人百姓也都收押于瀚州界内的西受降城,如今城中诸事可太平?”

    “大人放心,西受降城外乃是我瀚州军驻所,自末将接管后戍务屯防一切正常。”

    严子确点了点头,“那便好。我听闻,护劼任原羁縻州都督时,所辖境内有一处规模颇大的马场,不知距离凉州大约多远距离?”

    “回禀大人,瀚州马场距离此地约有两百余里。”

    “还是有些距离……”严子确沉吟。

    “是的大人,”叱罗必点头道,“本镇四个支州中,除了西洲,距离凉州距离最远的就是瀚州了,目下有別驾代为镇守本州,为保无虞,议事结束后末将也会连夜加急赶回,请您放心。”

    “倒是不必着急。”

    叱罗必一愣,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严子确面带微笑:“还请叱罗都督在凉州迁延一晚,明早还要托您替我护送一人去瀚州。”

    在场不少人心中有了猜测,垂着头交换视线。严子确面色如常,并无半分避讳,直言道:“来仪在瀚州有些私事要办,劳烦叱罗都督同路,也好有个照应。”

    叱罗必立时恍然,叉手道:“大人放心,末将必定确保贵人无虞。”

    第67章叔山梧偏偏不在凉州本镇,怎么想都颇为可疑

    出于郑来仪意料的是, 一路向西,沿途风光并无她想象中的肃杀。出凉州城后天气晴好,她便从车中出来, 带上帷帽, 要了匹马,随着队伍慢慢地走。

    叱罗必见贵人对沿途风景颇有兴致,便嘱咐手下人放缓速度,不必急着赶路。

    郑来仪披着一顶雪青色的兔毛斗篷, 里面是一身轻便的胡服, 一手持缰,信手纵马身形灵动。

    叱罗必身为胡将, 见她身为女子, 骑艺却颇为精湛,不由得赞道:“贵人好骑术!”

    郑来仪笑了笑:“叱罗都督过奖, ”她微微转头, 看向叱罗必, “您是图罗人?”

    叱罗必点头道:“正是。在下出身图罗虎目部——我看贵人身边的那位小兄弟,似乎也是图罗人?”

    “不错,他是延陀部出身。”

    “延陀部好哇……”叱罗必不无感慨, “如今图罗王乙石真亦出身延陀部,其母族已是扬眉吐气了!”

    “叱罗都督既是图罗人, 治理鹘族人居多的西受降城可有不便?”

    叱罗必认真答道:“贵人有所不知,图罗虎目部居于鹘国交界处, 虎目部人与鹘人混居, 比起延陀部, 我们和鹘族更为亲近,部落中跨种族与鹘人结为夫妇的情形亦是不少。大多数虎目部人都会讲多种语言——哦, 就和叔山副使一样!”

    帷帽轻纱下,郑来仪的视线落在远处的山峰上,声音里多了几分冷意:“所以护劼被他杀掉之后,叔山梧便选了你接替护劼,治理瀚州?”

    叱罗必顿了顿,缓声道:“末将乃是……临危受命。”

    郑来仪长眉微挑,转过脸看向叱罗必。

    叱罗必察觉她审视的目光,深吸一口气,开口道:“副使大人收到朝廷敕封的第二日,瀚海洲便起了暴乱。”

    “暴乱?”

    “护劼被杀后,季进明留驻青木郡的部将季龙广率军前往瀚海清缴护劼残部,末将也在前去清缴的队伍之中。大军抵达后,与护劼留守的部曲一番大战,双方实力悬殊,很快就将护劼残部一网打尽。按照规矩,季龙广便能够接管受降城,成为一城之主。”

    叱罗必的声音莫名低了几分:“季龙广手下的将士正杀到兴头上,战斗结束得突然,均觉得意犹未尽。面对着一城的老幼妇孺,季龙广决定,开城让士兵们过过瘾。”

    郑来仪皱眉:“……过瘾?”

    叱罗必点了点头:“姑娘可能不知,不少战场上幸存的人,杀红了眼后是连牲畜都不如的,必得有处发泄才行……”

    郑来仪眉头紧拧。不必叱罗必说,她也能想象到,那是什么样的发泄。

    “受降城四方城门大开,凡大一些的富户,皆被季龙广的手下士兵们冲入肆意抢劫,稍有抵抗者,一刀便送了性命,遇到女子,则……”叱罗必看了郑来仪一眼,略过不表,“——一时间城中哀鸿遍野,如同炼狱。”

    “那时我在季龙广麾下作斥候,是第一批进城的人。我亲眼看着那些同袍卸下人皮,兽性大发,对着那些手无寸铁的鹘人百姓肆意屠虐。我本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没料到,在受难的百姓群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叱罗必陷入了回忆,因当时的软弱而羞愧:“那是我的一个堂妹,她嫁给了鹘人,就住在此地,我初时没能认出她来。就在军中的一个同袍将她拉到大街上,疯狂地撕扯她的衣服时,她看见了站在一旁的我,叫出了声……”

    叱罗必闭了闭眼,仿佛听到了堂妹撕心裂肺的求救声。

    “看着衣衫凌乱的她,我这才忍不住爆发,上前拦住了那正在施暴的士兵……我站在人群中,穿着和他们一样的服色,大声劝阻:‘他们都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既已经投降,便是同胞,不能如此虐待,大家收手吧!!’”

    郑来仪听着他的讲述,神色不免动容。

    “没有人理会我,人群里突然有人大喊:‘叱罗必,你这个胡人!既在我军中服役,怎么帮着外人说话?!你这个奸细!!杀了他!杀了奸细!!’”

    叱罗必苦笑了一声,涩然道,“昔日并肩作战的战友,都用杀红的眼看着我,我就这么变成了奸细……这时外围的鹘人百姓们则高喊着:‘有种把我们杀光!你们这些魔鬼!!’……”

    郑来仪攥紧了缰绳,想象着披坚执锐的大祈士兵和受降城中的百姓激烈对峙的场面,几乎可以想见力量悬殊情形下,城中的鹘人百姓会遭受何种残忍的屠戮。

    叱罗必握着缰绳的手微微颤抖,声音中带了几分恐惧:“那时除了我,还有几名理智尚存的战友在一起劝阻,但我们的力量终究太过渺小,他们把我们与城里的百姓视作一体,手里的刀纷纷抽了出来,指向了我们……”

    “副使大人便是在这时出现的。”叱罗必吐出一口气。

    郑来仪神色微动。

    ……

    受降城中两方对峙,形势焦灼。

    叔山梧纵马入城,冲进了对峙的人群,抽刀出鞘,抵在了那施暴的士兵颈后。

    季龙广的麾下将士中不少人不认得叔山梧,其中也包括叱罗必,有人见他高眉深目,眉眼凌厉,还当他是鹘人。人群里沉默了一瞬,便有人高喊出声。

    “大胆贼人!敢对大祈士兵动手!简直倒反天罡,大家宰了他!!”

    一时间向着叱罗必他们的刀锋都齐齐指向了叔山梧。

    季龙广闻声赶来,看清了人群中央的叔山梧,忙不迭翻滚着下了马。

    “住手!你们这些不长眼的东西!!”他对着叔山梧单膝跪地,“副使大人!他们有眼不识泰山,您莫怪!”

    众人这才恍然,纷纷撂了手中的兵刃,跪了一地。

    叔山梧神色冷峻,刀依然架在那施暴的士兵脖子上,不为所动。

    季龙广见状,连忙替那士兵开脱:“副使大人,这是新兵,刚立了功兴奋,便喝了些酒,神智不清,让他和百姓们道个歉……”

    叔山恍若未闻,眉眼间杀气陡现,手中长刀一送,便刺进了那士兵的心脏,沉声说了句话。

    “酒后乱性,不配为人。”

    ……

    郑来仪目光微动,忆起那夜在翙羽阁,他对着李德音也是这一句话。

    他对酒后乱性的深恶痛绝,恐怕从生母离世,便已根深蒂固。

    郑来仪发觉自己这样的念头,眉头微蹙,怎么又与他感同身受起来?

    叱罗必道:“季龙广本想对自己下令屠城掳虐的事情轻描淡写地揭过,看到那士兵被副使大人就地正法,这才晓得厉害。可惜,已经晚了……”

    郑来仪垂眸,冷声道:“所以,他杀了包括季龙广在内的所有对无辜百姓施暴的士兵,转而擢升你做了瀚海都督。”

    叱罗必有些惊讶,叔山梧如此雷霆手段,竟被她一下猜中,而当时亲历现场的他,都因副使大人果断挥刀向着同袍的杀气而惊得说不出话来。

    “……是的。”

    纵然是救了自己,又有知遇之恩的上官,但叱罗必见过叔山梧杀人时神色淡漠,刀起刀落如同寻常,很难不对他心存畏惧。

    叱罗必心有余悸地道:“若论杀伐果断,副使大人可谓末将见过的第一人了。”

    郑来仪胸口起伏,慢慢冷静下来。她想起关于叔山梧曾有这样一句传言,他杀起敌人来,不比杀自己人更果断。

    叱罗必口中的叔山梧符合她的认知:无论如何,季进明留下的人是不会为他所用的,可惜他们自作孽,给了叔山梧清除异己的最好理由。

    在严子确抵达之前,凉州下辖的四个支州的将领中都已经或多或少安插下他的人,更不用说那些如同鱼游入海的麒临老兵们。季进明在此地的痕迹,已经被他彻底消除。

    目下大祈最大的两个藩镇,严子确在西、叔山寻在东北,鱼乘深居中,隐隐成三足鼎立之势。她随严子确出发凉州前,曾与郑远持深谈一番,内容无关自身,而是关于陇右的军政。彼时郑远持已经选定了顾亭仑襄助自己的爱徒,而在虞侯人选上则迟迟没能找到既属于自己阵营,又具备能力和担当的合适人选。

    于是郑来仪向父亲举荐了邓解。

    前世,大理寺卿邓解最初察觉了叔山寻麾下粮马异动,成为玉京第一个吹响笛哨的人。虞侯职在刺奸,威属整旅,将他的敏锐锋芒置于叔山梧近前,便多了一双来自中枢的眼睛。身为严子行的同僚,邓解与严子确还有另一层特殊的联系,也更容易成为“自己人”。

    郑来仪的眼神隔着轻纱落在叱罗必的身上,揣摩着眼前这名胡将能否算得上是叔山梧的“自己人”。

    “贵人,我们到了。”

    叱罗必手指前方。笔直宽阔的大道上,出现了一座黄土垒就的城池,城池十里开外,沟壑纵横如同棋布,是将士们就地扎营所挖掘的战壕,营地四角皆有望楼。壕沟之间,立着一顶顶土黄色的营幕,排布整齐,气氛肃穆。

    此时已是傍晚,营区中央燃起了篝火,毡帐外拢着一丛丛长枪,如同鸦窠一般,刃锋在火光照射下闪动着烈烈红光。

    叱罗必右手一竖,车队缓缓停在营区前,立时便有一队士兵迎上前来,拉开沉重的拒马,请他们入营。

    郑来仪跟在叱罗必身后,缓步跨过壕沟上的浮桥。

    叱罗必走到主将营帐前,见帐内一片昏暗,转头问道:“吴別驾呢?”

    “都督,吴大人听闻您今晚抵达,先行一步入城,替贵人布置官舍去了。”

    叱罗必点了点头,对郑来仪道:“瀚州军营驻扎在受降城外,不能一刻无将,城中事务一向由吴別驾负责,他应当是想着女郎身份尊贵,莅临受降城十分重视,算着我们也快到了,便提前入城打点。”

    “大可不必如此。”郑来仪淡淡道。她知道叱罗必需得留在城外镇压大军,对他道了声谢,便带着戎赞进城。

    受降城中,处处风景人物均是鹘国风情,令郑来仪想起她曾到过的合黎县。街边的铺子飘着香气,鹘人小贩揭开蒸笼,露出热腾腾的米糕,叫卖声穿过车窗传到了郑来仪的耳中。

    马车穿过主干道,行了没有多久便停了下来。

    戎赞掀开车帘,扶着郑来仪下车,只见一位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子面带笑容迎上前来。他身后,两列戎装齐整的步兵列队于街旁待命,手中陌刀点地,气氛十分庄重。百姓见到这样的阵仗,都远远避开。

    “贵人,在下瀚州別驾吴庸,在此恭候多时了。”

    郑来仪颔首:“吴別驾。”

    吴庸朝郑来仪身后望了一眼,郑来仪察觉,便道:“叱罗都督留在城外大营了,没有进城。”

    吴庸笑着点头:“是该如此,瀚州毗邻鹘国,防备不可松懈。”说罢一伸手,示意郑来仪走在先头。

    郑来仪扭头看了一眼官舍所处的环境,这是个半封闭的街区,而他们正处于街道的尽头。面前的官舍占地不大,亦无气派的门脸,似是当地富户的宅院所改,院子距离闹市有些距离,十分僻静。

    “吴別驾也住在官舍么?”

    吴庸摇头:“下官在城中另有邸舍,西受降城设立不久,尚没有什么高级别的官员造访,今日贵人前来,是以特地提前打扫了一番,如有什么需要的,还请贵人不吝告知。”

    “吴别驾客气了,既到此地,您为主我为客,一切但听主人安排。”

    郑来仪瞥一眼吴庸身后身披铠甲的兵士:“严节度来陇右就藩,也给将士们带来了棉衣,除去凉州本镇的士兵,各支州的配给也当过两日就到了。不知瀚州这里,兵力几何?”

    吴庸看了一眼郑来仪,眼神中带了几分琢磨,语气依旧恭谨:“回禀贵人,瀚州军现有兵力三万,大部分驻扎在城外军所。”

    “三万兵力,在本道各州县中,算不得兵力雄厚的。”郑来仪点评道。

    吴庸颔首:“贵人明鉴。瀚州军半数来自投降的鹘兵,还有少部分图罗人,自叔山……副使镇压此地暴乱后,又从凉州遣调了一部分兵马,是以瀚州军的组成,比较复杂。”

    郑来仪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这样的州县,似乎不该由胡人为首将?”

    吴庸神色微动,察觉到郑来仪的注视,垂首道:“此话贵人说得,我们身为下属可说不得。”

    郑来仪一笑揭过,问道:“瀚州马场离这里远么?”

    “官舍在城西,马场在城北,略有些距离。贵人今晚好好歇息,明日下官安排人送您去马场。”

    郑来仪点了点头,跟在引路的小厮后面穿过游廊,迈步进正院前脚步一顿。

    “吴大人,瀚州马场现养有多少马?”

    吴庸面露为难,讷讷道:“……下官惭愧,眼下州府刚接管瀚州马场不久,战马具装尚未清点完毕,只有个概数。”

    郑来仪微微皱眉,瀚州马场为陇右境内规模最大的官家马场,护劼任羁縻州都督时,历年入京岁贡都要上报战马数目。这吴庸司掌瀚州马政,却连个数目都说不出来,实在糊涂了些。

    她摆了摆手:“我只是随便问问,吴大人不必在意,早些回去休息吧。”

    吴庸松了口气,立即整了整衣袍,向郑来仪拱手告辞-

    是夜,卧房里早早熄了灯,郑来仪躺在榻上,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她总觉得那瀚州別驾吴庸言辞闪烁行动诡异,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

    外面刮起了大风,刮得门扉窗扇吱呀作响,隐隐有狗吠声遥遥传来,在这样的夜晚让人不由自主地心慌。

    郑来仪索性坐起身来,扯了件衣服披上,走到了窗边。

    这下听得分明了些,不止犬吠声,似乎还有杂乱的脚步声,窸窸窣窣,似有人群在快速移动,刻意地压低了动静。

    她当即转身,动作迅速地穿戴整齐,束好一头长发,将妆台上的一支金簪收在袖中,走到大门正对着的胡床前坐下。

    突闻头顶有动静,郑来仪警觉抬头,紧闭的门扇上出现一个倒悬的人影,她心猛地跳了起来,便听见外面响起声音:“小姐,是我。”

    郑来仪攥着的心微松:“进来。”

    一身黑衣的戎赞翻身入屋,反手迅速将门阖上了。

    “外面出事了?”

    戎赞抬手擦去额头的汗,说话声音尤带着喘:“那个吴庸果然不是好人!”

    郑来仪心一沉:“怎么回事?”

    “他带着人把叱罗必绑了,吊在城楼上,眼下受降城已经被他控制,看样子应当是要造反!”

    “城外大军呢?怎么会任由他掳走主将?”

    “属下朝城墙外望了一眼,城外的大营已经空无一人,叱罗必衣着单薄,显是被他从睡梦中掳走的。眼下吴庸的亲兵控制住了各处城门,街道上全是他的人,城中心的广场上堆了上百具尸首,都是瀚州兵,想来都是不愿服从他被杀掉的!”

    郑来仪沉眉思索,倘若吴庸所言不假,瀚州军中半数都是投降大祈的胡人,主将被俘,那些胡人本就心思浮躁,十有八九便趁乱逃走了,留下的这些人迫于形势,怕是也不得不顺从吴庸。

    一个小小的瀚州司马,手中不足两万兵力,如何有这样的底气和朝廷对抗?

    郑来仪皱了眉,手指下意识抠进了手边扶手的雕花纹路。纵然是两万兵,也足够将这座受降城占为据点,再行图谋。

    戎赞听着窗外越发明显的动静,心中一急,伸手抓住了郑来仪的手腕,“小姐,我们不能待在这里,吴庸叛变,第一个要除掉的必然就是您!我带您走!”

    郑来仪却坐在原地未动。

    “来不及的。吴庸既然敢绑了叱罗必放我入城,必然已经做好了布局,他在本镇之外必有接应,留着我的性命,便是对抗凉州的筹码。”

    戎赞急道:“那若是他的接应一到,我们岂不是要葬身于此?!”

    “当然不能坐以待毙。”郑来仪眼神一厉。

    “……什么?”

    “我在明你在暗,你一个人要出城比带着我容易得多,你现在就走,去找援兵来!”

    “不行——”

    戎赞决计不肯,却见郑来仪面色严峻,语速加快:“只要你带着援兵,比吴庸的接应更快赶到这里,我就不会有事!眼下你多磨蹭一刻,我的生机便更渺茫一些!”

    戎赞咬了咬牙:“属下明白。这里离西洲行营最近——”

    “不可。”

    他话未说完便被郑来仪打断,“直接回凉州去找严子确。”

    与吴庸勾结的另一方身份不明,这个时候叔山梧偏偏不在凉州本镇,怎么想都颇为可疑。她不能冒这个险。

    郑来仪目送戎赞离开,起身走到门口,推开门扇。

    “来人。”

    受降城内,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街道上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军士,一支支火把烈焰熊熊,将黑夜都染成了橘红色。

    吴庸一身鳞甲,背着手在马道上踱步,阴冷的视线扫过街边待命的武装部队。

    一名传讯兵从街角出现,匆匆跑至吴庸身后,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吴庸听罢冷笑一声:“知道了也没什么,给我看死了。倘若她能乖乖的,老子就给她留条全尸!”

    那士兵得令去了。

    城墙上传来喝骂声,是被绑缚在望楼上的瀚州都督叱罗必。

    “吴庸!你胆大包天,竟敢造反!!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吴庸仰头,看向五花大绑的叱罗必,咧嘴笑出了声。

    “你这下贱的狗腿子,朝廷给你个官做,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你看看你手下的兵士们,倒比你识时务,老子一开营,一个个溜得比什么都快!”

    叱罗必气得满脸紫胀,他两脚悬空,只有上半身被绑在女墙上,倘若用力挣扎,挣脱的同时便会从十余丈的高处落下,摔成肉泥。

    “兄弟们跟着姓季的,还能有肉吃有女人睡,这叔山梧一来,竟分不清自己是来当兵还是来作和尚!这鸟兵有什么可当的,还不如自立山头去当个大王,哈哈哈哈!……”

    吴庸放声大笑,身后的士兵们闻声,也跟着笑了起来。

    “几更天了?”

    下面的人禀报:“大人,快到子时了。”

    吴庸神色微敛,喃喃道:“也该到了……”

    正沉吟间,城墙上的哨兵突然高声道:“有人来了!”

    绑在城墙上的叱罗必闻声扭头,从他的角度,隐约能看见一支长蛇般的队伍,在夜色中疾步行进,穿过城池前方的军营如入无人之境,迅速抵达了城门下方。

    吴庸神色一亮,快步登上城楼,经过叱罗必时看到他扭曲的姿态冷笑一声:“给这猪头绑到这里来,好让他死得明白!”

    叱罗必被两名士兵松了绑,一路拖拽到了吴庸身旁,正要破口大骂,看清城楼下方的景象,顿时睁大了眼睛。

    冷月如霜,寒风凛冽。

    护城河外站满了身着黑衣,腰挎弯刀的战士。从叱罗必的角度,看不清任何一个人的样子,或者说每个人看上去都长得一样,如同整齐的黑影。他努力分辨,才发现这群人的脸上都戴着类似巫傩的面具,青面獠牙,怒目圆睁,十分骇人。

    队首一人坐在马上,身披黑色斗篷,兜帽盖着脸,他略一抬手,身后微有躁动的人群立时安静下来。显然是这帮人的头目。

    “总算到了,东西带来了么?”吴庸扶着城墙,向下方的人喊话。

    那头目身形不动,放声说了句什么,声音十分刺耳。

    叱罗必眼神一凛,果然是胡人,口音与鹘语很像,但又似乎不完全一样。

    吴庸旁边的译者靠在他耳边解释了一句。

    “既带来了,需得过了眼才行。”吴庸的眼中贪婪之色一闪。

    头目微微转过脸,身后的人群立时让出一块来,便有两个黑衣士兵扛着一只巨大的木箱走到前面,“砰”一声放了下来。

    木箱打开,里面竟装得满满的黄金。墙头上的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喜的呼声。

    “开、开城门。”吴庸的声音因为兴奋隐隐发颤。

    锁链“喀拉拉”作响,巨大的吊桥从城门上方缓缓降下,轰然一声,在护城河上方架起通路。

    那头目一夹马腹,便要率队入城,突然听得上方一声“慢着”。

    吴庸微眯了眼,看向下方的人,笑着道:“首领入城做客,不露面恐怕有违做客之道吧?”他话音一落,女墙上一阵动静,百架弩弓架起,无数羽箭对准了城外。

    “首领莫怪,我手下还有这么多兄弟,大家都是提着脑袋和你做生意,总得要小心些。”

    叱罗必的心猛烈跳动了几下,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城墙下的人肩膀一动,似乎是哼笑了一下,抬手摘了顶上的兜帽。

    第68章他一身黑衣,下颌上沾着血,朝着她伸出手

    兜帽下是个褐发红须, 形容粗犷的胡人。他缓缓举起一支金色的权杖,那权杖形似人类的胫骨,上面镶嵌着各色宝石, 隔着老远都能看见光芒夺目, 大约是象征首领之位的权柄。

    叱罗必莫名揪紧的心登时放松下来,继而却陷入了更大的绝望:这一帮胡人显然来自关外,却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沿途的驿站竟没得到任何告警。看来吴庸和他们勾结已久, 早已做了周密的安排。

    那首领身后, 一个带着面具的侍从纵马上前,昂着头粗声吼了几句。虽然说的是叱罗必听不懂的语言, 却也知道他们是在不满吴庸质疑首领的身份, 对他们的头目不敬。

    褐发首领却不以为意地一摆手,仰头看向城墙上, 粗声道:“吴大人这回可以放心了吧?” 说的却是汉话, 虽有些口音, 倒还算标准。

    吴庸呵呵一笑,“放心!放心!没什么不放心的!首领不要介怀,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他手一招, 城门缓缓打开,首领一手持缰, 带队踏上了浮桥。

    “他们进去快一个时辰了,应该差不多了吧?”

    决云藏在一块巨大的山石后。他身后的密林中, 无数兵士埋伏在荒草灌木之间, 如同潜伏暗夜的猛兽, 瞄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城池,双眼闪烁着锐利的光。

    他们都在等待着一个指令。

    叔山梧一身利落玄色胡服, 隐匿于暗处。树叶间漏下的月影照在他抹额上,黑曜石闪耀如夜星。与身后紧张蓄势的士兵们不同,他架着一条腿,半阖着眼,姿态颇为松弛。

    “不急,再等等。”

    “这吴庸真是被利欲熏了心,看到金子就连什么都忘了,我还以为他瞧出了破绽,就差准备拼命上去一搏了!”决云压低声音,语气中不无鄙薄。

    “乔参将的胡人腔调学得真不赖,连我都听不出来他原本的口音了……”

    “那也不看看是谁教的?”

    “副使大人也太厉害了,那姓吴的反应都在他预料之中,叫咱白捏了把汗!”

    丛林中埋伏的士兵们低声议论着。他们后方的土坡里传来挣扎的动静,一个士兵随手拿起一块石头向后一扔,随即便有闷闷的哀声响起。

    “别乱动!再吵结果了你们!”

    那士兵身后是一个巨大的土坑陷阱,陷阱里躺着十来个灰头土脸的胡人。为首的衣饰华贵,然而手脚被缚,口中塞着麻核,略一动弹就会被上面扔下来的石块砸中,面色痛苦地直哼哼,实在狼狈不堪。

    “活该!”

    负责守着这帮俘虏的士兵呸了一声,“——教你们知道,跟那姓吴的串通一气没什么好下场!”

    “嘘,小声些!有人来了……”

    丛林中瞬间恢复静谧,众人齐齐注视之下,有个人影自城池的方向一路飞奔,迅速朝着他们所在靠近。

    “主子,是罗当回来了。”决云压低声音。

    叔山梧睁开阖着的眼,那人影到了近前,在他面前单膝跪地。

    “大人,已经安排妥当。吴庸陪着乔参将进了他的私宅,正在设宴款待。”

    “城里情形如何?”

    罗当回道:“这个吴庸,手下都是一帮酒囊饭袋,以为大事已成,都松懈了不少。连守城的士兵都已经离开了岗位,城中不少沿街的酒肆饭馆被砸开,几乎是人手一壶酒,路上都是醉醺醺的大头兵。”

    决云不屑道:“纯是找死!”

    罗当面色却有些忧虑:“他们再这样乱下去,恐怕不只是砸抢无人的铺子那么简单了……”

    叔山梧目光微沉。喝上了头,就该强闯民居,烧杀掳掠了。受降城中的百姓已经遭过了一难,今日不知又能有多少人幸存。

    “乔二那边怎么说?”

    “吴庸清点了金子,就全然换了一副谄媚的态度,说会按照商量好的送首领离开,往后受降城便可作关外‘客人’们的歇脚地,欢迎他们常来……”罗当皱着眉引述吴庸的话。

    决云冷哼一声:“他想得美!李澹做不成的事,还能让他做了?!主子,等他们全部醉成烂泥,咱们冲进去一网打尽!”

    身后众将士无不兴奋附和:“对!教他们喝得再多些,咱们一刀一个,解决了这些贼人!”

    罗当眉头沉沉,仍然十分忧虑的样子。

    叔山梧看了他一眼,敏锐道:“还有什么事?”

    “……大人,末将从筵席上退出来时,听见那吴庸口气十分笃定,说他手里捏着免死金牌,就算被凉州发现,也拿他没奈何。”

    决云不以为意:“哪来的什么免死金牌?他虚张声势而已!”

    “他说什么瞌睡便有人送枕头……玉京贵女送上门来做人质,就算严子确来了也是投鼠忌器,拿他奈何……”

    “什么玉京贵——”

    决云没说完,陡然回过神来。树旁靠坐的人影已经带着一袭寒夜的凉气缓缓站了起来,姿态挺岸,眉眼如炬望向了远方的城池。

    决云心知不妙,跟着站起来:“主子,稍安勿躁!敌众吾寡,眼下还不是动手的时——”

    “你看见人了么?”叔山梧看向罗当,声音沉冷。

    “……没有,但是那吴庸成竹在胸的样子,不像是虚势……”

    决云上前两步,走到叔山梧近前,压低声音道:“主子,眼见方能为实,谁知道那吴庸是不是在说大话?他手下近两万兵,咱们眼下实力过为悬殊,切不能冲动行事啊!!”

    罗当却皱眉:“倘若节度使夫人真的在那贼人手里,咱们妄动害了贵人性命,恐怕日后担待不起……”

    “什么节度使夫人?!”

    决云看着叔山梧脸色吓人,用斥责的语气,“咱们身为戍边军人,绞杀贼寇才是当下最重要的事,不能为了那吴庸一句意味不清的话,就影响整个行动吧!”话虽是对着罗当在说,却更是在提醒叔山梧。

    罗当沉默不语,只看着叔山梧等他示下。

    “你说得对。”

    决云一怔。叔山梧转过脸来看他,眉眼如锋:“你带人继续蹲伏,按原计划一炷香后进入城外大营,待我号令发起攻城。”

    决云心下一松,又听叔山梧转向罗当:“你,跟我走。”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罗当已经纵身跃出林地,追随着叔山梧的身影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砰”一声,决云咬着牙,一拳砸在身边的大树上-

    郑来仪半阖着眼,听着外面喧闹的动静。

    戎赞刚离开时,每过一会儿,她便会忍不住估算着他此刻应当是到了哪里,窗边月影西移,她渐渐眼皮发沉,心中的忧惧也随着困意冲淡。

    从正襟危坐,到斜倚着手边的引枕,郑来仪动作益发松弛,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

    听着外面狂欢的架势,叛军似乎已经事成,与他们里应外合的人应当也已经碰上了头。

    她在这样的处境下,突然想起前世叔山梧说过的一个比喻:边郡局势,便如同船上的棋局——风平浪静时排兵布阵,以为天下局势尽在掌握,风暴来时却是全盘颠覆,连棋盘都能掀翻了去。

    如今身处此地,突然能够领会他那句话的意思。

    倘若活不过今晚……

    郑来仪晃了晃头。不,不会的,这帮叛军行事如此松懈,定会露出马脚,只要多坚持一会,等到援军……

    她的眼睛几乎要睁不开了,心中的纠结也模糊起来,头重重坠下,再猛然醒神抬头,听得房门外一阵脚步声迅速靠近。

    “哐当”一声,门被猛地推开,两个士兵站在门外,左手边人的看向郑来仪,大声道:“哈哈!不错,贵人倒是很乖!走吧,我们大人有请!”

    另一个跨步进来,伸手就来拽人,郑来仪闻到一阵浓重的酒气,皱着眉侧过身,躲过了那人的手,从榻边站起身来。

    “去哪里?”她眼神傲然,声音却不自觉地发抖。

    那士兵抓了个空,倒也不以为意,醉眼朦胧地看着郑来仪,笑道:“真懂事,跟着哥哥走,哥哥带你去吃酒……”

    看着贵人雪肤白腻,士兵忍不住就想在郑来仪的腮边摸一把,刚一伸手,又再度被她一矮身躲开了。

    “前面带路。”郑来仪将金簪攥在手心,让开了三步的距离,满脸戒备地看着二人。

    二人对视一眼,嘻嘻一笑,挎着刀摇头晃脑地转身朝外走。

    “好嘞,妹妹你可跟好了哥哥哟!”

    郑来仪被二人一前一后夹在中间,迈步出了官舍大门。后面人伸手一推,将她押进一辆马车,车身一动,便往城中方向去。

    她环视四壁,这辆车没有窗户,连门也是封闭的,说是马车,倒像是囚车改的,闭塞的空间里隐隐有股血腥气。

    郑来仪伸出手,在黑暗的车厢内摸索了一遍,并未摸到能从里面打开的机关——车门已经从外面上了锁。

    她的心随着马车的颠簸缓缓下沉。

    马车跑得很快,一路没遇到什么阻碍,外面不时有微弱的光透过车厢模板的缝隙照进来,又很快陷入黑暗。偶尔能听得路边有人扯着嗓子醉醺醺地大喊,或是放肆地唱着粗鄙难听的小调。

    正在她琢磨着自己会被带到哪儿去时,马车忽然停住了,方才的士兵带着醉意的声音从外面隐约传了进来。

    “……换了什么地方?不是去都督府么?”

    “你是什么人?老子凭什么交给你,你知道这里面是谁么?别耽误了老大的好事!”

    郑来仪听不清与外面的士兵交谈的另一个人的声音,于是探身将耳朵贴在板壁上,外面却突然安静了下来。正自疑惑,突听得刀锋出鞘啸起突然,随后便是一声尖锐的马嘶。只听其中一个士兵凄厉地喊了起来。

    “有奸细!来人啊!!”

    郑来仪心跳加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突听得车厢外响起男人简洁的语气,声音隔着车板有些发闷。

    “退后!”

    电光火石间,郑来仪迅速后撤,直到后背贴紧了板壁,却听“锵”一声金石相击,是刀锋劈中了车厢上的锁,“吱呀”一声,车门豁然大开。

    月光如水般涌泄,她双手抱着膝,皱眉适应了一会突然的光亮,心跳快如擂鼓。

    车外的人一身黑衣,下颌上沾着血,朝着她伸出手。

    “是我,出来。”

    第69章他的心跳也很快,和自己一样。

    郑来仪看着叔山梧伸过来的手, 犹豫了一瞬,突然有寒光一闪,一柄长刀伸到了二人之间。

    “找死。”

    叔山梧眼神凛起, 伸手抓住刀刃往怀里一拉, 那持刀的士兵被一股霸道的力道拽住,尚且带着几分醉意一时扯着刀把不放,等反应过来要松手时,整个人已经失去重心, 从马上翻了下来。

    郑来仪惊魂甫定, 这才瞥见路边还歪倒着另一人,胸口插着他自己的佩刀, 已经断了气。

    “过来。”

    叔山梧握住她手腕, 将人拉出了车厢。

    双脚重新触及地面,郑来仪胸口犹自起伏不定。她环顾了一圈, 发觉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处窄巷, 马车歪停在巷口, 拉车的马儿被陡然拉停,躁烦地来回晃着脑袋。

    “有没有受伤?”

    叔山梧双手扶住她的肩,不等她回答, 上上下下打量了两圈,见她一切正常, 衣饰整齐,松了口气。

    他眸色一时幽深, 似有许多话要对她说, 却因情势危急而按捺住没有开口。

    巷弄的另一头有脚步声响起, 二人同时扭头,远处橘红色的火光似在朝这里靠近。

    “来、来人啊……抓——”

    方才被叔山梧拉下马车的士兵还未断气, 余光看见远处的动静,还欲发声示警。叔山梧抬起一只脚,稳稳踩在他的脖颈,面无表情地用力,那士兵登时双眼凸出面相狰狞,只一会儿便已气绝。

    郑来仪垂眸看着那人死在他脚下,突然一只宽大的手伸过来,遮在她眼前。

    “别看了。”

    她面无表情地扭过头。叔山梧弯腰从地上的士兵手上抽出兵刃,挥刀割断了马背上的靷绳。

    “上马。”

    拉车的马身上没有鞍具和足蹬,叔山梧姿态娴熟地拦腰抱起郑来仪,将她托举上马。这过程中她一语不发,也没有任何抗拒,任凭他跟着翻身上来,一双手从她腰间穿过,抓住了缰绳。

    马背上坐稳后,叔山梧余光瞥见她一只手始终紧紧攥着,指缝间透出一点金色,心中一动,食指碰了碰她紧攥成拳的手背。

    “松开吧。”

    郑来仪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松开拳头露出一直紧握着的发簪,这一路不自觉地用力,将掌心都印下了红痕。

    她将簪子随意往发髻上一插,叔山梧的视线跟着落在她的鬓发,又欲说些什么,忽然听得有杂乱的人声响起。

    “好像这里有人?”

    “刚才是不是有人在喊?”

    “在那边,去看看!!”

    ……

    暗巷的一头,有脚步声越来越近。郑来仪抬眼,另一头被堵矮墙拦住了,是死路。

    叔山梧姿态沉稳,利落地一扯缰绳,马儿原地后退了两步。惶然间郑来仪下意识扶住了他手臂,又匆忙松开,转而攥住了缰绳,紧接着他宽大的手掌便覆上来,将她的手紧紧包裹住了。

    “抓紧了。”他沉着的声音响在耳畔。

    郑来仪呼吸尚未匀停,身后的人猛夹了一下马腹,一只手握着刀狠狠地拍向马臀,马儿吃痛,撒开四蹄,朝着那堵矮墙便冲了过去。

    二人坐在马上腾空跃起,郑来仪的心跳随着身体的起伏几乎停滞了半刻,直到马儿前腿落地,叔山梧的身躯随之紧紧压了过来,心脏方才重新起跳。

    矮墙外是一条干枯的河道,河道里生着齐腰深的杂草,马儿落在河道正中,“闼闼”原地踏了几步,便登上了岸。

    河道边一片荒芜,远处的城墙落在黑暗里,气势森然。郑来仪扭头回望,城中的喧闹和火光已经与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她暗暗松了口气。

    她的手一动,这才意识到还被叔山梧紧紧攥着,这才发现他右手臂缚之下,露出了一截白色的绑带。

    她淡淡转开视线,已经有一段时间不曾见到他手上出现这样的绑带了。

    正在此时,不远处河道的杂草之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郑来仪一惊,却见草丛中钻出个人来,一身夜行衣,是边军斥候的装束,应当是叔山梧的人。

    “大人,他们已经发现贵人失踪,前去都督府示警的兵已经被我杀了,应当很快还会有人察觉。乔参将还在宴席上,一直没有信传出,里面情形未知,您得赶紧带人离开。”

    罗当说话时自始至终低着头,乖觉地没朝马上看一眼。

    叔山梧颔首:“做得好。你现在保持静默,就地隐蔽。乔二那里有人接应,你只等待与决云他们会和。”

    “是。”

    “将你的绳钩给我。”

    罗当利索地从随身囊带中取出一盘绳索,双手奉上时,终是忍不住向叔山梧怀中的人看了一眼。

    传闻中的贵人靠坐在将军的怀中,面色有些发白。令罗当微觉意外的是,她一双眼睛却十分冷静,有和将军一样的处变不惊。

    郑来仪沉默着听叔山梧思维清晰地下达指令,这样的他并不陌生。看来他和吴庸并非一伙,但吴庸他们谋事造反,偏偏遇上他带队经过,这定然不是巧合,就像当时在牛心堆他设计李澹一样。

    叔山梧接过绳钩,一手握住缰绳,扔下一句:“保重。”便纵马驶离了这片河道。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马儿载着二人在城墙边停下。郑来仪顺着叔山梧的视线仰头,上方隐隐有来回移动的火光,应当是负责守城的士兵。今夜受降城里大多数人都随吴庸在西城门处等待迎接匪兵,东边的城墙上守卫安排则粗疏了不少。

    叔山梧耐着性子,观察了一会火把移动的速度和频次,半晌低笑一声:“倒是难得有个清醒的。”

    “吴庸造反,你早就知道。”郑来仪至此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叔山梧垂眸看向郑来仪,果断的承认:“是。”

    郑来仪抿了抿唇,不再说话。他为了眼下的这场诱捕定然已经筹谋了很久,或许在自己从凉州出发之前,他就已经带队蹲守在这里。听方才那斥候的语气,他本来一直在城外,预备等着城里士兵烂醉如泥,等着瓮中捉鳖的。却临时改变了计划。

    若不是自己……

    “把这个戴上。”叔山梧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郑来仪掀眉,看叔山梧从怀中取出一幅金丝手套递了过来,她皱眉看着二人脚边的绳索,面色踟蹰。

    看得出来,眼下离开这里的唯一方式,便是翻过面前的这道城墙。可且不论上面还有守卫,这十余丈的高墙,自己是无论如何过不去的。

    叔山梧看出了她的担忧,低声道:“别担心,我会带你上去。砂石粗粝,你戴着手套防止划伤了手。”

    郑来仪抿着唇,将手套套上。他的手套尺寸大了不少,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叔山梧弯腰拿起抓钩,后退两步,单臂抡起。郑来仪屏住呼吸,看着银勾在黑暗中划过一道弧线,如同夜星升起,牢牢卡在了关墙上,发出及其轻微的“叮”一声响,而城墙上并未有人察觉。

    叔山梧抓着垂下的绳索另一头,在自己腰间绕过,望向郑来仪时眉峰一沉,随即一把将她细腰揽过。郑来仪只觉腰上一紧,二人已经被绳索捆在了一起。

    她下意识挣了挣,没有半分松动,二人身躯紧贴如同一体——眼下这不是坏事,但她还是因这突然而来的紧密接触皱了眉。

    雀黎寺那夜肌肤相贴的场景同时浮现在二人脑海,叔山梧眸色微沉,沉默着伸出一只手,从她肩下穿过,紧紧贴在她后心,另一只手不知从哪里抽出了把匕首,将锋刃咬在嘴里,而后单手攀住了绳索。

    郑来仪一怔。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那似乎就是她丢在雀黎寺的那一把匕首。

    叔山梧仰头看向绳索上方,此刻城墙上一片黑暗,巡视的人许是离远了。

    “抓紧,现在。”他叼着匕首压低声音说了句,手臂猛然绷紧了。

    身体倏然升了上去,郑来仪迅速抱紧了他紧窄的腰,下一刻手指抠进他蹀躞带之间。叔山梧垂眼看怀中人,咬着刀刃的嘴角微微勾了下,莫名几分邪气。

    他经历过许多次敌众我寡的突袭,也谋划过不少险象环生的潜伏,但这一次的惊心动魄甚于曾经的任何一次。虽然手脚依旧稳重,眼神始终敏锐,但心在胸腔里却不可抑制地狂跳。

    他和郑来仪分别不过月余,却有如隔世,曾经求见而不得,如今她就如从天而降一般,紧紧依偎着自己,熟悉的触感和幽香让他恍惚,甚至希望身边的这面城墙永远没有尽头。

    而郑来仪太过紧张,眼下的处境让她无暇分心叔山梧的状态,她的视线从远处收回落到脚下,顿觉一阵眩晕,连忙紧闭双眼。

    眼睛闭了一会,却发觉他们上升的速度慢了下来,她疑惑着睁眼,正看见叔山梧一双深绿色的眸子正凝视着她。

    她移开视线,低声:“怎么?是我……太重?”

    叔山梧胸腔一震,面上笑意有如雪融,半晌才语带深意地回她:“……或许吧。”

    话虽如此,接下来他们移动的速度却快了不少。叔山梧带着她,没有一盏茶的时间,十来丈的高墙已经上去了一多半。郑来仪心思稍安,甚至有余裕转过头望向远处。四方的城池中,街巷里火光点点,更远的地方是绵延的山川和大漠,蛰伏在暗处,如有生命。

    就在这时,头顶不远处有了橐橐的军靴脚步声,郑来仪皱眉抬眼,见叔山梧朝她摇了摇头,视线稍沉。

    她读懂他眼神里的意思,伸出手握住他嘴里叼着的匕首,叔山梧眉眼一松,低声说了句:“踩住我脚。”

    二人的腿彼此紧贴,郑来仪不用低头看就能找到他的脚,此刻他正站在一块突出的砖石上,他们的头顶便是女墙的悬眼。

    陡然静止下来,郑来仪的双腿开始不自觉地发抖,她竭力要阻止,却是徒劳,搂着叔山梧的手又紧了几分,将他的心跳听得一清二楚。

    他的心跳也很快,和自己一样。

    她在高空中闭上眼,声若蚊蚋:“现在……怎么办?”

    叔山梧没有回答,却突然放声清了清喉咙,静谧中两声咳嗽清晰无比。

    随即便有脚步声朝他们头顶靠近了,在二人头顶停了下来。

    “什么人?谁在哪里?!”

    郑来仪连呼吸都放轻了,突然手中一空,叔山梧从她手中抽出了匕首,准而狠地刺进上方凹进的悬眼,一声惨叫随即响起。

    “啊啊啊——!我的眼睛!!!”

    叔山梧当机立断,一手揽着郑来仪飞身而起,翻上了城墙。郑来仪刚刚站稳,就被他带着冲向墙角。她的眼睛被捂得紧紧的,看不见叔山梧反手握刀刺进了那守兵的心脏,惨叫声登时戛然而止。

    眼睛上覆着的手移开时,郑来仪已被带着转了一个方向,在城墙上站定了。眼前是墙外无尽的山野,被冷月清辉笼罩。她前后望了一圈,尽头的另一个望楼灯火通明,却没有人把守,显然方才被解决掉的这个是唯一没有擅离职守的士兵。

    叔山梧揽着她,提步朝另一头的女墙走去。郑来仪被迫跟着走了两步,突然回过神来,皱眉道:“先把我解开不行么?”

    叔山梧脚步一顿,垂眸看向她,语气真诚地问:“可以是可以,那你怎么下去?”

    郑来仪反应过来,忿忿地闭上了嘴。

    另一头的女墙上架了云梯,显然下面已经有人接应,但既然有绳钩,直接下去自然是快一些。这一回下落的速度比上来时快得多,高处寒意逼人,耳边夜风呼啸,郑来仪闭着眼,始终没敢睁开。

    “害怕么?”她听见头顶的人问她,怀抱略紧了紧。

    “不怕,困了而已。”是他暌违已久的嘴硬。

    二人下坠的速度缓了缓,郑来仪听他低声:“睁眼。”

    郑来仪皱着眉缓缓睁开眼。

    二人头顶上空,忽地绽放出一片烟花,如同葳蕤盛放,静夜中声如惊雷,璀璨火光落在她眼里,如有星辰闪亮。

    郑来仪圆睁着眼睛,疑惑这是哪里来的烟火,忽听见城外响起一阵杀声。

    “冲啊!!”

    “取吴庸项上人头者,可获跳荡头功!!”

    “杀光这帮卖国狗贼!!”

    原来那不是什么烟火,只是行动的讯号——他的兵开始攻城了。一路行来,他身上已经累积了不少功勋,这一功不免又要落在他叔山梧的头上。

    她方才一时惊喜的神色黯了下去。

    重新落回地面,郑来仪彻底松了口气,终是死里逃生了。

    几粒星稀疏挂在天际,银河倒转,露重霜寒。突然飘过的乌云将城墙角落一抹孤凄的月华也遮盖住了。

    “现在可以解开了么?”

    叔山梧抿着唇,沉默地挥刀割断了二人之间绑缚的绳索。

    郑来仪略活动了下发僵的四肢,便要从他身边走开,却被人一把握住手腕,逼得深一脚浅一脚踉跄着连退了几步,直到后背抵住了冰凉的城墙。

    “为什么?”

    他沉沉问她。

    第70章【文案3/3】锦缎中衣贴着肌肤,缱绻如有情人的抚摸

    二人陷在城墙下的暗影里, 耳中是模糊的冲杀声。脚下荒草堆里,秋虫发出激越的鸣叫,所有的声音都盖不住眼前人沉重的呼吸。

    “什么为什么?”郑来仪抬眼, 神色冷然。

    “宁愿找别人作戏, 也不……”他话说了一半,声音哑了。

    郑来仪眉心一跳,随即神色松了下来。她背倚着城墙,微抬下颌, 坦然迎着他幽沉的目光。

    “什么叫作戏?”

    她抱着臂, 挑眉道,“崇山君是父亲的门生, 蒙天子重用掌一方重镇, 封狼居胥又是如圭如璋的君子,不错, 纵然我是为了避开李德音纠缠定亲有些匆忙, 又怎知他不算良配?”

    “可他是个鳏夫!你宁肯如此委屈自己——”叔山梧望着她理所当然的神色, 如鲠在喉。

    郑来仪冷笑一声,意有所指地反驳:“鳏夫怎么了?她夫人是病死的,又不是他杀的。”

    叔山梧一时愕然, 没懂她这话从何说起,深吸了口气, 又道:“可是我也登门了!我求娶于你,你父亲却说你已决定出家入道——所以, 那只是拒绝我的借口……”

    他语气里是浓重的苦涩, 一双幽深的眸子里满是不甘, 朝着她又逼进了一步。伸出手,又克制着没有动作。

    郑来仪得知叔山梧孤身一人登门求娶时, 沉默了许久,最后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他做梦”。

    她看着他颓败的样子,反问道:“我记得你曾说过:你们这样的家族,不值得托付……”

    叔山梧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缓缓点了点头。

    她整个人被他高大身躯投下的阴影盖住,听见他压着嗓,失控般低语:“早知如此,我……”

    郑来仪抬眼,唇边一丝讥诮,故意揣摩他没说完的话:“——你如何?早知有今日,雀黎寺那夜我投怀送抱时,你还不若顺水推舟?就像你父亲对你嫡母那样?”

    她尖锐的语气如同冰锥穿心刺骨,叔山梧眉眼间痛楚一闪。郑来仪对如何伤他驾轻就熟,且每一刀都是他亲手呈上。

    “你……就是如此想我的?”

    他终究忍不住,伸出双手紧紧扶住她单薄的肩膀,逼视着她那双如淬寒冰的冷眼。

    “我该怎么想你?”

    叔山梧狠狠咬牙,不甘地盯紧了眼前的人,一字一顿:“郑来仪,我不信那夜你只是一时昏头。”

    “不然是什么?男女之间,不过你情我愿。纵然那日我们之间发生什么,也不代表任何意义。不过是孤身处异乡,需要人取暖而已。你莫要以为这样,我就非你不嫁了。”

    郑来仪抱着臂,视线从他深邃的眉眼移开,故作无谓地挑起眉梢。

    叔山梧握着她的手缓缓松开,肩膀沉下了几分。

    她身上的压力一时卸下,正松了口气,又听他陡然发问:“那你为何会留意我?”

    她被问住,皱眉道:“我何曾留意你?”

    “容絮送给国公府的明明是大郎的庚帖,你从何处得知我是昭宁十七年生人?”叔山梧眸色一时敏锐。

    郑来仪一怔,竟有些结舌:“那、自然是……容夫人她、她自己说的……”

    “你撒谎。”

    叔山梧看着郑来仪躲闪的神色,沉声:“我一开始也这么以为,但容絮说得对,她恨不得我彻底不存在这个世上,若非你问,她有什么理由特意和你提及我的生辰?”

    “我——”她一时哑然。

    叔山梧不依不饶,这一点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已经成了他最后的求生稻草。他的语气似在反驳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一桩桩地列举:“霄云寺中你当着我母亲的面收下我的刀,悬泉驿外你选择信我,雀黎寺中你——”

    “不要自以为是了叔山梧!”

    郑来仪打断他,眸中俱是冷意:“你的刀我已经扔了,槊方的事我也已经和你说得很清楚,我所作所为只为维护我郑氏!就算你说得对,我确实对你特别关注,那也是因为你出身叔山氏,作为执掌重兵的异姓王,不能不倍加留心——”

    “那你就继续留心,盯紧了我,只看着我!!”叔山梧的声音陡然扬了起来。

    郑来仪被他的气势吓住,看着他眼底疯狂的痛意,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管你许了谁,我叔山梧只当你是我唯一妻子。”他哑声。

    从那夜情动时,她唤他“梧郎”那一刻开始,他便已经暗暗发誓,此生唯她一人。

    郑来仪看了他一会,薄唇轻启:“不用在我面前卖弄深情,叔山梧。”

    “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们叔山氏是什么样的家族,你自己清楚,何必惺惺作态。”

    叔山梧眸光一黯。

    “吏部尚书的女儿对你有意,你叔山氏和他伍思归联姻,也不失一桩好买卖。”她锋利薄唇轻吐一句,“既然嫁娶不过权宜之计,何必非要与我郑氏联合?反正你们已颇得圣人欢心。”

    “权宜之计……”

    叔山梧苦笑着重复。他是说过这样的话,在叔山寻第二次问他要不要挟救命之恩拉拢郑四小姐的时候。

    他踉跄后退两步,整个人暴露在惨白的月光中,垂了头,挺拔如松的身姿此刻落拓不堪。

    “大人。”身后响起突兀的人声。

    叔山梧一时没动。郑来仪越过他下塌的肩,看见有人正朝这边走过来。是城中遇到的那名斥候。

    罗当看了郑来仪一眼,转而朝叔山梧走来,在距离他三步之外停下。

    “大人,差不多了。”

    郑来仪在城墙下站直了,身后围城内,冲杀声已然小了不少。

    叔山梧深吸一口气,退后了两步,瞬间恢复了冷静,只是声音还略带沙哑:“比预料的快。”

    “是,因为有援兵到了。凉州军来了。”罗当的语气有些沉重。

    叔山梧了然,抬头看了眼郑来仪。凉州军能来得这么快,自然是她的缘故。

    “大人……”

    他转过头看向欲言又止的罗当:“怎么了?”

    “随凉州军一起来的,还有虞侯邓解。”

    叔山梧深吸一口气,眼中已经没有意外,转身迈步便走:“你护送贵人去安全的地方,我去会会邓虞侯。”-

    “下回说什么紫袖也得跟着您一起!只要我一不在身边,您准要出事!要我看啊,那个戎赞估计是跟您八字不合,身上杀气太重……”

    紫袖嘟囔着,向浴桶里再添上一斛热水,走到郑来仪身后,帮她把一头如瀑乌发挽了起来。

    郑来仪半阖着眼,心不在焉的安抚她:“是~你才是我的平安符,下次去哪儿都带着你……”

    “也真是巧了,怎么每次您出事,那叔山梧都能赶到救命,您和他还真是有缘……”

    闭着眼的人“啧”了一声,紫袖乖觉闭嘴,拿起竹瓢,一下下将温水浇在郑来仪的身上。

    没半晌又忍不住道,“——不过这回,西洲军可要倒霉了。”

    “倒霉?”

    郑来仪睁开眼,微微侧过头,“虽然抓捕吴庸被凉州军分了些功,也不至于倒霉吧?”

    紫袖撇了撇嘴:“我听戎赞说,邓虞侯这回随着凉州军同去受降城,将参与行动的西洲行营士兵都登记在案,要处置他们擅离行营之过。”

    郑来仪皱了皱眉,薄唇微抿:“那也不是他们的过错,为兵者将令为大,不是叔山梧带头的么?”

    紫袖压低了声音:“说也奇怪,邓虞侯专程去了趟西洲大营,西洲都督于涿称并不知道叔山副使诱捕吴庸的计划,行营士兵也是叔山梧直接点走的,他全不知情。”

    受降城位于瀚州,而行营则属西洲都督直管,于涿这样的口吻,便坐实了叔山梧无视军规等级,倘若他仍是陇右最高将领还好——无论瀚州西洲,行营调离本部执行任务都由节度使直管。

    但此事复杂在,诱捕行动是在陇右节度严子确就任之后发生的,今日的叔山梧已经没了代理节度身份,自然也就没有越过支州都督将行营士兵调走执行任务的特权。

    于涿事先知情与否已不重要,交接之际本就万事敏感,想必他也是为了保全自己,这本无可厚非。

    郑来仪扶着浴桶边缘站了起来。紫袖见状,伸手把主子扶了出来,递上浴巾和干净的中衣。

    紫袖见郑来仪一直不说话,低头帮她系着腰间的系带,想起一事来,笑着道:“那日见到曲都头,问起贵人的新衣可合身,我还特地夸了他几句,谁知他一听却不好意思地说不敢居功……”

    郑来仪皱眉:“什么意思?”

    “他说您的衣服不是他置办的,是个叫决云的——”紫袖话未说完,却见郑来仪面色一变,忙问,“怎么了小姐?”

    “……没事。”

    郑来仪扶着妆台缓缓坐下。锦缎中衣贴着肌肤,温软的触感,缱绻如有情人的抚摸。不知是否错觉,似乎一瞬间,周身都被那人的气味包裹,犹如回到了受降城的城墙之上,让她喘不过气来。

    “出去走走吧。”

    “哦,好嘞。”紫袖闻言,连忙从衣架上取下那件白狐裘的披风,要给郑来仪披上。

    “换一件。”

    明明小姐很喜欢这件披风,逢出门都要穿着的。紫袖压下心中的纳闷,重取了一顶宝相花纹的鹤氅替她穿上。

    跨出院门,远远望见正厅方向人影幢幢,牙军手持陌刀把守着院门,似有要事发生。

    “这么晚了,严大人还在召人议事么?”紫袖嘟囔了一句。

    郑来仪心一动:“过去看看。”

    节度使府中人皆当郑来仪是女主人,守着后院门的牙军见她走过来,长刀收回背后,垂目让开。

    郑来仪沿着长廊绕到了议事厅背后,从角门迈入厅内,在花鸟屏风后站定了。

    “……参与受降城行动的西洲军第九旅共一千三百二十人,未见兵符、诏令,罔顾军规跨界奔袭,当处鞭刑,并罚全旅一年衣粮供给。”

    邓解站在严子确下首,手里捧着一卷卷轴,神色严肃。

    严子确皱眉:“西洲军驻守逻娑川界,属苦寒之地,衣粮供给不能有短,这一条还是算了。”

    邓解面无表情:“是。大人仁慈,然军规森严,刑罚不可免。”

    他转过身,看向厅中跪着的几个人,“你们可认罪?”

    看服制应当是第九旅的将领骨干,所有人脱冠束发,战袍上尤带着烧灼破损的痕迹,显然是刚刚从受降城战场上赶来。郑来仪认出其中便有那个斥候罗当。

    跪在当先的旅长神色颇有不平,但视线扫到严子确右手坐着的叔山梧,咬了咬牙伏身下去,他身后几个便都跟着以头触地。

    “末将认罪。”

    邓解冷冷转过脸:“那便即刻行刑。”

    “稍等。”

    隔着屏风,郑来仪看见严子确右手的人站了起来。

    他也没有换过衣服,还是昨夜那一身,或许只是短暂洗了把脸,下颌已经冒出一片青茬。

    叔山梧缓步离开坐席,走到第九旅的人面前,面朝着严子确站定。

    “卑职替第九旅叩谢节度大人开恩。 ”

    他锋利的侧影落在屏风后的眼睛里,纵然憔悴时,也有如渊渟岳峙。

    “从察觉瀚州別驾吴庸通敌,到确定行动计划,卑职带着第九旅于受降城外前后蹲守了月余,直到节度大人就任那日,方才收到贼人的最终动向。”

    “倘若说他们罔顾军规,那其中脱不开我的责任,西洲距离凉州本镇数百里之遥,最清楚凉州情况的,是我。”

    堂下跪着的人中,斥候罗当忍不住抬了头,神色复杂地看向叔山梧的背影,最终还是将头低了下去。

    严子确抿了抿唇,便道:“实则此事背后隐情我们都清楚,副使大人亲自带着第九旅蛰伏边界,也着实辛苦,但军规森严,倘若不能令行禁止,便难以率众。”

    他看向邓解:“他们刚刚经历一场大战,受降城里还有一帮俘虏要处理,先让城外候着的其余人都各自回到本州吧。”

    邓解皱眉,还要说些什么,严子确已经命令般的口吻朝着一旁的传令官:“你去,通知他们。”

    “是。”

    “受降城之事,小惩大诫吧,你们为第九旅骨干,对军规军纪理应最为熟悉,就罚一人鞭刑十下。”

    “大人方才说了,他们还有职责要守,需得速速归位,卑职陈请代为受罚。”

    叔山梧说罢,解下身上战甲,扔在地上,一撩下袍跪在了堂中。

    严子确见他这幅姿态,不禁皱眉:“副使大人……”

    他与叔山梧乃是陇右道第一二顺位的长官,他就任第二日,在节度使府的公堂上,叔山梧在他的面前受刑,第二日各种各样的传言就会传到玉京。

    这叔山梧果如郑来仪提醒的一样,是个难玩的角色。

    叔山梧抬头,看向邓解:“邓虞侯,军规面前无大小,虽然我是节度副使,但也是这场行动的主将。我之过,怎可他人代受?邓大人切莫避重就轻。”

    严子确沉吟半晌,冷声道:“既然副使大人如此坚决——严森,带着无关人等出去。”

    严森理会,将厅中诸人连同第九旅的将领们统统带了出去,罗当一步三回头,落在最后。

    厅中一时间只留下严子确、叔山梧和邓解三人。

    叔山梧低笑了一声:“多谢大人为我留面子。”

    他利落地解开右衽衣襟,露出虬劲的身体,一身新旧交错的伤疤暴露无遗。而后垂下头,余光却落在了大厅一侧光影朦胧的屏风上。

    “来吧。”

    屏风后,郑来仪皱眉,下意识屏住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