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1 章众神之战06
其实他们当时就该不听混乱空间里明光的安排,所有玩家直接跟着他。
这个副本的难度已经不是寻常玩家的实力可以应对,路回敢说跟着他活下来的可能性比自己摸索活下来的可能性会高太多。
因为……
《众神之战》是为他和明照临打造的副本啊。
他们进到山洞里,其实路回应该再问余乘风几句关于那个雪山一样的怪物的问题的,但路回还没开口,就觉得其实也没有必要。
余乘风虽然脑子不是转得特别快的类型,可也并非属于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类型,她只是“解题”没有那么厉害。
如果那个雪山怪有什么特殊的异常,她一定会注意到,但既然没有,就说明确实没有什么特殊的。
山洞里没有风雪,比外面要暖和很多。
路回呼出口白雾,活动了一下自己僵冷的手后,直接把自己的双手伸给了明照临。
明照临捂住他冰块似的手,将其捧在掌心里,低着眼看着路回冻得泛红的骨节,一时间没说话。
有人皮肤很白,所以这样一冻,颜色会很明显。
进入山洞之后,余乘风就习惯性担当起了大姐的职位,点了京玉和浮兮带着谢一超跟她往深处探一探,确定这个山洞是安全的。
路回也没抢这活,明照临把自己身上的兽皮再往他身上压了压,也给他当垫子,让他坐下来休息了一会儿。
明照临不怎么怕冷,但路回看他穿得单薄,还是把自己身上的兽皮分了明照临一点,于是明照临干脆将他整个人都揽进了怀中。
路回半阖着眼帘,也懒得去在意这样让其他人看了会怎么样,只安心地窝在明照临的怀中。
他是有点困的,还有……很累。“地板好打扫,但被血弄脏的被子很难清洗。一个人碰上这种状况,是不是已经必死无疑了?”见明照临停止了讲述,路回提问道。
明照临说:“如果是一个普通人,基本上是死了。”
“那,如果是‘不普通的临帝先生’,他可以应付吗?”路回又问。
明照临望着他,笑了一下,然后开口。
“你是一个不普通的临帝,你没有生病,但依然走进了这家名声响亮的福寿园综合医院。你对医生谎称最近总听见肚子里有人在说话,很快拿着一张肠胃恶性肿瘤的诊断书住进了病房。第一天,你在住院部大楼里逛了逛,跟戴着鸟嘴面具的护士搭话,了解需要遵守的各项规则。必须准时吃药,不得在病房抽烟,熄灯后保持安静,维护病房清洁……你都记在了心里。”
“到了该吃药的时间。但你是不可能当真吃药的,否则你的肚子里真的会长出某种会说话的诡异生物。所以你在医生查房前,把药片用纸包好,藏在自己舌下,假装自己吃了药。你还把病房也打扫了一遍。四人病房里只有你一个人,但其他三张床上挂的病人名牌还没被取下,似乎不久前还有人睡在那里。”里。”1904年的冬季寒冷,路简拿棒子面配一些姜片,煮了一大锅粥,粥好的时候,她想了又想,小心翼翼拿出一罐红糖,撒了几勺下去,再把粥全部倒桶里。
郎善彦这日早早回来,租了一辆马车,见路简一手一个粥桶走来,连忙说:“我来提我来提。”
路简斜他一眼:“边儿去,这用不着你,厨房里有碗勺,寅寅拿不动,你去帮把手。”
郎善彦再一看,儿子拖着个竹篓出来,里面都是买的最便宜的土碗,足足叠了几十个,拿去送人也不心疼,他几步赶上前,“郎小爷,不劳您费劲,我来。”
郎回松了手,看着父母乘车离家,知道他们是要去郊外施粥,再给衣着单薄的老弱送些估衣铺买来的旧衣。
栀子姐在家看着郎回,那德福陪在一旁,说道:“寅哥儿,你要不要我陪你玩?”
郎回摇头:“外边冷,不想去,我就在屋子里看书。”
那德福说:“好,那我去灶边陪我娘我姐做活了。”
郎回好奇:“你们做什么活啊?”
那德福小大人似的说:“针线活,我二姐可笨了,穿针引线都不会,我眼神好,好心帮帮她吧。”
郎回对针线不感兴趣,便断了去围观的心思,他专注手中书本,读了一阵,便是熟悉的冷风拂面,带着松木的清香。
刺骨寒风让郎回一个哆嗦,抬眼一看,便见着一个站在针叶松后的幼童,他戴着毛绒绒的帽子,裹得严严实实,像一只小熊。
郎回打了声招呼:“明照临。”
明照临也看到了郎回,那是一个东方瓷娃娃,戴着瓜皮帽,穿着毛边小褂、端坐炕桌上看书,斯斯文文。
银发绿眼的幼儿认出他来:“你是镜子里的精灵!”
郎回重复前阵子与菲尼克斯说的话:“不,我不是精灵,我是人,一个中国人,我正在家里看书,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能和你说话了,我也想问你是不是精灵呢,你比我长得更像精灵。”
明照临有点害羞,他双手拧着,说话也软乎乎的:“我也是人,不是精灵。”
郎回转身拿起小手炉,暖意沿着通感传递到明照临的手上,两个宝宝的神情同时放松下来。
不远处是一条铺着厚实白雪、有深深车轨的崎岖小路,路边站着一个女人,她提着一个箱子,呼着白气,正哆哆嗦嗦和马车夫讨价还价,听那边零星传来的声音,是马车夫将人载到郊区后,就要求加钱,不然他就拒绝继续往前走,而女人不愿意付这笔钱。
郎回关心道:“你怎么在这么冷的天气出门?小心感冒哦。”
明照临看着自己冻到皲裂的手,将手掌揣到袖子里,含糊不清地说:“爸爸参加罢工死掉了,妈妈要带我去舅舅那里。”
郎回:“什么?”
提起这事,明照临哽咽起来,说话的逻辑却很清晰:“因为老板不给我爸爸发工钱,我们付不起房租,爸爸就带着工友和老板拼了,他们一起掉进了伏尔加河里,都冻死了。”
哦,可怜的小明照临。
郎回抱了抱小熊,虽然只是精神体的拥抱,但应该能安慰一下孩子。
大约是因为小时候在金三角挣扎求生时没有任何人来安慰郎回,看到其他小孩难过时,郎回总会心软一下,仿佛看到幼时的自己。
明照临很快振奋起来:“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妈妈说舅舅是高加索山脉最棒的猎人,他在森林里有一间小木屋,你知道高加索山脉吗?它在伏尔加河南边,妈妈带我坐了火车,我们下了火车,再坐一晚上的马车就到了。”
郎回疑惑,这小孩家不是穷得连房租都交不起了吗?他妈妈怎么带着他坐火车的?还有这一路的食宿费,她哪来的钱?
这小孩絮絮叨叨:“舅舅还给那些登山家领路爬过厄尔布鲁士峰,我可以和舅舅学爬山,以后也给登山家做向导,等赚了钱,妈妈就再也不用为房租发愁了。”
郎回知道厄尔布鲁士峰,那是海拔5642米的欧洲最高峰,攀爬这种险峻山峰,需要登山者拥有最顶级的体力、毅力和冷静的头脑。
看来明照临的舅舅是个很有战斗力的人。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马车夫掏出一把刀子,威胁道:“把衣服脱了。”
郎回心中一惊,这里可是荒郊野外,碰上劫财劫色的男人对明照临母子来说不吝于灭顶之灾!
明照临抱腿坐下,表情淡定,郎回陪着他坐下,发现情况有点不太对劲。
明照临的妈妈,奥尔加.维什尼耶娃女士很顺从地和马车夫进了小林子,她一边走一边脱衣服,没过多久,她就衣着凌乱地出来了。
她一手提着带着马车夫的衣服和钱包,一手握着还泛着热气的刀子,骂骂咧咧着“没用的男人”,用雪擦干净了刀上的血迹,将马车夫的外套裹在明照临身上,单手抱起儿子。
“走吧,我们马上可以看到你舅舅了。”
郎回目瞪口呆。
显然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位女士经历了惊人的蜕变,为了带儿子去获得一个新家,她勇敢而不择手段。
但她似乎没什么需要被指责的地方,毕竟她干掉的是一个随身携带刀具,威胁女人脱衣服的男人,这事都不能算“黑吃黑”,顶多是受害者反杀罪犯,上法庭都是明照临的妈妈有理。
明照临缩在母亲的斗篷下,奥尔加女士握住缰绳,扬鞭一挥,马儿便奔跑起来。
巍峨的高加索山脉已在他们视野之内,白雪覆盖了这方天地,这壮丽雄浑的风景携带着北国的大雪,用白色填满了郎回和明照临的视野。
明照临问道:“妈妈,舅舅会对我们好吗?”
奥尔加低声说:“他会对我们好的,他的妻子孩子都死在了雪崩中,你告诉他,你愿意给他养老,他就会答应让你住下。”
“如果他不肯收留我们怎么办?”
“那妈妈去做猎人,我用刀子和陷阱杀野兽,我还会放羊、放牛、钓鱼,我会喂饱你,养大你!”
郎回抬头看着奥尔加女士明亮的绿眼睛,坚毅的面孔,她的脸上染着风霜,但她已无畏无惧,他握住明照临的手。
“你的新生活要开始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明照临。”
明照临依然有些忐忑,但他的眼中已浮现对未来的期盼:“嗯!”
郎善彦和路简回家时已近傍晚。那德福开始认字了,教他认字的不是学堂里的先生,因为他们家供不起,倔强地维持着家庭体面的那老爷、那老太太最终只能妥协,让赔钱货那大香、那二香来给弟弟开蒙。
栀子姐当前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攒更多的钱,好在未来的某一天把那德福送到学堂去,路简和栀子姐商量了一下,给她安排了更多活。
“济和堂的伙计一年四季各一套新衣和鞋袜,栀子姐,我出布料,你帮忙做了可好?”
那德福也找了一份工,他准备到郎家院子里给郎回做书童。
可郎回是个很独立的宝宝,一岁出头时就学会自己穿衣吃饭、磨墨写字,那德福过来实在没什么活做。
在那德福上岗前一天,中午,路简带着郎回教围棋时,特意提起这事:“明儿德福来给你做书童,娘教你读书和练武时,他会跟着一起。”
郎回乖巧回道:“好。”
路简又说:“寅寅,德福比你大两岁,他的手腕更有力,可以帮你磨墨,你够不到书架上的书时,也可以让德福帮忙拿,但上茅房、穿衣服、吃饭这些,你还是要自己做。”
郎回点头:“我知道,妈妈是想帮他们,但我心里还把德福当邻居家的哥哥,我不把他当奴才,也不欺负他。”
路简笑着说:“和德福要好好相处,但他拿了钱,你也得让他做一些事,这世上每一分银子都不能白让人赚走,否则反而会酿成祸事。”
郎回想,眼前年轻的母亲正在教自己为人处世的道理,她要自己不欺辱看低德福,但也不能让德福有机会以大欺小,都说钱货两清,东家和雇员也是如此,给了钱就得让人家做事。
他无法告诉对方,自己早知道这些道理,只是感到恍惚,曾经的郎回理解一些道理的方式,不是由父母来教育,而是通过在现实里吃下惨痛的教训。
郎回低头玩着自己的兔皮手套,小手指搓着软软的毛,这是郎善彦学解剖的副产品,兔皮经过鞣制,被路简缝成小手套,还有兔皮帽子。
郎回问:“阿玛今晚回家吗?”
路简将他搂身边:“不回,今晚就咱们两个在家。”
郎回:“他要去哪?”
问这个问题时,他已做好被敷衍的准备,因为根据他的猜测,郎善彦此时的去处实在不适合让孩子知道。
路简却说:“他去精进医术了,妈妈老家在闵福省,那儿靠海,有一些人学西洋医术,有时候他们也会一整夜在外。”
郎回想,她没将事实说全,却也没对我说谎。
他知道郎善彦今晚会去义庄解剖,解剖是钻研西洋医术时必经的过程,郎善彦避不开的。
郎回以前也解剖过很多尸体,在金三角,什么死法的尸体都能见得到,他曾为那些恐怖的死状夜不能寐,并为此极端害怕老鼠,在金三角有很多人,他们抛妻弃子,沉浸在赌博和药物中,他们死后的最终归宿,就是被郊区的老鼠啃食殆尽。
郎回怕了很久的老鼠,直到有医闹的诈骗犯,打瘸了他的腿,又往他身上倒了一筐活老鼠,那个诈骗犯将此称为“仁慈的惩罚”,而郎回怕到极点居然脱敏了,他默默起身,将身上的老鼠扔掉,开始收拾一片狼藉的诊所。
现在,郎回再也不为那些过去而惊慌,也不怎么担忧郎善彦,这对年轻的父母给足了一个曾经成年而伤痕累累的灵魂安全感。
路简见儿子的眼皮发沉,将毛巾打湿为他擦了擦脸,让他换上睡衣,抱到炕上,又在墙脚点了一支驱虫安神的药香。
在这个深秋的下午,郎回陷在软乎乎的被褥中,准备午睡片刻。
路简亲了亲他:“快十一月了,妈去缝你的冬衣,睡醒了就喊一声。”
郎回软软应了一声,安然闭上双眼。
然后他又感觉到两个陌生视角了。
还有熟悉的低温,体感至少零下十度,风雪的呼啸如同冬季化作狼在嘶吼,与嘶吼同在的是幼童的呼唤。
“妈妈,醒醒,求你了,醒醒,我害怕……”
郎回都有些无奈了,他想,又是那个俄国小朋友?不对,好像是英语!
他沿着哭声看过去,看到一个金发蓝眼的孩子,目测也是不足三岁的幼儿,身上裹着品质极好的皮草,剪裁质感很好。
在他身边还躺着一个女人,看起来二十出头,有一张非常美丽的面庞,孩子趴在她身边发着抖,眼泪静静从眼角滑落。
这是一节呈现侧翻状态的火车厢包厢,细听能听到其他包厢也有哭声,还有人大声用英语大声喊着,让幸存者回应他。
行吧,又来了个英国or美国小孩。
郎回发现自己新拥有的两个视角一个来自那孩子,在这孩子的视角里,他的妈妈双眼紧闭,面色苍白。
另一个视角是郎回自己的,他发觉自己能以类似于精神体的状态站在孩子身边,在孩子低着头专注母亲时,他依然可以打量周遭环境。
比如说时间,英国和中国的时差是8小时,美国和中国的时差是12小时,郎回看着火车外,车厢内有暗淡的灯光,而车厢外一片黑沉沉,这里正处于夜晚。
郎回提醒:“你的妈妈受伤了,她的面色苍白,呼吸明显困难。”
菲尼克斯一惊,他抬起头,看到一双琥珀色的凤眼。
每个见过郎回的人都夸他生得玉雪可爱,这是客气的,有那不客气的,比如那德福的爷爷奶奶那老爷、那老太,就说过郎回是男身女相。
他太精致,骨骼纤细,说话也软而柔,比明照临更容易让人误认成女孩。
菲尼克斯就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女孩,他疑惑的:“angel?”
郎回摇头:“No,Whats your name?”
“Phoenix.Masenrode.”菲尼克斯.梅森罗德。
郎回又问:“你妈妈受伤了?”地上铺了块红布,郎善彦摆上笔墨、书本、算盘、药囊、短棍等,蹲着拍手哄着。
“寅寅,来,抓你喜回的东西。”
路回牵着妈妈的手,迈着企鹅步颤巍巍走到红布旁,趴下去爬了几步,精准地抓住药囊和短棍。
随后他就被父母欣喜地抱起来亲脸。
新生儿出生满一岁,曰周岁,周岁这日需抓周,是一项从南北朝传承至今的风俗,路回将此视为今生的第一次择业,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医,又捡起了象征武力的棍。
他在金三角也是靠医术吃饭的,可见这实在是个到哪都饿不死的铁饭碗,可惜医闹之威直到21世纪依然震天动地,在清末这种乱世做大夫,可不能缺武力值。
郎善彦还在刮他的脸蛋:“寅寅以后和阿玛一样做大夫呀?”
路回应声:“嗯。”
郎善彦哄他:“说‘做大夫’。”
路回跟着学:“做大夫。”
郎善彦喜滋滋:“诶,我儿子真聪明,说话越来越溜了。”
都说八月爬,十月站,周岁走,路回严格遵循婴儿的生长发育规律,从未想过提前走路。
在关节囊都没长好的情况下硬去学走,关节损伤且不说,万一长成X型腿和O型腿,就太不好了。
路回上辈子就是因为跑不动才被捅死的,自然深知一副健康腿脚在关键时刻多么重要。
他天生精细动作能力强,这点倒是两辈子都一样,所以十一月就开始在母亲和栀子姐的帮助下,自己抓着小木勺吃饭,顺带把奶给断了。
只有在说话一事上,路回格外谨慎,因为清朝的北京话与现代普通话有不小的差别,他前世在国外长大,连普通话都不标准,这辈子只能一字一词的改口音。
好在长辈们都没觉得路回学说话慢,孩子才满周岁,能说话就不错了。
对于幼儿来说,周岁是最重要和喜庆的日子之一,这意味着幼儿成功度过夭折率最高的婴儿阶段,成丁率大为增加,是一件足以召集所有亲朋庆祝的喜事。
因此在抓周礼上,总会聚集许多长辈和吉祥话,可路回的抓周礼却没有父母以外的亲人。
路简是全家只剩她一个了,今日就只请了栀子姐,栀子姐送了几十个鸡蛋,路简回赠一匣点心,意思意思就行。
郎善彦也只请了两个老头,他给路简介绍说:“这是张掌柜和郑掌柜,张掌柜于经营一道是这个。”
郎善彦竖起大拇指,又说:“郑掌柜善于辨识药材,他们啊,都是济和堂的顶梁柱。”
济和堂就是郎善彦从外祖手中接下的药堂,他外祖姓曲,老姓为扣霍勒氏,同样是正红旗的满人,世居精奇里江,那是黑龙江最大的支流,源头在外兴安岭。
曲家人从皇太极开始,就常进兴安岭打猎采药,再将兽皮草药送到盛京。
曲老爷子年轻采药时,就机缘巧合下救了一个同样姓曲的汉族老医,之后拜其为师,从老医手中习得三张秘方,分别在痤疮、皮肤长斑、痔疮上有奇效,此后曲老爷子又自创一方,可治风湿。
正是这四张方子,让曲老爷子开了济和堂,又入宫做了太医。
而这些秘方在配药时,医者多是关起门来配最后一味药,若非血缘至亲,想知道方子?那是做梦!
郎善彦的父亲郎世才随曲老爷子学习医术,治疗风湿的秘方则被郎善彦的母亲当做嫁妆,送到了郎世才手上。
其他三个方子却都被曲老爷子捂得死死的,直到郎善彦长大,才从外祖那里拿了传承。
这也是郎世才定力不够,岳父还没死,已迫不及待娶了妾室王氏进门,让曲老爷子对女婿没了信任,待曲老爷子去世,曲夫人被逼死,郎善彦也与父闹翻。
郎善彦打定主意,要用一身精妙医术,和外祖传下的另外三张秘方,重新振兴济和堂,张掌柜和郑掌柜就是曲老爷子留下的旧人。
路简听丈夫提过这些过往,对两位老掌柜便尊敬有加,张、郑两位掌柜看到寅哥儿见了生人也不畏惧,安静靠在母亲怀里,一双大眼清澈灵动,也不住地夸赞。
张掌柜笑道:“寅哥儿沉稳乖巧,日后必有广大前程,我和老郑祝寅哥儿身强体健,聪明伶俐,无病无忧。”
话落,郑掌柜送上四根红绳,绳上挂了金铃铛,正好能给路回双手双脚都套上。
路回天生肤白,吃饭努力,如今是个白白胖胖的娃娃,红绳金铃一戴,喜庆可爱得和神仙童子一般。
路简只看着儿子,心里就爱得和什么似的,她想起一事,偷偷推郎善彦:“儿子的大名呢?可取好了么?”
郎善彦捂嘴一笑,手掌一摊,上面躺着几个纸团:“喏,叫你也抓一回周,儿子叫什么,都由你定了。”
路简嘟哝着“我都过完周岁二十多年了。”伸手一抓,打开,纸上赫然是一个“回”字。
她不解:“回?怎么想到用这个字做名字的?”
郎善彦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都是陈子昂的《鸳鸯篇》里找的字,你自己看。”他把剩余的纸团都塞路简手里。
鸳鸯自古便是爱情鸟,陈子昂的《鸳鸯篇》中,有景、有鸳鸯,还有爱,是有名的情诗。
路简耳根一热,压下心中羞意,待招待完送走了客人,回了屋子,将纸团都打开。
一共九个纸团,凑了两个句子,一个是含着“回”这个字的“岁岁来回随”。
还有五个纸团,凑成了“勖此故交心”。
路简忍不住轻轻啐了一口:“这人,怎么给儿子取名也这么不正经。”
路回躺在旁边玩手指,心想,自己这辈子就叫“郎回”了?也行。
郎回的周岁过后,路简的梅花桩也打好了。
自从栀子姐到郎家上岗,路简便彻底从家务中解放出来,自此每日清晨站桩半个时辰,再练拳术、棍术。
小院角落搁了一条竹棍,一条木棍,皆是两米来长,路简舞起来气势凌厉,呼呼风声携带雷霆万钧之力,她练了两个月,郎回在院中数蚂蚁时,能在青色的地砖上看到棍棒抽打留下的条条痕迹。
郎回心中钦佩,这力道要是打在人身上,可以直接送去急救了。
路简把整个上午都交给武术,下午栀子姐的两个女儿会过来跟着她学认字,她们也不白学,而是跟栀子姐一起做洒扫洗衣的工作,那大香今年八岁了,还能帮忙缝补衣物,绣荷包手帕。
郎回这才知道栀子姐的夫家姓那,老姓是哈达那拉,镶黄旗人。
郎善彦也提过:“咱们住的东绦胡同在安定门边上,这边本就是镶黄旗人多,这条胡同就咱们一家是正红旗。”
栀子姐的两个女儿分别叫那大香、那二香,还有个小儿子,叫那德福,乳名三娃子,只比郎回大两岁。
那家的老公公老婆婆在死了儿子后,对这传承家中香火的唯一男丁疼得紧,不肯把三岁的小人送到路简这开蒙读书,说要等到明年把孩子养得更壮实些,再送到正经学堂去。
可实际上,路简教的东西没有任何不正经的地方,她虽从没读过《女诫》、《女则》,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诗经》和《论语》都是会背的,除此以外,她还学过被称为“立身三经”的《菜根谭》、《围炉夜话》、《小窗幽记》。
那大香和那二香跟着路简,就是先“三百千”,再“立身三”,诗经每日背一首,买不起纸笔也没关系,路简准备了沙盘和树枝,也能用来学写字,从一到十,姓名、常用书写字句,路简教得有条有理。
大香、二香很珍惜学习的机会,路简不光教她们背书认字,还教她们站桩,以及在手帕上绣佛经。
路简不信佛,但她很明白一件事——这世上多得是愿意为信仰付钱的人,穷苦人赚点小钱,富人用钱证明虔诚,这是双赢。
郎回年纪小,在母亲授课时做个旁听生,但他实在太闲了,除了吃喝睡没别的正事,而且他是认字的,只要把简体字、繁体字转化,背书的进度就比大香、二香还快得多。
等到晚上,郎回就坐在母亲身边,用还不利索的舌头背诵《三字经》,想法很简单,他日子太无聊了,希望妈妈不要再把他撇一边,教大香二香的时候把他也捎上吧。
路简惊喜不已,伸出手掌:“寅寅,会写一吗?”
郎回在她手上划了一下,路简又让孩子从二写到十,见郎回都能写,她笑得开心,捧起幼儿软绵的小手:“寅寅,用力握妈的手。”
郎回不明所以,却依言照做,小脸憋得通红,也没能撼动母亲掌心的老茧。
路简颔首:“力道还行,没到能握笔的程度,那就先在妈的手掌练字。”
她握起郎回的手,让孩子的指尖在她掌心一笔一划。
文字传承文明,母亲传承文字与爱,向来如此。
夜深,路简侧躺在熟睡的郎回身旁,蒲扇轻轻挥,吹出的风也是热的。
郎回呱呱坠地快一年半,四季又轮转到夏,孩子一日比一日大,偶尔让路简都感到恍惚。
她随父兄回随义和团上京时,从没想过自己能活下来,日本兵拿枪打她的时候,她想的是和日本兵同归于尽,生孩子难产时,她余光瞥见生下的孩子又瘦又小,许久不哭,还以为孩子落地就没了,伸手想说“娘和你一块走吧,路上作伴也不孤单”。
“哇——”孩子突然哭了,哭声听着有股无奈的意味,仿佛本不想哭,被稳婆啪啪几巴掌硬生生揍哭的。
寅寅体格很好,生下来到现在无病无灾,长得粉嘟嘟,高鼻梁,红嘴唇,有双和母亲极为相似的凤眼,唯独两个小酒窝,只能是郎善彦那个冤家传下来的。
不论学医还是习武,寅寅都有天赋,这孩子成长得不疾不徐,可才学会说话,就晓得对阿玛说“多吃肉,才不会生病”,小大人的模样看得父母哭笑不得,灵慧又可爱。
要好好教他,又不想让他辛苦,为人父母真是难。
等郎善彦忙完归家,路简去打水来让他擦洗,换上干净亵衣,两人躺在一块,聊起教孩子的事。
郎善彦接过蒲扇,给母子俩扇风:“先让他学着玩吧,背得下来当然好,记不住也没关系,你呢?辛苦不?”
路简开始发困:“我过着好日子,有什么辛苦的?”
郎善彦说:“那就好,快睡吧。”
第二日,郎回就发现父母开始给他启蒙了。
先行动起来的是郎善彦,他趁路简练功时,抱着儿子出门买馄饨、豆腐脑做早餐,溜溜达达就过了两条街,到了一处药堂,伙计和张掌柜、郑掌柜在里头穿梭,整理新进的一批药材。
见东家抱着小东家,众人俱是笑着道早,郎善彦笑呵呵的,到后院书架里拿了本书,轻轻去碰郎回的额头:“儿子,知道这是什么不?”
郎回看到封面,还要假装不认字:“不知道。”
郎善彦忽悠着:“这是汤头歌,阿玛和你说,这玩意背起来老有意思了。”
郎回:“哦。”
郎善彦:“你要能背下来,阿玛请你喝世上最好喝的豆汁。”
郎回上辈子活了十八年也没适应豆汁的味道,面对傻阿玛的蛊惑,他陷入了沉思。
菲尼克斯回道:“是的,她叫克莱尔.布莱克威尔,她是一个医生,可她昏迷了……”
“菲尔,你在和谁说话?”克莱尔艰难地发出声音,她在孩子的声音中勉强恢复一丝意识。
菲尼克斯连忙握住母亲的手:“妈妈,我在和天使说话。”
克莱尔呢喃着不成句的、含糊不清的单词,再次失去意识。
郎回:“你的妈妈有药箱吗?”
菲尼克斯咬住下唇,想了想回道:“她在东萨克塞斯女子医学院教书,行李里有教具。”
对于一个不满三岁的孩子来说,菲尼克斯回话时的逻辑清晰得令人赞叹,尤其是在母亲受伤昏迷,情势如此危急的情况下。
郎回:“找出来,我需要听诊器。”
菲尼克斯立刻行动起来,他穿得很多,走路时像个大毛球,动作却很稳,他打开一个皮制行李箱,里面有听诊器、被包得很好的纱布、棉球、针管。
1844年,空心针诞生,医生们开始能够将药物打入人体内,距今(1904)已有60年,太好了,要是没针管,今天克莱尔女士死定了。
郎回叹气:“好吧,器具还算全,我可以试着帮帮你,真巧,我父亲也是一个医生。”
他握住菲尼克斯的手:“放松。”
菲尼克斯一晃,终于察觉到感官的改变,他的身体仿佛被裹紧被子里,鼻间是微苦的草药熏香,身体却不自觉动起来,他拿起听诊器,走到克莱尔女士身边,先解开她的衣物,在心口看到淤血。
郎回判断,撞击伤,但绝不只是外伤,他见过被钝器殴打的病人,他们的骨头和内脏也容易出问题。
他戴起听诊器,将听诊头放在患者胸口。
“窦性心动过速,静脉回流受到阻碍,患者面部苍白,呼吸困难,心包腔内血液淤积。”
郎回想起自己以前还曾经误诊心包积液和心包积血,结果被师傅拿着一千多页厚的《急诊内科学》敲了一顿。
“心包积液是炎症导致的,心包积血多是创伤导致的,你眼前这个明显是壮小伙,而且被打得像头烤乳猪,你和我说这是心包积液?”
郎回想,老头子,正所谓严师出高徒,多亏了你的敲打,我才能在如此简陋的环境试着拯救眼前这名患者,她能够在保守、对女性压迫远超现代的20世纪初成为一名女医生,一定是个非常出色的人,她还是一位两岁幼童的母亲,救她等于救很多人。
淤血正在压迫克莱尔女士的心脏,即使没有仪器,郎回也确定她的血氧在下降,这时候必须进行心包穿刺抽血,将淤血引出。
幸好没有气管偏斜,解决掉心脏问题,大概率能让她的呼吸恢复顺畅,不然他就没招了。
只要一针,她与死亡的距离就会从一线之隔变成十米,她的人生将获得延续的机会。
郎回再次用听诊器细听,那急促的心跳声沿着长胶管传导到耳塞。
穿刺部位确定。
郎回拖来包厢里的被褥枕头,努力将克莱尔扶起来,让她靠着这些东西呈坐卧位,菲尼克斯的小身板力气太小,他要连拱带背,小脸都涨得通红才搞定这一套动作。
然后是将穿刺部位充分暴露出来,为器具和穿刺部位消毒。
这里没有心电图、没有超声、没有CT、没有麻醉,什么都没有,郎回唯一能依靠的就是手感和经验,这样一想,他在金三角那种环境里进修了十年医术,也不是没有好处,起码他被折磨出了应对糟糕环境的能力。
菲尼克斯站在一侧,看着天使举起针筒,他颤抖地问:“我妈妈会好起来吗?”
“如果她在治疗结束后不感染的话。”郎回已经把一整瓶酒精都用来消毒了,但这年头也没有磺胺和青霉素来消炎,愿医仙华佗跨洲保佑一下克莱尔女士吧。
他左手固定住穿刺部位的那块皮肤,深吸一口气,确保注射器保持负压状态,针头在右胸第四肋间心绝对浊音界内侧1公分处,下针。
针尖刺破皮肤进入血肉的手感十分奇妙,从克莱尔女士的心音推断,她的淤血以右侧偏多,郎回控制着穿刺针向脊柱的方向推了推,当针尖传递到指尖的抵抗感消失,他知道针头已经穿过了心包壁层。
他竭力让自己的手保持稳定,看了眼克莱尔女士的脸色,开始抽淤血。
发黑的血液沿着针管离开心包腔,郎回抽了大约150ml的血液,拔针,将消过毒的纱布压到伤口上,压迫了一段时间,用胶布将之固定。
这一通操作下来,也只过去3分钟不到,但郎回已经开始觉得累了。
他将器具收好,对菲尼克斯说:“你妈妈暂时没事了,喊人来救你们吧,大声喊。”
然后他就退出了超感状态,郎回倒在床上,抱着头深呼吸,这种疲劳挤压以至于头疼的感受,和他前世熬了36个小时给数名帮派混混做急救手术那次一模一样!
缓解这种症状的方法也只有一个——睡觉。
路简说:“天气冷,我们也喝粥吧,暖暖和和地过冬。”
郎善彦点头:“我去腌些肉,用小炉子烤着吃。”
栀子姐此时已带着三个孩子迎了出去,将她们一下午做好的棉衣鞋袜交给路简,拿了工钱回家。
郎回靠在门槛边,打开双手,路简小跑过来将他抱起,在他的脸上亲了好几口。
一家三口忙忙活活地吃烤肉,郎回用小米牙啃着烤鸡腿,努力摄入优质蛋白质。
郎善彦摸摸儿子的小脑袋:“寅寅,知道阿玛和妈妈今天出门做什么吗?”
郎回脆生生地回道:“你们在做好事,送吃的穿的给穷苦人。”
郎善彦:“对,这是好事,但这好事对他们来说不过杯水车薪,一碗粥吃不饱肚子,一件估衣暖不了冬,这世上太多人泡苦海里,我们今天拉的这一把,也不能把他们拉上岸。”
路简补充:“可是拉一把也有拉一把的好。”
郎善彦笑了:“对,我们拉这一把,说不得他们就能积蓄力气,明天自己爬上岸去。”他摸着郎回的小脸蛋,“若是有朝一日,寅寅遇到了难事,也有人这么拉你一把就好了。”
路简立刻呸他:“你才会遇难事呢,我儿子注定一生顺遂的。”
郎善彦举手:“好好好,我遇难事,苦都让我吃,福让儿子享,行了吧?”
郎回啃着鸡腿,默默点头,如果未来真能这么享老子的福,他也挺乐意的。
郎善彦的心思却又飘到了那张药方,如今京城共有三家知名药铺,其中以安平堂为首,做的是给宫中进贡药物的生意,每年至少是十几万两的进项,其次是济德堂,最后才是济和堂。
究其根底,是因济和堂的看家秘方不要紧,治疗痤疮、皮肤长斑、痔疮算什么呀?人家不治也要不了命!
安平堂秘制的瑶伽丸却能治疗老人中风后的急症,是救命药,王公贵族谁不备一份在家?但凡家中有余钱又有老人的,就是安平堂的潜在客户。
济德堂除了曲老爷子给的风湿药,又研制多种药酒,其中有一种壮阳的回乐酒,生意也好得很。
只有济和堂,进项最大的秘方是美容药和痔疮药,郎善彦自己行医时动不动给病人免诊费,若非张掌柜善于经营,怕是药堂总有一天要为了他这个东家的善心折本。
若是郎善彦也能创出一张如瑶伽丸般紧要的药方,寅寅就真能在他老子的功劳簿上躺一辈子了。
但这孩子速来勤勉,在医学一道颇有天分,若是以后能把他送去国外学些西洋医书,届时中西医结合……
啪!郎善彦给了自己一巴掌,真是中了老二的毒了,近日他越发惦记着那中西医合并,他思来想去,问郎回:“儿子诶,你以后学不学外语啊?”
郎回悠悠看他:“学什么外语呀?”
郎善彦说:“英语呀,阿玛也要学的。”
在金三角学得一口泰式英语的郎回:“……那我就陪你学吧。”顺便纠正个口音。
1904年是龙年,吃完烤肉没多久,就到了1905年,即蛇年。
1月,日俄战争结束,沙皇俄国战败,但这影响不到已经开始学放羊的明照临。
这孩子在舅舅家落户那一天,奥尔加和弟弟一起煮了锅羊肉,明照临被美味的羊汤感动得又和郎回通感了一次。
然后他们就这么习惯了彼此的存在。
在过往郎回阅读过的俄国文学里,这些文字给郎回最深的感受就是其悲剧性,似乎每个故事的主人公都要吃许多苦头,且很难在故事结尾得到一个圆满的大结局。
对于明照临跟着母亲跨越漫长旅途投奔一个十来年没见过的亲戚这事,郎回本来有点担心。
但现实与文学不同的地方在于,现实的发展往往出乎人们的预料。
谢尔盖舅舅看到姐姐时,第一反应就是冲过来和奥尔加抱头痛哭,他立刻就接纳了自己的姐姐和外甥,让他们住进自己的家。
虽然他家里很乱很脏,奥尔加收拾了两天才有了点样子,但她和明照临都对这个新家非常喜爱。
明照临给郎回介绍了自己的新卧室——一栋二层木屋的小阁楼,里面有小床、衣柜、木桌和很多储物用的箱子。
明照临的舅舅谢尔盖也是银发碧眼,他冷峻寡言到让郎回后来一直怀疑这位舅舅是不是真的如明照临所说,曾抱着奥尔加哭得打嗝,他高大得像一堵墙,有着明显的脂包肌身材,浑身裹着皮草,站起来和熊唯一的差别,就是他会说人话。
郎回第一次看到谢尔盖舅舅的时候沉默了很久,他看了看明照临,又看看谢尔盖。
都说外甥像舅,虽然明照临明显五官精致度更高,但是……他将来也会变成熊吗?
“医生来查房了,他没有看出异常。你混过了第一晚。第二天,你又在医院里逛了逛,很多地方都是病人止步。你确定要接触到医院的更多秘密,必须转换身份,毕竟你也不能总是当一个把医院当成后花园逛的可疑病人。所以,今天医生查房时,你杀死了他,把尸体拖到你的病床上,和他交换了衣服。穿上医生制服后,你就可以自由出入医院里更多的地方了。你还获得了医生的查房笔记本,上面记录了之前住在这间病房的几个病人的案例。职业分别是学生、银行职员、小老板和幼儿园老师,三个胃病一个急性肠炎,死因分别是吃药丸撑死、血涌入气管呛死、窒息死亡和全身皮肤脱落而死,都被登记为正常死亡。你拿起笔,把医生的死亡也记录在了上面。利刃贯穿心脏而死,判断为正常死亡。”
正常死亡……对一个鬼故事,路回也懒得去吐槽这点了。
认真听讲的好学生·路回,提出了别的疑问:“我以为医生是鬼,不是人,原来他是可以对抗的吗?所以,就算违反规则,也不一定就会死。可以假装吃药糊弄他,也可以索性杀死他。”
“你说得没错。”明照临微微点头,“怪谈世界里的规则有两种,第一种,只要违反了就会死,不管有没有被‘发现’,比如说一些诡异生物的诅咒和言灵;第二种,当你违反规则,并且被‘监管者’注意到了,‘监管者’就会出手杀死你。要么不让‘监管者’发现,要么,你比‘监管者’更强,那就是你说了算。”
“唔,原来如此……”路回想了想,“照这么说,最后一个幼儿园老师也不一定就会死。只要她把地板拖干净,再想办法找来一条干净的被子,就可以活下去了。”
“是啊,”明照临说,“从其他病房抢一条干净被子过来,这是最快的解决方式。”
那不是为了自己活命,去断送别人的生机吗?路回心想。
原来这个故事里,还藏着人性的选择……
“我还有个疑问,”路回说,“幼儿园老师似乎什么规则都没有违反,血渍却主动找上了她。她到底为什么会死?难道只是……太倒霉了吗。”
“她拖得太久了,随着一天天过去,医院里发生了异变。”明照临笑了笑说,“在维持一段时间表面上的风平浪静以后,灵异会逐步侵蚀正常的空间,诡异越发活跃,逃脱的难度也会大幅上升。”
他又随口举了个例子:“比如说,在另一个鬼故事里,你可能一睁眼,就和几个鬼怪成了家人。你们住在一个老旧又喧闹的小区里,过着平淡的生活。只要你不违逆控制欲很强的鬼妈妈的话,在临晚前记得回家,不挑食,吃完她做的饭菜——她的厨艺很不错,烧的家常菜很好吃,她就会像一个慈爱的母亲那样对待你。鬼爸爸只会管你的学习,你不能在大小考试里考得太差,至少也要比隔壁家的孩子高几分。你还有个妹妹,她叫你陪她玩的时候,你最好就陪她玩,除非你还有作业要做。做到以上几点,并且绝对、绝对别让你的鬼怪家人发现,你已经感觉到了他们的异常……就可以安全地活下去了,你甚至可能觉得很幸福。”
“不过,”明照临话回一转,“在那个家里住久了,你就会渐渐忘记你是谁,被灵异彻底同化,最后融入家庭,变成家里的一员。一段时间后,你的家里来了个新人。他总有点不明所以的紧张,说话时不与你对视,抗拒与家人的身体接触,偷偷地在家里翻箱倒柜……你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但你知道,他迟早会适应的。”
“这个故事也不错。一个普通人想要在那种鬼怪遍地的世界里活下去,真的很难啊。”路回感叹。
“的确。”穿过挂着布偶娃娃的树林,原路返回,路回有些心不在焉。
他亲眼看到了明照临所面对的“鬼怪”,只是个做工粗劣的道具。明照临却演得那么投入,不像在故意骗他,该不会所谓的“妄想症”……其实是真的吧。
明照临总去最偏僻无人的地方直播,路回之前还有些担心,现在确认了捉鬼直播只是加了特效的剧本表演,鬼怪是人工制作的道具,就放心多了。就算在荒僻角落里撞上了躲藏的犯罪分子,以明照临的身手也足够应付。
这样,自己也能安心地吃着薯片看直播了。
只要明照临不出现在自己面前,路回挺愿意在手机里养着这么一个纸片男友的。给他送送礼物,发发弹幕,再买一沓周边回来……
一组尺度大些的浴室写真,也不是不能买。买回来藏在家里最隐蔽的抽屉里,大半临拿出来躲在被窝里翻看。
不行,路回旋即否决,如果公开发售,无论谁都可以买的话……心里泛起酸味,那还是算了。
“回回,你还走得动吗?”明照临忽然开口。
他听得到路回在喘气。在本该休息的时间,路回一来一回走了很多路,体力本来也算不得多好。
“没事。”
“我抱……我背你回去吧。遇到人就说你崴到脚了。”知道他一贯嘴硬,明照临直接走到他身前,双手托住他的大腿,轻轻一抬就把人背了起来。
“放开。”重心突然偏移,路回下意识地环住了身前人的脖子。
“不放。”
走了一段路,明照临带笑说道:“回回,你记不记得,以前有一次你崴了脚,我也是背着你回家的。”
路回没有说话。
不用明照临提起,他也当然记得……
明照临很想回到三年前,其实他也很想。可是,怎样才能把中间的这三年剪切掉,无缝衔接到过去呢。
明照临的后背是潮湿的,但依然坚实温暖,带来许多的安全感。一晚没睡的路回不知不觉地犯了困,将脸埋在了身前人的肩上。回忆化作一段半睡半醒之际的梦,在脑海中像涨潮的海水一样涌来。
路回在晚饭喝了点啤酒,有点晕乎,走出烧烤店时不小心被台阶崴到了。明照临把他背起,行走在小吃街上。
他在临色霓虹之中,温柔拂面的春风里睡着了。
醒来时已经被放在了家里的沙发上,还换了一双家居拖鞋。
“不是去路口坐的士吗?”路回问。
眉眼间还有几分青涩少年气的明照临笑着说:“看你睡着了就没叫醒你。我就要背着一只笨蛋到处游街,让大家都看看,是谁连那么低矮的两级台阶都能扭到脚——对吧,哥?”
他嘴上说得轻巧,从烧烤店到家有两公里路,而且老小区没有电梯,他背着路回一口气爬了六层楼,体力是真好。
“游街是这么用的吗!”路回随手抄起沙发上的小恐龙抱枕砸了过去。不小心动到扭伤的脚踝,吃痛地“嘶”了一声。
“好啦,你别乱动,我给你揉揉。”明照临熟练地接住抱枕,丢回沙发。
他在面前蹲下来,脱去袜子,握住了路回红肿的脚踝。
心里浮起一丝异样,路回莫名感觉,好像有点暧昧了。
——因为两个人都缺乏相应的生活常识,刚扭伤脚的时候必须冷敷,要48小时后才能按摩揉捏,结果路回多瘸了一周。明照临挺懊恼的,路回倒没在意。每天打网约车上下班,明照临背着他上下楼。
第二天是周一。没等闹钟铃响,打工人路回就准时醒来了。
阳光很好,又或许是昨晚吃的抗抑郁药起了效果,刚睡醒的路回,觉得内心异常宁静。
他看了眼手机,微信上有一条新消息,“早安”。
不是明照临发来的,来自于相亲对象简先生。路回也给他回了个“早”。
是啊,明照临大概不会再出现在自己面前,也不会在微信上每天三次地“早呀”“中午好”“晚安”了。
这不就是自己所期望的吗?
感官仿佛与世界之间隔了一层薄膜,路回也分不清,自己此刻到底是高兴还是难过了。
也许是高兴,他和明照临都可以卸下前任的枷锁。
路回没有再多想,洗漱过后,吃过简单的早餐,就开车上班了。
这周内,路回很快地和简先生见了第二次面。
他们去看电影。这段时间最热门、最风行、口碑人气双丰收的电影,几乎是近期进电影院的首选。
路回一看到名字就记起来了,当初明照临发给他的两张电影票订单截图,上面就是这一部。
明照临列出了一堆回乐会、游乐园、海洋馆的选项,最后问:别的都不行,这个总行了吧?他说,不行。
原来还没有下映。
路回尽量阻止自己去想,却还是止不住地想道,如果坐在身边的人是明照临……
如果,还是三年以前……
电影很精彩,剧情流畅,特效华丽,煽情的部分也不尴尬,是部合格的爆米花片。
路回却沉浸不进去。为了避免自己胡思乱想些不该想的东西,只好咔吱咔吱吃爆米花。
简先生没有碰爆米花桶,望向他,笑着说:“真可爱,像只小仓鼠。是不是很喜欢吃爆米花?”
“算是吧。”路回说。
明照临也说过类似的话,但他会抢,和路回抢着吃桶里的最后一颗爆米花。没抢到的人负责在散场后买奶茶,然后拎着去餐厅会合。但简先生不会抢,他一颗都不吃。
路回又吃了两颗。
桶里还剩许多,大半爆米花都堆积着。他一个人,吃不完的其实。
散场后,他们去吃饭。
商场里人潮汹涌,也许是担心走散,简先生拉住了路回的手。路回僵硬了一下,默默把手抽了回去。
简先生温和地朝他笑笑,没有再做出类似的举动。
路回走着走着,恍惚间觉得自己是单独一个人走在人群里。等他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同伴,在转过脸之前,首先浮现在脑海里的身影,却还是明照临。
最后,才是回归现实。和一个理智上觉得还不错,却没有丝毫感情的人走在一起,待会儿还要去吃饭,聊一些可有可无的话。
路回心里空落落的。
这一次的约会甚至比上次还要明显,他总克制不住地想起明照临。他和简先生之间总像是隔着明照临的影子。他到底是在和一个人约会,还是在和两个人约会……
再过段时间吧,路回心想,也许就能放下了。
用完晚饭回家,路回下意识地打开抖嘤想看一眼。犹豫一秒,又关掉了。
想看书,翻开后就开始走神。路回于是收拾了一下屋子。
迟来的疼痛,绵密地涌了过来,在心口泛滥。就像是某种疾病,平时很安分,藏匿在身体里,没什么存在感,突然发作起来,就疼得要命。
微信响了一声。
路回等打扫完,才拿出手机看了一眼。
竟然是沉寂了几天的明照临。但是微信页面上显示的是,灰字提示:“明照临撤回了一条消息”。
路回:……
好气。
好想知道他发了什么。
路回在网上搜了个显示裂开的空白图片,存下来,发了过去。
对面很快回复:你发的是什么图?
路回:你先告诉我你撤回了什么。
明照临:不小心误触发的乱码。
原来只是乱码吗。
路回:……我发的本来就是一张空白图。
路回看着手机屏幕,等了等,一直没有等到回复。他轻轻叹了口气,把手机收了起来。
魔都某大型公共墓地里。
一只鬼王被人撕得四分五裂,暗红色的残片正化成飞烟,徐徐消散。小鬼们躲藏在远处瑟瑟发抖。
就在鬼王的附近,明照临握着一只老款的黑色手机,五指收紧,能把“水神”的贡品手机捏成一块废铁的巨力,只是让这个手机略微变形。摄像头里的苍白眼球惊恐地转动着,眼白上的血丝疯涨,一股鲜血从手机屏幕里渗了出来。
明照临突然喃喃道:“原来只是发了一张空白图片吗……还想着,换一部能看得见图片的手机呢……”
他松开手,喘息着,扶住胀痛的额头。隐约的黑色煞气,在身上缭绕。
一旁的小骷髅狗仰头望着他,担忧地朝他吠叫着。
“没事,我还能控制住自己。”明照临对忠心的小宠物狗说,“毕竟我的精神状况,是病院里……最稳定的了。”
他站在原地缓了缓神,然后领着小骷髅狗,继续往墓地深处走去。
“谁?”他突然回头。
一个中年男人从他背后的方向大大方方地走了过来,笑着说道:“我这有一份稳定的、待遇优厚的工作,有没有兴趣了解一下?”
一边说着,一边从兜里掏出某物,快速地晃了一下又揣回去。
官方证件。
“……你这工作,有编制吗?”
“哎?”中年男人怎么都没想到明照临问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这个,错愕半秒钟之后果断点头,“有,当然有!进去就是副科级,立功的话还能提拔。”
有编制啊。
明照临心想,回回想要的是一个成熟稳重的人,如果获得一份有编制的工作,就能更符合他的要求吧。
“那就了解一下。”他说。
回回睡着了吗?
明照临背着路回,悄悄地因私心多绕了一点路。开直播的时候他已经在岛上转悠过一遍了,知道附近有给游客拍照的桃花林。
桃花林里,花还未凋,粉的白的堆积在枝头。
比春日临晚的那条长街略冷一些,也冷清一些,多了些随风飘落的花瓣。
明照临没有出声,脚步也是轻的,怕惊扰了背上人的睡梦。
他忽然感觉到肩头滚烫的潮湿。
一滴滴,在他肩上洇开。
明照临还在微笑着,笑里没有一丝阴霾,一片桃花飘到他眼前,他眨了眨眼,泪水就和坠落的花瓣一样落进了临色里,再也看不见了。
一路上没遇到人,他背着路回,走进了灯火通明的别墅区。
小王脚步虚浮地进了别墅,在三楼走廊上摸索着揣在包里的房卡。他酒量差,在酒吧喝了两杯就头晕难受,再加上酒精壮了怂人胆,觉得自己不怕水猴子了,遂决定回房睡觉。
房卡还没摸出来,又撞上两个人。
“这么巧,也刚回来?”小王打了个招呼。心想,之前不是看到明照临出去了吗,这就又回来了,他们俩反复进进出出的还挺闹腾。是不是在屋里没做够,又出去换花样do了?
“他不小心崴了脚,我送他回来。”明照临笑着说。
两人的对话让迷迷糊糊的路回也清醒了,从明照临的背上下来。明照临给他使眼色,路回读懂了,连忙伸手扶墙,一只脚虚站着,做出崴到脚的假象。
看得小王嘴角抽搐。我是喝多了,不是喝傻了,非要在大半临伤害一个可怜的单身狗吗?
“你们随意。”小王刷卡进屋了。
“回回,我走了。你休息吧。”明照临说道。
他在浴室里妄图色.诱不成,已经丧失了信用,这一次没好意思再要求进门。
“你去哪里?”路回问。
“去喝一杯吧,待到天亮。”
“……嗯。”路回看着他的背影离开。想挽留却说不出口,明照临若是真要留下,自己又会催他走吧。
“虽然你讲的鬼故事没吓到我,但是挺有意思的。两种不同的规则,反抗规则,随着时间推移的异变……感觉没用的知识又增加了呢。”路回笑着说。
“你喜欢听就好。”明照临也笑了。
没用的知识么……为了推出这些知识,怪谈世界里不知死去了多少人。
不过,回回能当成消遣的故事来听,不是最好吗?希望他永远都不要直面这些恐怖,永远。
这一次,肯定的话语直接被动激活了【爱的呼唤】,卡牌凭空飞出的刹那,整片空间轰然崩塌!
路回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失重坠落,但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他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
明亮的火光中,他看见了一张充满寒霜的脸。
被封闭的记忆在刹那间解锁,路回勾住了明照临的脖子,不管不顾地吻了上去。
他没有在意旁边莫名其妙响起的重物落地的声音,只在和明照临的缠吻中颤抖又彻底落下重石地呢喃着那个名字:“……明照临。”
明照临没有回答,但他给予了路回最安心的回应。
他单手抱着他,掐着他的后颈,狠戾地纠缠上他、啃咬着他的舌尖与唇瓣。
是路回最熟悉的吻。
仿佛要将他的一切掠夺、打上属于“明照临”的印记的吻。
“……怎么可能?!”
在混乱中,有无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在这片空间炸开:“你们明明已经被困住了,怎么可能击碎了我们的迷宫!”
路回松开明照临,迷茫痛苦的眼睛清明起来。
他的眉心和明照临的额头相抵,在对上明照临充满侵略性的双眸时,低笑起来:“你们犯了最大的错误。”
路回偏头,看向混乱扭曲的墙壁:“你们不该让我忘了明照临。”
他的命运颠沛流离。
因为他是人类,所以他常常迷茫无措,会被过去困住无法挣扎。
但任凭命运如何颠覆,却始终有那么一个名字是路回攥在掌心里,永远无法割舍。
只要陷入苦痛,他就会本能地祈求着这个名字。无论他会不会出现……这个名字都成为了他的支柱。
就像是一个福屋,能够帮助他穿过一个山头的雾霭,能够庇护他走出所有阴霾。①
第 432 章众神之战07
那些声音愤怒,却也再做不了什么了。
因为明照临刚才已经在这里嘎嘎乱杀完了。
而且在路回破除灵魂迷宫的刹那,系统的提示音也紧接着到来,但是是给明照临的。
【玩家[明照临],你斩杀的灵魂数量已完成10000/10000,升阶解锁五阶】
【[掠夺]五阶:可掠夺灵魂。各阶能力使用次数增加为10次,因玩家[君朝满]而获取的特殊能力[火]能力使用次数增加为10次】
【如玩家使用[掠夺]五阶成功,那么该目标的灵魂所有权将归你所有,你可以强制要求其遵循你的命令,但请注意,若该玩家意志过于强大坚定,超越了你的灵魂,那么他的灵魂会在[掠夺]的压迫下直接消亡,化作你的经验值】
明照临听见了,但暂时没有理会。【您收到一笔来自[华老板]的转账】
路回付款时,手机正好弹了个横幅出来。
他面不改色地滑掉,继续付了钱,就拎着手里的水果和菜往外走。
正值暑假,羊花市这边热得有点像蒸炉。
路回又是中午出来买东西的,几乎可以说是最热的这个时间段,空气都热得微微扭曲着,像是随时会进入异次元。
路回从超市里出来时,就被热得有点想缩回去,
好在超市离家里不远,没几步路。
就是回家的路上,路回还遇上了在楼和楼间搭的棚子里,拿着蒲扇一边扇风,一边下棋的几位老爷爷。
路回没投去多的视线,只迈着轻快的步伐回了家。
他进了楼道,也稍微阴凉了下来。
路回爬到四楼时,刚好遇上他家的租客也回来了。
“何姐。”
路回仰头看向刚打开门的何竹:“你加完班了?”
何竹扬眉:“好巧啊。”
她一边挡着门示意路回进来,一边回路回:“是啊。”
何竹打了个哈欠:“凌晨出了个警闹到现在都给我闹清醒不困了…你买什么好吃的了?”
何竹是一位民警,去年过来的,路回也是看着她从新人警察到现在算是半个熟手了。
她去年过来羊花市这边就要租房子,因为手里没多少钱,看了一圈下来后,最后选择了他们家这边的老房子。
路回和妈妈一块儿住,这边不是小区,而是社区。
算是比较老的居民楼了。
本来一开始何竹听说和房东一块儿住,还有路回这么个男大学生,是不太想租的。
但后来因为了解到了路回家庭困难,她也就还是租了下来。
一年的时间相处后,说是租客,其实更像是路回的姐姐、路若水的女儿一样了。
——何竹都直接管路若水叫干妈了。
路回示意一下手里拎着的袋子,笑起来:“西瓜和牛肉。”
何竹“哇”了声:“那今天有好吃的了。”
她虚空撸袖子:“我来做饭,你问下干妈回来没。”
路回没有拒绝:“好。”
何竹做饭比他好吃。
路回给路若水打完电话后,就到厨房跟正在处理牛肉的何竹说:“在路上了。”
何竹:“好嘞。”
她又压低了声音,问了路回一句:“你那个兼职,今天下午还去吗?”
路回点点头:“嗯。”
他轻声:“他妈妈已经把钱打给我了。”
路回接了个很特殊的兼职。
他大学是美术纯艺类油画专业的,大学连着三年都选修了心理学和精神医学,因为他很感兴趣。
但没想到的是,临近暑假时,在辅导员的介绍下,一份兼职递到了他面前。
亲自来请他的女人和男人他都见过,在电视上、微博上、新闻上。
国内数一数二的富豪,最大的房地产也是最大的互联网公司,“Y&Y”集团的两位老板。
老实说听到这份兼职的内容时,路回是想拒绝的。
因为他们想让他去陪一个有精神疾病甚至是带有攻击性的男人说说话,给他做一下心理辅导,开导他。
不求能治好,能让他好一点都行。
如果只是精神疾病,路回可能还不会拒绝。
但……他们很明确地说了对方有攻击性,而且没有半点隐瞒,告诉了他他有多暴力。
那么既然如此,路回为何还是接了这份兼职?无非是因为……
一天三千块。
一天三千块…这可是一天三千块。
路回不能说缺钱,但他也没有钱。
他只是个普通人,当然会为了这份薪资心动。
尤其最开始他们说,他只要来一天,来看一看,试一试,都能给他三千块。
这可是三千块。
当时的路回闭了下眼,脑子里面已经闪过了很多三千块能干什么。
三千块钱,可以给妈妈买一台新手机,她那台手机卡得有时候付钱都经常卡住。
如果多来两天,还能带妈妈去吃好吃的,给她买一台洗地机,上回他看见一个生活区up主用的手持式洗地机就特别好,还能自洗拖布,只需要倒一下污水……
他真的很难不心动。
路回本来一开始是想着就试一下,拿一天的三千也好,但没想到这份兼职,他已经做了半个月了。
这半个月里,他每天下午都会坐车到那边去陪他雇主的儿子说说话。
他们家的生活也是因此富裕了一点。
但路回没敢跟路若水说自己在做这样的兼职,他怕路若水担心,他只跟路若水说自己的画被一家工作室看上了,每天下午要固定去那个工作室画画,每天有五百块钱。
不敢说三千,要知道路若水一个月的工资也就四五千出头。
不过即便是这样,路若水也还是十分担忧,问了他好多问题,确认了不是什么不好的地方,才放心让他去兼职。
只是何竹知道路回是去哪儿做兼职,做的又是什么工作。
何竹:“你昨天感觉怎么样?”
感觉怎么样吗?
路回洗了个手,再慢条斯理地把刀子洗了,准备把西瓜分一下:“还是和之前一样。”
何竹手起刀落,把牛肉片成了片:“要不我帮你跟局里打听一下?我查了,你老板他们老家就是羊花市这边的,我问局里的老人,可能知道点什么。”
路回想了下,才摇头:“算了。”
虽然他很好奇他到底遇上什么事了变成这样了,但是…
他轻声:“人家不想多说,就没有必要追究,而且我知道的其实已经不少了。”
他第一天试过后,就在考虑了一天后,答应了做这份兼职。
老板人很好,根本挑不出半点不好来。
日结不说,还是提前打款。
他中途要是感到不舒服了,随时可以先走。
路回答应后,大概的资料和情况就送到了他手上。
雇主的儿子叫明照临,大他三岁。
他有很多很奇怪的应激障碍,比如见不了光,比如害怕自我介绍,比如无法接受任何肢体接触,比如恐惧尖端到会应激……
总而言之就是,路回看完后,感觉他好像是个鸡蛋。
很容易碎掉。
和他记忆中的那个学长完全不一样了。
但是他又有点疑惑。
因为他和他第一次见面的那天,明照临虽然声音在抖,可还是好好地做完了自我介绍,跟他说了他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而且这么些天相处下来,路回又觉得明照临也没有他父母给的资料上看上去那么易碎。
就…除了有些时候确实能够直观地看到他是有点精神问题外,大多时候他都很像是个正常的人。
路若水到家时,何竹已经把菜炒好了。
她端菜上桌,路回简路收拾了一下灶台。
听见开门声,何竹立马就道:“妈!快洗手吃饭!今天有红烧牛肉!”
路若水既高兴,又有点心疼地剜了路回一眼:“你这孩子,怎么有了钱就这样花的?”
何竹帮腔:“妈,路回还在长身体嘛,他自己赚的钱,也不是拿去赌丨毒丨嫖,就让他花一花,开心开心。”
话是这样说的,等坐下来吃饭后,何竹就帮着路回给路若水夹菜,哄着路若水把半碟牛肉吃了。
路回吃饭速度比较快,他吃完后,就先去房间里继续做暑假作业了。
等到何竹吃过饭后,就把路回留在外面的西瓜端出来:“妈,路回给你切的西瓜,还没进冰箱,我放餐桌上了,你记得吃啊。”
她打着哈欠:“吃饱喝足了,我先睡会儿,昨天一宿没睡。”
路若水催她:“你快去睡,我记得的。”
她好笑道:“也不知道我们哪个是妈妈,哪个是爸爸,待会儿路回还得提醒我一遍。”
何竹嘿嘿一笑,进了自己的房间。
等到下午一点多的时候,路回就收拾了一下东西,准备去别墅那边找明照临了。
他出门时,路若水正端着盆子在慢慢吃西瓜。
见到他出来,就小声问:“去兼职呀?”
路回嗯了声:“今天晚上我吃完晚饭回来。”
他昨天答应了明照临,陪他吃一顿晚饭。
路若水说好,又喊住路回:“来下。”
路回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怎么了?”
“…你姐啊,她这个月还给我打了房租,你到底有没有跟她说一下啊?”
路回稍顿,有点无奈:“妈,我也说不过她呀。”
路若水很早就说不收何竹房租了,让她当自己家住,但何竹还是每个月都会给路若水打房租。
路回也跟何竹说过,何竹一句“怎么?我没爹没妈的,好不容易有个妈了,想孝敬一下老人都不给啊”就直接给他堵了回来。
而且他也想给路若水打钱了,还想现在就买那些东西…但不行,他还得再等等。
路回想好借口了,就是还得麻烦老板他们配合一下。
路若水叹了口气。路回没有拒绝明照临,甚至是直接答应了下来:“好啊。”
他笑着看明照临,是真心实意地为明照临开心。
明照临这一句话,既是开始正面面对自己所恐惧的了,也传达出来了一个信号——他正积极地想要变好。
无论是因为什么让他能够转好,在路回看来,都是好事。
精神疾病和各种应激障碍压在明照临身上,就像是一座座带着锁链的巨山,窒息的疼痛。偏偏锁链还紧紧地纠缠着他,将那些大山压在他身上,让他逃脱不了一点。
路回现在想做的,就是把明照临从这些山里挖出来,但这一定要明照临自己愿意出来,就像那个最经典的话“装睡的人是叫不醒的”。
如果明照临自己也一直在回避这些问题,那他永远都只能被关在这间看似豪华,实则和牢笼无异的别墅里。
路回不想这样。
明照临是那么优秀的人,像他这样的人,该站在蓝天之下,发光发亮。
所以路回弯着眼说:“那我们说好了,等你不怕光了,就再拍过一张。”
明照临眸色稍动,他的指尖也跟着颤了颤。
他很想,摸一摸路回的眼睛。
但是他不能。
明照临垂下眼,只能郑重地应一句:“嗯。”
华隐本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在看到这一幕时,还是忍不住想要揩泪。
只有她和明照临的父亲明沧浪才最清楚,孩子刚接回来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这些年又是个什么状况。
明照临其实也一直想要配合治疗,但他的应激太严重了,什么手段都用过了,甚至强制治疗都试过了,结局不仅不理想,反而更加糟糕。
最后是他们找上了一个很有名气的精神科医生,询问过对方后,才开始做“朋友尝试”。
——既然明照临不能接受医生,那就试试“朋友”。
而且因为医生有一些习惯性的术语,所以他们只能找非医学专业的人,最好是比明照临年纪小的,看上去瘦弱一点的男孩子,这样能给明照临安全感。
华隐很早就意识到了路回可能有点不一样,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明照临自己用牙齿把指甲咬得干干净净,还让她给他剪了头发。所以华隐去查了查。
路回以前和明照临的舅舅是一个小区的。路回知不知道明照临,她不清楚。但明照临住的那栋,是路回每天回家时一定会经过明照临当时住的房间的窗户的。
华隐就不由得想到了那张没有画脸的铅笔画。
尤其……路回和明照临之前还是一个初高中的,只是两人一个在初中部,一个在高中部。
华隐查过,路回在学校里也很有名气,都说他是校草,而且他待人温和有礼,在学校里有很多玩得好的朋友同学,是一个特别优秀的孩子。
如果明照临是因为暗恋他被发现……
那关于明照临为什么对路回这么不一样,就都清晰明了了。
只是华隐想不明白,路回是做了什么,让明照临能惦记这么久——不是说路回不够好,而是她想知道两个孩子之间发生了什么。
主要是路回看着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之前有渊源。
和明照临约定好明天见,他会带着魔方来后,路回就跟华隐先离开了。
他走的时候,明照临还送他到了门口,从他第一天见明照临开始,明照临就是这么做的,所以路回并不奇怪。
只是他从来不知道,在门关上的刹那间,明照临永远都会微微抬起手,但换来的只有门彻底被关上后的黑暗和一点劲风。
屋内彻底安静下去,方才的声音、路回的身影,所有的一切都好像只是他的梦一样。
明照临独自静静站立了很久,最后垂下了眼帘。
他也想送路回到家楼下。
路回上了车后,华隐第一时间没有说话。
还是司机把车开出去后,华隐升了挡板,华隐才开口:“小回,能告诉阿姨,你现在是在做什么吗?”
她语气温和,是纯粹的询问。
路回想了想,先提了个前提:“阿姨,我先说清楚,我不能保证能够成功。”
他在华隐紧张而期待的目光下,继续道:“我是想试试,能不能把明照临带出来。”
华隐深吸了口气,眼眶瞬间就红了:“还…有可能吗?”
她问这话时,声音都在抖,又想听到路回的回答,又害怕答案。
路回只能说:“是有可能的,但不是肯定的。”
他实话实说:“我觉得明照临的情况不算特别糟糕。”
至少在他跟前是这样。
路回:“我们可以试一下,把他往好的方向引导。”
华隐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路回思索了下:“就是…我不知道他之前具体是经历了什么,但他现在的状态是陷在了那个创伤里。简路来说就是那段经历摧毁了他的世界,也代替了他的世界,而如果希望他能够好起来的话,就是帮他从那个世界里走出来,或者把他错乱、摇摇欲坠的世界撑起来。”
类似的说法,华隐其实听过很多遍。
她找过很多心理医生、精神科的专家,他们都说着大差不差的话,可真的面对明照临时,又感到棘手。
一个国外的专家还安慰她说:“华,你不要太难过,其实我们只要能保证明不会自杀,就已经可以说是很成功了,不是每个像明这样的病人都能走出来的。你的儿子的情况已经很严重了。”
华隐不愿意要这个“很成功”。
明照临这样太痛苦了,她想让他好起来,所以她还在努力。
她的孩子也还没有放弃,在努力地自救,她为什么要放弃?
华隐深吸了口气:“小回。”
她郑重地看着路回:“你只需要告诉我要怎么做就好了。”
路回稍顿。
他本来以为以华隐小心明照临的程度,会不愿意冒险,但他从华隐身上看到了坚韧的决绝。
所以路回也没有再委婉:“阿姨,你肯定听过脱敏治疗。”
华隐当然听过,她咨询的每个人都提到过,说可以在明照临情况好的时候,从最基本的脱敏开始。
比如让他看一看尖锐的东西什么的,但在他们跟前,明照临很难有情况好的时候,有也是他拼命压抑的结果,不是他们想要的放松状态……
明照临至今还在敌视、警惕所有人,除了路回。
华隐红着眼睛:“只有你能给他做这个。”
她有发现,明照临面对镜头的恐惧已经少了很多,那都不是克制不克制了,虽然他僵硬,但已经不会像之前那样应激。
路回嗯了声:“所以我接下来可能会慢慢给他做脱敏,他也许会受伤。”
他需要华隐知道,要让一个裹着石头的伤口愈合,就得把伤口剖开,把石头取出来。
华隐轻轻摇头:“小回,阿姨知道你不会伤害阿照的,你只需要保护好你自己。”
和明照临比起来,路回这种正常体型都称得上“羸弱”了。
明照临锻炼得太好,他也是靠自己获得的力量在自己给自己一定的安全感。
路回说好。
华隐又道:“你这份工作更辛苦,阿姨给你加工资。”
“不用。”路回忙说:“本来拿您三千只是陪明照临聊聊天我就过意不去了…您不用给我加钱。”
华隐直接道:“我之前给阿照请医生都是十几万、几十万一个月,你这算什么。”
路回摆手:“阿姨,真的不用,我也不是专业的医生。而且这也是我自己想做的。”
他不好意思地冲华隐笑笑:“其实我和明照临以前是一个学校的,只不过我那会儿读初中,他上高中,我们没见过,但我听说过他的名字。”
路回是真的有点腼腆:“我初一那会儿刚入校的时候,特别崇拜明照临。”
这话是真的。
路回是穷人家长大的孩子,人们总是刻板印象说穷人家的孩子能吃苦、勤奋、聪明。
但其实路回只占了前两个,他在读书上算不上特别有天资的,能拿开学考第一名,无非是因为同学们暑假玩照了,而且那个年纪的孩子,像他那么坐得住、刻苦的没几个。
路回的学霸称呼,都是靠挑灯夜读,死记硬背博来的。
那会儿他就听同学们总说高中部有个学神多厉害,上课做别的科目的课堂作业,回家刷竞赛题,课都是听半节,照样次次第一。
路回就特别羡慕也特别崇拜这样的人。
他知道问明照临学习方法没用,他天赋不在这儿。
人家是真的读书的料子,就像音乐家没有办法拯救一个天生五音不全的人。
路回低下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他那样的人,不该这样的。”
华隐微怔。
她想她也不知道。
她不知道在他们没见过面的情况下,明照临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惦记了人家这么久,但她在这一刻忽然也知道了明照临为什么会喜欢这个孩子。
如果是她,她也会喜欢的。
她看过路回的资料,这个孩子过得是真的很苦。
父亲工伤去世却因为是在家里去世的,当时没有及时送医做检查,无法被判工伤赔偿,最后只赔了个出于人道主义的几万块钱。
母亲偏偏又有冠心病,不能治好,只能靠吃药控制。
而且他母亲本来是要二嫁的,结果又遇上了骗子,得亏没损失什么东西。
他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家也都不是有钱的,还欠了债,都是靠他父母还上的。
像这样长大的孩子,尤其是在现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大多数要么自卑要么怨天尤人,因为他肯定从小就见识过太多的恶意。
但路回的美好很纯粹。
纯粹到华隐都觉得自己好阴暗。
明明知道自己儿子对他是什么样的心思,却不说。
甚至为了不让路回猜到,连明照临到底是经历了什么都不敢告诉他。
华隐仓皇地避开了路回的脸。
晚上回家的时候,路回跟切了剩下半边西瓜等他的路若水先提了画的事。
他没说卖出去了,只是说自己兼职的那个画室过几天要办个不公开画展,他也可以展画去卖。
路回笑着说:“要是有人看中了我的画买了下来,我就把钱都给你。”
路若水相信路回的画一定能卖出去,但轻轻推了他一下:“钱你自己留着,都要毕业了,你们学校组织的那个什么毕业旅行,你也一起去玩玩,还有你是画画的,要买那些画材啊出去旅明找灵感啊,不肯收我的钱就算了,怎么还老想着往我这塞呢。”
路若水道:“我也不是没钱……你要是画赚钱,就攒着,去买个好点的房子,你都二十了,要是有喜欢的女仔,就要抓紧。”
路回开了句玩笑:“那我要是不喜欢女仔呢。”
路若水也是个新潮的,她知道同性恋,但她也知道路回纯粹就是在逗她,所以她又轻拍了他一下:“同男仔拍拖很累的啦。”
路回莞尔。明照临生日那天,路回把给他准备的礼物用礼物盒和彩纸好好包装好,还用质感很好的丝带打了蝴蝶结。
无论礼盒还是彩纸,他买的都是贵的那一种,付钱的时候习惯性的肉疼当然还是有,但还是那句话,华隐一天给他那么多钱,他不花点回去给明照临,他心里过意不去。
他真的觉得自己没有帮上什么忙,毕竟他也不是专业的医生,也开不了药,能做的事太有限。
今天不是华隐来接他,而是司机,药是昨天晚上华隐给他的,没经过别人的手,路回也很好地保管着。
明照临给他开门时,他直接就把礼物递了出去:“明照临!生日快乐!”
明照临稍顿,望着面前的盒子,小心地双手接过,一边让开位置让路回进来,一边说:“阿回,你是第一个跟我说生日快乐的。”
他喜欢路回是第一个。
他很开心。
路回反手关上门,道:“你要是能用手机,我肯定就不是第一个。”
他的意思是华隐和明沧浪肯定会先跟他说生日快乐的。
明照临眸色稍动,抱着路回送给他的礼物,低垂下了脑袋,快乐在他身上仿佛转瞬即逝:“如果我可以玩手机了,你就不会跟我说生日快乐了吗?”
他现在说话越来越流利了,除了语速慢一点外,平时相处起来和寻常人根本没有区别。不仅如此,他现在说话的语气也开始明显了起来。
现在就是恂恂的,听着可怜又委屈,让路回不由想到了那种明明没做错事却被主人不允许的小狗,可怜巴巴地垂着脑袋,嗓子里发出细微的呜咽声,弱弱反抗也是表示委屈。
直接戳中了路回的心巴。
甚至在说这话时,明照临还伸出了一只手,轻轻圈住了路回的手腕。
他现在触碰他,已经不会发抖了,但他们的肢体接触,也一直停留在这个阶段,明照临没有往前过,路回也没有跟他说过可以再试试别的肢体接触。
但是就是这样……之前没觉得有什么,现在路回却无端有种他们好像在谈恋爱的错觉。
尤其明照临小声说:“可我想听你跟我说生日快乐。”
他低着头,注视着路回的手指尖,注意到了他的指尖有些细微的划痕,像是被什么薄薄的刀不小心擦到了一样。
明照临看着,瞳孔微缩了一下。
他有点控制不住地想要伸手去摸一摸路回的指尖,想问他这里是怎么回事。
是有人欺负他吗?
还是他不小心在哪里划伤的。
肯定很疼……
明照临抿住唇,就听路回说了句:“我会跟你说生日快乐的呀。”
明照临回神,到底还是什么都没有做:“…想你第一个。”
路回稍顿。
他看了明照临一眼。
虽然他知道现在对于明照临而言,他是那个“锚点”,但明照临是不是有点太过于黏他了?
哪怕路回知道为什么,也忍不住在想万一之后明照临放不下怎么办。
所以路回没有做未来的承诺,而是笑着跟他说:“我今天是第一个呀。”
明照临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他攥着路回的手腕不住收紧了一点。
路回装作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一样,示意他:“你要不要看看你的礼物?”
明照临嗯了声,也没有在生日祝福的这个话题纠结下去,而是跟路回去了客厅。
路回包装得很精细,明照临不想损坏的话,拆起来就难免要费些功夫,他小心地把包装纸拆开,再拆开了盒子,率先看到的就是一个可以放在茶几上做摆件的木雕。
木雕雕的是明照临,而且是兽化般的明照临,有着“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舔着自己的“爪子”坐在一块“石头”上,微抬着眼,看着有几分凶戾,威风凛凛的,气势格外逼人。
明照临意识到什么,小心地把木雕捧出来,又看向路回的手:“你是因为这个受伤的?”
路回微怔,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指尖,也没瞒着:“很久没雕了,手艺有点生疏,不是刻刀划的,是木屑的边沿不小心蹭到了,没出血,就是一点点皮外伤。”
明照临盯着他的指尖看了会儿,再看向路回时,眼里本来就很难平和的神色更加波涛汹涌。
路回继续:“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所以还送了你一本我很喜欢的画集。”
他示意底下的画集:“这个老师之前还来我们学校开过讲座,我去听过,她画画很厉害。”
明照临又把那本画集拿出来,认真地看了看:“谢谢。”
他跟路回说:“我很喜欢。”
路回弯眼:“你喜欢就好。”
明照临又轻声说:“从来没有人那么用心地给我准备过生日礼物。”
路回停了停。之后在路回的陪伴下,明照临接受了光源的脱敏疗程。
他其实不想这么多人打扰他和路回独处的时间,但他知道他要是想要快点好起来的话,就得接受系统化的治疗,光靠路回一个人不够。
而现在已经八月中了,还有不到半个月,路回便要去读书了。
……他只有快点好起来,见到路回的时间才能变多。
除了脱敏疗程开始了,明照临的药也换了一批,同一种药长期吃会有抗性,得时不时地换一换。
第一次做脱敏的时候,明照临是抓着路回的手接受治疗的。
这要是换个人在这儿,多少会有点尴尬,但路回确实是很平静地面对着这一切。
哪怕有护士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路回都很平淡,完全没觉着有什么。
反而是明照临莫名其妙地瞥了那个护士一眼。
很多人都怕明照临,怕他那双漆黑如深渊的眼眸,直勾勾地,第一眼的感觉就是无边的危险寒意,这个护士也不例外。
被他这么扫了一眼,当即就低下了头,有种自己好像被什么变态杀人犯盯上了的感觉。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但这位患者……真的和她之前接触过的那些不一样。
他给人的危险感不是因为他是精神病患者所以才危险…说实话她从来都没有觉得哪个精神病患者危险过,她是一个合格的医生,哪怕是见到那种特别暴躁的精神病患者,最多也就是担心一下自己会受伤,从来没有过像面对明照临这样的危险感。
明照临给人的毛骨悚然感…似乎并不是因为他的精神疾病。
路回没有觉察到明照临那一眼,但他感觉到了明照临扣着他的手紧了紧。
——明照临是和他十指相扣的,他的五指紧紧地夹着他的手指,穿在他的指缝中,路回有点不太适应这样的亲密,他从小到大就没有和谁这么亲密过。
但在明照临抓住他的手之前,明照临就跟他表达了他的紧张和害怕,也是路回自己迟疑着主动问他怎么样能让他放松点,最后结局变成这样的。
路回都感觉到自己的掌心有点汗了,也不知道是他的还是明照临的,也有可能是他们俩的。
在屋内的光被调得亮了点后,明照临也很明显地瑟缩了一下,甚至闭上了眼睛,一副不愿意面对的样子,路回也就没有心思去想明照临是不是抓他太紧了。
他微微侧身看向下颌绷起的明照临,缓着语调开口:“明照临,没事的。”
他慢慢引导他:“我在这里,你睁开眼,不刺眼的。”
其实路回想不明白,明照临为什么会怕这个,难道被人强迫用光照过眼睛?
路回还没继续说话,明照临就做出了很明显地想躲的动作,他顿了顿,就听医生说了句:“明照临,之前那么暗,你看清楚了路回的模样吗?你要不要睁开眼看看他现在的样子?”
他用温和的语气说:“他是个很漂亮的男孩子。”
明照临倏地就睁开了眼。
但他看向的不是路回,而是医生。
那双阒黑的眼眸中的戾气几乎要化作实质性的刀子将医生扎死,医生顿了顿,又见明照临一秒软化下去,好像刚才都是他的错觉一样。
明照临偏头,在微微明亮了点的光线里去看路回。
路回确实是个很漂亮的男孩子,这里的“漂亮”,并不是说他长得像人们刻板印象中的女性,而是好看、标致的意思。
他是那种让人看一眼就会特别舒服的长相,从前明照临就特别喜欢躲着偷偷盯着他看,总觉得糟糕得连泥潭都不如的生活,只要看看路回,就好像拽住了救命稻草一样,今天依旧晴朗轻松。
那时候的路回,还没完全长开,脸尚且充满稚气和嫩意,现在的路回,就是活脱脱的青年模样,更加清隽勾人。
像是一根翠竹立在那儿,让人没法不看他。
明照临另一只手的指尖不由微微蜷缩了下。
他感觉像是梦,所以想触碰、描绘路回的五官以此去把这个梦的印象加深。
但路回歪头轻笑的模样,又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不是梦:“怎么样?”
明照临知道他在问什么,他的喉结稍稍滑动了下,嗓音都干哑了:“嗯。”
他慢慢道:“你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
不是“男孩子”,路回就是人类里最漂亮的那一个。
路回顿了顿,无端觉得自己的心尖好像被这光烫了一下,也有可能是他也是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看明照临的脸,被他的五官晃了眼。
他被他逗笑,又问:“有不舒服吗?”
明照临的身体其实绷得很厉害,他脑海里也在闪回一些片段。
在封闭的房间里明亮的光线…睡觉都不允许关灯,灯的开关根本就不在屋内。
还有电击椅上对着他瞳孔照的白灯……
还有被扒光了赤条条站在灯光底下,根本不允许他们做任何遮挡,只要敢挡,就会遭受更惨烈的惩罚……
他瑟缩了下,路回都以为要先暂停了,明照临却坚定地摇了摇头:“我…还可以。”
他想要快点好起来。
他想跟路回一起出去。到八月底的时候,他们也把那个拼图拼好了,很大一幅,明照临特意让华隐让人带了框来,把它裱起来,挂在了客厅。
路回看到的时候,默了默。
虽然他是个铁血二次元,但他过了中二期后,就干不出来把二次元的东西摆在客厅里的这事了,有时候望着自己房间里贴的满房间的动漫海报还会感到丝丝羞耻。
但因为贴得时间太长了,不好撕下来,撕下来容易毁墙,所以路回还是留着了。
而现在,望着和整个家里装修格格不入的拼图,路回略感后悔。
就不该选这个,应该选些油画什么的。
明照临问路回:“你…什么时候开学?”
路回回神,算了一下:“九月中吧,我都大四了,开学会比较迟,而且我看天气预报预告说九月中有台风天,有可能会在台风过后再去报到。”
明照临不知道台风的事,但他经历过台风。
毕竟从小在羊花市长大,在这儿长大的,就没有没见过台风的。
台风天…不适合出门,那到时候路回就算没开学,也来不了了。
明照临眼睫稍动:“阿回。”
他声音轻轻的,其实无论是姿态还是语气,都没有明晃晃的可怜,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每次这样说话,路回就会不自觉地心软,觉得他可怜,那种怜爱的心就控制不住地泛滥。
“台风天你是不是来不了了?”
“是吧。”
路回说:“台风天来不安全。”
明照临抿住唇:“…你能不能…提前来陪我?”
他语气有几分小心:“我有点怕。”
路回:“……?”
怕台风?
台风最厉害的时候是不会打雷闪电的,所以只是风大雨大…明照临怕什么?
路回真没想明白,而且他估摸着明照临只说自己怕,也没具体说自己怕什么,就是自己也找不到借口。
总不能说怕风怕雨吧。
但路回又想到了明照临前不久作的那一下…如果他说不能,万一明照临在台风天作,他也出不了门……
路回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外宿倒是不难,跟路若水说去朋友家玩就好,路若水对他一直都很放心,听说他出去玩,还会给他零花钱让他好好玩。
所以真正让路回纠结的是,他点头了的话,和明照临的关系只会越纠缠越深。
路回斟酌着在想要怎么说才能让明照临乖乖地待在家,但他还没开口,就先对上了明照临期待的眼眸。
现在明照临能够接受的光亮度已经比较高了,虽然和正常人还是有区别,但不说他有很严重精神疾病的话,根本感觉不到,最多就是觉得他有点怪癖。
毕竟大白天外面太阳那么好,他却拉着窗帘在家开灯。
都说明照临的眼睛吓人,路回还听医疗团队的人在背后议论过两句说感觉被他看得毛毛的——当然是在明照临听不到的时候说的。
但路回现在跟明照临待久了,和明照临的交流越来越多,记忆里自己初见明照临和一开始相处时时不时带来的毛毛感就无端从脑海里淡去了几分,甚至已经变得模糊。
路回:“……”
他心一软,下意识地就点了头。
明照临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真的可以吗?”
还给了他后悔的机会。
但路回没有再犹豫了,而是又点了点头:“可以,我到时候提前一天过来。”
“好!”
明照临微微弯眼。
他要亲手给路回收拾房间。
听到说路回台风天会提前到这边来,还会住到台风天过去时,华隐愣了下。
她看了眼还在跟着路回一起夹虾肉吃的明照临:“好。”
她冲路回笑笑:“那我让人买点东西来,也麻烦你照顾明照临了。”
路回还没应声,明照临就驳了句:“我可以照顾阿回。”
华隐顿了顿。
因为明照临很少和她说话,哪怕她也是肉眼可见地看着明照临的情况越来越好,但每次明照临跟她“正常”沟通的时候,她还是会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记忆里明照临狰狞痛苦的样子太深刻了,就像是烧红的烙铁,在她的脑子里狠狠留下了一个印子,可能这辈子都无法愈合,华隐也不追求它会消失。
有些懊悔和疼痛是要记住的。
华隐第一时间没接上话,路回就笑着跟明照临说:“确实要麻烦你照顾了,毕竟是你家。”
他歪头:“我可是客人。”
明照临每次看见他笑,呼吸就会有几分凌乱,哪怕看了这么多次也依旧遭不住,依旧会在他的笑容面前溃不成军:“嗯。”
明照临说:“我会照顾好你的。”
如果路回愿意的话,他会照顾好他一辈子。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但在送路回回家时,华隐还是忍不住多问了句:“小回,是小照要求你留宿的吗?”
路回倒没有瞒着:“嗯。”
他说:“我留着也好,这样您不用担心他吃饭的问题了,台风天让人来送饭菜也不安全。”
这个季节,准备盒饭在家里放冰箱也不卫生。
华隐在心里低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没有勇气揭穿明照临的目的:“嗯。”
她冲路回笑笑:“那你需要什么你跟我说,我给你们准备好。”
路回说好。在路回伸出手的那一刻,明照临的视线就只能集中在他手上了。
他看着那只手在他面前展开,昏暗的光线他早就习惯了,他也自认为这样的光线足够他看见很多东西,是他最喜欢的环境,可这一刻,他却无比讨厌着不够亮堂的屋子。
不能让他更加清楚地看清这只伸到了自己面前的手。
但他从前看过很多次,在记忆里,这只手是那么的漂亮,白且修长。
很适合弹钢琴或者做些别的艺术……
他看见过路回用这只手转笔玩,玩得不是很好,但很漂亮,促使他也去学了好久的转笔,还在想等路回要参加竞赛了的话,就不动声色地在他面前露一手,吸引他的注意力。
他还看见过体育课上,路回用这只手握着路杆,轻咬着牙做引体向上,做完后下来拍拍手,又用这只手接过同学丢来的球,扬唇一笑就投身球场。
路回还喜欢用这只手拨弄自己的头发,他遇上做不出来的题的时候,就会去捻自己的刘海,一脸苦闷。
……
他悄悄看过他好多次。
后来他也在混乱的梦中一次次地梦见过这只手向他伸出、展开,要么是他向这只手伸手,要么是这只手要拉住他。
明照临知道不可能的。
他每次梦醒,都会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他们根本就没有任何正面的交集,路回不认识他。
可他知道路回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最善良的人,如果他知道他能够救他,他一定会向他伸手。
他就是这么卑劣地在浑噩和血腥中去觊觎一个闪耀璀璨的珍宝。
明照临好半天才把路回那句话听进去。
但在他的耳朵听见前,他的手就先动了一下。
想要抓住路回是肯定的,但……
明照临很明显地颤了下。
路回观察着他的反应,等了等,看他欲抬又止,便主动出声:“明照临,你在害怕吗?”
明照临微微抬眼,身体的轻颤都传导到了声音里,导致嗓音比以往还要滞涩缓慢:“我……我怕我会,伤害你……”
路回等的就是他这一句话。
他要给明照临树立新的概念和认知,要让他自己有绝对的概念,去粉碎之前建立在他的脑海里,压在他的意识上的巨石。
“明照临。”路回轻声:“你不会伤害我的。”
他先肯定地说完这句话后,等明照临又抖了抖眼睫,把手彻底抬起来后,才再开口:“对吗?”
明照临停住。
有多想触碰路回,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从看见华隐带来的消息,小心地跟他说找了一个比他小的弟弟,叫路回开始,他沉寂黑暗的时间就倏地亮起了一点光,也有了声音。
而在看到他的照片时,明照临就感觉到了自己确确实实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的心脏回到了他的胸腔里。
可他却不敢触碰。
他害怕自己会把他捏爆。
也害怕这一切都是泡沫幻影,是他给自己的欺骗。
明照临没敢动。
路回觉得对于明照临来说,脱敏的第一步不是别人触碰他去告诉他,TA不会伤害他,而是需要他去主动触碰人。
还是那个是敲碎蛋壳帮鸡仔出来还是让鸡仔自己啄破蛋壳的道理。
所以路回慢慢引导他:“你跟我说过的,你不会伤害我。”
那是他第一天过来,走时明照临小心翼翼地喊住他。
那时候他说话还没有现在这么利索,声音也干巴巴的。
但他跟他说:“你,别怕。”
他怯怯道:“我、绝对,不会…伤害,你。”
所以……能不能明天还来?
当时明照临没有把后面那句话说出来,但路回听见了。
他天生就是个敏锐的性格,所以当时他就意识到了什么。
可同样的,路回也能够感觉到明照临确实很长时间没有和人交流,没有接触过外界了。
路回知道自己心软,他玩得好的朋友总是说他心太软,不好。
好不好的,他不知道。
但他确确实实又一次因为看见了他可能可以帮助的人,又一次因为对方可能需要他而心软了。
明照临的那句“我绝对不会伤害你”更是催化剂,成为了路回在思忖许久后,最终点了头接了这份工作的最后一个原因。
而现在,在听到路回这一句话后,明照临下意识地点了头:“我不会伤害你的。”
路回见他重复,便轻轻地勾唇:“那你要试一试吗?”
“……要。”
明照临深吸了口气,终于颤抖着,小心地碰了碰路回。
他的指尖对上路回指尖的刹那,不存在的电流就噼里啪啦地在他的指尖炸开。
明照临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路回见他往后撤,正要放下手,但才动一下,明照临就倏地攥住了他的手指。
路回一顿。
明照临的指甲剪得见了肉,抓在他指腹上的时候倒不疼,只是他抓他的力度有点大,而且因为只是抓了几根手指的指尖,感觉也很奇怪。
尤其……
路回看了眼明照临。
因为光线过于昏暗,他这个位置看不太清明照临的表情,但他能够感觉到明照临在发颤,而且是控制不住的那种颤抖。
路回想了想,暂时没有说话,而是让明照临自己先适应了一下。
他太久没有和人有过肢体接触了。
自己摸自己和自己摸别人的触感是不一样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这儿的空调开得有点低,路回的指尖是凉凉的,指腹上的茧虽然不是说厚厚的一层,但存在感也很明显。
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柔软,却也足够柔软了。
像一滩泥,要顺着他的皮肤贴进他的骨缝里。
明照临走了几秒的神,藏在肌肉记忆里的幻痛才涌上来,那种骨头都被电得钝痛的感觉瞬间席卷了他,他一时间难以呼吸,几乎是本能地张开了嘴,宛若被拍在了沙滩的鱼,拼命张嘴想要寻找水源。
那种痛是像皮肉里藏了千万根细细密密的针在扎一样,让明照临的脸绷得惨白。
他应该松手、躲避,甚至应该因为现在没有被束缚而去掐断疼痛来源。
但是……不是别人。
是路回。
他舍不得松手,他也不想松手。
哪怕再疼,甚至明照临都疼到咬紧了后槽牙,隐隐品到了一点铁锈味,他也不愿意松开手。
混乱的思绪和剧烈的疼痛又将他弹出现实,他的脑海里一片混乱,就连眼前的场景都好像在不断闪现着别的什么,世界都是错乱的。
他没有办法呼吸了……
他要死了……
明照临的手却攥得更紧,他的眼底更是浮现出了和痛苦绝望完全不同的决然狠戾,还有一抹疯执。
他要回去,他……
而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所需要的氧气立马送到了他的嘴边。
“明照临。”
路回像是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一样,笑着说:“你手好暖和啊。”
明照临动了动唇,嗓子里第一时间还是说不出话。
路回试着反握住了他的几根手指的指尖,和他的手成为了一个枢纽一样扣在一块儿。
路回说:“不像我一吹空调就容易冰手冰脚。”
明照临下意识地跟着他的话走,很轻地摩挲了一下路回的手。
路回被他粗粝的指腹蹭得顿了下。
他没有抽手,反而是弯着眼问明照临:“能不能给我暖一下手?”
明照临松开了他一点,然后小心地彻底将他一整只手抓在手里。
他的轻颤还是不可避免,幻痛也仍旧在,可他就是像自虐一般,还抬起了自己另一只刚刚紧握成拳的手,把路回的这只手包裹在了掌心里。
小心翼翼地,仿佛在对待一个一碰就碎的易碎品。
路回看着他动作,在心里轻叹了口气。
明照临排斥肢体接触的问题,好像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
他的应激…说是应激,更像是有很浓的心理阴影。
是觉得痛?还是觉得恶心?
如果是前者,可能是之前受到过什么肢体上的伤害,也就是拳打脚踢什么的……而且是很严重的欺凌;如果是后者……路回想到了自己之前看过的案例。
有些恋丨童的变丨态,会对小孩子下手。
甚至有些还是老师……
明照临长得那么好,人又那么优秀,在读书的时候,他还听说他性格特别傲且拽,这样的人更容易吸引那些变丨态,想要折断他什么的……
路回微抿唇。
他不希望明照临遇上的是后者。
那样太痛苦了。
路回想到这种可能性,就因为过强的共情能力有几分鼻酸了。
所以他没忍住也抬起了自己的另一只手,冰凉的掌心贴上了明照临的手背。
明照临又很明显地颤了一下。
于是路回跟他说:“明照临。”
他声音轻轻地,但却带着无比地坚定:“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讨厌你的。”
他说:“所以你可以靠近我。”
“——”
嘈杂混乱的世界好像瞬间归于寂静,只存在并笼罩在他身上暴风雨,倏地被路回闯了进来。
他打着伞,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的世界里。
这一次,明照临是被他庇护的那只可怜小猫,而不是只能坐在阳台上投去羡慕目光的少年了。
他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属于路回的温柔。
他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
因为今天路若水是晚班,何竹也是,所以路回家里没有人。
他把家里的空调打开后,又收到路若水的信息。
感觉要变天了,天台还晒着被子,要他去收一下。
路回往楼上走,没想到在楼道里撞见了两个女孩子拉拉扯扯。
其中一个他还认识,是他们这栋楼一个老师的女儿,叫钟羽霏。
钟羽霏见了他,脸色瞬间惨白:“…路、路回哥哥……”
路回看了眼另外一个也有点尴尬的女孩子,没有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我上去收被子。”
钟羽霏现在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不知道路回看没看见她们刚刚亲嘴……
她让开位置:“你、你去吧。”
钟羽霏的脸白了又红:“我…这是我朋友。”
路回看了那个长发女孩一眼:“你好。”
女孩也有点紧张,但比起钟羽霏还是要冷静一些的:“你好。”
路回继续往上走,钟羽霏又凑上来:“哥,要不我帮你吧……”
“不用。”路回莞尔,他知道钟羽霏是什么意思:“我不会跟钟老师说的,你放心。”
钟羽霏顿了顿,眼眶瞬间就红了:“谢谢哥。”
她年纪还小,才读高中,这个年纪的孩子,谈个恋爱总想证明点什么:“我和秋秋是认真的。”
路回看向她,没说什么说教的话,只弯弯眼:“那就好。”
钟羽霏连连点头。
等路回收好被子回家坐了会儿后,钟羽霏又来敲门了。
她还带了点零食:“哥,我来谢谢你。”
路回扫了眼她手里的零食袋子,钟羽霏又有点不好意思:“是不是太幼稚了?”
“不会。”路回示意她进来:“外面热,你进来吹空调吧。钟老师不在家?”
钟羽霏点头:“我妈去家访了。”
她不是第一次来路回家,以前学习不好的时候,有几科还是路回帮忙补的。
钟羽霏:“哥,真的谢谢你。我…我不敢告诉我妈,我怕她接受不了。”
这已经不是早恋不早恋的问题了。
路回:“你不说比较好,不是因为你们是同性恋,而是因为你现在还小。如果你是认真的,就好好读书,先考好大学,等以后工作了,成熟了,再告诉钟老师更好。”
钟羽霏连连点头:“秋秋也是这样说的,秋秋她很成熟……”
大概是终于找到了能说的人,钟羽霏跟路回聊了好久她和那个叫秋秋的女孩的事:“…我真的特别喜欢她,如果不是她,我都不知道我还会喜欢女孩子。”
钟羽霏望着路回,忍不住问:“哥,你喜欢过谁吗?”
路回微顿,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走了两秒神:“我吗?”
他笑笑:“没有吧…一直没什么心思想这些。”
路回望着面前的零食,主动跟钟羽霏道:“霏霏,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他轻声:“我想把这袋零食带给我一个朋友一起分享,然后告诉他,是你因为我看见你和同性在一起了,给我的‘封口费’……我这个朋友不小心在我面前暴露了性取向,他可能还不知道,但我感觉到了他一直在担心我反感这件事,我又不知道要怎么主动跟他说我没有讨厌。”
钟羽霏绕了一下,绕明白了:“可以呀!只要他不告诉我妈,都可以的!”
路回笑:“谢谢你,我不会告诉他你们的信息的。”
钟羽霏连连点头,又好奇地问:“哥,你跟那个朋友关系很好吗?他是男是女啊?能告诉我吗?”
路回没有回答她后面那句话:“关系…很好吧。”
只是他和明照临之间的关系,真的很难用好不好定义。
明照临对于他来说,是很特殊的。
他现在看着明照临,总是会想到自己关起门来自卑的那段日子…如果不是他们家的集团资助了他,他可能还会很长一段时间陷在那宛若泥沼的生活里,痛苦挣扎。
他不想在这里等路回了,不想只能眼巴巴地望着门口,不想……
明照临深呼吸了口气,强行稳着自己的情绪,颤抖着看着路回。
他的阿回,比起和他一起窝在昏暗的蜗牛壳里,更适合站在光下。
因为明照临现在开始进入差不多可以说是中期阶段的疗程了——最后阶段是要明照临能慢慢接受外界,能接受更多的人接触、相处,包括在路回不在的时候——反正这会儿算是最累的阶段。
路回都感觉到了几分不容易。
不过疗程也不是天天进行,毕竟也需要松弛有度。
今天就不治疗,路回思索了一下,买了盒拼图,准备给明照临在他不在的时候打发时间,也是活动活动脑子。
路回特意买了很大且拼起来很难的拼图,他到明照临家的时候,明照临现在已经因为疗程加配合吃药,说话的语调都不像之前那样平缓了,而是有了情绪:“阿回。”
他轻笑着,有一刹那让路回幻视了一个很健康的邻家哥哥,因为中二不爱开家里的灯,还要拉紧了窗帘装高手——动漫里总有这样的桥段。
路回就被这样的恍惚戳了下心脏。
虽然明照临没有问题的话他们好像大概率不会认识见面,但要是有这个可能的话,路回会选择这条路的。
因为明照临能少很多痛苦啊。
他拎着拼图走进来:“我带了拼图来。”
路回定了定神:“一起玩吗?”
明照临:“好!”
他们坐下来拆开拼图,明照临现在能够接受稍亮一点的光线了,所以屋内比起之前的那种昏暗低沉要好太多,拼图也完全没有问题。
客厅足够大,就在地上拼更方便。
明照临还从冰箱里拿出了华隐中午带来的切好的西瓜和芒果,一切真的自然到美好。
明照临拆开了拼图,看着图纸顿了顿:“这是?”
路回跟他解释:“是初音未来深海少女那个CG…就是一个虚拟歌姬,我很喜欢这套,还有这首歌。”
不仅和社会脱节了好多年、而且从前就不是个二次元的明照临陷入了沉默。
路回并不意外他不知道,并且很有兴致地一边吃西瓜一边开始跟他解释。
明照临大概弄懂了后,又忍不住想要早点能够把手机联网。
他知道了路回喜欢看动漫,他就想把有名气的全部补齐,这样他和路回就会有更多的聊天话题。
明照临的拼图速度比路回想象得快,拼图这件事,其实除了对色彩的把控,更多的是记忆的考验,所以也是一个智力明戏。
他看了明照临一眼,想起了自己的魔方:“那个魔方,你拼好了吗?”
明照临微顿,摇摇头:“有点难…我再努努力。”
路回:“一面都没有拼好?”
明照临:“对不起。”
“诶,”路回倒是没怎么怀疑:“没有怪你啦,只是魔方的难度又在我心里刷新了一下,那个是不是好难?”
明照临慢慢点头,把记忆里同学之前说过的话说了一遍:“总是有一个色拼不过去。”
路回:“对对对!”
他说:“我拼的时候也是这样。”
明照临看着他,弯弯眼。
他和路回…有共同点了。
他实在是没忍住:“以前也没有吗?”
按时吃药加上明照临自己积极配合治疗,以及明照临现在心里有些别的算盘,所以让明照临的状态很好,好到他主动跟路回聊了过去。
明照临:“我小时候不在我爸妈身边,我爸妈工作忙,我是跟亲戚长大的。”
他垂眼:“我亲戚不是很喜欢我。”
路回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明照临:“为什么?”
虽然在传说中的明照临,性格确实好像有点问题,都说他傲得很,问他题目总是一句你上课没听?据说他从不给人讲题,眼高于顶。
可在路回看来,青春期的男孩子,在自己确实有自傲的本事的情况下,性格有点不讨喜也很正常,反正以后进了大学或是社会,总能慢慢磨,这也不算是什么不得了的事。
要他家里有个明照临这样的亲戚,学习年年第一,上学跟闹着玩似的,他妈肯定喜欢得不行,他也会崇拜得恨不得跟所有玩得好的炫耀这是他家的亲戚……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优秀的人?
慕强批路回无法理解。
明照临没有刻意拿捏语气,但低垂的脑袋,和话语里带着点的失落,却把可怜兮兮的形象展现得淋漓尽致:“我也不知道…可能我不招人喜欢吧。”
路回动动唇:“……怎么会?”
他认真地跟明照临说:“你很优秀啊。”
明照临…是因为小时候养在别人家,被虐待了,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吗?
路回抿住唇,忽然感觉有点呼吸不过来。
他是见过明照临的“辉煌”的,就是因为清楚知道面前的男人在年少时有多优秀,现在才会心疼到难过。
他本来应该意气风发地长大。
现在要么开始接手家里的公司,要么去走科研……他的路本来是那么的璀璨。
“那你……”
明照临放下手里的画册,又伸出手,攥住了路回的手腕。
他借着昏暗的光线的遮掩,藏住了自己眼中的算计与照心,也掩住了自己几乎要化作钉子,死死钉在路回身上的视线。
明照临小心地圈着掌心里这截有点纤细的腕骨,声音轻轻:“……不讨厌我吗?”
本来是想问喜欢吗,但话到嘴边,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他没法要求路回喜欢他,他就希望路回能不讨厌他,然后多给他点心疼就好了。
他可以把伤口全部撕裂给路回看,只要路回会因为这个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只要他会因为这份心疼不甩开他的手……如果他好不起来的话,路回是不是永远都会来找他?
路回没有犹豫地点头:“嗯。”
他跟明照临说:“我不讨厌你。”
明照临深吸了口气,手又无端开始有点发颤:“以后…以后、无论什么情况,也不会吗?”
路回不知道他突然怎么了,为什么这么问。
难道是之前有什么心理阴影?被说不讨厌,结果之后还是因为什么讨厌了…是他家亲戚吗?
路回依旧没有迟疑:“嗯。”
他告诉明照临:“我永远都不会讨厌你的。”
明照临很轻地勾起了唇,他眸中的光又亮了起来。
他望着路回,轻声说:“那…我还有一个生日愿望。阿回可以帮我实现吗?”
路回顿了下,决定先问:“你有什么愿望?”
明照临被他的敏锐刺了下,略感失落,但还是继续道:“我想…抱一下你,可以吗?”
还不等路回说什么,他就立马道:“我小时候…我从有记忆开始,就没跟谁抱过,我有点排斥,但又想知道这是什么感觉……而且医生说,我的脱敏疗程已经到了这一步。”
路回估摸着应该也是到了拥抱这一步了,男孩子和男孩子之间抱一下,其实也没什么的。
但被明照临说得这么郑重,弄得他也无端有几分别扭。
路回轻咳了声,张开了手臂:“可以。”
于是明照临的呼吸登时急促了一下。
他上前一步,绷着全身的神经,小心地伸出手,慢慢地揽住了路回的身躯。
他动作很轻,比起说是抱,更像是虚虚地搭在了路回身上。
可就是这样,明照临都有几分头晕目眩。
路回没有动,只是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因为明照临高他一截,他不闭眼的话,就要以极近的距离看着明照临的脖子了。
明照临身上的味道很干净,而且哪怕没有彻底抱实,他还是能够感觉到他的身躯是很温暖的,像是黑暗中的一簇火,顷刻便要燎原。
次日早上。
路回起来做早餐的时候,路若水还没起,但今天早上照常上班的何竹起来了。
她打着哈欠,揉着自己凌乱的头发:“今天吃什么啊?”
“炒牛河。”
路回偏头看她:“姐你帮忙榨一下豆浆。”
“好咧。”何竹拎着豆浆机和泡了水的豆子去楼下了。
这玩意儿声音太大,怕吵醒路若水,路若水在家的时候,他们都是跑楼下便利店,也就是牛叔那儿去榨,顺带附赠牛叔一杯新鲜豆浆。
牛叔也帮了他们不少忙,有时候有什么重的东西,路回抬不动,牛叔就会喊上自己两个儿子来帮忙。
牛叔的老婆丘姨对他们也很好,路若水不会包粽子,但外面卖的粽子终究没有家里的好吃,端午的时候,丘姨就会送他们一盒粽子,什么馅的都有。
路回和何竹安静地吃过了早饭后,就把路若水的那份给封好盖上放进冰箱里,一起出门了。
路回要去图书馆,何竹去上班。
路上同路了一段,何竹又问路回:“你那个兼职,怎么样了?”
“我跟老板说了我想帮他出来的事。”
路回道:“老板同意了。”
何竹:“一般来说都会同意。”
不仅同意,甚至大概会把路回当救命稻草一样抓着吧。
她看向路回,有点好奇:“你是因为觉得钱太多了,做的事太少了有点不安心,还是纯粹同情啊?”
今天天有点阴,没有太阳,要下雨。
路回望着阴沉的天空,嗅着空气中闷热的水汽,很轻地笑了下:“其实他们家帮过我。”
以路回家里的条件,是供不起路回学美术的。
路回原本也没有想过走这条路。
但他初二那年,“Y&Y”旗下的慈善基金会推出了一个“青少年梦想计划”,就是可以资助一定数量的初高中生逐梦,可以去学特长。
他们能负责对方一直到大学毕业的学费,不是借,就是捐赠。
路回从小就喜欢画画,但他知道家里负担不起。
所以在他懂事起,他就装作不喜欢了。
路若水也知道他是懂事,而不是真的不喜欢,可她也什么都做不了,那段时间,他家里的氛围一直有点微妙。
路若水急于想要二婚,也是希望能给他找一个有能力供他追梦的爸爸。
路若水做老好人这么多年,只有这么一件事怀揣了心思,就遭到了报应。
但大概也是因为她做了这么多年好人,这个报名表递到了路回面前。
“我填了。”
路回:“那个时候同学们都说是伪善,是假的,其实最后资助的还会是那些有钱人,肯定和他们基金会、集团的人有关。”
路回却还抱着希望。
“然后……”
他笑起来,轻快地看着何竹:“我现在是羊花大学的美术生了。”
路回一直想要报答“Y&Y”,这是他答应这件事的原因之一。
还有一个理由,是华隐从始至终都没有拿这件事胁迫过他。
所以他愿意相信那个在同学们口中风评不太好的明照临,也是这么温柔的人。
于是他答应先试一试了。
路回有点怕她念叨,忙说:“我要来不及了,迟到就不好了。”
他挥手:“妈我先走了啊。”
路若水也没法再说什么了。
路回到小区时,刷了门禁卡就直接进去了。
这个小区,他寒假做兼职送外卖时来过,典型的富人小区,别墅之间和别墅之间都离得很远,所以车子都是在地面上走。
不过也有人行道,是供住在里面的人散步用的。
明照临一个人住在这边,据说是因为他不能接受和人同住,但居民楼要是碰上他犯病,又会吵到上下邻居。
别墅院子的大门一直是开着的,庭院也没有做什么特殊的打理,全部铺了青石砖,没有绿植。
路回慢慢走进去,站定在看上去就很高档的门前,按下了标着铃铛的按钮。
他按下门铃的一瞬间,门就应声而开,好像他按的是电子锁一般。
更别说门只是开了个锁,没有人从里面拉开门。
明明是大白天,这一道缝却将里头如深渊般的黑暗透出来。
尤其门外的檐下特意做了扩建,他站在廊下,都有几分昏暗。
路回第一次来的时候,是有点提心吊胆的,害怕也是真的。
但多了几次后,他就不害怕了。
因为他知道门是明照临给他开的,也知道明照临总是会守在门口等他来。
——不过路回一直装不知道。
路回推开门,空气清洗剂的味道率先袭来,还有一道人影也出现在了黑暗中,随着门慢慢打开,被廊下滤过几道的光线照进去,里面的身影也逐渐清晰。
路回最先只能看见轮廓,但光是轮廓,他就看得出是一个很高大的男人,和他想象的瘦骨嶙峋的精神病患者有点不太一样。
等他走到了玄关的一半时,路回也彻底看清了他的模样。
没有蓬头垢面或者外露的疯癫精神状态,一个看上去很正常的男人。
是明照临。
他那张脸,和他父母都很像,长得特别好,是那种让人看一眼就不自觉屏住呼吸,免得惊叹出声冒犯到他的相貌。
而且他高,虽然穿着长袖,也还是隐约能够窥见藏在衣物底下的结实身躯。
路回至今记得第一次见他,明照临也是这副模样,当时让路回愣了好一会儿。
因为他印象中的精神病人,要么瘦,要么胖,或者身材一般。
像明照临这种还有锻炼,甚至锻炼得很好的,他真的第一次见。
毕竟教科书里说过,锻炼是可以缓解抑郁的。
明照临很明显也有抑郁这一类的情绪。
路回背着手把门合上,就听明照临缓慢地喊了他一声:“阿回。”
门关上的刹那,他的神态表情都掩在了昏暗中,屋内开得有点过低的中央空调也散发着让人忍不住想搓手臂的冷风。
明照临的嗓音沙哑,说话的语调也有点说不出来的诡异,很像是怪物在学人语:“你今天,比昨天迟了三十二秒。”
因为他的注意力还集中在路回身上。
而路回见他们没有继续无能狂怒,就示意明照临:“放我下来。”
明照临盯着人,触手飞速游走缠住了路回的手腕的刹那,路回就知道他想要干什么:“别……嘶!”
话还没说完,路回就被狠狠咬了一口脖子。
他吃痛,拧起了眉,觉得自己实在是有点委屈了。
“明照临!你大爷的!”对一切毫无所觉的路回,安然熟睡。
第二天早上醒来后,他揉了揉眼睛,先去了趟洗手间。手还没搭到卫浴间的门上,就听背后传来一句“回回”。
下意识地回头,“咔嚓”一声,是明照临给他拍了张照。
路回:“?你干嘛?”
明照临笑眯眯道:“拿来做壁纸。”他抓在手里的那个手机,已经是路回给他买的全新旗舰款,到底还是用上了吗。
路回问:“你不是用惯旧手机了吗?”
“本来是用惯的,但是回回给我买的手机,我怎么能不用呢。”明照临说。他从昨天早上起,就特别开心,好像整个世界都明亮了,给人一种特别好哄的错觉。
……大概也是真的很好哄吧,路回心想。毕竟给明照临买手机花的一万多,对他的身家来说也就是随手一罐可乐的钱,就能让他这么开心。
当然,默默听着两人对话的苍白眼球就不这么想了。
眼球:恋爱脑真该死啊,真想化身鬼来电把恋爱脑都害死啊,嘻嘻。
什么,我本来就是鬼,不管是不是恋爱脑都要害死,只不过现在被栓上狗链圈养起来,没办法再害人了……
呜呜QAQ。“对了,在福寿园医院的故事里,不普通的临帝先生换上了医生制服,去探索医院里其他区域隐藏的秘密,”路回说,“这个故事还没有讲完吧?”
“对,医院很大,这个故事也很长,讲完要用很久,”明照临说,“明天再继续吧。”
“这下真成了一千零一临吗?”路回点点头,“那我明天接着听。”
他的双眸在临色中清亮如水,带着又期盼,又温柔的目光。
“嗯。”明照临轻轻地应了一声,注视着他,扬起笑脸,“只要你想听,每天都可以讲,讲多少天都行。”
一千零一临……明照临在心底想道,回回会主动这么说,说明他暂时没有离开自己的想法,是吗?
他一直不知道路回回到他身边,到底是真的愿意回来了,还是只是因为他受伤住院,才临时留下来照顾他。
等自己伤好了,是不是又会走呢……
明照临不愿想,也不敢问。他本来是个就算知道对面是诡异生物,只要它还会说人话,他就能跟它聊上几句的人。
可是这次,他却患得患失,问不出口。
路回跟相亲对象分手让他有了少许安全感,却还不够,远远不够。在简先生出现以前,路回就已经在拒绝他了。
回回说他还不够成熟……他并没有能够证明自己。
所有的忧虑,被明照临藏在了笑容底下。片刻安静的病房里,他悄悄地伸出一只手,搭在坐在床边的路回的手背上,然后握住。
“说起来,回回的胆子变大了呀?今天的鬼故事没有吓到你,有点遗憾,明天继续讲的时候要不要放个鬼片背景回,烘托一下气氛?”明照临笑着说。
嘴上说着这种贱嗖嗖的话,心底在想,在回回离开他以前,他想要多牵几次手,想要更多的亲近。
“你这不是赖皮吗?”路回任由他握住手,白了他一眼,“不许找外援。”
“那好吧,回回。”
“所以你承认了,你讲鬼故事就是想吓唬我?”
“不,是为了告诉你一些没有用的知识,如果你遇上了,可以参考……才不是想要吓坏你,让你缩进我怀里。”明照临说着半真半假的话,又开始撒娇,“回回~你不是也觉得很有意思吗?就不要追究我的动机了吧。”
路回:“……”
拿他没办法。
握住自己手的那只手掌好烫好烫,让路回无法忽略,整只手都似乎要融化在明照临的掌心里。如果那只手抚过别的地方,皮肤都要颤栗吧。
其实,我也渴慕着与他的亲近……
路回垂眸,看向自己的手,避开明照临的视线。他还没想好和明照临是什么关系,而且,明照临身上伤还没好呢。
他们牵着手,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路回站起身说:“我去洗一下,睡了。”
“好。”两只手分开了。
路回去浴室里洗了澡,换上睡衣回来,和明照临互相道了“晚安”,在陪护床上躺下,盖上被子。
他们已经很多天,像这样共居一室了。
在窄小的病房里,没有擦枪走火,除了牵一牵手,再没有越界的举动。像一对熟谙的老朋友,胜过像一对旧情未了的恋人。
路回在睡着以前,朦朦胧胧地想道,他知道在明照临身边是安全的……
当然不止是因为明照临还带伤。
只要他不愿意,明照临就不会强迫他,即便是那一晚,明照临在他面前痛苦、失控……最终都克制住了自己。那天以他的力气,根本没办法反抗明照临。
路回略带酸涩又甜蜜地想,因为他们的感情,不仅仅是肉.体的欲望。
即将睡着的时候,思绪总是很跳跃的,路回又想道,明明都是男人,为什么他的力气会比我大那么多呢……
完全挣扎不了……
好气……
脑海中浮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明照临把他抵在墙上,强行亲吻他的情景。明照临的泪水,和他的泪水流在了一起,他的手臂无力地搭在明照临的后背上,几乎在这一吻中窒息。
心脏跳得略微快了些,闭着双眼的路回却没有惊醒过来,他……睡着了。
做了一个香艳旖旎的梦。
梦境的后面,不再是明照临不顾他意愿的侵犯,又在他的一句话后像被抽取了所有生机,止住了动作,而是他们情投意合的交欢。
他们亲吻着,为彼此脱去衣物,明照临灼热的眼神和手指一并抚过他的身体,然后他背靠的坚硬墙壁,不知怎么变成了柔软的床铺……天旋地转,意乱情迷。
第二天早晨,路回醒来时,有点窘迫。
他能感觉到身体有些发软,甚至……
不是有点窘迫的问题了,他都不敢起床了。
“回回,早呀。”明照临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一看到他睁开眼睛,就轻快地说道。
——从之前的微信问候,变成了真人语回。
路回没吱声。
“诶?回回你的脸红红的,是感冒发烧了吗?”明照临又说。
也不知道是太没眼力,还是眼力太好了。
“唔。”路回含糊应了一声,跳下床,一头钻进浴室里面,又洗了个澡。
等他收拾完出来,抬头就看见坐在病床上的明照临在望着他。
“你梦见的是我吗?”明照临问。
“等等!”眼看明照临当着自己的面点了几下手机屏幕,设置了壁纸,路回扑过来,看向他手中的手机。
……沐浴着晨光,头发还有点凌乱地翘着,一身宽松睡衣,略微转过头,眼神里带着清澈的迷茫。
刚才明照临抓拍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路回:“我还没收拾好,头发都没梳!别用这张当壁纸啊。”
“诶?我觉得很好啊,”明照临笑着说,“不是很像一只乖巧的垂耳兔吗。”
“哪里像了……”
“好啦,回回你不满意的话,以后给我多拍几张让我挑嘛~”明照临边说边想,挑,挑什么?肯定是设成随机壁纸,把每一张都用上啦。
毕竟老婆怎么拍都好看,哪个角度都完美!
路回:“……”不仅交涉失败,还搭上了更多。
“对了,回回,你用的是什么壁纸?也给我看看嘛。”明照临又说。
路回:“……不给看。”
“回回~给我看下嘛。不是我我也不生气。”明照临笑吟吟道。
对,你不生气,你直接黑化了。路回懒得吐槽他了,斜了他一眼,把自己手机丢过去,转身钻进了卫浴间。
明照临一把接住。
手机还没解锁,明照临先用路回的生日试了试密码,没成功,又用自己的生日试了试,通过了。解锁动画一闪而过,出现在明照临眼前的,是那天傍晚,路回帮他在抖嘤上澄清“死讯”时,抓拍的那一张看狗都深情的眼神。
早在几天前,回回就在用他的照片当壁纸了。
明照临笑了。
这是他从怪谈世界回归现世以来,除了第一天见到回回以外,最开心的一天。
路回从洗手间出来,就看到了一只正在傻乐的大型犬。抬眼望向他时,无形的尾巴在背后摇呀摇,摇呀摇。
明照临拿着他的手机说:“回回,我能偷看你的微信记录吗?”
路回嘴角一抽:“你都说偷看了,当然不行。”
“那好吧,我能明目张胆地看吗?”明照临又问。
虽然手机已经解了锁,无论想看什么都没有阻碍,但明照临还是选择先请求路回的同意。他在怪谈世界里见过太多偏执阴暗、心理扭曲,窥探欲、控制欲极强的鬼,觉得那样是不好的。
他也得克制自己,表现得像个正常人,别吓到回回。
路回:“……你想看就看吧。都是些家人的消息,还有工作微信。”
路回从来和“玩咖”两个字沾不上边,什么在线聊骚的网友、419炮友之类的都不存在。患上抑郁症的两三年,他更是完全没有精力社交,让他的交际圈缩得很小。
这么单纯的人际关系,就算明照临是十世醋坛子成精转世,都根本找不到吃醋的点。
——哦,不对。路回突然想起,他和简先生友好分手以后,还没把简先生删掉。
见他同意了,明照临就开始翻看他的微信。
过了一会儿,笑容不变,把手机还了回来。
路回默默地看了一眼微信页面。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谢谢,也祝你幸福”的那个头像,已经从微信里消失了。
……意料之中。
他望向明照临,明照临还神情无辜地问:“怎么啦回回?”
“……没什么。”路回说。他想删就删吧,反正也分了。
明照临笑了一声:“回回~虽然他也很好,最后还是我赢了是吗?其实我也不想拆散你们两个人的,我只是太爱你了,所以控制不住我自己……他要怪的话就让他怪我吧,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总算找到机会把碍眼的人都干掉了,开心,说两句骚话爽爽。
路回哭笑不得:“好了好了,别说了,只有你一个行了吧。”
球球你别再说绿茶语录了,你在精神病院里到底进修了什么啊。
“好的回回。”明照临闭上嘴。
医院配餐把两份早饭送来了,和明照临一起吃完,路回就去上班了。
他开车驶出仁济医院。刚起床时似乎还是好好的,到了早高峰这个时间段,突然间起了雾。
好大,好浓的白雾,能见度骤降,几乎只能看清车前方两三米距离。
路回无奈,只能把车速放到最慢,在马路上龟速爬行。
他开始犹豫,要不还是开回医院,请个假算了。
他恼火:“我在幻境里已经够痛了!”
明照临只是咬破了一点皮,没有咬得特别深。
所以他松开路回,冷冷地看着路回,不需要问也猜得到他大概在反复经历什么:“你早一点想起我一次都不用痛。”
路回无话可说:“……我的错,我们出去再算账好吗?”
明照临不语,只是依旧冰冷地盯着路回。
路回没办法,凑上去吻了一下明照临的唇角,然后发现这一招在明照临盛怒下都有点没用。
所以他只能认真道:“对不起。”
他知道明照临一直很介怀他心目中成非他们的地位,哪怕他已经明白了他对成非的感情是兄长和父亲,他也在意。
他缓了一下,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错乱了两个世界的成非,有点找补地说:“你不是他,我…对不起,给你带来了痛苦困扰的记忆。”
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成非。
他真的宁愿死的人是他……
成非抓着他肩膀的手紧了几分:“阿满,你听我说。”
他真的像个父亲、像个兄长一样将他拔起来,坚定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你是来自平行世界,还是这一世你是重生又或者什么……但是不要跟我说对不起。”
他笑起来,和路回记忆里的模样一模一样,永远是那样刺眼到他会想要躲藏:“那是一段很美好的记忆,我很高兴认识你,很高兴看着你长大…也很替你庆幸明照临真的存在。”
成非笑:“虽然我很不喜欢他…但我祝福你们。如果你不选择离开游戏世界,和他待在这儿不会离开的话,我会祝福你们。”
路回咬紧了后槽牙,被他这个时候的正义气笑,可又反而因此再一次得到了释怀和救赎:“……你个混蛋。”
他骂:“接受他一下啊!”
成非为难:“他杀了很多人……”
路回挣开他的手,却狠狠地用拳头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这个动作…是每次成非惹着他的时候,他会这样做的。
他是跟尹葭学来的。
尹葭…他的第二个母亲,她跟他说,这是他们家展现亲密的独特方式。
他是他们的孩子,他当然也做过无数次这个动作。
成非被打得往后微仰了一下,却又笑起来:“你没事了的话,就走吧。”
他说:“你还要继续往前。”
路回怔住。
成非没有问他看见了什么,但是……
路回看着面前的庞然巨物,慢半拍地意识到这条路是通往哪儿的。
不是说创世神的位置,不是说这个世界的主宰,而是……
他的新生。
路回深呼吸了口气,撑着地板站起来,眼神一点点坚毅:“是啊。”
他跟成非说:“以后有机会再聊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