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是他用美人计罢?(二更合一)
夭枝当即拉下他的手, 惊愕转头看向他。
宋听檐看向她并不说话,眼中神色颇有几分戏谑。
酆惕当即伸手而来,抓过她的胳膊, 将她一把拉到他身旁, 开口已是疾声道, “殿下自重, 我已然与之下聘,我们二人马上便要结为夫妻。”
宋听檐也没有拉着不放, 由着他拉人,依旧八风不动, 温和一笑, “孤和自己的先生亲近又有什么问题,你下聘提亲是你的事, 孤可以容忍先生有夫婿, 你可以容忍妻子常常亲近弟子吗?”
酆惕闻言不可置信, 面色肃然,“殿下, 你如今贵为太子, 其人乃是你的老师,你这般言行就不怕传出去,叫天下人知晓吗?”
宋听檐却并不在意,“我与先生从来亲近, 又为何怕旁人说。这样的事传出去, 难听的只有你这个夫婿, 人人都会笑堂堂酆氏长公子守不住自己的娘子。”
夭枝越听越惊而失措, 尤其还是同僚在自己的面前知道了此事,一时无地自容, 颇感心虚,回不出半个字。
酆惕微微抿唇,伸手挡在了夭枝面前,“殿下,微臣自然能守着自己未来的娘子,也希望殿下能够约束自己,毕竟殿下的位子得来不易。”
宋听檐闻言慢慢笑起,话间轻狂,“由得你来说容不容易?”他眼帘微垂,慢条斯理,“我劝酆大人还是顾好自己,免得出事不及。”
他这话一出,夭枝瞬间心中不安到了极点,只觉威胁至极,一时也顾不得心虚不心虚。
马车中的气氛一瞬凝重。
酆惕盯着他,不敢松懈丝毫,“殿下放心,微臣既会顾好自己,也会守好自己的娘子。”
宋听檐轻嘲一声,话间嘲讽,“守得住、守不住是你的事,至于能不能让你未来娘子在你眼皮底下与孤亲热,是孤的本事。”他说着慢慢抬眼看过来,视线落在她身上,话里有话,“毕竟孤每每如此,孤的先生也并未排斥与孤这般亲近。”
酆惕听闻此言当即惊愕转头看向她,目光如炬。
夭枝眼皮一跳,莫名心虚得厉害,下意识抓紧自己的衣裙,不敢对上同僚正义凛然的质问眼神。
宋听檐见他们这般,笑而不言,也没再阻止他们的马车离开。
马夫上车之后,马车缓缓离开,远离宫墙,进了闹市。
马车中依旧一片沉默,许久,酆惕忽然开口,“夭卿,你老实与我说,殿下……可是对你生了心思,心悦于你?”
夭枝被他这一问,倒真被问着了。
他的心思讳莫如深,她如何能看得透,且他如今这般,在她看来,羞辱捉弄更多,又岂是什么心悦?
命簿所写,他对心悦之人可不是这般的。
他温和有礼,对洛疏姣这个白月光以礼相待,对黎槐玉这个红颜知己,也是以厚娶之礼。
来去皆是礼节为先,命簿中既然定了,他自来也是这样的行为处事,没有偏差。
怎会如对她这般,既全无礼节,还说这般放肆妄为的话来。
她摇了摇头,想起他便颇有几分不自在,“他往日一直唤我先生,长久以来,皆是以弟子之礼相待,自从与他对立,便就对我这般,只怕是想羞辱于我,毕竟命簿中所写,他对心悦之人,皆是先有礼节的……”
酆惕听到这处,“夭卿,男女之情并不只是那般一板一眼,皆有礼待之的……”
夭枝听糊涂了,“可他性子确如命簿所写,是个重礼节之人,且凡人极重师礼,我在京都看了许多,都是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如此鸿沟不可越,他既重礼节,言行也一贯如此,如今在我这处却没有半分礼节可言……”她说着还有了几许小小的委屈,宋听檐自来温和有礼,如今说来的话却颇为过分不好听,分明是存心。
酆惕摇了摇头,“唤你先生并不代表他真的认为你是他的先生,即便他认为你是他的先生,也不代表他没有生出旁的心思。
夭卿,鸿沟对于看起来年长的与年少的才会有,在他看来,你们年龄相仿,即便叫你先生,他心中也未必拿你当先生,再说了,也有先生弟子在一块的,否则又怎么会有师徒忌讳之说?”
夭枝听到这话,一时顿住。
她对这一处确实没有太多涉猎,她倒是有看过些画本,但大多都是小姐书生之类的,实在不知师徒之间还有这么些学问。
“你的意思是他如今瞧上了我,且不喜欢命中心悦之人洛疏姣了?”
酆惕自然也看不透宋听檐的心思,毕竟他确实重礼教,在他看来,他自来君子之礼,断然是做不出这样的事的。
所以他才想以成亲来断殿下心思,却不想越发的乱……
“我也不知殿下心中如何想,只是他若是对你这般……这般所为,多少也是动了些许心思的,或许我们为难之时,可以用一用美人计。”酆惕皱眉沉思,只觉也算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了。
“美人计?”夭枝越听越迷糊,他意思是对着宋听檐那张脸用美人计?
是不是有几许误会?
她踌躇几许,“你意思是他用,还是我用啊?”
酆惕:“……”
酆惕动了动唇,看向她,竟发不出声音。
酆惕:“……………”
这问题真给他问倒了……
毕竟殿下那模样气度,便是男子,也是有本事祸天下的。
酆惕越发担心看着她,犹豫片刻,终是开口问,“夭卿,你可有生了心思,你这般毫无排斥他的亲近,可是……”他不敢多说,可宋听檐的话实在太让人忧怕。
夭枝被这般一问,思绪空白了一瞬,竟回答不出来。
她……她确实并没有很排斥,但若说心思,应当也不是,毕竟她没有前头女仙官那般的想法。
若是到了他们二人只能活一个的时候,那她必然是要自己活命的。
酆惕见她这般,倒真不像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他一时心中生疑,忍不住问出来,“夭卿,你莫不是有几分好色罢?”
夭枝被这一问,瞬间老脸生红,还……还真有几分被说中了……
除了雨夜之日,他着实有些过分亲密侵入,且叫她对那种腿软,无法控制的感觉格外陌生,是以严肃呵斥于他。
旁的贴贴蹭蹭,倒也没有到无法接受的地步,毕竟精怪之间,蹭蹭贴贴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就拿猫儿来说,谁能抗拒长得好看,脸庞圆润的猫儿靠近来蹭蹭贴贴的?
更不必说宋听檐生得这般好看,这如何拒绝得了,毕竟他确实是有本钱的。
酆惕得到准确的答案,也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该提起心,他沉吟许久,也不好说得太细,只能隐晦,“夭卿,你且千万管住自己,万不可再叫殿下有亲近你的机会。”
夭枝闻言连连点头,只想揭过这话题,毕竟让同僚知道这些,她已然整个人都麻了。
酆惕似又想到如今局面,凝重道,“我在此处等你,是还有一件事要告知你。”
夭枝闻言抬眼看去,酆惕颇有些为难地开口,“我安插在贺浮那处的人告知我,他已在回来的路上。”
夭枝思绪瞬间凝重起来,自古以来,皇帝病重,将军不奉诏还朝,不是护着皇帝,便是为了逼宫夺位。
贺浮不敢有这样的野心,那自然是另一位要夺位了。
且命簿之中写了,他在边关大获全胜,军心极稳,此处回来,随行布下兵线,是一声令下便能轻易召来三万精兵铁骑的人。
酆惕沉重道,“贺浮手握重兵,边关一再告捷,他军心极稳,他与殿下交好,如今殿下是太子,他理所应当是太子一党;朝中能臣极多,阁老也已有心将长女嫁给殿下,一旦结亲,殿下的臂助又增许多。
如今局面已大致偏向殿下,前太子回来的机会很渺茫,更何况皇帝对前太子已然大失所望……”
酆惕想到这些,颇为认真开口,“夭卿,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大殿下的性命我们得保住,他的位置我们也得保住。”
时间确实不多了,再不行动,这皇位当真就是板上钉钉,再也换不了人……
夭枝看着马车外纷纷落下的雨,春雨茫茫,自入春以来,已然许久没有放晴,这雨下了很久,连绵不断不见停,似乎也不会停了……
…
皇帝病得越发重,圣旨当日便下了,洛疏姣进宫封为皇后,精通此道的人知道皇帝在抬高洛家,一时间洛家风头无量。
朝堂上有不少人对洛家示好,更有精通此道的人看出皇帝是在压制宋听檐,毕竟皇帝若真疼爱太子,那么洛家嫡女便是嫁于太子为妻,而不是入宫做皇后。
洛疏姣进宫当日,朝堂上便宣了第二道旨意,封夭枝为相师,虽是不细分政事,但我朝孝字当头,她是皇帝亲封的师者,那么未来皇帝得听她的意见。
朝堂之上,一片安静。
这旨意一出,朝堂上有不少声音却不敢多言,这一二道圣旨下来,又怎么不知皇位更替已近在眼前。
有人虽有不服,可想到她往日那些阴狠毒辣的歹计,又确实料事如神,往日朝事又却有解决之道,一时也不好说她名不副实。
如今她官至正一品,便是有人要拿她女子身份说话,也多少要掂量掂量。
夭枝接过圣旨微微抬头,便对上了宋听檐的视线,在皇权之中,所有的关系都能轻易变化,无论是父子还是太傅弟子,到最后都是君臣。
君臣之远如鸿沟。
夭枝领旨出去,周遭大人纷纷向她道喜,几步远竟走了许久。
她站在石阶上,无端看着远处高大的宫墙,即便这宫中的墙围得再大再宽,看出去也终究是四方的天。
这皇权之深,连天都能隔成四方,如同囚笼。
贺浮到京都的消息,她比所有人知道得都快,特地等在城门口。
将军不可擅离职守,非召更不能入京,他如今回来,明眼人一看便知。
夭枝的心越发不安,她隐约觉得局势已经没有办法控制了。
她坐在茶摊上,长街热闹,人声鼎沸,沿街的叫卖声吆喝声,茶馆里头传出的说书声极为热闹。
她沏了两盏茶,茶才刚沏好,远处便有人往这边走来,在她面前坐下。
贺浮身后还跟了几个人,皆是武夫,就站在不远处。
她与贺浮已经久不相见,如今一见他已然长开了,也不是当初那般青涩少年,莽撞毛躁的模样,如今这般一见,竟真让她有几分恍惚之感。
夭枝看了他一眼,端起茶盏,又看了他一眼,感慨道,“……边关的风有些催人啊。”
贺浮闻言一顿,本还生疏,听她这如往常一般的做派,一时笑起,他摸了摸鬓角胡须还有脸,往日白净早已不见,显然饱受摧残,“是老了许多,如夭姑娘所言,后路颇为坎坷。”
战场残酷,他父和几个长兄皆命丧战场,叫他如何不沧桑?
夭枝闻言端着茶,一时没了喝的兴致。
她看着往日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面露这般凄凉神情,难免叹息,这命数一事,难解其意。
她明明修仙更多年,如今倒像是在凡间过了半辈子。
贺浮在边关这几年征战,轮廓已然变得凛冽成熟,眼里多了坚韧,身上多了杀意,却也还如以往那般直爽。
夭枝将茶推到他面前,“我本以为你不会赴约。”
“乌古族那一趟我们也算生死之交,你要见我,我自然会来。”贺浮并没有喝她的茶,开门见山的问,“只是不知夭姑娘想问什么?”
夭枝终是端起茶抿了一口,茶摊上的茶自然不会比宋听檐府中的茶好,入口极涩,没有一丝甘甜,却能叫人分外清醒。
她闲话家常般开口,“怎么突然回京了?”
贺浮闻言却没有回答,他瞬间沉默下来。
街边人声嘈杂,听不清路上的人说了什么。
茶水润了她的唇瓣,她微微抿唇,轻轻开口,“你要助人谋朝篡位?”
贺浮眉心一皱,当即反驳,“殿下本就是正统太子,怎会是谋朝篡位?”他这话说得直白,显然已经没有了顾忌。
“你又如何知晓乃是正统,若命定是旁人呢?”
贺浮却全然不在意,“正不正统又有何人来说了算,成王败寇,自古皇位便是强者所得,大殿下技不如人,难道还要旁人将皇位让给他不成?”
夭枝闻言未语。
贺浮看向她,话间尖锐,“我实在不明白夭姑娘你,明明殿下才是先和你交好的知己好友,他还尊你为先生,却为何非要偏帮一个半路出来的人,大殿下会有殿下那般待你好吗?”
夭枝自然回答不出来,她有她的差事,亦有她的命数,也没得选。
她垂眼看着杯中茶盏,一片茶叶在茶水上漂浮不定,她笑道,“看来我是劝不动你了?”
贺浮一口回绝,“你不必劝了,并非是我私心,而是这朝堂这天下,需要殿下这般决断的人在。
你不知边关苦寒,战场之上什么都贵,人命却最便宜,陛下与太后斗法,那是高坐堂上,我们却是命悬一线,如若不是殿下着人来回周旋,拿无数银钱换粮草衣褥,接济我等,我边关如此多的将士,只怕早已命归黄土。
我此行回来并非什么逼宫夺位,只是为了防止殿下登基一事生变,只要新帝是殿下,京都自然不会生乱。”
他话间坚定,叫夭枝沉默下来,原来多出来的宝藏用在了这处。
他说着看过来,“殿下与我说过,分布图是您给的,我知晓这一场战火结束于夭姑娘,我替边关所有将士谢谢夭姑娘,是你让他们得以留全性命……”
夭枝开口接了他的话,“即便谢我,你也还是要如此行。”
“是。”贺浮开口坚决,“事到如今,我贺家已经没有退路,夭姑娘也别再为难我,我今日来见你,是为了全我们往日的过命情谊,殿下是未来江山社稷的明主,既是明主,我等臣子自然要护!”
夭枝闻言未语。
贺浮茶水未碰,他站起身,“我实不明白你明明屡次三番救殿下,如今却为何不赞成殿下做皇帝,明明你应当比我更了解,殿下比大殿下更适合做这天下之主。”
夭枝见他这样说,自然知晓是不可能劝动他了,她将杯盏中的茶喝完,心中平静又艰难。
她在茶摊上久坐,没有离去,贺浮匆匆离开,对面位子空下,像是没人来过一般。
她笑了笑,颇有些苦涩艰难,“他倒是会收买人心……”
…
“咳咳咳。”
殿中全是皇帝抑制不住的咳嗽声,他咳得弯了背,才勉强止住。
身旁大太监连忙扶着他在龙榻上坐下,“陛下,太医说了,您可要多注重身子,不宜太过操劳。”
皇帝身子一直未好,虽有太子从旁协助,他亦做得很好,可他依旧不愿放权,是以越发操劳,身子也越渐难捱。
自从宋衷君谋逆,皇后自尽,他的身子精神都渐不如前了。
他与皇后本是少年夫妻,对皇后极其爱重,却没想到心爱之人会和太后,连带着自己的儿子一起谋逆。
他这些年若不是为了他们母子二人,岂容太后这一干外戚这般逍遥法外?
如今却是众叛亲离,难道坐这至高之位,到了最后都是如此吗?
他摆了摆手,示意太监退下,转而看向下面跪着的锦衣卫,“查到了什么,要连夜来报?”
“陛下,太后养的死士已然查得清清楚楚,只是……”锦衣卫犹豫片刻,似乎有些疑惑,不知怎么开口。
皇帝病容憔悴,极为疲惫,他靠着龙榻闭着眼问,“只是什么?”
锦衣卫当即将手中的书卷摊开,交给一旁的大太监递上去,“宓家旁支养着的死士,其人数足有千人,皆在这名单上。”
皇帝闻言睁开眼睛,接过书卷,打开来细细端详,上头写得明明白白,这些人皆是到处收集的孤儿,专心培养,编号名字皆是清清楚楚,“都收拾干净了?”
这才是锦衣卫犹豫踌躇,未曾回答的问题所在,“陛下,这一群人此前我们一直在找,却已没有一个活着,昨日天上凭空掉下一信卷,纸条上说这群死士早前就已经全军覆没,他们死亡的时间正好是太后娘娘派他们前去乌古族找寻宝藏的时候……”
皇帝听闻此言自然知道其中关键所在,他重咳几声,强行压下,从书卷中抬起头看向锦衣卫,“你确定他们前去乌古族时就全军覆没了?”
锦衣卫自然已经调查清楚才敢禀报,“微臣已明确查过,他们所有人皆是散作各路前往乌古族,外出时间皆是统一,可回来的时间却没有,而他们最后出现的时间永远停留在外出那一日。
微臣查过所有驿站马棚客栈皆没有显示流经踪迹,每寸地方都挖过了,他们再是隐蔽,也不可能一点踪迹都没有,所以臣敢断定,他们就是死在乌古族中,不曾出来。”
殿中气氛一时滞住,安静至极。
皇帝慢慢合上手中名卷。
当初太后母族口口声声拒不认罪,只道自己冤枉,到最后都一直在说,乌古族宝藏并未被他们拿去,而是在旁人手里,私养的兵也不是他们练的,全是旁人居心叵测,栽赃嫁祸。
太后还曾口口声声说此人就是宋听檐。
皇帝自然不可能信她这般信口雌黄,他一直知道太后视宋听檐为棋子,如今自然是想要将所有祸事都推到这个不沾亲带故的便宜孙儿身上,利用其脱罪,好卷土重来,他岂能让她如意?
再者便是宋听檐那一年多时日全在贤王府禁闭,他又有何能耐把那宝藏移出来,又有何能耐去招这么多私兵?
需知人多事乱,养如此多人且不叫人知道,根本不可能。
当时人证物证俱在,他扳倒太后一族心切,自然是根本不信他们的狡辩。
可若是太后的亲信全部死于寻宝之路,那么乌古族的宝藏,太后一族必然是没有拿到的,又何来以倾国之力圈养重兵?
如果太后并没有养兵,那么还能有谁知道乌古族宝藏所在?
除了他这个能干的儿子,自不会再有第二人。
皇帝轻易便想到这处,他猛烈咳嗽一番,才勉强喘过了一口气,只是面色泛白得厉害,连话都说不出来,许久才半哑着开口,“把太子宣来。”
大太监当即小跑着,往殿外传话。
不过小半时辰,宋听檐便进了宫,进了殿中跪下请安,“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岁。”
皇帝无论心中如何想,面上亦还是波澜不惊,等宋听檐请完安之后,却没有立刻让他起来。
宋听檐见这般,眼眸微垂,安静未起。
皇帝低咳几许,将手中的名卷递给身旁大太监,“你看看,可认识这些人?”
宋听檐接过书卷,眼睫微垂,扫了一眼便抬起眼看向皇帝,“父皇,这是……?”
皇帝躺在龙榻上看着他,“锦衣卫查出了些东西,他告诉朕,这都是太后的精心培养的一支队伍,全是太后的亲信心腹,这些人可以帮太后杀任何人,也可以取任何东西,包括乌古族的宝藏……”他说话极慢,帝王的可怕威严却无端压人,叫人不敢听下去。
身旁的大太监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动静。
宋听檐却依旧平静,似乎皇帝只是在与他闲话家常,“竟有此事,儿臣不知……”
“你是不知呢,还是早就知道他们并没有取得乌古族的宝藏,而是早早在进入乌古族之前就全部葬身林中兽口?”
宋听檐闻言抬眼看向他,还是八风不动的从容不迫,“父皇是认为儿臣自己私藏了宝藏?”
皇帝没有想到这个儿子竟这般直白地问出来,且面色毫无惧色,一时间看着他没有说话,但也显然默认了他的说法。
他如今确实起了疑心。
宋听檐却是平静开口,“父皇,若是儿臣不说在乌古族发现了宝藏,那么乌古族的宝藏将永远是一个传说。”
他话间皆是坦然,看不出任何不妥。
皇帝闻言一怔,这话倒也对,若当真有心私藏乌古族宝藏,他又何必告知太后,更甚之他完全连知晓的人都一一铲除,又何必说出来给自己平添麻烦?
有富可敌国的宝藏傍身,自然是可以将其财散作各地,暗自招兵买马,届时制造混乱揭竿而起,他一样可以坐这个位置。
何必设这般大的局,冒险为之?
宋听檐将手中书卷,重新卷起来放回托盘上,恭敬且直白,“父皇,儿臣往日鲜少出府,也少与人有交际,初封太子,儿臣战战兢兢,以父皇心意为首肯,如今朝中也未必有大臣认同我这样的孤身太子。儿臣亦是全得父皇肯定才能做这东宫太子,如今父皇若觉儿臣不妥,儿臣也愿意遵循父皇的意见,去往何处都心甘情愿,便是不做这太子,儿臣也依旧是父皇的儿子,不会有任何改变。”
皇帝沉默许久,从他平静的面容上察觉不到一丝不对。
他一个刚上来的太子,没有母族,自然是影响了不少人的势力网,巴结得有,但不屑巴结亦有,众臣子当然都希望自己站对了的人做皇帝。
想要拉他下来,也是必然。
皇帝本就疑心重,这一遭他更是经历过,自然感同身受,他从龙榻起身,蹒跚伸手扶起他,“莫怪父皇,只是你皇兄那般大逆不道,叫朕太过失望,如今朕听到这些消息难免多想了些,也忘了你与皇兄终归是不同的,你自来稳妥谨慎,自是不会做此忤逆之事。”
宋听檐从善如流站起身,依旧恭敬,“父皇明鉴,儿臣怎敢?”
皇帝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面色和煦,他强压着身子不适,忍下了几许咳嗽,“朕如今随口问问,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如今朝堂上还有许多事要你这太子学会处理,莫要多想,且去将政务料理仔细。”
“是,儿臣明白,儿臣先行告退,父皇也请注意身子,儿臣明日再来请安。”
皇帝颔首看着他退出殿外,眼下却并未如话上说的那般。
下一刻,他似压制不住猛地俯身弯腰,以手掩嘴重咳一声,再张开手,已是满手腥红。
宋听檐出了殿门,看了眼天边明净的月光,神情平静到冷淡。
他垂下眼睫,手中佛珠在指间微微摩挲。
祖母死了,皇兄废了,这件事是不可能有人知道的,这时机又这般巧,想来也只有她了……
倒是心狠,一出手就想要他的命……
他几步出了宫门,转头看向这夜色下的皇宫,如同吞噬一切欲望的巨兽,眼中神色全无方才的温善。
第72章宋衷君一死,便是满盘皆输!
宋听檐看着纸条上清清楚楚写着, ‘太后一族众私兵死于乌古族中。’
他看着手中纸条,和那日季尧安给自己看的信如出一辙之感,虽然并没有显出自己的痕迹, 但总归不是自己写的, 若要仿他人字迹, 怎么都会有一些自己的痕迹。
宋听檐看出一丝端倪, 他垂眼片刻,平静抬手将纸条放于火上, 火舌往上咬住纸张一角,转眼间便吞噬而上, 瞬间燃烧殆尽。
燃烧过的灰烬缓缓掉落在地, 偶有几片随风而起,消散无痕。
胡须花白的老者自不知皇帝为何突然去查这些, 站在书房中正色道, “殿下, 陛下疑心深重,如今因为卧病不起暂且压下疑虑, 可难保清醒后又是另一种想法, 要早做准备啊……
皇位在即,殿下心中应当已有分辨,此人在,后患无穷。”
宋听檐听闻此言, 修长的手指微微转动手间佛珠, 看着飘然落地的纸张灰烬, 眼中一片深色。
…
夭枝让信鸽将消息神不知鬼不觉丢去锦衣卫那处, 便一直等着宫里的动静,却不想一直未等到。
酆惕有几许忧心, “如此会不会太冒险?”
夭枝却摇了摇头,“你不明白,他这样的人一直没有动静,我们便越危险。
他心思缜密,我们根本防不胜防,你我这般告了病假,终日不见外人,确能避开很多陷阱,但也不是长久之法。”
宋听檐话里话外,她摸不清何意,但她觉得他必然在后头等着她。
她不能再等,与他为敌,必然要一击致命,否则必再无胜算。
酆惕自也知道她的不安,但他不认为这般警惕之下还能中招入局。
再者,他酆家长子身份牵连诸多,殿下若要毒害刺杀于他也不是这么容易,京都之中必然是会露痕迹。
至于夭枝,如今相师身份,除了皇帝,没人能动她。
夭枝却越等越不安,此招虽险,却能让宋听檐无再起之势。
可宫中没有动静让她格外奇怪,原本按这消息出来,皇帝虽未必会信纸条上说的,但必定会起疑心。
他一定会派锦衣卫再去查,查也必然需要时间。
即便查到真相,他也不可能毫无理由便要了宋听檐的命,毕竟如今宋听檐是太子,又是如此能力,处理朝政不过短短时日便得到朝堂上的认可,若是这个时候杀他,那死谏的大臣不知得有多少,众臣多得是为社稷不怕死的,破罐子破摔指着他的鼻子骂昏君都有可能。
他亦不能将原因公之于众,若这般说出,那就说明太后一族没有谋逆,这必然又会闹得天翻地覆。
所以皇帝一定会先想尽办法先废宋听檐,召宋衷君回来复立太子。
如此便能顺应命簿安排。
可现下,皇帝却没有动作。
她拿着手中的杯子百思不得其解,一时失神,手中的杯子掉落在地,碎裂开来,茶水溅湿了她的鞋。
她俯身去拿,却不想失神之间割伤了手掌,鲜红的血瞬间滴落而下。
酆惕见状当即开口提醒,“小心。”
可也是晚了,他去拿过药箱,替她包扎,可白布一层一层裹上,血却还是往外渗,仿佛止不住一般。
酆惕见状颇有几分凝重,“天罚后果不容小觑,你如今身子越发差了。”
夭枝沉默下来,她自然是不敢的,天罚确实可怕,她如今这般与凡人又有何不同?
她看着手中的血,开口问,“褍凌那处情况如何?”
酆惕替她绑好纱布,“他已到凉州,一路上没什么事,有嫪贳守着,此人确实好用,好在先用药压着子蛊,待此间事了,我研制出解蛊之药给他便是。”
只能如此,嫪贳此人太早给解蛊,便根本不会用心办差事,这般吊着他才最是用心。
可夭枝心中还是不安,宋衷君送走之后,途中连一次刺杀都没有过,好似他根本不在意前太子离开。
他如此所为,必有后招。
“还是多派些人看着,精通机关术的人可有找到?”
“已然寻到精通机关术的门派,虽比不上殿下,但辨别机关绝对没有问题,且人都已在凉州,你放心,我们布置得周密,必然万无一失。”
夭枝点点头,暂且安心等宫中消息。
酆惕替她包扎好后,将药箱关上,他见宫中没有动静,一时凝重道,“我今日本想进宫求见陛下,却被挡了回来,说是陛下不适,不得打扰。”
夭枝闻言黛眉微蹙,这借口何其耳熟。
历代帝王之位更替,这一步可不少见,谁知皇帝如今是病重不愿见人,还是变相被人与外界隔开?
“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见到皇帝吗?”夭枝开口询问。
酆惕思来想去,皱眉摇头,“别无他法,只能硬闯,但若是陛下真的下过旨不见人,那我们……”
那就是以下犯上,一道圣旨下来就得死。
皇帝命数未尽,她倒不担心皇帝会有什么不测,只是担心宋听檐施计,让皇帝一个想岔了,直接传位于他,那便完了。
闯宫是大罪,倘若宫中并无大事,而是宋听檐故意为之,诱他们闯宫的陷阱,那么无论是她还是酆惕,都会以乱臣论处,可如今已顾不得这许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夭枝沉思片刻,只觉不行,今日她一定要见到皇帝,朝堂本就瞬息万变,如今宫中情况未明,对他们实在不利。
酆惕也料想到其中厉害,他起身与她道别,“你在此处等着,我先去。”
酆惕为人处事向来牢靠,能力出众,且是蓬莱仙岛的少君,自也有本事。
他别了夭枝,便回到府中沐浴更衣换回官服,准备再次进宫的事宜,外头却传来喧哗之声。
酆惕喜静,院子里不留太多下人,如今这般吵闹自是意外。
他快速将官袍穿好往外走去,才刚踏出房门,便见书童慌慌张张往这处跑来,“少爷,外头……外头来了大理寺的官员……”
酆惕闻言皱眉,他与大理寺官员私下并无来往,更何况没有拜帖,这些官员也不可能这般贸然闯进来。
如此这般行径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来捉拿他的?
酆惕还未来得及细想,大理寺的官员便已经到了他面前,家中护院并亲眷皆是慌忙跟来。
老夫人连忙上前,“嵇大人,这是怎么了,可是我儿出了什么事?”
当前年长的官员伸手作揖,并不多言,直接严肃请道,“老夫人留步。”他说完,身后的官兵便将他们拦在其后,不让上前。
酆惕见他们迎面而来,上前伸手做礼,“嵇大人,不知是何事牵扰,烦您亲自寻来我府中?”
嵇大人看向他,正声道,“乃是禹州官员行贿贪污一案,还请酆大人配合,与我去一趟大理寺。”
这话刚落,院中皆是讶然惊呼。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老夫人当即上前,“这怎么可能!大人,我家哥儿廉洁节俭,怎可能参与贪污行贿一事,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嵇大人显然见惯了这般场面,他回头看向老夫人,也算是素日官场上的同僚官眷,自然便也说明,“人证物证确凿,还请老夫人莫要阻拦我等办差。”
酆惕瞬间敛眉,知道这必然是局,且他万不可这个时候去大理寺,这进去容易出来难,如此紧要关头,若是耽误上十天半个月,夭枝那处必然无人帮衬、处处为难。
酆惕心中顾虑许多,面上依旧镇定自若,“嵇大人,我想知道是何人证物证,要这般大动干戈。下官在禹州行得端正、坐得直,从未以职位便利谋取钱财,也未曾收过分文,又何来的人证物证俱全?”
嵇大人见他这般便知他必然不认,便也开口问道,“酆大人初到禹州,为了方便并未住在安排的府衙,而是就近买了一处宅子对吗?”
酆惕闻言回想片刻,微微颔首,他并没觉得这有何不妥,“赈灾事急,所安排的府衙距离灾处太远,来回耽误功夫,我便就近找了一处宅子,钱财是我自己所出,且有地契房契……”他说到这里忽然一顿,似也察觉到了不对……
因为他那时就近随意选了一座三进宅子,付了定金九千钱,但他来禹州太过临时,钱财多数还在京都,便只能写信告知家中指定其钱庄存钱。
又因为事出有因,且他是朝廷官员,那处卖家十分信赖于他,又心中急切生怕他后悔不买,便说先将手续名户办全了,大人先住进去,钱财之事不必着急,他们相信大人必不会抵赖。
他素来不管这些俗事,更何况他也不是欠人钱财占人便宜之人,知道他们怕他不买,又因为灾情紧急,耽误不得,便与他们先将手续办全住了进去。
可他却忽略了,便是买卖再急也断断没有钱财未到,这宅子便落户的便宜事,便他是官也不可能。
等家中将钱存入钱庄之后,他欲付尾款之时,却正逢灾祸复起,那卖家不见踪影,他联系不到人,身旁官员便说会替他找寻,让他安心先住在这处宅子里,毕竟也是落了名户,他人在此,他们自然也不会丢,还是赈灾之事要紧些。
他思索此事也是,不可因小失大,便让禹州的官员去寻找卖家,而自己投身忙碌于灾后之事。
久而久之,此事耽误得便久了,又因为夭枝在京都出事,他匆匆赶回,且赈灾之事事多杂乱无章,千头万绪都得理,此等小事自然便也抛之脑后忘了干净,直至回到京都,处理此事的禹州官员都未再提起。
那意思便是……
他心中一惊,意识到这是一个陷阱。
嵇大人见他这般神色,坦然开口问道,“那么酆大人是说,你用九千钱在禹州得寸金寸土之地买了一处百万钱的宅子?”
酆惕登即哑然无声。
嵇大人再继续问,“而后你回京述职,有人向你买卖你京都这一处的良铺,出了十万钱定金,你收了,后来其人因为未在规定时间内凑齐所有钱款,此事便只能作罢。
可这十万定金是确确实实到了你酆大人手头,对吗?”
酆惕回答不出,因为确有此事,且那时他见他们凑不出钱,便想将这十万定金返还,但此事他是交于家中管事去办,如今看来,家中并未将这十万定金退回。
酆惕相顾无言,嵇大人继续问,“酆大人还要我将诸如此类的事一一说出吗,这还只是房产一处,还有许多大大小小极为隐秘的行贿手段,若不是细查,可当真不知道酆大人有这般多的心思在敛财之上。”
酆惕瞳孔微缩,几乎回答不出,他当即便想出漏洞之处,“诸如此类之事皆是有心人陷害于我,我并未拿着钱财做事,也并未答应任何人以官职谋事,此事还得细查!”
嵇大人神色淡淡,“酆大人恐怕是贵人事忙,你先前收了人家百万钱的宅子,后头便举荐其主人家远房表弟做官,由其一个小小衙门杂役拿着你的举荐信,去往通州买着了一个官位,如今可是拿捏着地方大小事物。你荐人做官,卖官鬻爵,当真是灾情之中明码标价,手段厉害。
再之,你收下的那十万定金,是商户其子犯事身陷牢狱,不过区区一月便被无罪释放。事后,那官员供出你来,说是因你与那处人家往来交好,却颇为仔细过问此事,诸多暗示,他唯恐得罪于你,便从轻发落了。
此二者有因有果,这些人可都一一招了,酆大人你这禹州一年有余,前后头还有许多五花八门的行贿手段,加起来金额极大,你虽没有明面上去帮,却也是间或着帮之,这些人也确确实实因为你而得利。
那依酆大人的意思,是你得罪了谁,让你在禹州这么多时日,暗自设下诸多陷阱,你还一一照做了,钱财也一一收了?”
此话一出,院中众人都没了声音,不敢置信地看着酆惕,老夫人一声哀叫,神志混乱坐倒在地,彻底乱了阵脚,“惕儿,你……到底有没有,这……这怎么可能啊,你怎可能做这事……”
嵇大人不理会院中的嘈杂声,连声质问后沉声道,“酆大人,你不觉得你这托词太过牵强吗?”
酆惕听到这浑身僵住,越听越生惧意,这些事他自然记得,可并不是这般的。
禹州宅子那户人家的远房表弟,他自然是不认识的,只是在他手下做事颇为勤勉,又吃苦耐劳,他看着是个不错的,又因为过于勤勉老实总被这处衙门里的老油子欺负,他看着于心不忍,便写了一封信让他去通州衙门当差,亦是杂役,他至多只是让他换了个好些的环境,怎就变成了让他去买官?
后头京都这十万定金的人家,他是知道他们家儿子冲动之下犯了些事,本就是重罪。
那二位老者,老来得子头发花白,在他面前又跪又拜,询问此事详情,他自然不知,见他们这般可怜,便索性替他们去问问,不曾想只是一问便问出了事。
他一时间遍体生寒,哪怕知道是殿下布的局,他也依旧感到害怕。
这是何其深远的心思,竟这么早就开始布局,且还是他这一个远在禹州的官员。
这分明是在他初到禹州时便已开始布局,还是按照他的性子来谋划,让他一步一步踩入陷阱,到如今东窗事发,百口莫辩。
他一时间背脊生寒,生生后退一步,为其这般周密的心思感到惊乱无措,且他知道殿下那时可是琐事缠身,他要应付皇帝这个万人之上的帝王诸多刁难,要防着太后拿他做饵,还要诱骗太后母族养兵寻兵一事,且要帮贺浮这个少年将军守着边关,周旋粮草,教其怎么按下手底不服将领诸多难解之事……
一个连打数年的战场能让文武百官焦头烂额,更何况这么多事一起来,这里随便一件事都是千丝万缕,诸多为难,都是层出不穷的麻烦,任是谁都会殚精竭虑,疲惫不堪。
殿下……他竟还能腾出空闲将他这处布了个蜘蛛网般密实的死局。
他这显然不是专心来谋划,只是以备不时之需,随手丢下了颗石子般轻易。
这般手段能力,这般耐性周全,天定人皇又如何,他们这些未卜先知的神仙都未必是他的对手!
怪道夭枝这般如临大敌,如此为难,提到与宋听檐对立便是直言必要速战速决,反正必然万劫不复。
这何止是为难,他已然是如此小心谨慎,竟还被抓住了把柄。
如今这人证物证俱在,这行贿的帽子他必然摘不掉,莫说是去大理寺,他都不可能活着出来。
夭枝一人单枪匹马如何抵挡,此天下局势危矣啊!
…
夭枝等着酆惕去打点宫中关系,却不想左等右等,都等不来他的消息。
她一时心中不安,起身往外走去,却见外头本跟着酆惕的小厮匆忙冲了进来,见了她便扑跪到她面前,“夭大人,不好了,我家大人被抓了!”
夭枝心咯噔一下,不安的感觉越发涌上心头,她声音却反而格外冷静,“被谁抓了?”
“大理寺说我家大人禹州赈灾之时,贪污克扣,官商勾结,从中谋取了不少财物,连罪证都在家中翻了出来,如今通府上下所有人都被带到了大理寺处审问。”
夭枝闻言脑中空白了一瞬,险些没站住脚,她往门那边靠去,才稳住身形。
竟……竟是当初在禹州时就下手了!
他们左右防备,甚至不出府门,谁曾想到他竟是远在此之前就安排好了!
她知道宋听檐肯定会对付他们,只是没想到竟然在这么早之前!
她甚至不知道他是何时注意到酆惕有问题,又是何时设的局!
她扶着门,一时间心下茫然。
皇帝最恨贪污行贿,此罪极重,只要查出便是斩首示众。
他若出问题,嫪贳那处必然也要出问题。
酆惕为了以防万一,已然尽全力备了足够的药安排人给之,可此蛊虫难缠,须得一日三次服药压制,才能缓解疼痛。
药早晚会有吃完的时候,而酆惕在牢狱之中供不了药。
那嫪贳……这把用得趁手的刀,便会转头指向他们!
夭枝想到此,呼吸渐止。
原来他迟迟不动宋衷君,也轻易放过嫪贳,让她送宋衷君去凉州,是因为他想好,嫪贳这样的人即便不肯为他做事,也依旧可以轻而易举地变成他的刀。
酆惕为了制药,暗中搜集大量珍贵药材,他心思如此缜密,必然也能猜到是为嫪贳身上的蛊虫。
如今酆惕下狱,不可能制药,更甚之他若因为行贿一事被判斩首,而酆惕一死,必要按照凡人流程去地府,不可能再帮衬此间事。
而嫪贳那处便永远都得不到药,自然不会再替他们护着宋衷君。
更何况,以嫪贳那睚眦必报的性子自然也不会让他们如意,必然会杀宋衷君解恨。
所以,她以为自己占了一步预知后事的先机,其实是亲手替宋听檐递上了刀子!
他本就不愿在宫中动手,太过醒眼,如今她将宋衷君送出来反而合了他意,前太子在凉州病逝,自然和远在京都的新任太子扯不上半点关系。
她把凉州围得铁桶一般安全又如何,他根本不需要从外击破,只需要拿捏嫪贳便可,即便远在凉州,他依旧可以不费吹飞之力要了宋衷君的命。
宋衷君一死,便是满盘皆输!
日头透过云雾照出,薄浅稀疏。
阳春三月,夭枝却有些冷意,她站在原地身上一阵阵发寒,不知是不是她身子太过于虚弱,连这春风拂面都让她觉得骨子里挥之不去的寒意。
她唇瓣泛白,这铺天盖地,如蛛丝网布,她如何吃得消他缜密心思。
他若是从这么久前就开始布局,焉知还有多少她不知晓的,万人万事都能为他所用,为他所谋。
她真的能阻止他做皇帝?
第73章你我还需尊男女大防?
司命不可杀凡人, 宋衷君那处的司命若是对付嫪贳这种大杀器,且处处受限制,恐怕难为。
她若前往凉州帮忙护宋衷君, 那么京都皇位更替, 她必然赶不上趟。
若宋听檐登基, 便是宋衷君活着又有何用?
可拦着宋听檐登基, 宋衷君那处死了,一样无用。
此棋局两难, 无论走哪一步都是死局。
她思索片刻,只能强行冷静, 如今皇帝还没有动静, 必须要保住酆惕。
嫪贳那处还有药,还没到这一步, 她还有时间稳住局势, 将酆惕捞出来。
她当即转头进了屋里, 招来信鸽,快速写下一纸条, ‘师兄, 千里救急……’
她将前因后果写明,便由信鸽送走。
她如今一人,分身乏术,只能提前防着嫪贳倒戈相向。
师兄若是前往凉州, 虽与宋衷君的司命不在同一处, 见不了面, 虽不能杀嫪贳, 但二人护着一个人,总归能拖延一二。
只要将酆惕捞出来, 嫪贳那处的隐患便能除去,便可只等皇帝复立太子。
夭枝看着信鸽飞走,当即去了宫门,却一样被拦了回来,“大人请回,陛下旨意,今日不议政,还请大人莫要为难我等。”
夭枝看向宫门深处,转而道,“我来此是为求见皇后娘娘,难道也不能见?”
众侍卫闻言怔住,皇后身体康健,自然能见人,当即便有人去请皇后旨意,没等多久,便得到了应允。
她随着派来的宫女过去,便见洛疏姣坐在殿上,那样年轻却一身皇后的端庄装扮。
她一时有些恍惚,这时日太长,发生了太多事,仿佛是过了半辈子。
她上前正要行礼,洛疏姣便起身迎了上来,还未开口眼泪却先掉了下来。
进宫为后本非她所愿,只是圣旨已下,他们洛家不可能抗旨不尊,更何况家族中出一个皇后,怎么样都是天大的荣耀。
至于新帝登基之后,洛家自也有别的女儿可以进宫,世家女进宫对于世家来说好处自然不少。
夭枝知她心里难受,但这也是命数,便是帝王在命数面前也是如此。
洛疏姣眼泪一颗颗掉,“我当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不过短短几日……”
夭枝看了殿内,好在宫女都出去了,“你先坐下罢,莫叫旁人听到。”
洛疏姣听她的话重新坐下,她不喜欢身旁跟着那些宫女,是以她这处很是冷清,气氛也是一片低迷。
夭枝在椅子上坐下,累得双目发直,她似乎已经很久没合眼了,这差事着实累树,比做摆设时不知累上多少?
她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总不能一开口就叫人别哭了罢。
这无异于旁人肚痛,劝人家多喝热水一般不痛不痒。
她只能歇歇,喝着宫女端上来的茶,等着她哭完。
洛疏姣哭了没多会儿,见夭枝没声音,而在一旁吃糕点,她不由停下哭泣,开口问,“夭枝,你来找我是为了吃糕点吗?”
夭枝闻言放下手里的糕点,神色认真,“我有事要见陛下,可陛下不见任何人,如今需得你带我去。”
洛疏姣擦眼泪的手帕慢慢放下,“你见不到陛下,他咳了血,如今都还未醒,谁都见不了。”
“那么是陛下自己下旨,不见朝臣?”
“自然是。”洛疏姣点头,“陛下他往日就下过旨意,如若他身子不适,未曾醒来便不许朝臣进来,恐担忧消息传出宫去,宫中生乱。”
皇帝确实不信任臣子,毕竟往日砍菜一般乱杀臣子,他怎可能不防备着。
夭枝微微一顿,好在方才没有强行闯宫,否则她如今要和酆惕一起下狱,那便真的万事休矣。
皇帝命数未尽,必然会醒,只消等一等,她见到了皇帝,便有转机。
“你知道酆惕的事了罢?”
洛疏姣面色渐渐凝重,“我知晓,我打听过,是人证物证俱全才抓的,没人能救,连酆家整个家族都束手无策,此事恐怕是真的……”
“你信酆惕是会收受贿赂之人?”
洛疏姣被问得一怔,自也是不信,“我虽也不信,可证据都摆在眼前,或许酆惕哥哥并不是为了钱财,而是见人可怜,生了关切之心才帮人的。”
夭枝只觉宋听檐真是好深的手段,他每一个陷阱都是踩着酆惕心软的地方去,且这还是他自己的行为形成了如今这般局面,他是用他的性格去谋他的结局,由不得旁人不信。
若论弄权谋心帝王术,她如何玩得过他?
洛疏姣说到这里,垂泪两行,不知该怎么办,“我也想救酆惕哥哥,可我着人问过簿辞哥哥,他说此事难为,谁也救不了他。”
夭枝闻言眉心一跳,如此关头,洛家万不能偏向宋听檐,否则便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
她正襟危坐,“你可知如今局势?”
洛疏姣一愣,她本就对这些并不了解,最多也只有家中父兄们会提起,她自幼任性惯了,又爱舞刀弄枪,并不关注这些。
“什么局势?”洛疏姣眼睛哭得通红,一脸茫然。
夭枝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你知道为什么皇帝要你进宫做皇后?”
洛疏姣茫然摇头。
“因为陛下并不想现下分权退位,而当今太子想夺权。”
洛疏姣闻言瞳孔微睁,她当即用手遮住了嘴,“你说什么!”
夭枝继续道,“皇帝立了太子,你们洛家就有了和太子往来的动静,自然知道你们洛家想站队,将你嫁作太子妃,你若是嫁给簿辞,家中必会全力支持他。
你们洛家是百年屹立不倒的世家大族,跺跺脚朝堂都得震一震,看你们行事的何其之多。所以陛下让你进宫,这是在警告你们洛家,天下如今还是他做主,你们洛家若是聪明,最好离太子远一些。”
洛疏姣震惊未过,看向周围确定宫中没人,才看过来,眼里满是震惊,“你……确定陛下是这样的想法?”
她不解至极,“陛下既不喜簿辞哥哥,为何又立他?”
“天家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从来都是制衡,陛下可以立他,但不代表愿意马上退位。
你们家族应当也知晓陛下的用意,所以才会将你嫁入宫中,此举是向陛下投诚,也是保持中立,暂时不与太子往来。
可宋听檐不是往日的宋衷君,他看着比宋衷君温和百倍,可手段却是狠辣。
你们洛家已然被陛下拉到了皇权之中,选择什么都不做,那就是站在了太子的对立面。”
“你是说,我们洛家若是什么都不做,那便是站在陛下这处,帮着陛下压制簿辞哥哥;若是帮了簿辞哥哥,那就是与陛下作对?!”洛疏姣一点就通,她猛然起身,只觉卷入漩涡,慌乱至极。
夭枝却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坐下,“你们没有选择,只能帮着皇帝压制太子。”
洛疏姣被她按坐下来,听到这话呆若木鸡。
夭枝继续开口道,“你们若是敢帮太子,皇帝会第一个拿你们开刀。
你们若是静待不帮,便是与新帝作对,他日他坐稳皇位之后,便会先分你洛家的势,因你洛家并未站他这处,他需杀鸡儆猴震慑朝臣,分势之后,你们洛家子弟再无出头之日,从此便是衰败。”
洛疏姣听到她这话,脸色苍白几许,却还是摇头,“不可能!我们和簿辞哥哥自幼便相识,我们几乎是一起长大的,他断不会这般对我们!”
“他会,我比你们任何人都了解他。”
洛疏姣帕子掉落在地,“所以我们动也是死,不动也是死?”
“不。”夭枝看着她,“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另拥新帝,殿下不是陛下带大的,陛下自然会防备于他,才会形成这般对立局面,但若是陛下亲手带大的那一位,就全然不一样了。
那一位不敢夺权,陛下又对他眷顾,你们洛家就不会为难。”
洛疏姣越听她说,越心惊,“你……你是说褍凌哥哥,可他不是谋逆,被逐凉州,永不得回吗?”
“父子也分亲不亲,你猜当初谋逆的若是簿辞,他还能如褍凌一般好好活着吗?”
洛疏姣倒吸一口凉气。
夭枝慢慢直起身,“至于谋逆之事,大殿下并未参与,等陛下醒来,我自然可以和陛下道明。”
洛疏姣久久反应不过来,视线落在她身上,似乎不解到了极点,“你和簿辞哥哥是有了嫌隙吗,可你们不是很要好吗?”
夭枝见她这般就知道她听进去了,只是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她便也没有再逼,“我也是为了自保,我为相师,皇帝亲赐 ,簿辞不会容我,也必然不会容你们,所以你要想清楚,你如今袖手旁观,他日家族被手刃之时,也只能束手无策。”
洛疏姣茫然无措,泪无端落下。
竟是到了家族和簿辞哥哥,只能二选一的地步吗?
她家中这般宠爱她,她怎能不顾……
夭枝看向她,握住她的肩膀,“疏姣,陛下醒来,你一定要让他第一个见我,因为这也是在救你们自己的命。”
洛疏姣听着她这般郑重其事,面上已然全无血色,整个人都恍惚至极。
…
夭枝出了宫门,外头太监也不知何时来的,他看向她,开口请道,“夭大人,殿下请你一叙。”
夭枝沉默下来,终还是随着太监往前东宫。
这东宫她来过数回,可这一次,宋听檐是太子。
太监引着她往里头去,越过亭台楼阁,才在一处水榭前停下。
夭枝往里走去,便见深处一张雕鱼石桌,再里头摆着卧榻,高脚案几,古玉花瓶,这水榭别具一格的独特,每走一步皆是雅致。
夭枝走近之后,便见宋听檐醉卧靠榻,这般随意越显腿长窄腰,桌上放着一壶酒,他应当是醉了,醉玉颓山之姿竟叫人羞于多看。
她才走近,宋听檐便睁开了眼,他抬眼看来,原本清润平和的声音染上几分水意,“夭先生来了?”
夭枝视线落在他身上,他与往日已完全不同,这一身太子袍穿在他身上,衬得他面若冠玉,越发天家气度。
他拇指戴着的玉扳指极为剔透,这般玩意儿乃皇家高位者之物,很是压人,可带在他身上却格外贵气,不但没有被压制,反而是让人不敢靠近的贵气。
夭枝收回视线,站在原地,以他们如今的局面,并不适合坐下叙旧。
宋听檐起身走到石桌旁坐下,行走间优雅从容,抬眼看来竟分辨不出他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不坐吗?”
他只是稀疏平常一句问话,却让夭枝警惕万分。
她实在是有些怕他了,他聪明到让她害怕,亦不知下一步又是什么?
连听心镯在他面前,都如同摆设一般无用。
夭枝站了片刻,终究还是上前在石凳上坐下,玉石凳的凉意传来,让她冷静了几许,“殿下寻我,所为何事?”
宋听檐并未回答,只端起酒壶,替她斟酒,“踏雪找到了吗?”
夭枝做好了一切准备,却不想他开口问了这么一句稀疏平常的话,倒叫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夭枝默了片刻,“已然寻不见了。”
宋听檐斟酒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看过来。
他们二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踏雪是他们二人一起养的,如今不见了,也代表他们二人的交情不在了。
良久的静默之后,宋听檐收回视线,他将杯中酒斟满,放到她面前,也不管她喝不喝。
夭枝坐在这,故意不提酆惕一事,似无事发生一般,“听说殿下极尊孝道,这些时日都在陛下那处照看,未曾歇息。”
她这般客气生疏,宋听檐闻言看了她一眼,端起一旁的茶似要醒酒。
他垂眼,用茶盖缓缓刮过上面的茶叶,“先生不上朝,反而去看母后,也很有心。”
夭枝倒不意外他知道自己的行踪。
只是意外他这一声母后叫着洛疏姣,她看了他一眼,只觉他话里话外,“殿下是处理朝政之上的事,而我只是个教书的术士,朝堂上又能说些什么?左不过是寻往日旧识说说话来得有意思。”
宋听檐抬眼轻道,“教书术士?父皇可不这么认为。”
夭枝一时不明其意,便也默然不接话。
她心中没底,干坐着越显僵硬,见酒在面前,便端起来喝了。
一口下去,喉间似火烧一般,辣得她直咳起来。
这酒竟这般烈,他方才还能面不改色地喝。
“咳咳咳!”
宋听檐放下茶盏,看着她咳,“不怕我在酒里下毒?”
夭枝咳了半晌,才将那辣意咳下去,她抚了抚自己喉咙,“你不会。”
“为何?”宋听檐难得不解。
“这般弄死我,对你来说毫无意趣。”夭枝唇角苦笑,坦然道。
宋听檐闻言看着桌案上的酒依旧平静,即使被说中了,也不见半分恼意,“还是先生了解我。”他说着看过来,话间和煦,“就是因为太了解我,才会害了自己的夫婿。”
她动作顿住,紧要关键被捏着,难免放松不了半点。
宋听檐喝了口茶,薄唇染上水意,语气平静却微凉,“酆大人是青年才俊,可惜了,只怕熬不过今晚。”
夭枝脑中的弦瞬间一崩,猛地站起来。
他抬眼看来,似乎稀奇,“怎么了?”
她低头看向他,还是表面不显,“不知殿下何出此言,大理寺可不是殿下的?”
“自不是我的,不知夭大人这话何意?我与酆大人乃是旧识,此案我还得避嫌。”宋听檐似很疑惑她这般说,他说着微微叹息,“只是人证物证俱在,酆大人犟着不说,大理寺总会用刑。”
夭枝眼睫微眨,她是见过大理寺的手段的。
严刑拷打之下,酆惕说不定都熬不过今晚,他一死,宋衷君也……
她瞬间浑身紧绷,声音都有些紧绷,只抓关键,“你不能杀褍凌。”
宋听檐闻言看来,面露询问,似根本不打算掩饰自己的心思,“为何?”
夭枝见他这般,话间多了几许谨慎,“你才做太子几日,前太子便死了,满朝文武谁不会猜想?
你若是弑兄,于情于理都会被朝臣猜忌,更何况你不可能不留下痕迹,但凡有蛛丝马迹,都不可能掩盖而去,届时陛下震怒,你又如何安安稳稳做太子,你如此所为,应当是想名正言顺做皇帝,而不是名不正言不顺罢?”
“安稳做太子,你会愿意吗?”宋听檐轻描淡写地开口,话间轻讽。
夭枝手指微微一屈,回答不出。
宋听檐一笑,笑中满是嘲讽,不过他素来平静,便是嘲讽都有几分克制,“满朝文武猜忌,他们敢吗?
趋炎附势是人之常性,我为太子,叫他们往东,他们不敢往西,他们只是听话的狗,大人觉得狗有资格训人吗?”他话间平静,话里却尽是狂妄。
夭枝不曾想他素来平静,竟能说出这样一番张狂之词。
她竟不知她从头到尾认识都是另一个人,她一时都模糊他究竟是何人,“原来……原来你从未将这些人当人看。”
宋听檐放下茶盏,慢慢抬眼看来,语调平淡,一如既往的平静,“是,先生后悔救我了吗?”
他话间带着笑意,让她只觉讽刺,他承认地坦荡,夭枝心里却无端唏嘘,或许她认识的宋听檐根本不存在,只是一场假象罢了。
她沉默许久,由心而发几分感慨,“没有后不后悔一说,只是突然想起渚御史当初和我说的话,他说殿下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其实并没有真的看透……如今想来,御史说得对,是我太过浅显,没看出来你所行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宋听檐闻言只看着她,一字未言,若是先前眼中还有几分温度,如今已经完全是凉意了。
夭枝安然起身告辞,“殿下的酒太烈,微臣实在饮不惯,若是无事,臣便先回去了。”
她说完便转身往外走去。
宋听檐却忽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夭枝一顿,正要挣扎,宋听檐却看着她手腕上的玉镯,似真非真道,“我往日看过一本奇书,其人能听人心所思。”
夭枝瞳孔骤然一缩,猛然看向他的眼睛,却看不出他任何想法。
她呼吸渐窒,“殿下多想了,天下怎可能有这奇事?”
她想要收回手,宋听檐却并没有松开,而是握着她的手腕,指腹抚上玉镯,“我原道也是奇事,可世间之事无奇不有,自从先生戴上这玉镯之后便颇懂我心,好似能听见我心中的想法一般……”
夭枝眼皮一跳,神情都有了不自然,她一时慌乱,第一次慌乱无措,不知如何回答,又怕被他看出端倪。
她猛地挣开他的手,口不择言,厉声喝道,“殿下自重!”
宋听檐眼睛微微一眯,靠近一步,声音微重极缓,“自重什么,你我不过只差最后一步,还需尊男女大防?”
夭枝被他的靠近逼退了一步,听到他的话,下意识眨眼。她只觉他的视线落在她面上不容忽视,她当即避开他的视线,“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宋听檐听到她告辞,不置可否,亦没有拦她的意思,只是视线落在她面上,似有深意。
夭枝当即越过他,头也不回出去,只觉身后视线还落在背上,她第一次慌不择路,快步出了水廊,步履极快似逃一般。
快到外头,却忽然听到他极其惊惧的心声传来,“何处刺客!”
夭枝脚下生生一顿,猛然转头看去,远处的水廊之中竟无声无息,下一刻,重物落水声传来。
竟连呼救之声都没有,莫不是已经来不及发出求救声?!
夭枝心中一惊,当即转头跑去,快步进了廊下,却什么都没有看见,里面已空无一人。
她当即上前环看湖面,水下已恢复波澜,竟没有人的踪迹。
无影无踪,能做到这般的刺客杀人何其简单!
她心中大惊,当即转身出去,碰上往这处而来的常坻,他轻哼一声,“大人怎么这般行色匆匆?”
“有人刺杀,衣上必有水,快着人去寻!”
“刺客?”常坻惊疑,面色瞬间惨白,这里外水泄不通,怎么可能会有刺客进来?
常坻不疑有他,当即就要转身去调动人,可下一刻,就看见他家殿下站在不远处竹帘下,品茶赏鱼。
他愣住,微微抬手指向不远处回廊,十分不解,“殿下不是在吗?”
夭枝心中咯噔一下,她慢慢转头看向常坻指的方向,果然见宋听檐就站在那处,长身玉立,垂眼欣赏湖中的鱼儿。
他身旁是巨大的木柱,挡住一个人绰绰有余,竹帘旁悬挂而下纱帘,风一吹便隐去踪迹。
她方才惊慌太过,没有仔细寻找,自然不曾看见他这处。
见她看去,宋听檐慢慢抬眼看过来,眼中神色莫辨。
夭枝心中瞬间慌乱无措。
他!
此子当真是难对付至极,防不胜防!
夭枝对上他的视线,背脊瞬间冒出一身汗。
她没稳住身形,不住退后一步,慌然开口,“是我没看见人,一时生乱。”
她对上他的视线,竟是连气都有些喘不上来。
他这般看过来的眼神,一定是知道了,即便不知必然也猜得七七八八。
他们二人皆没有开口说话,水榭中的气氛一时颇为安静。
宋听檐忽而对她一笑,眼中已是了然。
夭枝只觉自己浑身僵硬,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她不知,凡人若是知道了神仙存在,会变成怎样境地?
且还是他这样野心的人。
常坻见这处并无事宜,便也不敢再停留,无声退下。
宋听檐伸手拂过纱帘,微微侧头越过竹帘子,往她这出缓步而来,缓声了然道,“看来我没有猜错,先生是真能听我心……”
夭枝呼吸窒住,当即转身便跑。
却不防宋听檐从身后追上,径直抓住她的手腕拽回,上前一步,将她抵在桌旁,带着她的手撞向旁边的高几。
高几倒地,花瓶碎了满地,手腕上的疼痛传来,她的玉镯也断成几截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夭枝被困在他和檀木桌中间,后退不了,前进不去。
她捂住手腕,眼里皆是不敢置信,“你做什么……?!”
宋听檐低头看过来,眉眼间依旧平静似水,他看了眼地上碎掉的玉镯,抬眼看来,缓缓开口,“反正此物也无用,何必留着?”
夭枝紧抿唇瓣,已近无力,“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宋听檐却并不惊讶于此物,“我并不信这世间会有此奇物,当初去禹州前的清茶团子是我有心试探于你,那时我便才确定。”
……竟这么早便知道了!
甚至那时不过是转瞬之间就避开自己的心思,设出这一诈。
这智多近妖,着实可怕。
夭枝见他视线落在镯子上,她下意识摸向手腕,她不敢相信真的有人能做到控制自己的心思,隐瞒自己的心声。
他心思该有多深。
她背脊出了一身汗,他一介凡人,这般竟然都能猜到,更甚至方才她返回水榭去寻他,竟都听不见他任何心声。
他竟然可以强行控制自己心中不想任何事,这是何等难的事,他却轻而易举做到!
此等城府,叫她如何不惊心?
她久久无法平静,原来这镯子早就变成了废物,只是她不知罢了……
是她太过大意轻敌,她早该想到的,他设计这么大一个局,不可能心中没有一丝端倪,她原道她只是碰巧没有遇到他在心中设想之时,如今想来是全避开了她,即便是真有心声,他恐怕也能轻易掩盖一二。
“那你如今为何要说,你不是可以瞒一辈子吗,可以一直误导我吗?”
宋听檐却依旧平静,“你不是能听我心声吗,怎么如今察觉不到我心中的杀意?”
夭枝身子一僵,她没有想到他如今说这样的话都这般平静,平静到让人觉得过分淡漠。
宋听檐靠近过来,夭枝只觉浑身都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热意,肌肤的坚硬。
她脱不出,只能后仰着身子,闭着眼睛不看他,生怕自己想法被他看出端倪。
他却故意步步紧逼,伸手掐着她的下颚,低头看来,一字一句低道,“我今日便是要告诉你,你即便预知后事,手握奇物,也依旧斗不过我。”
夭枝捂着手腕,浑身紧绷,连呼吸都止住。
他看了她许久,才忽然一笑,慢慢松开了她。
夭枝感觉他的手松开,全身力道瞬间松懈。
她无力滑坐在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视线慢慢下移落在碎掉的玉镯上,久久无法回神。
第74章夭大人当真是什么都舍得。
夭枝许久才回过神来, 伸手去拿碎了的玉镯,脑中思绪却没有停。
瞧他如此做派,似是并不认为世间有神仙一说?
夭枝无法确定, 有听心镯都不知道他心中想法, 更何况如今听心镯已碎。
她只觉手掌越发疼, 她抬手一看, 手掌裹着的纱布,已经染成红色。
她将纱布解了, 血慢慢顺着手掌流下,滴落在玉镯之上, 格外刺目。
她凝神治愈许久, 伤口都没有半点变化,心中有了几分寒意, 天罚之后, 她的仙力已所剩无几, 身子也不如往日强健,如今便是一个寻常女儿家的体力, 恐怕都比她强上数倍。
她想起他方才说的话, 酆惕自不能死,莫说他能制药压制嫪贳,且他本身就在历劫,自也不能出差错。
她正欲起身, 却见前头湖面之上飞跃而来一信鸽, 落在她面前。
夭枝看着它脚上绑着的纸条, 竟没有动过, 心瞬间悬起。
她看向信鸽,“没寻到师兄?”
信鸽朝她走近几步, 点点头。
师兄自也有差事要办,寻不见也是正常。
夭枝拿着玉镯的手无力放下,如此说来,她是当真无路可走了?
师兄寻不见,酆惕救不了,皇帝见不到……
那岂不是要坐着,看这死局收紧?
她黛眉微蹙,思来想去,瞬间想到一个人,倒也可以保住酆惕。
那便是丞相。
如今唯一一个能在朝堂上力挽狂澜的也只有当今丞相了,丞相门生遍布朝野,文臣武臣皆与他有所关联,虽从不参与立储之事,但他若了解实情,那必然会救酆惕,毕竟是世交之子。
皇帝也颇为看重他,在命簿之中,那位老者也就是如今的她出现之后,皇帝才开始偏重于老者。
盖因这世间上难得有老者这样料事如神的能人,自然也就削弱了丞相的地位,但丞相也是极明白事理,支持正统之人,他认同老者的能力,自然也认同大殿下做皇帝。
如此情形,他若是愿意出面阻止宋听檐一二,或可挽回些许局面,留给她一点喘息的机会。
夭枝想到此匆忙起身,正欲离开东宫,却忽觉一阵晕眩,叫她眼前猛然一黑,险些没有站住脚。
她勉强站住脚,待到眼前视野恢复,正欲继续往前走,可下一刻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她再也支撑不住往前倒去,失去意识之前只听到远处而来的公公惊呼出声。
等再醒来,她思绪还有些迷蒙,看了眼周围,自己正躺在一个陌生的宫殿中,榻旁事物与她那处完全不同。
清贵雅致,让她瞬间觉出几分熟悉,这和往日贤王府的布置太相似,只是如今他住的地方是东宫。
夭枝当即坐起身,看了眼外头天色,好在只晕了片刻,没耽误多少时辰。
她猛然起身,脑中一阵晕眩,她按了按自己的头,下了靠榻往外走去,却见殿外站着一长须老者,一派正气,常年为官,官威积压于一身,叫人不敢直视。
夭枝心中一喜,她正要寻他便在眼前,她上前伸手作揖,“丞相大人怎会在此,正巧我欲寻大人?”
丞相面色还算和煦,“夭大人昏迷之时说要寻本相,凑巧我正在宫中,便先来看看。”他说着看过来,关切提醒道,“这些时日大人着实有些劳累,竟在宫中晕了过去,好在周遭有人看见,否则若是在外头,都不知会不会遇上危险。”
夭枝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体,天罚岂是区区几阵疼便能过去的,它会如同重伤一般一点点抽干自己的精气。
恐怕只有差事办成之后,重返九重天,她才能恢复往日仙体。
夭枝若有所思片刻,回转思绪看向面前的老大人,“这些时日是有些许劳累,我心中忧心,不知能否与大人说上几句。”
丞相听闻此言看过来,自也是关心社稷,“夭大人忧心之事,可是事关社稷?”
“是。”夭枝果断开口,“陛下如今无法见人,大人应当也是知晓的,若是陛下病重不见人便也罢了,可若是其他呢……这宫中上下唯一能接触到陛下的人,只有太子殿下。”
丞相闻言不动声色,“夭大人的意思是?”
“我并非恶意揣度,只是陛下没有音讯,总归是不行的,更何况贺家将军带兵回朝,是属无召入京,此已是万不该。”
她说到这里,丞相忽然开口截到她的话,话中提醒,“夭大人,如今的太子殿下是陛下亲封的。”
夭枝一顿,见他不接招,只能开门见山,“大人已属意未来新帝?”她顿了几许,如此关头,已没必要藏着掖着,就看丞相如何想。
丞相闻言看着她良久,慢慢道出,“为何不妥?”
夭枝神色一怔,“大人,……你早已站好了队?”
丞相看向宫殿上四四方方的天空,继续开口,“是,天下需要明主,二殿下就是明主,大殿下与之相比,并非明君。
甚至当今圣上,我都可以断言,他已并非明主。”
夭枝不曾想到会是这样直白的回答,不祥的预感快速升起。
丞相双手背在身后,难得显出他这个年纪的老迈疲惫,“夭大人,你知道边关受了多少年的战火吗?你知道这几十年来,死了多少人吗?
你又知不知道天下百姓因着连年战火,苛捐杂税,虽没到易子而食的人间炼狱,但也差不离多少去。
兵荒马乱,命如草芥,你能看到的一片繁荣只在京都,外头如何谁看得见?
当今圣上是明君,也有铁血手腕镇得住江山,可与太后一族周旋兵权多年,导致边关战火迟迟无法解决,内斗不止便无法强盛国力,我们泱泱大国外强中干,往后几十年那些蛮夷必定不断入侵、挑衅,导致百姓民不聊生!
而朝廷世族经历这场内斗,恢复到鼎盛都得百年,内忧外患,争断不休,这些问题都隐在底下,不出几年就会浮到明面上,可到这些问题,当今陛下的身子已经支撑不到能解决这些问题的时候,面对如此残局,只能由新帝来,且局面只会更难!所以新帝必须要有雷霆手段,杀伐决断,文能治国,武能安邦,方可威服四海。
大殿下虽有治理国家的能力,但面对这般情况是绝对无法的,他没有那等雄才大略,目光长远,他只适合盛世做仁君,往后乱世,仁慈的帝王根本守不住江山!
可当今的太子殿下可以,夭大人,便是你扪心自问,敢说不是吗?
便是你夭大人通天晓地,预知后事,也斗不过他分毫不是吗,你难道就不能输得心服口服?”
夭枝闻言慢慢闭上眼睛,自是默然。
她当真是费尽心血都棋差一招,千算万算都算不到,一直不参与立储之事的丞相竟然早有参与……
往日朝堂上,他可从来没有替宋听檐说过一句好话,谁曾想……
“既如此,丞相也必然知道前太子是为何被废,我还以为丞相从来尊正统……”
丞相双手摊开,面色坦然,“老朽尊得是江山,谁能守得住天下谁就该做皇帝,这位子能者居之,我等老臣还费心谋什么,要这么多权势在手中又有何用,百年归去也不过是一抔尘土!
可这天下子民苦楚良多,我愿为江山肝脑涂地,择其明主,为得是百姓生生不息,不再受战乱之苦。夭大人,你觉得我何错之有?”
他迈出门前扔下一句话,“夭大人还是好好想想,你我为人臣,自然要为江山社稷考虑,你是要这江山千秋万代,还是要常年战火,四分五裂,民不聊生!”
夭枝回答不出来。
她若是丞相,自也要问为何有能力者不能做天下共主?
归根结底,命簿所写就是真正的对了吗?
命该如此就是真正的对了吗?
她知道命簿所写,也知道丞相说的确实是对的,因为宋衷君登基之后,这饱受战乱的天下便开始四分五裂,天确实压不住这乱世,太过保守更开创不了盛世。
可……她是仙官,仙官就是来叫凡人认命的……
命簿所言便是他们的命运,也是她的命运……
她为仙官,便只能做仙官该做的事,逆天改命于她来说,是犯上作乱-
日头高悬,阳光落下照出缕缕幻影。
宫女探到消息,匆匆进了殿,“娘娘,夭大人进了东宫,一直未曾从东宫出来。”
洛疏姣闻言当即惊而站起,“确实属实?”
宫女连忙应声,“千真万确,外头伺候的小太监去打听来的,不知道是不是夭大人有事耽搁了?”
洛疏姣愁眉不展,满目担心,她忧心忡忡坐下,“已经小半日过去,酆惕哥哥还在牢狱之中,如此紧急的情况,她怎么可能会耽搁?”
既然夭枝不会耽搁,那便是……簿辞哥哥不让夭枝离宫了,且还宣了太医,必然是出了事。
若是簿辞哥哥动了杀心,那岂不……
洛疏姣沉思许久,重新站起,上前翻出压在床榻下的一大木箱,打开全是兵器。
她拿出双刀,觉得不妥,又拿出长鞭,亦不妥,再拿长剑,皆不妥……
终究还是没敢硬闯东宫,她的家族赌不起这番失败后的后果。
洛疏姣合上箱子,慢慢站起身,看向桌案上摆着的几副画卷,终开口,“随本宫去东宫。”
东宫之中,宫人恭敬奉上茶。
洛疏姣坐在椅子上,情绪颇为复杂,过了这么些日子,她才慢慢习惯如何称呼。
她坐下平稳心境,看向宋听檐,声音依旧不稳,“殿下,听闻夭大人昨日进了东宫,一直未曾出来?”
宋听檐一如既往的闲适,他闻言放下茶盏,缓缓转动手间佛珠,“先生身子不适,往日皆是我亲手照料,如今已经习惯了。”
这一句话便将洛疏姣后面的话打了回去,她一时艰难开口,“宫中……出了些闲言碎语。”
宋听檐对这些显然并不感兴趣,并未开口问。
洛疏姣面上撑不住事,见他不接话,只能斟酌着找了借口,“殿下,夭大人终究是女子,且是皇子们的先生,亦是殿下的先生,住在东宫乃是于礼不合,这般风言风语的难免……”
“既然是风言风语那便是假的,又何必在意这些话?”宋听檐平静打断了她的话,显然并不在意旁人,“往日她便与我住在一处,也并没有什么于礼不合。”
洛疏姣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宫里消息何其快,夭枝必然是得罪了宋听檐。
臣子有病抱恙在身,却扣在东宫,怎么看都是为难人。
酆惕哥哥又在牢中,她便是想寻个商量的人都找不到。
夭枝实在太大胆,她早该知道,如今簿辞哥哥是太子,又岂能轻易冒犯?
如今便是谁都不知她究竟是生是死,叫人怎不害怕?
洛疏姣正想着,宋听檐忽而开口,显然是要送客的意思,“娘娘可还有事?”
洛疏姣自然不敢生出什么硬闯进去的心思,只能岔开话题,争取到让宫女打听里头消息的时间,“陛下卧病在床,有些事总归是要交给我,陛下往日就吩咐过,太子妃位空悬已久,该选人了,不知殿下可有心仪的人选?”
洛疏姣本是心中苦涩难言,可如今局势已由不得她有女儿家心思,皇位之高总归是叫人高不可攀的。
往日的簿辞哥哥平易近人,如今已是高不可攀的储君,便是连夭枝那般拿命救过他的,如今也生死未卜,更何况是他们这些人……
宋听檐不知有没有在听,他垂眼看着地面,手中的佛珠穗子微微晃动。
洛疏姣便让宫女递上了各族世家千金的画像,且是万里挑一。
“还请殿下看看,这些都是本宫亲自挑选的适龄女子。”她伸手指去,“贺家妹妹在京都素有才女之名,生得极美,性格温顺,在人中素有贤名。”
宋听檐闻言看向洛疏姣,如往日一般温和开口,“疏姣,你挂心了。”
洛疏姣闻言眼眶瞬间一热,他如今并没有唤她母后,就好像把她当成从小一起长大的世家妹妹一般。
如此也总比尊为母后的好……
宋听檐拿过画卷,似闲来无事,视线却慢慢认真,停在了画卷上。
洛疏姣看去,果然他在画着贺家姑娘的画卷前停留下来,且看了许久。
洛疏姣心下黯然,夭枝今早离开前,她问过她,簿辞哥哥会选谁做太子妃?
夭枝那时说,他如今是太子,所以必定会选贺家姑娘,因为娶太子妃就是选她背后整个家族。
这问题问夭枝自也不是难事,以宋听檐如今的谋划和野心,自然会娶对他最有利的,而不是最喜欢的。
毕竟,她若是在宋听檐这个位子,也必然这样做。
所以她让洛疏姣推荐贺浮的亲妹贺皊做太子妃,因为贺浮明摆着已经站在宋听檐这里,贺皊嫁不嫁影响不大,但若是让别的世家千金做了太子妃,他便又多了一臂助,是以若非要选,便只能是贺皊。
洛疏姣听到这话,自然也明白此事可成,贺皊妹妹生得极貌美,又才情出众,年岁也相当,确实是最好的人选。
且看簿辞哥哥如今连画像都看了这般仔细,必然是极为喜欢了,应当也会如夭枝料想的那样定下她罢。
宋听檐看着画像许久,缓缓开口,“原来是去了贺家。”
洛疏姣不解其意,微微抬身看向画卷,那画像里只有贺家姑娘,再有便是蹲在一旁的小猫儿,这只猫通体为黑,只有四足雪白,看起来颇为灵动顽皮。
洛疏姣看了眼画中的猫,想起这猫原先是夭枝找不到的那只,因为她看画时也说了这句。
她瞬间想着替夭枝拉拉好感,毕竟若是夭枝与簿辞哥哥喜欢的女子有交集,且还有一猫之缘,必然是会网开一面的。
“这猫我知晓,是夭大人的,贺家妹妹那日见着,只觉这猫极讨巧可爱,便想养着,夭大人颇为喜欢贺家妹妹,想来是送给了她,狸猫赠美人,也是桩美谈。”
宋听檐闻言却没有多和煦,反而轻呵一声,话间微讽,“夭大人当真是慷慨,什么都舍得。”
洛疏姣闻言当即便知自己说错话,想来这猫儿与殿下也有渊源,她忙开口补救,“殿下也喜欢踏雪,那可需要回这猫儿?”
宋听檐看着画卷中的踏雪片刻,收回了视线,言辞淡淡,“先生都已经做好了决定,孤又能说什么?”
洛疏姣顿觉自己好心办了坏事,好像不但没有替夭枝求得几分情面,反而叫簿辞哥哥对她更加不满意了……
宋听檐话音刚落,外头便有宫人来唤。
历来太子便是没有闲适的功夫,更何况如今陛下未醒,政务总归都是要交给他的。
宋听檐闻言起身要离开。
洛疏姣却愣住,忙开口,“殿下,那这太子妃人选……”
宋听檐平静地没有任何情绪,也似乎根本不在意选什么太子妃。
他似乎想起什么一般,问道,“外头的风言风语是什么?”
这话自然没有人敢在宋听檐面前传,也不过都是私下议论。
洛疏姣一阵停顿,开口道,“他们说……住在东宫的,往后便是太子妃,可如此……却有违人伦。”
毕竟夭枝是教导过皇子们的先生,陛下亲自封的相师,岂能这般。
洛疏姣当即开口,“殿下,此事暂还没有传开,只是一二讨论,不若将夭大人送到我宫中休养,也难免这些闲言碎语被旁人利用。”
本来宋听檐坐上太子就有闲言碎语,他们说太子长成这样是会亡国的,此乃祸国殃民之像。
连长相姑且都要拿来置喙,更何况是先生弟子这样的关系,不知要被多少人说道。
如此,自然是个接夭枝出来的办法。
宋听檐却置若罔闻,听这样的话竟也不生怒,反而平静道,“难为他们费心,先生睡着就不要打扰了,至于那些话也不必传给她听。”
洛疏姣闻言愣住,怔然看着宋听檐离开。
下一刻,她看向那副画像,那只猫儿这般小的存在,不过是一二点缀,况且贺家姑娘这般貌美,男子择妻又怎么会撇开女子样貌,注意到一只猫身上?
她念头一起,忽然意识到什么,重重跌坐回椅子上。
他不想让她听到风言风语,莫不是怕她有所察觉跑了罢?
他无心看太子妃画像人选,只能是因为他心中早已有了人选。
第75章到底亲不亲?
夭枝站在殿外许久, 看着屋檐之上“扑棱”一声落下一只信鸽。
这只是她给嫪贳的,要他若是出事便告知于她,嫪贳从来没有用过。
如今却突然来了……
她心中当即生起不详的预感, 抬手信鸽便一展翅膀下落到她面前, 她拿过它爪上绑着的细小信件, 打开一看, 果然是嫪贳的威胁之言。
酆惕才被抓,嫪贳远在凉州却这么快就能知道, 只怕是宋听檐还没抓酆惕,便早先透入风声而去, 等嫪贳寻人确定时, 酆惕已经下狱,时间不早不晚正正好。
嫪贳那头自然会急, 这制药的都要被砍头了, 他还怎么可能拿到解蛊之药, 当然不可能再替他们做事。
他在信中扬言,若是再拿不到解蛊药, 他便要亲手杀了宋衷君, 他终日在他身旁,想要动手,何其方便。
夭枝拿着纸条,顿感焦头烂额。
如今若丞相不是宋听檐一派, 救酆惕也不至于如此艰难, 可如今连丞相都是宋听檐的人, 她又怎么改变这结局?
根本就是徒劳无力!
她往外走去, 便看见外头站着一个人,是老莫。
他不同常坻, 乌古族外断腿之后,早已由明卫转为暗卫,断了的那条腿做了假肢,拄着拐抱着刀守着。
见她发现自己,也没了往日的亲和,冷声开口,“大人请回。”
夭枝只觉周围一片寂静,“殿下不让我走?”
老莫没有多言,“殿下吩咐我等护着大人安全,大人身子不适,不宜到处走动,”
夭枝站在原地,没有回去的意思,“只派了你一个人拦我?”
老莫似乎并不担心拦不住,“殿下说了,先生如今身子不适,我一人跟着照看足矣。”
夭枝不由默然,他倒是对她了如指掌,也知道如今便是一个瘸子都能拦住她的去路……
她心中难言复杂,只觉自己在宋听檐面前根本没有秘密,他一眼就能将她看穿。
夭枝颇有几分挫败,她其实也知晓,即便到了大理寺也无用,她拿不出证明酆惕无罪的证据。
那些人证物证都是实打实的,即便酆惕并无此心,也还是罪证确凿。
老莫看了她一眼,似乎觉得她不自量力,这般与殿下作对,能留着性命已是殿下宽容,“夭大人,殿下要做的事,没人拦得住,殿下要的东西,也没有得不到的,大人还是不要再盲目抗争,平添忧烦。”
夭枝站在院外,身子一阵阵乏力,她沉默许久,“他如今在何处?”
日头浅照,殿内窗子大开,偶有一阵清风拂过榻前垂帘,声声鸟鸣清脆悦耳而过。
夭枝闭目养神等着宋听檐来,却不想睡着了,醒来发现身上披着一件薄衫,淡淡檀木清香不知是这衣衫的,还是这殿中的,亦或是都有他的气息。
她掀开衣衫下榻,才站起身便觉一阵晕眩,险些没站住脚。
等缓过来,她心中有了几分不安,她的仙体竟已经不济到这般地步,会不会都撑不到差事办完之时……
她心绪不宁,却听到外头一声猫儿叫唤,抬头往殿外看去,却见一只四足雪白的猫儿从殿外跑进来,瞧见了她,尾巴竖得高高,扬着小脑袋冲她一边叫,一边跑来。
夭枝愣了一瞬,“踏雪?”
“喵~”踏雪迈着小足,跑到她脚边。
夭枝俯身将它抱起,低头仔细看了看,一时分外惊喜,“竟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处?”
她住宫外,离东宫可谓是极远,一只猫儿绝不可能跑到这处,还如此准确地出现在东宫。
她心中略一思索,摸着踏雪脑袋的手慢慢顿住,如有所觉往殿外看去,果然对上了宋听檐的视线。
她动作一顿,抱着踏雪竟不知该做何反应。
事情总归都还在,亦没有解决。
宋听檐缓步往殿内走来,平静开口,“大人醒了?”
倒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她点了点头,摸着踏雪的脑袋,“它怎会在这处?”
宋听檐伸手过来,食指点了点踏雪的脑袋,似在训它调皮,“它随意乱跑,被贺家妹妹抓去养了,知是我往日养过的便还回来了。”
贺家?贺皊?
这猫竟到了她那处,这般巧。
她抱着踏雪在靠榻上坐下,她记得这名字,也看过画卷。
夭枝无暇多想,她脑中一团乱麻,不过半日实在发生了太多事,叫她思绪混乱至极。
也不知为何踏雪回来,一些熟悉的感觉好像也回来了一般,可明明现在她都理不出一丝头绪。
她想起往日心中想法,她一个过客,终究是陪不了凡间猫多久,亦陪不了凡间人多久。
她微微垂眼,看向踏雪,“贺小姐既喜欢便让她养着,何必要回来……”
宋听檐闻言手间一顿,眼中神情渐淡,“你若是不要,往日就不要亲近,哪有亲近了,又送给别人的道理?”
夭枝闻言看向他,他素来平静克制的神色竟有几分不同。
她不知他是在说踏雪,还是在说旁的?
她只知晓,自己今日和丞相的一番话,已是在挑战他的耐性,他没有想着杀她倒也是奇了。
她想到此处,不自觉想起酆惕那日马车上说的话。
他说若是没有办法或可一试。
她虽只是心中轻轻一触,却还是叫她心口漏了半拍,她下意识松开了怀里的踏雪。
踏雪“喵”了一声,轻巧落地,绕着她的腿走了一圈,又走向宋听檐那处,绕着他走,似要抱着。
宋听檐见它这般,俯身单手将它捞起抱在怀里,皙白修长的手挠了挠它的下巴,“猫儿倒是知道有来有往,比人聪明。”
“喵~”踏雪似是回应。
夭枝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一时颇有些僵硬。
宫殿之中莫名安静下来,静到连踏雪都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它舒服地眯着眼,欲睡将睡。
夭枝念着酆惕的话,想要行一行此计,可竟浑身僵硬,分外不自在。
尤其怕被他看穿心思,在他面前颇有些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夭枝默坐片刻,终究还是不太熟练开了口,“簿辞,你……你能放了酆惕吗?”
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软声开口问。
宋听檐像是没听见一般,也并未回答,外头太监低着头端进来一碗药,他伸手接过,“太医开了补药。”
夭枝见他没有半点软和下来,只觉酆惕说的他喜欢都是混账话,美人计子虚乌有,能有什么用?
他自己都这般好模样,早便完全免疫了。
夭枝有些无力,靠着榻沮丧得紧。
宋听檐将碗递来,见她并未要喝的意思,默看了她片刻,声音硬了几分,“喝不喝?”
踏雪猛地睁开眼,轻“喵”了一声,当即便跑了。
夭枝跑不了,她眼睫微垂,当没听见般,颇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宋听檐见她这般,如今这般敌对,自也不会再逼着她喝药,“不喝便放着,酆大人的事也放一放,父皇久病不起,政务繁忙,孤尚不熟练,还得一一处理。此事若是冤枉,过后自会给酆家一个公道。”
夭枝从未求过人,这般被打回来难得语塞。
夭枝看向他,索性开门见山,“你不会让他活过今晚罢?”
宋听檐闻言抬眼看来,视线落在她面上,似不解至极,“大人怎会这般想,大理寺不是草菅人命的地方,酆大人在里面必然是安全的,更何况酆大人若是冤枉的,自会有证明他清白的供词。”
既然是要供词,那刑过重不治而亡自然也有。
夭枝黛眉微蹙,只觉怎么与他说都不可能了。
她思索片刻,当即便要起身告辞,“殿下既如此说,我也明白了,我便不在此处耽搁了,呆在宫中太久也难免会有闲言碎语。”
宋听檐却将药放在她身旁的矮几上,手提衣摆,举止优雅有礼在靠榻坐下,慢条斯理道,“大人身子还未痊愈,便在东宫里好好休养,什么时候养好了身子,什么时候再离开。”
夭枝当即便要反驳,“我的身子很好……”
她还未说完,宋听檐便看了过来,开口截了她的话,话间隐显威胁,“我不是在与你商量,而是在告知你我的决定。”
他话间平静,说出的话却不容置疑。
这岂不是变相禁锢?
她身子好与不好还不是他说了算?
夭枝面色僵硬,难言至极,她竟然无计可施,这么关上几日,她是不是就该参加他的登基大典了……
她猛然站起身,硬往外头走去,宋听檐却并未阻止,似乎知道她一定走不了。
夭枝快步到了殿门口,便见常坻、老莫站在远处,手抱着剑,看着她这处,还多了不少人,外面层层把守。
她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捞她。
夭枝生生停住脚步,身后人薄唇微启,开口凉薄冷意,“夭大人,我已仁至义尽。”
夭枝眼睫微颤,只能原路返回,重新坐下。
宋听檐一直很平静,看着她半响,忽道,“大人是想故技重施,先假传圣旨接酆大人出来吗?”
夭枝心中咯噔一下,瞬间被看穿,连掩饰的机会都没有。
她确实如此想,有了先前那第一遭,更何况她如今是相师,传皇帝口谕自然有人信,去大理寺要人应当更容易。
她先劫了酆惕出来,皇帝醒了自然要见她,如此一举两得。
虽冒险非常,保不齐半路酆惕就被追杀而死,可她已经到了悬崖边上,无路可走。
宋听檐自然轻易看到答案,他慢慢垂下眼,长睫遮掩他眼中神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看来我也不是唯一一个能让大人抛弃所有的人。”
夭枝见他这般,似要松口,索性坦白开来,“簿辞,就当是我向你讨个人情,你看在我的份上先饶过他,可好,冤有头债有主,你与大殿下之间的事,来找我便是,何必牵连于他?”她越发直白,能拖一时是一时,“我知道你必然也有其他方法达到你的目的,何必非要拉上酆惕呢?他是无辜的。”
周围瞬间静了下来,比她来时还要安静几分,连落根针的声音都能听见。
宋听檐眼中神情由静转淡,直至冷漠,“大理寺凭证据说话,大人贵为相师,是在劝孤姑息养奸?”
夭枝眼中的光瞬间暗淡,失望至极。
宋听檐见她这般难得似生怒意,他收敛心神垂下,不再理会她半分。
夭枝无力之余,思绪却飞快。
她总觉得他话到如此却没走,似要给她机会一般,可她怎么说都无用,到底机会在哪?
夭枝沮丧呆坐,视线落在他手腕的佛珠上,他竟还贴身带着,一时忍不住刺道,“你何必还礼佛?”
宋听檐闻言半点不恼,看向手腕上佛珠,缓而开口,“礼佛之事,岂能懈怠?”
夭枝实在不明白,“既不信此道,还怕神佛责备?”
宋听檐拿过佛珠放到眼前,窗外的光照进来,透过成串剔透的珠子,里面似有水意流转,上佳良玉观之亦叫人心静。
他没有回答她,只是反问道,“我拜的一定是佛吗?”
他拜的不是佛,是自己的野心。
他每日静心礼佛,就是提醒自己耐住性子,莫忘初衷。
夭枝抬头看他,他温润如玉的面上全是冷漠,却无端觉出几分张狂,不解其意。
宋听檐将剔透佛珠重新戴上。
夭枝见他这般,便知道他不可能放人了,她心中竟有了几分困于井中的麻木,“你这一个个清算过来,是要连我也算上吗?”
宋听檐闻言手上一顿,他视线落在她面上,他俯身而来,伸手轻捏她下巴,“大人与我这般亲近过,我自不会舍得杀大人。”他还是温润而泽,看了她许久,才很轻地开口,讽意颇深,一字一句,“只是你身边的人就难说了。”
他说一句,她面色便白一分,也不知是怎么的,见他这般说,似抓到了什么。
她视线慢慢下移,看向了他的唇,有了几分猜想。
宋听檐看着她视线下移,他微微垂下眼,眼眸轻转,慢慢松开了她的下颚。
夭枝不由靠近了些,伸手拉他衣袖,轻声道,“簿辞……”
他闻言往后靠去,不做理会。
却没有阻止她的动作。
夭枝瞬间福至心灵,感觉摸到了答案,扶着矮几桌案往前,膝盖半屈不屈,扶上他的手臂,“簿辞,你看在我的面上放过他罢……”她说着,又往他那处靠近了些。
他生得好看,她自来知晓,如今殿内日光明亮,映在他的面容上越显容色惑人,他这般坐着,着实好亲近。
她看着他颇有潋滟之色的薄唇,便想到那温软触感。
她慢慢靠近,却越发紧张起来,连带着呼吸节奏都有些乱,唇瓣都微微发颤起来。
宋听檐靠着矮榻,看着她靠近,未发一言,亦没有阻止。
她快要碰上他的唇,感觉到他温热的清冽气息,思绪却一片空白,一时不知该如何亲。
她该怎么亲他,才比较符合现下求人的氛围?
要轻些,还是重些?
张嘴还是不张嘴?
他往日那般对她,都有好几种亲法,着实是选不下来。
她思绪混乱,手撑着都有些发抖,着实没做过这种事,颇有些不成样子。
宋听檐眼帘微抬,等了半日,她还撑在原地发抖。
他呼吸渐起,声音浅压,轻啧一声,“到底亲不亲?”
夭枝听他催促,一时生急,只觉他话间有几分等得不耐烦了,她扶着他的手臂,不管不顾亲上去。
触及到他温热的唇瓣,温软到只觉自己的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如此不熟练的事还要主动,叫她好像做贼一般,她当即慌乱退回。
看着他,似等待他的满意否一般。
宋听檐见她靠近,一阵清叶香风温软之意而来,蜻蜓点水一触便离开。
像钓鱼的钩快要吃到,鱼线却猛然一扯,鱼饵离去。
他微微垂眼,放在腿上的手指微微一收,却是虚虚压着,片刻又强行放松开。
他慢慢抬眼看来,“中间隔着河?”
夭枝听他这般说,看了一眼自己,才发现是和他们往日情形不太一样。
她身子是离得有点远。
夭枝一时犹豫,见他这般坐着,靠上去也倒是容易的。
她想着便微微往前,手撑在他的身侧,像是怕压到他一般,小心谨慎往他身上靠去。
他这般坐着,长腿微屈,着实是很方便她靠上去。
她轻轻靠上去,便觉得他身上热得很,且还很硬。
她有些不舒服,微微挪了下身子,靠在他胸膛上才舒服些。
宋听檐抬头看向她,一言未发,视线却如有实质的隐晦。
不知为何在他的眼神注视下,总觉得这般行为很危险,下一刻就要被吞入腹中一般。
她心跳响到耳鸣,又怕外面看见,直看向他,指望着他主动一些,这计她实在不耐行。
夭枝见他没说话,想了想又伸手抱上他的窄腰,只觉自己身上都烫得厉害。
她轻轻眨眼,只觉自己手微微发颤,她慢慢抬头而上,去靠近他的唇。
下一刻,他已然低头吻了上来。
夭枝还没有反应过来,便陷入他的怀抱之中,他的手箍得有些紧,像抓住落入陷阱的猎物一样。
夭枝受不住他的力,往后仰去,瞬间慌乱,她还没有来得及推拒一些,他已然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她被他压得不轻,他亲吻而来也不似往日他人看着这般温和。
夭枝看他眼睫垂下,睫毛微微碰到她的,眼下神情看不见,手却压制着她,只叫她心口漏掉一拍,这倒像是那次雨夜一般极为过分用力。
夭枝一时吓得不轻,她下意识伸手推他,竟有些推不开。
她不由呜咽出声,他却没松力道。
她一时像被钳住了四肢的鹿一般,心中惊慌而起,只觉他现下这般样子,不像只要亲吻一般。
忽然,门外有太监轻扣门扉,低声道,“殿下,陛下醒了。”
她本就浑身紧绷,忽被这一声惊到,紧张的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
宋听檐闻言似才回了几分理智,慢慢松开手,看着她,视线危险至极。
夭枝心下紧得厉害,慌忙移开视线,只觉自己不是在施美人计引诱其做事,而是靠上去能被他生生折腾死。
第76章你施美人计,我饶酆惕一命,如何?
宋听檐微微起身, 似乎才找回几分理智,他伸手轻轻摸她的脸,声音哑得厉害, “我回来继续。”
夭枝只觉身上被硌得有些疼, 她意识到什么, 整个人都懵了。
她都不敢看他, 有些慌了神道,“不继续了。”
宋听檐闻言似乎根本不在意这个答案。
他手背向她, 微屈指节轻轻抚着她软嫩的脸,开口低哑, “为何?”
夭枝不曾想这般情形, 他还面色平静问这样的问题。
她只感觉烧得很,整张脸都红透了, 怎么也忽略不去那感觉, “没有为何, 你先起来!”
夭枝只觉自己整个人都在冒烟,连声音都有些发不出来, 开口声音又娇又弱的, 着实被欺负得厉害。
他却没有起来,戏谑般看着她,分明就是故意,“你不是要施美人计吗?美人计可不是这么简单的……”他指腹微微抚着她的脸颊, 话里有话。
夭枝不曾想竟被他看出来了, 一时间不敢动弹。
她强迫自己忽略一些无法忽略的, 忙扬声道, “我昏了头了,再不施计了, 我们就当这事没有过罢。”
“不是要救酆惕吗?”宋听檐缓缓轻道。
夭枝瞬间沉默了,回不出半个字来。
自然是要救的。
下一刻,宋听檐起身,将她一道抱起,坐在他怀里。
夭枝被他整个人揽坐在怀里,这般身子越发亲密,她一时间思绪都空白了。
宋听檐抱着她,看着她轻道,“你施美人计,我饶酆惕一命,如何?”
夭枝见他这般轻声细语,完全没有先前那般危险,竟一时动了心。
若这般真能救酆惕,好像也可行罢……
他素来温和,倒也不至于太过分罢。
她这般若有所思,宋听檐自然看出她是愿意的。
他伸手撩过她耳旁的发丝,在指间轻绕,“如此,说好了,等我回来?”
这样就说好了?
太迅速了罢,着实太快了……
夭枝思绪被搅得有些乱,手当即抵着他的胸膛,“容我再思索片刻。”
“还要思索什么?”他看着她,似也克制得难受,连声音都听出几分压制,“你讨厌我?”
夭枝回答不出来,倒必然是不可能讨厌他的。
只是如今这般对立,这话怎么回都不对。
宋听檐见她没有回答,指腹轻轻摸上她被碾红的唇,“你自然不讨厌我,否则怎愿意与我这般亲近?”
倒……也是。
他靠近来,与她耳鬓厮磨间慢声开口,“我便是这般亲你,你也没有讨厌,自然是喜欢的。”
夭枝听进耳里,思绪恍惚,她微微抿唇,着实并不排斥,只是她想到他方才说的继续,且方才他那般,便有些怕得厉害。
此事未知,她不熟悉的自然是害怕。
她想了想,便开口道,“你们的习惯不都是三媒六聘,才能做这事吗?”
宋听檐摸她唇瓣的动作微微一顿,竟难得顿住,他眼中神色不复平静,“你想与我成亲?”
夭枝虽说也是这个意思,但好像也不太一样。
她无暇多想,他难得松了口,能拖一时是一时,只要留住酆惕一两日的命也有转机,她点点头,“你要那样对我,便是先迎娶。”
宋听檐听到此言,竟瞬间平顺起来,性子瞧着半点都不扎手了。
他眼眸竟比方才还亮了许多,他抱着她的手微微收紧,只是性子素来平稳,即便是这般开心,也只几个字,似怕旁人知晓他欢喜,而变了主意。
“好,我可以等。”
他轻声道,看着她,“礼节自不该少。”
夭枝闻言微微失神,见他笑了,竟莫名也有了几分欢喜,哪怕她知道这亲是不可能结成的……
…
春时草木茂盛,墙沿满青苔。
宋听檐离开之后,她依旧困在东宫之中,如今有了些许时间,倒不至于今晚就成死局。
可再拖下去,也必成要死。
就算宋听檐手下留情留住酆惕的性命,那嫪贳远在凉州得不到药,蛊虫无药压制也会要了他的命。
届时,他必然也会怒起杀宋衷君。
如何都难保宋衷君的性命……
宋听檐自然也知道会是如此结局,所以他才会在酆惕这处宽容几分,毕竟无论如何,嫪贳身上的蛊没人能解,他死必会带上宋衷君,结果都一样,只是早晚罢了,他自有得是耐性。
她争取时间是为信鸽快速找寻到师兄,山门养的灵鸽,是只要在凡间便一定能寻到人,无论凡间何处。
师兄没有消息,便是并不在凡间。
想来是去了别处,但只要回来凡间,便是马上找到。
夭枝静站在院中,隐约听到窸窣声响,她寻声而去,竟看见墙下土壤被人轻轻挖着,很快土壤松动,露出一个小洞。
片刻功夫,一毛茸狗头从墙洞中钻出来。
夭枝看见这,瞬间松懈下来,可算是有了一丝转机。
滁皆山在院中抖落毛上沾染的土壤,因着蒙蒙细雨,处理起来也费了些功夫,不过他少爷脾气,不处理干净是不可能谈正事的。
夭枝坐在堂中等着,摸着趴在膝上睡觉的踏雪,踏雪性子野,玩累才回来。
她在东宫困顿,也只有在看到它的时候,才能感觉到如今是真实地被困在此地。
许是它也察觉到她这气氛不对,现下乖绝得很,极少乱跑。
滁皆山抖落干净毛,在外头院子里转悠了一圈,才化成人形迈进堂内,“新太子出手倒是阔绰,给了你这么一间好的院子,便是在九重天上,咱们也不曾住过这么好的。”
是了,夭枝在天界也是住盆栽,很节约面积,似她这种草木类的小仙官,是分配不到宫殿的,只能自己找个小角落住住。
她这处院子僻静,适合静养,也正方便她行事,哪怕外头围得水泄不通。
夭枝摸着踏雪的小脑袋,它贪玩四处跑自是瘦了些许,宋听檐往日将踏雪养得极好,吃食自也是最好的,黑白间色明显,毛发极盛,还胖乎乎的。
夭枝忽然想起他养的鱼,也是这般胖乎,自己倒是修长,养的玩意儿却很圆乎。
她看了眼挂在身上的小胖鱼玉雕,有些心不在焉,“师兄若是喜欢,此间事了,可在这处多关上几日。”
滁皆山安静了一瞬,咬牙切齿道了句,“你可真是客气了……”
他一甩衣摆在椅子上坐下,“遇到了什么火烧眉毛的难事,这般疯狂求救?”
说到正事上了,夭枝当即收敛心神,“师兄,当真火烧眉毛了,我这差事只怕是完了。
你来时应当也知道了一二,我如今困在这处寸步难行,酆惕又困在大理寺,此事我一人难为,想你帮我先救他出来,只要将他救出来就能稳住嫪贳,那人皇的性命便也不致担忧。”
滁皆山听到这话不由感叹,她这差事着实难办,碰到了这般智多近妖之人,这一步步而来天罗地网的,如何避得开?
他也不知夭枝一个新上任的小仙官,怎会遇到这涉及人皇,关乎天下命脉的差事。
往日这些极为重要的命数之人,皆是由经验丰富,办差年限极长的老司命来,这次也不知为何,竟出了这么大的差池,着实让人费解……
夭枝说到这处,有些担忧,她看向滁皆山,“只是不知师兄若是将酆惕救出,会不会连累了你?”
毕竟司命之间各司其职,互不干涉,在凡间办差根本不知谁是司命,她若不是和师兄本就相识,只怕也是陌路。
是以若是将局面改动太过,牵出了问题也是要受天罚的,她自不能牵连他。
滁皆山摆了摆手,“不会,等天黑下来我去捞人,他命中劫数也不在于此,倒也不算更改。”
夭枝闻言便也安下心来,摸了摸乖乖睡着的踏雪,师兄办事自然牢靠,他若是应下了,便不会有太大变数。
她与滁皆山其实已经许久未见,在凡间办差这几年,忽然再见,竟有些恍若隔世之感,往日修仙种种竟都模糊。
师兄也似乎比往日沉寂了许多,不再如在山门时那般无忧无愁。
夭枝想起,当初在牢中那段时日,师兄会来看过她。
他变成狗总是来去自由,他炫耀自己没有被阉,而她却失去了自由。
夭枝也不知这二者有什么联系,且自由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毕竟一个摆件儿最讨厌的就是东奔西走,懒得很。
那时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山门的时候。
后来师兄脸上也有了几许愁容,如今想来大抵是他那看管的女子命数快到尽头了。
干他们这种差事的,自是改变不了什么,总要经历这些。
司命殿也有那些个老道的司命,有时人手不够,一次负责好几人,每见一个人便要抽离一次,以至于神经上都有了一些问题,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照他们说,这也是哲学纬度的东西,理论上讲,只有你彻底地疯了,才能永远地快乐。
这境界当然是寻常人达不到这种境界的,盆栽也达不到。
夭枝看着外头绵绵细雨,不由开口,“师兄这些时日去了何处,怎不在凡间?”
滁皆山正要端茶喝,闻言手顿在原地,“我差事办完了,去了趟别处。”
他打了申请去地府送那女子一程,他们这些做仙官的,也只能送到黄泉路这一程了。
差事既已办完,那姑娘……应当也已经香消玉殒了……
可叹没被阉的他还在,要阉他的已不在了。
夭枝才知他这般沉寂是因为那位姑娘。
滁皆山停滞片刻,无法掩饰的沉默后,他轻声道,“她命不好,嫁了两任夫婿,一个病弱早亡;第二个待她并不好,她供夫婿科考,却是个白眼狼,做了个芝麻官便寻思纳妾,妻妾斗争无数,害她子嗣尽失,年纪轻轻便怨恨早亡……”
滁皆山言到此处,自觉心疼,几分叹息,“如今她已投胎转世,日子自不会比这一世苦……”
夭枝看向滁皆山,亦是几许叹息,“师兄若是惦念她,何不去看看?总归地府那处自是能翻到些踪迹的。”
滁皆山闻言一笑,话里竟有几分苦涩,“已经轮回转世便是另外一个人了,除了模样,里头的都已经换干净了,便是去看又如何见得到?”
夭枝摸踏雪的手一顿,心竟莫名像是空了一块。
是她想当然了,她以为自己是神仙便可以无所不能,便可以让任何事物都停在原地,她想看便看,想见便见。
可世事又岂能件件如愿,便是神仙也有留不住的人。
轮回转世,记忆全消,又怎会是同一个人呢?
宋听檐也是注定要死的。
他死了便是真的死了,自然是再也见不到。
此间事了,她也再见不到他这个人了,哪怕他样貌未变,也不会是他了……
滁皆山话间出神,热茶烟起缓缓上腾,模糊了他的神情,他话间似是而非的释怀,“她孽债已除,如今转世阖家欢乐,日子过得极好,我只遗憾往日顾及太多,未曾多帮她一点,如今轮回转世虽然享福,可终归已是另一个人,与往日的她没有关系,她也只活到那一世罢了。”
夭枝不知为何有些难受,一时间也没了摸踏雪的心思,踏雪见她不摸了,扭头冲她轻“喵”了一声,她回过神继续轻抚。
夭枝垂下眼,心绪复杂,“是不是所有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会按照命簿所写的那样结局。”
滁皆山眼中失神,“命簿就是天命,若能轻易规避,又岂能叫天命?
人皆有命,神仙亦是,即便修成仙也是如此,这六界中,谁人能不认命?”
“师兄说得是。”夭枝摸着踏雪的手慢慢垂下,声音也慢慢轻下来,似乎在跟自己说。
踏雪没了睡意,从她膝盖上一跃而下,往院子里去,冒着雨闲晃。
滁皆山说着只觉温茶已凉,也没了心思再喝,他放下茶盏,看向夭枝,“你我皆是头一次办这差事,总归是会上心些的,如今我在你前头,你也切记莫投入太多心神,宋听檐此人命里活不过二十,亦无称帝之命,纵有雄才伟略,命数如此便就是如此,纵那未来皇帝再不济,他也是帝命,便是日后亡国也是命数,你切记不能忘本,害了自己。”
夭枝闻言一笑,难免有几分复杂难言,“师兄放心,前车之鉴已然有了,我自然不可能害自己。”她回过神,看向滁皆山,“师兄也不必耿耿于怀,你已然帮了她很多,那位姑娘往日也必然感激你的陪伴,不会留有遗憾。”
“我自来相信你,你总是知道分寸的。”滁皆山闻言默了一默,声音莫名低了下来,“世间事总不得两全,天规森严,我顾虑太多便对不住她,帮了她又对不起自己的职责,总归是有遗憾的……”
滁皆山的声音渐渐压低,慢慢没在细雨声中,雨丝不大,绵绵如针落下,惹了一地潮湿。
夭枝在堂中枯坐许久,连滁皆山何时告辞离去都不知晓。
她只知道这时节的雨一直没有停过……
第77章她真该死!你更该死!
滁皆山离开之后, 一切都风平浪静。
她在东宫,与外界彻底断了联系,外头风云涌动她都不知晓, 这处只有春雨绵绵而落, 偶尔狸猫来回晃荡, 颇有浮生半日闲的滋味。
等消息漫长, 夜里无事,夭枝闲来无事在院中打理盆栽, 忽而一只鸟儿落在院中树木枝丫上,树枝微微晃动, 开始啼叫。
夭枝手上的剪子停下, 陷入沉思,这是连灵鸽都进不来了, 要让山门的鸟特地来一趟。
她庆幸往日自己学了鸟语, 熟练地掌握些外语本是为了在天界找差事有优势, 却不想关键时刻总有用处。
往后如果鸟也进不来,派鸡鸭其实也可行, 她也略通一点点, 曾给鸡鸭做过翻译,这两者听不懂对方的话,却每天鸡同鸭讲,若不是她传话, 它们也吵不起来。
其实她还想学鱼话, 只是有些怕死, 尤其怕淹死……
树上鸟儿叽叽喳喳, 如同寻常鸟儿一般,内容是滁皆山传来的。
师兄入夜便去了大理寺狱中咬开了门锁, 带着酆惕从他亲爪挖的狗洞钻出,避开了所有狱卒。
酆惕知道嫪贳那处药没了,必然难以控制,他们便当即赶往凉州,也好稳住嫪贳。
却不想还没赶多远,便收到凉州那处庄子传来的消息,乃是死伤无数。
嫪贳本就阴郁不定性,见迟迟收不到回音,蛊毒发作之时便动了手。
所有人逃得逃,伤得伤,宋衷君下落未明,不知生死。
不过好在他们观其星象,虽光芒微弱,但宋衷君终究还是尚留一口气,只是他们必须赶在宋听檐的人以及嫪贳之前找到他,否则便是满盘皆输。
鸟儿啼叫而过,一展翅膀跃入上空,转眼消失在宫墙之内。
夭枝忧心忡忡,放下手中的剪子,也无心再整理盆栽,心中极为沉重。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如今这般局面,也是最快的方法……
便是由她出面做局,骗取他的信任之后再背刺,如此顺应命簿,便可杀了他。
就像宋听檐,其实他只要杀了她这个敌对者,世上就没有了老者,别人也不可能赢过他,他必然能顺理成章地做皇帝……
宋听檐虽不知晓命簿之事,可她敌对于他却是明面上,他纵观全局必然能看出来,她这个皇帝亲封的相师就是压制他的,可明白如他,却依旧没有动手。
正如他所言,他已然仁至义尽,纵观天下,哪个欲要谋取江山霸业的帝王能容忍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拦,不杀之已然是全了他们情谊。
她……便是注定要杀他,亦不愿这般欺他骗他……
她刚放下剪子,外头便传来喧闹声,有人似在外喊叫,却隔得很远。
夭枝往外而去,便见外头有许多人推搡着要进来。
人太多,侍卫都拦不及,怔要动刀,一女子裹着斗篷挣扎着喊她的名字,“夭枝!”
夭枝当即上前,却被常坻拦住去路,“大人留步。”
刀出鞘,女子当即掀开斗篷,露出宫女装扮发髻,是洛疏姣,她被人拦住往外拉,泪眼朦胧,双眼也带着红肿,“本宫只是要见见夭大人,为何拦着我!”
夭枝冷着脸呵斥,“放肆,皇后娘娘你们也敢动手拉扯,传出去让旁人如何言说殿下,还不放手!”
夭枝做了这么久的官,自然是有官威在身上,且又是相师,本就叫人惧怕,这一声喝下,侍卫们皆看向她,目露慌惧。
常坻闻言自也知晓影响不小,思索之间,洛疏姣已经扑倒在地。
夭枝看向常坻,话间提醒,“娘娘来东宫,自然是谁都能见的。”
侍卫们一时进退两难,看向常坻,常坻沉默片刻,微微颔首,毕竟只要不让夭枝这个人出去就无事。
洛疏姣连忙上前来,却根本站不稳。
夭枝扶着她进去,待进到殿内,洛疏姣再也支撑不住,拉着她的衣袖似惊吓无力,跪坐在地,“我去见陛下,也被拒之门外,我可以肯定不是陛下不愿意见我。”
不是皇帝不见,那便是有人不让皇帝见旁人……
洛疏姣勉力镇定,她?千娇万宠长大,遇到这么大的事能话间清晰,已然做得极好,“夭枝,陛下怕是这几日便要不行了。
簿辞哥哥应当是真不会留我们。
我将你的话与家中人说了,我家中二伯伯颇为认同你的话,他往日便不赞成簿辞哥哥做太子。
夜里不知怎的被人引着酒后失言,说了殿下为太子并非正统,诋毁天家的话,如今已被押下大狱。
他那些话可是妄言皇族嫡长之事,能诛九族的!
夭枝,我们洛家真的要完了,我现下该怎么办,家中也已经乱成一锅粥!”
夭枝思绪都停滞了,不可能,皇帝明明寿数未尽,以他的命格来看,绝不可能这么快就不行了!
难道……他要弑父?!
夭枝退后几步,险些跌坐在地。
难怪……
难怪他能这么轻易放过酆惕,毕竟饶过酆惕,就是放过宋衷君,他岂会如此轻易放宋衷君活路?
皇帝一醒他就要走,自然是要拦在朝臣见皇帝之前见到皇帝,也是拦着皇帝改变主意。
只有死人才能保证不变……
他如此周全,自然知道拖则生变,只要速战速决解决皇帝,便可成事。
自然无需纠结宋衷君这处,或许嫪贳和酆惕下狱,不过是一个幌子,他真正的目的就是逼宫夺位。
夭枝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皇帝若是驾崩,新帝登基也不过就是瞬息之事,他们根本阻止不了的-
春来冷寒捎枝头,夜深不过二两风。
宋听檐站在窗边看着宫墙内的天,皇宫之中的天自然也能看到星星,但也不过只能窥见一角,压抑残缺。
太医跪在殿内不敢动,直到他转身让他退下,太医才起身弓着身子往外退去,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宋听檐往内殿走去,浓重的药味弥漫在整个宫殿之中,仿佛呼吸间便入了药。
皇帝躺在床上呼吸沉重,显然只有一口气吊着。
宋听檐上前看了他许久。
往日九五至尊的龙榻岂容人靠近,可皇帝如今却已无力开口,他闭着眼,不做理会,显然是等着锦衣卫将真相查清,若是当真,他必要废此子。
宋听檐俯身在龙榻上坐下,伸手替他将被子掖了一掖,语调平和,“父皇,儿臣今日陪着你,明日就该上朝了。”
皇帝慢慢睁开眼睛,还未开口就已经咳嗽起来,似乎连气都喘不过来。
宋听檐等他咳完,依旧平静,不见丝毫关切,“父皇放心,相师已立,丞相也在,满朝文武自然有大半人听他们的。”
他说到这,皇帝咳嗽稍缓,可下一刻,宋听檐忽而反问,“不过父皇,他们都是臣子,终究都得听皇帝的话,又怎会听先帝的忤逆新帝?”
皇帝闻言瞬间瞪起眼,似乎气极,更没有想到他竟敢说这些谋逆之言。
宋听檐却并不在意把这些说给他听,他似乎想起什么,缓缓开口,“父皇,儿臣知道你要查什么。
儿臣其实一直想说,皇兄他会不会真的没有参与谋逆?”
皇帝闻言睁眼看着他,声音似乎从气管中发出,极为沉重,却然而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哮鸣不止,“呃……呃……”
宋听檐还是不急不缓地开口问,“没有皇兄参与,宓家真的会冒这么大的风险藏那十万私兵,他们敢吗?
皇祖母这般谨慎小心,必是不敢的……”
皇帝的眼睛慢慢睁大。
宋听檐似乎也疑惑,他声音冷而平静,看向皇帝,“父皇,儿臣觉得应当和告知你们乌古族宝藏下落的人有关……”
他话里话外都分外直白,告知他们乌古族宝藏的人,分明是他自己。
这般已经算是明说了。
皇帝猛地拉住他的衣襟,气喘的跟拉风箱子一般破烂,“你……大胆……!”
他含糊不清,咬牙切齿,可越是这样,越是证明他信宋听檐说的是真话。
父子俩最是玩弄权术的聪明人,一听便知对方是什么意思。
皇帝看着面前的儿子,昔日总待在不起眼的地方,温和平顺,不知不觉已经长大,这般高大,他年轻,他老迈,他早已不在鼎盛时期了。
他心中明白自己是活不到明日了,“朕……咳咳真是小看了你……你的胆子可……可真大,竟敢做……做这弥天大网……”
宋听檐由他拉着,“父皇谬赞,您这皇宫这么深,没有一点胆量又怎么能活到如今?”他话中嘲讽,一揽衣袖轻易打落他的手,慢慢站起身,显然连戏都不打算做了。
皇帝看他这般无礼,怒然呵斥,“你休得张狂,朕……朕还是皇帝,此事你妄为,朕还可以废了你!”
宋听檐却没有理会此言,居高临下看着他,“我若是父皇,这件事我就不会追根究底。”他微微俯身,话里轻狂,“父皇,我这个便宜儿子可是替你解决了你的心头大患,如若不是我,以你这畏首畏尾、疑神疑鬼的做派,要什么时候才能将外戚这一干人等拔干净?”他说着忽而笑出来,似乎只觉可笑,“若非儿子我帮了您,只怕您百年归去,这外戚干政都还根深蒂固,外人皆不知这江山何姓……”
“大胆!!!朕……朕今日就……赐死……!”皇帝勃然大怒,却连枕头都拿不起,手无力垂落而下。
一旁的大太监甚至不敢言语一字,猛然跪下,面色已然吓得苍白,他知道自己今日听了这些,是注定活不了了……
宋听檐上前一步,抓住皇帝快要落下的手臂,话间尽是张狂,“父皇,您要拿什么赐死儿臣?
儿臣并没有做错的地方,如今文武百官皆认同我这个太子,父皇,你如今若是拿些小错来废我这个太子,恐怕百官第一个不愿意。”
他话间微转,像是提出建议,“不过可以谋逆之罪废儿臣,儿臣确实骗了父皇,让父皇以为拿了宝藏屯养私兵的是宓氏一族。
儿臣误导父皇,让父皇杀了这么多人,确实是大罪,父皇不仅可以废了儿臣,还可以此杀了儿臣。”
皇帝闻言气血翻腾,猛烈咳嗽起来。
他不可能用这个理由。
太后一党满门上下九族,全都已经杀干净了,盘踞朝野这么久,受过太后一族恩惠的又有多少,他杀都杀不完。
此时若是以这个借口废太子,那岂不是承认了他这个皇帝昏庸失误,错杀了人吗?
他不可能承认,因为他巴不得将这罪名压得更死,那是送上门给他杀的理由,不管是冤枉,还是不冤枉!
只是……他一代帝王,一个老子怎能忍受被儿子这般算计,玩弄股掌之中,还让自己将最为看重的长子冤枉废去!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忍下!
皇帝咳到吐血,面色已然惨白,“来人!来……”
皇帝扬声喝道,外头却无人应声,他看向一旁跪着的老太监,却颤颤巍巍,不敢看他。
宋听檐看着他这般,忽而轻声道,“父皇,你知道求天无门、求地不应的滋味吗?
我自懂事以来,就总在这样的境地苦苦挣扎。
你还记得我母亲吗,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皇帝听到这话似乎陷入回忆,隐约想起那个单薄弱小的宫女身影,他只记得应当年纪很少,可他想不起来太多,他一时兴起,不过玩意而已,没有多少记忆,也根本不记得。
宋听檐看向宫殿,便是这里烛火通明,也依旧太大太空,“父皇,你与皇后怄气,临幸宫女,可知皇后会怎么对付这个宫女,这宫里的狗奴才又是怎么仗势欺人?
你知不知道太医院的药有多难得,宫里的奴才有多难求,我求他们救救我那命苦的生母都求不到。
我求天天不应,跪地地不理,看着她在我面前活活疼了三天终究断了气,他们却说,正月里头宫里还死人,太晦气。
一条人命却只得来一句晦气……
这个皇宫太深冷了,她总说要我好好表现,叫你看见,日子便会好过了,我以为是我做得不够好,父皇您才不喜欢我,才没有如待皇兄那般待我好。
父皇,你每每总会抱起皇兄,掂量他多重,看他长了多高。
我那时还寄希望于你,可惜啊,你儿子太多了,看见我这样学狗叫哄人开心,便会嫌恶地闭上眼睛,你说你这般人物怎会生出这样奴颜婢膝的东西,果然是奴才生的,一脸奴才相,倒不如溺死了干净……”他想起那时,轻啧一声,“您不知道儿臣在皇宫活下来要花多少力气,就因为你这一句话,我险些就死了呢……”
皇帝听到这里看向他,难掩复杂,这个儿子和他太像了,一样备受欺凌的童年,也是他的儿子,可却是如他一样,还是他一手造成……
因果轮回总不休。
宋听檐似乎想到什么,面目依旧平静,“后来皇祖母收留了我,她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却把我当成皇兄的狗培养,因为番邦进贡的狗不通人言,若是一个不小心咬坏了她的宝贝皇孙,她会心疼,我这样的最好,命贱又听得懂人话,还会学狗摇尾乞怜。”他说着突然笑起来,眼里都有几分病态,“可惜她忘了,不叫的狗咬人最疼,我筹谋了这么久,终于让她老人家死了,她真该死!你更该死!
您这皇宫不止害了我生母,还害了你最爱的皇后娘娘,她死前还叫你名字,让你救她,啧,真是可怜……”他微微摇头,似乎觉得那场面太过残忍,他手指轻轻转动着手中佛珠,似在忏悔,可神情却极为残忍,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
皇帝听到这里,瞳孔瞬间放大,“你……杀的她……!”
皇帝想伸手打他,却被宋听檐轻而易举擒住了手,“人都凉透了,还来问这话有什么意思?”他眼中没有半点情绪,只是慢声道,“我如今还叫你一声父皇,是我给你留了体面。
我要是不留体面,我早就弑兄弑父亲自做这个皇帝,还由得你这个儿皇帝自诩情深的蠢货来立什么太子,你配吗?这万里江山你管得如此辛劳,区区个外戚干政这几十年都解决不干净,早该退位让贤了!”
他根本没把皇帝放在眼里。
这般自幼在外戚中杀出来,拥有铁血手腕,让朝臣闻风丧胆、不敢妄言的皇帝,都这般敢明目张胆地骂蠢,他甚至都不是牵强,是真的觉得蠢得无可救药。
“殿下慎言……”大太监颤颤巍巍地开口,已经吓得肝胆俱裂。
皇帝的面色已然发白发青,他喘不上气,却还是艰难开口,看着老太监,伸着颤抖的手指着门口,“去……叫人来,给我把……这个畜生,拖出去斩……”
宋听檐拽着皇帝的手,将老皇帝硬生生拖起来半截高,只能靠着床杆才能保证自己不摔下龙榻。
“父皇,我劝您还是别费力气了,你以为这宫里还有人会听你的?您不了解宫里的人最知道见风使舵吗……” 他言辞张狂,“我既做了太子,就是未来的皇帝!谁敢忤逆未来皇帝?!
他伸手指向跪着的老太监,“包括这个老东西,你看他敢出去叫人吗?”
老太监听到此话,头都不敢抬,直低着头不敢对上皇帝的视线。
皇帝见他这般心中瞬间了然,一时间如同被抽干了力气,身子都软了下来。
“你的自私和冷漠,我见识得明明白白,也没有必要装什么父慈子孝,显得你愚蠢。”宋听檐将早已拟好的传位圣旨,放在皇帝手中,像是非要他记住自己是怎么戏耍他和太后的一般,“父皇,您就忍忍罢,被儿子算计没什么,不也达到你的目的了吗?
反正我们这天家也没什么亲情可言。”
“畜……畜生!你竟敢……逼宫……”
宋听檐依旧平静至极,他手上还戴着佛珠,他越是这样平静的说,就越让人害怕,“父皇,您踏踏实实走罢,这诏书你写也罢,不写也罢,儿臣今日之后都会有。”
他抓着他,手间微重,皇帝自是吃不消,疼叫出声。
“乌古族的宝藏儿臣分作两处,您猜猜儿臣另一份分给了谁?
您再想想贺浮这个年少将军,这个你不喜的贺家,当初在边关因为你的将在外,军令必受,他死了多少亲人,又死了多少下属,这些都是儿臣替你善后,儿臣花了多少心血,让那些匪兵替他们做冬衣运粮草,如今将军活着回京,边关那八十万重兵,您猜猜有多少愿意为我这个畜生卖命?”
皇帝听闻此言,脸色一片青紫。
宋听檐说着也不再拉着他,他松手放开,笑起来,语调依旧平静,“您死得早些,还能留个好名声。”他话间怜悯,却是在怜悯幼时的自己,“父皇,你放心,你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血脉至亲,我自然孝顺你,你最疼爱的皇兄,我会亲手送下去,叫你们一家三口好生团聚,永不离分。”
皇帝没了支撑扑倒在龙榻上,极其狼狈,猛烈地咳嗽迅速而来,几乎让他背过气去,“咳咳咳!咳咳咳!!”
宋听檐看着他,无动于衷。
窗外月光照下来,落在他面容上依旧平静如玉佛般,让人根本无法想象,那些不尊君,不尊父的狂妄之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宫殿之中安静至极,连殿外都一片静谧,只有皇帝不停加重的咳声,似乎要将身子咳穿,他拽着他的衣摆,似想要亲手打死他。
宋听檐看着他垂死挣扎,不顾他的拉扯,“父皇,其实皇兄这个太子做的和我一样,心里都恨不得您早点去了。”
他面容平静地说出残忍至极的话,“你不信?您做太子时没有这般想法吗?”
自然有,做东宫太子最是提心吊胆,权力也只有握在手中才是真,无论挡在前面的是谁,都会希望他消失,皇帝做太子时,也是如此。
他说得轻飘,皇帝本就凉薄,自然也信。
他一时猛地吸了一口气,瞳孔却骤然增大,连呼吸都僵住一瞬,下一刻,他面色慢慢灰白,手松开了宋听檐的衣袖垂落而下,腿径直往后蹬去,连眼睛都没有闭上。
皇帝睁眼睡去,永远都要带着自己宠爱长大的长子却想要他死的真相长眠。
宋听檐看了他许久,眼中静到没有一丝波澜,他转身往外走去,只随意扔下一句,“尽数杀了。”
便消失皇宫夜色中,连替皇帝合眼都不屑。
第78章你要杀我?
星象淡去, 皇帝提前驾崩了。
她从早间被困在这处,到如今也不过一日过去,局势竟翻天覆地。
“夭枝。”
夭枝坐在窗边, 看着外头全院天空出神, 忽听有人轻声唤她。
她转头看去, 师兄化为原形, 口中叼着移魂器进了殿。
夭枝当即将窗子合上。
滁皆山进来,变回人形, “宋衷君已下落不明。”
夭枝叹息开口,“如今寻到他恐也来不及……”
滁皆山自也知晓, “我来时, 皇帝已然驾崩,宋听檐明日必然继位。”
夭枝默然, 也知道多拖一时便越多为难。
滁皆山将一块玄铁放在桌上, 如机关盒般精密, 镶嵌之处没有一丝缝隙,乃是移魂器, 可收六界任何物种的魂魄。
据掌门所说, 是他年轻时穷得受不了,排队去淘废铁无意间得到的宝贝,本是要称斤卖的,没人要, 只能放着当摆件玩意儿。
掌门颠三倒四, 说得是真是假, 他们不知道, 但这玩意儿是真能用起来。
“宫中防守太过严实,酆惕他凡人之身进不来, 我只能将他的魂魄暂时引入器中,带进来与你相商,时间有限,需得尽快。”他说着转动法器,酆惕的虚影很快从其中出现,落在他们面前。
他一出来面色凝重,“如今必须阻止殿下登基。”
宋听檐如今都如此难对付,更何况成了皇帝,万人之上。
夭枝闻言沉默许久,知道她必须要动手了,“如今这般时候,他必然不会来见我。”
现下东宫都重兵把守,宋听檐身旁必然也是层层护卫,他们在不能伤人命的情况下,必然是闯不过去见到他人的。
只能让宋听檐心甘情愿来见她,且在东宫是最好的动手机会。
可要让宋听檐过来却是难如登天,有听心镯这样的物件在先,难保不会有别的奇物威胁。
她这个时候要见他,他如此聪明,怎么会猜不到她要做什么,登基之前他绝不会和她见面。
便是施计,他这般城府深远的人,一眼便能看出来,根本无法。
他们三人枯坐,竟是一个法子也想不出,又或者说他们已经想出了无数个法子,但都能确定绝对骗不来宋听檐……
夭枝思来想去,终是想到了一个法子。命簿之中,洛疏姣是宋听檐心头所爱,一度求而不得,生了执念,可以此拿捏。
但如今他既说要与她成亲,且有心思与她那般,既如此,或可一试。
夭枝当即一身柔弱,作西子捧心状走到了外头。
常坻疑惑,“夭大人,如此夜深还不消停?”
确实是没消停过,毕竟洛疏姣才刚走没多会儿。
夭枝看向常坻,十分柔弱状,直白随意找了个借口,“我方才做了噩梦,夜里一个人孤枕难眠,想见一见殿下。”
常坻见她柔弱模样,一头雾水,看向老莫,老莫自也不懂。
他们疑心这厮里头芯换了罢,连嫪贳那歹毒玩意儿怕她得厉害,真的会因为做了噩梦睡不着?
但饶是如此,常坻还是派人去传话了。
只是等来的却是平淡的一句吩咐,“夭大人,殿下说了,让你把药喝了,莫生闲心。”
她深夜相邀,他不止不痛不痒,竟连问都不问?
这美人计是彻底失效了。
夭枝一时懵了神,恍惚端着药回到殿内。
酆惕看着她端着热腾腾的药进来,一时也没想到宋听檐竟对夭枝这般照顾,连滋补之药都每日熬着,本他还以为,这般敌对,他必然会厌她。
她被囚在东宫,恐怕是受尽刁难,可如今哪有刁难的影子,吃食不断变化费心做着,满院栽花引蝶,景色宜人,还留了只猫与她作伴,这哪是敌对的做派?
他想到此,看着热腾腾的药,忽然想到什么,“我有法子了,你屡屡与殿下作对,他却依旧没有动手,倘若你有危险,他一定会来!”
夭枝放下药未语,东宫围得水泄不通,她在这里能有什么危险?
滁皆山看着移魂器,开口提醒,“你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夭枝沉默许久,终是拔下滁皆山腰间匕首,伸出小拇指,猛然挥下,手起刀落,
转眼间,她的小拇指掉落在地,剧烈的疼痛瞬间传来。
酆惕、滁皆山:“?!”
二人呆在原地,双眼发直,皆没想到她会如此速度。
周围一片寂静,夭枝弯下腰,看着断指一声没吭,瞧着很是硬气。
酆惕看了眼滁皆山,眼神似在问,‘夭卿一惯如此不怕疼?’
滁皆山微微点头,‘何止不怕疼,她是丧心病狂,往日便爱折剪自己的枝丫。’
酆惕一时感慨,不由感叹,还好他移魂而来,没有实质。
酆惕见她平静不动,不由佩服道,“夭卿,你好坚强。”
夭枝脑子嗡嗡响,直疼弯了腰,往日修剪枝丫,也没这般疼啊!
她疼得没了表情,慢慢直起身,莫名有种和差事同归于尽的死感。
酆惕、滁皆山见她两行清泪,一时皆没了声响,下意识都缩起手指,这表情难保不会多削几根。
夭枝颤颤巍巍用衣角捂住自己的手指,面色苍白从怀里拿出一块小鱼玉雕,递给滁皆山。
滁皆山忙从乾坤袋中寻了一个木匣子,闭着眼飞快将手指捡起放进木匣。
夭枝缓过劲,才若无其事般走出去,将木匣交给常坻。
余下便只能静等。
酆惕看着她的伤,许久才艰难开口,“你也不必做到如此地步,其实只需装晕,他必也会关切于你……”
“他不会来。”夭枝一边替自己裹伤口,一边笃定道,“只有让他真的看到损伤,只有让他知道,若不见我,我便自绝,才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酆惕闻言沉默下来。
确实,以宋听檐的心境之稳,晕倒又如何能叫他相信?
夭枝将伤口裹好,看着微微渗出来的血,有些失神般喃喃自语,“如今我们只需等待便好……”
酆惕闻言安慰道,“夭卿放心,虽本是要在朝堂之上背叛宋听檐,但如今陛下早亡,如今宋听檐的死期自也临近,你诱骗其而来,取之性命,也算背叛,此劫勉强可成。”
夭枝一时未在开口。
天色由浓黑转青黑,夜渐淡色,视线慢慢亮起,周遭模糊缓缓褪去。
夭枝站在殿中默然看着天色。
天光渐渐暗下,送木匣的侍卫早早便回来了,如今都已经换班看守,宋听檐应当是不会出现了,或许只有登基之后才能见到他了。
酆惕与滁皆山的面色越发沉重,夭枝缓缓道,“他是不会来了。”
酆惕叹出一口气,“如此只能再想别的办法。”
滁皆山看了一眼移魂器,“拖不得了,我们得走了,你离魂太久,恐回不去。”
酆惕点头,只能先行离开,他也不曾想宋听檐如此难骗,这般情况下,还有什么法子让夭枝有背刺他,完成这最后一劫的机会?
他离开前看来,话间安慰,“夭卿,你不必担心,我出去再想想其他法子。”
话虽是如此说,可若是真有别的法子,又何需到断指这般地步?
夭枝目送滁皆山钻狗洞离去,满心叹息,却已分不清是不是庆幸宋听檐没有来。
他不信任她,这一劫就永远成不了。
…
远处忽然吹起一阵风,拂过她的裙摆,带来一丝凉意,风拂过树叶,树上的花瓣纷纷落下,像是一场春雨。
远处隐约有人缓步而来,长身玉立,花雨落下,偶有几片落在他发间肩上,又随风翩然滚落而下。
夭枝愣了神,低头一看竟不知这是何处,且自己被绑着手捆在树上,似诱远处那人前来。
酆惕出的新主意,怎不与她商量好?
他从远处慢慢走来,对上她的视线,面色温和,“先生。”
夭枝神情一怔,他已经许久没这样叫过她了,他现下都叫夭大人,疏离至极。
她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却鬼使神差地开口诱他上前,似乎脱离了自己的思想般,“簿辞,过来替我解开。”
他却站在原地未动,眼里全都了然,“先生要杀我?”
前面的花枝垂落而下,被风拂过,在她眼前摇晃。
她心中一涩,一时怔滞,回答不出半字。
他一字一句皆是艰难,“胜负已分明,你为何还偏心于他?”
夭枝思绪渐止,心中酸涩难言。
他眼里苦笑,轻道,“你不许我争夺皇权,我自认了……
我可以放手,但先生能不能不杀我?”
夭枝手一颤,衣袖里的刀险些掉落在地,她手间绳索不知怎么松开了。
她下意识握紧了刀,却不知怎么握成刀刃,刀刃划伤了她的手,疼意入骨。
她猛然惊醒过来,才发现眼前没有落花,也没有风,亦不是白日山间。
入目殿中床榻顶部,她睡着了。
方才只是一个颠三倒四的虚无之梦。
她虚惊一场,虚汗不止,断指处还有细微的疼痛传来。
她才恍然发觉一旁有人,猛地抬眼看去,便见宋听檐坐在床榻旁。
她一时微惊,下意识坐起。
他垂眼替她的手上药,一旁是她白日包扎伤口的布,太医来看过,替她处理了伤口,嘱咐她需得及时换药,只那根断指是没办法再接上了。
她哪有心思换药,不想如今却是他在替她换药。
她不知他怎么解开纱布,她一向觉轻,轻易便能醒,想来他一定很轻很慢,才能不叫她醒来。
宋听檐见她醒来,抬眼看了她一瞬,未置一词,只伸手拿过一旁放着的净布替她包扎。
殿中静默非常,她看了眼旁边,发现胖乎乎的小鱼玉雕就放在她枕头旁。
“嘶。”她正看着,手指一疼,忙要收回手。
宋听檐却握着她的手腕,“别动。”
夭枝只能忍着,宋听檐包扎伤口的动作越发放轻。
夭枝又想起方才的梦,心中莫名发涩,见他只身一人,连常坻都没跟进来,一时愣住,“你一个人来?”
“你不就是想要我一个人来吗?”
夭枝听闻他这话一时顿住,喃喃道,“你……知晓是假的?”
“怎会是假?”宋听檐垂眼看向她刚包好纱布的手,纱布依旧染红了血,他虚虚握着,“你不是真的砍下了自己的手指吗?”
夭枝一时错愕,难言涩然涌上心头,他话里平静,她却莫名能听出他所有的委屈。
他明明知道自己的目的,却还是过来了。
从夜半三更到夜尽天明,他一定想了很久,他追逐半生的权力,他的野心,他马上就要得到的皇位……
若是她,以他的谋算和理智,心机和城府,为了追求半生马上就要得到的东西,她绝不会来,虽然她也必定会难受不舍,但她也能狠下心来的。
可他竟然来了。
她知道她可能骗不了他,但他总归是会因为她的安危而来,可却没有想到,他即便知道自己在骗他,也还是来了……
这叫她如何自处?
她的呼吸微微僵住,衣袖里冰凉的刀刃贴着她的皮肤,凉得她有些受不住。
她慢慢直起身,另一只完好的手握着衣袖里的刀柄,指尖用力到发疼,“明明知道是陷阱,为何还来?”
宋听檐默坐片刻,他本就性子静,如今更是少言,再开口竟是笑而涩然,颇含苦意,“你当初说与我一见如故,如今我来看看你究竟是不是真的要杀我?”
夭枝闻言一窒,竟一时连呼吸都透不上来。
她眼眶微微一酸,衣袖里的刀都有些握不住。
宋听檐看向她藏在衣袖里的手,不知是不是看出来了,亦或是换药之时就知道了。
他慢慢抬眼看过来,视线落在她这处,叫她不敢看。
她收回视线,唇瓣微动,缓缓开口,“倘若我说你做不成皇帝,你信吗?”
宋听檐闻言良久,才吐两个字,“为何?”
他显然根本不信,甚至他也不屑问别人他能不能,因为他不需要别人来判定,他有做皇帝的能力,比天生的人皇还要像皇帝。
她抬头对上他的视线,“你应当知晓我非常人,我能算到后事,自然也知晓谁是下一任皇帝。
你没有帝王命,你皇兄才是下一任人皇,这是天命。”
宋听檐听着她一字一句说完,“天命?”他忽然笑起来,“你便是不想让我做皇帝,也无需撒这样可笑的谎言。”
夭枝轻声开口,“你不信我?”
宋听檐看着她的神情平静,眼里已显冷意,他薄唇微启,“我信你,然后要我将帝位拱手让给皇兄,认命等死?”
夭枝听完也是一顿。
是了,他是天家子弟,半生醉心权力,怎会信这话?
第79章往后你嫁人生子不要告诉我(二更)
便是算命, 也得挑些好听的说。
若是她马上就要做皇帝,却忽然来了这么个人,说她无帝命, 她不只会不信, 还会杀了这个胡诌八扯之人。
夭枝未语。
他许是也觉得自己语气重了, 不再言说这话, 伸手去握着她的手,“还疼吗?”
夭枝微微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你往日在禹州救了一城百姓可是真心?”
宋听檐并未欺她,他言辞淡漠, “真心不真心的又如何, 救了便是,我既能办到, 目的如何重要吗?”
“所以自你生来, 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江山。”
“是。”宋听檐坦然自己的所行, 也从不避讳自己的野心,“蛮夷频频来扰, 天下已显颓势, 皇兄只会加速江山衰败,不出五年,诸侯四分五裂之势,必至纷乱数十年。”
他眼睫微垂, 漫不经心, “我不在意什么苍生疾苦, 但有能力可护苍生, 却让无能之人居皇位,看着其因弱小而受欺辱战祸, 岂不可笑?”
夭枝眼睛微睁,没想到他竟将后事都预料得一清二楚,宋衷君登基之后,虽清明,但重大决策难免会有失误,终是改变不了天下之势四分五裂,诸侯犯上的局面。
宋听檐没有慈悲心肠,他眼里也没有百姓疾苦,但他足够强,强到无需费尽心力便可护天下人。
就像鯤鵬二者,其广数千里,其翼若垂天之云,那么巨大羽翼之下庇护旁人,替其遮挡一二又何妨,皆是顺带而已。
反正他要做的事也是天下人向往之处,虽不为天下人,但终究殊途同归。
或许兼济天下,本无需慈悲心肠,若视万物皆慈悲,又岂有平常心,难免有失偏颇。
她突然明白丞相为何那般坚持,以宋听檐的能力,他在皇位几时,百姓便有几时安宁。
她看向他握着自己的手,他手腕上还带着的佛珠,片刻才低道,“你既有求神拜佛的习惯,可信不信这世上真有神仙?”
她这一句话说出,那熟悉的痛感瞬间传来,她一时疼到说不出下一句。
“求神拜佛?”宋听檐话间轻浅,他慢慢抬眼而来,视线落在她面上,“我若求神佛早便死了,还能活到如今让你问我,信不信这世上有神仙?”
是啊,他不会信,所以他从不会怀疑她是神仙。
他笑了起来,话间嘲讽,“求近在咫尺的人都尚且不会看你,求神佛又怎会看你?若世上真有神仙可求,我何需这般经营?”
他站起来,“天授弗取,反受其咎,我做皇帝有何不可!
这天下我有能力换一个繁荣盛世,宋家历代皇帝皆是废物,有哪一个称得上丰功伟绩,守着江山没叫人诸侯瓜分了去都算能耐!
这漫漫十数年,我若终日是这求神拜佛懦弱之举早便死透了!”他俯身看来,不再是往日礼佛静性的公子,眼里心里都是张狂妄为,“你真相信这世上有神明?你不见事成事毕皆在我自身谋划?
有什么神佛可求,我不就是神佛!”
她身上的疼痛阵阵袭来,眼前视线模糊,剧烈的疼痛几乎没有反应的时间,瞬间席卷她的全身。
疼痛停去,她失力往后倒去,本以为会撞到木榻上,却不想有人伸手接住了她。
夭枝闻到他身上檀香气息,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自也不会太严重,她勉力支撑住自己的身子,脑子却更加清醒。
宋听檐见她面色苍白,终究软和下来,扶着她的头轻轻放上枕头,“你阻止不了我,何必平添忧烦?”
这般躺下她舒服了许多,她慢慢摇头,面上半点不显,沉默几许,“倘若我非要阻止你呢?”
宋听檐闻言眼中眸光渐黯,看着她的手,声音都低了几分,“我就这般让你不喜吗?”
他眼中不解感伤,难得如孩童一般无措,“为何皇兄总能轻而易举得到我费尽心思都得不到的?”
他看过来,明明在和她说,声音却低到似在和自己说,“我只想你可怜我一丝一毫便可,这都不行吗?”
她眼眶忽然一酸,想起方才的梦,心口莫名涩然难言。
他这半生寥寥,所求不多,终究还是苦楚良多……
她微微支起身子,扶上他的手,认真道,“我并非是帮他,你有你的路,我亦有我的路,你做了皇帝,我便势衰,你也依旧要做这皇帝是吗?”
这便是在人和江山中选一个。
宋听檐看着她,这般床榻之旁难免暧昧,可他眼中尽是复杂,“……你要走。”
他不是问,而是肯定。
夭枝看着包扎好的伤口,心中默默有了答案,“是。”
宋听檐闻言微不可见一笑,却全无欢喜,“我不可能放弃,既有能力,为何不争,既争江山,又凭什么拱手让给无能之人?”
果然是如此答案,也在她意料之中,因为疼痛,她额间起了一层薄汗,面上却不显,“你我相识一场,我自也不会辜负一见如故这句话,你的江山社稷也供我一份绵薄之力罢。”
宋听檐看了她许久,伸手而来,慢慢替她擦去额间汗水,“你要去何处?”
夭枝面色微微苍白,笑着道,“无妨,此消彼长,先生不在此,你便能做皇帝。”
此去山高路远,便是不再见?
宋听檐沉默下来,耳旁只有外头呼啸而过的风声,夜尽天明之间最是寒冷。
他看着她许久,“知道了。”
不知是不是不舍,他声音很轻很缓,却能轻易听出几许不让人察觉的难过。
夭枝起身往床榻而下,“明日登基之喜自有无数人道贺于你,我便不道了。”
她步履蹒跚出去,出了殿门熟悉的晕眩感又随之而来。
她感觉身后有人走来,正要转身,却便被人从身后抱住,他的手环抱着她的肩,颇为用力,檀木清香瞬间围绕而来兼带暖意。
她正要开口,下一刻,却感觉肩膀处微微一下疼,他咬她,似要用力,却终究松了下来。
她呼吸微止,他也不说话,就这么安静揽着她。
他低头靠在她的颈窝处,手抱着她越发紧,平素温润清和的声音难得低沉狠意几许,“往后你嫁人生子,生辰寿庆都不要告诉我,连一丝消息都不要让我看见。”
她心中难言,抬手去抓他的手,片刻后,唇瓣微动,终究只说出一字,“好……”
殿内安静太过,只有微微燃烧的火烛,衬出几分旖旎。
宋听檐慢慢抬眼,眼尾泛红,他话间有几分重,神情也不似往日那般平和,“你走罢。”
江山美人,自古以来就是江山为先。
…
夭枝出来东宫,再无人拦她。
她一路畅通无阻出了宫,天际湛蓝。
她几乎摇摇欲坠,脑子像是糊了一层浆糊,迷蒙混乱,到了寸步难行的地步。
片刻后,便陷入了黑暗。
“夭枝,夭枝……”
夭枝睡梦之中,隐约感觉有人叫她,那声音极为熟悉,似乎是师兄。
她费力睁开眼睛,只觉耳旁风声极大,再看便见滁皆山在一旁唤她。
她无力坐起身,已不再是长街,乃是山间一处崖边。
她阖过眼之后,舒服了些许,“你怎么来了?”
“我们就在宫外躲着想对策,不曾想你突然自己走出来了。”
酆惕就站在一旁,也没了往日的从容,见她一脸惨白虚弱,“夭卿,你怎这般虚弱?”
夭枝摇了摇头,“无事,只是有些累。”
酆惕闻言微微颔首未再语,三人皆是静默。
夭枝既然能自己走出来,就说明宋听檐去看她了,且还放了她。
可宋听檐未死。
说明她没有动手。
酆惕沉默几许,开口问,“夭卿,如此好机会,你为何没有动手?”
滁皆山不好管他们这处差事,起身走向一边,并未过问。
夭枝闻言默了一默,慢慢站起身,看着悬崖远处,入目茂然生机。
“容他做两日皇帝,全了他的心愿便好,宋衷君反正未死,过后再让他做皇帝也一样。”
酆惕闻言暗道坏了,他急忙上前,“你要让他做皇帝?”
夭枝却面色平静,“此间事是我所为,天界公平,只罚罪魁祸首,拖延之事我一力承担,不会连累酆卿。”
“我是怕你连累吗,我们同僚这么久,我怎可能看着你犯糊涂!
你说两日,可以!
可当真不会两日之后又两日吗?
究竟是两日,还是说两月,亦或是两年?你如今都下不了手,时日长久,岂不更难!”
崖边的风极大,吹得她裙摆飞扬,她话间疾声,根本不怕,自也不怕兜底一事,“我修千年为仙,既是神仙,难道还不能许凡人一个心愿吗!
我总归是会杀他的,如今成全他一二又何妨?”
崖下卷上来的风吹乱她的发丝,裙摆飞扬仙者之姿,她回转而来,话间渐重,自也是威胁,“我心意已决,不管是两日,还是两年,谁也不能拦我。”
酆惕闻言瞬间怔住,他看向远处的滁皆山,他亦是无计可施。
此间事,夭枝是主司命,酆惕不过是辅助,决定自然在她。
只若是泥足深陷,难保不会重蹈前任仙官覆辙。
第80章……罢了。
酆惕也是没了办法, 并非是他严苛,不愿意宽容一二,只是宋听檐着实太难对付。
如今说来简单, 待他做几日皇帝便杀了他, 让宋衷君重登帝位。
可哪有这么简单, 他没做皇帝都能耍得他们团团转, 若是做了皇帝,处于权力巅峰, 天下听他差遣,以他的心计手段, 耍弄他们岂不更甚!
夭枝现下还能接近他, 还有杀他的机会。
可往后呢?
有道是人心易变,他坐拥这无边江山, 总归是会变的, 心总归是会冷的。
受命于天, 既寿永昌。
帝王眼里没有会比江山更重要的东西,届时要杀他难如登天。
夭枝如今一时想岔了, 宋听檐不可能永远对她心软。
他不能跟着糊涂, 自然要帮她清醒,他伸手拉过她的手,“你与我过来。”
夭枝有些茫然看向滁皆山,他亦不知晓酆惕要做什么?
酆惕拉着她寻到山间破庙, 进去后, 走到前头布满灰尘的香台上找了筶来。
他将已经很陈旧的筶放到她手里, “你若是不相信, 便自己卜卦,你既是修仙上来的, 你们山门自然也会卜卦算命之术,你好好算算没有帝命之人做了皇帝,是凶是吉,又能有几日活头?”
夭枝拿着手中的筶,第一次觉得这往日每每见到的东西竟这般重,重得她有些拿不住。
她沉默许久,终是跪在破庙的蒲团上,强撑着力气双手合十,将筶放于掌心,心中默念,随后将手中的筶投掷余地。
其筶分作两半,平为阳,鼓为阴。
如今二者皆是平向下,为凶。
夭枝微微一愣,她不信。
她又接着掷了两次,皆是二者平为下,三次皆是如此,为大凶之兆。
她看着地上的筶,陷入了沉默。
酆惕看着结果开口,“你若是还不信,可以多算几次,但无论你算几次,都是这样的结果,他便是当上了皇帝也不会长久的,他的凡人身体受不住命数紊乱反噬。
到头来都是一场空,你又何必执着于此?
这是天意,他下凡历劫,历得是悲苦劫,天意又岂能让他如愿?”
凭何万般皆是天意,难道世间所有苦心孤诣就都输在命之一字上吗?
她心中无端生起怒意,俯身又去拿,重新掷。
可一次又一次,果真是没有一次变化,没有一次侥幸。
从天亮到天黑,卜了整整七十一卦,卦卦为大凶。
到最后,她伸手去拿地上的筶,纤细的指尖都微微发颤,连带着她的手都有些抖起来,已然拿不起这筶。
滁皆山实在看不下去,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话里皆是感同身受,“夭枝,命数如此,岂能轻易改变,你又何必非要强求?”
夭枝本就苍白的唇色越发没了血色,眼中失神,难言心中滋味。
酆惕未再开口劝说,而是转而道,“来此处,本也是想让夭卿见一个人,夭卿见了她再做决定,可好?”他说完看向滁皆山。
滁皆山自不愿意再说什么,或许在他心中,也只有满腔后悔。
当初他为何不能像夭枝一样,完成凡人一个夙愿。
如今她离去,遗憾永远都在,挥之不去。
他们既修成仙,却比凡人还举步维艰,那么修仙究竟是为何?
他面含无奈,往这处而来,把移魂器放下。
夭枝看过去,移魂器上慢慢出现一女子,周身光晕浮现,未闻此声,仙气而至。
酆惕随着她看去,开口道,“这位是大殿下的司命,绯窕仙子。”
夭枝没想到竟还能见到同一处办差的前辈。
酆惕接着解释道,“在凉州,大殿下便是被她想方设法护着逃之,如今实在是情况紧急,才用了移魂器来见我们。”
绯窕仙子冲她施了一礼,面含抱歉开口,“夭枝仙子莫怪,实在是事出有因,这才不得不违背天规,偷用法器前来见你,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实在是我们都未曾预料的,再者……”她说到这里看向酆惕,似乎犹豫此事是否应该要告诉夭枝。
酆惕点头,示意她言明。
绯窕仙子这才继续开口,“夭枝仙子,你可知你所管凡人是何身份?”
夭枝闻言一顿,疑惑未明,“不就是凡人,还有何身份?”
“非也。”绯窕仙子摇了摇头,“他亦是修仙者,且还是蓬莱岛那处的神仙,下凡乃是为了历劫飞升。”
夭枝闻言微微一顿,只觉迷惑,看向酆惕。
酆惕点头,颇为郑重开口,“他是我蓬莱仙岛修行的小仙,我也是绯窕仙子匆忙来告知,才知晓他是蓬莱仙岛的仙人,此番是为了下凡历劫而来,只是不知为何偏离了原来的命簿这般多。
他此番乃是历劫,仙者是为执念历劫,帝王宝座便是他的劫数,如若真成了皇帝,夙愿达成,此劫便永失意义。
他也会历劫失败,再无法位列仙班,千年修行便是一朝散。”
夭枝不可置信。
小神仙,和她一样是辛苦修行上来的?
不是凡人?
夭枝只觉得思绪有些混乱,“即是在你蓬莱仙岛,那你为何没有认出他来?”
酆惕闻言轻叹一声,无奈笑道,“夭卿,你不知晓,蓬莱仙岛何其之大,所谓地广物博,究竟有多少神仙,我便是少君也只知大概数量,自然未曾一一亲见过,又岂能认得出来?
更何况每日都有无数小仙晋升,便更是认不全了,他与我一道下凡历劫也是凑巧,我自然也是不知晓的。”
夭枝微微一顿,她只觉得恍惚如梦,他本还是凡人,如今却告诉她,乃是仙人下凡历劫……
那……那他若是要历劫,岂不是说明他所求的,永远都得不到……
滁皆山闻言沉默许久,缓缓开口,“如此,何须为难?
他既是神仙历劫,此乃劫数,助他渡过便是,也便不需要成全夙愿……”
“皆山兄所言甚是。”酆惕见她疑惑,开口继续道,“夭卿,你想啊,倘若他不是神仙,只是一介凡人,又怎么能将我们这些神仙弄得无计可施,连命簿都要偏移至此?”
这倒也是,宋听檐实在太可怕,连他们这些预知前后事的神仙都被压制到如此地步,非这样无法解释……
只是一个小神仙飞升,为何历的是帝王劫,皆这帝王宝座还注定要求不得?
仙者历劫皆是为仙时,所会出现的问题,乃是防范于未然。
便是酆惕,蓬莱仙岛的少君,而不过是历得凡人生老病死之劫……
不过或许恰恰是因为酆惕是蓬莱仙岛的少君,有人打点一二,历劫才会宽松许多。
寻常小仙自是不行。
夭枝信了几分,却还是沉默几许。
“如今情况不太好。”绯窕仙子面上露出为难之色,温柔的声音都带上了几分急切,“我观皇帝命星陨落,如今大殿下暂且安全,但是若真让二殿下登基,他历劫必定失败。
且他成了皇帝,必会追杀大殿下,天规森严,我等仙者处处受制,难免难护住人,大殿下若死,那天下命数便将改变,你必然罪责难逃。”
绯窕是位经验丰富的司命,她自然知道此事若是改变,那么天下命数都要改变。
再者,她也不可能看着同僚失了分寸,“夭枝仙子,我知道你想成全凡人夙愿,哪怕只多拖一两日的时间让他完成心愿,你也好下手一些……
可事实就是如此,总不如你所想,天命便是我们神仙也改变不了。
二殿下他命中无帝命,强行夺来的,终归还是要还的,只是命数结束的方式不同罢了。”
夭枝闻言一顿,她眼睫微微一颤。
绯窕看着她,颇为感同身受地说道,“夭枝仙子,我们司命殿每一位司命都有这么一遭,熬得过去,往后漫漫仙途,前途无量;熬不过去,后果你也知晓了,那位仙官便是前车之鉴……
可无论如何,大家都有自己的命数,我们神仙也要顺着自己的命数而行,凡间有句话说得极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万事又岂能事事顺心而走,我们神仙亦然……”
夭枝一时心中难言,且不知是为了宋听檐,还是为了这所谓的命数天定。
宋听檐如今还活着,酆惕心中自然知晓夭枝为难,他从衣袖中拿出了一个小瓷瓶,递到她手上,“如今他已经中了子蛊,这是母蛊,你不需要亲手杀他,只需要在他面前捏死母蛊便能杀了他。”
夭枝看着手中的赤色瓷瓶,思绪混乱,“你是什么时候下了蛊?”
“我也是以防万一,放了蛊在皆山兄那处,托他下的。”
滁皆山闻言开口,“我下在木匣上了。”
酆惕微微颔首,“殿下怎么样也不会防备你给的东西。”
夭枝一时顿住,因为他们的话更加唏嘘。
因为他从不防备她,所以他们才有了可乘之机……
夭枝想起宋听檐苦心隐忍,连笑都要克制,只怕是经年以来根本没有欢喜的时候……
她视他为挚友,身为神仙,却无法完成他的一丝心愿。
那命簿中说了,宋听檐是死在他最敬重的先生手里,他的先生骗取他的信任,再背叛杀之,只是为了帮宋衷君坐上皇位。
她看着手中瓷瓶,如今还真是应了命簿里的话,欺他骗他,再背叛他……
这劫无形之中就成了……
非她所愿,也依旧按照命簿而来,一字未差。
她苦涩一笑,“果真是活不过双十年华……”
“是,他注定活不过二十。”酆惕在她面前蹲下身,“夭卿,我知你不会不下手,可推迟并没有好处,你早晚都是要杀他的,倒不如早早了结。
反正他无论如何都会死,做了一日两日的皇帝又有什么用?
他辛苦修行才成了仙,如今是为历劫,你又怎忍心让他为了仅仅这一次历劫失败,前功尽弃?
他如今是不知道,那是因为他只有在凡间的这段记忆,你又如何能跟着他一同犯糊涂,害了他往后仙途?”
酆惕直直看来,极为认真,“夭卿,我知你想让他心安离去,再无遗憾下九泉,可如今总归是不一样的。
他劫数在即,再怎么说也是唤你一声先生的,既是先生,又怎能不顾他往后如何呢?
他做不了皇帝是他的命,你要成全不了他也是你的命,不可违背……”
夭枝听到这话慢慢闭上眼睛,只觉胸口沉闷得厉害。
良久,她才睁开眼,声音带上几分低哑,“……罢了。”
她说完这句话,只觉自己再无一丝气力……
她终究成全不了他。
还真是万般皆由命,半点不由人……
…
偌大的殿中只余丞相一人站着,气氛颇为压抑。
丞相拱手道,“殿下,你怎能放她离开,此人不杀后患无穷!
陛下既命她做相师,必然是留有后手,如今大业在即,前太子焉知不是被她藏起来,此人稀奇古怪的手段太多了,必须想办法杀之!”
宋听檐看着孤零零摆在桌案上的小鱼玉雕,并未开口。
丞相见他如此便越发生急,“殿下,此人焉知不是在骗你,她如此心狠手辣之人,为了引您过去连自己的手指都能砍下,又怎么可能会就此收手?”
宋听檐闻言话间却是笃定,“她不会欺我。”
“殿下,老臣敢以性命担保,她必定是有所诡计!难道殿下您要拿即将到手的江山来赌吗!”
宋听檐闻言慢慢抬眼,“这江山不就是我赌来的吗?”
丞相上前一步,满面愁苦,“我知殿下算无遗策,可倘若偏偏这一次殿下输了呢?
您如今不派人去杀此子,可是后患无穷……”
宋听檐闻言未置一词,“孤放了她走,就不会后悔。”
丞相眉头紧皱,深叹出声,“殿下,人生在世,万不可强求,只要强求便生怨怼,她若是做戏,你又如何能平静己心?”
宋听檐慢慢垂眼,看着合上的木匣,话间却是肯定,“丞相何必忧心,孤没有输过,这一次也一样不会输。”
“殿下!”丞相闻言叹了口气,眼眶微微湿润,自知劝不了他,面上的皱纹又深了几许,“殿下不信,老臣便陪这锦绣江山的前途与殿下一道赌,只盼殿下不要后悔便是……”
宋听檐闻言并未开口。
此生知己难求,岂能万事万物都靠谋算?
这一次,他不掺谋算,凭心而动,只信她。
第81章朕为皇帝,天经地义!
荒山枯草之中, 一人蓬头垢面,缓慢往前爬行。
因为浑身的疼痛,叫他每爬一步都如行刀背, 但他依旧眼露阴狠, 坚定不移要杀人。
他一定要杀了宋衷君, 叫他们知道, 他不是可以随手掌控的人。
他手脚并用扒开荆棘丛,往前爬去, 下一刻,前面出现了一道墙, 还是带布的。
他视线模糊之间, 抬眼看去,原道不是墙, 而是一个人站在他面前, 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一时怒起, “瞎了吗?挡你爷爷的道……”
他还未说完,视线就落在面前人苍白无血色的小脸上, 这般荒山之中, 迷雾四布,似鬼非人,难得叫他惊了一惊。
待他定睛一看,这人竟还很熟悉。
此人怎么这般苍白虚弱似鬼, 往日折磨他的时候, 那精气神可不是一般好。
难不成恶人自有恶人磨, 有人替他报了仇?
夭枝看着他, 慢悠悠点评了一句,“不错, 比曱甴还能活,跟我走一趟罢。”
嫪贳还未来得及开口说不,便被夭枝身后出现的男子一把拽了出来。
他一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落到了这魔头的手掌心,他匪夷所思,“你究竟是如何找到我的?”
夭枝看着酆惕给他压制蛊毒,似乎没什么气力,“找你还不容易,找到大殿下不就找到你了?”
嫪贳耳中只听到了淡淡嘲讽,却不知嘲讽点在何处?
酆惕施针压蛊,他身上的疼痛慢慢消失,心中却暗暗想,等往后有机会,他一定将他们全部杀光,报此拿捏之仇。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次子,贤孝聪敏,蒙天庇佑,特今传位于其,望其励精图治,以民为先,是为明君,钦此。”
皇帝大殓,新帝登基,文武百官站于两侧,宋听檐金冠龙袍,立于中间,手持三柱长香。
悼词后,宋听檐上前一步正要将香插在长鼎之中,忽听远处一道男声喝止,“慢着!”
百官纷纷回首,皆是惊愕。
宋听檐上香的动作停下,转头看向声音来处,眼中神色未明。
官员正要怒其斥责,抬眼一看,却发现是远在凉州的大殿下,他亦穿了一身龙袍!
宋衷君身后跟着许多人,皆是他往日的幕僚,分明是硬闯进来。
众人惊愕之余,都没反应过来,不知大殿下怎敢做此事?
倒是丞相并不惊愕于眼前此事,淡声吩咐,“大殿下怎敢身穿龙袍,出现在此冒犯天威,怕是魔怔了,着人送殿下回凉州。”
贺浮当即越出人群,喝道,“拿下!”
当即有御林军上前,宋衷君上前一步,将手中的圣旨高举,扬声道,“孤有先帝密旨,谁敢动孤!”
一时间众人疑惑万分,反应不及。
身后酆惕当即上前接过圣旨,疾声道,“先帝密旨在此,众人接旨。”
众人迷惑不解,有些下意识要跪,有些不知要不要跪,见旁人都没有反应,一时间皆站在原地未动。
酆惕也不管此,打开便扬声快速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长子,仁孝慧德,蒙天庇佑,特今传位于其……”
众人还未听完,皆是惊讶。
“这,这……”
“……这究竟怎么回事?”
众人交头接耳,慌乱不知所措,这临到关头怎么还有这样的事?
新帝已有,怎可能又立了前一位太子为皇帝?
酆惕念完之后,将手中的圣旨高举,“先帝旨意在此,难道尔等要抗旨不尊?”
贺浮听着眉头紧皱,一旁的丞相扬声开口,“荒天下之大谬!
先帝去前,本官亦在!先帝并未下达任何密旨。
先帝离去那一刻,太子便为新帝,你远在凉州,着一身假龙袍来此传自拟圣旨,当真是魔怔了不成,你已谋逆被废,早已不是太子了!”
丞相这一言,百官才反应过来,前太子可是谋逆被废。
先帝怎可能立他?
宋听檐八风不动,不怒自威,简单一句话便稳朝臣,定其性,“乱臣贼子,假传圣旨,就地斩杀。”
众人才发现这乃是逃狱的酆惕,那还真是乱臣贼子,闹剧一场。
一时间百官纷纷指责,简直荒谬,历朝历代都没见过这么不着调的前太子,当真疯癫得厉害。
御林军一拥而上,宋衷君身后的人纷纷持刀而出。
酆惕亦有身法,一个翻身,避开御林军的擒拿,越上远处旗杆柱上,“诸位听我一言,我身上是背负案子,待此间事了,自会回到狱中等待处置,但如今事大,先帝圣旨在此,诸位应当分辨真相,料知谁才是先帝真正要立的君主!”
“还不拿下!”丞相喝道,不容他扰乱登基大典。
贺浮当即上前,“人臣逃狱,胆敢假传圣旨扰乱朝纲,放肆君前!”他当即拔出剑来,便要上前斩杀。
一道清越女声在嘈杂声中缓声而出,不急不躁,“众目睽睽之下怎会假传圣旨?”
她缓步走出人群,一身黑色斗篷将全身包裹着,本没在人群之中被挡着,根本不起眼,如今出来才发现,这满场之中文武百官,御林护卫,就只有她一个女子在。
她抬手将遮住大半张脸的斗篷拿下,露出了脸,身着官服,面上官威已显,“如若不信,上前来看。”
宋听檐未发一言,看着她走出来,站定宋衷君身旁,不知是早便看见她了,还是并不意外她的出现。
夭枝说完对上他的视线,心绪沉重。
宋听檐长睫慢慢一眨,拿香的手缓缓垂落身旁,香燃到一半,半截香灰掉落在地,散落几截。
他们太过了解彼此,自然一眼就知道她的主意。
夭枝看着他垂下眼,像是失望至极,就像本就不受宠爱的孩子,明明好不容易就要拿到的糖,却又被人突然夺走。
她一时不敢再看他,收回视线,连呼吸都沉重。
“是相师……”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
“那大殿下这密旨……”
夭枝是先帝近臣,病重之时亲封的相师,可是与宰相同级。
只怕手中还真是有密旨……
丞相本就料到夭枝诡计多端,绝不可能放弃,果不其然当真来了!
他当即开口,“乱臣满嘴胡言,速速拿下!”
御林军当即一拥而上。
滁皆山手中一把粉末洒出,靠近的人竟纷纷软倒在地,瘙痒不止,一时间竟无人可以靠近。
夭枝站在原地未动,缓声开口,“当初先帝立我为相师,是为帝师,乃是左右立储之事,我与丞相平起平坐,丞相有何权利拿我?”
丞相闻言神色凝重。
酆惕当即上前将手中圣旨递给为首的几个官员,前头颇为年长的官员忙站起身,恭敬的双手接过,颤颤巍巍打开,果然看见上面的字,写得清清楚楚,封的皇帝是那位废掉的。
酆惕看着他们研究,“先帝亲自书写的笔迹,总不会有假罢?”
众臣皆是哑口无言。
宋听檐随手扔下手中的香,缓步上前,居于高台,风拂过他身上龙袍衣摆,天威已显,他声音平静,似失望到了极点而没了情绪,“先生何意?”
夭枝呼吸一顿,极为勉强才能克制声音平缓,“我尊先帝旨意,扶正统皇帝登基。”
丞相当即开口,“癫言疯语乱朝纲,正统皇帝在此,你休要胡言!”
“他算何正统皇帝,屯兵一事分明是他陷害于孤,孤没有谋逆!”宋衷君伸手指向站在台上的宋听檐,大声道,“镇南侯囤积私兵一事,乃是他利用乌古族的宝藏暗自招兵买马,假借镇南侯的名义囤积兵力,蒙蔽父皇,夺我太子之位,冤死镇南侯一族,他此行其心可诛!”
此话一落,满场寂静,周遭连落根针的声音都能听见。
百官间倒吸一口凉气。
一时间纷纷声起,“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镇南侯一族可是九族抄斩!”
一老臣当即一越而出,怒声质问,“证据何在?!大殿下言明此事,可是有证据确凿,怎能空口白牙!”
“自然有证据,相师便是人证!”宋衷君看向她。
众人视线皆看了过来,宋听檐也看着她,默不作声。
他不但没有被当众揭穿的恐慌,也没有开口阻止,而是平静看着她,似要看她究竟做到哪一步。
夭枝沉默几许,“我自然有人证。”
她说着,伸手便将没在人群之中的嫪贳一把拉出。
嫪贳一出来看见了宋听檐,一时间打了个寒颤,直跪倒在地。
他不知道怎生这般命苦,总是被这两人拿来当对打的球儿。
他从这个,被那个踢;从那个,被这个打。
他转头看向夭枝,夭枝看向他,无声无息地威胁。
酆惕下了柱子,走近而来。
嫪贳当即转头开口,“我有贤王殿下招兵买马的证据,他身旁的常坻,那一整年都与我同行,你们若要证据,我可以一一列给你们!”
此言一出,众臣倒吸气不止,瞬间窃窃私语声起。
谋逆之罪,若非是镇南侯,那那那……岂不是他们跪的这位?
常坻闻言瞳孔微缩,怒而咬牙,正要上前,“血口喷人。”
宋听檐看向他,常坻生急,却只能退下。
底下便有老臣开口道,“既是血口喷人,便让他拿出证据来一一看明!”
“是也,既有人证,乌古族宝藏究竟是谁拿走,一看证据便知!”
一老臣忽而开口直问,“殿下,您待何言?”
宋听檐面对如此质问,却依旧神情平静,“我为父皇铲除异己,父皇许我太子之位,有何不该?
镇南侯兵权在握,盘据一方搜刮民脂民膏,战时暗算出卖旁将,使协助边关抗敌武家军满门将烈,命丧边关,只为揽收武家兵权,此冤何人解,地下英魂何人记?
镇南侯私披皇褂,暗做龙袍,仗着有太子外甥孙,威胁百姓,鱼肉子民,何人管?
外戚势大小朝廷,冤死多少清官,扶持多少自己人,可有人管?
宓氏一族此罪何解,我还收拾得晚了。”
宋衷君闻言面色一白,他自不可能不知道,只是亲疏远近。
他怎可能替外人讨伐自己的血亲?
宋听檐缓步而出,看着宋衷君,“皇兄身着龙袍而来,却可担过一日太子该有的职责?
你如今要为你舅公镇南侯洗刷冤屈,那是否也愿意一力承担他往日罪责?
莫要到时大赦天下,便将无数冤假错案一应洗去!”
宋衷君面色一白,后退一步,答不出话来。
酆惕当即护在他身前。
夭枝不想他竟敢承认,一时不安之心瞬间而起。
宋听檐面容和煦,言辞平和,却积威身前,“你身穿黄袍,冒犯天威,朕念在你乃手足血亲不追究于你,若不离去,就地正法。”宋听檐看向文武百官,话间平静,轻描淡写,“朕为皇帝,天经地义,若有不从者,血洗殿前亦无妨。”
夭枝眼睛微微一睁,她头皮瞬间发麻。
不曾想,他竟暴政而行!
宋衷君不敢置信,往后退去,声音微顿,“父皇才去,如今旨意留下,文武百官面前,你敢不尊先帝!”
酆惕上前欲言。
贺浮当即推开酆惕,拔剑而出,“二殿下是当今太子,先皇驾崩,太子殿下便为皇帝,此乃亘古不变的道理!
我边关将士八十万,三万精兵在城外,我等性命乃是陛下所救,自拥护殿下为帝!谁敢妄言,血洗应天门!”